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内圣外王(下)
作品:《仙剑奇情》 他虽伤在手背,但恃内力深厚,尚可与抗,延缓虫毒上侵之势。若在寻常时候,或能应付得下。然而此迥于常,他内力再深也非无限,既陷绵绵不断的草兵攻袭之境,不仅要徒耗内力兼顾旁边数人,挽其垂危情势,何况刚才他又迭连出手击除逼近之敌,以平常身御无常事,本就不轻松,他虽面色如常,此时但感内息难继,再来一轮猛袭,料必不侥。
乐逍遥得出结论,观毕心想:“这大叔虽是不谙异术,凭他一身高深功力,若不须顾及旁人生死,仅是独自求存,或并不难。可他不肯舍弃几个半生不死的老小同伴,非要患难与共,到底独力难撑。”想到此处不由暗叹,觉他自己当初在兰陵渡几乎丧命,何况不亦如此?眼前那大汉所作所为,或在旁人看来是蠢,但他睹而倍觉亲切熟悉,就像魂离躯外,从另一角度回顾昔日兰陵渡、邵酒窑、墨宗祠三场死战危局中的他自己。
似有一种精神传承,早已绵连在不同的两代人身上,在血中流动,在风中涤荡。
乐逍遥每因未曾受教于父而长怀憾惜,一直总觉那捕蟀大汉慈严亲切,从不去想自己心底里把他当成了谁……
遥看火弱风雨疾,他心头似涌热潮冲颅欲出,急想快些冲开穴道,去助那大汉转危为安,即便不能战胜恶敌,与此人并肩而死也是无憾。然而他越是心急患乱,越难达至凝神归元寂境,不论如何挣扎,六尊阿修罗像总是破碎零散,在脑海冥冥缈远处拼合不起来。
雾中忽有光闪,由微而显,渐现一簇火把烁然若幻。
因马力吃亏在先,这回火圈里没人信以为真。皆坐不动,默望火光闪近,心弦一阵紧甚一阵,谁也不知此凶或吉,直到那个举着火把的人影穿雾而晰,霍耀良无眉之额忽然一皱。
捕蟀大汉却不识此是何人,正辨觑时,忽感杀机四构,不由道:“小心!”
未待夜雾里数道杀锋悄至,那人飕地荡袂而起,旋身抡扫火把,立时便见两三团沾焰即燃的草人掼地现形。捕蟀大汉觉其身法精绝,心下暗讶,看出非似敌方。那人不待掠袂落定,似知周围仍有看不见的杀锋环伺,手抄一簇落叶,往火上一曳使燃,随即晃手撒向四下里,连攫数簇枯草干叶,随点随撒,顿显上乘暗器手段,发叶撒射之时,不须辨定暗雾里隐锋何在,只是密密扬扬,不留间隙。
众闻撒草之声挟风劲猎,各又暗惊其内力强浑。
眼前炽烁如繁星流火,漫漫遍遍,顿有七八处沾焰豁燃,现出着火的草兵之躯,蹦起跌落,堆化篝火杂布。
那人朝前趋身拜倒,揖道:“小人路祥安……”话未道半,捕蟀大汉先即示警:“后边!”那人并没回头,袖中突落一轴手卷,飕然反撩背后,霍地展幅逾丈,霎现一带江山如画,半部论语治天下句。如已听风辨形无误,砰地击在虚空里,却倒下一个迸碎败散的草人之躯,沾及旁烬,立即窜燃。
霍耀良微睁奄然目,冷觑那人端若无动于衷之容,低哼道:“路祥安,你这个小人,刚才到哪里躲闪去了?”那人犹躬未答,听见捕蟀大汉又示小心:“来自左侧!”路祥安不慌不忙,提起手中火把,往唇前微靠,突噗一声喷呛劲气,大团火屑星星洒洒朝左,霎时虚空现出一影,沾焰数处,劈锋未至,迅即笼火如簇,散屑无存。
乐逍遥观之暗啧:“这么会喷,劲道之强恐怕和宫九有得比!”怎知路祥安到底欲搞何鬼,唯盼他出来是为捕蟀大汉等人解围,毕竟先前见这面色粉白的人与霍耀良是一路。
路祥安好整以暇地转回,微低头脸,恭然道:“小人救援来迟,大侠受惊了。”又瞥霍耀良一溜儿眼角,目光闪烁的道:“霍兄莫怪,只因我也刚刚摆脱险境,发现稻草人怕火……”
“废话,”乐逍遥觉其言不尽不实,暗啧:“你有何险?刚才连蚊都没叮过你……”
捕蟀大汉眼觑路祥安躬拜之躯,提醒道:“这里恐怕未必只有稻草人。”路祥安嘿嘿称是,溜眼偷偷,察看众人当下情状,随即躬进半步,低言:“大侠所言极是,幸好小人来时获得一幅魔师殿的‘脱身卷’,且知用法,可望籍此脱离险境……”乐逍遥闻言,心底咦咦不绝,他内力浑厚,耳亦极敏,虽距不近,于荒寂野地中纵想不听别人言语也难。但诧:“脱身卷这种传奇法宝你也有?”
路祥安悄投一眼偷觑捕蟀大汉神色,见仍端然无动,他又低头恭禀:“想必大侠也听说过这种秘物神奇,不过小人本领低微,又非魔法界中人,只曾获得高人指授,略会一二咒法。虽然如此……”大汉不待听完,眉又一皱,提醒:“西北角还有一个!”
路祥安未及言毕,后背陡吃一撞,杵陷半窝枪眼于脊,霍耀良等刚感不好,路祥安脊衫忽又绷弹往外,反震一个倏侵而近的稻草人枪断躯现,摇摇晃晃旁跌,却撞上路祥安随手撩迎的火把,掼倒草从里,立燃为烬。路祥安背对火光,面不稍转,拜道:“多谢大侠提醒……”
乐逍遥见其手段利索狠决已极,委实生佩,暗感未必稍逊于霍、木诸辈,料不到最末出来收拾残局的会是此人。看路祥安后背浑无伤损,猜其衫内必有软胄护甲,不惧金铁击刺。即使有恃,似他这般置险境若寻常的气度,也殊属不俗。
捕蟀大汉回眸致意,颔然道:“险境未脱,未可言谢。路爷既有如此好物,何不籍此脱身,反倒只身犯险?”路祥安觉绵里藏针,端是不易揣摩,恭道:“小人驱咒本事虽然低微,倘籍此物脱身,其实还可多带一人同走。因见大侠独撑危局,高风亮节,令人感慕难尽。不禁窃以为师,愿帮大侠得脱此难。”
霍耀良眯起独眼觑之,因难窥透那张粉白俊脸后边隐藏的真实心机,一时未言,但听捕蟀大汉询道:“路爷适才所显功夫挺俊,莫非来自左门国学坊?”路祥安怎知他何以问此,忙答:“不敢有瞒,小的正是左公门下。每听公侯说起大侠事迹,慕之莫已,愿肝脑涂地,保大侠得安无恙。”
捕蟀大汉微喟道:“我不过一老头,半截入土之躯,有如风中残烛罢了。路爷若想仗义带个人同走,这有两个小童尚未长成,或可抵得我一人,还望你把他们带出去罢。”霍、木二人交觑心佩,听出这个与他们素昧平生的大汉愿留下同患共难到底,只盼能保那对幼童无碍。这份气概,不论右廷的人,还是左门的人,不免同为心折。
路祥安似料难以说动大汉转念,突然哽咽而拜,顿首道:“大侠果是义薄云天,不枉一个‘侠’字。小人受托岂敢轻慢?即使是死,也必保两童安然脱身……”捕蟀大汉眼望霍耀良弛然欣慰之颜,点头道:“如此便不枉负左公满门忠义之名。”霍耀良一直有疑路祥安来历,暗觉不然,但为二童得脱死境,他终没明言,盼路祥安真能不负所托。
路祥安迟疑又言:“只是小人听说令爱亦陷于此地某处,愿在带出两童之后,复履险中,更助令爱亦逃出生天……”乐逍遥暗咦:“捉蟀阿叔有个女儿?居然同来这里遇困了,难道她也为捉蟋蟀而至……”
那大汉眉头紧起,似为爱女居然也陷于此地而忧,啧然道:“她跑来这荒山野地里干什么?既是路爷有心拯之,老夫感激不尽……”路祥安却没抬头正视,依然恭躬道:“但恐令爱见怪,恨小人不救大侠同逃,或倔而不随。小人斗胆,请……请……”捕蟀大汉听其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似有要求,不由蹙眉道:“你肯援手,我等谢还不及,何话不能直言?”
路祥安忙拜伏于地,哽咽道:“小人心中难过,一时语难成腔。请大侠便留遗嘱!”那大汉倒是一怔,随即笑了:“你是怕她不听你的,却要取信于她?”路祥安点头如捣米糠般,嗤溜鼻子道:“小人还……还斗胆求大侠给个信物,免令爱生疑。”霍耀良憋疑于旁,想不出此揣何意。
但听那大汉释展的道:“这么大的事亏你想得周到,我一门子弟众多,确需有所交代,此无纸笔,你便捎个话罢!”路祥安作恭聆状,那大汉稍思即道:“就只一个‘义’字,你捎去让他们自己领悟。”霍、木诸人暗有所感,皆觉与此公有缘同肩携手,平生不枉。
义仅只字,其意衍涵,可通诸于仁义、侠义、情义而至无穷。生离死别,此嘱可谓言简意赅。
路祥安听着却几乎不禁失笑,忙埋下头道:“大侠果然高义。不过,小人斗胆,却求大侠另说……”那大汉闻言倒讶:“怎么个‘另说’?”路祥安伸卷以呈,恭然道:“求大侠往这上面留血书为遗嘱,把……把您的……”那大汉察言观色,猜道:“你是要接我的家业,还是欲继执牛耳呀?”乐逍遥暗惑难解:“他家有何牛耳牛角可继?”
路祥安忙跪地顿首不已,哽声道:“万万怎敢?财势权位身外物,浮云而已。小人只求大侠托孤……”乐逍遥听得更憋了,咂嘴绞舌于坡上:“他有啥孤可托?”霍耀良、木子龙心念各动,立时想到:“你只要他把独生女儿托付终身,什么财势权位身外物?得其爱女,你就一切都拥有了!”这俩人毕竟老于世故,远非乐逍遥辈小儿可比,一忖念便触深处,猜到点子上,只不知那大汉会如何做?若是不许,路祥安又会怎生另法对付?
大汉微微一笑,迎着路祥安偷觑颜色之目,道:“这么说来,我是必死喽?”路祥安埋头不语,一时心中忐忑。捕蟀大汉本想说:“你似断定我必死。”眼光游掠,此时雨虽不及适才大,毕竟雨雾葱笼,湿气四障。他见路祥安手中火把非仅没有弱象,反而持明不暗。大汉心下即忖:“他使火把长旺不灭于雨里,这份内功可殊算不简单哪!”
路祥安不知大汉转念何忖,依然埋头翘股于地,伏躬其态专著,此似经过长年训练有素,头低臀高,反斜往上,拜也拜得专业。因未闻那大汉有示,路祥安不由躬挪稍前,低禀声促难自抑:“武林也不外乎世道人心,趋炎附势之徒多的是,往往人走茶凉。”偷眼悄扫霍、木等颜,伏顿又道:“小人愿保令爱平安得渡危机,只要大侠有所托付,自当万死不辞。”
这情势分明是他意含挟迫,话说得反倒像别人有求于他。霍耀良目中已有怒意,木子龙则多含憎。只那大汉浑不为意,依然宽厚如故,温声问:“你倒似知得不少,但我有何危机,却要危及家小?”路祥安字斟句酌的道:“这就有如锦衣夜行。”
便在坡下情势缓和间隙,乐逍遥方要专心再敛内息冲穴,只听那大汉话声传来:“路爷的话实教人好难明白。”木子龙从旁不由哼道:“中原官场,魑魅魍魉靡所不有,实为世间一大污潭。而所谓官者,乃日出而未有穷期,不至充塞宇宙不止。官之气愈张,官之焰愈烈;羊狠虎贪之技,他人所不忍出者,而官出之;蝇营狗苟之行,他人所不屑为者,而官为之。”
乐逍遥瞠忘凝神,一时琢磨未明,听见路祥安讪然亦笑:“老木这话,却不好明白。”霍耀良虽在自忍苦楚,究忍不住瞥木子龙一眼,低奄的道:“乍听之下,他这是边缘人仇官心态。”路祥安称然:“右贼从来反动,此为天下祸乱之源。刚才我所言的危机……”偷抬半脸瞥了瞥那大汉神色,匍匐往前,后股愈翘朝天:“便是指大侠如日中天之势,宛若参荫巨株,其下未免也招引许多蛀虫,暗中作乱为害,终将毁了大树。尤其是像关东强雄之流,更是包藏祸心。再加上右廷之贼从中捣鼓……”
霍耀良刚才的话没完,忍痛接下去:“木子龙刚才倒非全属鼓捣,他的言外之意似说,官鬼污潭里即使跑出一只半只小鬼,到了外边也很嚣张。”言迄,回觑木子龙,交换一个彼此会心之色。路祥安变色道:“霍耀良,你也是左门的人,别忘了你也是官。”霍耀良竭力自抑血蚀苦楚,道:“不,我是官兵,只从军令行事,不会官场中魑魅魍魉的伎俩。”路祥安恼:“你季大人不也出自官场?”霍耀良面色微严,凛然道:“真正的左右之分,只是政见歧异,并非人品迥然分野。”木子龙由衷称然:“左门有好歹,右廷也有善恶。并非一旦划线两边,就一边全是好人,另一边全属恶人。其实哪一边都有人品高下之分,良莠其中,这是人性。”
霍耀良锐目凛注,投往路祥安悻悻之脸,忽问:“不知路爷属于哪一种?”路祥安哼道:“季大人是看错你了,你勾结右贼,活该有此劫报。和右贼死作一处,是天惩你!”捕蟀大汉叹道:“原来老天这也是在惩罚我。”路祥安究有所欲,一听此公发话,忙又敛色伏首恭敬,臀翘老高,脸贴着地上草根,所行大礼与其说是小辈之敬长者,不如说更像朝拜君主。他谨声道:“这哪里话来?”
籍火光看那大汉眉蹙忍痛之状,乐逍遥心下暗疑:“他好似哪处受伤了,看样子情势还很严重……”捕蟀大汉悄掩此色,自感寂境未必持久,凶险随时又来,实耽不得,勉力面复如常的道:“这女童所中毒性已大致被我以内力压住,料能撑至回城寻医之时。路爷若肯援手,烦劳送她去‘米囤道’的客栈找一个瘸小郎中,此人医术高明,但愿……”乐逍遥本在凝神归元,听有提及他,心念倏动:“念叨我了。”
路祥安心不在焉道:“可是还有令爱……”那大汉嘱毕,方道:“她一向调皮捣蛋,天大的漏子也闯得,须要吃吃苦头才知人在道上行走不易,时刻须存敬畏之心。救与不救,是路爷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好了。但送这两个小童脱离险境,我必有酬报,不会让你白忙。京中拓跋相、吕大人乃至左公,都与我交好谊厚,执我手书,即使寥寥数句,将来你路爷的官路也自有人扶摇直上……”
路祥安琢磨其语,毫无应允托付爱女终身之意在内,不由暗急,但没敢露,埋头未动,恭道:“大侠万万三思后定为盼。毕竟掌上明珠不比他人……”捕蟀大汉看他仍没明白,正色道:“且莫说幼僧乃少林诸位高僧心头宝贝般宠喜有加,非同寻常沙弥;眼下这小女童头发虽然蓬乱有虱,你可知她是谁的女儿,担当干系多大?”路祥安脸面不抬的答道:“此女是盐枭张士诚与茅山丹素门女徒萧秋水所生。不过小人认为她在张士诚心目中纵然要紧,也不比令爱在小人看来要紧……”他虽字字斟酌,以免过于显促,捕蟀大汉听犹皱眉,不豫道:“你可知把她送回张士诚身边,多少也能缓和江北官民对峙日紧的情势?龙船会早有风声,说衙门什么都干得出来,这干系眼下正由陈友定背着,或许张士诚亦疑背后是官军搞鬼,意在胁他收敛……”
路祥安依然埋首如故,说道:“这一切我都清楚,大侠对政争之事似乎没我了解得深。此女送不送回张士诚身边,甚至是生是死,在官方看来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陈友定受命镇压的期限已到,一切都会复归平静,大江南北依然歌舞升平。”
这番话语气平静,说到歌舞升平处,乐逍遥心弦却怦,如掠一抹杀气暗拨。
那大汉眉蹙愈紧,觉杀机已萦,但仍声色不动:“我同时也感到胁迫之意了,路爷。”路祥安恭拜如前,声犹柔和:“道上传言,说是大侠有意许女配与关东方面,这时看来……”微抬其脸,目瞥木子龙,嘿然道:“倒是不假。”
那大汉失笑道:“即使是真,又如何?这是我的家事……”路祥安臀翘越高,面额抵地道:“不,这也是国事。朝廷代表一切,也包括你的家事,不由你擅自作主。”乐逍遥听到纳闷处,暗啧:“管这么多呀……那么朝廷会不会连我小鸡鸡都代表了?”殊未曾料,日后他倘自行其事,也未必便可凭随己意,独自作得了主。
那大汉笑容敛去,蹙眉道:“手伸得还很长!”路祥安恭答:“不长。普天之下,率水之滨而已,都是皇上的家事。”众人一时凛而忘语,须臾木子龙才哼道:“手莫乱伸,伸必被捉!”路祥安只笑窃窃:“谁捉谁呢?”
