第七章(上)
作品:《春寒五陵原》 苜蓿地里的蚂蚱远不如他们希望的那么多也远不如他们认为的那么笨,在多次实施围剿后捉起蚂蚱来越来越吃力了。所有人的情绪都受到了影响。谁也不愿意再走进苜蓿地了。然而终结捉蚂蚱这种半是游戏、半是生存需要活动的却不是上述的原因。
那是一个美丽的清晨,风和日丽。
六个人皱着眉头坐成一排,望着面前的紫花苜蓿一个个无精打采。
马碎牛慨然叹道:“想我们六个人也算是马跑泉赫赫有名的人物,凭咱的本事,打只老虎到算个啥?不料想竟窝囊在这旱原上!空有一身神力,一天到晚净和这些芝麻大的小虫虫纠缠不休!大材小用啊------怀才不遇啊-------天妒英才啊------”
秃子说:“啥大材小材的?饿肚子就是蠢材,像咱有肉吃就是人才,要是能天天有葱花炒鸡蛋吃,那就是天才!”
狗娃丧气地说:“咱吃的那也叫肉?忙活一天,累得腰酸腿疼的;逮回去的蚂蚱都不够全家人塞牙缝的。”
“那是你不会吃。”怀庆说,“你把蚂蚱肉摆到碗边离嘴远的地方,拿眼睛把它盯上,嘴底下光吃别的,你就会觉得满碗都是肉。”
赵俊良和明明只是笑吟吟地听着。
秃子说:“你还不要说肉少,我大就高兴的很。头一天吃到肉时他还怀疑是我把谁家的鸡偷了,吓得把肉埋在碗底,睁着眼把我瞅来瞅去。他把我和我兄弟赶出窑门,问我妈这肉是那儿日鬼来的。我妈说是我弄下的,他脸都白了。我妈知道他误会了,赶忙说是我在原上逮的蚂蚱肉;他这才放心。他把我弟兄俩叫到窑里继续吃饭,还夸我说:‘秃子,照旧!以后遭年馑谁饿死你都死不了——可惜就是有点少,啥时候能让大端上一老碗肉过过瘾就好了。’我赶紧表功,说:‘大呀,儿为你能吃到这点肉,一天在那苜蓿地里得滚上一百多个跟头-------’‘苜蓿地?’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说:‘还是算了,你以后少去苜蓿地。’你们看,这就是大人!有肉吃就行了麽,你可管我是在那儿逮下的蚂蚱呢?苜蓿地咋了,苜蓿地的蚂蚱有毒呢?”
马碎牛接口说:“我大才怪呢!到今天为止,他都不知道黑了喝汤时调面的臊子里有肉。他吃饭就没感觉,两只眼睛就不在碗里看,不知道脑子在想啥呢!”
说着话六个人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沿着苜蓿地呈扇形散了开去。秃子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踩着以前踏伏的通道,顺畅地走进苜蓿地中央,脱下上衣准备再次履行赵俊良设计的“打草惊蛇”的艰巨任务时,怀庆眼尖,低声喊道:“大队长来了,快跑!”
秃子转过身看见了,丝毫不耽搁,顿时像只羚羊,夹着衣服,几个超长发挥就跳跃到了地边。六个人都很紧张,知道今天这事要瞎,不约而同都起了逃走的念头。刚刚动念,脚步还未挪,大队长已经凶神恶煞地奔到了地头。
他五官全变形了。他敞着怀,像俯冲而下的雄鹰;他裸露着永不变色的暗褐色肚皮,一步一颠疾若雷电;他两眼圆睁,像锁定目标的鲨鱼;他边走边挽袖子,展示着碗大的拳头。
他愤怒极了,一瘸一拐地远远地就开始骂,他骂出口的语言极为恶毒也极为下流,他骂的每一句话都毫不留情地紧扣着被骂者家庭里或温良贤淑、或勤劳智慧的女性。那些构思奇妙、想象力极为丰富的涉及两性行为的虚构动作,让赵俊良飞速地转动大脑才能勉强在脑海里形成模糊而尚算完整的画面。
他很吃惊。幽默风趣的大队长居然也有如此粗野无耻的一面!
