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中)

作品:《春寒五陵原

    他想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古人关于咏泉的诗词。
    古人咏泉的诗词里那一首写的最好呢?又有那一位写出的句子符合马跑泉壮观的现状呢?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吗?是写的不错。但太冷、太阴、太柔,太秀,缺乏激情,没有气势。马跑泉的水可是万马奔腾啊!
    记得自己以前也曾问过叔叔:“为什么唐诗里描写泉水的诗歌如此地少,以至于翻遍唐诗三百首居然凑不齐十首呢?”叔叔回答说:“泉无山就难以入诗;但要是有了山,泉就必然退居歌咏的第二位。单独吟颂泉水——尤其是西北黄土地上的泉水——就难以成句,所以此类的诗歌就成了凤毛麟角。离开了山林、离开了明月,离开了名寺、离开了名人,泉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赵俊良思索入迷,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仿佛那些树木、泉水——包括捣衣的妇女——似乎都从眼前隐去了。他只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在震动;耳朵里除过泉水那低沉的吼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翻涌向上的泉水晃的他眼睛越来越花,盯的紧了,渐渐就觉得有些天旋地转。渐渐地,他觉得眼光有些迷离,仿佛有无数的光柱包围着自己,那些光柱泛着七彩的光芒由大地冲天而去,眩得人张不开眼。心脏的跳动也越来越与泉水的轰鸣合拍,似隆隆的鼓声轰击着胸腔、又像天际的闷雷越来越远。赵俊良忽然觉得自己渐渐气短心慌,心脏马上就要跳出来了,头上的血管嘣嘣乱跳,眼前白茫茫一片。
    “奇怪,马碎牛和秃子为什么只动嘴却不发声?他那骄傲的笑容怎么变成了担忧?狗娃为什么伸手要扶自己?”赵俊良迷迷瞪瞪就看到了一张大床,他觉得自己太累了,慢慢地躺了下去------
    “这孩子身子太虚了------”耳旁怎么是奶奶的声音?
    “我看他是胆小!”这是马碎牛的声音。
    当赵俊良睁开眼时他发现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
    马碎牛和秃子、狗娃三个人就坐在旁边。看到他醒了,马碎牛笑嘻嘻地说:“他醒了,没事了;我就知道他死不了。”
    爷爷看了他一眼,说:“是碎牛和狗娃把你抬回来的。”
    秃子愤愤不平地说:“我也帮忙了。”
    爷爷忙说:“对,对。也有你的功劳。”
    赵俊良心中一热说了句谢谢。马碎牛却平静地对爷爷说:“没事,应该的。我俩是结拜弟兄,就应该两肋插刀。”
    结拜一事有些尴尬。赵俊良苦笑一下,对爷爷说:“过去光听叔叔讲马跑泉气势不凡,也只当它大一些、剽悍一些,今天一见,才知道他‘泉威’十足,像暴怒的张飞。我看应该把它叫张飞泉才对。”
    马碎牛得意之色满面洋溢,他略带炫耀地责备道:“服了吧?像你这样的胆小鬼就不能到马跑泉跟前去!看你以后还敢胡吹冒撂啥天下第一、第二不?”
    赵俊良不想与马碎牛争辩,换个话题说:“书上好象说,评定天下第一泉的标准是指它泡茶的水质而不是泉水的大小和水头的高度。也许那些泉没有马跑泉这等威猛的气势,只是水好而已。如果单从水量、水头高度这两个方面评价,说不定马跑泉能进入天下第一。”
    马碎牛扬着眉毛质问:“你的意思是马跑泉的水不好喝?”
    赵俊良连忙否认:“不是,不是。只怪当年陆羽评定天下水质时没走到马跑泉。”赵俊良非常担心话语中的讽刺意味会激怒马碎牛,他不安地偷看马碎牛一眼,发现他并没有听懂。而且好像更加信任自己了,这让赵俊良感到惭愧。
    马碎牛说:“这就对了,县道人腿上没力,在自己家大圆一转就再没劲走到咱这两县交界处了。他们把几个知己家后院井里的水绞上来随口一尝、再约上几个酒肉朋友往一块一坐,小酒一喝,花生米一嚼,就相互吹捧着水大水好的,乘着兴头就写成了文字,这就吹的云天雾罩——哎,俊良,你知道秦娥儿不?古代的秦娥?”