那大汉察言观色,几乎哑然失笑:“但我听来好像不是皇上的家事,倒似你路爷欲揽为私己家事。”路祥安来时早料此人不易对付,非三言两诱可拿,转念嘿然:“食君之禄,理当分忧,先君之忧而忧。我帮皇上揽了过来,这便有如挡风挡雨,圣上只须安居庙堂,不必知道。”
那大汉微笑:“说来说去,不就是怕我与强雄结亲?”路祥安偷瞥其色,看不出有没此意,究虑江南、关东两大宗族和亲媾合,一计既已不成,唯生二计,匍匐靠前,习惯成自然地拜得有规有矩,伏首道:“以小人看来,纵是想结亲,也未必能成。”那大汉蹙眉不解:“有何伎俩?”
路祥安面额贴地,翘股道:“如果强雄与女真人觉得,派来结亲的人全被你所害,也包括强锋在内,这亲便结不成,反会翻脸成仇,此乃其一;另外,你趁季将军离去时,又害死了他的部下以及那蓬发长虱的女童,两家又成仇家,此其二;接下来,少林派的高僧到你家后院发现他们视如心肝宝贝的幼僧裸死在丘白大侠床第上,以被褥遮掩不住,丘大侠娈童杀僧的丑行立即传遍武林,更与少林结仇,此其三;再加上纳兰春树那笔未算之帐,即使你老命丧此,令爱以及诸高徒怕也扛不住罢?”
那大汉听得目有怒色难掩,因感恶毒险刻已极,果是难防周全,一时倍牵心口宿疾绞痛,欲斥不得。木子龙勉力抬面瞪视雾林缈影闪隐处,若有所感,目光移往路祥安脸上,忽哼:“先前发毒针偷袭我的,是你找来的高人罢?”路祥安埋脸如故,柔声低幽的道:“不对,应是凌大侠找来的高人。等发现残尸时,一切都会做得像那么回事,不管用什么方式杀你,结果都会让人觉是凌大侠所为。”
霍耀良瞑目未言已有俄刻,忽插一语:“可你连他也杀了,又如何交代得过去?”路祥安偷瞥那大汉一眼,方道:“害人之余反丧命也是有的,所以小人先防着老侠奸诈,不肯留下手书遗嘱,便先设法取得字迹,找人仿做了这几句血书遗言在此。写的是害人之计虽成,却被此地丧尸妖魂所杀,徒丢老命,也是无奈,悔之已晚,唯以爱女托我保护,父命不可违云云……”说着,掏一血书呈示。
那大汉籍火光一看,字字果然宛似他平生亲笔,连语气亦无二致,倘非先已洞察其奸,连自己或也要犯起迷糊,只道这果是何时亲手所留。路祥安偷看他神色既在忍痛又似惊怒交集,料必引发旧宿,越增眼下危殆,决抗他不得,更加得意于心,面色犹仍恭敬不减,低磕道:“老侠且悠着些,不然毒性攻心,死得越快了。”
那大汉强压心头绞痛阵阵,问道:“你是傲霜的人,八九不离十罢?”路祥安作沉吟状:“这个……八九不离十嘛,总还有些差别。”那大汉动怒之下,自感毒侵逾肩,半身已麻,此又更增危势凶恶,他未暇琢磨其言究隐何意微妙,急凝内力守御心脉不失,但感这样一来,输护霍、木二豪以及那女童的真气便又不足为继了,左右为难,内外交困,平生莫过此刻。
看出坡下情势又紧,乐逍遥没法专聚心神,暗想:“俗谓当官的就怕‘寡妇睡觉——上面没人’,或曰‘老爷登夜厕——有没人照(罩)着’。具体怎么个‘上面有人’法,虽说我不甚了了,可瞅那白粉脸的家伙拜姿,蹶股如此之高,却是个恭然受插姿态,随时供主子入他一股,实有贿赂上司之意隐藏其中。可恨我被小甜甜所制,犹不能解脱,否则冲着他趁危胁迫人的可恶,我非下去一脚直接踹入他肛里不可……”
“你就意淫吧,”木子龙嘲笑之声未毕,路祥安拜姿更躬,连头也低了下去,与背平成一线,忽飕声促,寒光霎烁,两支钢光青冷的判官笔离脊跃然出囊。没人看清他如何按动的机括,便连捕蟀大汉也猝未及防。抬动眼皮之时,锐芒已侵。他欲待帮木子龙挡下此袭显然不及其快,心头方沉,只见一臂横拦,蓦地伸到木子龙胸前,叮的硬磕两枚夺命笔。
这时谁都没有料到霍耀良竟然动得其臂,便籍青钢环臂锁箍荡开笔锋。路祥安吃了一惊,双手急绰笔杆分刺霍、木二人。但未及至,霍耀良的手猛然扼来,本要迅雷不及掩耳地拧断其颈,但听那大汉叫道:“且留一命,为那两童须取脱身卷……”
路祥安暗伺多时方出,便趁木子龙、霍耀良以及那捕蟀大汉先后受伤或染毒,频于蹇绝关头,料难抗拒,拿定分寸火候始敢现身近胁。所觑无差,霍耀良分明被那大汉封了穴道,此时殊出料外他竟出手无碍,一攫便及喉前。路祥安曾忖此人武功不弱于己,心下素存几分顾忌,两较原本相去不远,只因他料霍耀良无法动弹,稍有疏防,一惊之下,已回防不及。却幸命不当绝,霍耀良听那大汉所唤,腕微沉挫,扼喉之势急改揪胸,却撞上路祥安转迎的笔梢,穿掌而过,刺入肩窝,复凸出后脊之外。
霍耀良竟似浑不觉疼,手仍摧推往前,直从笔梢按到笔末,五指如勾,箍陷路祥安襟怀之中,拿住膻中穴。
路祥安此惊委实非小,急欲挣身后避已迟,唯运内力聚至胸前与抗,本要往外绷衫反弹那只箍襟血手,但感霍耀良指勾未入,却是遇到他衫内护胄阻碍。霍耀良亦察其穿软胄于内,既抓不透肤,改催内力逾胄撞穴。然而他与路祥安体内生出的内力相撞,立成胶持之势。
这时寰地火线倍弱,路祥安生恐捕蟀大汉和木子龙左右相胁,另手送搠判官笔,刺在霍耀良心口,陡觉遇阻难透,他暗叹疏忽:“有护心铛,我怎能刺此?”但感霍耀良胸生吸摄之势,粘他笔端难拔,一时怎知何故内力忽增恁浑,究患身临数名高手合力夹击之危,两只手又苦于皆腾不出,忙发脚撩地,踢扬火屑漫空星撒,使溅捕蟀大汉和木子龙,无奈之下,徒欲以此稍阻二人出手。
但从他发脚的角度,终难撩拨火炭撒及捕蟀大汉之躯,霎目纷纷烁烁,灿映地面漫若流星雨坠。那大汉因感霍耀良情势有异,正以内力强输其躯,急护心脉,陡见乱辉烁撒纷激,又虞路祥安踹火殃及小童,不得不心分旁顾,挪身掩护,霍耀良得他内力注援,堪堪与路祥安交持难下。
路祥安看木子龙奄伏难起,背沾火炙亦没法避,心头稍弛,旋又察觉那大汉暗以内力增助霍耀良相抗,更难摆脱这般胶着之局,暗暗叫苦,张口欲呼则声噎,他膻中要穴临攻正剧,唯恐真气稍泄,霍耀良乘疏而入,怎敢不倍提精神专力以抗?
那大汉貌虽厚朴有如捕蟀者,以致乐逍遥当他是卖蛐儿为生的下里巴人,一度走了眼去,殊不知此人平生阅尽世故,凡事见微知著,委实精在骨里。路祥安自以为算无遗策,却在他面前不出片刻便露了尾巴。一来固然因感胜券在操,未免失之托大,二来路祥安究亦年少自负,初出京外只道历练不凡,宦场里混娴熟的人,应付江湖人物更必游刃有余。然而眼前不论捕蟀大汉还是木子龙、霍耀良,其皆不简单。
霍耀良另一只手变招倏然,穿入路祥安笔封未及的空隙,急削胁侧穴道。捕蟀大汉隐隐感到不妥:“我明明已点了霍耀良的穴,他如何又动得?”霍耀良仿佛不觉伤痛,招愈凌厉,浑然皆是拼命着数。路祥安骇在心底,急发一脚踹在霍耀良臂,便籍反震之势,弃了双笔,弹身后跃。
霍耀良五指箍抓不着,空摧一拳,总算路祥安退势奇快,没教击着膻中穴。身前但见一团尘雾随霍耀良抓势拢缩,乍凝半空宛若毬儿状,又随他一击遥迸,化洒劲气呈半扇展张之形,追势凛凛尤急。路祥安纵跃二三丈外,仍没摆脱得追摧劲道,袖中疾落一轴卷幅,唰然扬展于身前,两手各执一端,以阅卷手法,挡在胸前,堪堪迎及霍耀良摧掌余势,仍砰一震,倒撞黑雾里。
霍耀良未及细瞧有没打着,斜畔泥土败叶掩遮之地忽豁扬溅,一杆长刀扫腰狙得突兀。
捕蟀大汉提醒未及,脑后倏然劲风陡临。他不得已回撩一指,只觉有影又隐于指力前端,雾漾烟萦,厚蔽视线越甚。乓然脆响,霍耀良折刀,随拈半截断刃抵于青衣小贺之喉,两相交眸乍凝顷刻,抹去其首。
霍耀良移目扫掠暗雾幢幢处,凛声沉喝:“魑魅魍魉之徒,全出来罢!若想毒计得逞,总须把我们都杀了,只要走漏一个,你就前功尽弃!”乐逍遥在草坡上遥闻其言,乍感不对:“你这不是教精了别人么?”随即只见雾中四面皆晃影影绰绰,原本隐匿不显的杀机突随这一声喝,骤然环伺倍炽,地上淋雨将熄之火飕飕蹦起焰舌高窜,倏明倏灭,跳烁不定,时而竟有焰球离地飘忽,逸于昏穹雾雨间。
霍耀良眼前乍炽又暗,便在物象明灭交错之间,那具断首之尸悄起于旁,横抡半杆残刀搠于霍耀良后腰。
乐逍遥若是见着这一瞬情景,好不容易凝聚一半的真气难免又在冲穴将解之际惊散。他垂目敛神,强迫自己专心,不去观望坡下斗争,以集中心力全注于迫穴冲解一事。自知形格势禁,总寻思着须拾那支剑,好在冲解穴道之后去援捕蟀汉,只要有剑在握,便是与上天诸神周旋,他也自不惮。
想到小甜甜趁他之危搜刮一空的悲苦,实无奈何,但天总无绝人之路,幸在巧致,季宗布所抛长剑竟落他身旁,虽苦于伸手不得,眼瞥青锋在侧,总是胆气得以强增。正思至爽处,不料有人抄去那支剑。他唯郁闷:“你说……”
草声轻轻,那人掠剑即晃袂入雾,身形之快,殊令乐逍遥眼都来不及转。
这时坡下情势越发诡怪若幻。霍耀良挨了一刀浑不觉疼,待见那青衣无头尸抡刀于畔,却吃一惊,连那捕蟀大汉顷亦愕觉匪夷所思:“这人死都死了,怎么还能耍刀如故?”木子龙伏地亦见此状,不禁眼皮搐跳,奄然弱语道:“他先已染了丧……丧尸毒!”
霍耀良本要击那丧尸,不料背后悄按一掌,强注内力封了他穴道。那大汉忧形于颜,低声道:“我恐你毒发,也变成跟它一样。勿要再动,只管凝神守志,护住心脉!”言毕,仍患霍耀良气血渐逆,以致穴不受制,又似刚才那般点不多时复又动得。他拈指疾捺,从背后掠指往上,连补数处穴道,最末一指抹于颈侧“风池”。
霍耀良颊映刀光已迫在眉睫,纵知那大汉好意,因虑那女童亦随自己濒临险绝,仍是急恼交加,道:“不除丧尸,转眼也是死,却护心脉何用?”那大汉捺指封穴既毕,叹道:“也由不得它如此猖狂!”嗤一声响,指力遥击,正中丧尸之躯。那无头青尸跌一交又起,挺刀来搠。
捕蟀大汉啧然道:“怎打发不掉?”他指力强浑,原只道一点即除,哪料丧尸虽贯穿一孔指眼透背,却浑若没事般又来砍人。捕蟀大汉头皮紧起,护着那受惊乱颤的幼僧,兀自咦咦,木子龙强打精神告之:“僵尸除头、寿尸除菌,杀丧尸须诛其心!”
那大汉倒未曾听说过还有这些道道儿,不由咦然道:“恁地头头是道!”情知势不可耽,勉力提指方要再击,陡然脊凉,感到四面八方寒气飙疾,倏地扬尘掩近。他瞥目不见半点人踪,地上落叶乱扬,雨泥里连星点脚印亦无稍留,但觉密骤杀机拢合,其难计数。
那大汉心下凛甚:“这么多草兵匿然又攻,六壬火线已毁,却教我等如何庇顾周全!”
陡然临绝之际,单凭他一人独撑,亦已势穷。大汉叹毕发指,点向冒然迫近的那个丧尸,指力犹未发出,手臂倏溅鲜血,嵌凹一窝,现出枪尖及杆。枪长丈许,绰在一个倏地欺近的稻草兵手里,待得中枪,那大汉始觉其已在畔。念未及转,丧尸挺刀猛搠至前胸。
乐逍遥望见坡下众人危绝,所凝真气犹不足以冲开穴道,心弦将绷欲断之时,忽闻旁荡清声韵然,不远处驻着那支长剑,青石置琴古陋,凄雾濛濛,现出一袭披发宽袍之影坐地。他眼为之傻,不知那是何人,怎会倏忽出现,但见其发黑白相间,参差错落,颜色分明,毫不掺杂,长垂于地,散如花绽,环撒裾旁。一时瞧不出是人是鬼,见有手惨白枯瘦,徐徐伸近剑锋,抹指流血,抚于陋琴古弦之上,叮嗡一声绵长曳耳。宫商角徵羽……
乐逍遥眼为之朦,待眨去恍然意,又见那人身前跪有个伸长脖颈的秃子,一动不动,乍看仿佛矮树怪桩也似。抚琴之人浑若没见跪在膝前的秃子,自顾调弦弄调,这时乐逍遥又觑得其背后悄立一个黑发披散及腰,遮没半张苍白脸颊的侍者。他垂手而立,躯直毕挺,仿佛溶入树荫幽蔽之中,若隐若现,更像一个幽灵。
居中而坐者揩血抚琴,浑若未察乐逍遥在不远处干瞠大眼,那人仰脖若鸡之鸣,嘶声歌曰:“吉日兮辰良,日谓甲乙,辰谓寅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其意鄙陋古拙,乐逍遥怎明何含,睹觉此中巫鬼淫祀之气悄萦,非惟一辞颓废可状。
那人虽是嘶声引亢,所唱之歌却又噎噎呜咽,总似憋腔塞嗓,低哑暗弱不传。一韵未毕,剑忽撼然,嗡嗡自颤,微震沉沉若吟铮。那人止歌投目,只见坡下刃光白练般曳闪穿梭,蓦地从中斩剥丧尸为二,竖分两爿。
乐逍遥心念一动:“合是捕蟀阿叔命不该绝,又有援至。”犹没觑清,那道刀光飕又横掠,斫断搠那大汉手臂的枪尖,稻草人霎又自隐,不知竟匿何处。
随一声低喝:“列阵掩护!”平地里破雾窜出数人,各戴大毡笠,肩后披氅宽猎,两颊亦笼于乌罩头里,飒然急围到那大汉等人身旁,各凝刀势伺守。为首那人掠刀斩尸,瞬又回刃掩进氅襟之内,趋朝前拜,说道:“弟子廖锡龙援迟,诸位长辈受惊了!”
捕蟀大汉眉毛微扬,转觑旁边,浑不理伤臂淌血淋裾,旁边有人自来包扎,手脚利索,殊无半分拖沓迟疑。那大汉别无戒意,只微微颔首致谢。木子龙哼道:“我让你替我之位帮白老,你怎敢擅自走开?”那拢刀裹氅之人领训不辩,待木子龙言歇方禀:“回师父,白伯爷率其门下去追杜遵道,与弟子失散。弟子等寻至此,幸遇师父于危难之中……”
木子龙拉长老脸本欲又斥,捕蟀大汉从旁突道:“当心身后,丧尸又起来了!”那裹氅拢刀之人耸然立起,面犹未转,已见地上投映两爿残躯摇晃又起的影子。众睹此景无不寒憟,皆觉匪夷所思。木子龙道:“诛心!”
那裹氅凛立之人低眼觑向地上一坨兀仍怦怦自跳的心脏,飕地出刀搠穿,随手抛入篝烬未灭之处,背后挣扎欲立的两爿残躯霍然自倒,方才不再动弹。
寂静之中,寥闻弦歌暗哑,哀哀若泣:“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不待细聆声发何处,其又寂去。众士徒然面面相觑,心头寒笼倍凛,先前睹那无头尸嚣跳欲扑的情景,已教脊冷莫名,这时更觉昏雾里森然似伺杀阵环围,又看不见人影,即使是遁甲奇兵也都摸不着头。那大汉与木子龙交个各亦惊疑的眼色,道:“此地空旷,无可踞防,多人挂彩,又不利于摸黑远避,须得赶紧退入砖窑,免得风大雨大,下一轮攻势更难抵挡。”
那裹氅之人带来四名八百龙遁士,木子龙忖此地除他与白水石之外,余人功力不足以维持六壬火。捕蟀大汉之语甚合他意,便即吩咐:“锡龙,把大伙护送进土窑子里去……”声犹未落,忽听一声惨号发自西侧。
守在西边的那名辽东人惕蓄刀势,未见有敌,突然身陷数窝,激迸血箭。众人吃惊转觑,霎刻见到四五杆长枪将他搠杀,稻草人又隐。
旋即北边飙雾扬尘,迅即悄笼。廖锡龙正要唤人移补西侧,以护韦马等伤重昏迷之人。但听捕蟀大汉示警:“留神北边!”廖锡龙转面仅觉北边风荡雾转,霎眼未见敌踪何在,守在北角的那名遁士也在东张西望,虽感雾里杀气迅急逼近,目中仍无所见,突然前胸后背齐撞剧痛,随血之溅,顷现一排长枪围搠,六名稻草人将他刺杀于垓心,拔杆即隐,迅不留瞬。
捕蟀大汉有心帮忙,怎奈须护那女童以及霍木二人御毒守脉,力难分顾,看自己那条手臂越发青浊沉钝,已不知感觉,就像压根不属于自己。他心中一急,又牵宿疾绞痛,知再分心旁骛,毒性越钻心脉,唯有全力聚气。
这轮杀势无疑越发骤密,倘无廖锡龙率人来护,捕蟀大汉决料后果堪虞,此刻已没了六壬火线,草兵更无顾忌,或发枪远搠,或近身抄袭,倏隐倏现,迅诡如魅。廖锡龙初猝未晓究是何物暗伺四周,待得顷丧两人,不由矍然道:“我们敌人是谁?”
