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内圣外王(上)
作品:《仙剑奇情》 咒米结界之地穹失星辰,举目只见一片阴霾,与雾葱笼。
乐逍遥怎知何物倏忽穿雾蹑近,初闻草声簌动犹在二三十尺外,自从小甜甜被那巨哮之声引离,顷时又万籁俱寂,枝梢露珠滴落的声响也萦耳清亮。乐逍遥屏息未及,数道人影已四下掩至,雾漾影晃,霎闪及瞳。他暗吃一惊:“身法好快!”
既见掠来的并非妖魅,袂轻履悄,飘然落地毕显一流身手。乐逍遥惊去忧来:“我犹身僵难动,旁边偏有关老道的脑袋搁此,来的若是他‘五斗米’的同门,或要怪罪于我……”无奈臂不听驭,虽想抢在被人发现之前,先将那颗头颅推进草窝里去,手刚勉强微挪,偏不凑巧,被一足落来踩着。
乐逍遥吃痛咧嘴不已,既是行藏败露,躲已无望,便不屏息于黑暗里,方要“丝”地呼一声苦气,身边草声纷悉落响,数人已至。他想起小甜甜走时曾有布置,暗叹:“布的什么破局呀她,给人一踩就进了都!”幸尚还能说话,正想先张嘴,那几人却似未留意及他便在脚边僵卧草间,自顾朝前匆掠,足稍沾地,鞋尖微蹬一点,承身又起,皆若狸猫夜行,其轻极悄。
乐逍遥刚要庆幸手得解脱,哪料踩手之足稍抬复落,居然未移,仍将他手踏在鞋底。乐逍遥心下顿又“噫噫”不已,皱脸憋疼难当。那踩手之人本要率先而行,嗅鼻之际,突然眉头微紧,在前边打个“且住”的手势,其后追随的四人立时刹足,奔时疾若走箭,一停却如树伫,毫无缓冲余地,霎刻即止,各皆垂手悄立不动,七只眼齐聚精惕之光于前边那人背影。
“之所以我只看见七只眼,是因为有一个人右额斜裹花布,绷笼半张面颊,仅露一目在外。”乐逍遥躺在那几人腿脚之间,暗眨惑睫,当触那独眼之人铁青的面廓,心竟莫名生凛:“这只眼奇悍有如豺虎之瞳!”
一时之间他大是不安,因闻前边那人脸面未回地撂语低悄:“此间血腥气越浓了。”
乐逍遥暗啧于心:“血腥气之所以浓,乃因你脚下不只踩着我的手,旁边还有颗兀自淌血未干的死人头……”那人语毕,后边四名随者纷皆戒惕,低目四觑,从乐逍遥身上扫溜而过,眼又旁移,居然另望别处,浑若没看见地下躺着个半大孩儿,并且有颗知名术士的脑袋切下来搁旁。
乐逍遥怎明何故,心只暗异不已,无意中瞥睛旁掠,忽觉关木通张着的眼里似霎异光一闪,没等他多瞅更晰,这颗死人头又奄然垂睑,复耷拉如故。乐逍遥不禁悄嘴“嘘、嘘”两下,亦没有反应,他兀自郁闷,只听有语响于畔,低言道:“草间就只露水反光,如撒了满地碎镜余屑,扫目所及,看得眩恍,却别无所见。”
乐逍遥又咦于腹:“明明是刚才震碎的镜片呀……”就连那悍目独凛之人似亦瞅岔了眼,只一花晃,脑中莫名微眩,目光霎刻茫然,复投前边那人反剪一手而立的背影之上。
这时,那人面廓微侧,于露光冷漾中但映其容清俊,脸色苍白,似抹一层粉般。
他微一皱眉,唇犹未翕,后边随者中有个连腮黑须的汉子似已沉不住气,压着声音先已质言道:“路祥安,你领的什么路?”
乐逍遥心下刹那惘然:“只是过路的?”那踩他手的人低哼未答,眼光扫掠,明明从乐逍遥脸上扫过,却又似无所见,眉头倍紧。
身后又一人忍不住道:“左公令你帮忙,你可别搞鬼!”那面白若粉饰之人背剪腰后的手微攥一紧,似觉无礼,心头已有不快。乐逍遥又暗奇于心:“这几人不是一路的?”那个名叫路祥安的人看似不过二十来岁,眉轩复定,显却心机深沉,忤色又隐。
但当他背于腰后的手渐松之时,第三人又哂:“非是我等胆敢怀疑左侯门下,可你本不是左侯的人,你的娘娘腔令人很不放心!”乐逍遥愕:“娘娘腔?有吗?”那只手又痛难耐,想是路祥安闻言不豫,脚底劲吐,乐逍遥咧嘴欲呼又忍,只听路祥安锐语低冷:“季宗布是左侯的人没错,可他擅离职守,即使没有娘娘腔,难道左爷对他就当真放心了么?”
乐逍遥兀自拔手不出,怎暇细听有没“娘娘腔”,那三人闻语冲撞,纷皆怒形于色,有斥:“凭你姓路的身份怎配说季大人的不是?”路祥安背手微笑,锐语转柔:“若没我帮着说话,凭你主子一个失宠皇家教师的狗不理身份,怎配到外疆去做得将军?”
这话虽柔腔慢调,其中讥刺意味却比针锐。后边四人皆已怒目无掩,就连独眼的人也紧了眉,只是没有眉毛,那只悍兽般眼睛顶上原该有毛的地方多了块疤,仿佛眼眉曾被人连皮带肉生生撕下,敞出额骨,然而其骨非白,却泛钢光青冷,竟似内嵌一块钢片。
乐逍遥正看得憟,右边那连腮胡子已按捺不住道:“这么会说话,我看你倒像那娘儿们裙边的狗!”独眼之人欲拦不及,路祥安背剪腰后的那只手一攥而紧,语又尖锐:“这么不会说话,我看你这条狗命长不了!”乐逍遥在乡下见多了妇人吵嘴村人打架,每到互骂为狗时,料也料到接下来辞穷将会发生什么。出来走江湖,所见各般有来头有位份的人物,也不能免此俗套。
果不其然,后边那连腮短须汉子便恃人多,登时按捺不住拔拳相向。乐逍遥不知此非突兀,而是两拨人久积忌隙使然,一旦临诡走慌,彼此疑虑愈甚,表面一团和气顿似薄纸捅破,顷失耐心。那短须汉子本来垂手腰畔,倏然一拳发自袖管,急捣路祥安肩背,拳至时才有风声霍响。乐逍遥看出好处,不由暗喝声采:“出拳直截了当,端无花样,发拳将至才有风声,足见其快。突然就到了,除非那姓路的背后多长只眼防着,否则……”
没有否则。那拳倏击将至,乐逍遥隐隐暗盼路祥安挪脚旁避,免踩他手痛难忍,只见路祥安依然站犹未动,袖口里倏落一支卷轴绰入掌心,唰地急曳,卷轴立展其幅,骤绽而长,后发先至,横荡另一端滚轴直撞短须汉子咽喉,反手一甩,去势迅不可当。帛面密密皆字,篆抄半部论语治天下之句,底衬一带江山如画。
乐逍遥此前亦曾见过有人以卷轴书画为兵器,但无一堪及路祥安信手荡卷封喉其势精绝,目未暇给,那短须汉子拳已失之先着,横幅未至,喉遭劲气遥迫,立为气滞,面色已变。乐逍遥看出险绝,怎奈身僵难起,欲拽那人避轴击喉不得。但见旁影簌晃,有人低喝:“马力,当心了!”却是另两人陡省不妙,齐欲来救,发窜未及,蓦见一只手已抓在短须汉子背心,拽其避退于后,轴前多了一支暗底碎花布包裹的兵器,伸来挡格。
乐逍遥见是独眼人出手解危,心下彩声又起:“先前便觉四人之中便他似最厉害,果然出手没让我跌眼毛……”然而两未交格,唰地轻响,卷轴又自缩拢回幅,路祥安洒然收袖,仍旧背抄一手闲立,面只微侧,语声低柔:“霍耀良,你该看出我无杀意,又何必紧张?”
乐逍遥初见势紧,一时亦凛若感同身受,同那短须汉子急作一团,待稍回思路祥安刚才发轴的情形,又觉去势虽急,其实暗敛劲道收多发少,似只故意以凌厉之势慑退那几条出言冲撞的汉子,而非志在夺命。乐逍遥思此暗啧:“不要命都已这般声势,若要命又如何迅猛法?”易地而想,也觉自己若处在短须汉子的位置,委实也极不妙。只因路祥安飞轴展幅横截喉脖既快,取位又刁难猝防,除非旁有强援守望相护,否则不论以兵刃怎生招架,那都是挡不周全的死角。这样的险招,又令他不花分文买了个乖。
独眼汉子横手悄阻三名各按兵刃仍欲寻衅的同伴,目里精光自敛,道:“生杀予夺都操在你手,耀良紧张,是因为看不透路爷手卷中这半部论语。”旁边另两人更觑不深,半拔包布里所裹兵刃,杀机一触即发,低哼道:“他快虽快,可是花样多劲头弱。咱得找回场子……”
言犹未落,唰又一响,路祥安信手送袖,卷幅旁甩,一荡竟逾丈许长,飕地横展幅帛,往一树稍击即收,背手收卷隐轴,复归闲立观山姿态,道:“儒家自来重文轻武是正道,外疆将弁不需要看懂这半部论语。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左侯手书此言附卷赠我,其中‘内圣外王’之意不言而喻。”
众人见树无撼,片叶未坠,初觉似此炫耀反露技穷之象,但在路祥安语尽时,那株树忽倒。
乐逍遥耳边顿嗡一声,霎刻听不清旁边惊声唏哦,脑子里不停地转着那日在都司辕拜会瓜儿成都时,他以杆棒力透其端,凭修罗真气发功,击折的不过是碗口大小的竿桩,眼下路祥安看似文弱嬴薄,仅凭一轴帛卷轻描淡写旁击,竟撞折那株粗如大腿的枫树。此人顷激内力之强,实不可想。刚才他若真想碎喉夺命,旁人又岂挡得住?
乐逍遥乍惊之余,很快又能自调心态复定,找辞宽忖:“就算你真有‘内圣外王’这么强,却也跟睁眼瞎似地看不见我躺此,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超自然现象就没得解释,世间不明事物多的是。咱这叫‘内神外鬼’。”
一忖未毕,眼触旁边那颗人头,又觉其目霎闪诡芒,没等细瞧,睑又耷垂,隐去异样之色。
不经意间,乐逍遥忽想一事堪惑:“先前听小舔甜说,她用掉了独有的一只隐蛊,才摆脱了隧道里群鬼追缠。却另以何法使我此时隐形于路人眼前?”想那小甜甜从来说话漫不经心,时有一茬不搭一茬之处,委实不知哪句为真、哪句为讹。稍想便教他头涨胸闷,憋堵得慌。
路祥安犹未发现脚下踩着乐逍遥手,适才出轴,意在以技压人,令身后四个随者无话。便在那四人面面相觑之时,一阵风赶雾,弥弥涌涌而聚斜坡之下。路祥安、霍耀良仰目之间,但觉苍穹变色,乌云滚谲中隐隐有雷电闪烁。
乐逍遥正想:“要下雨。不知家中二娘有没忘收衣服……”草坡上数双眼光齐移而朝雾诡烟迷处,只见剑气激荡,连摧烟舞雾移,渐迫于瞳。
路祥安横臂示随者且慢贸然往觑,不动声色的道:“此非兵刃锐发,似是指端劲气。对方了得,先看清是什么人厮斗!”乐逍遥已咦于心:“似是凌姑娘使的那种指梢剑气。但相形之下,比她更强得多!”
这时雾涛烟海中人影渐晰,翻翻旋旋,时隐时显,伴得有语浑厚庄然:“指点江山,激扬风云!”
其声未落,一人倏跃而显,半身微俯,按掌于地,左臂反背腰后,右膀抵地吐劲,噗一声宛若击水溅腾,地面乍微撼止,突然遥摧土尘尽起,势如浪潮推涌,疾迎雾里指力来处,蓦然交撞。
尘入雾,雾更浓。
“是‘排云掌’,”路祥安面无表情地瞥旁边四名随者一眼,低声道破名堂。不待那四人猝生反应,雾漾又分,另显两人踉跄跌撞倒退,各舞单刀似在拨挡看不见的敌人,急避看不见的杀气。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后者左臂挟护一个蓬发如鸡窝的女童,右臂挂彩,血淌淋掌,兀自强握刀柄不失。
乐逍遥顷感困惑:“他们在跟什么人狂拼?”除路祥安仍然面无表情,坡上四人皆已动容。那短须汉子一见雾里倒退出来的两人身形刀法,脖上青筋立时涨至额,急道:“是启良他们!”觉势危虞,方欲奔下坡去,肩头却按着路祥安一只手,顿僵难动分毫。
霍一声响,前边那挥刀的蓝格子衣汉子肩背斜裂一道血口,顿时吃痛仆踣于地,转面却看不到袭他之敌。蓬发女童惊叫一声,雾里便有语急切问道:“鱼儿,有没事?”那护住女童的横格衫小胡子忍疼道:“启良挨了一刀,小姐没事。”
稍不留神,那女童挣身下地,朝雾里奔回。身前倏有一道霆电劈地,霎耀众目,恍见有影绰绰朦朦,朝她悄欺而至。乐逍遥枉然睁大眼睛也看不清那是何等样倏忽如魅的人,但感一股杀气迅笼那女童身上。
他心绷一紧之时,先前负伤踣地的蓝格衣汉子已扑将过来,换手乱挥单刀,护到女童之前,却飕一声,肩窝至肋又裂一道淋漓血线,再跌于地。非但救不成那女童,顷连他自己也送躯于杀气倏笼之下。
眼看势恶,坡上数人欲往未及,雾里蓦有一人如从天降,澹然跃至。蓝格衣汉子未待反应,刀已易手,却绰那大汉掌中,朝雾气激扬处横曳边锋,淡抹一刀。随即另手挟抱女童旁掠。
瞥眼余觑,只见雾泛一线血花稍绽即逝,那股看不见的杀气猝又隐匿。然而犹萦四周,伺而未离。
蓝格衫汉子忍痛抬目,陡见抱那女童之人竟然是与家主厮斗的对头,他眼光遂变,因已倏失单刀,便从后背唰地又拔一剑,咬牙急起,扑向那大汉。但听一声低嘿:“刀不趁手,且与你换过来。”那汉子腕又一麻,如遭食指抹脉而过,迅难与目。飕一声响,刀光擦肩疾掠,射入雾气漾异处,血花霎绽,栽倒一个稻草人,跌时躯显,破膛之处摔出一只垂死乌鸦,翅犹摆动未止。两个格子衫汉子见此皆愣。
那大汉眉刚一皱,后背倏临劲气破雾疾摧。他迫于无奈,急将女童置地,另手反撩,迎掌与雾豁处忽至的一人交格,啪地互拍,掌又急分。那人方始现身,俊颜微须,轻袍缓带,正是乐逍遥昔在苦水铺匆见一面的季宗布,但此人形象不知为何却似早印他脑海深处。
季宗布眉头微蹙,一手揽接蓬头女童于躯畔,另摊一掌蓄势未迫,低哂道:“刚才我救鱼儿心切,掌招急显破绽,你何不以剑迎?”那大汉后退数步,转身时一臂亦揽有童,小虽小,僧袍却是奇宽,更显秃头如豆。乐逍遥咦:“幼僧!”