    赵俊良说:“不知道。”
    “连秦娥都不知道?就是古代啥朝的一个女人。她就是第一个用马跑泉的水造稠酒的人,把一个叫李白的粘糨子都喝成诗人了。”马碎牛在确定了赵俊良不知道秦娥以后,神情上就更加得意,说话时也更加有信心了。
    赵俊良却愈加迷惑:“你说的是唐朝的秦娥吧?书上没记载秦娥是马跑泉人。我叔叔在讲到马跑泉的时候也没提到过这个秦娥,只是说李白写过一首词,词牌的名字叫‘忆秦娥’——”
    马碎牛抢言道:“那就没错!他就是写的咱马跑泉的秦娥,他想表达对秦娥的感激之情呢!”
    赵俊良却不以为然,心想那首词咋看都不像是一首感恩怀念之作。“在我叔叔的故事里,马跑泉应该更大一些,水量也要大的多。”
    马碎牛咧嘴一笑:“你看不见了。那是另一个泉,是曹操那奸贼命名的。在唐王马跑泉的北边,紧挨着塬脚处。两泉相距也不过三、四丈。这两个泉我们都叫它马跑泉。只是一个叫北泉,另一个叫南泉。那北泉的水头才叫高呢!水柱也壮的多。”
    “那咋不见了?”赵俊良问。
    “前年县上来了一个姓‘龟’的蹲点书记,自称‘工作组’。说是来贯彻省委的一个什么‘关于在农村继续开展扫除文盲工作的指示’的文件。他一到马跑泉不说扫除文盲的事,先兴致勃勃一头扎到泉边,张口就说那石碑是啥封建残余,还说那石碑上的字‘盐真轻’。说他下一个礼拜回去拿些纸来,把那上面的字拓成片儿。刚好被我听见了,我就踩着石龟爬到石碑上,用舌头舔了几下,真的!盐就是轻!一点都不咸。他大那个驴仔蛋!我成天住在马跑泉,就没有想到去舔舔那块石碑,盐轻的秘密到叫外人给发现了。哎,俊良,是不是石头都是咸的?盐是不是用石头泡出来的?你舔过石头吗?我以前可没舔过;那次是头一回。”
    “我也没舔过。我想石头不会有咸味的,大概都是‘盐真轻’。”赵俊良微笑着。他猜到了那个‘龟’书记说的话,他不想解释颜真卿是怎么回事,因为有另一个更大的问题困惑着他,那就是马碎牛提出来的石头里是不是有盐。他告诉马碎牛:“江西那地方出岩盐,也许那里的石头里有盐?”
    “咋能只有他们的石头里有盐呢?要有都有,要没有都没有!”马碎牛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那也不一定。如果所有的石头都有盐,书上为什么单说江西出岩盐呢?”
    马碎牛一脸的不高兴,说:“我才不信呢!就他们的石头咸?我们马跑泉的石头就没味儿?我明天就架一口大铁锅再寻些石头熬盐呀!”
    赵俊良发现和他越说越粘,为了摆脱困境,转移了话题:“那个‘龟’书记还说了些啥?”
    马碎牛立刻乐了,说:“‘龟’书记说,他陕北也有这样的大青石。人们把青石砸成碎蛋蛋,用火一烧,在上边烙馍呢。日他先人,龟书记还真有本事!我立马回家拿了个撅头,刚把石碑下边敲了一下,就让我大看见了。他狗日------他把我一脚蹬倒,问我是咋回事?我说‘龟’书记说了,这碑子是封建残余,他要把碑子拓成片,敲碎了烙馍。我大也不打我了,低头纳闷地走了。这会儿吴道长也过来了,拿眼睛歪了我一下,我就再没砸那个碑子。刚好那几天下大雨,龟书记匆忙回了县上,说是他家漏雨了,回去拾掇房子——我猜他是回去取纸和大锤去了。哎,俊良,把石头拓成片儿要纸干啥呢?用大锤不就行了?”
