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下
作品:《野草疯长》 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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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的时候,我再回头看了看这住了十八年的房子,有些旧,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心——等有一天壮大了,再来重修一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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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前面有车在等着呢。”大哥催促我。我拿了几件衣服放在一个口袋里,嘉嘉在一旁看着,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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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哥已走出家门十几米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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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嘉嘉从屋里跑出来喊,旁边的大嫂小声喝了她一句:“叫‘九爸’——没大没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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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嘉嘉又叫了一声,大嫂这时候愣住了,大哥也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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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嘉突然眼泪汪汪,泪光闪闪,泪水滑至下巴,在那儿久久不落:“你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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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转脸看我,又看嘉嘉:“行了行了,生离死别似的。”我想大哥一定看出什么破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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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回来就回来,我会记住这儿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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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记住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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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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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嘉欣慰地笑了,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我以后能来看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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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时恭候。送你一句话:好好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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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的时候,大哥一个劲儿地说话,我只感觉到耳朵里有许多“嗡嗡嗡”的声音,并没听进去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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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九,喂,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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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过脸去,木然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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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听我说什么啊?咋了?突然觉得咱俩要分家了,特舍不得你大哥我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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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想起了其它事儿,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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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嘉嘉跟你那样儿,粘乎粘乎的,怎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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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昨天说出来的是真话,看来她的确是喜欢上我了。我突然觉得我好像欠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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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嫂十七八岁那会儿,我到城里来做小买卖,在船上送我的时候,她也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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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我感兴趣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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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啊!时光如流水,她啊,变啰!以前那多温顺啊,长得又小巧玲珑,扎个小辩子,农村那会儿咱俩一起割猪草,漫山遍野地跑,放风筝,打牌,还帮我提着兜,我就在田里面找泥洞或浑水窝摸泥鳅,那感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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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是跟她发生那关系也是在那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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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推我的头:“你小子别来劲啊!那会儿咱都纯洁着呢!第一回认识它,它才十五六岁,当时她家后面有一大片桔树,上面到了秋天全是压沉了的果子,她妈特凶,叉着腰骂咱们不得好死,就是那一次她知道我了。还有一回,她妈到我家来告我,说我挖她家的红苕,我被老爸打了,晚上睡觉睡不着,就等着屋里人睡熟了的时候,我爬起来拿把镰刀跑到她家地上去,拿镰刀把南瓜藤从根那儿全切断,那些南瓜就全死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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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哈哈大笑:“是他妈够狠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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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后来咱俩在一块儿的时间多了,就觉得她人不错。