语声未落,雾中锐气穿梭又急,卷尘荡往东侧,却袭霍耀良。守护此处的遁甲战士虽然眼看不见,听风辨形,立知袭临,刀循斫之,撩一线刃芒横抹背后,并无所着,但感杀机暗移,不知又往何处?
廖锡龙惕目旁瞥,觉地上残火斜曳,分明有物悄掠经过,似往西边,兜绕于木子龙背后。一时恁觑不见敌影,廖锡龙心头倍紧,飕然出刀,刺入地上那堆残火,陡然挑焰洒扬而起,星星闪闪漫空烁目。捕蟀大汉目含赞色,果然此举顿使暗雾里游移飘忽之敌决难再隐行藏,数处稍沾火屑溅及,顷燃起来。廖锡龙率余下两名遁士来往掠刀,每剁沾焰烁亮之处,必有稻草人应声显形,倒地即焚,撇下几堆篝火。
一时杀气又寂,廖锡龙拢刀回氅,手掩前襟,教那两名遁士引燃火把,一只手持刀,一只手持火把,每闻动静便先以火把扫打,辅以刀攻,这样一来,草兵多半蹑近不得。但他并不持火,仅在黑暗中凛立不动,果然杀机移离那两个持火把惕防的遁士,倏朝他聚。木子龙虽料其徒欲引敌来歼,心仍发紧。
廖锡龙寂立若瞑,便在裾后一叶悄扬之际,他霍然出刀,锋朝前划,撩往虚空里。刀刹身前,初看并没刺中何物,他身形稍凝片刻,背后方现数个拦腰截断的草躯,分掼左右,有遁士投火焚去。乐逍遥啧之在腹:“好快的刀法!不须回头看,一撩就已中了……”廖锡龙又拢锋掩襟,迎着那大汉以及木子龙称许的目光,犹惑难释:“怎么是些干禾枯草而已?”
那大汉行功内御之余,眼望斜坡雾林,说道:“草兵山鬼,来之有因。”他所察似并未错,廖锡龙转目虽无所见,遥听雾林半麓弦应冷冷,若吟若泣:“凌兮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坠兮威灵怒!”
一弦幽幽转低,哑去。顷又鸦雀无声,寂似叶梢露落亦嘀嗒响亮。
雾中忽现一骑,悄无声息飙来,廖锡龙惕然转顾,那袭飞骑之影又隐去无痕。他持刀的手一紧,仍拢于襟内,觉脊寒飕飕。未及给目,旁边遁士低喝:“廖兄小心!”一矢悄掠,破雾穿风,无声无息射了过来。廖锡龙顿觉所习听风辨形之法在此全然无用,转面掠刀迎挡,那枚射向他的箭半途突隐。他撩刀挡了个空,西侧却传一声吃痛低哼,守在那边的遁甲战士后肩穿箭,跌步踉跄。
廖锡龙矍然心惊:“箭明明射的是我,怎么转向恁诡,竟从后边兜绕,伤我手下……”西边那遁士跌撞未定,一刀倒插地下,籍以稳身,咬牙转手欲拔背后之矢,忽闻旁声惊呼不迭,他一时怔未容省,脑后飙现飞骑已近,锐迫后颅。
另一名遁士着地滑身,举弩发机,朝那同伴背后飙骑放箭抢狙。骑影却隐于箭端,矢入虚空,不知所落何处。那两名遁士兀自面面交觑,四下里群骑纷现,森严围拢,悄无声息扬蹄破雾扑来。两遁士惊忙发矢,每上一弦,即是排子十连弩,平平撒射十箭出去。但未几轮,箭筒已空。
廖锡龙低喝道:“不要上当,它们是要耗尽你等的箭!”两名遁士醒悟时箭已无存,再望发矢之处,遥见箭插满地,无一中的。适才所睹群骑纷驰之影亦匿无踪,仿佛只是幻梦。那个持弩空弦的遁士揉眼而怔,不由朝前多走几步,转脖四顾,难按心头惊惑的道:“全是幻觉?”其声未落,颈忽分剥,脑袋斜飞坠地,咕噜噜滚到廖锡龙脚下。
那遁士无头之躯一时摇晃未倒,其旁飙显飞骑,霎然穿雾而出,掠刀斩头,随即又将逸入迷雾复隐。廖锡龙惊恨交加,襟中刀掠出手,遥激一线锐芒扬去,霍然追及那袭悄骑之影,所击竟只虚空,眼睁睁地看着那骑又隐于烟雾,奈之若何!
廖锡龙拢刀回襟,陡感背后飕凉。木子龙投眼顷见三骑悄掩而近,欲夹廖锡龙于合狙垓心,木子龙急忙出语点拨:“你所习之术仅及器,犹未成道。用六壬刀!”廖锡龙挥刀不中,后肩唰的裂开一道劈缝,幸有甲胄内护,伤未及筋骨。他掠刀明明所斫无差,然而总劈在虚空里,待闻乃师点醒,忽从风氅内绰出一副长匣,嗖嗖数旋而现,挟于胁下。
乐逍遥本欲又望不远处那拨弦弄韵之人,但感坡下斗势险恶,目不由转,只见三骑夹攻,悄自雾中发戈撩刺,倏未及至廖锡龙后背,蓦有六锋锐现,飕飕倒转朝后,斩向三乘骑影,猝见败叶碎撒,骑影化去无存。
“六壬刀!”插地长剑撼声嗡然,坐岩调弦之人低哼一声嘶哑,似晓那匣中名堂。倏然伸手拔剑,架在面前长跪的秃子脖畔,另手悠悠弄调,宫商角徵羽,催送一韵凄轻。
那秃子如遭弦激,头颈一仰朝后,张口空号无声。乐逍遥怎明此搞何鬼,乍以为琴者欲杀秃子于莫名其妙间,但瞧秃子仍无片恙,破下枯枝败叶如被风驱拢集,耸然堆崛,又现数骑并立,形若持戈甲兵状,悄朝廖锡龙飙去。
乐逍遥隐隐明白了:“好象是这家伙在搞鬼。”眼见那人不知怎生施法蛊惑,竟令满地败叶自聚,幻若骑兵冲锋之形,至于跪在膝前那秃子又起何作用,自非他所能了然,徒有乱猜。旋即又生一虞:“他有没发现我躺在草里?”
廖锡龙振匣再发“六壬刀”,所中飞骑之影,豁然摧散,仍是一团团败叶纷扬。他感连驭数刀,徒耗真气,立知对方用意:“六壬刀极耗元气,他是要耗到我力不能继为止。”然而纵料无错,也没法摆脱,若不发驭六壬刀,幻骑又将杀至,想起适才那遁士断首却非幻觉,更迫他心紧。
木子龙因闻适才捕蟀大汉点醒,便趁攻势间歇,低声道:“勿理幻影,速往坡上迳取驱法术士性命!”一语点醒廖锡龙,教左右小心守护,挟匣急往斜坡悄掠而来。乐逍遥看影疾至,料是为何:“来杀作法的了。”
坡上垂发抚琴者却似未见,拨弦骤快,嘶声唱道:“严杀尽兮弃原壄,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身首离兮心不惩。”这数句倒不及前辞意尽晦奥,似言壮士尽其死命,则骸骨弃于原牁,而不土葬也。壮士出斗,不复顾入,一往必死,不复往返也。身弃平原山野之中,去家道甚远也。身虽死,犹带剑持弓,示不舍武也。己虽死,头虽分离,而心终不惩。
那大汉急未能言,目送廖锡龙掠入坡麓雾林,躯影尽匿,隐隐感到非常不妥。怎奈欲阻未及,唯有等待,一时竟听不到半点动静,随弦声绵转低寂,风也无音。
乐逍遥凝聚真气自到要紧关头,情知分神不得,否则一散又难急集。迷雾笼眼,虽望不清那关外遁士悄掠上坡的身影,但感旁边弦声低嗡不息,剑寒如水,冷冷投注而往那秃子颌底。披发抚琴之人依然埋头不抬,浑似未察杀机迅疾逼近,沉声暗哑的道:“鬼剃子,魔域孤儿不止这两下罢?你还没尽全力,别逼我借你脑袋一用!”
乐逍遥本不明那秃子是何来历、如何跪地受胁,听言登吃一惊,暗凛:“魔域孤儿?”
秃子依然仰头于剑前,突发怪腔恹然,猝使乐逍遥懵个愣儿,只觉其声仿佛来自缈缈幽冥之渊,丝毫不似出于活人之口。戾戾锥耳般的道:“驾驭不了我的力量,只怪你道行不够。”抚琴者依然埋头于散发中,枯手按弦,引而不发,仿佛在倾听什么,发梢微颤,喃喃的道:“既为我所擒,如何控制不了你?莫非……”面颊一阵抑按不住的搐悸,似想起可怖之事,声为之嘶:“莫非那老妖婆也到了左近?”
乐逍遥心头怦起:“还有哪个老妖婆能让我一听就泻了真气?”便因此岔,内力虽盈注渐近穴门,终是走散旁脉,顿激隐患齐痛,仿佛扎了钢针处处,倒也非是他胆小,那太婆神出鬼没,却是一直的恶梦。岂止他憟,便连那诡琴森然的披发老者顷亦惊疑动容不已。秃子戾声钻耳:“郭鬼老门下除了左一翁,凭你等旁人微末道行,何劳我干娘她老人家出手?”
那抚琴老者虽仍埋头不抬,但从乐逍遥躺着的角度,隐约只见散发间隙淌血淋漓,那叟躯颤渐剧,竟似失抑一般,他怎知何故,兀自愣然,那抚琴老者突然抬面,衬着寒光青返,映出脸上肌肤斑驳剥裂,血肉挤迸于外的骇异情状。他抬手摸颊,登时惊怒交加,又似难以置信,剑抵那秃子伸长待戮之脖,嘶声道:“你……你怎么做到的?”
秃子戾声道:“你的剑碰着我,我就做到了。郭鬼老没告诉你么,只要碰着我,魔师殿的勾惑术就不灵了!枭阳子,斗米杀阵最弱的就是你这一环,既捉我作驱法灵媒,你总该处处小心。”乐逍遥从没听过这般说话的腔调,字字或高或低或阴或阳,时沉时扬,一句里口音变幻万千,端极诡谲。没等啧出诧异,眼前散发寸缕剥落,连皮带肉竟从那抚琴叟头顶自脱,左褪一块右掉一块,仅只霎刻,就像鬼剃头一般。
秃子似晓那老者此痛何甚,但跪好整以暇,引颈剑边,戾然道:“你若不想秃得比我还惨,只须把三枚控颅针帮我拔除……”未待恹恹说完,枭阳子握剑的手倏地攥紧,咬牙道:“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先砍你的头!”此法虽好,孰料剑就像长了根般粘在秃子颈旁,怎么也拔挥不动,他一运劲,浑身气力竟似离躯而消,始觉大大不妙,嘶嗓欲呼,声也消失,眼珠子滚眶坠下一个。
枭阳子背后原本侍立一个披发垂颊之人,可是在辽东遁士援坡寻掠时,动静传来,那人突然悄离。不知是避入雾林,抑或另去抄截。乐逍遥只眨个霎儿,眼前就只剩下两个纠缠之影,枭阳子情状惨不堪言,乐逍遥却搅不明究竟何以,暗觉那秃子似未碰过枭阳子半根指头,反是枭阳子以剑抵着秃子的脖颈要害,逼那秃子跪地引颈,此态依旧,只是情势逆变,殊出所料。
乐逍遥先前见了枭阳子端然弄弦之状,俨然高士。剑逼秃子,宛如将以其首祭刃驱法,正叹诡奇,殊没料想作法未毕,反受秃子悄制,顿然苦不堪言。乐逍遥在旁亦寒了背脊,暗虞:“又撞着一个鬼域孤儿,可别被他发现我……”其实那秃子亦苦难名状,似想反手绕拔后脑勺深嵌之物,却总也碰不着,或是没敢去碰。
乐逍遥从旁暗奇:“秃子被谁钉了控颅针?以枭阳子的菜头样儿,似没这等本事……”枭阳子倒也并非泛泛之辈,便因恃有“控颅针”封镇那秃子魔力,料已作怪不得,存心驭为己用,不料剑触秃子身躯,突感有一种挤迫之力奇大,由内往外迸发,使得自己肤为之裂,骨肉朝外翻挤。此苦骤剧,又出乎始料,欲防已迟,他拔剑不回,手似也粘连在剑柄上,一时心头大骇,悔之不及。但秃子却也没想就此弄死他,仍戾森森的催道:“快施咒法,把三枚鬼针弄出来!不然……”
枭阳子一听更是暗暗叫苦:“左一翁自淬的针,用以勾捕魔怪,他一向藏好不授,我岂知怎样去除?”但没感稍露此念,强忍苦楚道:“好,你把头转过来!”那秃子似已苦不堪忍,连乐逍遥闻言都觉有诈,秃子却毫不迟疑,转来后脑勺。乐逍遥瞅其头大身短,两手奇长,立可及地,身似畸儿,腿短但脚大似蹼,昏黑里虽没看清脸面如何,仅凭体态已足堪怪。他正啧然于腹,忽啪一声,古琴打在秃子转来的脑袋上,这一砸委实沉重,琴架顿散,秃子应声倒撞草坡凹暗处。
枭阳子顷得解脱,操剑在手,拿捏准头,急朝秃子跌滚之处嗖地投掷,闻有娃娃鱼般低鸣声哀,自感必着,遂哼一声狠然:“鬼蜮伎俩,终也不足以保你小命!”他仍剩一目,突然转面,从散发间隙恶狠狠寻觑。乐逍遥迎及其目光遥投,心下一惊:“看过来了、看过来了!”
便因身僵难动,旁边更有关木通的脑袋搁着,一直暗患五斗米道有人恰好撞着,若个个都似关木通般不好说话,斯祸必大。乐逍遥心中所患之事终至,触及枭阳子投瞪的目光,非一个寒字堪状当下心情。忽尔又感奇怪:“刚才似有一个关东好手往此处寻来,怎半天不见其至?”
此亦捕蟀大汉等坡下诸人所奇,彼此各怀惊疑之念,风拂幽微,若缈若漾,有歌低萦渐近,仿佛来自地底,又似沾在每片飘忽零落的枯叶上,只是迷迷恍恍,游移无定。宛如无数少女欢快而尖刻、怨毒而乐祸,悖乎常情的矛盾,齐哼吟唱:“好一朵米碎花,好一朵米碎花。如此瑰丽的米碎花呀,开遍冥河边……”
闻者莫不神乱心迷,如痴若醉,但觉每一片飘叶恍似花瓣漫空飞扬缤纷,大地艳如春放,景色美不胜收。只有枭阳子是例外,他倏然变色憟极,却似见到万般不可思议之事,顿感大难临头,转身欲离,撞入随风漫扬的败叶里,眸前绚似万花飘瓣,痴未觉察身子如遭碎剐,寸寸躯散,瞬已无存。
乐逍遥神亦恍惚,只觉枭阳子身躯仿佛化作一瓣瓣飞花散入风中,霎刻肢体无存。眼前飘彩绚烂,幻瑰奇丽无方。枭阳子在此作法,却连作法的人也不免自毙,乐逍遥隐隐感到这等魔力决非人力可抗。明知自也难免,下一个必轮到他,或连坡下众人均皆无侥,他竟似陶醉痴迷一般,丝毫运功拒御之念也不愿动起,反觉那般轻幽吟唱的歌声沁心酣美已极,醺醺然只盼多听,就此沉迷于中,哪怕命坠九泉魂眠冥河,永不复醒。
不仅他顿时酣然恍迷,坡下众人也皆闻歌神痴,心魂大摄。仿佛置身之地已非荒野,蓦然竟至南海梵境,丝竹之韵漫是祥和,无分缕肃杀,绝俗世风尘。仙乐天音万籁飘盈,萦耳皆欢悦宁谧,引人心甘迷醉,纷欲俯首膜拜。那大汉方在运功未弛,专心敛志之际,陡感眼前焕亮,光灿明媚,现出一个冉冉飘近的莲花宝座,其上绰约立有白衣大士法相,拂手间花瓣缤纷。
那大汉暗觉有异:“观音?别告诉我这是真的……”以他修为如此,尚且顿为怔然,何况旁边诸人有的伤重气弱,有的功力不济,怎能立判真伪?那名在旁守护的辽东遁士眼见握刀之手宛如碎花落瓣般片片飞洒,竟然一寸寸地离臂纷扬开去,他只视若无睹,浑没觉痛,痴痴迷迷地朝那尊巨亘于前的观音走去,迈步时一条腿碎化万瓣飘散,他跌于地,仰脸痴望着那既似近在咫尺又像遥不可及的神袛,犹在匍匐爬行,直到全身碎散净尽,兀自趋之若骛。
岂止那名遁士着了魔般竟去送死,就连木子龙、霍耀良等功力甚深诸人也顷为恍迷。唯有乐逍遥和那大汉究竟内力浑厚,又当各在凝神聚气之际,恰堪与抗。便纵如此,也是极为勉强,彼此皆有宿患在身,又虑别人危在眼前,敛念难专,自知无以久抗。
乐逍遥漫耳尽是梵音,不知丝竹声何以竟骤,哪辨得出来自何处,却感似近又遥,似遥又近,密无间歇。每当他凝运内力强抗之时,便闻梵乐里夹杂有尖锐之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继而又是绵绵无尽的催眠般低吟浅唱,喧成一片,纷涌入耳。聆而靡靡然,却不知要比刀枪箭雨倍难抵挡多少!