    秃子插言说:“拓片不是把碑子砸烂,是拿纸把上边的字揭下来。年前就来了一伙学生,说是什么汉城画院的;二三十人,一进村就把咱水渠上那七座木桥和那两个石碑围了个水泄不通。围着木桥的就坐在地上画画儿,个个眉飞色舞,说是‘写生’。拥到石碑跟前的人就把纸贴到碑子上,刚要动手,大队长知道了,旋风一样冲到跟前,瞪着眼问人家想干啥?一个白头发戴眼镜的人笑眯眯地说,是碑子上的字写的好,拓回去学习,不会给石碑造成任何损害。那人还说了些‘不可多得’的奉承话。大队长立马就高兴的很,还给人家抬来了架子——”
    狗娃接口说:“那架子是我帮他抬过去的。那些细胳膊细腿的城里人手里捏着一个布碗碗,沾了些黑墨,就乒乒乓乓敲了起来,碑子上的字就印到纸上了。”
    赵俊良问:“归书记回来以后呢?”
    “等他三天后回来时,村上就喊匀了,说石碑被砸成两截子连石龟一起塞到北泉了;北泉也没水了。我跑去一看,就是。听大人悄悄说,书记姓‘龟’,不能让石碑压着,村里人也害怕他砸石碑烙馍,借着下大雨他没在,就搭了个架子,借了茂陵车站两个哗啦哗啦响的铁葫芦把石碑吊了起来,原打算是藏到谁家窑里的,没小心绳断了,石碑也就跌到了泉里。人们也懒得再把它往出起了,就势拉了几大车沙子往里一倒就埋了。”
    赵俊良一声惊叫从床上坐了起来!连忙问道:“石碑和泉水都没了?”
    马碎牛轻描淡写地说:“不知道是哪个狗日的出的瞎瞎主意,给泉里倒沙子,生生把个北泉给封了。不过泉水倒还有一点,比马尿也壮不了多少。明天我领你去看。都怪那个龟书记不是怂,要不是他,北泉水还流着呢。那水比南泉大多了,喝着也比南泉甜——村里那些老汉谝闲传,说就是因为马跑泉以前有南北两个大泉,这地方才出大忠臣、大奸贼,北泉泉眼一堵,马跑泉的风水就瞎了一大半,以后这地方就只出大瞎怂、大强盗,再也不出英雄了——日他先人的龟书记!”
    赵俊良关切地问道:“不见了石碑,龟书记都没说句话?”
    “一句都没说。”马碎牛倍感奇怪地回忆说:“他就像牙疼病犯了,皱着眉头啧啧地吸冷气。”
    赵俊良心中一连串地叫苦。他并不恨那个“龟”书记。“封建残余”云云,也许只是信口开河或是炫耀他的政治身份,他并没有说要铲除这个“封建残余”。让赵俊良恼恨的是乡下人的胆小和愚昧无知以及处理问题的卤莽和简单。
    马碎牛兴致很高,丝毫也没有察觉到赵俊良的不快,自顾自地接着说:“听我大说,以前马跑泉村是‘一个沟道两个泉,三个神仙四个姓,五个小队六个冢,七条水渠八个井。’现在就不能这样说了。原下少了一个泉,原上又多了两条渠,全乱球了。以后再搞几次运动、再来几伙工作组,马跑泉说不定就不是马跑泉了。”
    “原上多了两条渠是好事——为啥要把泉堵了呢?为啥要把石碑推下去呢?”赵俊良自言自语着。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马碎牛说话,一边想象着北泉被堵塞时的悲壮场面。
    为了弥补心中的遗憾,赵俊良说:“给我讲讲那个不在了的石碑。”
    马碎牛一脸喜色说了起来:“那个碑子才叫大呢!立到那儿比树都高。又宽又厚,是个四棱锭子。上边字也多,大大小小我也认不得几个。顶上还盘着几条龙。那个石碑除过比这个大一些、高一些、厚一些外,石头的颜色也不一样。这个红些,那个青些。要不是龟书记你肯定能看到——这龟子怂!也就怪了,他狗日姓啥不好——跟我姓马或者跟你姓赵,要不然姓张、姓王、姓李,都是好好的姓——偏要姓龟!驴日下的。”
    赵俊良思索着说:“书记也许是姓‘归’,要不然就是姓‘国’。但决不是姓‘龟’。”
    关中语言,归、国、龟同音。
