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僵尸战场(下)1

作品:《仙剑奇情

    顷于群强环伺之中,立教万景峰要害受制。这一招正是马君武昔创之“肝肠寸断”,倘敢异动,万景峰之腹便会与剑招同名。
    关木通捻须微嘿:“活转的还不仅一只小鬼!”乐逍遥半屈一腿蹲起,斜递飞烟剑堪堪抵及万景峰要害,乍解书航之危,背后立遭掌按。关木通低乜一眼瞥他,认得此少年正是昔同小蛮女伙同作恶的仇人,登时满脸黑气升笼,低哼道:“不过转眼全得死透!”
    说完掌力欲吐,乐逍遥心为一沉之际,砖堆忽塌,砸在关木通脚上,此痛非小,掌力急挫而转悲呼:“这么沉甸甸的金砖砸我脚趾头,却是苦也……”捧脚怒眼寻望,几名侠府随从在砖倒处接连碰撞未休,伙同史翼九这等好事者,朝暗处奔追喝叫纷乱频传:“偷金的,鬼鬼祟祟钻出来还想往哪跑?站住……”乐逍遥急点人数,见书航等小伴当便在身旁没少,难免奇怪:“大呼小叫却在追谁?”
    他幸仗身法快捷,得免挨砖砸,避让于旁,落脚未定,腕间忽遭指搭,一拂到肘,捺在臂弯里,筋为之痹。旋即脸颊倏着一脚,撇头跌地。
    侠王轻描淡写般的绰拈飞烟剑一瞧,识得:“天山曲飞烟佩刃,昔落纳兰之妻贺氏手上。好剑!”眼角余光旁瞥,众随从中似有一人沉不住气欲出,究是迟了半筹,待见乐逍遥跌震尘埃已定,那人低笠又退,悄隐二冯身后。
    侠王不动声色,低喝:“邬先生,且住!”乐逍遥跌时才堪堪瞥见踹颊之人青袍文冠,腿从袍下撩晃,迳变高蹬为低跺,劲道催足,若踏实脖颈,命必丢矣。一惊始省此是邬焕庆,素为拳脚了得,居然乘他之危。然而更令乐逍遥心中震骇的却是侠王掠指夺剑的手段,霎时懵愣,脑中一片空茫,才未躲过邬焕庆尾随而至的那一脚。隐隐只觉:“丁大侠霎闪一下的手段怎么像极了二娘当初屡屡夺我那条咸鱼的抄指拈夹法?”
    邬焕庆本要跺乐逍遥颈爆,但听侠王言阻,不得不依,飒然落脚微偏,改踩肩背,加劲遏其起势。侠王抢将上来,示以眼色,使邬焕庆挪身稍让,他俯执乐逍遥臂,蔼颜道:“贤侄,原来你困在这里受苦,我……”语改哽咽,眼圈先潮:“我来迟了!”
    乐逍遥恃仗手快,本要拾砖掠打邬焕庆踝,以迫之移脚,不料砖未容触,臂膀忽木,顿失知觉。侠王执抓他手,迎着乐逍遥愕抬之眼,暖声道:“好侄儿,我一直在找你,苦于……遍寻无获!”乐逍遥怔无言语,忽觉这双眼光里饱蕴无比关切、怜惜之情,仿佛父辈在含泪端详一个如此不争气、没出息、烂泥扶不上墙的顽劣小儿。
    既已倒霉多时,更兼吃亏无数,势已懊丧颓极。因见侠王不计前嫌,抚送温暖关怀之意,此时倍激感触,直胜千言万语。他心头一热,顿感从前确是不对,悔曾屡以小人之心来度侠王宏量,惭然语噎:“丁前辈,小儿我……”侠王凝目味出乐逍遥所含悔疚、感慨杂涌之意,觉有些话不宜在此相倾,截口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最要紧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一直在留意你所作所为,过去的事情且不忙提,回头慢慢容叙。老夫但有一节不解,贤侄你如何在这儿,先前有谁来过?”
    乐逍遥心头防线既消,方要告之以实,书航突然大笑于旁,嘿嘿道:“倒也,倒也!”
    侠王闻言乍诧:“什么‘倒爷倒爷’……”乐逍遥忽省先前曾教书航有所部署,算来时辰正合,已阻不及,面对侠王纯然含询之眼,愧道:“呃……刚才抢在你们进门之前,教书航点了枝香搁砖堆后边。想是已……”侠王暗觉有些步浮,先自生惑隐隐,闻言变色:“什么香?”
    乐逍遥趁邬焕庆摇晃不稳,嗤溜而起,取来半根残香以告:“喏,就是这种迷魂香。取材自乡下十里麓特产之熏龙料,即使是老王家的大水牛,只吸一点也不得了……”其实侠王等一干人皆乃历练识深的老江湖,些许伎俩怎能轻易使其着了道儿,只因心挂金砖惦极专注,惟恐已落别人之手,甫然闯入,见金无遗缺,由惶转喜,浑未觉异,仅感窑库之内气息阴潮,霉腐难闻,此亦不足为怪。待知不妥,又难置信,侠王蹙眉问道:“那你们几个小鬼怎会没事?”
    乐逍遥既愧于心,唯告以实:“哦,此香燃放时无色无味,着了道儿也察觉不到,继而脱力昏盹,只有一种感觉就是空虚已极。委实厉害!不过各位进来之前,我们先已吃下墙根的青夤苔藓作为预防发昏之药……”侠王忙转头吩咐:“解药是墙根的青夤苔……”不待丁建阳道毕,乐逍遥又加补充:“此处青夤苔着实不多,仅只一簇我们四个差点不够分。焉有剩余?”侠王蹙眉道:“到外边去找,隧道中或许还有……”
    乐逍遥点头道:“趁未昏时赶紧着人去细寻,或还来得及……但丁前辈尽管放心,即使你们不支而倒,逍遥儿也会寻苔解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侠王刚哼一声未语,书航突又嘿嘿于旁,得色难掩的道:“哥儿,就算你有心解救,我看也是无济于事。”闻者齐诧,侠王眉方紧起,乐逍遥已讶转其嘴:“你这么说,我就不明了……”
    “不需要你明,”书航便在众眼愕觑之下,手从兜里晃悠悠地拈出一个嘴尖肚圆的小木壶儿,示之曰:“其实……这里多开了一壶小的独家炮制的阿香六婆膏,非但无色无味,而且剧毒。此间除了我一人,转眼你们全得躺下,除非林老毒那厮亲自到此,或能破解。”
    众脸变色之际,乐逍遥忙问:“可有解药预留着?”书航揣回小壶儿,抠鼻:“仅只一颗采自茅山的阿香豆可以防,我刚才吃掉了……已然消化。”每颗心都悬而将坠,哑然互觑。唯乐逍遥奇问一句:“为何你的毒物起名都恁诡异?什么三四五六婆的……”书航:“不诡异。我从小就最烦咱村的三姑六婆七嫂八姨九婶十姐,有机会定要回去干掉她们——就用这些毒。”
    说话间,万景峰已头重脚轻,看那小厮得意洋洋地在眼前晃悠,怎忍得住,愤然挥拳道:“一个比一个恶毒,先打死你……”这一拳倏抵书航颊,果是迅急,但失力道,只如挠痒也似,乍触即软,臂垂耷拉。书航初吓一跳欲躲,待见万景峰昏沉沉踣跌,惊意顿消,手从鼻孔拔出,粘乎乎地戳在万景峰嘴里,揩毕又抠鼻,继而伸指另揩其颊,悠然道:“打我呀!”
    众知万景峰本领,眼见他偌大一条汉子,转眼居然萎靡不振若此,软绵绵地踣跪难起,任那小厮百般折辱也浑似未觉,足知毒性之强,每人相顾生骇,随即天旋地转。
    侠王听到四周纷有跌倒之声,警然于心,自调内力强抑,眼瞧乐逍遥却似无甚异样,猜是一伙,必有防范化解之法,殊不知乐逍遥当下苦楚远甚旁人,无非在强撑而已。他顾不得自持矜尊,目露求救之色,低声道:“贤侄,怎能任人如此对待老夫?”原本想说的是“怎能如此对待老夫”,话到唇边幸省适时,出口即改,既令乐逍遥生悯,又减去责怪之意,笼络的同时不忘分化。
    乐逍遥一听果是恻然,又因虑两个女童也遭毒殃,遂朝书航责问:“使些迷魂香自保就够了,你怎又乱改计划?”书航踢过万景峰的裆,转面嘿笑道:“那是你的计划,我有我的。哥儿,看来不练武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要扁人还不是照扁?瞅你们一个个这会儿……”乐逍遥不禁苦笑道:“你在林药王那儿果然没白呆,可我还是不明何以多此一举却添用剧毒膏?”
