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父亲

作品:《蝶舞春唐

    不速之客正是房州崔刺史的公子崔汪。
    对于眼前这位刺史公子的到来,薛行铨心里很不是滋味,面色会紫会青,薛行铨也搞不清楚自己是该恨他,还是该感激他。按理说,崔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搅黄了他的桩官司,出面为那孽子淫妇辩护,他应该恨崔汪,然而不知为何,当听到儿子薛敖曹可以暂时不死,他暗暗又松了口气,虎毒不食子啊,况且这孽障还是咱老薛家传承香火的独苗。
    “薛老兄有礼了,崔某不请自来,薛老兄是聪明人,必定是知道崔某的来意。”崔汪举拳道。
    才不到半日功夫,薛行铨仿佛苍老了许多,原本高大威猛的身躯,此刻佝偻着身子,头发苍白蓬乱,面容枯槁,看来着实是精神深受打击。此刻,崔汪不禁对这个老人生出些许同情,有些质疑自己先前所为是否过于冷血。自己终究是心太软,无法做到冷血无情,难怪上辈子做不成辩护律师。
    “家门不幸啊,让公子见笑了,老夫此刻方寸已乱,也没什么心情待客,公子有话就在此直说吧。”薛行铨伤感地说。
    “薛老兄果然是爽朗男儿,崔某登门之前,确是到牢里见过你儿子薛敖曹,对此案的来由去脉也作了详尽了解,也听得出你儿子因为时冲动,受不了女色的迷惑以致铸成大错而感到无比的愧疚和悔恨,但大错已成,眼下说这些都已经迟了,愧疚和悔恨无法弥补他对个父辈的伤害,他决心以死来消弭自己的罪恶,这也是他罪该应得,只是……可惜啊,堂堂九尺之躯,大好年华,又是老薛家的独苗,本当传承香火,光宗耀祖,却……唉,想当初,老薛家先祖带甲数十万,威霸陇西,何等威风,何等荣光,到了这代却要面临终结了,着实让人扼腕叹息啊。”
    崔汪边说,边留意薛行铨的神情,只见他那浑浊的眸子闪过丝悲伤和不忍,身躯微微颤栗,嘴里嗫嚅着:“孽障……孽障……死了好,死了好,自作孽不可活,绝了,绝了,我薛行铨愧对老薛家的列祖列宗啊!都是那该死的女人,恨不得生吃其肉!”
    随后想到眼前这位刺史公子,薛行铨赤红着双目,带着些许期待地看向崔汪,沙哑着嗓子道:“公子之前不是说要替那孽障辩护吗,难道真的再无转圜之机了吗?老夫当初报官也只是想严惩教训番这孽障,没想到要他死,如今……唉!”
    “其实,这事也并非没有转机,俗话说得好:解铃人还须系铃人,能否让薛敖曹活下来,还是在薛老兄你,说起来,薛敖曹有今日与薛老兄你也有莫大的关系啊,你儿子如今快三十了,当初如果你能多多关心儿子的婚事,替他找几房媳妇儿,也就断了他对继母刘氏的念想了,当初如果你让他出外闯荡,把门心思都放在事业上,他怎么会做出这般丑事来。老兄呀老兄,你也大把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女人还可以有很多,儿子这辈子却只能有这么个了,你儿子是死是活掌握在你的手中啊。”崔汪巧舌如簧,诱导着薛行铨。
    “公子定能救得了那孽障,有什么要老夫做的就直说,老夫方寸已乱,此事就拜托公子了,事成之后,老夫必有重酬!”病急乱投医,薛行铨把攀着崔汪的双臂,双眸放光,有些急切地说。
    “老兄当真是点就明,既然老兄如此信任崔某,崔某就尽力替薛敖曹辩护脱罪吧,不过有些证据得先行准备,而且明日开堂时,老兄可能还要受些皮肉之苦啊。”崔汪不着痕迹地挣脱老人的手,安慰说。
    “切听公子的吩咐,老夫身体还硬朗,皮肉之苦还受得,只是有劳公子费心了。”也许是见事情有了转机,薛行铨的心情好了许多,渐渐肇了商人的圆滑和老练。
    崔汪在薛府里要了些该要的文书、字据后,叮嘱薛行铨在明日开堂如何如何番,才打道回府。
    ……
    “薛敖曹与继母刘氏内乱,刺史当堂审结宣判!”
    “刺史公子崔汪出庭替奸夫荡妇辩护脱罪,这回有好戏看了!”
    唐初男女情事比较开放,“和奸”、“媒奸”之事也常见,但儿子与继母通奸“内乱”的家丑倒是少见,被公开审理更是辈子难遇的事情,因此,不少人都放下手头的活儿,赶来看个究竟。
    次日早,好事者闻讯后络绎不绝地地朝刺史衙署公堂门前涌来,时之间,房州城内万人空巷。
    崔汪身深色唐装,手握把临时赶制的折扇,尽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老成持重些,静静地站在公堂下左侧等待着开庭。
    不会儿,随着声“升堂”,刺史大人威严地登坐公堂之上,接着刺史大人目光威凛地扫视了侯立在两侧的苦主薛行铨和犯人辩护人崔汪眼,朝两旁持着杀威棒的衙差喝道:“带犯男薛敖曹,犯妇刘氏!”
    不会儿,衙差将身囚衣的薛敖曹及其继母刘氏带上来,两人上堂后,带着希冀,朝崔汪这边匆匆地看了眼,见到崔汪微微点头,这才低着头跪倒候审。
    “威武!”