大队长旋风一样扑过来,满嘴的骂词机关枪一样地无情扫射。骂过了家长,自然也不会放过眼前这些证据确凿、人赃俱获的罪犯。那启人心智的骂词就突变为单调无聊的胡噘乱骂。“------先人卖了劈了你们糟蹋生产队的苜蓿?知道不知道这是牲口一冬天的口粮?把你们这些驴垂子日下的口粮喂了狗行不行?你们这些狗日的喝风把屁呀?”漫无目标地骂过之后,他迅速锁定了罪魁祸首:“碎牛,我把你个天不收地不管、杀人放火不眨眼,有人形没人性的崽娃子!你狗日成天不学好,现在就更成了村上的祸害!我就不明白:马垛两口子咋会有你这样的儿?你小心着,你就不要让我逮住,我要逮住你,非把你狗日的蛋捋了!”
马碎牛毫不惊慌,扁扁鼻子哼了一声,反唇相讥说:“捋我的蛋?看你能撵上我不?”
这句话击中了“狼剩饭”瘸腿的要害,他那原本虚张声势且已处于强弩之末的喝骂陡然就变为可怕的沉默。他脸上罩着一层青气,眼瞪的像鸡蛋,不顾腿脚不便,暴起身形,一个猛扑就到了苜蓿地边,伸手去抓马碎牛。
马碎牛气定神闲地提着篮子贴身站在苜蓿地边。大队长扑了过来他并不逃走。眼看大队长碗大的拳头突然化作一只团扇般的大手而且就要抓住他胸膛时,马碎牛一个狮子摇头随即脚下一转就侧过身来。大队长收脚不住,贴着马碎牛身体一头冲进了苜蓿地里。赵俊良认为马碎牛该逃走了,他甚至做好了和马碎牛同时起步的准备。让赵俊良万分惊讶的是,马碎牛非但不逃,反而在大队长背上用劲送了一掌,直把大队长踉踉跄跄地向前推出六七步远!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极有韧性的苜蓿蔓本来就像是千万根绊马索,马碎牛施力,大队长就身不由己扑倒在苜蓿地里。要不是他两只手下意识地攥住了身旁苜蓿那柔韧的长茎,就必然会狼狈地摔一个狗吃屎。——但他还是摔倒了,只不过左手攥住的苜蓿有限,经不住人力猛烈的带动,因而就连根拔出了地面;带累的他身子一侧,左肩就落了地。
苜蓿掩埋了他,纷纷把花粉、枯叶和浮土撒向他的全身------
赵俊良吓坏了。他想不到马碎牛会对他的大伯下黑手,正在发呆,猛然听见马碎牛大声叫道:“俊良,发啥瓷呢,还不快跑?!”赵俊良抬头一看,不但马碎牛撒腿逃走了,其他四员大将也早窜的只剩下个模糊的背影了。
赵俊良没有逃,他扶起了狼狈不堪却又悲愤交集的大队长,一边给他拍去身上的枯叶尘土,一边惭愧地说:“大队长,是我们不对------”
赵俊良一路向西,才过水库大坝,就看见高高的冢疙瘩顶上站着东张西望的五虎上将。看到他们选择的这个针对性极强的制高点,不由得笑了。他爬上了冢疙瘩,累得有些气喘。五虎上将见到只有赵俊良一个人过来,也放了心,心劲一松,便软塌塌随地一坐。
马碎牛还在喋喋不休地回骂着对面虚拟中的大队长,所骂之词紧扣着大队长的瘸腿和他身为**员却辱骂贫下中农子弟的错误行为。他上纲上线,并一再断言大队长水平不济,不配**员这一光荣称号。而其他四个人就仰天躺了下去,默默面对湛蓝的天空,放松了身心享受。
一群鸽子从头顶飞了过去。
赵俊良不明白:人都饿成这样子了,为什麽农村的天空却有各色“活肉”自由自在地飞翔?城里头飞禽已经难觅踪影了,那里每一个男孩都有一个足以让各类飞禽毙命的弹弓。而城里头的小型动物则更是早于飞禽绝迹了,包括老鼠。
城里的老鼠不是被猫吃了,而是饿死了。赵俊良曾听说过广东人吃老鼠,可在眼下的大饥谨年代,北方人是宁可饿死也不吃老鼠的。
叔叔购置了一柄铁锹,长刃厚背,窄而坚硬。他常和几个志同道合的老师一道,利用节假日成群结队的去掘鼠洞。有一次赵俊良跟去了,他亲眼看到了“鼠口夺食”的惨烈场面。
勘测鼠洞要靠各人的本事,谁发现的鼠洞这洞内的粮食就归谁。叔叔已经成了这方面的专家,他总是最先发现鼠洞,每当这种时刻,他总是很激动。他故作平静地一板一眼地操作。先是放下身上所有的工具,弯腰查看鼠洞的状况,最后,操起铁锹沿着弯弯曲曲的鼠洞掘了下去。一旦铁锹舞动就决不会停手。他会一直向纵深掘进,直到主人仓皇逃窜后看见了粮食。