可不知是怎么回事儿,这女人一到三十多岁,脾气就冲了,特让你受不了。现在我的景况那差不多属于自娱自乐,要乐到她那边去——没门!哎,一个字: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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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吧,结婚真没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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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见到了我的班主任朱大竟,我跟他介绍了我的大哥。朱大竟打趣道:“你们两兄弟看上去还挺挂相啊。”说完哈哈大笑,“你知道你兄弟的那个脾气吧,开家长会他从不请家长,按理说该带你来啊,可他就偏不,开会的时候,都是他一人来,说只有自个儿才有资格当自个儿的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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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竟掏出一盒“宏声”烟递给大哥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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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你还准学生抽烟?”大哥惊诧地问朱大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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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应道:“难不成你还不准许?”我们便笑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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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九哥,”朱大竟关切地问,“这几天都干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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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主要在思考。”我故作深沉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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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师,”大哥深吸一口烟,“当然咱们也是头一回见,我想听听你对我兄弟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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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得。”朱大竟起了身,走到冰箱那儿,打开冰箱,端出好几大串葡萄,还提出一袋花生和重庆怪味胡豆,“随便吃着聊——要说你兄弟啊,我觉得咱们做师生那是为难他了,我看我们做朋友还比较好,他的确不像一个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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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夸他还是批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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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抢先道:“唐朝诗圣杜甫的爷爷临死的时候说了一句真话:‘吾压公等久矣!’那个糟老头儿就是那样,老觉得自己的后代就得按他说的去做。朱老师正好相反——特放得开我,没咋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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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竟快意地笑了,示意我们一边吃一边聊,他自己剥了一个花生,放进嘴里啐啐咬下:“其实其他学生我也没压他们,只不过他们显得特恭敬,问你一道题怎么做都吞吞吐吐像那会儿贫下中农见了地主似的,我没办法,只好以老师的身份给他们讲这个东西怎么怎么样,那个东西怎么怎么样,王九哥跟他们正好相反,就像平时开玩笑那样:‘朱大竟,这题儿你先瞧瞧,我下午还有事,晚上我来看看。’你看,这多好!压根儿一平起平坐!很多学生说咱们摆臭架子,咱们可以不摆啊,但是我们不摆了学生还那样卑躬曲膝的,你说是该咱们反省还是学生反省?”朱大竟问我,“你说,这当老师是不是也挺累的?出个优秀的老师该多难啊!我现在就糊涂了,到底什么样的老师才是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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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问题聂莘妮也问过我。做表率吧。比如你现在是一个物理老师,你可以在这上面有所建树,像周鼎墉那样儿是个语文老师,他就得拿出几篇像样的文章,可惜他没有。”我撇撇嘴,走到里屋拿杯子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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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师,看来,小九是经常上你这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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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来。有时还带几个老师过来——不过女老师从没带过——咱们要么就聊一个通宵,要么就打一晚上麻将,关系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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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样儿的老师我还是头一回见,你们就不怕学校说你们什么或是借此扣你们奖金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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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学校那几个头儿也奔这儿来。反正我这地方小是小,但来的客特别多,王九哥算是一个常客了。”朱大竟得意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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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水放在茶几上,开始说正事:“朱老师,你知道我这几天回去都在想些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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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想的事特别大,不然怎么连月考也不来。真可惜没看见你写的作文,那些个得高分的作文我看了,又是千篇一律。睁眼说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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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说瞎话,真的,说了你还别被吓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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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着了?