    马碎牛关切地看了他一眼,打断他说:“你晕了半天,刚刚才灵醒,这会儿说话就粘的跟胶锅一样。又说姓‘龟’又说不姓‘龟’。他到底姓啥我还没你清楚了?就是姓‘龟’!我亲眼见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个大石龟。”
    赵俊良淡淡一笑陷入沉思。
    “是谁把石碑和石龟推到泉里的呢?很显然,一两个人是干不了这件大事的。那么,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一定不在少数。肯定有人出面组织这件事,而且这个人在村里有相当的权威。推倒石碑为了什么?是反封建还是保护村上的古物?按马碎牛的说法来分析,应该是为了保护石碑。但掀到泉里就能保护吗?不能!假如‘龟’书记还在,假如他认定这是封建残余并坚持要毁掉石碑的话,他只要说一句‘挖开北泉’就行了,到那时以什么理由阻挡他?谁敢去挡他?不行,要重新设计保护方案,但首先必须找到知情人。泉在一队的地方,那么马碎牛的父亲就一定知道这件事,说不定他就是组织者,至少他也是一个参与者。”
    马碎牛看到赵俊良痴痴呆呆一言不发,上手就摸他的额头。他担心地问:“得是又犯病了?咋不说话?我看你还是赶紧去药王洞,让吴道长给你开上一个方子,抓上它三、二十副中药,熬上两马勺汤药一喝,再蒙着头睡上一觉就好了,要不然你就有些危险。”
    赵俊良不打算马上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马碎牛,只是轻松地说 :“我没事。我也给你讲一个关于马跑泉的故事。”
    赵俊良主动讲故事,而且和身边的马跑泉有关,马碎牛立刻神采飞扬、欣喜若狂,再不和赵俊良纠缠姓‘龟’的事了。秃子和狗娃也坐的更舒服了一些。马碎牛感叹说:“想不到我马跑泉都上了故事了!好!讲!讲的越长越好!要讲打仗的!”
    “‘渭水桥边不见人,摩挲高冢卧麒麟。千秋万古功名骨,化作咸阳塬上尘。’你知道这是谁写的诗吗?”
    马碎牛不耐烦地催促道:“不知道!赶紧讲故事。”狗娃和秃子只是摇头。
    赵俊良苦笑着讲了下去:“这一首诗是金代诗人赵秉文落脚渭城后,遍游塬上周、秦、汉、唐历代帝王将相及后妃陵墓时,慨叹天下无英雄,灰了那功名之心做的一首诗。赵秉文虽是诗文大家,却生性豪爽,心想帝王将相虽青史留名,生前豪气万丈,却最终是“前人田地后人收,”到头来也不过黄土一庖,正应了那句话:‘说什麽龙争虎斗!’他悟到人生短短几十年,无非是黄梁一梦。看透了世事,心灰意冷便思急流勇退。一日走到渭城一个叫马跑泉的地方,喜那泉水声壮如奔雷,有警世振聩之意,也爱那泉水冰冽甘甜,饮之有如琼浆玉液,遂在此地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十年,开枝散叶,其后代繁衍生息,世居泉东,再不言去。”赵俊良一边神采飞扬地讲着,一边留意着马碎牛三人的反应,三人越听越茫然,脸上的欣喜之色褪了个干干净净。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道歉说:“是我讲的不好吧?”
    “不好。跟屈老师念课本一样。”
    “谁是屈老师?”
    “校长,还兼着我们四年级的班主任。”
    “你比我大一岁,咋也上四年级?”赵俊良奇怪地问。马碎牛脸一红,说:“农村娃比城里娃晚一年上学。”
    “喔。我开学也上四年级,说不定咱俩还是一个班的。”
    “啥‘说不定’?肯定是一个班!只有一个班,十几个人人子。”
    赵俊良看到马碎牛不喜欢自己讲故事的方式,又听到将要读书的学校一个年级只有十几个人,那讲故事的心就凉了大半。他换了一种口气说:“我给你从头讲。金朝时,有一个诗人叫赵秉文,到了马跑泉后就不想走了,在泉东边住了下来。据说他的子子孙孙都住在这个地方。”
    “完了?”