    书航连发两拳分捣二冯之胯,使之痛弯了腰栽于脚下,随即腾身而起,叉开脚踩着冯氏兄弟头颈,作练扎马蹲桩状,悠然道:“曾听谁说过,每个人一生都在等待一个机会。此便是我一生等都等不来的机遇……这么多财宝!”唏嘘着又蹦下地,拾一块金砖拿在手上掂份量,随即举起,往乐逍遥头上便砸,但听曹家那女童失声咳叫,乐逍遥眼先闭上。
    书航出其不意,改挥金砖拍向侠王面额,哼了声道:“死老头,敢领人来抢我金子?”丁建阳自调内息御毒不暇,如何能避,乐逍遥喝阻未及,暗觉这一下破脸难免,不料砖砸未至,侠王忽道:“眼下真正的机遇不只一个。所谓荣华富贵,以小兄弟的聪明,应知有金仅是财富,还差一贵。”
    书航心念一动,生生刹停砖砸其脸之势,歪着头问:“这么多金还不够贵吗,死老头?”丁建阳仿佛看不见将抵之砖,只盯着书航眼瞳深处的内心动静,说道:“要说这‘贵’字嘛,得在官场中求。”
    书航心念大活,咧嘴道:“不用求,有这么多金我买都买得来一个行中书省——还得是最肥的那个缺!”乐逍遥听得好笑,浑忘险境诡谲,不由的道:“这么大的官你做时,喊我替你擦鞋得了。”书航一本正经转嘴,并不觉好笑:“不,身边有你这种风流人物,再大的官也睡不着觉。妞儿全被你偷走了,我还不得光杆?”说完,掴乐逍遥:“钰筎不能归你!”
    乐逍遥挨了一下,仍觉好笑:“瞅你就是多虑,她如何能够看上我?”书航本仍要掴,听毕点头称然:“知道自卑就好。”转脸又朝丁建阳,捏砖乜觑曰:“哥儿,你说这待砖的老头如何打发?”乐逍遥犹为侠王捏汗,闻问忙道:“看在人老的份儿上,就饶了他头不拍罢。”书航小眼溜溜地掂砖怎甘:“砖都拿了好一会儿,手酸!不拍叫我往哪搁?”侠王忙道:“就搁地下罢!”
    “不,”书航鼻不是鼻眼不是眼地握砖斜瞪曰:“我还非就要搁谁脑门上才叫痛快!”
    乐逍遥见侠王变色,忙道:“那你直接拍我头上得了。”书航嘿一声转脸,歪了嘴问:“这不叫犯贱还能是什么?你为何非要挨呢?说个因由来听听。”乐逍遥笑道:“因为他是老头,头老、不经敲……行不行?”言毕与书航两相对视,曹家女童心提到嗓儿眼时,书航笑出声来:“那也得敲了才知头有多老!”
    蓦地挥砖便砸,但至中途忽悠又停,因为侠王说:“其实不需要买,我可以帮你官运直通大都。”书航伸耳过来,眨眼凑着问:“我好像听到京官的前景了,没听错吧?”侠王在沉甸甸的金砖下吐字清晰的道:“没错,是大元帝国的京都。有我保荐,起点是个侍郎没问题!”书航眼眨更快,打听:“几品来着?”侠王不假思索的道:“正四品。”书航拈砖引而不发:“不是虚的吧?”侠王眼闪诱色:“本朝正四品的六部侍郎,在京相当于参议中书省事,在都门之外等同于达鲁花赤知府,比从四品的本地知州还高。得来不费工夫,你说虚不虚?”
    书航将信将疑:“真就不花一个籽儿?”侠王言之凿凿:“然而性命无价,你若要一直平步青云,就得保我无碍。”虽把好听话说到这份儿上,书航却并不傻,听毕眨着眼道:“可若放过你们,这会儿我未必有命出去,别说以后。”乐逍遥心下便是不明:“书航为啥这么喜欢做官呢?他若当真精明,趁早别上这种当,拿些金砖逃了便得,否则……”有一语憋于腔未吐,却被侠王先道出口:“此乃险地,就算尽诛我等,这么多金你一人带不走。”
    书航心下格登暗怦,忖思:“对呀,神搬鬼运之法就连林老毒似也不会,偌大库藏我可还真弄不走。”想到此处人数颇众,确需帮忙才成,但虑势单力弱,若与侠王交洽,万一变卦,小命不保。犯愁:“金子虽有这么多搁此了,怎样运财却难杀我!”
    侠王和乐逍遥各转心念欲求自救,一时忘语,便在书航抓耳挠嘴苦思乏策之际,昏乱人堆里有一言悄告:“乐逍遥身揣得有乾坤袋,你若逼他拿到手,包罗万象不在话下,何愁搬不动一库之金?”
    话声低哑,似是逼嗓矫挤而发,依稀是从侠王一干昏坐杂沓的随者中间传出,难辨何人腔调。书航耷拉的眼眉刚抬,乐逍遥已觉不好:“这样一说,书航的问题变成我的问题了。”果不其然,书航掂砖而来,歪着头凑上嘿笑之脸,打量乐逍遥毕,伸手:“揣着这么好的东西路人皆知了,哥儿。给我!”乐逍遥唯笑而已:“试从常理而想,世上哪会有这种东西,你说?”
    书航啪一下挥砖拍之,哼道:“少来常理,当我没听说过乾坤袋么?”邬焕庆呼苦:“怎却突然拍我脑袋?”乐逍遥转面见已满脸淌朱,也愕。随即省得那儒因摄迷香,眩坐难避。书航嘿嘿毕,拿砖举朝曹家女童按地撑身之手,嘻:“这等嫩的手,不知一砖落去,滋味如何,哥儿你说呢?”
    事已至此,乐逍遥唯道:“既然连你都听说过乾坤袋,那就自己拿去罢。”书航伸手又缩,因觑乐逍遥眨眼显些黠色,他毕竟小心惟慎,并没冒失,改掴那更小女童的嘴,道:“哥儿你有多少天不洗身了?怕又长虫子咬我手,跟前次一般,居然连蜘蛛都有!自己解来给我,不然我把这里边人人都砸个透!”
    殊不知乐逍遥若是能够,又岂吝惜,为免旁人受苦,早解了那小袋儿交之。然而粼儿所封之咒莫说是他,就连宝袋原主硬天师也是束手无策。他吐实:“我解不下,除非找到粼儿。”书航料有此着,嘴撇于旁,恼而歪咧:“又节外生枝了不是?”呼一砖急拍,砸向曹家女童嫩手,快得无兆,她正晕趴在旁,怎及缩避?
    乐逍遥急以家传快手先承,硬挨一砖痛击。书航嘴为之喇,歪头而觑,见乐逍遥忍疼犹笑,不由皱脸啧出声,红了眼圈哽咽道:“哥儿,砸在你手,痛在我心……你还是给了罢!”曹家女童噙泪而望,只见乐逍遥眉不皱、眼没眨,浑不去瞧掌背烂绽糊涂,以另一只手自掀衫裾,将乾坤袋示以书航跟前,道:“没蜘蛛吧?要就自己拿。”
    书航手伸又缩,霍地又挥一砖旁击,邬焕庆应声倒于乐逍遥畔,面门模糊。书航捏着血砖蹦着哭道:“哥儿,我脆弱,别逼人太甚哦你!怎么就不肯自己解给我呢?”揩泪毕,举砖朝那更小女童作势要打,眼儿溜溜,眨觑乐逍遥,胁以颜色。
    侠王递来飞烟剑,说道:“小兄弟试以这把宝剑割来看看。”书航心念一动,但又触手忙缩,咋舌:“这……这把剑太过锋利,看他那袋子贴身又系拴得牢靠,勒腰连赘肉也绷出两层来了。我……我怕割时错手会开了他膛、流满地粉肠哦!”侠王教之:“那个地方是大肠,没有粉肠可流。”书航噢了一声,点头欲接,手又迟疑,语哽:“会要他命,如何下得了手哦我?”侠王眼含勉励:“你不是只要宝袋,其余不计么?”书航擤涕甩之:“人……人命关天,怎可不计?”侠王冷哼道:“行大事者第一课,无毒不丈夫!”
    乐逍遥闻得此言,心头之寒莫以为甚,孰料侠王说完,便趁书航咬牙欲接时,剑迫其喉,微笑:“第二课,姜是老的辣……”乐逍遥喝阻不及,剑梢已无书航喉,霎显“凌波微步”妙捷旁窜,抢在侠王转剑未暇之际,金砖拍额,砸之曰:“你毒得过我?”
    侠王眼冒金星而倒,此变猝出乐逍遥等人所料。众皆愕然,只见书航恨唾一口于侠王脸上,忿跳:“奸贼,我早防你这一手了!想阴我?”跳脚方欲踹裆躏入,忽然头重脚轻而栽,嘴磕侠王胯间,牙为之迸,呼奇:“晕……怎又多出一种异毒迹象?”