那大汉落剑插地,穿透鸦躯贯土,方抚内息缓言道:“季教头这一掌却是好强的后劲!”
坡上六人见状,一时各转心念。霍耀良想:“季大人这招‘云海怒涛’虽有一处破绽他总也补不住,曾说倘与高人过招岂敢轻易使用,除非情急拼命。但此招最强的便是第二道后劲,一旦全力催发,实有顷刻摧岩裂壁之威。对方接招时唯有专以上乘内功强卸这股掌劲转移于地,堪或减免震摧之苦。那大汉却恐波及幼僧,并没卸移其劲,竟然硬受了季大人这一掌。就算是关东强雄、或我恩师那般高人宗主,也未必便敢如此托大冒险!”
路祥安暗思:“行前左侯尝对我言,当今江南仅有一人堪称真正的内圣外王,而具仁者无敌气象,从来令他佩服。想来便是眼下此公无疑了,所谓剑理相通,既能使出如此精绝的指梢剑气,必也是剑术卓越,他手中夺得韦启良的古郢剑,怎不乘机刺入季宗布那招急掌中的破绽?既然硬受这一掌潜摧内脉,真气急必岔难复拢,倘若季宗布就势连催掌力再搏,一品风评榜上所谓‘天下第六’恐怕就要当即易主了!”
乐逍遥看见稻草人忽现,中刀豁坠死鸦于地,心中大是惊奇,怎及想明何因,随即又见那大汉受掌之下,背衫绽破,而露壮躯虬肌,他啧:“不想这捕蟀阿叔真是保养得好肥壮!粗肩厚背,比我彪悍多了,想是每晨必扛哑铃练肌肉,且喝两斤蟋蟀汤。其健壮简直和‘凌欲奶’有得比!”
雾象诡转,坡下步声踉跄,一人且奔且嚎,其腔悸颤:“全死了!怎么一个个全死……死了?”那大汉与季宗布各蓄掌势遥峙未迄,各皆面颊紧绷之际,只见那人绰刀跌撞而至,目眦欲裂,浑不觉猝入两大高手临掌交蓄之境,撞到垓心,兀自失魂落魄,嘶声道:“逃……逃不出去了,外边好多死尸!”
季宗布眉关一紧:“老匹夫,你究在这里搞什么鬼?”眼光盯着捕蟀大汉,话声甫出,掌力斗摧,震向那猝然撞近之人。
那大汉瞥见惶惶逃返的是青衣小贺,怎知何遇竟致丧魄般,唇启欲问之时,季宗布突发一掌截击贺纭山倏近之影。捕蟀大汉心头一紧:“凭他掌力,拍死十个小贺有余!”究竟不忍,罔顾抚息未定,绰起插地之剑,点向季宗布掌腕,道:“他不是我的人。”
季宗布发掌所用的是素觉毫无隙漏的一招“披星戴月”远攻单人,只道老对头有援,必毙再说。叵料掌招乍出,捕蟀大汉晃腕轻点一剑,烁闪飞芒及腕,季宗布心头登时一凛:“怎么仍有破绽被他一剑所乘?”
怎暇细思,掌力未吐,变手另攫,从横格衫汉子背囊拔剑绰迎。两刃稍磕急收,微星一烁,各又凝回守势互峙不下。此时乐逍遥嘴张难闭,未觉蚁爬入唇,暗啧不已:“不想捕蟀阿叔也是使剑高手来着!”先前坡下掌来掌往,均亦雄奇,此非他能看得懂,待当斗起剑技,正投乐逍遥所好,立时瞧出高明所在,又觉季宗布的剑势潜含一股似曾相识的夺气之意,霎眸宛然祁连疾风起,劲草摧。
忽然季宗布回了一剑,也是轻无痕着,两芒遥磕,又一叮声轻轻,微星乍闪明灭。那捕蟀大汉应对一招即收,两人各似云淡风轻,稍磕末刃又收其锋,仍蓄而互防,峙目不交。所使剑术乐逍遥闻所未闻,越奇:“好像季宗布既没把握攻进来,那大叔亦没攻过去的打算,你来我往,接连出招试衅。看似轻描淡写,神情却皆凝重如已倾出全力。使的都不是我所会的大开大阖剑法,皆漫不着痕,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以前还未见过这种斗剑情形。”
季宗布伸剑斜斜指地,眼只凝注于刃,籍青锋之映,亦见那捕蟀大汉绰剑闲立,眼也低晗,两人皆不对视。经此一试,季宗布暗觉那大汉虽受他排云掌力所震,显仍内息未平,但当凝剑绰蓄,立时便教稍无可乘之隙。他眉头微紧,一剑再衅,如丝如萦,其轻竟若烟袅水漾。
路祥安背于腰后的那只手攥握悄紧,睹此便忖:“季宗布,字秋堂。人称季秋堂,二十年前单骑独剑西来,布衣奉宣,而入宫廷侍讲阁,其年发生宫变。他孤身追叛妃燕铁儿,迫之走投无路,抱着襁褓中的太子困于京都天蚕坛,欲同归于尽。叛妃侍从唯剩二人忠心追随到底,据说这两人本是天蚕教的高手,杀得禁军人仰马翻,当季秋堂至,二人不敌。叛妃自知必死,料季秋堂此来乃为救回太子,便撂话道:‘齐无双叛我,而致事败。你想要太子活着回宫,把他的无双剑拿给我。不然,我娘儿倆同燃于此!’”
“其时人人皆知,无双神剑乃傲二郡娘封邑‘无双城’的镇城之宝。除非打败傲霜的师父齐无双,否则何以取来‘无双剑’?齐无双曾有言道,此剑与他血脉相连,片刻不可或离,他手在剑存。傲天未起时,齐无双当年号称北廷第一高手,谁敢向他索取无双剑?但季秋堂二话不说,即于天蚕坛前邀战齐无双,使的便是这种烟轻云袅的剑法,于众目睽睽之下仅交三招,长峙不动,但这三招在当年已是惊天动地的绝构。迄今三大讲剑之地‘洗剑池’、‘名剑山庄’以及会稽‘磨剑堂’说剑必提此课。季秋堂没死在这三招之下,形势立时逆转,领兵逼宫的傲家权贵齐无双似觉再峙下去也是僵局,忽道:‘我还有一招,你想夺剑就来吧。’说完,他扬长而往社稷坛,两人闭门于宗庙大殿,在护国舍利塔上历数个时辰,没有人知道季秋堂到底怎样接下齐无双这一招,但他出来时,不仅拿到了无双剑,也拿到了齐无双一双手。”
“因为他知道,叛妃燕铁儿临死之前正是此意。斯战奠定了二十年来傲家真正掌控枢机的局面,挟帝国铁军扶持贵胄伯颜为相,专揽朝纲。继废燕铁木儿、小燕铁木儿父女,越发权倾一世。不久,伯颜、傲天又杀唐其势,傲雷再以秋猎为名迫帝黜伯颜,另扶脱脱、哈麻辅国,进而更使皇上有名无实,生死亦操他人之手。齐无双引退,从此无双剑不知所踪……”
路祥安神回当下,仍看不透季宗布这路剑法何以竟败齐无双的玄机所在,非因他知剑不深,而是想起临行前左轻侯曾屏退旁者,对他有语:“季秋堂与纳兰春树之间实有外人不知的渊源,本亦旧夏遗族,因而功大不用;他在京中不得志,我与拓跋相求傲家给个外缺让他去对付右将军关东强雄,专司监视辽东动向,使两虎互挤于关外。右将军虽是虚衔,本朝并无先例而是特爵之,意在抚慰。但耶律强雄挟部落势力,整合女真、契丹残余,向东发展,逐扶桑护商军,进控高丽;又派‘流鬼使者’渡海,潜入室町幕府,胁迫征夷大将军足利尊杀高丽皇族逃将李承嗣,得以平定辽东全局。强雄势力大增,俨然胁及大元东北翼。左侯为天下计,寝食难安,闻强雄悄下江南名为游历,似有所谋,倘若季宗布此番入关乃为悄随监视也就不算擅离职守。但须防他暗中串通纳兰春树而谋河西,又令大元帝国添西北之患……”
“我来时听说,流鬼已被季部悉数使计收买,黑水魔蝎族脱离关东强雄。”路祥安悄攥背后的手心有汗,想起左侯曾喟倘若天下大乱,一旦中廷失势,得益者必先是已掌权柄的各路诸侯、封疆大吏乃至拥兵自雄的将领。所以时局艰危之际,须用策削弱之。眼望坡下雾随剑漾,辉光明灭迷离,眉蹙愈紧:“季宗布到底是谁的人,决定左公这路棋的走向。单凭这几招剑法,是看不清楚的……”
但叮一声悠微,季宗布游离不定之剑又被捕蟀大汉所磕,两相轻灵,剑尖乍沾又离。他感那大汉剑梢所蕴内劲似无明显式微之象,眉关越紧,忖:“他这路剑法并不循章施为,根本不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成数。而是随手而为,我起,他必应,绝不留毫厘岔隙漏绽可乘。此人修为委实已深不可测,拈手成招,这便是化境。”
捕蟀大汉忽喟一声轻轻:“秋堂本源无相,轻锋竟尔着痕,你是反其道而为之了。”剑稍点地,顿绝季宗布再寻变招余地,看他又回剑自蓄,大汉一手持剑,另手轻抚幼僧头上,免其又自走难觅,眼并没望季宗布剑伺何位,淡然道:“倘似令师兄纳兰春树一味无相无忌而臻招无形,也许当下又是另外的局面。”季宗布闻言心凛,暗感剑意竟给此人一语点破,再斗下去也许仍是这种僵局,但一皱眉,觉无可退,道:“我胜在年富力强,久峙于你不利。”
眼望那大汉背衫豁绽之缝湿染,乐逍遥亦虞于心:“这阿叔身有宿疾未痊,刚才又因硬接那一招料必气岔难舒,瞅年纪也大过季秋布不少,可别玩丢了自个命在这里……”浑未留意称错了季氏之名,只为捕蟀者担心不已。无意中又瞥一眼于旁,觉那颗人头眼似又睁闪诡意,当他瞧来时,目又奄闭。
乐逍遥咋舌之际,只听路祥安低哼于畔:“岂只秋堂太过执着于宿年恩怨,我看那纳兰春树更有过之无不及。这么耿耿于怀,修为如何能臻无相之境?”乐逍遥暗咦:“这家伙倒似看得懂!”便想不出此人怎似明白得很,但见霍耀良眉头一皱,忍而不语,其旁那短须汉子马力已憋不住话:“路祥安,你到底站哪一边说话?”
路祥安悠悠地溜他一眼,道:“我是左侯的人,当然该站在左边。”没等那四人会过意来,他又轻笑怡然,语轻意重:“我们都该站在左边,不是么?”乐逍遥瞧向坡下,只见季宗布走剑于左,那捕蟀大汉却也没在右,雾中影影绰绰,右边不知何时悄显四人立观之影,各皆大氅连头披罩,形貌不现。
捕蟀大汉在中间,虽未转脖回顾,却于当下情势均似洞察无漏,剑轻点地,说道:“但我看,久峙对谁都不利,大家皆在局中。”季宗布琢磨未语,那蓬发女童突然走到稻草人旁,用脚拨弄草膛豁腔处,皱起鼻头道:“噫,里边有个死鼠哎!”非仅睹鼠呲嘴死于内,脚犹未缩,草忽一动,游出一条活蛇。季宗布拉她未及,女童一声哭叫而倒,两名花格子衫汉子忍伤急起,见她脚踝赫然已留三粒牙孔糜乌,既惊又怒,乱刀剁死那条毒蛇,察看其尸时,又皆变色:“这蛇怎么头上长好几只眼?”
捕蟀大汉眼见其中一名横格灰衫汉子急欲俯口为那女童吸出毒血,他感不妥,忙抢身过来,喝阻:“我见过这种蛇,血不可沾唇,须以内力逼出毒性……”先前被他夺剑的那汉子伺守女童之旁,见那捕蟀者伸手急扯横格衫汉子背心,疑心叵测,操刀迎头便剁,怒声道:“老贼,谁要你假惺惺?”
这一刀虽急,怎及捕蟀大汉快,手揽女童晃避于旁,知毒发在即,须先以内力逼出毒性,未容附掌行功,见刀横狙又至,不由啧然道:“韦启良,你亦一时豪杰,这话说得怎么跟娘们儿似地?”韦启良涨粗脖子,连小八撇胡须也耸将起来,愤刀炫芒激射,不由分说,追朝那大汉席卷般覆,浑不理会后边那横格灰衫同伴叫喊:“当心伤着小姐!”
乐逍遥看出刀法险绝,暗紧心弦:“这家伙一刀挥去,锋芒毕出,就跟泼水般倾洒横溅,委实厉害!换了我也须抢在他出刀之前,才可争到回旋余地……”捕蟀大汉两手各执有童,惟有后掠而避,轻飘飘逾离刀芒片裾不沾,但越未几,忽有四人穿雾飙来,倏掩其后,三口刀交狙成势,断他退路于不预之间。
乐逍遥忙望旁边,除路祥安犹立未往,其余四人已到坡下驰援。马力出刀拦腰,另倆各展身形左夹右堵,霍耀良抱挟长条布囊于后,弧行掠阵,喝道:“老匹夫,放了我们小姐!”
马力槌杆续出长刀,势夺尤快,先至捕蟀大汉后腰,但感刀头微沉,那大汉脚尖稍点,籍以承身弹起,眼只一花,其已游弋开去。另三人如影随形,追截而来,突见面前多了三个大氅披头之影,齐唰唰空手入刃,招数诡迅,迫韦启良等人唯凝守势,急越不过。
捕蟀大汉立犹未定,便感剑气夺距侵髓,不免脊为之紧,蹙眉道:“季秋堂,你何不放亮眼睛看清形势再说?”季宗布悄从他身后雾萦烟厚处绰剑而现,面色铁青的道:“姑苏是你的地盘,满门鸡鸣狗盗,我不看也清楚得很!”话音刚落,雾中有声嘿然,一语随烟荡至:“这处却是死人的地盘,有些事恐怕你看了也不清楚!”