韦启良强撑而起,咬牙急欲拾刀与抗,陡闻一声喝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继而又是绵绵纷密的梵诵劝善去戾之音,从四面八方喧涌而来。韦启良一怔,只见手绰的刀竟化瓣纷飘,自梢至锷悄无声息地碎散飞扬殆尽。若此非幻觉,似这般力量凡人如何能抗?
韦启良不由踣身屈跪,顿憟至极,在一片和谐祥谧之音中灭去反抗之念。仰见天花漫扬,缈缈幻有九天玄女舞,更衬莲花宝相森严。韦、马等人神为之迷,眩乎晕然,身不由己地磕头膜拜,泪流满面忏悔不迭。
那大汉因见韦马又欲前去送死,急分内力,输由木子龙之臂,抵按两士背心。观音垂睇,却问:“世人不知天高地厚,既见本座真身,还敢恃狠斗勇、苦苦与抗么?”那大汉专神运功不语,但听旁边有答:“举头三尺有神明。”木子龙竟不受内力所制,兢然自拜下去,朝观音座前匐匍而往,其态虔诚,说道:“弟子木子龙罪孽深重,无一日不盼得获拯救!”观音口唇不动,面无表情,有语萦耳:“既是忏悔,可解今生苦厄,来生必得安乐无殃。”
乐逍遥闻言心想:“有没有来生很难说,神仙许这种诺也是空头银票,兑不来现……”但见木子龙磕首迎向飞花缤纷的幻彩里,似没察觉杀机已构,只稍再近数尺,即离六壬残火余线,而似那辽东遁士一般下场。那大汉见势紧急,欲阻不得,木子龙一拜一爬,将近莲花座前飞花幻霞之圈,忽见地面落有一物,赫然正是本门六壬刀匣。
此非凡器,殊难似等闲兵刃一般化散无存。木子龙一见即悲,识得这便是他爱徒素携不离之物。心情激荡之下,顿不受梵和之音所摄,怒道:“神明合该除恶安良,你不除魔,反杀我徒弟,是何道理?”虽是愤涌心头,一时犹没贸然抬头瞪视观音法相。只听菩萨语声旷博,如覆天地:“你师徒平生作恶多端,杀孽深重。本座慈悲为怀,已度他得往来生境界。”
乐逍遥暗想:“妖魔鬼怪我已见了不少,救苦救难的神仙还没撞过一个半个。突然冒出个观音来,委实要命……”当下情势正是要命,他心神一分再分,屡难尽聚凝寂,越受梵唱侵迷,心跳骤乱狂剧,已届难以承受的极限,自感随时便会心脏迸裂而死,又无法抑禁,此苦之甚,端所未遇。但感漫空乱瓣随幻彩飘荡每近卧身之处,如撞无形之壁,漾漾自散,犹萦四周渐积渐密,总迫不近他身。仿佛他身边环围一道看不见的庇护墙,是以未像枭阳子般迸然化瓣,粉身碎骨。
原以为隐匿妥贴,等闲难被发现。不料斯时已非等闲,甫闻掠霄声骤,仰见一对仿似观音法相之旁萦绕的飞天玄女般影从天而降,朝他舞袂急覆扑攫。乐逍遥登吃一惊:“哇,菩萨身边的侍神也会欺负人来着!”可他空睁着大眼,僵卧难动,虽见玄女飞攫猛恶,究也徒自待擒而已。却出所料,那对玄女扑未及近,却似撞上半空幻亘之墙,砰然又退,复掠往高,盘旋于夜霄云霾,再次俯冲又逢撞击,屡攫不得。
乐逍遥惊余忽省:“是了,幸有小舔甜走时所布下的圈圈儿在此,虽是土法泡制,总算护得老夫妥贴。”纵是凶险关头,他没忘以“老夫”自栩,心里想着那舔甜之嫩,聊为比较。
这边厢接连冲撞未歇,乐逍遥还没缓过劲来,坡下情势越为一触即发。
木子龙探手拾匣,口中说道:“我等凡夫俗子,只求今生有命度今生,来生是好是坏,不要也罢!”他执念要为徒儿报仇,愤不顾己,陡然抬面,霎觉那片幻彩神辉垓心并无莲花宝相,一瞬间反觉依稀有只大昆虫张喙舞爪在前,体躯之大,其形之异,端未尝闻。
木子龙瞬即凛然:“好哇,装神来着!”虽愤不已,原尚心存惮念,毕竟神明在前,怎敢贸然造次?但当此瞬觉异,立时探手攫向六壬刀匣,但见伸出之手赫然从指梢化瓣寸寸飘离,一惊之下,陡闻观音怫然宣偈:“邪恶的年代,不承认真神!”其声轻轻,低若微柳轻扬,但撞木子龙心头,却似巨岳之临,砰然大撞,口喷鲜血,再望莲花宝相依然光彩夺目,哪有适才一瞬所见虫像?
木子龙顿为恍惑,急分不出所见哪般模样为虚妄,他攫刀之手碎化半掌,急缩之时,尚剩残臂及肘,但仍寸寸自碎,如花瓣飘离,一片一片地迅即剧减,将近肩头。木子龙浑未觉疼,挣扎着仍欲反抗,迷恍间但闻喧声四起,万音纷诵:“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立地成佛立地成佛成佛成佛……”其声大喧,有高有低,远远近近,参差杂错,骤如万箭涌集而来,剧撞心头,木子龙目为之突,顿感气憋欲炸,命已将绝。
危殆关头,有手倏揪他背心,拽回六壬余烬残圈之内。那大汉心觉不好,抬目只见霍耀良摇摇晃晃立起,一时怎知他以何法冲解穴道,居然除去一阳指之制。霍耀良口淌碧涎,脸色殊非活人般样,既拽木子龙返,嘶声道:“你们快退……退回土窑子里去,我能控制自己的时间已……不多了!”
乐逍遥闻言却觉不妥:“我正是从那砖窑里逃出来的……”一念未及转定,但见霍耀良一掌击地,籍以弹身而起,跃在半空,自怀中解出一直挟而不用的那个花布包袱,力透掌心,迸然碎布,现出一口殷刃如血的长刀。
乐逍遥乍感惊奇:“怎么这把刀红似此?”那大汉却识名堂:“铁血刀!”
霍耀良绰刀直取那尊笼罩在幻彩中俨然高踞的莲花宝相,顷然刀势激荡,赤烈凛凛,此去只为拼命,劲声道:“铁血宝刀,有去无回!”此刀淬以无数烈士鲜血,已逾百代,其含肃煞之厉实非凡刃可及,一时杀气摧夺之烈,便连四野梵诵声亦为之寂,幻辉神相顿减若缩,拢入迷雾深幽处。
那大汉怎忍心眼见得霍耀良独往送死,本要去援,稍疏功法之际,忽感心脉周围血行凝滞,真气竟不能继,心下一沉:“毒性趁我稍疏与抗,侵入越深了!”
霍耀良杀入迷雾里,急寻不着观音所在,眼前发黑,睹物辨景模糊不清,明知险相环伺,徒自团团乱转,便觑不出魅隐何处。但感身后或左或右,时东时西发出少女般窃笑吃吃,陡当转顾,又无所见,但总在他背后有异声迭仍,不论他怎么转身,转向何方,那般或远或近的阴恻恻低笑仍然发自背后,入耳令人憟然。
观音幻辉既匿,原本盘旋夜空的玄女之影顿消,乐逍遥免除形势吃紧之苦,却感黑暗里似又有物悉悉索索作声,来回窜掠在他脑后杂草幽邃间,惕然转目又无所见,只觉不知是何动物在暗雾里出没。
霍耀良怎受得迷雾里异声戏弄不休,愤然挥刀,反抡身后,寻声削往窃笑传来之处,却感劈入虚空里,刀势摧土碎岩纵烈,究竟空落无凭。他掠刃未收,忽听吃吃笑声遥飘另隅,幽幽浅唱:“好一朵米碎花呀,好一朵米碎花……”乐逍遥投眼所见,瞬然背为之冷:“这些妖艳的又来了!”
一夜惊魂,漫长无尽。但直到这时,他仍闹不清究是谁布下的猖獗杀阵。初以为此处乃是河西亡命之徒搞鬼,继而又觉似是侠王唆使五斗米教的人所为,渐即却见太婆膝下有魔域孤儿在此,转眼间形势另转,他在砖窑里似曾见过之魅竟在外边出现,难免暗疑:“莫非真是‘粒米观音’作祟?”
也许一切都没猜错,只是此乃非常之地。任何一方在这里搞鬼,终未料及搞鬼的后果竟是引出了真鬼,倘恰如小甜甜所言,粒米观音由而重出,那么枭阳子死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果真印证了一句俗语:“作法自毙”。
霍耀良蓦地转面,只见烟雾缭绕间由朦而晰,时隐时现,冉冉行来数袭婀娜抬轿的宫妆艳影。裾下香裙飘袅,不时露出白花花大腿招摇乱目,走姿花枝招展,一只手作抬轿状,另一只手甩着长袖款款摇曳。悠悠地来,幽幽地唱:“如此瑰丽的米碎花呀,伴君冥河边!”
乐逍遥不觉咕噜咽涎之际,眼前锋芒锐夺,霎如万暗顿炽。霍耀良究非粗莽之辈,掠目宫妆虽然香艳,但觑脸面赫然乃是白骨骷髅模样,作态抬轿娇行,其实无轿。顿知来者实异常类,怎有迟疑,立即掠刀斫劈而去,刃芒烁然未至,那一行袅袅飘行之影霎匿无痕。
簌一声却发自霍耀良肩后,步顿踉跄难稳,惊瞥于旁,始见绰刀之臂坠地。
但听一声吃吃窃笑悄离,他矍然回觑,仅及瞥见一道袅娜淡影从身后飘退,隐于黑雾里。
霍耀良立犹未定,后背又嗖地绽裂一道划痕,幸有护甲在内,此伤尚可抵受。他惊怒交集,听出背后窃笑之声悄欲退离,未待回望,急发一梭红绫臂刀嗖然反射。这一下却击得恰是其时,迷雾中绰约之影乍将隐匿,三道飞芒已到,窃窃娇笑之声陡噎,虚暗里迸溅血花殷洒。
霍耀良回头便见草窝里坠有一物张爪犹颤,但终爬不起,一时怎暇去觑,急取数枚短刀,只手难以全持,便横衔一刀于口,另绰三把刀惕防。虽是孤军作战,气概慨然,乐逍遥不禁暗喝声彩,感其勇烈,恨不能前去帮忙,忽思一节越生惊疑:“先前杀枭阳子等人,似不费吹灰之力即令其躯化瓣碎撒,怎没用这招对付霍耀良?难道更有可怕的后着在等着他……”思绪未暇继,身后簌有异声撞近又退,草影乱摇,转目未见何物弹跌在内。
霍耀良本已惕刃自防,哪料还是不免又接连挨斫数下,遍躯殷染淋漓。他自忖身上仅剩四支短刀,未待觑准目标之前,只有隐忍不发,以免虚掷。陡又遭一下斫腰,掠眼果见魅影袅娜欲离,嗖地又撒一刃,先击不中,那道魅影晃避往左,却迎上接连又至的两枚飞刀,一高一低,迸溅殷然飞絮。
霍耀良仍是看不清何物中刀坠于暗处,只见地上空有骷髅壳儿在滚。他换气未定,雾里又有一袭袅袅飘行的挥刀之影悄欺而近,这一下正好撞到眼前,岂容斫身,立时便拔唇间短刀迎削,那影又隐。霍耀良后腰突遭一撞,锐刃凸出腹外。
他浑当不闻六壬残圈里众声惊呼,反手绰刀后搠,有血迸自虚空里,草间坠响,爪声簌簌窜行无觅。霍耀良步态摇晃未定,又觉雾中风紧,有笑窃窃,他立时挥臂,投刀遥射,果然雾迷处血花殷溅。
霍耀良短刀用尽,怎知四下里还有无魅影隐伏未出,强凝晕眩欲瞑之感,拾回铁血刀,乍绰入手,四周梵诵祥和之音顿起,纷相涌迫入耳,如飞石擂击心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霍耀良神志恍迷沉奄,已抑不住,闻声只哼一句:“我就算死了,也是孤魂野鬼,成不了佛!”仰目间迷雾自淡,分漾开去,现出幻辉缭绕下菩萨法相。霍耀良自知难以再撑下去,咬牙道:“铁血门下,死也是个烈士!”决念毅然,挺刀冲向那尊幻辉眩目之神,便拼一死去争个同归于尽,以解众人之危。
乐逍遥看得紧张已极,暗呼不好:“他怎么却朝捕蟀大叔等人坐困之地杀去?”那大汉以及旁边诸人见霍耀良杀势汹汹而来,顿时也皆诧异,然而在霍耀良眼中,那是一尊邪祟化像,唯欲拼死与之俱亡,殊未觉察莲花宝相却在他背后漾雾悄显。乐逍遥究竟心机灵活,看霍耀良尽倾刀芒势不可当地杀向众人,雾中神灵睹而未理,反在后边安然旁观。他隐隐明白了:“霍耀良已染尸毒甚深,变异在即,那菩萨却似有些忌惮他的铁血刀和六壬残圈,有意幻惑其心,迷乱神智,让他去杀六壬圈里的自己同伴。”
既晓此故,他焉能坐视,急欲发声唤醒霍耀良,然而四下里梵诵骤亢,密集涌逼,乐逍遥稍一分心,未顾凝神自护,顿遭所摄,呼声不出,反招心跳狂乱,胸膛剧憋欲炸,每一条筋都凸出肤外,顷刻迸血尽裂在即。
人力之穷蹇,此时尤可见得一斑。然而霍耀良因受那大汉运功维护多时,纵似毒性变异在即,神志犹未尽失。他冲到六壬烬圈之前,触目所及,铁血刀势突然生生刹住。迎着那大汉澄和毅定的目光,如明烛照映心间,即使邪摄侵迷的关头,他亦难免一怔,竟尔惑念稍减,而觑那大汉怀里安祥依偎的蓬发女童,心智渐返:“生死关头,险些竟铸大错!”想到适才之莽,陡然惊出一脊寒汗悄浃。
纵将命殒,他也难或忘季宗布的知遇之恩。倘保不住这女童周全,便负了信义。迎触那大汉澹然之目,霍耀良隐隐暗感此人身上有一股力量,足驱他心头迷霾。这是道义的力量!
那大汉与小女童素昧平生,生死危难之际仍护她不怠,与霍耀良等人更无交情可言,甚至一度对立,但临危难,竟不离不弃。从他如此眼神里,霍耀良忽明一节:道义之所以是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因为真正的道义是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来维护的。世代传承,淬精成神。人间若有神,这就是神。
霍耀良绰刀回首,耳际万般喧嚣似弱,所受侵迷神惑虽仍甚,却已撼他不动。
谁说无神?神在心里,我就是神。
从那大汉的眼光里,他仿佛看到了,再清楚不过。乐逍遥倍受迷摄苦楚关头,忽亦有感,遥觉那大汉虽是困坐于风雨飘摇之境,其躯隐隐然竟萦一层神圣光辉。纵只凡躯血肉,却是沛然不可欺!
霎然神往寂境,他小小的身影孑立于惊涛骇洋之滨,凝看六座破碎的神像崛然浑合,亘天而立。
霍耀良凝刀守护于六壬残烬圈外,浑不觉断臂处血染袂裾。他只剩一念即使将灭,也仍死守此念:“就算死为无主游魂、行尸走肉,我也要守护他们,直到季将军回来。”
“世人应知天高地厚!”沉沉迷雾里倏然幻辉眩近,观音法相跃然入瞳,比起适才似又倍巨,俯然高耸,越衬众人渺小。
霍耀良以血沐刀,青锋凛凛增烈,凝之在手,眼望幻相高耸于前,如岳压心头,依然不动,冷哼道:“三界五行,各有各的道。倘敢害人,不论你是真神假神,只要我一息尚存,决必拉你同下地狱!”