    众人之中,似以“侠王”丁建阳武功为高、心计更深。若非摄香中毒在先,何至于竟遭书航这不会武功的小儿所殴?果如乐逍遥之言,吸入异香稍顷,气力就像霎刻被抽尽又或凝涸,他急调内息自抑,仗功力深厚,盼能抵御一时。然而他越强自运功,书航所加的第二种毒即“阿香六婆膏”无形蚀血之气反随真气运行而侵心脉。相反,乐逍遥全不运功强御,既顺乎自然,处境反不如侠王一伙为甚。
    此非初次得睹侠王被殴。亦属他置身的江湖之奇,他唯自暗叹:“丁大侠正气凛然、工于心计、八面玲珑,按说几已无人可与之匹。只有书航和前次那大老粗袁总目,才敢这么整他。不知后果如何?”袁总目敢犯到侠王头上,无非恃有傲雪撑腰于后、陈友定坐镇于府,仗两大势力所以不把北来侠王放在眼里,侠王忍气吞声,这叫“强龙不压地头蛇”。
    然而小书航之所为,纯出于一怀私念,恨侠王率人来争抢藏金,当然全力以赴,寸土不能丢。书航又岂不知侠王一伙厉害?但想众人已中剧毒,加上迷魂香所摄,决无可能活着走出去,遑谈与他为难,因此书航不怕撕破脸与之搏。
    他万没想到跌时头脑钝甸若注了铅般,觉察有异。自掬鼻际,指端有血色黑。书航究随“五毒药王”习得淬毒师一门秘艺,武功与道法虽仍不济,凭他所会茅山淬毒术已足杀伤天下。各人际遇不同,起点同低,然而江湖处处皆机缘。跌摸滚打至今,书航隐隐然已与乐逍遥、史翼九等人一样走出了他自己的人间道。业各有成,殊途兼程,犹如三支利箭,指向关山万里外的帝京大都。
    他们三人混迹于野,自也未晓同时另有几彪少年新锐,其人生路也朝他们悄然逼近。只未到交汇点,尚无惊天龙虎之会的火星交溅。狄武、孛罗、王保保,当下各在风雨兼程。
    病榻上的傲天、皇廷的古金寿、国学坊的左轻侯、西山赏鹤的元顺帝、相府里日理万机的拓跋相贺惟一……即使算无遗策,或未料及这将意味着什么。
    大概他们的眼中,只有光明顶那尊古碑下负手独眺中原的殷破败、抑或神出鬼没的刘福通、关东强雄、河西纳兰这样的大鳄足以吸引关注。就连羽翼未丰的张士诚、名不见经传的徐寿辉、苦苦讨生计的韩山童、落魄倒霉的陈友谅,乃至饱一餐饥一顿的流民朱元璋,这些名字也尚未有资格端上中书省军机枢密阁的台面。
    乐逍遥投眼忽有所见,不禁提醒道:“书航,你……鼻血。”提手示鼻又淌血。
    书航暗自抑慌,抬眼乱觑无所见,咋舌:“哥儿,有……有第三种毒!”乐逍遥未及回答,人丛暗乱处又有一语悄传:“不错。第三种毒将使你心跳爆而死!”书航怎料此处竟尚有人比他玩毒更高明莫测,眼为耷拉,琢磨这话似挤声逼嗓矫发,隐去那人本来腔调,而作老成状,但非他先前曾听过的那番真正苍老的密语。书航便觑不出何人发话,憟问:“有……有何见教?”
    话又悄至,这次连乐逍遥也听到了,觉似对他说:“三种毒的解药我全有,若不想死于此,把乾坤袋连同那个秘咒给我。”曹家女童趁这间隙,强抑头昏若盹之感,挨身而近,取帕为乐逍遥包扎受伤的那只手。瞥见乐逍遥微一蹙眉,并非因触伤痛,而另因难处,说道:“乾坤袋在这里,秘咒我却不知。”
    书航耷拉的眉稍动,问:“秘咒……作何用?”话声未落,他拿砖的手竟尔自抬,啪的砸头,呼疼而倒。懵懵然但听那人低哼道:“蠢材!若无秘咒,那个不过只是连糖果也装不下的寻常小香袋而已。”
    乐逍遥暗思不解:“除了我家粼儿、软硬天师,以及‘舔甜’那小妞之外,尚还有谁知晓我身怀乾坤袋的恁多秘密?”扫目但觑侠王身后,并无一张熟脸,功力稍低的早已躺下昏卧,仅只丁建阳、关木通等五六个影子尚仍坐地调息不倒。
    侠王强定心神,本欲乘机刺书航一剑,待闻那般话语所示,心头念动:“若能得到如此宝袋,何愁藏金尽取不走?但要从乐逍遥这小贼口里套出密咒,未必轻易……”他这时只须轻递飞烟剑,立戮书航何难。然而心挂头等要紧之事,怎能受囿于意气?况且尚未解毒之前,也须不急便毙书航。
    此瞬迟疑,书航已翻滚开去,到砖堆角落拉裤自尿即饮,匆匆另取各类小药丸儿乱塞于嘴,只他知名堂。那人似是瞧明何意,却嘿一声道:“我下的毒,茅山派若能解得掉才怪!”书航一听眼又耷拉,跌坐颓头,而望乐逍遥,哽咽:“哥儿……”
    乐逍遥忖已有策,虽瞧不出那人何在,但想时不容缓,说道:“想要乾坤袋,先帮大家把毒解去。不然左右一样要死,没得商量!”书航一听,也即附和:“对,就是这么着!刚才他说三种毒都会解,可别是吹……”这话未待说完,嘴突然肿,高噘如鸭唇。好端端怎知何以如此,书航哭:“哥儿,快看我有何异常?”
    乐逍遥觑一眼亦奇,忍笑道:“你一直都有异常,不过这会儿倒好,嘴上贴了一对腊肠。”书航知是有人搞鬼,这手段委实可骇,连忙磕头,哭求:“高人,嘴唇越发沉重了,给解药噢!”那人冷哼道:“你该求乐逍遥才对。”书航抬起耷拉垂撇的眉眼,本要怔问为何,随即醒悟:“那人似是冲着哥儿那宝袋而来,不知因何不肯露面,却要我代劳。”
    乐逍遥道:“求谁都没用,只有交易。”侠王投来勉励之色,眼光赞同,亦觉以解除众人之毒为条件,甚是合理。那人却似洞悉心机,冷笑道:“我若解了毒,有宝也没命拿。还压得住你们?”侠王蹙眉低哼,觉那人忒也奸诈。
    乐逍遥没工夫似侠王那般对人多加忖判,直言了当:“有三种毒,你只要解去两桩剧毒就够了,人人吸摄迷香,动都动不得,原也于你无碍。”只道这般拆明,必消其虑,那人却嘿的冷笑,也似窥得穿他所想:“有碍的是你。我可不上当!”侠王正朝关木通悄使眼色,那语又传萦书航耳,吩咐:“你去杀他旁边的小贱货,有两个可杀,先杀一个,看他还叫不叫价!”
    书航既中剧毒,怎敢不依,拔出刨药镢子,望向曹家那女童。乐逍遥心头果然发紧,道:“书航,你别上他当……”那人见书航尚且犹疑,语已不豫:“你不想要解药啦,小命操于我手,还迟疑什么?乐逍遥最是心软,在他面前杀几个,看他嘴硬不硬!”书航忙朝曹家女童挥镢比划各种刺杀动作,小眼溜溜,观乐逍遥反应。
    乐逍遥移躯挡镢,看曹家女童鼻垂血线,显亦中毒,另一个更小女童埋脸于臂弯若泣,难以看清面色。他感忧甚,说道:“书航,你就算帮他取得宝袋,也是与虎谋皮、分毫无获。但若助我,只要保得大家无碍,这里藏宝都归你!”不出所料,书航一听大是动心,正要收镢,忽又转念另虞:“这是空头银票来着!哥儿要做众生救星,却连老奸贼一伙也饶,救活了他们,我岂不是仍得不到所有金砖?”于是嘿嘿,提镢又作出砍杀姿势,道:“废话少说!把宝袋连同秘咒先交给我,不然脆弱的我可要管不住手了哦,哥儿。”
    乐逍遥一皱眉,以身忙护曹家那女童,不料书航殊没留商量余地,挥镢急落,初似要凿曹家女童脑袋,中途改取那更小女童,因她另蹲一隅,料乐逍遥此时决计护不周全。果然乐逍遥大是情急,但已无奈,孰料书航突绊那袋米,跌嘴磕地,一时百思不解:“明明搁别处,它怎会到我脚下?”
    跌时药镢子脱手飞坠,掉在那更小女童足边。书航嘴为之嘬,忍疼复起,扑欲拾时,那小女童先颤巍巍地捡起。书航傻眼之余,忙道:“当心割破手哦,别乱碰!给我……”边说边伸手凑将近去。那小女童虽似什么事也懵然不懂,看来甚乖,依言便要把铁镢子丢下。书航心头暗喜,抢于乐逍遥有所反应之前,伸手急接。
    乐逍遥觉小女童处境不妙,忙要撑身起往相护,忽听得一声惨叫凄厉,正是书航所发。闻者无不愕而投眼,只见药镢子凿在书航手背上,穿掌钉于地。书航不意遭此厄劫,哭嚎:“哎哟呜哇呀喔咦呀呀呀……”
    小女童手离镢杆,溜身钻入另一摞砖堆后头。书航痛极转怒,恶从胆边生。猛然拔镢,追凿那幼女。眼看要及,不意那袋米又在脚下,绊个大马趴,顾不得呼疼,连称诡异:“怎么搞的?”但听乐逍遥连唤那幼女快跑,书航忿跳而起,发脚踢米袋于旁,又奔追幼女,跑时没忘回脸瞧了瞧米袋,见未再移来绊他,方稍宽心:“怕你有脚啊?”