季宗布亦察背后悄有淡影笼氅,但仅专惕捕蟀大汉一人,引为劲敌,稍刻怎敢松怠,眼盯那大汉躯形步态,凝蓄剑势绝其退路,方道:“我不必看,也知老贼又来了一伙走狗在旁。将死之人,却放何屁?”雾中那人披氅而笑:“放屁不敢,放倒个把王侯走狗,我倒想试试!”话中辞锋交碰,立荡两道劲凛凛之气于季宗布脑后相激,土扬石迸,连闪跳跃火星。
季宗布颜绷愈紧,凛然道:“谁在大言不惭?”雾里氅影随啸而落,有意与捕蟀者所立之处站成犄角互应形态,仰面自沐微洒的雨点寒粒,眼闭若瞑的道:“想知谁在大言不惭,须得试试是季教师的掌剑功夫势大,还是水刀木子龙的刀快!”捕蟀大汉叹:“关东群龙旁观者清,只须释季教头之疑,何必入局?”
水刀木子龙素与“长白三圣”之一的白水石并称参商双宿,在关内虽无令人闻皆动容的威望,季宗布驻节山海关,却知此人了得,即使是耶律强雄的帐,他等闲也不买。
白山黑水缈,会京古垣废池萧瑟。难得有雨……
狄青龙轻衫缓带,立檐下静聆琴韵叮嗡。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刚从歌舞升平满城盛世气象的元帝国大都出关迄此,狄青龙对大江南北的繁景犹然历历在目,奉强雄密召,转道渡海,越傲军阿儒汉部防区,匆诣女真故京会宁荒废宫苑。清茶一杯未茗,闻琴奏韵,思至“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之句,心头怦然,觉似当今中原的写照。
“竞豪奢”之时,殊不知已然杀机伺伏,人心怨毒,内反外患如箭在弦。
琴韵并不随狄青龙的心思转,调弦换阙,溜溜而下:“重湖叠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此为《望海潮》。狄青龙素觉在柳永之作中,这并不算一首好词。但在苟且偷安的宋代,金主完颜亮读到“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时,对中原的富丽怦然心动,引起他大举南征的杀机。狄青龙读史每叹,鹿肥而失,众必逐之。
一时辽宋夏金元,沧桑几许!
杳如过目云烟,投眸只见参差废柱败垣,昔之金国盛景荡然无存,即使从这满眼疮痍中,也难重拾往日完颜亮南猎中原的豪气。仅余韵袅袅,其意未了。
今有雨更添葱蒙寥落,荒池久涸,一宿碧水积,随风漾,粼粼闪映狄青龙两鬓华发。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不觉暮至……
他举目望不清垂帘后何人抚琴怀古空悠悠,方亭之下坠雨如丝若织,见有两人专神对弈,似在打谱。左边一叟瘦躯奇小,背后侍立两童为他翻谱奉棋。右边一人面如槁木,每以指节轻敲石桌,必震起一子准确无误地弹将入枰,取位恰到好处。睹此漫不经心而显出的高深功力,狄青龙油然生佩,溢目无掩。
那形如槁木之人眼光虽似微瞑微睁,只盯棋枰,若无旁鹜,但当狄青龙目露惊佩之情,他微侧其颊,朝这边颔首致意。
狄青龙并不怪其礼疏,心想:“参商双宿虽是关外大豪,但各为其主,我冒然来拜,彼有戒心也是难免的……”念犹未转,耳际清韵已绝。方亭中有语:“关外陋鄙之人亦闻狄爷为元京饱学之士,聆此韵以为如何?”
狄青龙目光微瞥,见瘦小之叟拈棋未落,他拱了拱手,应答:“《史记·天官书》是这么说的:‘是日光明,听都邑人民之声。声宫,则岁善,吉;商,则有兵;徵,旱;羽,水;角,岁恶’。”
言毕不接,果见瘦叟昂直其首,忘棋似思,缓言道:“乐者,心声。老朽问的是人心,狄爷却以‘占星术’答,怪不得外人说起雄帅麾下诸士,谓高相龙乃精通开元占经的高手,狄爷却是诠注天官书的大师。恕白水石愚钝,愿闻其详。”
狄青龙见他说话时眼觑帘中抚琴人影,知是代询究里,恭然又一揖,解释道:“‘是日光明,听都邑人民之声’,意为正月旦这天晴朗光明,则还要加意倾听城中人民的声音。后边这几句说;宫音属土,如果城中民众的声音属于宫音,则此年收成好,是吉利之音;若民众的声音属商,商音属金,则此年有兵事;若声音属徵,徵音属火,则此年有旱灾;若声音属羽,羽音属水,则此年有水灾;若声音属角……”说至此处,咽言不语,却瞅那形容枯槁之人。
瘦叟觉他似卖关子,眉头微蹙。垂帘后影动,显得心切,有声稚问:“角属木,又如何?”
参商二宿本在好整以暇端坐对弈,皆面无表情地打谱。即是狄青龙这样的大人物来会,也只有旁立檐下隔雨观棋的份儿。但当垂帘微动,内有影晃,白水石、木子龙竟齐展衫而起,拜倒于地。
帘后有语幼嫩:“不妨,久旱逢霖,子民蒙福。今儿朕心情佳,适逢狄老师来觐,大家不必拘礼。狄老师也不必避讳,随便聊罢!”参商双宿恭肃如故,磕头:“微臣遵旨。”
狄青龙遥窥不清帘后颜容,因恐冒犯,怎敢多觑,忙低头为礼,心想:“金国早亡,闻雄帅言及女真有嗣虽幼,却有望整合残散各部重返其麾,一脉未绝,隐隐然又显卷土重来气象,足见此人了得,其族生命力之强!我刚说到‘角’,他幼虽幼,竟知角属木,我之所以咽语未尽,乃为避水刀木子龙‘木’字之讳。”
白水石眼角旁瞥,见狄青龙不跪,蹙眉道:“狄爷,我主在此,怎敢不行大礼?”此时狄青龙正想到另一事:“我又听说有这么一个秘密,连雄帅也无法探实。据云女真遗嗣传至这一代,香火中竭,芜龙太后生的遗腹孩竟是一个女儿,而无旁嗣。为免各部生乱,这事却捂得严实,参商双宿与太后合谋,使幼主一直女扮男妆,以凤充龙。不知今来能否顺便探清此事?”
垂帘后绰约坐映二影于瞳,纤躯颀长者想是太后芜龙氏,参商双宿找到她之前,原是洗衣妇;端坐于旁者无疑正是女真幼主小完颜吐沫儿。他一直隔帘好奇而觑狄青龙,因闻诘声,忙道:“他主雄帅,乃复兴大辽的英雄。大家各谋其事,彼此有国。又皆落难之人,时时要遭元军捕捉,非常时期俗礼就免了罢。朕急想听狄老师说下去。”
狄青龙谢恩毕,答道:“既然金慧帝降诏,那就不怕冒渎木右丞之讳了。刚才说到民声若属角,角音属木,则此年收成很坏……”那形容枯槁之人哼道:“我这个右丞回家得为米柴愁,来此废墟上朝又得处处小心免被元廷公差闻风来捕,何讳之有?”狄青龙听他说得诙谐而凄苦,想笑却笑不出,忙低下头自掩表情道:“是呀,我来得也不易,鹰犬一路追着,幸搭葡萄牙商船绕海道走,险些遇风吹到日本去。”幼主闻言唏嘘,啪的打死一只叮颊野蚊,揩手道:“大家处境同般艰难,只因元廷势大……”
狄青龙抹去满脸风尘辛酸色,道:“某却筮得,女真气数远犹未尽,来日清扫中原必有时。”因知他与高相龙占星观气之能,废墟中几个人闻皆振奋。幼主忙问:“那……强雄呢?”此触狄青龙难言之隐,唯搪言道:“事在人为。”
“既然谋事在人,”白水石瘦颊旁侧,不冷不热的道:“狄爷所谓占星术恐怕也无稽。运程之说,未必当真作得准罢?”
“虽说谋事在人,终归成事在天。”狄青龙道,“世间玄学,从来都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信或不信全凭己心。只有心虚,才强禁之。但我所言每皆有据,比如幼主慧驾在此,关外这些年一直皇气不散,绵延岂止二三百里?”言及此处,心亦一凛,躬拜于破帘之前,低声道:“只要女真各部不灭,长存香火,将来的运数比大元还长。恰如刚才所闻琴韵,实有未衰不竭之兆。”
参商双宿不由相顾存疑,白水石本想说:“然而关外一山怎容契丹、女真二虎并存?”语至唇间,被木子龙投目悄阻,遂改口道:“狄爷所言煞有介事,但闻关内四海升平,盛世光景方兴未艾,便依《天官书》其理,你说大元的人民之音又如何呢?”此问正是幼帝欲知,在帘后不顾蚊叮之扰,神专于注。
狄青龙不假思索道:“大元区区百年之邦,根基未稳,盛世未至而宣其盛,人心浮躁,自乱方寸,礼义崩,信仰无存,思潮千奇百怪,难掩人心更趋邪恶。分化两极而患不均、等级森严而恨不平,吏治败坏、民声喧杂,属金、火、水。此葬朝气象!”
幼主听他说得如此郑重其事,蹙思未语,心下究仍将信将疑,看不出大元帝国横扫天下的盛象有假。白水石道:“但闻元廷君臣皆有作为,其帝多才,辅相精干,库足兵强,世人看在眼里,岂是你能唱得衰的?”狄青龙答:“要衰也非旁人唱衰之故,它是自己要衰。所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因感此言甚重,震及幼主,他放缓语气,又道:“诚如所知,狄某在元京并非活在边缘而发怨言。便因看到衰败难挽之象,才下了决心不顾傲雷、古爷追挠,挂印出奔。”
白水石嘿然道:“宁可自逐,也不徒等被逐之日?”狄青龙觉此言含刺,并不为意,索然一笑:“形势比人强。与其坐等大潮淹我,不如起而弄潮。白左辅以为还能怎样?”白水石心下猜测此人来意背后的名堂,说道:“倒也曾听过‘良禽择木而栖’之语,但你瞒不了我。凭狄爷之才,明知自己对强雄志在复辽没多少信心,何必勉为其难却投奔于他?”
狄青龙不动声色如故:“我说过事在人为,雄爷礼贤下士,不比那元廷的僵朽暮气……”
“这话却是说得牵强了,”白水石微哼一下,投目精凛,如针透其心,忽问:“狄是青唐羌化姓之一,没错罢?”狄青龙垂目答道:“没错,青龙本是党项人后裔。”白水石又笑得诡隐,捻须道:“听说你出自陕西横山?”狄青龙面色如常,木子龙悄瞥其眉,觉已微微发紧。
白水石闲手拈棋落子,道:“横山本是宋时定难军区所在地。人们常说辽宋夏金元,这时一经琢磨,越发热闹了。昔日定难节度使李元昊建西夏国,就是在横山起的家。”
帘后弦声叮嗡,绷发一线杀机。
当年宋辽和解,中原安定,士大夫歌舞升平,一切看起来都很好。然而西北边陲河套以南生变,定难节度使叛宋独立,建大夏国,又战火蜂起。夏是党项族之国,属于羌民族的一支,早于唐代就由一位拓跋姓酋长率离祁连山南麓柴达木盆地,投靠太宗李世民,得赐汉姓。各支遗系流传迄元,诸如贺兰或曰纳兰、拓跋或贺、李、狄。
夏、金、辽、宋均遭蒙古铁蹄碾灭于烟云史海,四国旧人并没忘记。而后河西沙酋又兴干戈,吞并邻近部落,再遭元军击灭,残众即为纳兰春树之“架势堂”。
狄青龙额已微汗,知临参商双宿交构的杀机垓心,倘应对有误,便回不去了。他无以回避白水石一针见血之辞、木子龙洞透心机之目,唯有恳声进言:“于今之计,上策即为合纵连横,须合女真、契丹、党项之力倾尽所能,才有望得保烟火长续,不遭傲军各个击破,尽灭三嗣。当下又唯雄帅势大,且精兵略,反元盟主非此公莫属。青龙前来,正是为了促成这个策略联盟,不论将来如何,当前我们的共同敌人是元廷。”
白水石听得心下暗怦,竟忘置否。木子龙从旁信手弹棋飞入枰中,微哼道:“元廷不倒,大家确是翻不了身。但强雄狼子野心,我信他不过,怎敢躬身入其局?”狄青龙看棋便知他已有入局之意,只怀戒心未释,稍思又道:“化积怨嫌隙为亲密无间,古有妙法。女真、契丹两族从此通婚联姻,永世为一家如何?”白水石往石枰上应了一手,翻谱看局,眼皮没抬的道:“天下事争到底若合归于统,到底须看以谁为主?”狄青龙想到,来时强雄已有交底,一切由他且行权宜,乃答:“前方以雄帅为盟主,后廷以慧帝首衔决断,此亦雄帅之意。两家合一,就好说话了。”
“不是两家,”白水石摇了摇手,眼皮没抬的道:“是三家。你不是强雄的人!”
幼主听到这里,实在憋不住,起至残柱后撩裾立溺淋漓,站作男儿状。狄青龙正与参商双宿构画策略,闻帘后妇语:“皇上,你别站着尿呀,便液淌淋两腿了,蹲下蹲下……”狄青龙心念登时一动,暗怦渐促:“要蹲?难道幼主果然是……”
废垣后杂草里忽晃一影急离,扬手欲发黑鸽升霄,狄、白、木三人顷察动静,瞥目见影掠若魅,端是奇疾,似是个乔扮宫女的满头小辫者,陡当发套掉地,狄青龙稍望即省:“流鬼探子!”