连我的承受力你都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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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直说吧: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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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竟一听这话,把刚碰到嘴边的杯子停在那儿,眼定定地看着我,好像不相信我说的话,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会听到这样的话,他沉稳地放下杯子,口气变得很压抑:“这是什么时候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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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我说被吓着了嘛!”我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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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九哥,你别开我的玩笑。专门来逗我的还是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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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个人听了我的想法后都会有你这样的表情,然后他们会善意地劝我。你准备这样吗?”我把写好了的《休学申请书》递过去,要他看看。他盯着上面的文字,一语不发。看完后把申请书轻放在桌上,手撑住下巴静静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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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吗?如果同意,咱们立刻到政教处去找曹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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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赞成你兄弟的做法吗?”朱大竟问我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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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也不赞成,可后来看他那么坚决,我就没说什么了,觉得这是他自个儿的事,他有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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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你也不支持,只是随便,顺其自然,是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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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反对他,我想我也辩论不过,没办法,口才没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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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师,你说你的看法。”我拿回《休学申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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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你可惜了,太可惜了!”朱大竟一个劲地摇头,他显得有些激动,牙齿在嘴里面不断抖动,“你想想,你的语文和英语几乎次次年级第一,数学还拿过国家二等奖,高考可以加分,如果我们争取的话,学校让你有个重庆市级三好也没什么问题,你的物理也不错,就是化学差了点,可是这都是可以进步的,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学生呆在中学里面是委屈了一点,你应该在大学那种氛围里面去发展,大学可以提供给你更多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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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大学里面就仅仅是氛围起作用?你知道,我是个不愿寄生在环境里面的人,对于一个不愿寄生在环境里的人来说,他更看重的是自己的个人选择,然后按照选择的方向,往深度和宽度发展,这个发展不是环境可以给予的,而是自己创造的,所谓的‘创造’就是说是之前所没有的,那纯粹是一种尝试,不断地尝试新的方式,并以此开辟出一条道路,你明白我意思吗?对于一般循规蹈矩的人来说,顺流,顺主流,这是他们的方向,然而对于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来说,环境在很多时候是束缚他的。你比如说唱歌的,开始唱第一首歌,那歌也许是他写的,那歌一红,接下来的第二首他就得唱给喜欢第一首歌的人听,他没办法,因为市场决定了他,听众决定了他,否则他的路很艰难,他很可能被听众抛弃,然而对于歌本身来说,他一点进步也没有,或者说只进步了那么一点点。难道他们真不会有更具创造性的东西暴发了?不是。而是没人给他投资,没人给他包装。就拿唱摇滚的几个特牛逼的人来说,那歌词一到了唱片公司那儿,好多都被逼着改词。他没办法,他得生存,得寄生于那个环境,他必须依赖市场,然而事实上的确是他没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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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问你,你老实回答我:是不是觉得学校这环境给你压力太大了?我以前没注意到啊。你跟班上的同学关系都不错,甚至我看到班干部交上来的资料都说好多人把你王九哥当大哥看,这可是对你的尊崇啊!再说了,学校里的老师也对你不错,不说远了,就说咱们这年级里的老师,谁不知道你?而且学校里领导跟你也特别好,你有什么理由看不起这个环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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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境界不至于这么低吧?举个例,街上扫街的都对你挺好,你是不是愿意留下来扫街?不会。这些年我最深刻的人生体验就是:关系让人加速度单薄,关系让人加速度耗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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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对周鼎墉特别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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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鼎墉的水平不高,我可以理解,这世界不可能人人皆尧舜。我反对的是他的那种窒息甚至军事化的语文教育方式,整个儿一中国制式教育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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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鼎墉的水平不高我也知道,可是我不得不说,他一定不是所有语文老师里最差的。就像你的文章一样,你在我们学校是拔尖的,可是你不可能说你是全国最拔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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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问题是我精心设计了七八套方案,都被他全盘拒绝了。《搞语文》这篇文章他看到过没有?《语文十大政见》他看到过没有?《再次现实:这样的语文不丢不行》看到过没有?……我把语文教育究竟该怎么教育怎么教育全说了,他一两分钟就把文章看了,回回如此,然后说我胡扯,影响学生正规风气,找我去谈话,要我灭了此心,好好学习,别异想天开,做无谓的挣扎,这叫什么来着,还是一个兄弟说得好:我是孙中山,他们不让我推翻清朝;我是***,他们不让我建立新中国;我是鲁迅,他们不让我捏笔写字;我是阿Q,他们不让我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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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因为那回被他叫出教室对他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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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马上问:“小九还被叫出过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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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竟帮我解释道:“王九哥是从来不听课的,语文当然也没听。