    脸未转还,忽与人撞个满怀,眼冒金星而倒,仰跌时呼苦连天:“杀个幼女都这么难……”那人猛然从窑洞暗道跑出来,虽亦磕额生疼,却仍奔脚不停,仿佛撞鬼也似,慌慌张张地从书航身上踩过,可怜书航欲呼无暇,又有几只脚尾随踩着他嘴而过,惶惶跑返。
    乐逍遥怔望,认出奔在前头的那人正是史翼九,其后跟随的是两个侠府武士,初追去时却似不止这仨人。史翼九迎着几双愕瞧之眼,呼侥:“幸亏我跑得快,终于回到安全之处了!”乐逍遥本想提醒说:“快离开,这里有毒危险……”史翼九已歇足大喘其气,心有余悸地瞅着背后,急声道:“来了来了!会法术的全都做好准备……”
    书航本以为业已控制全局,只要再把乾坤袋拿到手,更不须虑那暗中下毒的人,即使与之讨价还价,也有了底牌可恃。哪料史翼九等几人竟又跑返,无疑搅局之至。书航恼而起,悄摸“三婆毒”。史翼九边说边转头:“大家准备好了咪有?就要出场了它……”关木通冷哼:“你自己不也会法术么?”史翼九迎着几双疑惑之目,摊了手叹:“或因我道行低微之故,一进来这砖窑就乏力,连裸婴都唤不动了。况且……”
    书航自知原委,听明史翼九也似摄入迷香之气,胆又壮起,不顾嘴肿之苦,嘿然道:“这会儿就算你召来裸女都不管用了,还裸婴?”因闻侠王问:“你几人去追贼,怎又如此狼狈?”史翼九没工夫理书航,犹难尽抑一脸骇色,喘答:“追错了!那不是贼,反挂了俩伴儿死得难看,幸亏我反应快……”侠王蹙眉道:“不是贼又是谁?”史翼九颤指曰:“是它!”
    书航方欲撒毒粉于史翼九脸上,忽感背后又有动静急近,他转脖一瞧,只见暗道里有影跌跌撞撞而近,甫然打个不尴不尬的照面,书航与那满身蛆淋淋之物同时“哇呃”呕吐。
    书航之呕,乃因那怪物猛然入眼恶心已极,且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下,胃纵不反也难。那怪物之呕,却是故技重施,冲书航脸喷来一股恶浆。不料书航呕吐时已弯下腰去,照脸自然吐他不着,却呛中两名侠府武士,染得淋漓。
    乐逍遥登时吃一惊非小:“先前不是已用鞭炮炸得它散为一滩一滩了么?怎又合拢而回,好似更丑怪狞恶了……”耳听得众声惶叫,再瞧时,又多两个同般形貌的聚蛆怪物粘拢而似人形,尾随而现,与第一头蛆怪并排佝立,仰着血盆大口嗬嗬闷叫。
    书航连滚带扑,躲到一丛砖堆后,想到怪物形貌之恶,牙关兀自打战难止。耳听得乐逍遥惊问:“你们追着它兜个圈儿回来,怎又多出倆啦?”史翼九觉晕将起来,抚头一时犯惑,瞅着乐逍遥之脸模模糊糊,纳闷未语。两个同返的侠府武士之一颤声告知:“本……本只一个,但有两个同伴追得太近,被它猛然转头喷汁溅脸,顷即烂透,变成跟它一样了。”
    乐逍遥才知原委,“哦”一声毕,惊眼忽抬:“你俩不也被它吐了一脸?”两个侠府武士揩脸之际,忽觉面皮粘随掌褪,稠漉漉地刮于指缝,同吃一惊,不由相觑,彼此从对方眼瞳里所见非人。
    原来每染其浆,必烂为同类,依此迭生,越来越多。乐逍遥心头一紧倍甚:“这等样怪物仅一只都难缠,何况多出四只来!”他怎知如何对付,唯动逃念,然而各人中毒未除,此刻又能逃多远?便连侠王陡地也骇无话说,两眼只直。乐逍遥强撑而起,欲把两个女童先护于身后,只听人丛中有语提醒:“那两个活人还未烂透化浆蜕生妖蛆,此时杀了他们,就变化不成了!”
    看那两人皮肤虽褪腐迅速,听其绝望呼救之声,究仍活生生是人,尚未蜕变妖魔。乐逍遥怎忍心下手,立即有个籍口挂嘴上:“我没家伙,怎杀?”侠王闻言本想将飞烟剑交还,好让乐逍遥仗以除患,但又转念,攥剑自护,心想:“我乃一代英侠,有责任不使宝剑落入奸徒歹人之手,免其持之作恶、滥杀无辜。”
    先前那悄语之人又催:“此是妖米蛊化蛆,越多越麻烦,还不动手?”关木通等五道人心皆早存疑惑,待听此言,越发证实猜想,奇而转觑,看不出何人发话,但看蛆魔形恶蠢蠢,皆欲齐口开喷毒浆,五道人骇然之余,其中一个白面小道先已失声道:“妖……妖米蛊是本门失传秘术,就连师尊他老人家也……也不会。怎出现在这里?”
    那人在暗处哼一声还:“还不是你们‘五斗米教’上辈子作的孽?”关木通紧蹙眉芯正思不透,甫受此言提醒,矍然省起:“上一代?莫……莫非‘粒米观音’!”乐逍遥听得莫名其妙,只有挠嘴的份儿。那暗处之人却似所知巫玄掌故颇详,语带嘲笑:“你们一帮笨小道不知好歹,在外面乱结界,布下什么‘斗米杀阵’来害人,可也不先勘探明白这千祖坟是什么所在!”关木通思至诡处,须为之颤,但诧:“什么所在?”那人悠悠的道:“百年前,你们祖师爷布下咒米大阵,困禁‘粒米观音’就是在这地底下呀,笨蛋!”
    关木通仍蹙眉难释:“这……有何干系?”那人又在暗处冷笑:“这干系可大了!‘斗米杀阵’布在这里,就破了咒米禁。严遵没告诉你么?”此人言语虽是透着无礼轻蔑,非但丝毫不把关木通当一回事,竟连当世魔法巨匠严遵也敢直呼其名。听其话腔稚气难掩,不似辞句做作老成。关木通纵然微有察觉,却无心多加计较,暗慌:“若是果真,我可闯了大祸了。这事何曾报禀师尊他老人家?只因一时利欲熏心……但幸好邀得郭魔弱师叔在外,再大的漏子有他踩着。若果已惊醒‘粒米观音’,盼能合力将她请回地下。”
    乐逍遥暗自疑惑:“这个家伙躲得面都不敢露,凭什么三言两语竟把关木通这辈厉害人物搅得尿欲失禁般状呢?”关木通本要问那人如何知详,两个侠府武士叫声忽哑,躯已不成人形,粘液汩汩滚淌脚下,兀仍濒死搐动未已。尚幸书航在另一边颤出动静,吸引三只蛆妖寻往砖堆摇撼处,乱觅其影,一时未顾朝别人发难,而围书航藏身处就近寻其开仗。书航扔炮,慌乱中却忘了点火,被蛆手抄接,张口嚼烂。仅观其状,胆小的早惊得木了。侠王握剑之手也颤,却强自按捺,垂汗想:“我……我何等样正气人物,怎能似尔辈庸俗小人一般,竟显怯态,助长邪气?”
    那人忽喝:“再不动手,又多出一对了!”侠王急命一名中毒未昏的杆棒好手强撑而往,发棒击打那垂死同伴烂糊糊的头脸,啪一声正着,恶汁射溅,那杆棒好手眼角边沾了一小沱,慌将起来,丢了杆棒忙揩,口呼不好:“沾着我了,尻!”本欲跑还,唰的却吃一剑立分两段。侠王跃身而退,避开那杆棒好手之血,横剑远立,冷哼:“滚滚浊世,不知洁身自好,你是死有余辜!”
    关木通见他退得比自己所站之处还要远数尺,转面啧然道:“丁大侠,你怎不顺手把那两个也杀了?”侠王靠门边而立,蓄剑凝势,强抚内息道:“我是何等样人物,怎能让两只小杂碎玷污宝剑?”乐逍遥看他活活手刃自己随从狠决利索,难免心感恻然,又闻其言心口不一,由而更生鄙夷,心道:“你是怕毒血沾着身子罢了,却扯上飞烟剑为自己开脱。”本欲强撑上前踢那两个行将烂透蜕异之人,但触他们垂危呆拙之眼,分明犹动睫霎微微,心又不忍,正迟疑间,一人踉跄抢将往前,正是史翼九。
    乐逍遥提醒:“别被浆星溅着了。”史翼九显是昏昏沉沉,虽摄毒气不及侠王等人为多,神志也渐迷钝,究仍未致全失,听闻那人迭声催杀之语,他摇晃而往,看似要摔,突然交步旋身,腰腿微俯,避过扑面一股呕液,发拳呼的直捣左边那褪烂之人腹部,仿佛未闻乐逍遥急声警告。
    乐逍遥心弦顿紧:“手如何碰得?”乍为犯急,只见史翼九捣拳将至其腹,突然幻拳变刀。乐逍遥圆眼而视,怎知何以瞬间史翼九竟是握刀贯透那武士溃烂之躯,挥为两段,干脆截然,一撩即离,滴液不沾。腐躯断时,那口刀居然又匿其形,史翼九仍是空手握拳。刚才一霎现刃如幻。
    乐逍遥愕嘴难合,连喝彩也噎于腔,只是揉眼不明。另一烂躯武士见势不妙,扶墙摇晃欲逃,一路不停地回头乱呕恶液,教难近身来诛。史翼九却没追赶,朝那武士蹒跚走避的背影空做双手握刀势,遥挥一下。众人瞬间幻见史翼九竟操大青龙刀劈入那武士肩胛,从上往下豁为两爿,斩于数步外。
    但仅刹那,史翼九转身时又空手无械。乐逍遥终憋不住一言讶然出嘴:“这样也行?”侠王斥之于后:“奸诈无信,小人行为!刚才你不是曾说法术失灵了么,怎可出尔反尔、戏耍众人?”面对这等道德家之辞,史翼九捂额傻笑:“就剩这两样能杀人但除不了妖魔的小伎俩了,后边得看你们……”没等乐逍遥等人听明白,他咧嘴而倒,任掴耳光也不能起。侠王挤来伸脚去踩,怒责:“临阵脱逃,推卸责任……”
    乐逍遥忙欲抢救,却被书航逃来撞作一旯。犹未爬起,三个蹒跚而近的肿大躯影已笼。
    众声惊呼未毕,侠王第一个跑,余者能撑起身走动的都跟着溜,争先恐后,毕竟多皆未曾遇见这等骇恶难状的妖化人形之蛆,稍沾其液必殁,又均不知除法,岂不胆战?杂乱里有语没忘慌唤一声:“乐逍遥,快跑哦!”