白水石面不斜转,只哼一声低锐:“想发信号?”撩手绰拔一剑奇大,遥坐挥刃,那黑水流鬼人奔逃之势未竭,倏然躯分两段,清雨溅殷。幼主在帘后“啊”一声惊叫,太后忙抱其入怀,抬袖掩他眼前,挡去杀戮之象。
木子龙俯眸看棋,耳际悉簌一声,黑鸽正穿雨雾欲远。他随手撩向桌旁空积雨水的香炉,溅水半弧若扇之展,拨往雨中,幻荡刀形淡淡一道,飕追空中鸽影,狄青龙只及霎眨一眼,檐前雨珠忽殷,飘翎飞羽无数。
他在旁兀感凛然:“溅水为刃,好强的真气!”木子龙横手一晃又拢回袖里,再拈指于眼前,所执已非棋子,而是一块小布片儿,字迹匆就,以指血写成:“流鬼密禀季大人,辽金媾和,女真无嗣……”
木子龙霎目之间,颊上雨点渐密,笼笼葱葱掩去思绪,他移觑季宗布已蓄剑势的身影,听毕捕蟀大汉之喟,只淡然道:“我已入局。”
季宗布岂不晓得木子龙“水刀”的厉害,偏在此时有雨凄凄,更增无刃肃杀之意侵然。但觉此间仅只木子龙及其随从,不见“参商双宿”另一人,季宗布心下盘忖:“辽金媾和的结局出乎意表,强雄老儿正好无妻,竟乘机续弦,娶那出身洗衣妇的什么‘芜龙太后’过门,金慧帝平白多了个皇父在上。这一切定然是‘参商双宿’在搞鬼,他们左右逢源,令契丹女真浑合为一,而使大元东北边患得以借尸还魂。但他却到这里做什么来了?难道……”
水气淡漾,渐往木子龙披氅之躯聚拢,如烟之萦,由薄转浓。捕蟀大汉觉察其有杀季之意,不禁说道:“木龙头,有话好说……”木子龙闭眼若瞑,浑若未觉有只飞虫掠近他颊,他冷冷道:“雄爷说,季宗布不死,你的日子也不好过。”飞虫近时,如遭无形锐刃所碾,在他额前尺许处自裂无余。
乐逍遥身僵犹难急复如常,在草坡上望见捕蟀大汉陷于数人合围,初感急虑,待见“八百龙”来了高手,锋芒直指季宗布,他错愕之余,忧意稍减:“听说强雄父子下江南,乃是为向凌家登门结亲。这捕蟀老伯似与凌钰筎那厮实有莫大瓜葛,想也是凌家的长辈叔伯之类,岂止邻居这么简单?不管怎么说,关东强雄的人既为求亲而来,这会儿倒不会与凌家亲朋为难……”
但见季宗布脚步不丁不八,剑尖斜指地下,势虽仍朝捕蟀大汉蓄作伺迫之态,乐逍遥却觉他此时剑气所向已移,低眼觑地,纵使背对木子龙,所蓄剑势悄转,身形姿势浑无一丝变。不识剑者,或要以为季宗布此刻犹在专峙捕蟀者。
捕蟀大汉暗感两虎相争必有伤亡,木子龙既不听劝,季宗布又不肯休,未容他设法分解,又见那蓬发女童已奄昏不醒,面色堪虞,尚幸先前有个横格衫汉子急撕衣衫紧扎在她腿弯,稍遏毒性上侵,但瞧情势仍危在旦夕。捕蟀大汉明知当下他自亦陷临险境,倘要救那女童性命,须得全力以赴,凝运上乘内力将她体内毒性逼出来,然而他若在全力施为之时,陡遭攻袭,决难分神旁顾。
其中利害,他已无暇多加权衡。眼瞥草坡之上雾林葱郁,他忽动念另转,提倆童便要腾身掠离,以觅另外去处为那女童逼除蛇毒。季宗布低目睇地,虽似敛念凝惕木子龙一触即发的攻势,但当捕蟀汉身形微动,不待跃起,季宗布即发一声低喝:“耀良!”与此同时,他剑势又朝捕蟀汉逼狙而去。
木子龙所等的无疑便是此刻,他虽早蓄刀势,眼见季宗布凝剑寂峙竟似浑不留可乘之隙,他唯有等待,就像猎者箭在弦上,只须悄无声息地捕捉猎物从藏身处现身的那一刻,良机往往稍纵即逝。
捕蟀汉动,季宗布亦动。情知别人决计拦不住此公,季宗布必以剑狙,这正是木子龙凝神等候的良机。他提手拨撩水气雨丝,晃掌骤快,连旋数下即推,乐逍遥在草坡上睁大的眼睛里霎现一虹幻刃横荡,雨雾扭曲,凸朝季宗布摧去。
但见季宗布右掠,另有一影左移,便从他身后晃过,瞬即交闪而分。乐逍遥未及惊诧水刀顷现之炫,认出迎向水芒之人正是那独眼剽悍汉子,其背后布包裹迸然裂散,嗖嗖连声,迭有青锋空刃无柄,纷纷扬扬跃然而出,千斫万斩,劈裂雨雾倾头洒向木子龙,浑似没见水刃将至,一击便是你死我亡之局。
乐逍遥适才见到此人手拿长条布裹之物,其状似是兵刃在内,哪料甫一出手,那人并没动用此包袱中物,而是背囊藏刃倾柙尽出,豁然激扬夺目。木子龙唯有急收水刀摧去之势,乍拢又发,更溅巨锋如虹弧亘,迎向劈雹般落的片片飞刃。
又叮一声,两剑交磕轻轻。季宗布仍然无隙可乘,眼见捕蟀汉受他一剑急衅,身形乍动又止,跃势告遏。他再掠一剑微荧渺渺,其快端出不意。但捕蟀汉应手一剑又与相磕,边锋互带,溅一线横辉稍曳即散。与木子龙、霍耀良之斗绚烂万千相反,他二人斗剑却是风轻云淡,多在蓄势互伺,偶尔剑尖交击,也是一擦即过,殊无半分拖泥带水。
乐逍遥初为木子龙、霍耀良交锋之炫而惊奇不已,待看捕蟀汉被季宗布缠斗,两剑若即若离的交手情形,无疑各施上乘家数,每招变化稍纵即逝,端的妙不可叙。他叹为观止之余,隐隐想到:“看这两人使剑的手法显然都透着几分眼熟,季宗布像是从无相剑法中变化出若有相、若无相的门道,仿佛登崖走绝巅,隔雾看远峦,偶尔奇峰突起,险相环生;捕蟀阿叔更绝了,他根本就没有现成套路,人家用什么,他就应变什么,每皆浑合无间。但我怎么觉得他出手或收招每必晃腕往内的运剑手法像极了我使乱剑时习以为常的伎俩?不会是他偷我招罢……”但觉并无可能,终是心有怀疑,只因他出道以来,还没见过别人会使这种晃字诀。印像中只是幼时在兰陵渡似曾见过。
这时雨落淅沥,季宗布两肩已湿,再攻不取,飒然收剑斜指于地,含势蓄招仍伺,有随者打开雨伞,遮他头顶。短须汉子马力等人也各张伞围在捕蟀汉之畔,距数十尺掩绝逃路,防那大汉挟女童溜走。
乐逍遥啧之于心:“这些关东客却怕江南雨!”不觉江南秋深,雨寒风瑟,一派凉飕肩脊。
捕蟀大汉反手从肩后亦拔雨伞,一手撑遮头顶,免身边倆童淋湿着凉。便在打伞之际,取一条布带缠抱那蓬发女童于胁下,陡感炫光纷飒掠眸,瞥目只见霍耀良荡链收刃,数十口无柄之锋飕地回防,片片叠转,随着扯臂沉腕之势,往他身前骤如围篱筑墙般拢,顷构一排刀片所组之盾,挡向扑面急至的水芒。
未待捕蟀汉多瞧一眼,倏有剑芒曳点而至,迅若一线飞星。捕蟀大汉一手撑伞,另手绰剑亦点,两刃乍磕又收,季宗布仍迫不进,飒然退回伞下。捕蟀大汉似也没法更加驱退他,回剑斜指地面,眼见仍然僵持不下,他眉头微紧,觉蓬发女童所染毒性必耽不多时,说道:“季教头,先且罢斗如何?”
那短须汉子马力喝道:“须先救回小姐!”其声未落,甫趁捕蟀大汉背后疏防,横抡一刀斩脊,去势猛急,乐逍遥看得心都快蹦出来,睁大的瞳里忽眩,一线水芒遇刀盾溅洒无余,交震之下,霍耀良跌步稍退未几,刀盾迸散又腾于空,仍是纷纷扬扬,倾头飞斫木子龙。
乐逍遥目不暇接,但究惦念捕蟀汉,眼又移觑,只见斩脊长刀绷杆撼飞,那短须汉子马力却似懵了一下,虎口剧震麻木,愣未及退,捕蟀汉随手将剑撩指,抵他咽喉,眼仍望着前边季宗布蓄欲进发之剑,正要开口说话,倏有所见,眼光微变,闪出骇然之色,旁边幼僧亦惊得哭啼。
季宗布浑未觉异,眼盯捕蟀汉,寒绷青颊道:“我说过,这小女孩若有三长两短……”那短须汉子马力眼亦发直,不顾喉遭剑迫,望向季宗布背后,憟道:“大人,你……你……有……有一只……只……”一时悸极,话声也颤不成句。乐逍遥怎晓为何,只恨隔得不近,急难瞧清,憾非儿时看社戏,往往总能抢到前排。
他淋了一会儿夜雨,头躯所沾污泥悄淌几净,倏尔觉凉,眼光旁瞥忽悚:“不对吧?刚才关老道之头还搁这儿遮挡我视线的,怎么又移开了……”急欲瞧那颗人头有何不妥,却迎着路祥安低觑的眼光。乐逍遥乍吃一惊,随即自宽于怀,暗慰自己:“不打紧,他看不见我。”
又觉并非他当真形隐躯匿,只是说不清究因何故,路祥安等人就像眼睛被遮掩了一般,每当低觑必感露光反泛,霎目恍惚,以为一无所见。乐逍遥适才便想:“这就好像当初到‘六榕客栈’捉淫贼,曾见有‘鬼遮眼’的奇事……”一念未毕,见那颗人头果然悄悄又移,断颈处竟似生脚般挪,蠕若百足之虫。
乐逍遥大诧之余,料非幻觉,急猜:“割下的人头怎么可能自己移动呢?想是许多蚁虫钻入其内,要搬往巢里……”但感又不像,因见那颗头表面毫无蚂蚁,血污泥迹已被雨浇将尽,白森森的面肌凝着若似诡笑般态。偶尔触及其目微睁又闭,异光隐然。乐逍遥暗啧:“我已经受够了惊吓,不是又要搞这种吧?”
坡下忽飒声响,木子龙、霍耀良乍将交刃,彼此互拢锋芒,脸上齐现莫名惊疑之色。一时寂静,夜雨凄雾寥然,风在旷野曳地飘忽,游离不定。人人都觉此地并非只有他们。
青衣小贺原本踣地促喘难止,忽觉四野风寂,万籁哑然。他猛地搐声失抑的道:“来了!出来了……你们有没有看见?”顷又一愣木然,两眼翻白,手掏其物,竟在众目之下剧烈自渎,接连溅射浊汁于地,落时变若一只只白蛤蟆状物,蹦蹦跳跳而走。见者无不愕转悸色,觉风诡云谲,万象乍寂又变汹涌。
季宗布眉头紧起,无须回头,察觉随从骇退纷避,他接伞自撑,瞥目觑剑,见映有一长发垂地之影恹恹若魅,与他背靠背相挨,既不动弹也没声息,但籍阴穹电光时闪时暗,屡显那长发之脸将欲转面的重复景像,来来回回、反反覆覆,总似将欲转脸与他面对面。
季宗布持剑之手汗然顿紧,倏地反撩于后,所削虚空,并无斩获。他仍感那物在后贴背悄挨,转个身依然如影随形。他心头寒凛,不由欲哼:“老匹夫,想来又是你们在搞神搞鬼了!”声犹未出,眼前突然遍地焰起,妖曳而围,幻闪万千魅舞般影。
那捕蟀大汉手按女童后背,强运内力助她御抗毒侵,眼光澹定的道:“魔由心生,一时幻魅猖獗,终是虚妄。大家守心守志,只要勿受其惑,毕竟邪不胜正!”乐逍遥兀自被那悄移的人头所惊,遥闻此语,心念一动,暗想:“我一直心存困惑,总觉习武之人哪怕修为再高,倘遇玄奇斗怪之境,屡必处处受制,对巫幻神魔无能为力,非要请神求仙、动符用咒不可。若似那捕蟀大叔与季宗布般,徒然武功高深,陷于鬼怪伺伏之地又当如何?”
季宗布看那大汉端似没事一般,不免疑心越甚:“大家都有事,就只你好整以暇。这鬼不是你搞的,还能是谁?”又见大汉落掌按于蓬发女童背心,显然胁其要害,季宗布情急关切,更恨那大汉阴险恶毒,暗想:“此人恃势特立独行,一直是朝廷隐患,我没看错他。今次不诛,来日不知还要造出什么孽来!”但惮伤及女童,怎敢用掌力摧击,他改念以剑急刺其喉,出招之际,不觉援用这大汉适才指点之法,运功守元,强凝心神,眼前幻焰又隐。
他回头瞥背,那垂发寂立之影亦匿,泥地空荡无痕,仿佛从来无异。一时顾不得奇怪,只想救回蓬发女童。捕蟀大汉正运真气为那女童逼除毒性,势已分顾无暇,陡感剑气锐侵,知是季宗布又袭,此次比刚才倍增凌厉。心下发苦之余,忽想:“前次那小子附掌输送内力助我转危为安,同时竟能言笑自如、举措无碍,单以这等强盛内力而言,我几十年修为不如他。倘然他在此地,与我易境相处,决然不致似我这般受制艰难……”
乐逍遥僵卧草坡之麓,见其势险,怎奈无法相援,心中暗叹:“不是回回都能为你解围的,捕蟀阿叔!看来你别指望我了,因为我受制于此,连抬动半根指头戳死爬嘴的蚂蚁也艰难……”虽作撒手之嗟,眼见剑光已近那大汉颔下,究也焦急。
季宗布那一剑刺到中途,突然去势微偏,随目光凛转之势,掠剑急撩那大汉肩后,遥激雾漾烟剥,一注劲气锐射去处,又有血溅。那短须汉子马力原已退离捕蟀大汉迫喉剑梢,见那大汉不似想要他命,一时难以置信竟能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忽见季宗布一剑飞点,疾如流星划曳夜帷。马力须为之硬,惊道:“大人……”然而那一剑既非刺向捕蟀汉,也非冲马力削喉而来,却偏朝其右,撩入夜雾空濛处。
其时捕蟀大汉亦已觉察雾里有物急骤欺近,苦于既要专力为女童逼除毒性,又正猝临季宗布急剑所迫,一时无可奈何。但未始料,季宗布此剑本是冲他夺喉而来,却突然稍转去势,锐注凛凛,点向雾气晃漾处。那里虽无什么,季宗布和捕蟀大汉均感脊上每个毛孔悚然张扩,觉必有物疾掠若魅。
季宗布本觉没人比那女童性命更要紧,此剑初为救她而发,但去未迄,便籍云穹微电闪瞳,忽见女童在那大汉怀里其态安祥,两人头顶依稀有微缕白气轻升袅然。季宗布同那大汉早是宿敌,便因当年之失,辜负傲家栽培,而致多年投闲置散于京师。这都因捕蟀大汉昔之一狙,季宗布耿耿于怀,正要乘机一剑穿喉,但抵那大汉澹然庄正的面前,这一剑无论如何竟刺不下去,心念怦想:“他果是在为鱼儿行功逼毒,两人皆到要紧关头。我这一剑若杀了他,势必引起真气倒注,毒侵脏腑,鱼儿也活不成了!”