那回,周鼎墉讲的是……是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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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速作文。一个傻逼弄出来了,叫什么来着,杨什么春?就是那种给学生一个题目,让他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多少字多少字的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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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文老师周鼎墉出了一道题,叫每个学生必写,如果在一定时间内写不出来,就罚抄文言文,而且还特别提醒‘包括王九哥在内’。那题目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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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孟学说在今日》。我写的是孔孟学说在今日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之类的,结果被周鼎墉把文章当众给撕了,说我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然后我就被他吼着:‘王九哥,跟我滚出去!’我当时就问他,你既然是我老师,那我就想请教一下了,你说孔孟学说在今日,你周鼎墉怎么看?他就说好你个王九哥啊,你竟敢直呼你老师我的名字,你不尊重你老师!他把他那名字当成古代皇帝似的,以为要‘避讳’,我就问他,‘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句话是谁说的,他说孔子,我问孔子叫什么来着,他说孔丘啊,我就说好你个周鼎墉啊,你竟敢直呼你孔老师的名字,你怎么不叫他‘孔老师’?你也不尊重你老师啊!他后来就气了,走过来像要打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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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你最后还说了一个更气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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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说我是‘害群之马’,纯粹是学生中的败类什么的,我就开了他一个玩笑,我问他:‘你说什么动物最喜欢问为什么?’他叫我快点滚,别啰啰嗦嗦的搅乱课堂秩序,我就说只要你回答我,我马上就滚,他最后又气又怪地回答:‘牛?羊?鸟儿?或是其它什么?’我摇摇头说:‘猪。’他感到奇怪,怎么是猪呢?于是就问我:‘为什么?’他就这样一不小心中了我的圈套,惹得同学们一阵哄笑。于是他就更气了,恼羞成怒,是我自个儿出的教室,从此以后,他上课的时候,我从来都没去过教室,我就在外面逛书店或是在图书馆看报纸之类的。感觉教室外面空气要新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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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问朱大竟:“学校对我兄弟这事儿是怎么处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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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怎么处理,说这是个‘少年游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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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咧嘴笑道:“下雨的时候,特惨,打着伞在雨中寻浪漫,弹吉它,特容易想起朴树的那首:‘不知道为什么不走,说不清留恋些什么,在这儿每天除了衰老,我无事可做,昨晚我喝了许多酒……哎,我的柔情你永远不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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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竟贴过来贼贼地问我:“你,现在还恨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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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我“嘿嘿”笑道,“恨了也没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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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仍然在继续辩论着关于休学的事情,这场辩论虽然离我已经相隔一年半了,但许多言辞我仍清晰记得。大哥在其中听得不敢动声色,我和朱大竟变得几乎要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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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觉得这不合适,真的,这太浪费你了,你就不能再想清楚一点?我现在跟你说实话吧,其实自从你进了这个学校以来,我就在跟许多老师商量为你设计一条路,如果按照那条路走下去,没准儿北大都没问题。你瞧你,现在突然想退了,你就不觉得你有点伤咱们一大帮子人的心吗?”朱大竟坐在那儿手足无措,平时潇洒自如的手势这时乱得像逼急了的猴子,只知道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在空中一阵一阵的,手也在微微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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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九哥,”朱大竟继续语重心长地劝道,“再回去考虑考虑,月考没考就算了,这次排名就不排你进去了,我可以给你这个面子。我现在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一个星期后你再来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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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朱老师,我今天是背水一战,没把你说服了我是绝不回去。”我打断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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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执,固执啊王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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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话是‘师不必贤于弟子’,该当仁不让的时候还得当仁不让。我是绝对跟你奉陪到底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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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举个例子吧。我教书少说也有十四五年了,像你这样的学生虽然以前没遇到过,但有些实在很相似。你比如说上一届有个女生,叫周茹,现在人家在华东师大,她当时念高三的时候也想中途退学,可是她的原因是家境所迫,家里拿不出钱来,没办法,只好不念了,家里又没父亲,就只有一个骨瘦如柴的母亲。咱们知道后马上就把她母亲接到城里,给她母亲找一间房,让她在里面住,而且每个月给他生活费,周茹在学校就上我这儿来吃饭,每个月学校还给她一百块钱的补贴,后来她差几分考600分,可是学校在之前给她争取了一个重庆市三好,就是说能够加30分,最后还不是照样上了?