    乐逍遥听出此是先前悄添第三种毒者所呼,虽也惊慌,怎能却弃史翼九等人于不顾,并无逃意。趁书航抛些炮竹阻那三头大妖蛆,乐逍遥转面寻视,忍不住语露央求之情:“听你说话似有能耐的,怎……怎么连你也只顾逃不帮忙?”乱逃之列有语露稚,且含懊恼之气:“还不是因为误吸了你的见鬼迷香在先,偶也没辙儿!”
    乐逍遥一怔,转面觑见众皆一哄而散,随侠王蜂涌挤往门外,无一愿留奉陪。他不由愤然发指:“哇尻,你们这些……”斥犹未罢,门外隧道里蓦地传来一语森然寒煞,若从幽冥中来,萦堵众人前方逃路,直刺人心深处:“下官姜愚民等候多时,欢迎新人故旧光临寒第。”
    乐逍遥闻声憟然之间,只见一个个又纷往回跑。侠王被挤在门边不得急入,须为之栗,脸无人色地呼苦:“我还没看清楚,你们又……”这时人人只顾自个逃脱,无心搭理,幸而关木通拉他一把,拽衫告知:“别看了,转眼就到。”瞥及这老道也失常色,侠王悸嘴喷须:“他怎么又活转了?却在外堵咱……”乐逍遥凑嘴来问:“是蹦着跳着过来的呢,还是走方步?”
    他究童心忒重,因见众骇如此,未免惹心好奇,怎料关木通倏地发脚踢他出外,冷哼于股后:“你自己去看。”乐逍遥懵至黑暗隧道里,怎辨东西,顿时心头发虚,转身要回,板门却“梆”一声磕闭。
    有个厮跑来时,门正好关死,他亦愣于一旁。
    昏黑里,甬道奇寂。乐逍遥被拒于门外,脊直窜凉。正懊恼间,旁边有语抱怨:“这也太自私了吧?将咱们关外头了。”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只觉多了一影瑟瑟,逍遥儿讶:“谁呀?”一时无答,仅有手按在他肩头。
    乐逍遥暗憟已极:“不会是那僵尸大人和我一起被挡在门口了吧?”料想关木通闭门之时,少不了必以咒禁加封。但他既慌,怎暇迟疑,忙要和身扑去撞门而入,手却揪他肩衫微紧,昏暗中那厮发叹:“倒霉的时候总撞见你,或曰撞见你时总倒霉!”乐逍遥听出来了,更讶:“怎么是你?”
    话声未落,脸颊被刮了一下,划燃火摺子。眼前霎为微亮,现出一嘴,仿乐逍遥惯叼纸符卷棒儿之状,歪咬一根大弯菱角形烟斗于唇牙间,便在乐逍遥愕眼垂视中悠悠点着,喷烟吐雾曰:“跩过你了吧,我这根?”
    逍遥儿:“不但跩而且帅!可这与你落魄的身份不那么吻合……”那厮咬着烟斗翘曰:“等我培养更多霸气出来,就有如我祖宗南朝‘伟人’陈霸先,吸引更多小弟依附之后,就不但跩而且帅,印证了‘粪土当年万户侯’那句名言,叼着再大的烟斗也都吻合这么跩的嘴型了。”
    乐逍遥摘其烟斗自抽两口提个神儿,又塞回那张扮跩的嘴里,仍诧:“嘴型果然变得很跩,但你怎会在这里,有亮?”那厮叼着烟斗答:“别惊讶!我是来找宝的,不是来找你,但不找也撞着了。”乐逍遥眨着眼愣没缓过劲来:“找宝?”
    友谅:“我都计划好了。被通缉要销案,需花钱;买身新行头,需要花钱;重新包装自己,也需钱;要做老大,招待小弟更需钱……”嘴凑过来,咬耳低语:“这里有宝对吧?”乐逍遥终奇呼出嘴:“到底有多少熟人混在丁大侠跟班里头扮混混的哦?”
    陈友谅手离他肩,朝地乱指:“不多。那边躺的几具装尸的都是!”乐逍遥犹没反应过来,甬道里横陈的几具死尸里活转了仨,笑嘻嘻而近,最先趟过来的哈腰瓜子脸样人正是昔在“长武集”谋面的店小二康泰,朝乐逍遥一见便拜:“恩公,还未谢你前番救命。”乐逍遥挠后脑勺不已:“你跟了有亮做他小弟?”康泰哈曰:“没办法。朝廷逼得咱穷哥儿们走投无路,从此也该轮到咱反过来逼朝廷走投无路。”
    笑眯眯的慢腔细语中,隐隐然透出来日干戈气象。乐逍遥犹未喘过气儿来,又见两人贼忒嘻嘻而近,左边似一奶奶状,赫然是狐刚子,右边一人磕着瓜子,招呼曰:“逍遥兄,别来无‘羔’?”却乃山野色徒诸葛浪。
    “没羔,”乐逍遥回了招呼,转朝陈友谅,怎明他如何连这两个难缠之人也收得在身边,忍笑道:“好哇有亮,从此你这还不叫反动加色情?”友谅敛笑,跩嘴曰:“没人比朝廷更反动,没谁比贪官污吏更色情!”
    乐逍遥无心与之争议,只奇:“以丁大侠的精明,你们扮他跟班至此,怎未拆穿?”友谅烟斗又灭,忙于点火未答,康泰接茬儿曰:“侠王为到江南扩充地盘,求才若渴,只要肯效忠,什么人都收。我们扮他小弟的小弟,他怎识得?”另俩挨过来笑:“哦,俺倆扮他小弟的小弟的小弟,距离更远了。他眼都瞅不过来,怎拆得穿?”
    孰料如此沧海桑田,乐逍遥唯慨而已:“‘郁闷’就两个字!”友谅复点烟嘴,递逍遥儿等挨个吸过,才绰回自个嘴上,道:“我跟他们仨拜过把子了,从此就是一家人。逍遥儿,回头你也跟咱换个帖。这才不见外……”乐逍遥其性随和,对任何友他者亦友之,从来洒脱,并无芥蒂,但诫:“倘若你们去采花劫色,可别拉上我。”陈友谅大笑:“要做大事,须得从此削心约志。有我这个大哥管着他们,你放心好了!”诸葛浪磕着瓜子道:“跟着友谅哥,人生有了方向。”狐刚:“比泡个别妞更有搞头。”康泰:“活着有意义了不是?”
    “尻就是,”乐逍遥只是纳闷,但忖当下处境诡异,无暇多究就里。或有不解之处,日后慢慢详询未迟。转头四觑,甬道虽暗依旧,竟无异常。乐逍遥啧嘴之余,朝友谅称奇道:“那些家伙真蠢!没等瞧清就急着把自己关在里边,外边除了你们四个,鬼都没一只……”
    “怎么没有?”陈友谅等四人齐又憟显,纷指地上几尸,七嘴八舌道:“我们四人跟着和尚明过来,刚到此处便见门里哗啦一下涌出大群摇摇晃晃之辈,其中赫然有侠王在内。皆失魂落魄,但一出门立刻便死了好几人,谁也没瞧清什么动静,仅闻有语诡异……”
    乐逍遥亦听到刚才门外有语非同活人之腔,怎料出时别无所见,愕道:“什么和尚明?”友谅颤叼又熄的烟嘴,比划道:“就是自称‘和尚之花’的茅山术士,新投侠王。本来丁大侠教我等随和尚明在刁斗轨车那条隧道埋伏,以便接应。因闻这边有事发生,我们奔过来察看,和尚明脚快,先随大流进去了,我等看不清端的,昏乱里只知有人撇尸迭仍,真的是好诡异……然后就看到你被踢出来了。”
    乐逍遥摘来烟斗自点于嘴,眼见暗道幽寂,琢磨难透:“可那只鬼呢?”五张脸在火星微光中相觑,乍为困惑,随即十只眼齐圆,同感一事吊诡已极:“里边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五脸转朝板门,各怀纳闷,话全消去,仍听不出丝毫声息传出来。乐逍遥难抑担心之情,凑眼正找门缝板隙欲窥,友谅悄凑一嘴附耳,兢问:“那只鬼会不会刚才已跟他们混进去了?”此触乐逍遥心下所忖之念,如拨静弦嗡然。虑及史翼九、书航以及那两个女童亦困在内,待觉门中杳若死寂,毫无活息动静可察,他如何不急?