那天挖掘的是一个细小的鼠洞。叔叔直掘了将近两平方米的地面、翻起了将近四立方米的黄土,汗水湿透了衣裳、手掌磨出了血泡。旁观的赵俊良已经不对这个鼠洞抱什么希望了,但洞主人出人意料地抱头鼠窜还是给叔叔增加了新的动力也引起了赵俊良的一丝冲动。
那是一只又黑又瘦的半大老鼠,尖尖的嘴上有几根胡须,它的腿细的像铅笔芯儿,耳朵薄而透明。两只又圆又小的黑眼珠无辜中饱含着惊慌和绝望。它似乎并没有怨恨人类,只是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这残忍的叔侄俩,乘人不备,等身长的尾巴一闪就窜的不见影了。
赵俊良顿时动了恻隐之心。他知道:这只老鼠很快就要死了,天地再大,也容不下无食的蝼蚁,况且是一只远比蝼蚁大得多的老鼠。“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一腔悲凉涌上心头。看到干劲十足的叔叔,他甚至认为自己和叔叔就是乱世的强盗。
那次掘到的是一些混杂着小豆的包谷。俊良张开布口袋,看着叔叔用铁锹将带土的粮食一锨锨装进袋子里,直到经过仔细搜寻后发现鼠洞里确实连一颗粮食也没有了,叔叔这才扎住口袋扛在肩上,然后又急匆匆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城里的鼠洞掘尽了,叔叔和他的同事就去郊区;郊区掘完了他们又跑到农村。他们越走越远------直到有一天,当叔叔正在挖掘一个口杯粗的老鼠洞时,被一只硕大的老鼠在逃窜时狠狠地在他的踝骨上咬了一口就再也不去掘鼠洞了。叔叔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铁锹闲置屋角慢慢就开始生绣------
这次搬家,赵俊良惦记着那把铁锨,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就带了过来。
饥饿的最大成就是制造疯狂。
不久之后,人们开始剥去那些忠实地看守着面缸的家猫和已经没有食物充饥、终日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朋友——狗——的皮了,人们喜不自胜地将它们的肉下了锅,急切热烈地等待在肉锅边------
有一天赵俊良终于想到了天上飞的鸟类,但已经迟了。他发现自己对于掌握新弹弓的技术还处于生涩的实习阶段时它就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空中带翅膀的只剩下成群的苍蝇和偶然出现的疲倦的蝴蝶。那时,如果你走在城市的街道,只要你随便指着一样东西说这东西能吃。马上就会有一群人去抢;先抢到手再说。街上终日流传着某人食物被人抢走的消息,甚至有人因为食物被抢后绝望地跳井了。再后来,一些老年人开始神秘地讲述古代易子而食的传闻------
往事不堪回首。饥谨年代的往事更加不堪回首。它让经历过的每一个人心头蒙羞。
突然,一阵呜哇呜哇的唢呐声顺风飘了过来。六个人扭过头看。赵俊良看到有一只送葬的队伍正从沟道走了上来。
这是一支并不雄壮的队伍。前后也就十多个人。除过三个乐人和四个抬棺材的人以外,后边只跟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妇女和三个少不更事的男孩。前边没有白幡开道,只有一个中年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从胳膊上挎着的担笼里抓些纸钱扬向空中。棺材上边也没有棺罩,匆忙打造的棺材连油漆都来不及刷上。痛哭的妇女头上扎着一条白布带,她一会儿仰面朝天,一会儿又低头看地;远远看去,活像个磕头虫。而她那三个东张西望的儿子则相互热切地打量着其他人身上的孝服,也更感兴趣于手里拖着的那根哭丧棒。
赵俊良还在看。他没见过农村埋人。五虎上将却失去了兴趣。
秃子骂道:“不要脸的货!这会儿后悔了,早干啥去了?”