现在你也可以成为第二个周茹,我们完全可以为你考虑。你比如说你从来都不听课,不交作业,我们都已经习惯了,没问题,随你便。我现在就在想,这会儿刚好教师队伍马上要重新编排办公室了,原来是一科就一个办公室,现在是一个年级的老师分成两三组挨着成两三个办公室。我可以把我那张桌子和椅子留给你坐,这样你就不必来教室了,你自己做自己的,我们可以给你找各种你想要的资料,特别优秀的试题我们可以先给你,你哪儿弄得不大明白的地方老师可以很快地辅导你,等于说大家现在的目光都在看着你,特觉得你有希望,而且有很大的希望,希望你能弄个北大出来。还有,我们完全可以像对待周茹那样每月给你补贴,每月150都没问题。而且现在在弄西部大开发,市里面还有个决定,每年可以对极少数的高考极端优秀的人给予大大奖励——至少20000元!如果你考上一所一流大学,学校保证为你大力争取,这钱不拿都不行!总之,一切环境啊经济啊之类的东西你现在都可以不用操心,这学校和政府有的是钱,只要你奋发图强,只要你不休学,什么事儿都可以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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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听得越发专注,朱大竟话一完他马上转过脸来兴高采烈、笑容满面地说:“小九,这条件够优厚的了,现在还休什么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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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了。我承认我王九哥家境的确不怎样,但起码不缺这个钱。当然我很感谢学校在对待特殊人才上的特殊方法,可是我不得不说,在这些所谓的特殊人才里我王九哥最为特殊,这就跟北大的学生也要休学一样,主要是想走出学校这个过于被理论和理想淹没的地方,到外面现实的空间里去磨练,当然也有那么几个傻冒儿什么都想尝试,结果老往人家枪口上奔的,我跟那号人也不一样。我记得我曾说过,中国教育目前还没有一个相当明智的学习方法,现在的学习方法是‘存仓库式’的,就是先花它个二十来年把东西学到,一点一点地放进脑子里,一边装一边漏,然后从学校里出来就把那没漏完的东西里的某些部分拿来求职,然后一旦有了一份工作,就可能不再学习或很少学习了,只求混个饱就完了,一辈子就那么过……朱老师,我还是举周鼎墉的例子,他曾经说他过去年轻的时候一个月就能写出一部长篇来,可是你看他现在的文章全是小学生作文那一水平,写东西为了求个知识渊博的名声,就抱着一本《辞海》到处牵强附会地引经据典,这算什么啊这算?这不是退步吗?所以这些人差不多是年轻时激进,年老时保守。他们根本不想再往前走了,淡薄名利,好一个‘淡薄名利’!真他妈狡猾!这叫懒惰——习惯上的懒惰!坦白地说,这学校里我没发现哪个语文老师的文章是写好了的,要么就是大学论文的那套,看来一大堆资料,其实那资料用得死气沉沉,一点情绪没有,就是有了情绪,也不能把资料用好。就说咱们特爱吹的那个大腕儿鲁迅,这人用的就是日本文法,写得最好的其实是《中国史略》,写得最烂的是他的那些杂文,情绪有余,资料不足。这人对于中国文学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因为他从没出个一部长篇,想象一下,这么一个经历复杂而又博大精深的人如果能够写出一部长篇来,不知是怎样的惊人!鲁迅是被一大帮小兔崽子给拖住的,没空写长篇。他本人那套‘横眉冷对’的革命式风格我不计较,毕竟那会儿大家对这一个特崇拜,跟他们一起搞运动的胡适和后来台湾的殷海光用的也是这一套,反正就是高高在上,严肃十足。连鲁迅也如此,那么再不目光放回本校来看,你就拿咱们这学校里那个出了本书得意洋洋的樊山峣来说吧,一篇文章说话跟泡在泪水里似的,一句话全是省略号一个字一个字地连,而且特别爱用那个‘我那XXX的XXX哟……’,最让人受不了,这都是哪朝哪代的语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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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反对现在学东西的方法,我明白。那你来说,你又觉得学东西该怎么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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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东西应该是学以致用。应该是我知道我要用这个,可是这个我又不会,但情急之下我必须弄懂它,这时我学它,这个弄懂了我很可能还要碰到第二件难事儿,为了解决这新的难事儿,我必须又要学,我学的这个东西不是装在脑子里别人拿一张卷纸给我我能过关就完了,而是要把学的这个东西放到某件事儿上,要牢固它就在实践中去牢固它。我们常常讲‘实践出真知’,只可惜我们只是呼呼口号而已。知道吗?人,是一种高智力动物,但是这个智力是有限的,不可避免的遗忘会使人的努力成为泡影,我即便是在这儿乖乖地坐着背啊练啊结果考上北大,可是考上北大之后呢?之后又怎么样?我没地方把我学的东西随时用上来,记住,我说的是‘随时’,那么我只能说这个东西不现实,我没有一个可供操作的场所,我的这个东西打入不了市场,等于说那个东西它只是一个理论,一个过于理想的理论,它是让要达到某一理想的条件都‘无条件地满足’,然后再精密地推导出来,所以《资本论》这种东西是一种相当科学但又又相当危险的读物,它只是把所有因素都设为理想化了,然后再推出来的。而且我现在还问你一个问题,你上过大学是吧?你上过大学,那么你现在再回顾一下,你说你四年的功课两年或是三年拿不拿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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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现在的智力当然行,只要有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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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还是上了四年大学,而不是两年或三年,这说明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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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它说明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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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惰性。就说明了这个。这个惰性是由人的群性造成的,人因为过于关系化,所以大量不该被浪费的时间都放到里面去了。如果这关系有用,那我不计较,可据我所知,大学里为了大量避免无聊,其开设的无聊活动真是丰富多彩!时间这么浪费,我真是觉得人越多就越不能坚定信念,就越容易被环境拖下水,因此对于一个有性格、有清醒头脑的人来说,只要对自己的处境不满意,就该在反击后再脱离这个环境,或者脱离这个环境后再反击。可惜那么多人看着那样儿挺反叛,其实骨子里弱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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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样子你还是听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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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明我还是有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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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听说过孔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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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级(2)班的。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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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那也是我的学生。现在已经从北京邮电大学里出来了,月薪是八千多。我记得他高中三年没有一次下过年级第一,每次都拉出年级第二名好几十分,有一回甚至还超出一百二十多分,拿过全国物理和数学的一等奖,上面让他保送到中国人大的数学系,他不喜欢这个专业,拒绝保送,自己考,考了649分,然后还有加分,超出北大录取分二三十分,可他走的是北邮一个特火的专业,他一考上,政府马上给他奖励,学校也给了好几千,在他上大学前一天他还专门来咱学校讲他的高中历程,后来他去了大学,四年里每个月打工的钱就够三四个月用了,你说人家都那样,你怎么能放弃这个学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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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不管是周茹也好,孔人杰也好,他们跟我都有一个本质的区别,那就是在他们觉得上大学是必然的一条出路的时候,我认为大学并非是唯一的出路。