    友谅貌懵实精,似知乐逍遥意欲如何,眼珠悄转盘算之色,低声道:“兄弟,你就明说了罢!里边若无宝藏,咱可犯不着愣头陪你进去玩儿命。到底有没有?”迎着几双齐凑来盯的急切眼光,乐逍遥不由苦笑:“金砖倒是堆了好多,却不知你们拿不拿得走?”
    “别说了,”陈友谅急示闭嘴,目显毅然赴难之色,拔出手铳,扫视旁边几张脸,模仿戏文里缇骑精锐堵门围捕劫匪的架式,悄打各种只有他明白的部署手势,或竖拇指朝上朝下,作分派状,或换食指加无名指作调兵遣将分头包抄状,在几张懵眼之前指来指去,并且回手化掌打横,朝自己脖做个抹喉式,嘴发“咔嚓”之声用以配音。
    乐逍遥却是直截了当,没理友谅在旁搞何动作,迳率康泰、诸葛浪、狐刚子一齐提脚踹门。
    四只齐抬之腿犹未蹬至,幽暗的甬道忽漾碧光清冷,淡淡粼粼,投墙有影袅袅飘飘,乍觑陡令人人脊寒躯僵。死寂之中,忽萦窃窃笑声若烟悄沁于阴狱冥间。有歌幽幽:“好一朵米碎花,好一朵米碎花。如此瑰丽的米碎花呀,伴我长眠安……”
    便在愣眼呆觑的眸前,霎若幻现几个甩袖飘忽、姿似抬轿的宫妆幽灵冉冉而来的影像,面目昏朦莫辨,在妖异幽迷的低吟浅唱中映壁或隐或现。乐逍遥等相顾而怵:“这么妖?”一悸未已,忽感他们五人所立并非平地,反似站到墙上,这只因那几个袅袅而来的幽影竟是行壁而过,如履平地,倒衬得站在平地的人反是没站对。
    仅霎忽恍神,幽歌幻影又隐无余,悠悠然从他们面前晃匿,似已沁然悄入门里。乐逍遥等四人尚未回过劲来,甬道中突然阴风惨惨,有僵白之躯密密攒涌而近,几不容踵。陈友谅如梦乍醒,一脚砰地蹬门,先已撞将入去。
    豁然破门之际,乐逍遥忽虞一节不好:“倘然蛆魔人从里边迎门开喷,我等冒失闯入,岂不是要遭恶液扑脸?”便因此虑,脚未发出,正要提醒当心,门板横掼而倒,陈友谅撞进门里,继而着地一滚,出乎乐逍遥所料的敏捷,并没直愣愣抢入,却溜身擦地斜斜滑窜门角墙根畔,嘴衔短铳,未等更觑分明,双手连扬,嗖嗖投抛小叉子先行扫荡,顷射七八支之多,掷入窑中暗影昏晃处。
    乐逍遥怎暇辨视他射谁,背心窜寒逼甚。无须转脖,已感陷于森森阴影围拢之间。昏黑里虚实莫辨,逼髓之寒却是直惹鸡皮疙瘩乱冒。他始明陈友谅为何急入,进而更省:“外边果是来了更猛的,是以丁、关诸辈宁肯逃返窑洞去面对那三只蛆魔人,也不愿在这阴暗隧道里多呆片刻。”
    未容他转面看清何物更为猛恶,黑暗中纷有青森森的手影乱伸而来,不计其数,齐做抓攫拽扯之态。乐逍遥急逼不出半点可御之法,唯憟到极:“偏偏在使不成符法这种困顿关头,又中奖!”旁边三张嘬圆呼惊之嘴应和:“刚才连一只还都没影儿,突然这么多,买六合彩若也能中这么大的奖,我们就不用出来冒死寻宝了!”因见乐逍遥忙于挥拳乱打那无数纷来扯衫抓发的鬼手,毕竟双拳难抵其众,眼看将淹没其躯,三张淡褪光泽的纸符齐出,霎现一张目shè精光的老脸巨绽,倏闪即消。
    乐逍遥一看识得:“咦,茅以降!”眼前纷密手影便在幻脸霎现之际纷拢而隐,似又缩进黑暗隧洞深处,但凭乐逍遥所感,森寒阴祟之气犹聚未离,或因慑于刚才三道灵符神辉,一时怎敢逼近冒犯。
    乐逍遥心头乍愕:“哪来的茅仙符?”念未及转,康泰、诸葛浪、狐刚子三人齐跃上前,在他身畔抡胳膊腿大耍拳脚,然后一齐昂然收势,各出一掌在乐逍遥愕睁的大眼前交拍互握,难抑惊喜的道:“耶!搞定……”狐刚子没忘转背掀裾,朝隧洞黑祟密集处习惯性地露一腚,并且扭腰晃臀。
    乐逍遥不禁发掌挥卯三颗遮挡他脸的脑袋,打了开去,恼道:“无厘头!凭什么是你们三个?”康泰兀自津津乐道:“茅山符果然好使!幸亏先前和尚明那小子够哥们,预发我等每人一张傍身……”乐逍遥听了始晓究竟,未及多思,抬眼但感隧洞中密攒的阴影又将涌来,心弦稍松又紧,暗觉符难久镇,外不容耽,连忙招呼那仨厮退入藏金大窑之内,免被更厉害的祟物缠上难脱。
    梆一响,门板又合。康泰、狐刚兀自搬板顶门,乐逍遥道:“你们顶不住,得用这个。”手影唰然扬出,晃若万掌霎显。没等仨厮转面瞅清,门板沉笃微振,竟若浇铸严实,即使不以手撑肩挡,外边密涌纷骤之声忽如狂风乍止,逼势顿挫。
    诸葛浪得趁稍隙,点起一绳火溜子拈而照觑,仨双眼突直,均难置信所见整面门墙顷刻之间居然布满成千上万看似手印、又似脸形的掌斑。每痕皆谶,隐隐然合构而成一张模糊面廓巨亘于前。一眉横抹,咒走龙蛇。
    康泰仰愕:“这个阿姨是谁?”乐逍遥敛掌抚息,告之:“这个不是普通的阿姨。‘鸟’吧?”眼见横眉谶既就,门外杂声纷避,似畏不前。乐逍遥心头稍慰:“没想到茅玄咒上手这么快,看来这一眉道姑也算与我有缘,来日必去搞一张她的画像来没事多拜拜。最要紧是眼下盼她能帮我多盯会儿门……”殊不知此非一缘单系,茅玄咒虽是书航窃得,其术竟归乐逍遥之身,其中自有原因。
    犹如蝶之梦系庄周,万物虚实之间,由来皆非无稽。
    “有这么多张脸还怕盯不住?”乐逍遥觉门外逼势稍遏,啧毕转面,只见陈友谅投了一梭叉,连忙着地翻滚,改换方位,以免遭黑暗蛰伏之物猝然反击。他翻到另一边,绰铳虚发,口配“啪啪”之音。
    只是那根铳从来不响,亦在乐逍遥料中。未暇好笑,忽寒飕了脊。籍借诸葛浪所拈火燎索儿晃辉闪照之芒,方见大砖窑里竟寂杳无人,仅他们五个刚撞将进来,立犹未定。这处藏金窟门外是阴暗隧洞,其内堆金挨壁,各有岔洞另疏邻窟,四通八达,遍列金砖。乐逍遥被踹出之前,窟中明明挤有多人,怎知此刻为何突然没了人影,垂尘悬丝,遮掩视线,宛如尘封已古,从无人入。非但书航、史翼九、侠王等人绝了影踪,就连那三只蛆魔人也不知竟匿何处。
    陡见此景堪奇至极,五张嘴都诧难合。即使入内遭遇群魔狂舞、火海刀山,也不及此刻的光景更出料外。
    乍为交觑,旁边几双眼都亮,只因满眸金光眩迷。陈友谅浑忘做张做势,率先陶醉而起,不由自主地扑身上前,朝堆积如山的金砖张臂欲拥,惊喜望外地叫道:“天可怜见!我陈友谅寒苦多年,一朝脱贫,际遇之幻灭无常就有如咸鱼翻生、鲤跃龙门、化身成龙,否……”未及叨至“否极泰来”,眼前明明金砖在即,怎料平空里倏现一只迎颊之脚,他正腾身姿若跳水般矫,将要抱拥金山,却先撞上那只脚,照脸一踹即又倒飞跌返门边。
    除了他以外,谁也不知有那一脚。因见陈友谅栽得无由,便连乐逍遥也愣眼难解。友谅正叫晦气:“真是‘缺食的乌鸦找食难’!”瞬即突见侠王抬脚未收之影显现,满头沾尘结网,状若古庙泥像,作态俨然,兀自未觉行藏已露。
    乐逍遥见丁建阳独自现身,端极突兀,方为错愕,砖堆后忽有一人被挤将出来,裤褪半股,微露竖沟,却是书航从藏身处遭搡而跌,慌又欲返,被墙影中几只手乱打,不能靠近。书航怒极,取三婆毒撒之。砖堆后顿时鸡飞狗跳。
    哗啦一声砖倒,众躯毕现于外,关木通本在提指凝抵鼻梁,闻声睁目,入眼一团狼籍,叫声苦:“丁大侠,你等怎可如此沉不住气,却破了我聊以掩护众人形迹的‘尘封眼咒’!”侠王哼还:“我怎能看着别人来捡这便宜?”关木通率诸道一齐拢指回袖,眼觑于旁,显然触目惊心,语声发紧的道:“这便宜恐怕谁也捡不去!”