    “完了。”
    “这是啥故事吗?牙长一截,也不打仗!”马碎牛十分失望。
    赵俊良心中不忍,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马跑泉有没有姓赵的?”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就是你。奇了怪了,十家有八家都姓马,就好像是唐王李世民的马蹄子拓下来的。杂姓只有三户——”马碎牛开始掰指头:“一户是药王洞的吴道长,另一户是东头的李木匠,再有一户就是沟道的赵老汉——哦,就是你爷!到是紧挨着马跑泉东边有一个村子叫‘赵家’,那一村的人都姓赵。”
    “那就是诗人赵秉文的后裔!”赵俊良激动地从床上出溜下来,抓住马碎牛的手说:“明天咱去‘赵家’玩,我要亲眼看看赵秉文的后代是啥样子!”
    马碎牛勉强笑着,心下却有些不大舒服。赵家村的人他几乎天天都能见到,不觉得那些人有啥特殊之处,酸溜溜地说:“看把你高兴的。就姓个赵麽,有啥了不起。我到是奇怪,就他赵秉文一个人就能荫下这么大一片?”他也不顾及爷爷奶奶在家,撇了撇嘴,忽然问:“你说的那个赵秉文是哪儿的人?”
    赵俊良忽然猜到了马碎牛话中含意,他不喜欢外地人,是以身为陕西人而自豪的。想到刚来马跑泉时他仇视河南人的样子,心中有些忐忑,便小心翼翼地说:“赵秉文是河北磁县人——河北古称冀州——他作过大金国的礼部尚书。可他的后人现在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了。”
    “说了半天是你冀州人好?是你河北人好?啥大金国?不就是金兀术那些人吗?还有啥完颜阿骨打、雪里花南、雪里花北的,一群瞎怂!招不住岳飞打。”
    “这个事情和你说不清。我先给你讲一讲中国古代人口流动的事。当年秦始皇为了统一天下,以一国之力对付六国,差不多把秦国的人打光了。天下统一之后,‘迁天下五十万户于咸阳’,差不多有三五百万人口。这些书上都是有记载的。按着这个说法,此地人有一大半可能都是外地人的后裔呢!你说你是陕西人,怕有点靠不住呢。”
    “才不是呢!我陕西人多,有几千几万呢!秦始皇就是陕西人。”马碎牛不服,十分傲气地说。
    “不对,秦始皇虽然建都咸阳,但他不是陕西人。秦始皇是甘肃人。书上都写着呢。”赵俊良指了指床头堆着的书籍说。
    “还有李世民,唐朝的大皇帝。还有汉武帝,都是陕西人!”马碎牛愤怒地争辩道。
    “不对不对,更不对!”赵俊良也有些急躁,“李世民虽然生在长安,但他是甘肃人,而汉武帝是江苏人。这俩都不是陕西人。”
    马碎牛一拍床边站了起来,眼角几乎裂出血来,他紧攥双拳气势汹汹,那架势就好像是说如果赵俊良敢不承认他说的话,就要扑上去打人了。他嘴里野兽般咆哮道:“你说不是就不是了?那你说谁是陕西人?”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忙补充说:“你说的那些人反正不是河南蛋!”
    赵俊良发现自己成了叔叔常讲的那个口头语: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只能苦笑。他想换一种方式讨论这个问题,缓和了口气说:“你以后多看些书就知道了,不但我说的那些人不是陕西人,还有许多历史上的名人也都不是陕西人。刚才我说的张飞就不是。这没有啥。拿我来说,我是河北人,可从历史上看,我觉得河北也没有出过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人物,倒是河南------”
    马碎牛似听非听,脑子显然在想别的事。突然他古怪地笑了,恍然大悟地兴奋起来,他打断赵俊良的话头,挑衅地说:“我差点忘了,你们河北到是出人才。冀州苏护的女儿妲己该是你们河北人吧?你赖不掉吧?苏妲己?了不起!要不是她陷害忠良、残杀百姓哪有周朝?!我看天下女人的残忍、狠毒加起来也比不过她。倒是我们陕西没出啥人才,充其量也就是有个赵匡胤,宋朝的一个小小的皇帝罢了。”
    赵俊良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微笑道:“苏妲己是家虚构的,那是历朝历代天下大乱时诿过于女人的牺牲品;历史上没有这个人。但你说的那个赵匡胤却也不是陕西人,他是河北人、河北涿县人。可他年轻时却居住在河南。”
    “河南蛋?”马碎牛瞪大了眼睛。他求助地看了一眼狗娃和秃子,只见他俩也只是傻呆呆地发愣,就再回过头去怀疑地看着赵俊良。
    “算一半吧。”赵俊良微微一笑。
    “那他凭啥卖我们陕西的华山呢?”