    两侧并排站立的衙差呼喝了声,如闷雷般击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片静穆,把个可怜的刘氏吓得花容变色,浑身似筛糠般。
    “经查明,犯男薛敖曹,犯妇刘氏,本属儿子与继母的关系,却行苟且通奸之事,犯妇虽不是犯男的亲母,但依唐律可参照列为“内乱”,按律当处以绞刑,犯男薛敖曹当堂绞杀,以儆效尤,犯妇刘氏身怀六甲,可延期至产子后再执行绞刑!可有不服!”刺史大人喝道。
    “冤枉啊!冤枉啊!请青天大老爷明鉴!”当听到刺史大人的问讯,薛敖曹及其继母刘氏浑身颤栗,匍匐在地,呼喊着冤枉。
    “有何冤情?道来!如敢狡辩,藐视律法,大刑侍候!”刺史铁面无私地喝道。
    “尊敬的刺史大人,本人崔汪受犯男犯妇的全权委托,请允许我替他们二人作最后的辩护。”崔汪上前朝刺史大人鞠躬后,清声道。
    “准!道来!”刺史那深邃的双目威凛地注视着崔汪,似乎看到了崔汪心里去。
    “刺史大人,我有苦主薛行铨四年前写给刘氏的休书封,因为刘氏进门后未能为苦主生得男半女,刘氏犯了“七出”,四年前已被苦主休出家门,因此,刘氏与薛敖曹之间已经不存在母子关系,不应认定为‘内乱’,而应定为‘和奸’。”崔汪从怀里掏出份有些发黄的休书交给幕僚递上给刺史大人。
    “苦主薛行铨,可有‘出妻’事?!”刺史大人朝那休书扫了眼,朝原告薛行铨瞪去。
    “这……这……确有此事,只是刘氏当时娘家已无人,草民因为要行商在外,于是就让她在府里照料儿子薛敖曹的生活……”薛行铨吞吞吐吐地道出这么段陈年家事。
    “混账!大胆刁民薛行铨,你明明已休了刘氏,竟敢隐瞒实情,藐视刑律,戏弄本官,来呀,大刑侍候,重打五十大板!”刺史大人怒喝道。
    旁边虎狼般的衙差立即扑了上来,将薛行铨按倒在地,正要行刑。
    “刺史大人开恩啊,家父年纪已大,身子骨又不好,草民身为人子,愿替父受刑,恳请大人恩准!”这时,薛敖曹匍匐爬到父亲薛行铨身边,哀求道。
    “大胆犯男,竟敢咆哮公堂,同领五十大板!”也许是觉得有种被愚弄的感觉,刺史大人连下狠手。
    “吸!老头子今日当真是官威十足啊,这个霉头还是不要去触啊,搞不好连本公子也要挨板子。”崔汪本想替薛敖曹求情,但见到父亲朝自己狠狠地瞪来,赶紧收声。
    瞬间,五十大板打完,薛敖曹肉臀开花,皮开肉绽,但这厮竟连眉头也不皱下,声不吭,仍然坚持要求代父领刑,着实让人有些敬佩。
    “刺史大人,犯男孝心可嘉,为父代刑并没有违反唐律,但念其片孝心,请准其代刑吧。”崔汪善于察颜观色,他知道父亲虽铁面无私,但对孝道还是推崇的,于是硬着头皮出声求情。
    “哼,准!”刺史大人目无表情地道。
    好硷,薛敖曹还真是条硬汉子,硬生生地领了足足百大板,只见他面无血色,大汗淋漓,血迹斑斑,竟然没有当场晕了过去。
    “咳咳,本案已审理查明,依据唐律,犯男薛敖曹、犯妇刘氏当为‘和奸’,改判为:薛敖曹遣送修理房州城隍、仓库及公廨杂使,刘氏供官役从事缝纫、舂米。退堂!”
    随着几通退堂鼓,围观者带着遗憾和失望陆续散去,瞬间刺史衙门公堂内外冷寂了下来。薛敖曹、刘氏两人在死神手里正挣脱了出来,都有种大难不死,珍惜余生的念头,朝大恩人崔汪感激地看了眼,远远地磕了几个响头后,被衙差分押做官役去了。
    站在刺史衙门前,看着薛行铨孤单而去的背影,崔汪不禁想起自己的父亲,转过身往衙门里边看去,恰好看到父亲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父亲有些清瘦,但总是那样挺立如山,铁骨铮铮。
    “父亲……”崔汪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唤道。
    “出风头的感觉如何?飘飘然吧,哼,薛府‘出妻’的闹剧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小把戏罢了,还嫩着呢,若非见那薛敖曹有悔改之心和孝心未泯,断难过关,连你也要因造假休书领责!”崔刺史冷冷地道。
    “孩儿知错了……”本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在父亲眼里漏洞百出,钱不值,崔汪觉得有些自作聪明,感到异常羞愧,要不是父亲放了自己马,自己不但救不了他人,还会把自己也陷了进去。
    “这是教训,你也要去参加春闱了,将来还要自己面对很多事情,要多动脑子,不能意气用事,否则难成大器,辜负为父、娘亲还有殿下的厚望!”刺史正色道。
    “嗯……”崔汪发觉自己的背脊上已是冷汗淋漓。
    看到儿子脸羞愧,崔刺史面色缓和了许多,道:“随为父回府吧,迟了汝娘亲可又要唠叨了。”
    “嗯,父亲……”崔汪应道,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这时,他才发觉父亲两鬓斑白,腰杆微微佝偻了。
    父亲已现老态了。
    崔汪发觉自己的双目渐渐有些艰涩,迷蒙。回到武周这两年,崔汪次真心视眼前这个倔强的古代男人作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