    随诸道士憟目所向,陡见三团群蛆凝聚之影宛然人形,正伺于侧。原本也似泥塑木雕般呆立愣然,随咒遮匿尘封网结之间,待得众躯既现,三只蛆魔人也随即晰还其形,嗬嗬闷嗥,张大狞恶之口,朝众人徐徐转面寻觑。
    乐逍遥始省:“怪不得突然布满这许多丝网粘尘,原来是那老道籍施‘五斗米教’的障眼法。”未待寻找史翼九和那两个女童所在何处,三个蛆魔人倏趋上身,昂脖暴裂其嘴,巨口中有恶浆滚涌欲出。
    侠王一见也即变色悚然,疾声道:“关真人,说什么‘斗米大阵’,连这三个丑类你们都打发不了吗?”关木通等五名道人手掌结袖互挽,急凝无形之障聊挡三只蛆魔迫势,低眉晗目,异口同为一声:“我等连中三毒,自保尚且未暇。除蛆魔不难,但若因而耗尽余力,便挡不住那僵尸大老爷了!”
    语声乍振,尘网皆隐。乐逍遥忽觉背后窜凉,转面方见黑影悄峙,挡绝退路。
    这时“尘封眼咒”悉数消去,大砖窑里形势始明。前有三只蛆魔人并躯堵道,已难对付。孰料临门一隅又现凶像倏然,殊出乐逍遥意料。墙影中僵立一人,翻眼浊白,喉发咯咯低闷异音,须臾嘶声道:“官者……民之……父母。既见父母官到,尔等刁民不来跪拜伺奉,实为不孝。不孝必不忠,不忠则不可录用!”
    其腔戾迫,闻者无不耸然。乐逍遥、陈友谅等齐往后跳,都噫:“我倒!”但籍诸葛浪所拈火溜子之耀,乐逍遥投眼忽觉墙影中那垂手僵立者身著侠王府灰衣随从一般的服色,随话声颤嗓逼挤出腔,面露痛楚至绝之色,躯竟微微搐晃不止。他正觑得纳闷,侠王强作镇定的道:“丁建阳专来拜祭姜大人,盼……盼能得瞻尊颜。”说完投眼,只见那灰衣随从躯影又搐摇微微,嗓声戾然:“你是不相信本官果能出来会客么?”丁建阳揖:“不敢。但世上名不副实者多,建阳只怕有人冒充大人,出来招摇撞骗……”
    那灰衣随从话声锐转,截口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乐逍遥心念一动,暗思:“这话我似曾听过……”但见侠王目侧于旁,话中含锋的道:“大人是不是果真死而不亡,还未经一验。”
    那灰衣随从眼虽翻白,却似所窥无差,面孔微转,朝向一个背挂斗笠的秃头汉子早已悄然旁伺之影,恹言道:“自知者明。你不会是要找这只小螳螂来检验老朽正身罢?”乐逍遥转脸正瞅那蓄势不动的秃子,辨犹未晰,侠王低哂于旁:“茅山高弟,再加上五斗米,难道还不能算‘胜人者有力’么?丁某素受姜大人厚爱,有责任维护他老人家生前身后尊严,不容邪祟冒亵,正要为他拨开云雾见青天!”
    既恃有增援在旁,话正铿锵,乐逍遥殊未暇听,凑眼细觑,发现先前陈友谅摸黑乱掷之叉全中,成簇儿扎在那秃头汉子后股。秃汉只因专凝全神以峙那灰搐之躯所挟煞气侵迫,未敢稍动,怎暇容避?看他脸上苦憋之情,虽已痛极,既已临敌,却也唯有死撑强熬,连与乐逍遥打招呼也没心情,耳闻侠王语发衅示,秃汉忙绰六尺桃尖棒,刺那灰衣随从心窝。乐逍遥只道此必艰难,不料一搠即透,血溅满地。
    秃汉便在众人一片惊啧声中,晃手急退,剩半截桃尖棒犹嵌那灰衣人心窝。乐逍遥方憋一念未释:“姜什么大人的枯骸我是见过嘀,如何是眼前这个貌似丁府走狗样的人?搞得却像鬼上身般……”忽感有人拽衫,他转面觑时,又没见那只扯裾之手,投眼只见史翼九昏昏沉沉半伏半踞于角落,身边护着两个女童。乐逍遥心头暖起,忙教康泰:“且帮我照料他们。”
    声犹未落,但听侠王发笑于旁,慨然道:“‘和尚之花’果是名不虚传,一出手便是血花四溅……”戾声又起,复如挤嗓逐字逼音而出,打断他腔:“你的随从流了满地鲜血,不知侠王有何观感?”众方憟觑,侠王不假思索的断言道:“鲜血一流,拆明无余。替姜大人起造此坟的风水坊,姜府家眷想不到其中混入我派来的斗米法师,经过巧妙布置,姓姜的就算想还魂都办不到!”
    乐逍遥心念忽动,借诸葛浪手中火绳儿忙瞧,刚辨见得那灰衣随从喉脖粗胜常人,似围缠数层粘溜溜异物加诸其颈,地面轰然剧震,尘砖纷激而起,人人立身难定,混乱间只听侠王兀自冷笑未迄:“桃木钉骸,必杀僵尸。经此两层布置,看你怎么‘死而不亡’……”其言忽断,只因那灰衣随从背后墙崩一洞,泥石四撒,砸翻数名躲闪不及的侠府武人。
    关木通眉头登时一紧倍甚,低叱道:“它现身了!”乱尘弥荡遮眼,众人急难看清发生何事,均随脚下地板骤然摧涌如浪涛滚腾之势,跌身此起彼落。其中夹杂有秃汉惨叫之声,乐逍遥投眼始见数条绷直横曳的丝筋状物不知何时竟贯注那汉子之躯,或嵌肩锁、或缀腰腿,扯着那汉子掼撞旁壁,又拽躯跌朝灰衣傀儡而去。
    那秃头汉子每欲挣身,立遭灰衣傀儡身后催荡而来的层层厉气震击其躯,未顷已咯血染襟。灰衣傀儡身上自裂数洞,迸出血肉犹粘的细筋状物,嗖嗖曳去嵌透秃汉之躯,欲拽他滑地跌近其畔。乐逍遥虽不明所以,怎忍心多听那汉子吃痛叫嚎之声,手掠往旁,抹侠王腕于不意之瞬。
    侠王立省:“想夺宝剑!”念头乍触,手上宝剑已至乐逍遥掌绰。其快端极难防,稍不容霎。本以丁建阳之能,乐逍遥的手再快也未必便能掠剑得趁,但此时一来侠王心神倏受灰衣随从躯竟迸筋的异状所扰,分顾怎暇;二来此间众人先皆多受迷香所侵,纵使侠王尚可运功强御,究也钝不由己,反应岂及往常?
    他不甘此剑复归乐逍遥,发掌急击。乐逍遥既绰飞烟剑,便朝秃汉而去,暗盼尚能抢救得及。不料侠王悄发一掌追胁击至,速不容防。眼看乐逍遥势必无免,两旁忽有拳掌斜狙而来,左右交截侠王掌力。
    三股力道倏交,诸葛浪、狐刚子跌步撞墙,都呼奇怪:“怎么进来此处气力竟弱,而且越耽越晕哦?”侠王躯亦摇晃,但只稍退不到一步又稳,目闪怒色,恨这两人竟来搅岔,发掌更催力道,索性要将三人同毙于顷。晃腕急抹一招,掌缘横曳朝脖,隐隐然竟化若一弧锐锋,将斫而去,斜刺里忽有金砖飞遮视线,侠王眼为之炫,化掌为抄,接住金砖。犹未目往旁瞥,便听关木通道:“让他去救茅山小子!休被僵尸控制有法力的人……”
    侠王兀仍未省其意,乐逍遥已挥剑削断嵌扯秃汉之丝,抢截于旁。秃汉血染布衫,但察其所伤皆非要害,似因僵尸有意留他活命,以控为己用,便如那灰衣傀儡一般。秃汉急趁神志未昏,忍疼说道:“我中迷香,施法再斗它不得。趁那活傀儡已死,砍尸头!”
    乐逍遥提剑方欲依言照作,但见那灰衣人脸面上先已贴得有符,想是秃汉先前刺心时晃手所发。他未暇多觑,秃汉又道:“我说的不是前边那个傀儡,是后面那个……”哪容乐逍遥转念,墙影里煞气忽盛,呛将而出,除关木通等五道人摇晃犹立,每人登时全跌满地,均觉臭熏已极,直教憋气欲窒。
    又砰然一响,关木通所率诸道皆飞,躯撞墙上,滑跌于地。每名道人所撞之处现出一字巨大,似是裂墙绽缝而成笔划,排在眸前,赫然是“百官共廉”!