赵俊良意识到这里面有故事,回过头鼓励地看着秃子。
秃子抖擞精神说:“这女人叫槐花,她男人是五队的半劳——”
“半劳?”
“就是只挣一半工分的残废。去年分秋粮时,他家分的口粮是六份:他妈、他两口和三个娃。六乘以十五——”秃子艰难地算出了结果,说:“九十斤。七个半月接上夏粮——九十乘以七个半——一这是多少?”
赵俊良随口答道:“六百七十五斤。”
“对,就是六百七十五斤。”秃子接着说道:“但按劳力分的工分粮,他家却少得可怜——谁都知道她家的粮食吃不到夏天。尤其是把粮食交到这号女人手里就更接不上收麦。”秃子语气突然柔和起来:“这女人长得心疼,谁见了都流涎水,就是不会过日子。”
“长得心疼为啥要嫁给半劳呢?”赵俊良不解地问。
“她娘家是富农,谁要她?——你净打岔!我讲到哪儿了?”
“你讲到‘这女人长得心疼------就是不会过日子’。”
“对。这女人长得心疼,就是不会过日子。又想叫娃吃饱、又想叫老汉吃好,又不敢得罪贫农的婆婆,于是上顿下顿作饭她都不掺野菜。二三月时候,人家都到队上的苜蓿地里成群结队地去偷苜蓿,她不去,说是嫌丢人——我看她是怕人提她富农出身的事。结婚五年,她掰出来的三个儿个个都是蜘蛛肚子——见吃饭连碗都想咬碎。分下的粮食没成想连四个月都没吃到就完了。这一下狗日的全家都急了,再想偷苜蓿,过了季节。地里没啥偷,思来想去她就想到了偷野汉。”
秃子越讲越带劲。“四队有个会计,轻贱的很。自打残废把这女人娶进门他就涎水不断地对她说些酸话。这女人以前不理他,头扬的高高的给他办难看。但这会儿没粮了,婆婆下不了炕,娃又成天说肚子饿;没办法,就主动寻那个会计;他俩这就瞎到一起了。她每天只要去一回,就能往家里拿些包谷面回来。男人也不管,婆婆也不问;时间长了,全村都知道了。四队那会计还逢人就宣传,说这女人生过三个娃了,奶还挺的像凉粉,轻轻在沟子上拍一下,俩奶都乱颤。把他迷的,恨不得一天日八回。他还对人说,他日一回就得支给她一斤包谷面—— ”
“一斤包谷面?” 赵俊良问:“这咋够六个人吃?”
“就是因为不够吃才出事了。”秃子说:“她男人嫌丢人,连门都不敢出。但坐在家里干挨饿也不是办法;于是就想自己弄粮食。前几天下大雨时,趁天黑他拿了个铁棍撬开了队上仓库的大锁。把五队保存的下一季的玉米种子偷了一袋子回去。没想到这狗日运气太瞎,刚到家,雨就停了。天亮后队长带着几个人沿着脚印就找到了他家。他正累的在屋里喘气,种子还一颗没动呢就被逮了个正着。五队社员很气愤,怪他偷种子,差一点绝了全队第二年的口粮!队上就嘈哄着要开他的批斗会。他狗日也果断,二话没说就给二梁上拴了个绳吊死了。”
“他女人呢?咋不制止他?”赵俊良吃惊地问。
“她那会儿正挣那一斤包谷面呢。”
送葬的队伍没精打采,唢呐声也断断续续。也许是离村远了,那女人的哭声也没了真情,但依然是扯长声嚎着。纸钱也有一下没一下地撒向空中。棺材摇摇晃晃地一路朝北,间或可见那三个男孩手中的哭丧棒在空中一抡。很快,这支送葬的队伍就越过了冢疙瘩继续向北走了,走向了村里划出来的集体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