稍顷迟疑之际,忽感雾里有诡气疾近捕蟀大汉背后。季宗布一剑即转,撩迎而去,擦着马力惊寒之颊旁掠,雾里稍绽血花,烟漾又复平静。季宗布凝剑惕觑无觅,心中惊疑:“是什么中了我一剑,还不现身?”耳边痛哼声促,马力倒地,后背斜绽四道并排划脊破裂的血痕,急瞧不出何物所留。
倏忽之间,捕蟀大汉左颊寒迫凛凛,雾气荡萦即分,若有锐物劈自冥冥不测之中,骤然斩至。他身形不动,飒然挟两童移掠于旁,季宗布见状嘿了一声,心道:“不想你专神行功之际,遇危还能避得!”单以那捕蟀大汉的本事独避尚未属难,可是加上须护两童于无碍,且在不动声色之间,移离无形猝袭之下,这却委实不能不令人由衷叹服。
季宗布尚有两名随从在左伺防,初是为阻捕蟀大汉挟童逃离,猝地忽感雾漾诡异,杀机凌越于此。韦启良喝一声:“大家小心!”刀转左畔,迎狙奇快。但簌一响,那横格衫同伴颈后溅血飞殷,先已颈首分离。韦启良一刀撩空,雾漾复定。季宗布数名手下面面相觑,怎知是何杀了他们同伴?
季宗布原疑捕蟀大汉搞鬼,接连遭袭猝然,见这大汉亦不免同处险测之境,他疑念转惑,未暇稍思,眉关又紧,急朝另隅喝道:“耀良,到你那边了!”霍耀良虽与木子龙互峙未已,亦感背后烟气骤诡,刀盾急拼,合构一面青墙于后。不知何物当的击了一下,被刀盾磕回,飕地纷刃飞曳如流水长泻,霍耀良荡刀反击,百辉密扬于空,激洒于地。
见此刀势迅奇,非仅捕蟀汉、木子龙暗凛于心,季宗布亦怦然生念,忖思:“左公请‘铁血盟’、‘汉复会’、‘旗帜教’助我,号称左门三卫,霍耀良非我嫡系,出自铁血盟,果然好强的驭刀术,一点不逊色于我麾下‘百战劲旅’。尚幸此人是友非敌……”
随霍耀良曳链扯刀之势,拔动地面土石急腾而起,如耸厚垣一堵,升上半空,当他再次荡臂发劲,又撒向雾漾幽迷之处,轰然覆下。睹其声势浩撼,木子龙瞳孔不禁一阵收缩,突然眉关蹙紧,觉刀势大虽大矣,但并没中,雾中锐迫之气却移往他背后,诡寒侵脊已近。
捕蟀大汉因患一味强输真气之下,那蓬发女童未必受得起,有意时弛时紧,缓她所苦。他虽在全力以赴,自仗上乘修为,尚自耳听八方无碍,心中牵挂旁人,甫当运功稍缓,忽有所感,眉又紧起,不由喝一声道:“木龙头,小心右边!”
木子龙探手出袖承雨,稍凝便又晃腕反掌,拨转腰后,半弧水刃倏现,飕地掠往雾气侵凛的左隅,但听捕蟀汉叫声,心下一怔:“如何却教我往右?”未待领悟那大汉何意,水刃溅射中途,左隅雾里踉踉跄跄撞出一人,亦著八百龙服色,两眼空浊无神,正是随从之一,不晓何以变此丧魄失神般态。木子龙收势未及,那人撞上扑溅而来的水刃,躯分两段。
这时,木子龙颈后倏现一道若隐若显的钩镰刀,豁然出自右侧,他急要再发水气锐击已来不及,唯有腾步往前飞奔趋避。忽感颈后锐芒又隐,他再拨水刃欲洒之时,顿失所凭。
季宗布出剑,飕然一注弧辉撩向韦启良与捕蟀汉之间,仍摧不中,但感雾漾又移,空空濛濛不知飘匿何处。季宗布何曾遇敌若此之诡,不由眉头一紧,哂言道:“这都是心魔吗?恐怕未必罢!”
捕蟀大汉觉亦疑惑难释,沉声道:“这是外魔。但魔由心生,它是要内外夹攻……”语犹未了,忽感雾漾轻轻,如微烟之沁,萦晃而往霍耀良背后,大汉眼未及投,即道:“出刀!”霍耀良未闻动静,听言一愕,但感这大汉话里竟有不容违忤之气,不由自己地应声荡刃纷出,往身后掠作一排锐锋列阵,飕地划雾绽殷,但未见何物中刀。
木子龙因恨雾中魔魅竟害他自戕同伴,惕目转注,见一注雾气横荡往北,他急曳水芒击之,霍然追及,那注疾移的雾气忽又复定,淡凝不动。木子龙乍愕之间,陡闻剑声飕飙于东面,季宗布投剑飞掷,所往仿佛虚空。
乐逍遥面颊倏凉,生吓一跳,只见一支长剑穿雾而来,几乎贴着他额擦颊斜坠,钉进手边地里,没刃半截,其柄兀仍在眼前嗡嗡颤晃。他心头吃惊:“他随手投剑竟有这么远?”蹦舌之余,一如既往地暗又自慰:“手劲大虽大,却没什么准头。我躺在这儿你都插不着,别说那游移若魅之物了……”
捕蟀大汉耳垂微微抽动,有那么一会儿亦无所闻,觉雾中倏忽之物委实捉摸不定,合季宗布、木子龙、霍耀良三大好手之力,竟也拾夺不下。他未及暗叹,忽感脊紧,嘿然道:“到我后边了!”
众人犹未会意,捕蟀大汉背后二三十尺处雾气悄荡微微,季宗布立时察觉:“还有二十尺!”话刚出口,又觉距离急缩不足十余尺,可想而知那物飙速何疾。季宗布突然移身与那大汉背靠背,右手抄掠大汉插旁之剑,晃腕急撩而出,雾里霎又溅殷。
未等捕蟀大汉启唇道谢,季宗布先声冷冷:“我是为鱼儿,不是为你。”然而捕蟀大汉说的却是:“你靠着我的背,那个心魔可还仍在?”季宗布眉关立紧,语声充满了惊怒难抑之情:“你……你怎知?”捕蟀大汉眼望雾漾复定之处,见殷散风中,魅影不现。他涩然道:“我看不见。但从你刚才的眼光里,却感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忘不了,总觉不论怎样做,她都跟着你纠缠不休。但这只是你的心魔,她不在这里!”
季宗布原似酷面无情,只道没人知晓心事,陡闻那大汉直戳心扉之语,他惊得满手皆汗,颤声道:“你……你说什么?当时羊大夫祠前仅我和她娘亲,你又没在……”捕蟀大汉喟然轻轻,却透心情沉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但眼下你最要紧是忘了她,鱼儿的娘并没跟着你到这里,我们面对的敌人不是她。”
季宗布一凛越甚,不由转身后跨二步,拔剑相向,指住捕蟀大汉之颈,沉声道:“我的事你怎么知道?凭什么肯定她……她没跟着我,我告诉你,她并没放过我!不论我如何对待她女儿,甚至当成自己的骨肉,可她……”众见季宗布原本冷静笃定之态不知何以突变失常,甚而语无伦次,不时悸顾背后,神色更似见了鬼般,搐颊道:“她还在我背后……”木子龙、霍耀良不禁都愕,怎知季宗布在搞什么鬼,齐瞧他背后,除了他自己兢颤难掩的影子,哪有别物?
捕蟀大汉澹定如故,仿佛未觉剑尖划破面颊,说道:“那只是你心中有愧,所以生出心魔。你不知为人父母的心情,就让我告诉你。冲着这么多年你厚待她女儿的情份上,我想她娘即使冤死在九泉之下也已原谅了你……”季宗布颤声抑不住惊痛悔恨交涌之迫,咬牙道:“胡说,当年的事是一个错误,是我的错!我都不能原谅自己,她又怎么原谅?老贼,你到底从何而知……”捕蟀大汉在微颤的剑梢之前依旧如常,眼中闪过一抹沧桑色,但喟:“我如何不知?你伏兵羊大夫祠是要杀殷紫衣,却于昏暗急乱之中,你为傲霜立功心切,错杀了这小女孩的娘亲。其实我是适才见了你和这女童方始忽省,记起我也想忘记的往事。”
季宗布手中的剑不觉颓然垂下,此语勾起他无限往事不堪忆顾,一时痛心疾首,清泪朦眶,喃喃道:“我这辈子只杀过一个人,却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女子。”突然提剑又指捕蟀大汉喉颈,眼光转厉:“当年你必也到羊大夫庙欲援殷紫衣,所以知道。可你怎么不拦住我?”捕蟀大汉叹道:“你心中负疚日重,难道忘了当年的季秋堂意气风发,出剑凌厉无比,就连齐无双也挡不住你,何况老夫尚在祠外未及赶入?”
季宗布心头又痛难耐,剑在手中如握毒物,不由竟弃,眼望捕蟀大汉怆然之颜,茫然道:“所以你到大渡河横索狙我,便是为此?”那大汉微微点头,说道:“朝廷将错就错,宣称羊大夫祠死的是魔教妖妇。我当时恨不得杀了你,但悄随你入川黔一途,见你对这小娃娃尚有情义,抚爱有如己出,更从此誓不娶妻生育,以绝己嗣。遂心中转念,放你一马。可当时我来不及告诉你,有一个寒窗苦读、也想似你一般投效朝廷的贫苦书生也因而被你逼上了绝路,如今他聚啸江北,你可敢去面对他?”
季宗布眼光空茫,闻言只冷哼一声以应:“你是说张士诚?”捕蟀大汉点头:“杀妻夺女之恨,是他家仇;夺田害民之怨,是公愤。我要是你,就把女儿送还张士诚,帮你那同僚陈友定缓解此燃眉之急……”木子龙闻言登觉不妥,心想:“老家伙家大业大,一心求稳定太平,和那拓跋相一样口宣和谐为贵,其实是要受苦百姓一味忍让、不起事反抗。若季秋堂依言从事,看女儿送回的情面上,这帐张士诚须买还是不买?”
季宗布未及省悟其意,那女童在捕蟀大汉怀里奄然忽似惊醒,眼仍闭睫,其声低弱地忽啼:“我不要回家……不要跟着鸭蛋诚,不要上茅山学堂,就只要留在季叔叔身边,他孤零零好苦好苦,鱼儿发誓要照顾他一世,亲他爱他!”哽咽着又昏昏睡去,小手其色如碧,显是毒侵越发往上,已近心脉脏腑周遭。捕蟀大汉一怔,啧然道:“冤孽!”
因闻捕蟀大汉重提往事,句句戳心泣血,季宗布本已心神沮乱,又听那女童稚声诚挚,在时迷时醒之间竟尔真情流露,他心头之震其甚何深,更增痛恨悔疚,一时呆了。突听惕防四周的霍、韦诸士急声示警:“大人,小心背后来袭!”
眼见季宗布恍如失魂落魄,竟未觉异雾逼漾疾至,捕蟀大汉掌附女童背心,苦于运功未迄,欲腾不得,知险忙唤:“季秋堂,还不赶快驱去心魔,大家合力对抗外魔!不然这小女孩也活不成……”季宗布心头一震,霎似茫然回神,攫剑从那大汉喉畔移转其锋,目随刃掠,只见一魅若隐若现,倏然穿雾迫眸,他提剑要迎原尚来得及,但顷刻之间,却觉重返当年羊大夫祠昏暗帏丛,撞到剑前的是那个怀抱婴儿的受惊女子。
一时间,季宗布目眦尽裂,不觉剑落。寥然立迎劈雾而至的一道淡淡钩锋,灭了反抗求生念头,心中满是赎还罪孽之意,垂手闭目待死。恍觉魂返羊祜祠,跪在血泊中那妇人身边,为她抚合死而未瞑之睫。
但他这一生注定不能轻易偿得此债。只因有人抢身撞到跟前,为他挡去夺命之锋,那人倒在他臂弯,后背衫裂透脊,血溅四处,须颔殷染,犹自搐睁双目,咯血道:“大人,保重!”
季宗布出掌,势成一招“云海怒涛”,正是有攻无守,志在你死我亡。雾中钩锋忽若镜迸粉碎,烟气隐移悄往林深夜黑处。木子龙掠目瞥及,哼一声道:“想逃?”撩一线弧光溅雨激随而往,后发先至,终见一影倏显于水刀之下,躯分两段坠地,仍是稻草人。
众愕之余,只见稻草人躯腔豁处,涌涌游出数条乌蛇蔓地,又飞一鸦冲天。霍耀良出刀,一辉曳化万千芒落,遍斩于地,无一侥漏。但刚收锋回柙,四下里又有烟荡雾飙,数道稻镰杀锋急临,众人眸间若现若隐,霎觉又多了几个稻草人举镰挥斫之影朦朦逼近乐逍遥背心直有一股寒气窜上脑顶,想起昔曾亲睹之事,暗疑:“难道是太婆?”旋即另觉困惑,只因又感太婆门徒鬼咒所结的“稻草杀阵”与此时此地所见似是而非。相形之下,鬼咒用来对付庄无涯等人的稻草杀手未免又似小儿科了。
眼见木子龙剥开的草兵其膛,内有蛇鼠一窝,颅中竟藏鸦巢,乐逍遥虽看未细,猜想定是巫法之物,只难明白这些草兵何以竟会隐身?
它们忽左忽右,倏忽出现,倏忽又隐,游移不定,往往趁人猝没觉察时,钩锋杀机已至。因其神出鬼没,仅只一个前来试衅单挑都难以对付,何况霎然又增数名。没等众人看清究有几个,草兵倏地又隐于雾气诡漾间,顷刻杀机环伺,四下掩近。
霍耀良惕刀以待,想起一事,冷哂于旁:“听说八百龙有六壬遁术,不惧魔侵邪摄。哪儿去啦?”此亦木子龙心底疑惑,急未容释,接连有数名手下溅血断首仆地。他稍顷无措,脑后雾漾微分,陡现一弧勾锋。
霍耀良未暇多想,便即出刀荡击,飕然一串链芒穿梭,抹入烟雾里。
蓦当颈后锐迫骤临,木子龙即已觉险,回应料必迟了半筹,唯朝前奔,大袍猎猎,仿佛足不点地一般。背后钩镰杀锋如影随形,忽见一串刃列闪曳吞吐,草兵倒地现形,斗笠滚荡,颅钻鸦、膛涌蛇鼠,又与适才一般。木子龙回手急发一点火星,沾草顿燃,焚湮邪物。众人眼前一亮,宛如昏天暗地里突明一摊篝火。
他暗称惭愧,正想向霍耀良道一声谢,两双敌意未泯的眼光交迎之际,木子龙目现凛色,拂掌急荡一注水芒飕地竟朝霍耀良拨去。霍耀良不料此人阴险至此,猝未及防,韦启良从旁不顾伤疼,怒喝一声扑起,见已截救不及,撩刀反斫木子龙,恨声道:“既非左门中人,其心果然不正!”