乐逍遥感慕之余,心下暗急:“死也要拉上一个同下地狱,这是我的精神!霍耀良如此好汉,可惜我还没机会与他结交,就要死在眼前。尻!小甜甜封的是啥穴道,快让我解开哦……”小甜甜精灵古怪,世人罕有可比,若她所想到的整蛊点子能让他轻易搞得定,她就不叫“小甜甜”了。何况乐逍遥于解穴并不擅长,徒急而已。小甜甜的武功绝不在他下,点穴手法更是刁钻古怪已极,他越是着急,越不得法。
因霍耀良本来杀气既重,又染尸毒将殁,那幻相观音似另怀用意,不让他痛痛快快死得尸骨无存。但见此人竟不受制,迷雾中异影合什,蓦然跃闪入瞳,亢声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霍耀良心口大震,呃地吐出浊血,视线顿然昏糊。下意识地抡刀便劈,幻彩异影却又霎隐无余,四下里梵声又起,纷诵骤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仿佛漫野遍是观音,密密层层,围了一重又一重,昏暗里更加莫辨虚实,齐诵法偈,喧声潮至,此较先前越发迫甚。
岂仅霍耀良头重脚虚咯血不止,陡当万诵齐聚,密如无数针锥脑颅,便连乐逍遥和那大汉也顷难定神,各感内力渐不为继,越来越难与抗。此非寻常声浪,所宣虽偈,仿佛万魔齐哮,魅迷心神,直有不可抗拒之力。
那大汉先已点了幼僧的昏睡穴,使之不为魔惑,觉察旁边诸人纷朝迷雾幻彩眩射处匍匐爬去,竟似着了魔般茫然忘乎一切。他急欲出手强制木子龙、韦马诸士复返六壬烬痕之内,探臂之时,瞥见袖飞一片如花瓣碎离,继而又一片、两片……同时心口如遭针透,炙然剧痛。
那大汉登知不好:“六壬烬弱,我力已难持,休矣!”瞥目又见幼僧和女童身上衣衫也飘然碎化零瓣飘飞,初只一二片,渐即骤增,离碎之势将及体肤。他已无力分顾别人,忙敛内力,欲护二童于身后。只见那名受伤的辽东遁士突然苏醒,那大汉本想要他急抱二童先行避入砖窑,那遁士乍醒不受魔摄心神,却似骇破了胆,竟抛下众人,跌跌撞撞独逃,犹未跑近窑口,已然碎化净尽,一阵风刮起漫天纷瓣。
乐逍遥见状骇然,虽在小甜甜所布巫米圈庇护之内,究也难拒梵诵侵迷,当魅音渐紧渐促时,他心蹦亦随而狂急,势若脱缰万驹,驰不可收。他知心跳这般快法,必将跳逾极限,终至难以承受而炸裂。不免暗惮:“我在小甜甜所留庇护圈之内,虽免遭粉身碎骨之厄,可心跳这般快法,已控制不住,立时便要跳死……”
霍耀良情知一切根源乃在幻辉中那尊观音,勉力寻其所在,将心一横,豁然持念:“死也要扯你同下地狱!”那大汉已无力分顾,眼看霍耀良挥刀冲向雾里绚辉交闪处,势已难阻。但未奔几步,持刀之手突然火起,裹焰凶猛,猎猎燃烧往肩。霍耀良吃了一惊,只听雾中观音断喝:“放下屠刀!”随即他整支臂膀裹陷火团里,刀炙难握,竟尔堕地。本要再拾,那只焦了的手终不应驭。
那大汉甫吃一惊,旋觉肩背火起,猎猎游窜蔓及二童。他正要运功振去衫沾之火,倏感梵音纷骤倍厉,势如霆雷万钧,倾头劈击。六壬残圈内外地裂土崩,破豁近躯,已无容避余地。
此时此刻,众人已是绝无侥理。乐逍遥虽在草坡之上,亦同遭万般梵音摧击,苦不堪言,心跳直欲炸裂开膛。他在巫米圈中本盼冲穴得成,即便到最后关头,合当由自己出手解人危难,此是一切戏里情节,聊为希望,有道是:“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孰料希望归希望,他努力许久,挣扎多时,“后胖压塌炕”的局面终没如愿盼至,正翻白眼将毙之际,蓦闻一韵清沁,穿掠迷雾彻荡而来,撩入心头,如碧漾澄明。
犹若东风夜放花千树,吹落风和雨。
一韵惊尘。
乐逍遥奄沉耷拉的眼皮突抬,神为之返,大眼随即亮起。眼前迷霾消散,如天光射洒。梵诵四蔓之喧忽寂,仿佛遭咒封口,幢幢阴聚之影更似随风纷散,化为漫空败叶撒落。一时雾荡烟转,草动山摇,漫漫咒象,韵如天音万籁。甫闻凤箫声动,一曲灵气摧尽嚣,雾里观音似亦陡为诧然:“什么咒竟含恁大的灵力?”
乐逍遥心情怦然激动难禁:“真正的‘观音咒’来了,你还不死?”此韵他自是识得,即便生来五音不全也辨得出。当下近在耳边,一曲荡尽迷霾,殊非乍入雾林时所曾遥聆那般若在天涯、若似梦里。
寻寻觅觅已多时,蓦然回首,所见恰如词意:“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一支黄幡飒然掠出林间,破雾穿空射向幻辉宝相,那观音原本面无表情,霎竟扭曲诡变,乍睹顿惊失声:“竟拔了我的南乾姤旗!”飞幡射落,雾里莲花宝相骤如镜破,化作漫空散叶碎撒无存。
霍耀良踣倒于地,臂火自消,那大汉亦觉四野梵摧之喧嘎然绝去,雾萦未散,地面复平如初,眼里已无异象汹涌,他乍为诧惑,只见林间盈盈走出一个晧妙少女,手持有箫,蛾眉微蹙似春愁,美目四顾,像在寻找什么,当见有人伤困垂危在此,她便过来,侧头瞧了瞧木子龙等愕坐徒傻之辈,素手拂去,未触分毫,但如清风拂额,虚点穴道遏制血失之势。又扬化灵符瞬未容觑,木子龙辈原已死灰之脸气色竟尔转缓,怎知少女妙施何法,樱唇微动无声,眸子里似有灵光霎闪即隐。随即摊伸嫩掌,递来药丸,示意张嘴。木子龙等名宿居然也不由地依言照办,她弹指投丹入口,眼不稍觑,掷得奇准无差,更奇是未噙即化,一股无比温和之气直注体脉,漾散开来,非一爽字可叙这等好法。
木子龙看胸前所嵌之针不知如何消失无余,伤口圈圈缩拢而至浑合如初。每人皆似在梦中,只感奇妙无方,欲语却愕,终诧忘言。原只道千难万难,众命垂绝难盼侥幸。那少女每似随手为之,轻描淡写,便知各人所伤何处,其患何因,施法用诊无不中的,便连霍耀良僵灰之色也有缓转,但伤究重,仍然昏卧一旁,身上嵌六针往外放出黑血。
那大汉同木子龙交目皆讶:“都这样了,也有的治?”
那少女施针拔除女童之毒,辅以丹药,又发一掌轻轻,往大汉后背冷不丁拍了一记,大汉诧未及料,呃地咯出一口瘀结心头的血沫,再服她所给的小丸药,入口自化,一股奇妙的爽意清沁脑顶,久憋苦闷之苦竟消,不由既讶且佩,转觑少女用针嵌他那条中毒的手臂,知乃疗毒,正要道谢,她轻声说道:“想是逍遥哥哥医治过你,他的法子我识得的。”
那大汉徒诧着嘴,眼里满是问题,受少女容色所摄,一时竟怔不知从何说起。看那少女垂睫专致,施治拔毒之法殊称奇绝,手臂黑转常色,只片刻而已。他感激于心,自知老命得保,未及急思何以回报大恩,究更好奇,不禁呐言以询:“这位是……”
那少女为他施以药石之时,似觉烟雾犹萦凶诡莫测之气未远,俏目旁觑,但见林子里跌跌撞撞跑出一人,端的膀粗腰圆,且奔且唤:“姑娘,姑娘!”这莽汉乍出,背后尾随不舍之人亦现,不顾气促吁吁,兀自凌空发腿连环追蹬,愤声传来:“狗贼,还想跑?趁早吃虾儿哥一腿,省得没完没了……”莽汉撩一膀子,那人便栽往草窝里,溅出些土。
不料见她在此,乐逍遥叹:“唉……”一时难免百感交集,恍在梦中。
莽汉奔将过来,愣没理会旁人,一路踩手绊脚,上前说道:“姑娘,可找着你了。”那大汉怔眼含惑:“这位又是……”莽汉顾不上捋裾抹汗,梗直了粗脖道:“俺叫力路。”那大汉见与少女却似一路,感念此番大恩,颔然道:“原来是力兄弟……”不料力路摇头,瞪着牛眼道:“错,俺姓路。”大汉只是晕。
乐逍遥咦:“这倆毫不搭边,怎却做了一路?”那少女正是日前与他失散于城中苏河巷的粼儿,枉他苦寻无觅,果然也在此处。乐逍遥看她总算安然无恙,久悬的心方宽,投眼遥扫,不见狄武相随,他心下啧然:“明月搁南边出来了……”
力路点起火把,照了照周围,未见熟样儿的,愣挠后脑勺,脸转回来,问道:“姑娘,可找到他未?”此人嗓门洪大,乐逍遥不竖耳即闻,但愕:“打着火把却要找谁来着?”粼儿为那大汉包扎了伤臂,听到力路急问于旁,不由俏愁了眉头,小嘴憋着。
力路愣看不出此乃何意蕴含在内,只拿火把乱照四野,道:“不是说你感觉到他必在这左近,并且有难么?人在哪儿呢,姑娘?”回头却没找着粼儿,大头急转。
粼儿登岩遥目片刻,跃身飘然而下,说道:“想来便在左近。”力路转身发现她俏立于后,道:“那还不快找?若是果真有难,俺盘钵大小的拳头正好帮得上忙……”说着一捏那拳,果是不小。骨节咯吱有声,作发狠状,粗膀虬肉绷块儿硬鼓而起,盘根错节也似。
木子龙与那大汉对视一眼,皆觉这少女清丽脱俗,一身飘逸出尘之气已属罕见,不知是谁家姑娘恁妙,更堪奇是她适才所显手段,神秘玄异委实教人如坠仙山云雾里。举手投足,稍无着痕,却又妙效非凡,决不是世俗术数平凡修为可比。他倆自认见多识广,却于这少女身份来历、修行渊源全然犯了迷糊。
那大汉暗想,近日苏城里各派云集,多为一睹盛会而来,其中或也不无高人逸士出于仙山幽谷,悄来悄去,只不轻易出头露面,这少女或许便是哪一位高隐逸士门下,适才见她救死扶伤的手法极至玄奇,仙气逸然,绝无半点邪气。他料此女就算未必属于蜀山、昆仑等派,看其神气举止,出尘拔类之气隐隐然尤有胜之,当非旁门邪路。那大汉平时处世虽算宽容,不分左门右廷,甚或朝野,他皆有交。但在内心深处,究竟对于正邪之分,仍看得重要,非似乐逍遥那般显得淡于原则。
既是认定此女虽然气韵神秘绝尘,行止清正不邪,大汉心下无别怀疑,只不便贸然问起师承来历,料既高人隐逸门下,平生修行不求名利,就算问她未必肯说,遭了敷衍反而不好。他惟欲拜谢相救大恩,那少女却没怎么理会,似对世俗之事全无所识,疗救众人转危为安之后,又面转别处,不知急欲寻何?
木子龙眼望那杆插地的黄幡,突道:“姑娘,这似是五斗米教的法幡之一,你……却从何处拔来?”乐逍遥早已见着,在坡上暗叹:“四处乱拔人家旗干什么?”粼儿微抿其嘴,并没回答,适才她经过插幡的所在,因见布有咒法,所置分明意含叵测,她便随手拔之。五斗米的刻意经营,竟于她丝毫无绊。
她料此幡左近必有妖异,果不其然,行来此间便给撞上了。投幡掷入雾里,那幻绚的观音之相顿然扭曲迸碎,隐灭形迹。粼儿觉是“幽冥镜像”,料不会如此轻易便尽数破去,她觑寻四周,虽说一时什么异数也没瞧见,但感诡象犹萦,森布天地。粼儿脑中正自飞快翻书,以寻往日博览玄籍秘藏所载破解之法,闻得木子龙又道:“姑娘既识法门,何不就此将其悉数破解?仅拔一幡,恐怕与事无补……”
粼儿心里自有所急之事,听了却没动声色,背对着木子龙等人疑惑投觑的目光,她交剪着手,低看鞋尖玩土,淡然道:“你也识得法门,何不去破解呢?”木子龙顿时无语,心下苦笑:“我识虽识得些,可那也是听茅于拭说的,自忖决无本事破解这等大咒阵。”
粼儿没多理会,因闻那莽夫又在前头催促,她道:“力路,劳你过来守着这道幡,免得又有东西来袭扰这些人。”那大汉见莽夫走来,心下苦笑:“我以武林盟主之尊,木子龙以右廷辅相之贵,到这小女娃儿嘴里,只成了‘这些人’。这也罢了,还要靠一个傻大个保护。”
力路捏着盘钵大小的拳头,问道:“姑娘,袭扰人的东西在哪?”粼儿已知其莽,并且傻冒,噙笑道:“你只须拿火把守在这儿,若有鬼怪要近,便作势伸火把去烧幡,它们就会又缩开了。”力路听了只是愣,怎解其妙。只见粼儿拾一枯枝,往地上划写卦谶,不一会已在众人身外围构八道卦圈,却又随手拂去,掌不沾地,即灭其痕。那大汉同木子龙对视一眼,虽感神奇,毕竟不解。
木子龙不由道:“怕又有风雨,咱们一时既走不出此林,何不先行避往砖窑之内?”粼儿早在悄手遥测其异,闻言侧转俏面,眼觑窑口昏暗幽诡,说道:“正主儿就在里边,进不得的。”她虽竭力使话声平常,那大汉和木子龙听了却皆凛然,对觑道:“正主儿?”粼儿下边的话更是风轻云淡,但叫众人心跳不已:“而且它快出来了。”
力路虽仍不明究竟,因见众人变色,遂告奋勇:“那……俺先搬石头去堵着?”粼儿蹙眉自思难处,摇了摇头,似无把握可御,唯道:“咒禁已破,铜墙铁壁也挡它不住。这几人功力未复,还须多加调息,恶斗不得。力路,你站到圈子里,不论如何都别踏出,倘见凶袭,便伸火点幡,但也别真烧掉了。”力路瞠听,谁也看不出他明白没。
乐逍遥见粼儿倒也布置得有条不紊,心下夸赞:“小丫头也算机警得很了,晓得砖窑内有鬼。”料粼儿也是无奈,她和力路两人决计带不了这么多人逃离此地,况且咒封山林蔓延何以里计,倘不破解咒法,谁也走不出去,徒然兜兜转转,究犹迷困于此。既仍陷阵,走百尺与不动分毫,其实是一样的,“正主儿”适才仅以冥像已有偌大摄人魔力,若是真身出来,即使众人逃离砖窑甚远,只要仍困于阵中,也不过还在它口中。
他本在凝运内力冲穴,急未能作声,此时更虑及书航等许多人在地窟里不知吉凶若何,怎能坐视不顾?真气聚转脉关,不知不觉将欲迫解,脖子已能缓缓转动,察即心头暗快:“行了行了,快搞掂了……”
木子龙修炼六壬术,多少识得些粼儿所划谶象,觉似外环六十四卦,相互所得三十二卦居中,另构一环,左右各八对,实得十六卦,复列又四卦构成内环。看似由外往里,其实她是倒其序而成,似有意教人急难窥知举动,暗防伺伏之敌猝来破坏,横生挠阻,木子龙未明其意,初愕不解,待见卦象森严,已然成为形势,才隐隐看出几分端倪,即以四卦画六十四卦,所以,乾、坤、既济、未济,为万象之枢纽,便在内环守护他们几人。
那大汉和木子龙睹觉气象雄奇,森罗大列于眸前,横展八面,遍地密密皆谶。虽概识一二,其中奥妙毕竟非是他们所能窥明乾坤。看那少女却只随手挥洒即为,仿佛不费筹思,宛如天生奇赋,由来有之,既令伏羲再世,或也不过如此。那两人均属名宿大豪,此刻也不禁油然生佩,望而敬畏。没等看清,粼儿拂手间,刚刚写就的卦谶又淡去无痕,泥地上仿佛什么也没有。
力路本在担心雨水又浇没了地上卦图谶阵,不料粼儿反而自己消去不存,他看得困惑憋急,不禁问道:“好不容易画成了,怎又擦没了呢?”木子龙初亦不解,随即闭瞑其目,觉卦象犹然,他心中越发奇佩,说道:“还在!”
力路迈脚未落又收,闻言难明究竟,只好愣立不动,免踩将出去,却乱了方寸。粼儿环卦杂撰之后,正以指法遥封内圈四道卦位,促其成谶,使应星移斗转之势。但未待就,乐逍遥忽觉迷雾里动静有异,烟漾诡转,倏朝粼儿而去,他顿忘内力盈将冲关,张口急欲唤她小心,这一岔神,凝了半天的真气难免又散回旁脉。
粼儿手上便只那支箫,正是日前乐逍遥赠送的坊间便宜货。乐逍遥只要能吹就得,孰料到她手里,竟有偌大威力。记得粼儿自从前番赎救他性命得挽以来,她一直未能尽复如初。适才一韵隐然灵力大盛,难免令他心下讶异:“怎么又好使了,她?”
蓦察动静,粼儿溜溜提箫而起,悄凝一个云淡风轻的剑诀。然而回目掠眸,雾中动静又隐,似因她竟尔有备,烟漾复定,黑暗里伺伏之物猝没敢近。乐逍遥心想:“她没带兵刃,只好拿箫作剑,也能吹也能打。瞅来更是雅致了……”
粼儿惦念着卦象未及画毕,转身复又再谶。当她敛了剑势之时,那大汉突觉雾中袭至,虽察及险情猝然,可他究因依照粼儿指点,犹在运功调化丹药,所中剧毒尚除未尽,怎容稍分心神?木子龙更是伤重,纵因粼儿所施妙法,奇迹般令他断臂之苦大减,几未感觉创痛,只是服了她的丹药,药力发作之时,良久醺醺然不能定神。他倆尚且如此,其余的人自不必陈。纵知猝袭又至,也只有坐瞠嘴眼的份儿,自从这少女出现,眼前一亮而后,始终有一股如笼梦幻之感恍惚心头,不知是否因为服了她妙爽清冽的丹药之故?