    “你刚才不是说了麽,他是宋朝一个小小的皇帝。”赵俊良说:“还有你最崇敬、成天挂在嘴边当英雄唱的单童单雄信也是河南人。”
    “你又胡说!单童咋会是河南人?”
    “本来我不知道。那天还是听你唱‘斩单童’后才知道的。”
    “那里边就没说他是河南人。”
    “‘那一日你来在洛阳小县,差人役搬你到二贤庄前’。有这句台词没?”
    “有。”
    “洛阳小县就是洛阳,在郑州的西边;真真正正的河南地面。他不是河南人是哪儿的人?”赵俊良看了看目瞪口呆的马碎牛,接着说:“不但他是河南人,古代的一些思想家,例如老子、庄子,也是河南人;政治家,例如振兴秦朝的商鞅、李斯,也是河南人;科学家,例如制造地动仪的张衡,他也是河南人;还有一些军事家,例如你知道的岳飞也是河南人。”
    马碎牛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他嘴唇有些打颤,激烈地反驳道:“还是不对!你净胡说!我和我大跟着‘哑柏红’看戏,单童、岳飞他们都不挽舌头,都说的真真的陕西话。”
    “他们都说家乡话你能听懂不?戏还咋演?这还是秦腔吗?还有,‘哑柏红’的演员也不见的会说全国各省的话。我要再说下去那才伤你的自尊心呢!药王洞西窑里供的是李时珍,他是湖北人;东窑里供的谁?张仲景啊,他却是河南人!马跑泉的人还不照样磕头?”
    “胡说!胡说!胡说!”马碎牛嘴里一连串地抵赖着,眼睛红的都要滴血。
    赵俊良原本想给他仔细讲一讲五胡乱中华的事,还想讲一讲明清时山西大移民的事。此刻他已经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深知在马碎牛心目中只有陕西人才值得尊重,也只有皇帝和武将才有地位。看到马碎牛越张越大的嘴和由失望变为绝望,赵俊良觉得自己说话也许过分了。他安慰马碎牛说:“你也不要难受,陕西确实出过许多了不起的人物,至少比我们河北强。问题是你对这些人不感兴趣罢了。”
    马碎牛满面敌意地问道:“说,你往完里说,谁是陕西人?”
    “那就多了。”赵俊良忽然也提起了精神:“你刚才说的那个颜真卿就是陕西人——不是盐轻,是一个人的名字,他叫颜真卿。他字写的好。还有两个字写的好的也是陕西人,一个叫柳公权,另一个叫于右任;这都是赫赫有名的------”
    马碎牛失望极了,打断他说:“你咋净说些没劲的人,会写字算个啥吗?我练上三个月,说不定也是书法家。会坐江山、会打仗才行——把那些皇上、将军,有名的大臣、会法术的和尚道士多说几个,那才有劲呢。”
    赵俊良笑着说:“行,行。先说皇上。周文王、周武王,隋文帝、隋炀帝,这都是陕西人;有名的将军也不少。白起、班超,马援、郭子仪,杨虎城、张灵甫都是。喔,还有吕布,也是陕西人,刘、关、张三个人都打不过他。要说会法术的,我看只李淳风和王重阳了;这两位也是你的乡党。不过在我看来还是文人更重要一些,比如你们陕西的仓颉、白居易------”
    “停、停、停,谁关心你喜欢谁?这会儿是讨论我认为谁重要的时候。”
    ; 爷爷在里间呵呵大笑起来。
    马碎牛扭头看了一眼里间,压低声鼓励赵俊良:“咋没声了?没了?我不信,还有谁是陕西人?”
    “多的很。财神也是陕西人,叫赵公明;缺钱就找他。药王爷孙思邈也是陕西人,有病寻他看。神农后稷也是陕西人,没啥吃就找他——我真想去找他!还有李自成——对了,岳飞虽然不是陕西人,但他的师父周侗却是陕西人。东汉初年协助刘秀恢复汉室的伏波将军马援也是陕西人——不但是陕西人,他还是兴平人呢!嗷,差一点忘了,还有一个了不起的人也是陕西人!”
    “是谁?”马碎牛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地问。
    “是你马碎牛呀!”赵俊良打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