怒声未落,噗一声响,霍耀良肩畔草絮纷飞,有一影乍近即倒,却是撞上那一注激泼的水刃之梢。霍耀良回头见身后现出一个支离破碎的稻草人啪的坠落,稍怔始省:“木龙头并非袭我,反倒救了我一命。”瞳中霎亮,草人又湮于火。
木子龙飕然弹指发焰之际,眼忽旁瞥,面色又寒,哂一声道:“到处都有!”这时韦启良扑犹未近,斜刺里倏现一道钩锋拦腰斩。他纵惊觉,待要回刀招架势已不及,只见又一道水刃飕地发自乌氅翻荡间,噗地拨撞而来,雾里霎现一个凹了膛的稻草兵,砰然堕地。
韦启良心念未转,背心一紧,被木子龙探臂揪起,拽离又两道钩锋交斫之地。乌氅飘行,木子龙奔于追影斩颈的钩芒之下,手提韦启良连连跃避,没忘拈指发焰,又灭一草骸于焰堆里。纵临追斫倍恶之险,木子龙其颜一如既往地冷漠,瞥迎韦启良疑虑之眼,口中说道:“眼下人人皆是砧板上肉,还分什么左边右边?”
霍耀良闻言心头一凛,扬手再荡连串青刃,豁然横截木子龙脑后勾魂锋,翻腕间百刀列阵,竖耸如盾墙急亘,说道:“木龙头说得是!当下不分左中右,一样都是别人砧板上的肉。”
言毕再翻其腕,袖内倏有一刀如匕,急射而出,往刀盾边缘稍磕,叮的反旋,折荡弹飞,出奇不意往后兜绕半圈,飕地凸现于一个稻草人胸前,自后贯透其膛,中刀时草躯方现。但并未倒,仍挥钩锋欲斫。霍耀良横手催起亘如一堵钢墙的刀丛,横列锐阵扫荡,摧去那个稻草人,但感另一影忽隐。
岂只乐逍遥看得眼圆,便纵木子龙亦叹为奇观,觉从未曾见似此驭动百刀的阵列机关术,未及赞好,霍耀良惕目扫觑四野荒诡莫测,辨不出尚伏杀机何位,蹙眉道:“草人会隐其踪,为免遭袭于不测之间,咱须靠拢一起。”木子龙知此人惯经沙场,临敌应御素有历验,点头称然:“对,背靠背!”
此时木子龙所带随从仅余一名,加上季宗布、霍耀良、韦启良、马力以及另一名挂彩刀客,众感暗雾中依然凶诡伺伏,不知下一回杀机将临何人颈背,唯拢一起,聚于捕蟀大汉和两个小童身旁,背相对,围作一圈各自防备。
捕蟀大汉为那女童运功逼毒已近紧要关节,自感心口隐隐作痛,真气随时难继。他岂有心旁骛,只虑隐患发作,功亏一篑,心头暗紧:“若依那瘸小子医嘱,我宿疾未愈,万万不可多耗内力,损伤元气反增患深。可是这时救人性命要紧,又如何顾得?”季宗布籍地上跳闪未灭的火光,瞥其脸色有异,似是身受极大苦楚兀自强行按捺,一心专注于为那女童逼除奇毒。他不暇多思,也提一掌,运起内力,按于捕蟀大汉后背,低声道:“一个篱笆三个桩,加上我的内力试试看。”
霍耀良心想:“两大高手都给小女孩的毒伤缠下了,我须担当更多,必护他们无恙才是。”抬目之间风窜雾萦,旋涡一般围绕他们聚处幽幽兜转,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拨弄风沙,朝他们越逼越紧。然而数双目光齐注,亦窥不清风萦雾转之中敌影何在。只见数支先前所弃之伞随风飘舞,时飞时落,也兜兜旋旋于他们面前,在迷雾飞尘里倏忽不定,或东或西,更扰视线,引得那名八百龙遁士和韦启良接连出刀,枉然煞耗真气。
霍耀良思:“至少还有一二名剩下的草兵匿形,多半藏在某面伞下,猝乘不备来攻。”送手荡袖,投一簇刀于地,插在面前数步开外,耸锋凛然,越映篝焰激烁四洒。季宗布察其举动何意,暗想:“霍耀良从不甘于被动挨打,多半是要抢先出击。但敌暗我明,怎觅得其踪准确无差?”
霍耀良忖无多少一歼必取的把握,眼觑木子龙旁颊,正存邀助联手之念,未待启口,忽见木子龙眉关深蹙忍痛,一只手自按胸前,强抑不哼。韦启良绰刀防备于畔,见到木子龙情态有异,定睛瞧时,他胸前赫然嵌有一枚异翎针,伤处衫随肤烂,若圈圈旋涡之痕烙刻。
霍、韦二杰齐为变色:“木龙头……”怎知凭木子龙的能耐,如何遭创于未预之下。其实木子龙刚才手提韦启良急避颈后追斫之锋,展步奔跃之时,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胸前此针何来,乍穿尘雾落地,才感不妙,低眼瞧见中针形状诡恶,木子龙料已中一门巫毒逼向心脉,急凝内力与抗之余,悄手拽衫自掩胸创,低声道:“都别声张,免示弱于敌,察觉咱们已没剩下几个可堪对抗之人。”
捕蟀大汉亦察木子龙垂危,便趁输运内力稍缓间隙,悄言道:“季秋堂,这边我可应付得,你且助木龙头罢。”季宗布不言,脸色依然严绷铁青,一只手仍附于那大汉背心,却抬另臂,按掌悄抵木子龙后脊,真气分注二躯。一边仍助捕蟀大汉,一边相援木子龙抗毒。大汉暗佩:“秋堂不过四旬出头,这身内力修为委实了得,就算我无宿疾在身,与他相比也未必能胜出。”
便在众人皆为木子龙猝遭毒针嵌创,心头纷凛之际,身前雾转风推,数伞飘忽而来,乱影掩目。霍耀良觉是出手时机,横臂拽链,本竖土中的那簇刀集豁然拔地而起,每片钢锋平脊阵列,唰地排展而开,掠雾环削,叠叠推涌,往众人身前横扫一圈,撩伞迸破。刀阵复耸,如在众躯之前结篱筑砦,亘构成圆。
此时尚有一伞虽破犹飘,映地有影勾掠眸边欲隐,倏越尘雾,已近木子龙躯。乐逍遥看得心蹦嗓眼,急欲发呼提醒,嘴刚张时,话声突噎,只因又见那颗人头似移微返,半遮视线。乐逍遥一时惊诧难言,嘴为之呐。
木子龙旁边那八百龙遁士挥手撩向破伞之际,伞下倏现一线微芒弧划,抹其喉脖于不意间。
霍耀良袖中滑刃如匕,急磕刀盾边缘,弹飞反窜,射入伞下,砰地迸现一个踉跄扑跌的稻草人。木子龙忍伤弹指,将之燃灭焰中,免游蛇巫鼠蹿来伤人。
火光夭闪之瞬,空中雾分骤然。一弧弯锋覆头急斩而下,居中劈那捕蟀大汉头顶,此袭端极突兀,殊令霍耀良拔刀回防不及。只见季宗布双手忽离两躯之脊,抬往头顶,倏当勾锋倾斩将落之时,发掌高摧。捕蟀大汉临危亦面色如常,这时却微动容,心下赞叹:“好一招‘撕天排云’掌力!”
季宗布双掌乍抬又落,分按二躯脊背,空中稻草人迸躯四裂,乱絮败叶应声漫空飘撒。不待蛇鼠纷落人堆里,韦启良撩刀便削,孰料这个草兵躯内并无蛇鼠,陡当破迸四散,顷时满天翼影乱目,涌出大群乌禽覆没众人视线。
人人眼前皆暗之际,木子龙只来得及道半声:“这是第二轮杀阵……”
霍耀良腾空荡刀,一时遍激辉芒散洒。由圆心漫激开去,密密层层射覆四方,如花之绽。顿时暗转炽明,众人头顶万千翅影忽灭,密密扬扬洒下无数米粒,雨点般泼落遍地。韦启良低眼只见腿边堕得有物碎散,籍刃辉亮瞳之瞬,瞧明无非乌翎和破布扎裹的鸟形,中刀破腹,漏出米粒如注。
霍耀良亦觉奇诡难释,身刚落定,乌云般翼影又覆满天,密不留隙地从四方低拢而至,顷又湮灭视野归暗。霍耀良不待换口气,急又再起,忽感颈后啮疼,发手拂去,啪的打落一只悄叮后颈的狰狞怪鼠,其生两翼,尾长如蛰,落时不甘,又反撩其尾叮刺韦启良脚。韦启良见地上吱吱有叫,兀感奇怪:“怎么其中混有活物?”心念未转便发疼呼,抬脚跺下,那物蹦跳而跑,却欲钻入幼僧袍底,僧发脚踩个正着,不顾吱吱怪叫,揉鞋碾死。
霍耀良一时眼前发黑,晕晃欲跌,这时再无余力荡刃尽歼覆顶翼影潮水般涌拢之势。木子龙双手急扬,耸身跃时,雨雾朝他圈圈聚拢,猛然吐劲展掌,水辉顿绽,由圆心乍缩为一点,又迸溅四面八方。木子龙踣地咯血,再难自抗体内毒侵,头一沉即仆不起。
众人眼前乍暗又明,仰颊皆感沐米如雨。地上多了一圈火线,围躯于内,季宗布心生暖意:“为防稻草人又增援攻袭,木子龙燃米生一堆篝火护我等在内,自己却耗尽余力,再难抵抗针毒攻心。”他觉雨势增大,这些火未必便足久持不熄,但不多想,伸手按附木子龙后心,强注真气助他寂守生机。木子龙神志犹未尽失,伏地喃喃低言:“这是……是斗米杀阵,还有越来越厉害的后着。小……小心应付!”
每人心头都凛,念沉而忖:“单只前边一二波前奏已是如此难斗,次第再来几轮,我等岂不是要力竭死尽?”季宗布蹙眉悄问:“木先生怎知名堂?”木子龙觉后心连注浑厚真气,精神微返少许,回以感谢的眼光,未暇赘语多释,低声道:“斗米杀阵为驭鬼魔法,须以繁杂之极的巫毒仪式驱唤,左近必……必有五面法幡用以招唤鬼魂,须寻其所在,务必拔之,免招更多丧尸破土成军!”
捕蟀大汉另抬一掌按于霍耀良背,另分真气注入,帮他强抵巫毒侵血。闻得旁言急促,料以遁甲奇士六壬术数之能,其语多半忖测无误,听毕木子龙补言指点,蹙眉想:“若拔魂斗米幡,当可缓解一时之急。可我等眼下自保尚难,如何还有人手另腾,分派出去寻找米幡拔之?”又感以当下凶机四伏的形势,离此篝火之圈,不论是谁,去必九死一生。即使拔幡,料难生返。
趁左近一时无异,季宗布详询道:“怎知何处为法幡所在?”木子龙本渐昏沌,待当季宗布多催内力注入,始见口唇微动,若非贴耳近听,其语几难辨闻:“有法幡之地,必……必见大坟、素竹与土龛供祀之物。拔幡即离,集五幡于北麓极阴所在,焚……焚而葬没,可令丧尸失之所措……”季宗布正想“北边极阴所在”究应如何,其语晦奥,非一时所能尽解,又听木子龙喃喃的道:“然后……然后,想办法找到‘尸灵菌’、‘冥虫傀儡’,以及‘法象森严’,到那极阴所在,以处子之血融于纯金,垒土屋一座,斟糯米半斛,合葬于地下,如此这般,复引丧尸归阴,使众魂安息。其中步骤不可稍有丝毫差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一切须抢在……抢在……”
季宗布听得眉皱,觉似不可能的任务,木子龙话声更低噎难继,气促犹如随时将会憋断,便在众目纷投催问之色齐注中,他仍搐难言,一身修为并非不能抵抗嵌胸那枚异翎针毒,只因适才为驱灭无数覆顶之翼,激敛雨珠迸化千万刃,耗去了自抗针毒的余力,此时再难继言,眼翻朝天,微颤的食指耸抬欲指,终抬不高。
“须抢在什么?”季宗布催问不闻回答,惟随木子龙所指,转脖仰望夜雨歇处,阴森森的天穹本无星辰微辉,这时忽见一粒星光在林梢若荫若现,时而湮迷于云霾浓雾里,时而霎闪于眸。
木子龙涩然难言,指了指那枚微星现下方位,手又移点北穹,从他急促的目光所示,季宗布、捕蟀大汉对视之下,忽明何意:“莫非是说,须抢在那颗星移至北穹,反客位为主位之前,完成这一切,方保万全无虞?”