大家个性不一样,这是必须承认的事实,我是依照我的个性去做一件或多件我认为可能成功的事,我现在休学这个事到底正不正确,我现在——包括你们现在都将无法判定,只有等结果出来以后,大家才能见分晓,我给你们一个期限,五年,就五年,五年后跟我在一起的高中同学大部分已经大学毕业了,那时候你们再来看看,究竟谁的成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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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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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公来讲,看影响力,即社会地位;于私来讲,看钱挣多少,即经济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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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休学以后你都能干些什么呢?当然我知道你的音乐潜力好,可以搞你的摇滚;你的文字比较有力,可以锻炼成一个好作家——难道你休学后就靠这些吃饭?是不是有点太随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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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地说,我现在还不能给你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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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起码你得有个基本的打算啊,至少得有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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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步就是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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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步以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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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一定要考虑这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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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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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知道这步以后的事情,那么,就不叫生活了。现在咱们就随便打个比方,比如我要去当个作家,作家写作光有文采是远远不行的,没有生活体验或是没有生活体验能力在里面,文采就将是一堆垃圾,一把肥皂泡。生活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最致命的,最刺激人创作冲动的。写的人是在设计一个东西,它的这个设计有一套程序,也就是说他知道下一步的人物会干些什么,所以他会尽力使他的东西显得精密、无懈可击,这样会让你觉得他弄出来的这个东西非常精致,可是这样精致的东西往往没有生命力,他纯粹是在靠一种假设去推理,去细致地编,没有人情味,不能暴发出灵光——一个再漂亮的玩具娃娃也没一个活生生的丑孩子那样让人觉得真实,所以知道事情的每一步的家并非成功的家,必须出现意外,比较接近现实的意外,要有另外一种可能。不知道生活下一步的人,有两个极端:一个就是完全迷惘,举步维艰;一个就是对生活富有创意。传统的人是不断重复先人的路子,没有创意,按着前人的路子走就行了;反传统的人不一样,他可以使每一天都不一样,自己在创造生活,因此每一天对他来说,都很新鲜,很刺激,他就靠这种新鲜而刺激的生活色彩支撑生命。我这么跟你讲,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比如说现在这件事吧,我提出休学,你反对,然后就和我辩论,辩论后你被我说服,我们就去找曹治奇,曹治奇听说这事肯定也惊讶,因此我和他之间也会有辩论,辩论之后他还是被我说服,当然这只是假设,是在我口才绝对可以征服他的前提下说的,好,现在他答应了,马上叫我大哥签字,一签之后他们会有一个所谓的研究过程,然后我就得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东西回去,一个写的人他很明白这些事情,然后他们会在这些事情上做许多附丽,通过各种颠倒事情发展顺序的方法把这成就为一篇,等于说这个设计品很别致,但是对于一个极端强调生活的人来说,毫不新鲜,因为想真正生活的人他根本不知道下一步会是怎样,就算自己能够料到,也希望它有生活中的另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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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治奇跟你的确有交情,我知道他肯定也跟我一样,要留你下来,而且上面好几个领导也是对你考北大抱有希望的,你不能这么着随随便便就走了。不行,我必须把你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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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不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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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公,我觉得你是个人才,头脑灵活,少年老成;于私,我觉得你是个特别让人舍不得的朋友,你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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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可是我很坚决,申请书上我是这么写的,那个词叫:快刀斩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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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再跟你举例子,你不是很喜欢钱钟书和李敖吗?人家一个是清华大学汉语言文学系,一个是台湾大学历史系,连他们都那样,你难道就不能跟他们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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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钱钟书在清华并未受老师多少指点,他五六岁那会儿一起床,老爸就给他一只鸡腿,要他呆在一个角落静静看书,他的学习是自我教育居多。大学里的钱钟书从来不带书本,就坐在那儿静静听,实际上很多老师无法给他新的东西,他的个人悟性使他发展,并非因为老师,他自己才是自己最好的老师。你想想,一个打小就嗜书如命的人其底子是何其深厚,他老师所有华丽的表现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一丁点儿而已。再说李敖,李敖高二念完了,高三上学期只念了十几天,就痛恶中学教育制度的夺杀灵性,自愿休学在家,自己一个人蹲在一个四面是书两个榻榻米大的书房兼卧室里,痛痛快快地养了一年浩然之气。一年之后以同等学历考进台湾大学法律系司法组,台大一年级还没念完,发现这个系到最后竟然会得不到文凭,他发现自己被愚弄了,想转系,但那学校有个规定,不能转,只能重考,于是一年级都没完他就又自动退学,回来重考,考进历史系。历史系是一个神秘而古怪的系,可是使狂者更狂,笨者更笨。李敖在进去之前,以为历史系是台大最好的一个系,没想到一进去就发现历史系是台大最混的一个系:上上课,抄抄笔记,背一背,就是成绩甲等学生;逃逃课,借抄笔记,背两段,就是成绩乙等学生;不上课,不抄笔记,不肯背,但也不难及格,就是丙等丁等学生,李敖就是这么一类。后来李敖考研究所的时候,有一个奇怪的现象,那里的考官都吃不消他,李敖坐在他们面前,他们竟然一语不发,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问他问题,最后文学院沉院长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考了研究所后还会穿长袍吗?’他当时回答:‘会。’就这样,研究生考核通过了。你们可以想象一下李敖读书的时候有多霸道!李敖后来念了研究所后,还专门写文章骂台大校长、文学院院长和文学院中文系、历史系、外文系、考古系等教授与系主任,骂了让他自己都不太好意思,李敖的性格的确喜欢骂人,但骂了人后就不喜欢见到被他骂的那个人,后来研究所没念完他就跑掉了——第三次跑掉。