    灰衣傀儡躯散无余,方现墙影中僵悬的一人。冠服俨然,正襟危坐如在庙堂之上,状若俯视众人,戾声道:“我警告过,在本官辖下,只许帮忙,不许添乱。”此语却是发自丁建阳脑后,愕转而觑,只见又一名随从武士眼翻浊白,逼嗓挤声道:“大好局面来之不易,谁敢作乱,我必弹压!”
    陈友谅等纷避不迭,呼苦:“嘴比吃大便还臭!”乐逍遥掩鼻稍觑,忽辨得那僵悬离地之人其实张口无声,只呛恶臭之气,话声却是来自人丛里,侠王似也发觉,失声道:“有东西甩来缠人喉脖!”发掌霍出,立时拍死那受制之人。又飕一声另曳,只见墙上官袍一袖微抬,袖口里有条既似软鞭,又像触须般柔粘滑腻之物倏撩更长,没等众人反应,又勒缠一个躲闪不及的武人之脖,拽到墙下,果然戾语又发自这武人之喉,逼嗓而出,哮然道:“全是没头脑之辈,当惯了奴才,我要你们说什么,你们就说什么。我想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乐逍遥既已看明,憟然道:“大家小心了,它会控制别人!”关木通虽与他有宿仇未报,此刻却无暇顾,蹙眉道:“幸好控制的不是有法力的人,不然更增他魔力!”乐逍遥称是,随即惕曰:“那你还站这么近,且随大家退后罢。”旋省:“关老道若也退却,三只蛆魔便无人挡了。”又看那官袖中曳晃甩缠人脖之物,暗疑:“这边胳膊似是被我折了在先,骨被点作火把,手生不出,却又另长一条是什么?”
    侠王趁隙自抚内息,忽有所觉:“说有三毒交施于此,怎么却似少了其中两般剧毒迹象,只剩迷香仍抑内力。”乐逍遥亦有同感,怎知何因,未待生出庆幸之情,忽见关木通躯影摇晃,似已持立难定,三个蛆魔人本凝若塑,渐又蠕然欲动。非仅乐逍遥、丁建阳等人望而生虞,关木通亦自不安,一面凝力强撑,一面另转心念,趁蛆魔尚未全返活象,低声问道:“几位师弟,你们能用的法力还剩多少?”那几名道人有答“二成”、或说“三成”,皆不过半,甚至有忖仅剩一成法力也已不到。
    侠王啧然道:“先前我见你们不是会驱唤阴魂么?”几个道人相觑苦笑:“在隧洞里吓那昆仑小子一跳,所驭非鬼。其实只是惑引之术,趁其未备,让他霎然看见自己脑中恐惧的幻像而已。此等小伎俩却于眼下全无用场!”
    侠王暗感不安,忙问:“关真人你呢?”关木通蹙眉道:“或已难撑一时半刻。”乐逍遥心头一紧,知何缘故,低声道:“我去找些青夤苔来做解药……”丁、关诸人眼中一亮,却见砖堆后边微冒一双耷拉倒撇的眉眼,送来悄声无奈:“哥儿,咱这熏龙香料就算有解药,也不能立时便解哦,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小时候你烫伤过嘴的。”
    纵有解药可寻,料想众人也未必有命撑至解毒。乐逍遥唯叹之余,另生计较:“门外隧道里虽有鬼魂,却惧茅仙符。大家若还撑得住,不如一齐破门杀将出去?”侠王也觉唯此一途,未及道好,墙影中又发戾森森之语逼至:“大家还是安心陪我长眠于此罢,外边已成僵尸战场,又何必舍近求远,巴巴地出去作游魂野鬼?”
    侠王悚问:“这……这是何意?”墙影里那武人嗓鸣一阵,又挤腔成笑,戾然道:“你怎么不问当年成千上万为我挖金的人呢?”丁建阳初为一怔,随即脑中震荡,顿忘从容作态,憟极失声:“难道……全在这里?”
    泥尘忽簌纷落,阴恹若笑若泣之声立时荡遍群窑,四处钻窜萦耳:“生为人役……死为鬼奴……”
    陈友谅挤身而出,举铳瞄定僵尸悬投土墙的阴影,便在众悚之间,骂道:“陈胜吴广的子孙在此,活官儿咱都不怕何况窖藏腌酿的陈朽烂货?你别猪鼻子里插蒜——装象了!”他内力平平,又进来得晚,所受熏龙香迷抑真气较诸丁、关等人为少,只感脑中昏盹,尚且行动如常。因见旁人大多摇摇晃晃跌坐于地,显已不支。怎知因何却又纷纷不由自主地茫然向那僵尸聚拢而去,乐逍遥刚觉诡异,陈友谅已抢将上前,口中大骂之际,另手忽从腰后转出,抛一梭小铁叉分掷僵尸与那受控的侠府武人面门。
    友谅打渔出身,从来在江面上射鸭投鹅每多斩获,练得一手好叉。乐逍遥初见他持铳作势要轰,乍觉不妥:“这支铳恐怕连蚊都轰不死……”哪料陈友谅另手从腰篓里拔叉悄攥一把,出其不意抛出。
    官袍腐尸朝众人款款招手,戾隐语中,声若催眠迷咒:“尔辈须知和谐为贵,不要再跟我斗,一切抗争都是徒劳。只有顺遂天命,随我快步奔小康,共享这遍地黄金……”霎间一股困梦钝懒之感染遍每人心头,连关木通这等道行了得之人也几乎忍不住要放弃抗争,随众懵朝前拢。乐逍遥暗觉有异,急提凝神之法守元敛志,强祛惑意。但见旁人竟如遍地铁钉朝磁石趋之若骛,最前两人仰脖张口,形貌迅速枯萎,精气血肉仿佛被吸榨于无形之间。乐逍遥急欲出言喝醒丁关诸辈,怎奈甫刚张口,顿时亦感体内抠肝挤肠也似,气血急泄。
    但幸此时,陈友谅掷叉倏至,一梭疾射,分作两拨,便趁那股无形吸摄之势飕往更急,那受控武士蛊惑人心之语顷绝,面门中叉而倒。但另一拨飞叉犹未近得官服僵尸其额,倏地回插陈友谅大腿,顿发一声痛呼而踣。
    催迷之语既消,乐逍遥顷感呛憋,眼见众皆醒神,气血急泻之苦得缓。眸中有影夭曳,飞缠陈友谅脖。陈友谅痛呼忽转冷哼,翻白眼道:“几支小叉子怎奈何得我?陈胜、吴广还没有出现,目前的抗争仍在掌握之中……”乐逍遥闻声怪异,乍愕即省:“此非有亮心声!”飞烟剑霍然撩去,稍不容霎,未待异索缠定陈友谅喉颈,一招“悲痛莫名”急倾,挥断缠勒其脖之物,陈友谅跌地大喘。
    侠王神智既复,方要发掌拍杀陈友谅,耳际簌声坠响,落下半截蛇形之物,似是那官服僵尸袖中飞缠人脖的触手,原本状若乌贼软肢,但随乐逍遥乱剑撩势既断离袖外,堕地忽散,化作许多小虫四窜,纷钻墙脚泥土缝隙而隐。
    丁冯诸辈睹此异像不由骇然互觑,皆想:“哪来这许多妖异小虫?”乐逍遥救下陈友谅,着地一滚,收去剑势,瞥及适才虫窜奔突情景,忽触一念:“又是那些虫子……”
    剑断软肢,官服僵尸顷然张嘴若哮,但因急难再控活口代言,一时空嚎无声。诸葛浪所拈火溜子已灭,此窟原极昏晦暗乱,众人惟挤一团,纷避尸呛恶臭之气。陡当那官尸张嘴,其腔隐隐竟有异光幻动。关木通一见矍然,不禁说道:“姜大人口腔里似有‘尸灵菌’,若能取之,万金岂及其珍?”丁建阳心念遂动,忙问:“是何奇珍之物?”
    关木通身后有一道士欲逞见识,未暇留意同门眼示勿言,答道:“此是法力极高的人驭尸所淬,但教含之,辅以魂斗米咒,即可控骸复活,破土成军……”丁建阳未待听毕顿失兴趣,移眼另视金砖,耳听有一道士悄问于旁:“师兄,此骸既如此强,何不炼为‘宝宝’以供召唤?”关木通只哼未答,另一黑矮道士似知其意,蹙眉摇首:“不可指望。它太猛,不被咬死就够幸运了,怎指望收之?”
    三个蛆魔人突然喷浆,关木通等人慌避于旁。耳边惨呼声厉,又一名侠府豪士浑身恶液淋漓,果然稍沾皮肉便即溃烂。丁、关等人惟恐生变,合力毙之。此举虽似配合默契,其实各怀心思。关木通朝几名同门悄使眼色,齐退于旁,说道:“此窟之中邪毒太甚,耽必不利,我等须趁僵尸魔性未增更厉,赶快离去。”
    乐逍遥本想挥剑去劈那官袍僵尸隐于墙影里的躯骸,但见三个蛆魔人趁关木通抗力减敛之际,呛喷恶汁浇人。他唯有硬起头皮,转剑欲取,那秃头汉子急道不可:“它们本非人形,实乃无数蛆集而成,有如堆雪人也似。一砍就散,散而又拢。劈时若被沾身半点,你也会变成那个样子!”乐逍遥听得头皮发紧,知碰不得。本要改以遥发剑势摧荡之法,但忖恶蛆溅浆染及更多人,究竟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