只那大汉功力精深,反应殊不慢于平常时候,且感黑暗里伺伏之辈必已窥出这少女正布咒谶卦圈,欲抢在未成之时,急来干碍。他行功难以立收,唯有出言示警:“左边十数尺有影疾近!”
一代宗师,究竟眼光独到,纵在昏朦混沌之境,分辨自亦毫厘无差。粼儿凝神作谶,急未能收,幸有力路在旁专惕,虽然头脑有如一条筋愣是转动不灵,但依那大汉指点的方位,他一拳发去倒是奇准。
噗一下打在虚空里,立时显出这个头脑有如一条筋的愣汉愣有愣的妙处。那就是只要你指点明白,他便循规蹈矩地依从所教,一条筋般死做到底,毫无偏差。这也是傲家的人与众不同处,或者说便是他这般禀性甚合傲家的需要。
当下依那大汉所示方位,力路不管有没看到那处有影,打了再说。这一道空拳不折不扣,挥在左边十数尺处。顿教乐逍遥等每一个曾经小看他的人皆怔难省神,连那大汉宗主的身份乍见也啧将出声:“好强的劈空拳!”
这一拳犹如隔山打牛,虚雾里蓦地现出一个摇晃欲倒的人影,目眦尽裂,面挂不可置信之色,咯血嘶声:“操,这也打得着……”力路见他仍朝粼儿背后跌撞而来,这回不待那大汉出言指点,急又补发一拳,仍使刚才那招,僵无变化,愣是遥捶而去。那人怎料他力如此浑,居然接二连三发得出这等劈空猛拳,若是常人往往一拳之下便得调息,决难再继。力路却想也不想,第二拳又来。
那人究是大惊,怎敢再朝粼儿欺近,急忙转身掠走,乐逍遥眼只有傻,旋感袂风簌至,有个道人乍到半坡便栽,掠势平空告竭,姿若断线纸筝,一头扑落他面前不远处。坠下来便不动了,头就像糯米糕被生生挤瘪一般,凹在乐逍遥瞠圆的眼前,留给他一个印象深刻的盘钵大小的拳窝,觉似前次傲雪捶倒徐寿辉手下豪强人物的光景且以倍乘。
力路犹未收拳,倏听那大汉又示:“还有一个更快!”力路忙朝刚才打过之处又挥一拳,此次因没听到那大汉详示方位,脑筋愣没转过弯来。仍是那一招,发拳同样毫无变化,力道也没稍有增减,打的还是刚才那一处。那大汉暗啧:“程咬金都有三板斧,你来回却只这下子……”然而亦知纵只那一下,换了他委实也是挨不起。此人莽虽莽,却是天生一副好膂力,似亦另受高人教以发劲门道。
其实所猜巧中,力路便只学会这一招拳法。而且脑筋奇僵,除非旁人明白无误地指出该改捶哪一处,否则他硬是转不过弯,重复来回只往左边十数尺处打空拳。那大汉又岂不想更加点明无误,一时急判不出来者方位,待得拿捏大概,未及出言点明,那人猝已欺到,身法既快且诡,让人开口的间隙也不稍容。
一影瞬闪穿雾,足点力路后腰,蹬身腾上半空,迅不可匹。那大汉只道他从力路背后来袭,为报刚才折损的同伙挨拳之仇,但见一道劲风飒然洒击粼儿,那人同时脚下发力,喀的跺踩力路臂肘。
力路发拳捣击的方向愣未及改,半边肩头顿然一沉,躯偏往侧,方知有人蹬肩而过,来势迅不容防,连那大汉再欲出声提醒也不及其快。若不是粼儿伸箫急来解危,力路难免先要立毙于顷。幸好那人首急之事是要阻止粼儿布谶成势,自忖杀力路只是垂手可为,既蹬将腾空,立发一道劲风飕迎粼儿点来的箫稍。喀嚓声响,足底着力,蹬力路趋矮下去,一腿屈地。待要提拳再打,方觉那条膀垂下不听使唤,却被踩脱了臼。
粼儿所持若真是剑,那人来势纵快,顷亦不免要撞上她猝就妙构的剑招。可她以箫为剑,却短了半截,否则已穿了那人的胸。那人乍为脊凉,方知这少女剑术精奇,稍存托大之心,命即不保。陡感剑意之胁,端无可御,那人一击未至,猝受此惊,身影霎从箫前消失,平空竟隐去无觅,仿佛化在风里。
以那大汉的眼光所见,其实并非当真平空隐形,只因乍折身形转掠奇快,犹如骤隐,却有一道淡淡雾痕弧转,袂风兜绕半月弯线,出乎不意地到得粼儿背后。
粼儿适才发招只为解力路危急,并非果真要取人性命,当见那人被逼得霎隐无踪,力路除了手臂脱臼,别无伤恙。粼儿见状便又写谶,究惦未完之事。但听那大汉急喝:“小心背后猝袭!”谁也看不出粼儿究是怎样瞬即转身朝后,霎刻之前见她仍在写谶布咒,目犹未眨,她却已同背后之敌面对面。
纵临险测猝然,她殊无一丝急惶之态,仍如平常淡定闲和。这份气质顿教那大汉睹亦称绝,暗生嗟哦:“唉,我那女儿焉有这等娴……”然而当下的情势却非如粼儿一派闲和。她甫然转身之际,瞳映一道横弧如虹,瞬即绽朝喉掠,劈削之势锐不可当。
仅在那人随手一挥之间,虹芒疾至。粼儿连眨个睫的工夫也没,即提箫迎,叮一声响,虹芒触箫即飞,偏朝旁掠,飒地弹往雾暗处,出乎不意地又从另一边烁然而来,倏地青映锐线一注,霎照粼儿粉颈之侧。那大汉睹得心凛,料以如此快法,必得刹那间断颈。
只见粼儿视若未觉,迳直伸箫点往那长发垂颊之人颔下,殊没半点迟疑,提箫即为圣灵剑法。
这一瞬间所见,乐逍遥难免暗愧:“哪似我这等婆婆妈妈刘备也似?她在我身边跟鹌鹑儿似的,单出去闯时却打出真水平来了。我要如何练,才能似她这般随手即是圣灵之剑!”又瞧出那人长发垂腰的形态,却是先前曾见,乍为愕然:“这厮刚才好像悄立枭阳子背后,如何见死不救,却到坡下去了?”
虹芒乍掠及颈,荡然又折飞半弧,反兜另一方向,飕地转回那长发飘垂之人颔前,叮地挡住粼儿迳来迫喉的箫稍。两皆奇快,稍碰即收,绝无半点拖沓痕迹。粼儿收箫,那道弧虹青芒亦隐,只令旁人莫不愕目,乐逍遥独感两奇:“其一,我送给她的那支箫是啥做成的,怎经得削哦?其二,那道虹光怎么霎隐霎现,收发自如,究是何奇门兵刃?”
木子龙忽喝:“宵小又来偷袭!”乐逍遥听得没头没脑,怎知粼儿适才所临之险何甚!
她虽仍是气态娴和,旁边人人心皆紧起,只见一影悄掩于那长发垂散之人背后,无声无息,宛然便是背影而已。但随木子龙低喝之声,力路等人再加定睛辨觑,方才瞧出那长发披垂之人肩后微探半张笼在阴影里的脸,有一只诡闪森寒的眼睛伸眨悄窥。
木子龙似识得此人行径,沉哼道:“翎道人,刚才就是你偷袭我一针!”
那诡目道人充耳不闻,眼只专注粼儿纤影。但见她手抬胸前,指缝里夹着一枚鬼翎针,那大汉和木子龙等人顿松了口气,翎道人眼神却似变色。他从来偷袭人,还未曾遇过眼下这般情形,怎知那少女如何夹住了毒针。
乐逍遥隐隐猜想:“她不是用夹的,多半是以金刚咒法护身,针钉她不着。”
粼儿拈针看了看,目有不屑之色,蹙眉掷于地。翎道人头上轰然忽炽,骤如平空霹雳炸,惊忙晃身掠开。此人身法端极诡秘,便令粼儿也愕目寻觑不出其又另立何处。只见那长发垂散之人片袂不动分毫,仰目间消去粼儿所发雷电,转觑背后,也看不出翎道人在哪。
他随手一挥,有霹雳绽裂夜霾,劈在粼儿头顶。但觉一层无形金罩刚正凛然,笼在那小姑娘纤身之上,如钟磐形,荡去霹雳之击。他心下冷哼:“金刚咒!”粼儿眨睫,那人顿燃在炽烈熊熊的大火球里。
乐逍遥咦咦不绝:“小妞儿法力回来了!怎么弄的?”其实粼儿另以辅咒暗助霎间强增之能,但终未足久持其盛不弱。情知强为必反损自身,势在所迫,唯有勉为其难。当施三味真火之后,莹额已有珠汗悄沁,眉渐憋紧。飕地只见一弧火虹横撩抹脖,势极迅恶。迫她再难专神聚火,唯改凝金刚罩自护。火虹未至即返,复现那长发垂散之人凛立之形,虹芒随焰消去,那人浑好无损,只眼中平增三分惊疑,暗猜这少女是何来历,怎会灵法神妙无穷。因虑不明虚实,一时没敢多用法术再衅。
其实他若趁此时多催法力倾斗,粼儿倒未必仍有抵抗之力。那人没看出这一层,徒自转念狐疑:“五相法术虽是习得,可她一身灵力却似天生即具,我悄手测异,怎没测出她异在何处?”
彼此斗咒,幻仅一瞬。旁边众人各为恍惚,只觉这两人仍在互相静峙,似乎谁也没有出手。但当粼儿再欲悄手划谶,虹芒平空又现,破雾横削她颈。回回不见那人如何出招,仅瞬间即现锐芒弯若一弧冷虹,倏似来自冥冥中,或左或右,时高时下,或巨或细,忽前忽后,明灭不定,每当跃然入眼,已是逼近要害。
粼儿忖难屡逼灵力以御,唯凭身形之妙、剑法之绝,腾挪巧避缤纷飞虹狂袭,一边同那人周旋,一边继续布就余谶。这番眩斗情势,直看得乐逍遥为她捏汗,浑没顾上再聚内力解穴。
那大汉暗觉虹辉锐芒越增越骤,端的是纷至沓来,粼儿为不误布谶,仅在原地纯仗小巧身法周旋,陡当那人再催数道虹芒交加,她转寰余地已穷。那大汉心弦倍紧,难顾专神行功未定,勉力突道:“不必再用轻身功夫,仅凝你先前那招迫喉剑式,他便无隙可击。”
粼儿适才随意使成的那招剑式,其实是乐逍遥在“磨剑堂”所悟的圣灵奇诀“剑一”。她得自于乐逍遥,俟见便铭刻于心,此前似未曾用过。不经意间一试,想不到这套“圣灵剑法”仿佛与生俱来便属于她,霎间妙会神悟的精髓之深,远胜乐逍遥竭尽所能的苦练,即使他生来也具非凡的习剑天赋,可是这门剑法却似专与她有渊源。那大汉毕竟眼光老到,看出刚才她虽在临急之下无意而为,那招偶拾的剑势实已臻至无隙可欺之境,见她并没想到,弃好不用,反陷危迫,忍不住出言点醒。
披发人闻语顿然心凛,情知适才那招剑法委实厉害,不待粼儿依言施为,眼见她布谶已毕,再缠斗下去也讨不着丝毫便宜。低哼一声,飒然掠出粼儿所蓄剑势之外。缤纷虹芒骤合为一,荡离她身旁,而回那人身前,人影虹辉浑然化叶一瓣,飘隐风中雾里。
轰隆声响,骤有一道急霆劈向粼儿天灵盖。谁也没料那人虽似知难而退,走时不甘,居然临末还发一道霆电破空轰击,迅然覆顶而降。不论有没击中,他自扬长而去。人心之叵测,粼儿算是又领教了。
这道霆雷却不只是专打粼儿一个,噼然覆地,每人都招呼到了。她如纯仗灵巧身法掠避,众人则必无侥。但若驭用金刚咒法,一来她接连耗气使咒,急已难继;二来她所修炼的金刚咒法尚不能分护这么多人。粼儿急中生智,拽拔那支黄幡往空中引雷,迅即斜插于地,搠土于卦圈之外。
霎觉幡杆一阵撼然炽闪,穹空霹雳只在众人眼前一亮时消失。她插杆方落,地面倏有一道炽线燃草焚叶,飕地飙射甚远。众未看出所以然,十数尺外幽暗处突然土耸,蹦出一个浑身着燃的人,嘶声叫苦,乍跃半空,势若恶狠狠仍欲朝粼儿扑攫而来,犹未及至,便砰然自炸,化撒火屑纷扬于地,刹时四周皆星点炽闪。
粼儿掠目扫觑,只见雾中接二连三燃烧数处,状若披草蓑的人影,顷焚焦于焰。
众见这少女御险化夷,端的举措若定,虽近在其旁,均仍觑不出使何手法如此极尽奥妙玄奇,一时眼帘花炫,心头满是惊异之情。木子龙虽仍奄然沉沌,究惦一桩大事于心,强撑着说道:“五幡……五张幡不可毁去,须得……须得收集一处,此是茅……茅……”那大汉闻言亦是心中一凛,正想说与粼儿原委,忽闻一哮巨撼,无以名状其骇人听闻何甚,却似发自地底,又像遥传于缈缈幽远处,起初哮似尚远,吼至半道又近许多。
粼儿心中顿然大为不安,急虑乐逍遥安危,不寻他会合,片刻也教她六神无主。她适才巧借那道惊霆荡击之势,遂使左近蛰伏者非毙即逃,又加扫视,觉已无胁再危及卦圈中人,即使另有魔怪,料这道谶圈既已布就,亦能挡得一时。她想:“时下灵力尚不足以助我寻到逍遥哥哥准确所在,但他一定在左近,寻了许久,越来越似近了。他不知有没听到我的箫声?若是听得到,为何不来相会呢?除非……除非他正陷困于险,我一直便有这种预感。”
此前她被车把式引离乐逍遥旁,正是河西人分而击之的伎倆。不巧刚出城垛口,尚未寻到人少处下手,却遇力路盘钵大小的拳头,三下五除倆,那群车把式岂是敌手?力路自是识得粼儿,两人各在寻找,不意撞作一道。
力路在郊外觅不着傲雪等人行在,枉耽工夫,唯颓然回城,却碰着粼儿被劫了芳驾,当然出手解围。因见她落单,难免奇怪,问得原委。力路不忍见粼儿着急样,又挂念那辆车须取回,当即拍胸不已,说道:“俺随姑娘去找,有松下童子相助,必有着落。”
于是寻到这片林子里,粼儿自有兆感,料定乐逍遥在内,又见一路诡象频仍,许多挂鸡布禁的人死状古怪,各似作法自毙。她更感险测,一路寻觅往深处。力路却遭一渔人纠缠厮打,耗了半宿才觅随至此,也觉这个地方很古怪,尤其是那个渔民。
这些原委自非乐逍遥一时所能想到,眼见粼儿在坡下,他岂无急于相会之理?忙再聚真气冲穴,行将欲成之际,耳边轰然哮鸣,震得一时难以定神。怎知此等骇恶之哮究是何物所吼,其在哪处?暗觉先前也曾听过不止一次,不论是什么,能够发出如此巨大哮吼的物事,料必体躯不小。
粼儿猜忖没错,乐逍遥自是遭困难动,但遭的却是小甜甜之困。粼儿甫听那般骇人哮声,芳心急煞:“逍遥哥哥……”在她想来,凡是险恶凶歹之物,此时多必不利于自己挂心的人。少年男女情急关乱,往往概莫似此。况以她所识那孩儿素来习性,往往是个遇险反履、知难不退的顽耍好事之徒。尤惮兰陵渡的恶梦再现,她岂有不急之理?
乐逍遥被那哮声震得难免一愣,内力乍聚又散,籍散地篝焰之光,遥见粼儿柔腰微扭,寻往迷雾中,一瞬掩影,怎知却乱往何处去觅。他觉那方向似是砖窑口,心下顿怦:“不好!她怎可到里边去冒险……”急欲发声唤她,哪料内力散得急了,一下气憋难喊,犹未定神抚平乱息,低眼所见情景顿又令他骇然呆寒不已。
那颗人头不知如何居然移至他腰腹畔,张口欲咬。
他下意识地缩腹挪后,由而突省:“咦,如何能动了?”原来小甜甜所点的穴道终是渐渐缓解,枉他徒憋半宿真气,每聚又岔,就算一动不动地干躺等待,这般煎熬也有尽头。
只是身上受制的穴道不仅一处,急促不能尽得缓解,他欲起不得,再瞧那颗人头,却似又移回原来之处,奄然似未动过。乐逍遥啧:“不会又是幻觉吧?”
坡下雾漾,踅出一个人影,走得一瘸一拐,侧着头脸,立在卦圈外边,虽看不出谶象何在,他也似暗怀忌惮,并未贸然靠近。只瞪着力路,俯身拾了块石头,把在手里掂份量,口中恨恨的道:“狗贼,这回轮到虾儿哥拾掇你了。”
力路一膀脱臼,粼儿走开得匆忙,忘了替他续回。他惦记着刚才粼儿指点之语,强忍疼痛,急点火把守在幡杆之旁,见有影近,乍以为怪类猝又袭至,力路惕而起,迎面倏地飞来一石击额。力路歪脖避过,游虾儿见掷他不着,更教心头怒,呀一声操拳梗脖,本要冲来厮斗,未近又省:“他站着不动,难道有陷阱等着我?”游虾儿刹步后跃,没等瞅清黑暗中坐态幢幢的数道影子究是何人,料非好与,他越发心头惴惴,多退几步,朝力路立个稀松门户,拉开架式曰:“狗头,有种甭缩!”