木子龙觑着他二人颜色,觉已猜出己意,心头绷紧之弦顿松,暗想:“刚才你们只顾厮斗不休,若肯早听我说,未必似现下这般陷于被动境地……”然而就算当时季宗布肯给他解释此地玄机的说话间隙,究因一切太过诡奇,连木子龙自己心里也半信半疑,不能确定实有此事,季宗布等人又怎会相信?待得稻草杀锋接连来袭,已然触发咒阵,困于绝境。
季宗布若有所思的目光从霍耀良等人脸上次第扫过,看出霍耀良当下的情势比木子龙决然好不到哪去,其余诸士亦皆负伤,别说去办成此事,纵连趟出火圈数步,若遇险袭,必也随时丢命。未待望至捕蟀大汉面上,韦启良、马力争相顿首请命:“大人,就让小人前往,纵是死……”
季宗布微微摇头,截然道:“去,不是为了求死,而是为了求生。你们留下守护鱼儿以及受伤的兄弟,不可擅出火圈一步,无论怎样也要守住了,等我回来。”他知稻草人也好、蛇虫怪鼠也罢,每多惧火,只要木子龙划燃的这圈六壬火线不灭,便能挡得邪祟侵袭一时。但他委实不敢去想这又能撑到何时,倘若大雨又淋,火线究不足久持。他唯有去争这一份实是渺弱已极的生机,争得一刻是一刻,强胜于困此坐以待毙。
不等捕蟀大汉言语,季宗布将木子龙的手牵与霍耀良交握,使掌心互连,眼望霍耀良,片刻沉吟未言。霍耀良半睁其目,低声道:“我明白,大人保重。”捕蟀大汉此时一手仍按蓬发女童背心,助她逼毒未迄,另一只掌抵着霍耀良的背,他明季宗布此举是为让木子龙也得输真气守住命脉不失。霍耀良说他明白,意为他知道眼下的情势,要渡过难关险隘,须得同心同德,搁置歧见。否则这时候杀木子龙,无疑便可轻易断强雄、金帝一臂。然而他与季宗布均知,若无木子龙适才布下的这圈六壬火线,彼此性命势必难保,一切宏图伟业更是虚谈。
季宗布转望雾穹那粒徐徐北移的星光,心下自知艰难:“就让我去试试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以测天命如何……”蓦然而起,瞥一眼依偎于捕蟀大汉怀里的两个小童,朝大汉抱拳,虽未言语,那大汉亦知何意:“他是求我务要好生照顾鱼儿和他的手下弟兄。”当下行功方至紧要关节,未能分心赘言,只点了点头,投目示意“保重”。
目送袂影逸于雾诡烟迷之中,捕蟀大汉心头殊无丝毫放松之感,望云霾堆乌滚浓,纷聚头顶,如巨岳将覆。大汉蹙眉暗思:“秋堂此去急未可盼,看天象此间酝酿更大风雨,六壬火不足久持。我等暴露于旷野空阔之地,决必腹背受胁,防御难周。须趁下一轮攻袭未至,赶紧缓和众人情势,退往砖窑之中,另找地方据守。”
他修炼的内功却与季宗布大异其径,非似季宗布那般随时想撤掌收功便能应念自如,其发也绵,其收亦缓,浑如大江大洋,浩浩漾漾。虽少了一派洒脱自如,相形之下却更深厚浑阔,即使一身担承三条性命须护周全,也同样安涵无遗。霍耀良尤有所感,暗佩:“仅以内功修为而论,莫说季大人尚不及他精深纯厚,当世恐怕也没有几人堪匹之!”
捕蟀大汉化掌为指,凝运上乘内力,依次缓捺女童诸脉,一面扶助霍、木二人强守命脉,一面加催真气为女童逼除毒性。心头所萦无他,也是争分夺刻。渐至浑然忘我之境,女童身上汗如水浇,蒸蒸袅袅,毒性随汗外泌,韦启良在旁察看,暗觉那大汉倍注全力之下,女童气色一分分缓转。他心甚慰,回想先前的冲撞,不免惭愧欲歉。
便在这一恍神间,突感地陷骤然。本以为单恃六壬火线足以抵挡邪祟猝袭,怎料地面杀锋不现,身下土崩瓦解,凶险生于不意。韦启良一惊之下,只见大地迸陷,那短须汉子马力和另一伴当亦随扬尘坍土之势堕往深渊。韦启良骇然脊硬,发刀忙欲横搠绝壁,以缓坠势,眸前诡雾散开,忽见脚下并非空徒漆黑的底窟,而是遍布巨粗恶蟒,或庞然大蛆,纷纷扭扭于身底不远之处,混腾骇液狂卷,又如血潮旋涡,各般狞像纷相交显,争噬而近。
韦启良等人均遏不住陷坠堕落之势,心头绝望至极,陡见身下骇恶狞怪之物不计其数,各皆巨大无比,凶喙大口已将噬近。每人顿然哀绝,无以形容彼此所见景像之怖何甚,只觉若说世上有地狱,此便是地狱。只有地狱,才是这等其怖不可名状、无以言叙,骇呼哀号之余,又见先落魔渊的同伴所受煎熬折磨委实生不如死,又求生无望、求死不得,韦启良等犹在半空急堕之人不由地都生自绝之念,齐想:“宁可立时图个痛快,决不生受这般无穷折磨惊吓!”
眼看魔物噬近,马力身旁那伴当目眦尽裂,再禁受不住哀骇已极,提刀立抹喉脖。韦启良见马力亦丧魂落魄,哀欲自绝,他茫然也只剩下此念,并不阻拦,绰刀横脖之际,忽见身旁有物急坠,擦肩而过,辨得是那幼僧也堕将下来。
韦启良怎暇迟疑,心系救人之念,和身急扑,一手搠刀插入岩缝缓遏坠势,另手抄臂,抓住幼僧后衣领,欲提往上。不料那小儿裹身的僧袍奇宽且松,包不严实,虽拽住僧袍,幼僧嫩小之躯竟光溜溜、肉滚滚地从袍底“纠”的坠出,仍堕下去。韦启良急忙探手追之,欲抓僧脖再提返来,只见马力飞身先至,握住幼僧之颈,刚要提上,幼僧突然褪皮,他扯上其壳光秃,底下蹦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小骷骸,呲牙裂嘴,眼放异光,抱缠他腿脚不舍。马力惊怖到绝,万念忽灭,回刀自搠胸膛。
韦启良救之不及,恁料旁壁突冒无数鬼脸枯容,缠陷他躯,纷咬争噬。韦启良粘身难脱,顿告绝望,抢在裆下两颗妖瞳妇脸狞笑张嘴,抢叼他那话儿欲吞之前,他仰面号嚎,横刀急抹脖子,宁死不多受此煎熬一刻。
乐逍遥在草坡之上急不能起,一心盼早些冲穴告成,好去援手,但看坡下一时别无动静,季宗布去后,稻草杀手并没来袭火圈里抵躯坐地的诸人。乐逍遥绷紧的心弦稍松,又看旁边那颗人头似没移动,他疑先前多半又是幻觉,怎暇多想,继续专神运气解穴。孰料便在这般寂静之中,坡下突然传来鬼哭狼嚎,火圈中有三人迭声骇呼哀鸣不止。
乐逍遥此时恰当凝神归元,聚敛真气冲穴正即,被这通突如其来的号叫吓一跳,投眼望将下去,只见四野别无动静,仅火圈里闹腾起来,有三条汉子仿佛着了魔般跳叫猝乱。乐逍遥难免奇怪:“鬼上身啦?”
憋惑未释,火圈里倏有一个汉子目眦迸裂地跳将起来,一刀挥断自己头颈,血洒当场,掼尸而倒。乐逍遥不禁一惊倍甚:“怎的?”又见短须汉子马力回刀急搠心窝,幸那捕蟀大汉在旁虽是闭目行功状若瞑然入定,陡察身边异常,急注一道真气增往霍耀良躯内,推其肩撞到马力操刀自戳的那只臂肘,使他搠偏几分,扎透腰胁,未中脏腑要害。
但已来不及再阻韦启良自刎之势,捕蟀大汉与霍耀良心皆一紧,旁边那幼僧迭受一宿惊吓,本在颔首低目,合掌默诵经文不休,突拾脚边石块投击韦启良头额,啪的打他个愣,歪摔于地,吃痛猛醒,张眼茫然回望:“谁扔石?”
捕蟀汉、霍耀良同时松了口气,眼见韦启良一怔未已,眼光又渐迷乱,手中的刀颤欲复抬。霍耀良自亦心有杂扰,急闭眼睛,勉力喝道:“启良,你干什么?”韦启良泪流满面,混合着额上垂淌之血,一时貌相模糊,时而扭曲发狠,时而咬牙悲愤,颤臂挥刀乱舞,嘶声道:“他们在奸杀我娘……”
捕蟀大汉心神稍疏,亦觉爱女身陷无穷磨难之境,一时悲惊交涌,但知此乃幻惑魔妄,即又强自敛神守志,说道:“没人奸杀你娘,此是幻觉。”韦启良哭嚎:“不!你看,都是一些半人半狗之物,叼着我娘的断手走过来了……”嚷时脸色愈发憎恶,发脚欲踹那低头颤坐的幼僧,骂道:“还屙一坨粪这么大,堆我脚边……看见没有?”没等他踹到,捕蟀大汉急催一道劲气注往霍耀良躯内,便借其手,按韦启良后腰穴道,迫坐于地。
捕蟀大汉此时连牵女童以及霍、韦、木四人之躯,内力贯输周行,以毕生修为强压不怠,聚气敛神,自镇危局。虽合眼未觑四周,亦感雾诡烟急,连连吹拂而来,他蹙眉说道:“又一轮袭至,越发无形,越难对付。大家专神守志,休受幻惑,免得自乱方寸。”
乐逍遥见其临危处绝,兀仍端定自若,以一己之力独撑四人于危殆境地,对其修为之深越发佩服:“不知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能似他这般强?一人竟能撑得起四个不倒,倘能如此,带起妞儿来就不会一路丢了……”啧啧之余,又想:“单只一个捉蟋蟀的都如此了得,凌姑娘她爹亦即武林盟主又该怎生强法?”至此,对凌家更增油然敬畏,回想前次竟敢大胆夜犯其府,一时悄汗浃背。
怔望半天,忽省一事:“旁边那家伙却哪去了?同伴有难,他怎没动静……”因感蹊跷,连忙游目寻觑,遥见路祥安身影悄踞斜坡半麓,手拿一根小筒子,揭盖倾出不知何物,陡又倒腾而起,发足交搭树枝,悬身缒上,无声无息地蹲栖若禽。
乐逍遥怎知何意,兀自瞠眼未明,耳听草声悉索微响,叶梢似掠有物,悄飙雾里,疾箭般穿梭往下。虽觑不清晰,暗觉其踪弯曲走窜,不像暗器箭矢,隐隐竟似活物般灵动迅捷异常。乐逍遥一时暗惑:“他在搞什么鬼?”
捕蟀大汉聚神守寂,驱去纷至杳来的杂嚣幻惑,坐于跳烁明灭的焰影后,双手独扶四人遏危缓疾,身形面廓凝若披沐三牲灯火圣辉之袛,在濛濛烟雨间若淡若晰。乍觉旁边几人躁动渐伏,他心头未松,忽触一念更添隐忧:“季秋堂迫于无奈,不得不依木子龙所言前去寻幡灭法,但我看他压根不信这一套,如何强使得?连自己内心这一关都过不了,即使去了,又有多大成算?”
他倒非虞一己生死,所患乃是别人安危,想到此阵凶诡难破,倘不去除,必殃延无数。看满穹阴霾渐聚愈浓,不仅覆没此地,俨然更有往城中缓移之象,所兆非祥。大汉忧心益紧,行功稍疏,其畔陡发一声悲叫,那短须汉子马力蹦将起来,两眼红炽,急欲扑往六壬火圈之外。霍耀良目睁微线,低喝:“小马,你要找死么?”马力愤撕胸襟,捶号:“我怎能看着他们在咱眼前轮奸我娘子,非拼了不可!”
呼毕欲出,捕蟀大汉急催内劲,荡抬韦启良臂,捺马力倒跌火线里隅,见这青年汉子兀仍号嚎欲挣,霍耀良斥道:“你没娘子可奸,别作梦了!”勉力提掌,掴在马力颊上,使其猝痛而醒,怔眼眨惘。
这情景既滑稽可笑,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人人面色在跳烁之焰衬映下似皆扭曲畸异,望着马力愣坐时悲泪未息之脸,谁都笑不出来,眼中的神情反似哀。倘若定力不够,抑或守神稍疏,下一个出丑甚至丧命的不知该轮到谁!
这边马力刚歇,那边韦启良又倒,眼翻浊白,口垂长涎,搐跌火边剧颤不止。霍耀良见状省得:“马力,找找他身上必有咬痕。”短须汉子照做,果然在韦启良脚上发现脓烂的伤口,所流非血,竟只有碧液浊溢,腿上每条血筋都浮突虬张,仍在涨粗,仿佛要迸裂皮肉,爆出体外。
捕蟀大汉与马力睹之同愕,眼光方移,霍耀良咬牙自挽其袖,褪脱手臂箍匕连环套,露出一样涨筋暴脉的肌肤,示于火光之下,强忍苦楚道:“他也被那只怪鼠所蛰。把腿砍下来!”捕蟀大汉不须看其臂,仅瞥霍耀良露于衣领口外的脖颈,已是触目惊心,所睹仿佛脖中生生填塞数尾活蛇交缠绞绕,粗筋恶凸的情景委实堪骇。捕蟀大汉从来胆气过人,此时竟亦低目避开其脖,非是不敢多瞧,实乃不忍卒视。
甫闻霍耀良断不容逆的那声吩咐,马力怔身没动。那捕蟀大汉乍感不妥,又听霍耀良竭力又道:“他伤于脚,不比我伤在脖颈。趁毒性未侵将上来,壮士只有断臂!”马力一时哽咽迟疑,只是低头取药施救,怎忍心下手?
韦启良神志未失净尽,虽在昏昏糊糊之中,仍隐约听到霍耀良叹道:“我见过同般情状,不须多时火圈之内就要祸起萧墙,这是丧尸毒!”
捕蟀大汉回想昔时过黔所见一桩往事,心中亦疑似此,闻言倍凛,暗虞:“三尸剧毒之一的‘丧尸毒’!据说丧尸虽不及寿尸的冥命长,易除但凶残之极。我却未料那只怪鼠竟能传播‘丧尸毒’,疏于防范,竟连有两人遭其所乘。看这情形,料不多时决必先后变异,第三轮猝袭却生自火圈之内,敌人竟是同伴!”
他武功虽高,却于解毒门道毕竟生疏,纵感势急,一时也自无措。方蹙眉难展,眼前倏有刀光瞬闪,投目看时,只见韦启良手起刀落,竟竭力强撑而醒,齐膝自断那条粗筋虬结之腿。
这份气概当真可惊可佩,捕蟀大汉眉头一紧,心口绞痛骤增,顷时真气难舒。只听霍耀良强打精神喝一声采,眼望韦马二人,勉力抬手拍脖道:“好,当断则断,铁血本色!你断胫,我断头,咱们不能输了第三回合……”
捕蟀大汉听出自绝之意,怎容迟疑,急吐一道指力注入霍耀良脊,立时封了他穴,免其竟寻短见以保全火圈中众人不受横殃。霍耀良口淌碧涎,啧然道:“等我变异为丧尸,就没有穴道了!”捕蟀大汉岂不明话中深意?情知霍耀良体内丧尸毒发作之时,先前所封的穴道便即失效,因为届时性命既绝,点穴制不住尸变。纵知此节,他也不忍任由这般好汉慨然自戮,说道:“休要胡思乱想,我全力护你心脉。”
霍耀良心中焦灼,方欲说道:“你一人护得了几个?”耳边忽簌一声掠风微微,其渺几不可辨。他感有物细若游丝,竟越火线上方穿掠而入,悄如随风飞絮,擦肩夭转,猝往那大汉后颈蹑跃窜去。霍耀良未及出声示警,捕蟀大汉另一只手急离女童后背,似已察觉有袭,反夹正着。
霍韦诸士睹其出指精准无差毫厘,未待暗叫一声好,不料那游丝般物便在躯被横截两段之际,尾梢反撩,往那大汉手背迅急之极的蛰了一下,方坠火里,冒微烟缕然散化风里。
捕蟀大汉眉头顿为一紧,暗啧:“又是这种!”回看掌背时,只见一注急线幽蓝,往臂肘爬升而来。大汉未暇细想究在何处曾见这般异虫,但感不妙,心道:“总不成我也要‘壮士断臂’!”究竟不甘,唯以指力自封肘膀诸处穴脉,撕布紧扎蓝线未至之处,盼能强恃内力精深,缓遏一时。
霍耀良惊察不好,问道:“如何?”捕蟀大汉深吸一口气,复以掌按女童背心,继续行功相助旁人,于自己中毒悄侵内脉的情势浑不去想,只嘿然道:“想要我老命,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霍耀良感佩之余,心头不安:“老侠,是我们连累你了!”那大汉听出其意歉然,摇头道:“不,搞得这么复杂,到底想要我命罢了。他们却不知,老子生来不只脖子硬、腰杆子硬、脊梁骨硬,这条老命更硬。想摆平我,还得多使些解数!”