加起来,李敖共有三次休学的记录,这个人如此反叛,如此坚决地反叛,为什么?李敖在十七八岁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还是挺向往台大,他以为大学教育可以给他一点补偿或是安慰,但是很快的,他就明白了所谓高等教育的一面,它令人失望的程度远比中等教育尤有过之。而且那时的文法学院,其荒谬、迂腐已经到了不成样子的地步,六七个大学外文系大一的一英文老师竟然搞不情WilliamSaroyan是谁;而法律系的一些师生甚至连HugoFayetteBck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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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些年来大学也培养了不少人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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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可是我觉得还不够,不是数量的不够,而是质量的不够。我去过几所大学,坦率地说,我很失望。大学教育本应该真正培养出一些智慧的才具,培养出一些有骨头、有判断力、有广博学识、同时又有影响力的知识份子,但事实上,大学教育在这方面可说是失败的。今天的大学生极少能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特立独行。李敖在二十多岁时曾愤恨地写过:‘教育好像是一架冷机器,接近它的时间愈久,人就会愈冷淡。’李敖是个极端优秀的人,但是如此优秀的人到最后却说:如果能让我重新选择的话,我情愿不上那倒霉的几年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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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九哥,我现在是作为一个朋友的身份跟你说话,我真的是很为你担心。你老实回答我,是不是从此以后去当个作家或者艺人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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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但我会对自己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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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么坦率地跟你说吧,我也是个特别热爱文学的人,很爱看报,报上每一个小地方我都不让它过去,我对文坛有一定的了解,依你现在的水平,要想当个作家恐怕还很难,你的文字只不过是在同龄人中比较超前而已,真正成熟的文字水平你还没达到,你的语言属于‘进攻性语言’,在这上面有个作家叫莫言,你跟他比,还有很大的差距,所以我说你现在的出路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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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想问你,莫言在十八岁的时候水平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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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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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还是当了一个作家,而且还是出类拔萃的作家。如果他在十八岁的时候文字就已经达到现在那么成熟,我实在不敢想象这个人将是怎样地惊人,那些以文学当饭碗的人将视其为多么可怕的一个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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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真要当一个作家,你就必须厚积薄发,我看出来了,这学你是休定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你知道二月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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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写帝王系列的,原名叫凌解放,河南作协副主席。四十岁写书,一生只写三本书,版税超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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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得有他那个功底之后再来做这个事儿,但是你到四十岁还有二十二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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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申明,我不一定当作家,刚才所说的,那只是一个假设。而且即便是我当了作家,我也绝不当跟别的作家一样的作家,我很可能会是一个和别人头脑里定义相违的作家。拿虚怀若谷来说,我只能说人可以对一些东西表示敬畏,但是那并不代表你要舍掉作为一个人本该有的真实性,对于某些比较内秀的作家估计应当虚怀若谷,然而对于为文为人毫不分裂的二十五史之外的狂叛品来说,虚怀若谷反倒成了开倒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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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九哥啊王九哥,你叫我怎么说你呢?一旦休学,学校拿着怎么办?你可要知道,那么多学生都知道你,甚至是在拿赞赏的眼光来看着你啊,他们会觉得你是对的,你是好的,拿你们这一代的话来说,你是很酷的,你知道将会有许多人因此付出多大的代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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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朱老师,你别激动。你的意思我懂。他们,如果仿效我仿效出了名堂,我表示高兴;如果仿效我没出名堂甚至走上了歧路,我也应该一点责任没有。这就好比《花样年华》上张曼玉穿旗袍后中国女人特爱穿旗袍,但有的穿上很美,有的穿上很丑一样,张曼玉没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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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王九哥,他们毕竟跟你不一样,他们比较躁动,而且很可能有了你之后就把你当成他们挡箭牌了,可以对学校的惩罚很无所谓,这对学校来说,是一种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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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要怪他们自己的学生劣根性,就是本身没思想水准,而且本身老把自己局限在‘学生’这个范围里做自己;二要怪学校,怎么就教出了这样没独立思考能力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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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不放心。要知道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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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休学,我怕万一休不了我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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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你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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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理解。