那捕蟀大汉自忖未脱险境,眼下倘又有袭至,断无可御。他怎放心全靠那莽夫独撑危局,唯趁一时暂静间隙,专神坐地调息,木子龙亦持此念,两人同在运功行气之际,见来个青头小子专朝力路叫阵不休,未免暗奇,但皆无暇多顾。
力路铭记粼儿所嘱,一条筋地死守那幡不移寸步,游虾儿见状越疑其旁有古怪,虽愤欲扑之,但患踩中陷阱,怎敢冒失摸黑犯近?偏生力路半步不移,听凭游虾儿怎生谩骂邀斗,他只愣立没动。游虾儿恼起:“啧!痛快点儿,划下道儿来罢,狗东西!”说着,改个大鹏展翅的姿势,一只脚颤悠悠地抬起,摇摇欲倒。
力路强忍膀痛,哪有闲情理会,但被搅得头涨,不得已道:“兀那渔民,走开罢!此地有鬼怪,别被叼了去……”游虾儿悲愤唾之:“小看我?偏不怕你搞出什么鬼怪来,今儿个非格毙你不可!”说完,又换新架式,且朝力路作各种轻侮其直系和旁支亲属的手势,口里喧骂不绝:“你那老娘……”
力路怎忍受得如此恶骂连天,恼欲去捶,甫将迈脚又省得不妥:“俺须守着这幡。”游虾儿本来且骂且近卦圈边缘,当见力路怒要来殴,他急又后退,不料力路一迟疑仍立没动,游虾儿恼道:“怎的?到了平旷地界不敢跟虾儿哥打啦?”力路道:“俺就站在这,你要欠揍只管放马过来。”
游虾儿叫骂半天,不料仍是个僵持局面,恼火之余,更疑力路身前必有陷阱,欲引他着道儿,挠了挠后脑勺,想起携有射鸟弩,忙从腰后拔出,说道:“那你有种就站着别动。”力路猝未瞅清昏暗里他取何物,叫了声苦,才见肩膀嵌了支小硬矢,虽仗皮粗肉厚,尚可挨得,却也吃痛不已。
游虾儿着地翻滚,又换个角度发弩,接二连三,打靶也似。力路终吃不消,顿将粼儿所嘱抛诸脑后,怒挥盘钵大小的拳头奔出卦圈外,急寻游虾儿追殴。游虾儿先前在拳脚上吃尽了苦头,这回遂改策略,纯凭身小灵敏,东扑一下,西翻一下,采取游斗之法与其周旋,并不直接交锋,但被力路追得急了,纵想发弩还击也没了工夫。力路伤了右臂在先,痛难再发劈空拳,游虾儿身手灵活,既没主动来攻,力路挥拳总也打他不着,徒是追来逐去。
这两人兀没个了时,昏雾里突然又有动静传至。游虾儿抬眼一看,雾里别别扭扭地走来个人影,就在他前边。游虾儿心想:“莫不是来堵我的?叫你死!”没留意力路已掉头奔返幡旁,游虾儿刹不住脚,直窜到雾里那走姿别扭之人跟前。他这叫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莫名地愤恨,分说不清,遂自怀里摸出解腕尖刀,以“鱼死网破”之势搠向那人。
力路毕竟一条筋,记起粼儿嘱付,连忙回到幡旁,拾觅适才丢的火把。只见游虾儿在前方大叫,其声骇厉,捕蟀大汉等人闻皆一惊,投目看时,更感诡然。游虾儿不问青红皂白,急搠一刀入怀,那昂头走得别扭之人浑不知避,立遭开了膛,哗啦流肠。游虾儿哪料到这等轻易,顿为一愕,刀势往下,如剥松帛败革也似,五脏六腑应声滚膛而出。
然而那人似无觉察,任由腹下拖着淋漓垂淌及地的肠脏,仍仰着脸踉跄而行。游虾儿顿感蹊跷,嗤嗖划亮一节硝油筒子“渔火”,颤着手只朝那人脸上照了照,立时骇得尿为之射,呼声苦也,望后便倒。
众人因隔不近,猝然怎知发生何事,但见雾里次第又晃现数个走得别别扭扭的影子,步态僵硬,摇晃趋趄,各伸着手来掐游虾儿。乍仅一个,旋即悄没声息地增多,影影幢幢,四面掩来。
游虾儿虽蛮,这时不由得也魂儿乱飞,哪里还有耍浑厮打的劲儿,只是要屙。但幸他身手尚算敏捷,没等揪着,撒开脚跑,憟道:“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恋的鳖亲家。却……却来纠缠我作甚?”然而四处皆有别别扭扭地蹒跚逼拢的人影,他徒自团团乱转,急不知该往何处逃出生天。忽簌声响,几条粘漉漉的物事飞来缠绊,他遭勒急觑,不看则罢,一瞧更骇。原来飞缠着他的居然是肠子,拽向先前挨刀的那人跟前。那人翻着浊眼,喉里嗬嗬低鸣,张口呲咧白森森的牙,来咬他脖。
游虾儿大惊,碍于手脚绊缠难脱,急以头撞其额,本是情急而为,不料这一下脑袋互撞,所见情景又教他吓得尿射。头似撞在熟瓜烂瓤里,闷磕一声,后边那颗脑袋顿时瘪凹,不成人形。游虾儿愕:“我有练过‘铁头功’吗?”想起刚才随手一刀,居然把那人开了膛的骇异情形,委实不可思议。
那人虽遭撞扁了头脸,五官稠烂变形,仍似浑不觉疼,张牙欲咬。游虾儿小命本将不保,但幸那人的嘴已瘪歪难合,咬他不成,改欲掐脖。游虾儿怎甘就戮,急以解腕尖刀嗖嗖撩断缠绊之肠,侥得挣脱,又飞一脚踹那人胸口,本想先踢开这个纠缠不休的,然后再逃,不料一脚如跺烂泥稠浆里,粘糊糊地竟陷了足。
游虾儿魂儿乱蹦,抢于左近又有数躯逼近之前,从那人胸膛粘乎乎地拔脚而出,转身急逃。力路守在幡边问:“你在跟什么人厮打?”游虾儿嗖地掷匕,正中力路肩窝,二话不说,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幸而那些走态别扭之辈尚未密密围拢,游虾儿仗着脚快,连扑带蹦,堪堪蹿脱。因未看出力路等人身前有谶环护,他说什么也不敢稍耽于此,急往林间奔去。一边跑一边回望,却见那些摇晃而现的人影并没跟来,只朝力路等人坐困之处默然围聚。游虾儿不由奇怪,犹欲多望一眼,迎面却撞上一个蹒跚走近之人,劈胸揪个正着。
那人同样走姿别扭,仰面翻眼,浑无半点生人气息。游虾儿岂等挨咬,急挺肘撞,也似刚才那般,一下撞陷在那人躯肉里。转面瞧时更悚,只见那人整颗头连着上半身歪折于旁,下肢仍在行走,手揪他衣衫不放。游虾儿惊叫声中,抬掌劈断其膀,也觉浑不费力,如斫朽木软糕般,比儿时苦练掌功劈砖还轻松。
游虾儿啧啧连声,撒开脚跑,甫入迷雾晦暗里,又觉四下里异声大作。他眼往低觑,一瞧立刻魂儿荡飞满空,原来脚下赫然又有三五个爬行之躯靠近,皆披头散发,面目腐烂,伸手来揪扯其裾。游虾儿这时腿都软了,焉能发力乱踢,又不明黑暗里究有多少古怪在前方等着他,见身后有株大树,忙攀将上去,蹲在高杈,低瞧树下数尸蠕然爬过,只难定神,觉似恶梦一般。
他蹲在树上怎敢作声,只盼捱至天亮。又恐异类爬树上来,自是一刻也疏忽不得,眼不转瞬地低瞧底下,加倍的惕。幸没瞧见树下另有险情,他等了一会,心弦渐松之际,却感树上枝深叶茂处隐然似有许多异瞳在窥伺,此感乍生,背梁开始冒出夹汗疙瘩粒儿。想鼓足勇气回头察看,脖却硬了。
这样一种莫名寒憟之感,同在乐逍遥心头涌起。他虽勉强已稍动得,一时究仍转颈艰难,何况非仅暗觉背后异样,面前关木通那颗人头也不时令他纳闷。这种纳闷之感绝非突如其来,其实整宿都在困扰着他。即使躺在小甜甜走时所留巫米圈内,势也难以安宁。
从坡上望去,许多别别扭扭的影子正朝捕蟀大汉等人逼近。撇脚蹩腿,压根不像活人行走。乐逍遥暗啧:“行尸?”
力路刚拾火把,当头淅淅沥沥却有雨落,渐由稀疏而密。眼见得本已跳弱的焰头浇灭,力路无可奈何。身边多了几只手竟来拉扯,力路猛不丁吓一跳,乱脚欲踢,却在泥地里滑跌,有影扑将上来,抱缠他腿。力路挣扎中一脚踹掉那人脑袋,但见无头之躯兀仍缠他不舍,力路惊憟不已。
惶乱中又见四下里蠕然爬来数影,各皆披头散发,面容如丧考妣。力路乍叫一声苦,那无头丧尸甫然爬入粼儿先前所布卦圈之内,竟尔溶为一滩浓沫,有泡儿冒起涌落。不等力路看清究竟,浓液已沁土里,化尽无存。每有贸然爬近的,莫不似此。但昏雾里攒攒涌涌之影越发有增无减,虽不敢再踩进谶圈,纷仍伸手探攫而入。
乐逍遥觉众人势急,强撑起身,看腹间所粘之虫萎落于地,仍微蠕动,沁吐黑血浊液。他心想:“看来小甜甜没骗我,这些虫果能吸摄尸毒,我须留着,若遇中毒之人可以施用。”他摸了摸旁边道衫,得一个小圆罐儿,不知本来装有何物,一看是空的,他忙拾蝗塞入,取布紧裹,封死罐口。
他的外衣已然脏透,浸了湿泥难以著身。不假思索便拾道袍穿上,摸着怀中鼓鼓囊囊硌得有物,无非卦牌、法器、小瓶小罐之类。乐逍遥咦:“五斗米道士身上的法宝还不少!”随手掏些来瞧,不认识的法器符纸他当然不会用,但素谙药性,辨得有些瓶儿小包里委实有好物,喜动心头:“‘回阳五龙膏’你都有?哈,还有镇心理气丸,这是什么?黄莲丸!”
“镇心理气丸”有辅助恢复内力之效,“回阳五龙膏”更是强佐生命还元和调正真气的灵药,等闲殊难得觅。他各取一些自服,其余照装入怀,想起“黄莲丸”素具解除异常状态之效,不稍多想也噙一粒,入口却是奇苦无比,强咽下肚,未暇调用气疗之法辅化药力,低眼瞥见有个皮壶搁旁,他顺手拾来揭盖,立时嗅到“金梅酒”的气味,大是惊喜:“此等药酒专能解除中毒状态且不消说,最妙是我正好口渴……”
他仰而欲饮,以便多些气力下去解危,但就在这时,有只手倏地伸来扼腕。乐逍遥猝出不意,难免吓一跳,只听耳后有语阴沉:“你在这里干什么?”乐逍遥闻得此似活人的声音,惊魂稍定,转面觑见背后立一道人,识得赫然便是易观道,他顿感冤家路窄,莫以为甚。
易观道看他穿着背影依稀是五斗米道的模样,转过脸来却非关木通。两皆一怔,没等乐逍遥将那颗头悄拨入脚边草丛里,易观道劈胸已将他揪了过去,近颜对觑,自是辨形无差。易观道愕道:“怎么是你……你这小子?关老道他们呢?”好在乐逍遥究竟临机应变得快,惊只在心里,面色不改,自呷一口金梅酒,递壶问道:“要不来口?”
易观道眼没低瞧,只瞪他面上,皱眉道:“你小子不是蜀山派的么,如何穿扮改作五斗米教了?”乐逍遥眨着眼还觑,觉其面色余惊未散,怎知惶出何因,急中生智地答道:“改……改换门庭也可以吧?”这话原非经得起推敲,易观道此时居然没心多加计较,神不守舍的道:“这就对了,蜀山门下不及五斗米教有得捞。你新拜的师父呢?”
乐逍遥一下摸不着头脑:“师父?”易观道不耐烦的道:“看你着束不是关木通门下么?连衣服也一模一样,刚才我还以为……”乐逍遥支吾:“哦,关……关老道他……”差点脱口而答“他挂了”,幸而改念得快,嘬着酒含糊以对:“他在你后边。”易观道蓦地转脖,乐逍遥趁机提掌正要劈之,不料易观道回脸又瞪着他:“哪有?”乐逍遥究竟手快,中途改势乱指:“刚才是在你后边那个方向,当下位置不明。你该知道他总是……”
易观道犹未言语,树叶簌簌数下轻响,乐逍遥背后投落三五道参差人影,他未待看清又来何人,有个混浊语声低钻耳际,哼道:“却要大家在外边为他触尽霉头,关老道躲到哪里?”乐逍遥心头暗紧,觉来者似非等闲脚色,悄提真气试转未畅,若要硬搏料必无望,唯转大眼寻策。好在易观道因闻刚才他那句话,心情登时牵往别处,沉脸不豫的道:“藏有黄金之地必多鬼怪,我看关老道未必果真有心捉鬼去了,整宿不见五斗米教其他人露面,想是别有所图。”
乐逍遥疑心这伙人来此恐于捕蟀大汉等人不利,有心引开,遂点头道:“说是那边砖窑里有藏金,或许……”易观道一听果然动容,揪衫道:“好在逮着一个五斗米的,着落你身上,快领我们去。”乐逍遥舌为之咋:“这……”易观道目露胁色:“你该不会想尝尝插了满头钉的滋味罢?”
这道人法力不在软硬天师之下,所言自非虚讹。乐逍遥眼望坡下,正觉为难,背后一人亦有所见,忽道:“正主儿在下边,咱们是不是……”乐逍遥一听暗急,但听易观道哼道:“当下的正主儿是黄金,咱们犯不着为别人卖命,仅得些残羹肉屑。况且……”手指坡下雾里攒闪之影,面色又惊疑不定:“我们只是结界,怎么冒出来那许多丧尸野鬼?”
乐逍遥道:“想是你们……呃,咱们的法力弱,斗不过别人的驭鬼术。”易观道眉头一皱,觉这话有激将之意,凭他为人行事的老到,乐逍遥原便料难片言只句扭转情势,但话到口边,却憋不住。易观道叵然莫测之眼果是朝他瞥来,犹未言语,旁有一人暴跳道:“小子,你说什么?”
乐逍遥耳边骤如打个响雷,炸得一愣,转面却瞧不清究竟何人发话,嗓音竟如此噪,背后高低参差立有三五人,各皆头戴草笠,手持丈许长的白杆,面目掩笼在树影晦暗里。他心念一动:“有个性子暴躁的,话就好说了。”大眼碌碌溜转,迎着几双或狐疑或怒瞪之眼,道:“我一路走来,沿途见到许多挂鸡的同道‘挂’了。光剩下咱几个,强弱之势已经不必多说了吧?”
易观道眉头皱紧,看出那几人的眼神里各含惊怒之意,似为这少年的话顷然动容,他只哼一声,沉脸道:“五斗米的人先已去了掏金,却留个小子在外边以激将法引咱们去斗丧尸。在老道跟前玩花招,你还嫩点儿!”乐逍遥叹:“有个翎道人倒是不嫩,怎么不见与你同行呀,易道长?”他曾见易观道与翎道人屡有联袂之谊,料想交情多半不浅,如此试探,果然易观道眼光微变,蹙眉道:“你见过他?”
乐逍遥眼望坡下,说道:“刚才还在下边,不知现下是否已然……”易观道觉他神情不似作伪使诈,目光一变,但想:“听说此地有极大宝藏,是以鬼怪出没。若果属实,这机会比什么都要紧!”转念之间,便把翎道人抛诸脑后。手揪乐逍遥襟,冷哼道:“废话少说,且领我去关老道那儿罢!”
他若知关老道现下已在何处,决计不会这般说。乐逍遥见其去意坚决,心中好笑:“关老道在九泉之下,我如何领你去?”但在此刻,他究是不好明白指出关木通的人头便在脚下,好在昏暗里众人皆未留意,只道是颗石头。易观道一心急于进入藏金窟,焉暇旁顾,见乐逍遥犹欲推三阻四不肯领路,他抬袖拈指成诀,沉哼道:“再婆婆妈妈,我让你整个胃里都塞满铁钉!”
乐逍遥嘴为之咋:“这个确实惊恐啊!”未及另生对策,关木通倏地伸手抓住他唇,硬拉而出,另手微晃,拈一枚长针来戳,沉脸道:“话这么多,先把嘴缝了罢!”乐逍遥欲挣不及,陡触其目,竟如顷遭魔法一般身僵难动,唯有眼睁睁地看着易观道伸针缝嘴,此景如在恶梦。
但见一影高大,俯然急覆易观道之躯。两人耳边绽炸一声焦雷般吼:“我有话说!”易观道顿为神恍,一针穿入自己的唇,吃痛矍然后蹦,乐逍遥已被一只手拉了开去。眼见易观道捧嘴苦楚的情景,乐逍遥霎为之愣,怎明端的。腹下传来一个嗡然震耳之声:“易老道,你这就不对了!”
乐逍遥刚才见到一个奇高的影子笼罩而来,庞大有如丈八金刚,甫离易观道身旁,定睛之下,又看不见面前有高大之人,闻声低瞧,只见腹下立着一个长须侏儒,仰着大红脸膛,白须皓发更衬面色赤若朱砂也似。易观道猝然吃痛之下,本来甚怒,正要发作,见另外几人拢到那长须侏儒身旁,众寡之势立刻悬殊。易观道强忍恼意,晃袖隐去针形,哼道:“怒道人,你的‘怒火金刚谶’大有增进呵!”