霍韦诸人闻言皆怔未释,旁边抬起木子龙满沾泥土的脸,似亦听见这番愤然之语,他出奇不意地喃喃接茬儿道:“你想的还是简单了,老家伙!我到这里寻找小姐之前,雄帅亲口对我说,须防某些人使一石数鸟之计,咳咳……岂止单除你一个?”霍耀良心头又一怔,暗讶:“八百龙到这里陷身履险,只为寻回耶律家小姐?”
捕蟀大汉趁换气稍缓间隙,蹙眉问道:“你知还有何名堂?”木子龙得他输送内力多时,纵感不时奄然欲沌,神志尚在,沉吟微弱的道:“我曾途遇茅山大师茅于拭……”捕蟀大汉不由微绽笑容:“唔……你虽是右廷的人,跟这堆‘茅粉丝’倒处很好。”所谓“右廷”,指的是昔与耶律强雄黑水会盟的女真族长金宗佑,亦即金慧帝外祖父,其字“右廷”,宣称不与左轻侯并容于苍天之下,左门屡行刺其不果。
木子龙说道:“茅老二提醒我小心,因闻有人密邀三山五教许多偏门术士来此结集,行踪诡秘,所图必不简单……”捕蟀大汉至此方省一节:“我早疑你背后有高人指点,才知恁多咒禁名堂,原来是茅老二。草炼宗独一无二的淬仙术师之首,以降的弟弟,茅山一带说起名儿响当当。这家伙我请他来姑苏都不肯来,光会用嘴说。”未待探问究竟,变生倏然。
霎目恍神之间,只见焰跃吞吐,窜显一张妖脸魅颜,两眼耷拉垂颊,作势欲啄又缩,怏怏诡笑道:“死老头,还不肯死,你那宝贝女儿就快被奸死了!”捕蟀大汉心头一震,绞痛愈迫,但感幻妄无稽,敛念斥之:“鬼扯!知女莫如父,她一脚足以踢死牛,有种尽管去试试,别在老子面前藏头缩尾搞鬼……”旁边几张脸都愕,不明他何以突反端定笃稳之态,对火自言自语。
蓦地只见焰光曳舞,现出季宗布披创浴血的身影,踉跄而近。
那短须汉子马力心头大震,失声道:“是季大人……”季宗布不知被雾里什么东西一路穷追,籍跳闪不定的火光但见他伤得不轻,满面倘血,自额至腮裂绽开来,创口皮肉翻卷,露出白骨。霍耀良睹状亦为一怔,身边簌然少了个人,原来是马力抢身窜出六壬火线之外,手按胁伤,快步奔往雾中,迎去搀扶。
当他身影掠眸,晃遮妖曳之焰,虽仅刹那,捕蟀大汉霎时凝定心神,投眼望见马力摇摇晃晃奔向昏茫大雾的背影,乍生不妥之感,未待叫道:“回来!”马力抢身往前,果然迎了个空。适才所见季宗布的身影忽从眼前消失,仿佛凝雾散逸,淡去无痕。
“季大人……”马力兀自急唤寻顾,雾迷烟诡,宛然只有他一人在昏天暗地里团团转。捕蟀大汉不觉心弦揪紧,察杀气四伺悄浓。
马力浑似未闻身后有人叫他速返六壬火圈,茫然越往雾深烟浓处,寻不着季宗布踪影仍没甘休,方自惶惶寻觑,肩上倏地按来一只手,有语:“你在找我么?”马力猛地转脖,只见季宗布悄立身后,霎目所瞥,其额顶赫然有一注血雾袅袅曳射往上,脸色浑无丝毫生气。
马力顷时悲涌心头,噎声甫出:“大人!”手却搀了个空,季宗布的身影又似雾散无痕,从眼前消失。火圈中实已无人能窜出救他,唯喊不绝,盼马力幡然而醒,急离险地。
马力便似着了魔般转来寻去,只觉总有什么在他身旁游移晃闪,倏当脊寒,绰刀一紧,反撩身后动静来处,霍地劈空。投眼烟萦雾荡,空茫茫别无所见,连他自己的影子亦蔽于瞳。
突然他感后腰被撞了一下,深痛如锥。转面初无所见,仅腰后衣陷成窟,血往外溢。他一怔未省,蓦然只见溅出血来,衣陷之处现出一戈,自梢往杆,攥在一个戴着斗笠的稻草人手里。未等马力挥刀砍还,稻草人拔戈又隐。
马力痛怒交加,猛然挥刀乱劈,自无着凭。只见眼前分明烟雾虚空昏茫,并没看到敌踪何在,他左肩却又猝撞剧痛,瞥眼顿见前肩后脊溅出血星,霎然现出一枚铁枪头嵌贯肩背,透出尖锋。
众人隔火也望不见其他活物,仅马力一人在雾里溅殷摇晃,抡刀乱砍无着,腿股又穿创淌血,嘶声惨呼不迭。他终是惊惶难禁,唯欲跑返火圈之内。未奔几步,另一条腿蓦然洞穿,扑溅血花。马力栽跌于地,仍竭力爬行,自感离火线已越来越近,突然一只撑地之手离腕,啪的飞出数尺外。
捕蟀大汉和木子龙怎忍心多听马力遭戕惨呼不绝,立时坐不住。但听霍耀良强抑惊怒道:“别上当。这是要把咱们一个个引出去宰喽!”捕蟀大汉心想:“八百龙的六壬火线果然令草兵有几分顾忌……”遂得一计,眼望马力在火圈外边十余步处吃痛翻滚,复仍爬行欲返的身影,悄问:“木龙头,可有足够长的绳索?”
木子龙亦明其意,晃手抖落一捆攀援索,说道:“但我此时恐怕力有不逮……”捕蟀大汉道:“我助你一臂之力。”言迄催送内力透过霍耀良躯,输助木子龙。两人稍交一眸,木子龙抛索飞去,觑准马力身影,翻腕晃转数下,套个正着。捕蟀大汉再送内力,木子龙振臂回扯绳索,拽马力擦地急返。
霍耀良毕竟与马力同出季部,虽说更为关心紧张,但感一节不妥,忍不住说道:“拽他离地飞越……”木子龙知他惟恐马力随索返回时,将地上六壬火线擦开一道豁口,敌若乘虚而入,众人便无以恃。他点了点头,得趁捕蟀大汉再增援力,撩臂扬索,扯马力其躯腾空而起,往火圈跌入。
眼看将成,雾中倏有一道锐气从中横截,抢在先里,将绳索削为两段。木子龙倘在未中毒针之时,料必荡索移避堪及,但他此时全靠别人借送内力,自不能灵动自如。心中叫一声苦,眼睁睁地望着马力又随断索跌在火圈之外。
韦启良一咬牙,发掌撑地,腾身扑越而出,急想拽扯马力翻滚未定之躯,倏地四下里锐气交构,雾里杀机朝他疾迫而来,端极迅不容防。捕蟀大汉再忍不住,蓦地移手暂离霍耀良和那女童后背,提气掠指,劲透顷然。木子龙、霍耀良均料此刻救人势已无望,反多搭了韦启良一条性命,心皆下沉之际,倏闻嗤然劲风穿掠于畔,一时剑气纵横,各为凛然:“他自亦中毒攻心,又为大伙徒耗真气多时,竟还使得成如此刚劲的指梢剑气功夫!”
临急猝危关头,捕蟀大汉再无暇顾旁虑隐忧,断然出指,遥点六壬火线,受他真气激荡,寰地火线顿炽其锋,飕飕窜射赤屑往外,离地斜射辉芒于一霎然之间。雾里顿有数处原本虚无一物的所在沾焰着燃,现出三五火人,均稻草所扎,立时猎猎烧毁。
木子龙乘机再甩绳索,唤韦启良抄掌接绰,急拽两躯回返。捕蟀大汉瞥目又觉其后杀机追掩飙疾,初无所见,仅是顷间感触。他再发一指遥点火外断索,随即抄住,往火中一曳,使绳沾焰着燃,又甩送出手,嗖一声赤线横绷如亘,撩击虚暗里,立时便见两颗草人头滚落于地,截剩半躯着火残现。
捕蟀大汉心下暗嘿:“不打中你,还不肯现出原形!”换气未及,旁边接连扑簌两响,木子龙已接韦马同返。忽飕焰曳,马力一只眼窝凹陷血窟,溅血迸汁之时,方现铁枪穿搠之影。有个稻草人竟然蹑近火边,隔焰追袭。捕蟀大汉听到旁边痛呼惨然,刚要发指遥点,但见瞳亮炽然,那稻草人因逼得太近,虽搠一枪正中马力右目,杆未及缩,手臂沾焰窜燃,火光立即裹卷其躯,焚之于外。
这边厢刚倒一个贸然侵近的,另侧又有锐气破雾劈至,众人几乎目不暇接,只感杀机骤炽,四面八方皆敌。其势有如飞蛾扑火,仍然前赴后继。捕蟀大汉怒发一指朝锐侵处掠点而去,所击仍是虚空,他正疑不中,迸然忽现一个举刀劈而未落的稻草人之躯,倏未及至,便在指力荡射之梢砰地碎撒飞絮草屑,化散无存。
乐逍遥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怎奈急不能冲穴成功,徒然焦急,无法下去援手。只见草撒于雾,纷纷扬扬未落,遍地炽闪,草兵焚毁之处残烟杂布,仿佛点了许多堆篝火。渐渐的杀气消歇,又恢复了沉寂,谁也不知草兵有没灭尽,只感雾藏险诡未淡,犹随风转烟萦。
淅淅沥沥雨洒渐密,越来越大,更蔽眼帘葱蒙。焰光一点一点地沉暗下去,木子龙低觑暗虞:“火线快要被雨浇灭!”
那大汉接连发驭指力,毕竟有耗,但不多想一己之虞,便趁草兵攻势不继,两手复又分按蓬发女童与霍耀良背心。且籍霍、木二掌尚仍互抵,送真气输助第三人。
木子龙适才发索拽回两人生还,却牵及胸创迸痛倍剧,中针处仿佛染了一大块墨斑,蔓延半襟。他兀难喘透一口气息,忽觉霍耀良渐呈冰凉的掌心传来一股煦和之气,输入自己内脉,那口憋难喘透的瘀气得以畅继。木子龙眼望捕蟀大汉,未及致目以谢,四下里纷簌尘叶荡扬,寒雾锐气穿梭越急。
火圈内每个人心头同凛,皆知又一轮袭至。投眼但望不见敌踪显现,只感杀气四构,交集而往火线后边的几人摧来。仅只霎间,韦启良绰刀未及寻定该防哪边,猝挨一刀于颊,待血绽出,始现一杆锄草刀掠伸火后的刃影。
捕蟀大汉猝听旁边痛叫声,心中一沉:“趁火线被雨浇弱,草兵竟敢伸兵刃进来撩击!此火圈虽阔,怎及长刀长枪扫幅?”他提手欲援韦启良,却感前后左右齐有刀枪伸搠,顿然应接不暇。只听木子龙道:“再借盟主内力一用!”捕蟀大汉急不容思,应声唯输真气注往,木子龙振臂间,目中凛光烁炽,噗然声响,环若圆圈的火线平空窜高半丈,六壬焰猎,顷燃数具稻草躯,连刀枪齐湮于火,一簇簇焰球般的跌在圈外。
但这股内力毕竟不足持久,霎刻寰地火头又低弱下去。雾中嗖嗖又响,密集投枪抛矛之声直钻脊底。捕蟀大汉心下倍凛,又听木子龙急催道:“再借!”大汉不得已暂弃自护内脉抗毒之力,全输往木子龙身上,一捺掌间,木子龙斗然振臂,目炽如炭。顷即火线齐升,猎猎亘构火墙环护众人于后。
破风飙射的乱枪沾焰齐燃,落撒一地,现出稻梗草茎之形,随即化炭焦散。
捕蟀大汉睹觉玄奇,刚啧一声未毕,木子龙已蔫伏于地,眼皮耷拉,奄然促喘不起,其脸所笼黑气愈厚。但这时四周仍无半个稻草兵现形,雾色空茫,山寥林寂,淅淅更掩于渐浓的雨帘里。
捕蟀大汉心想:“究是草兵虚隐不显时为实,还是草兵霎现其形时为实?抑或反之?这虚实之间,我是搞迷糊了……”不论虚实,但有一点他尚可确定无误,那就是杀机未去,除非火圈后每人皆亡。木子龙势已难继,六壬火又在雨里暗弱凋零。
那大汉感半肩渐痹,若失知觉。瞥看先前被异虫所蛰之手,幽蓝细线本已受阻,不知何时隐去,但幽蓝之气非仅未散,反而笼罩在他整支手臂上,衬着赤紫筋脉,睹而骇异。那大汉先前本可不以指夹,只须随手微拂,遥发劲道便可驱开那虫,但他正处于霍、木诸人挨身相靠而坐的中间,那一刻突然转念,因虑拂虫反沾旁人身躯,未免有失厚道,于是用手去夹,籍仗独门指功精绝,不惮干冒此险。怎料那虫非但奇细若微,更生两头各处一端,猝当捕蟀大汉发指夹断其躯,另一端反喙突蛰他手背,死犹叮上一口,殊出那大汉料外,此时省起:“便是这种了!仿佛官字两张口,哪边都是一般毒,怎样它都玩得转。先前蛰死伏击我的河西人,多半是这一类毒虫。但那河西人被叮在颈脉要害,比我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