可是如果你们让我休学,我不会对你们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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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以为你完全可以成为本校第一个北大学子,谁知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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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学子将来不一定有我王九哥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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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周鼎墉说你目中无人我还帮着你说话,没想到你还真是这样。你太狂妄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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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是事实。在我的眼里,任何东西都是有高低之分的,厉害就是厉害,不行就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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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你的路可长啊!今天一休学,明天就是社会上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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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九哥会记住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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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应该感谢朱大竟最后的出色表现,他和我们辩论一番后只好将头甩甩,叫我们坐在他的家里等待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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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上西裤,出去一个多钟头后,带着一脸的严肃,告诉我:“那人比我还来得激动,不过后来还是没话说了。”我站起身来,伸出手去与他紧紧相握,他看着我的兴奋不知是喜还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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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和曹治奇相对的时候,彼此沉没良久,等一切手续就绪后,曹治奇想起一件事,便说:“毕业证还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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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考还有几科未过,考试时间还没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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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我们可以为你办到,一个毕业证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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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表示感谢,但最终还是斩钉截铁地说:“现在一个高中毕业证根本算不了什么,况且我从来都不愿意为别人打工,因此我不会依赖一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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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里面初三和高三的同学正坐在教室里上着自习,整个校园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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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男生院里,曹治奇和朱大竟一起来到我的寝室。谢一水的伤已经好了大半,知道我要休学后窃窃作笑,曹治奇狠狠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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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简单地拿了吉它、被子、垫子以及几件衣服和日用品,大哥走到后阳台的时候看到我堆在那儿的两年以来的全部书和本子以及卷纸,我随便翻了翻,找出几张值得回忆的照片以及百来封信,在翻到底的时候我看到了我曾写过的五十九万七千字的《惊世狂书记》和长篇《野草疯长》,那里面有我日日夜夜思想不断矛盾、不断冲撞的痕迹,翻翻里面那些只写给自己看的文字,心抖地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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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惊世狂书记》后来我送给了一个叫郑佳敏的女生,现在据说她到了西部某个大学,已经杳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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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那本长篇《野草疯长》,一共写了三十万字,后来被我毁了二十万,只留下十万,这十万字在我满了十八岁以后又重新捡起续写,便写成了《残酷青春》,《残酷青春》后来被我大加删节和整理,才成了今天的《斗志》,现在你们看到的这部就是我十七岁写到今天十九岁的东西,因此这对我来说,意义尤为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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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问我那两年多的其它书籍都被放到哪儿去了,我如实地告诉你——被我烧了。在学校围墙外的一个池塘边,整整四五十斤的书全部化成灰烬,那些我今生今世将再也无法去重温也不愿去重温的书就这样死到了他该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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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留下的只有《李敖大全集》、《二十五史》、《聊斋志异》、《三国演义》以及《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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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在走出男生院的时候,仰天叹道:“我的九兄弟大学毕业了!”我不仅觉得心里凉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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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竟、曹治奇送我到了教学楼下面的操场时,铃声响了,高三的同学趴在走廊边上看到了我们。他们议论纷纷地看着我抱着的一叠书和文稿,有几个哥们儿还趾高气扬地跟我打招呼,办公室里几个老师也出来看到了我,此时整个学校的人的目光几乎盯在我们身上,我一句话也没说,肩上扛着我的吉它,长发全部垂下来,毅然坚决跨出了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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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回头,一出来就大呼一口气,感觉身轻如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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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学生时代就这样迅速而果断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