乐逍遥心中一怔:“怒道人?”望向那个脾气暴躁的侏儒,想不出刚才高覆之影何来。
怒道人虽矮,状却俨然,他一发话,旁边立时拢集数人,乐逍遥兀仍未明所以,那赤砂脸侏儒道:“小子,你说翎道人在哪里?但有半字讹言,教你生不如死!”说着,将乐逍遥揪衫拽进人丛。
乐逍遥暗想:“个个都这般……”耳听得易观道哼一声:“他必会使诈。”虽然悻悻,竟没敢如何,不知是惮于怒道人手段,还是因虑众寡悬殊?乐逍遥未暇多想,迎着几双凛凛瞪视的眼光,说道:“肯定有人暗地使诈,是以我一路见到挂鸡的人自个‘挂’了,翎道人也在下边,但看来情势堪虞……”易观道冷哼于旁:“想是五斗米的人在搞鬼。”待引众面转觑,易观道加重语气:“关木通、枭阳子都是五斗米中我最信不过的人,他们先找到了藏金窟,岂还有我等的份?却教这个小滑头三言两语绊大伙在外……”
乐逍遥觉旁边几张脸色变得难看,显然被易观道说动,尤以那赤砂脸侏儒眼光最是凶恶,随时似要暴跳伤人。乐逍遥心念急转:“不得已,那张牌我得先打出去……”旁有一脸近觑,狐疑的道:“什么牌?”
乐逍遥悲:“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不得不将噩耗相告,原是实难出口,此乃本门耻咦咦辱……”没待听毕,怒道人变色欲扼:“你是说翎道人他……”易观道冷笑:“不管这小子怎生胡说,我可不上关木通老儿的当。”声犹未落,只见乐逍遥指他脚下,说道:“这个噩耗就是,你正踩在他头上,哪还有什么当可上?”
众人闻语一怔,眼齐低瞧,便连易观道也愕,捋裾抬脚,袍底杂草里现出一颗被踩得半埋泥土里的人头。昏暗里本没怎么留意,只道踩着疙疙瘩瘩的泥石土块。乐逍遥蹲下身去,抹眼作悲:“看见了吧?这就是……”怒道人急挤过来,拎发提头,认明果是关老道首级无误,变色道:“关……关木通怎么死在这?”乐逍遥戚然抬眼:“那你说他应该死在哪?”
一时心中没谱,怎知不得已之下出此牌有何后果。但觑易观道脸色也似为之动容不已,颤须道:“这却何故?”乐逍遥道:“我找了半天,原来人头被你踩在袍下,可怜他老人家……”易观道心下自是惊疑难定,暗忖:“关木通本领不在我之下,是谁杀了他?我须不得不惕之越甚……”倏尔动念,冷哼:“为了黄金秘藏,莫非五斗米教同门相煎,枭阳子呢?”
乐逍遥迎着纷相疑觑的目光,指向前边树下半截残琴,语转哽咽:“枭阳子真人更是死得连毛都不剩了,遗得有琴为证。拜托大家再帮忙找找,看能不能找着半片散在草里的指爪……”易观道抬脚不迭,觑毕袍底无他,心头遂定,但想:“枭阳子较诸关木通更是厉害,谁能将他摧得荡然无存?”于是惶惕倍增,先前他在此遇见乐逍遥,心下不免猜疑,此时想来,料为拾觅散佚的遗骸,而非另有诡计。
这伙术士不知因何缘故惶奔至此,被乐逍遥此番做作更搅得心神难定,怎疑有他,各皆惊惕四顾,纷问:“是什么物事杀了他俩?”乐逍遥手指坡下,说道:“须得救下那伙人,才好问知究由。”每张脸随他所指方向纷转,眼光被坡下弥密之雾遮挡,急难觑得更加清晰,乐逍遥因望不见捕蟀大汉、力路等人身影,暗暗担心也甚:“片刻之间,迷雾怎么越盛了?”衣襟突紧,被一只手揪得上身不由俯低欲栽,几触怒道人那张赤砂般面膛。
怒道人并不关心别人死活,急问:“你说翎道人也在下边?”乐逍遥不晓得这侏儒术士与翎道人有何渊源,见其关心情切,正好得计,叹道:“先前还在,但耽了些时候,眼下料已堪虞……”
“虞你的头,”怒道人急脾气偏遇乐逍遥慢悠性,不觉越中激将法更深,将他搡胸推开,转头叫道:“老鱼!”
自从这伙术士出现,乐逍遥身旁总有一个貌似敦厚之人凑近守觑,不知是否防他逃走,听闻怒道人叫唤,那人方转了脸。怒道人指着坡下迷雾,问道:“你可知下边有何异数?”那貌似敦实之人微闭双眼,片刻又睁,答道:“似是斗米杀阵,但已失控。”乐逍遥未曾看见这人如何动指使诀测异,闻语暗讶,心想:“他怎么瞧出来的?”
怒道人又问:“舜啸靖,你手下谁能驱开那些雾?”乐逍遥探头见一个黑脸黑衫大汉答道:“既已失控,这些雾是驱不散的。”怒道人更加毛躁,哼道:“狗屁的雾!”易观道觉察其有率众动手之意,暗感不妥,蹙眉道:“何不趁虚先去取金?”乐逍遥既已转念,一心要引这伙术士去援捕蟀大汉等遇困之人,惟恐他又说动众道,另生横岔,忙说:“金窟已封死了,里边有鬼怪!”
怒道人没耐烦多听,急声道:“先找到翎小乙,大伙再一同杀进金窟。”话犹未落,一蹬脚已掠往坡下,畸短如童的身影登时掩入迷雾里。那敦实汉子老鱼,以及黑衫术士舜啸靖各展身形,也即随往。乐逍遥旁边袂风接连猎猎起掠,他怎甘落后,急要追随,易观道翻袖出手,冷不防扣住他腕,乐逍遥脉门被拿,顿难挣动。
易观道待一干同伴展身纷掠之后,自己并没动弹,只拿住乐逍遥,沉着脸道:“他们回不回得来,我不管。我只盯住你!”乐逍遥急欲下去解捕蟀大汉以及众人之危,且寻粼儿会合,本惮功力未复,势单力寡难以成事,恰遇怒道人一伙,巧言说动,正可引得一干术士去斗坡下的丧尸,他好乘机解那大汉之围,哪料易观道从旁生岔,乐逍遥气恼之极,啧出声来:“总该听说过‘唇亡齿寒’吧,易老道?”
坡下一片大雾,起初还可隐约辨见那几人穿梭纵掠的身影,渐即什么也看不到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坡下哪里有人?”其声荡送风里,传将入耳,乐逍遥不免心中一怔。张大眼睛眺望,夜雾低迷,更连那伙人的踪影也遮没无余,浑浑沌沌,仿佛什么也不曾有过。
乐逍遥急将起来,心想:“都哪去了?看不见更糟糕……”既虑捕蟀大汉等人安危,又担心粼儿更遇不测,此地凶诡至绝,他先前已然领教,如何不焦心?偏生遇上个易观道,并无救人之念,在旁冷冷的道:“我看正好趁机行事,金窟在哪里?”
乐逍遥恼道:“你不帮忙救人,我不会告诉你……”话未说完,易观道将脸一沉,也没见有何动作,乐逍遥腹部突砰似骤挨一拳重击,因猝未及避,顿时吃痛难当,躬下腰去,几乎连隔夜饭汁都呕个净尽。
易观道侧着头仿佛在悠然欣赏他的痛苦,待乐逍遥呕吐稍歇,他缓声说道:“再来一击,你会连胃都吐出来。金窟的入口在哪里?”乐逍遥如何肯再挨第二下,单只刚才那般苦楚已是死去活来,脑子却越发清醒,瞥见易观道袖似微抬,唯道:“金……金窟的入口,在下边那孔砖窑。”
话声甫出唇边,登觉腹间微拂即移,似是第二下重击堪堪得免。乐逍遥额沁汗粒,未容暗感侥幸,易观道拽他便行,说道:“那就同去。”乐逍遥忍余痛道:“前边一团漆黑,可别踩上路倒尸……”易观道亦觉坡下雾迷诡谲,端难看透,自也不明怒道人等何以一去无踪,便如突遭大地吞没一般,乐逍遥的话也似一记重拳捣在他心窝里,哼了声晃袖,折下旁边一节枯枝,拿在手里,两眼凝视。
乐逍遥乍不明所为,但见那根枯枝突燃,易观道手上便有了火把,转面看出旁边这少年目露惊佩之色,易观道心下得意,脸上表情殊无稍显,仍似死鱼晾干一般皱蔫,哼道:“现下可看得见路了?”
乐逍遥啧啧称佩之余,自饮一口金梅酒作压惊状,含含糊糊道:“这火若再旺些更好照路。”易观道有意炫技,乍显不耐烦,但一蹙眉终是转念,举着枯枝复又瞪目注视,说道:“好教你知我能耐……”
果然双眼一凝,火头又比刚才更见旺烈,料旁边这小辈必愈称奇。叵想一念未转,乐逍遥突然噗地朝他举在面前的火把喷出一口酒汁,给易观道来个猝不及防。这招伎俩原是来自儿时观看街上卖艺人喷酒激焰,却忘了金梅酒性非烈,没法浇激大股烈焰反烧易观道脸上。但噗一声,易观道满脸酒汁淋漓,倒也给喷得一愣。
乐逍遥料要倒霉,忙趁易观道乍为一楞之时,急挣其手,易观道怒道:“小贼忒也奸诈,想溜?”扣腕的手一紧,正想生生拗折其骨,不觉捺指按紧“神门穴”所在,陡当劲道发出,竟如泥牛入海。
乐逍遥一挣不能脱箍,倏感手腕吃痛,如欲折裂也似,乍惊无措之下,慌要出声求饶,好另寻对策徐图之。不料嘴刚张时,易观道突然面转惊骇,两腿一软,踣身瘫跪下去。乐逍遥一挣手,易观道竟软绵绵地倒贴过来,仿佛要粘附在他身上,眼光变得犹如见鬼也似,惶然失声道:“妖……妖法!”
乐逍遥初亦不解,因见易观道竟尔瘫软下去,倒教他也吃一惊不小,心感奇怪:“搞什么怪?”殊没想到此中又是燕辉煌所施伎俩的缘故,易观道法术虽比乐逍遥所会为多,但较起内力于不意之间,形势强弱立时扭转。他哪里料到这少年身上所蓄内力如此强大,指端劲道甫发,顿然绵绵急泻而入“神门穴”,两相对比,不过有如小溪之于汪洋。
这等情形乐逍遥终是经历多次,乍愣即省,隐隐料到原委,不假迟疑便道:“一齐松手,都别使劲。”易观道依言放弛,方感如蒙大释一般。乐逍遥并不想乘机摄尽这道人内力,既已得脱,正要奔往坡下寻找捕蟀大汉和粼儿等人,犹没迈脚,腹部突然又挨一下重击,哪里见到巨拳何来,又似适才那般吃痛难当,但更为剧甚。
“蓬”地一击,乐逍遥望后便倒,既看不见拳形捣至,自也无从避防。易观道武功虽说平平,法术修行却连软硬天师也没敢轻视其强。乐逍遥稍不留神又吃苦头,一时跌身难起,只见易观道爬起身来东张西望,手拿那支着燃的枯枝乱照,满脸异色,慢慢逼近乐逍遥跟前,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
乐逍遥乍觉奇怪,随即旁瞥方省得其故:“我这一跌,又摔回舔甜那巫米圈里来了,他看不见我……”想到连易观道这等法术精奇之辈居然也窥不透小甜甜所布玄机,乐逍遥暗奇之余,对那小妞儿不免越发生佩。但见易观道越摸越近,那张晾干鱼也似的蔫皱干扁之脸在火光中几已晃在鼻前,究仍心惴难安,强忍腹疼,一时连气也没敢稍透。
易观道瞧不见乐逍遥躺在他眼皮底下,难免大是惊疑困惑,心道:“怎么一眨眼就没影了?”乐逍遥料他再迈一步便踩着自己,下意识地缩身悄挪往后,手边不觉触到一物柔凉,转面去瞧,原来草间有摊物事,籍头顶伸晃的火光,认得是获自地窟的一样如丝似缕的奇物,叫不出名堂,只记得那处曾铭刻有“法象森严”字样。
乐逍遥只道小甜甜连这也搜了去,不料丢落于草间,心想:“大概没甚么用,是以小舔甜看不上眼……”易观道突然俯身,伸手摸地,拈得些米粒,放到鼻际状似揣摩。乐逍遥看见这般举动怎明何意,暗觉易观道眼神有异,寻觑间竟往他蜷身所在移目投来,哼道:“小蹄子忒也粗疏,忘了圈内碎镜遍地,镜泛凶光使她的巫米禁破绽百出。”
乐逍遥心头凛起:“他看破什么了?”转眼望见旁边数道淡淡光线随易观道伸晃的火把反射往上,显是草间碎镜映焰折射的辉芒。乐逍遥心想:“墨子光学原理看来小舔甜没学过……”登时心头紧张,但感易观道仍似身隔一个无形巨罩外,虽伸头探眼不已,好像还看不到他蜷身所在。乐逍遥既不安又困惑:“他到底有没看见我?”
只听易观道喃喃自语:“那小苗女法术怎么变得恁地高深了?这道巫米圈布禁手法其实幼稚,加上圈内碎镜遍撒,越发漏洞百出,若藏得有人,逃不过我眼去。然而其内如何另蕴一股玄奇至盛的魔力,平增她的巫米咒禁倍为法象森严!”乐逍遥闻言念头一动,悄手摸向草里那团凉丝般物,暗疑:“莫非……”
“必有古怪!”易观道仍窥之难透,不知想到什么,颊为之搐,怎敢再贸然前探,低哼道:“巫禁之术原是防妖摄的小伎俩,如何在我眼前隐藏得偌大活人?小子,你再不自己乖乖爬出来,我便用三味真火来烤了!”乐逍遥心下一凛,欲出又止,暗转念头:“不可上当。”
本以为此乃虚声恫吓,但见易观道抬起那根燃烧的枯枝,凝目注视,片刻别无动静,乐逍遥正觉奇怪,焰头微晃,分出数枚微火荧荧闪闪飘离枯枝,初尚寥寥无几,旋即骤然增多,每一道火芒曳长如针,朝乐逍遥身边碎镜反光处穿钻而入,着地即燃,晃化八九道游窜奇快的火蛇,嗖嗖齐往他躺身之处聚拢。
乐逍遥不料这道人竟有此法,怎等火蛇窜将上身,慌忙跃身而起,奔出咒圈之外。正要发足顿地,籍以腾空高走,后颈倏地一紧,易观道桀然冷笑之声已在耳边:“逮个正着!”一手掐乐逍遥过来,另手晃收火蛇,一瞬即灭数簇散芒。
乐逍遥被他指按大椎穴,如何再能发劲逃得,眼见又告被拿,唯叹晦气,转脸之时,却见易观道满面惊骇,低望脚下一物蠕动,他不由也随而俯目,背梁也即窜寒。原来关木通那颗人头又在移动,脸且转将过来,仰睁其目,瞳放妖异荧芒,嘴唇翕动,喃喃似言,但听不清说了什么。
乐逍遥兀自呆望,但见易观道却似恍然突醒,急伸出手,揪发将那颗首级拎起,看断颈处似有些爪影缩隐奇快,乐逍遥正憟之间,易观道却似惊喜望外,说道:“不料教我得此好物!”乐逍遥兢问:“一颗会……会动的死人头有何好?”易观道转嘴朝他脸上霍地唾一口痰,沉下脸道:“把底裤脱下来包着它!”
乐逍遥本欲不肯,但瞅易观道的眼神凶恶,似又要教他吃苦头,纵然莫明所以,如何违逆得?幸而地上另有沾泥脏污的几件衣物,分不清哪件是他的、哪件是关木通的,乐逍遥随手拾了条底裤递去,心道:“干净的在我身上,这条脏兮兮的裤头瞅着倒是眼熟,显出二娘的女工手法……”易观道不接,随口吩咐:“把死人头包裹起来。”乐逍遥瞪他一眼,正要依言照作,看那颗首级嘶地张嘴咧牙,其态凶狠,不由缩手憟道:“要咬手!”
易观道当下的神态绷得紧紧地,似在卯足劲儿同关木通妖异的眼光苦苦与抗,沉声道:“它没工夫咬你,快包起来!”乐逍遥问:“嘴还张着,为啥没工夫咬我?”易观道憋着脸道:“我正用平生修为盯着它,这厮生前法力虽亦了得,但一时半刻须也奈你不何。快蒙它头!”乐逍遥便是不明何故,但闻此言显亦憋苦,不由念动而问:“此刻岂不是连你也奈我不何?”
易观道犹没反应过来,乐逍遥突然发足踹在他胯下,得以挣脱,蹦身后退,说道:“看来连你也没工夫刁难我了。”易观道本在专力与那妖异目光相抗不下,猝没及防乐逍遥突踹之脚,陡地吃痛跌身往后,被乐逍遥挣离手端。乐逍遥暗呼侥幸,跃犹未落,甫听易观道嘶声呼苦,入耳奇骇。他转头瞧见那颗人头竟到了易观道脸上,不知咬在哪里,粘附不落。
乐逍遥一见顿呼诡异,但想时机难得,怎容迟疑,转身便要跑到坡下去助众人,陡见黑暗里摇摇晃晃撞出个无头裸躯,蓦然拦住去路。乐逍遥一怔,籍借地上那支枯枝燃闪的火光,辨得无头躯的胸口有一枚金钱镖形伤痕,想了起来:“这是日前宁财神打在关木通身上那一文钱留下的伤罢?”既省此故,越发脊凉。那无头裸躯穿雾摸索而来,伸手掐向乐逍遥脖。他没料有此之快,犹自回首愕望那颗粘在易观道脸上的脑袋,心道:“我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