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僵尸战场(上)1

作品:《仙剑奇情

    “我接下来要向大家描述的那场战争是在千祖坟进行的,这是一片林木覆盖的乱葬岗。由于这里盛产许多奇菌珍茸和各种符石,因此吸引了大批高人异士来到此地。他们中有的人是在带朋友锻炼修为,有的人是想打些装备武装自己,有的人则想弄些钱来养家糊口。总而言之,千祖坟总是人满为患。正因为这里聚集着数不清的财富以及风险中的无数机遇无限可能,蓄意的、无心的冲突或者谋杀天天在这里发生,这儿成了一个真正的战场。”
    随着火把的移动,岩间话声渐近,投影于石壁,最先走来一个背筐者。他袖拢着手,躯背微躬,总似挨寒受冻。拐了道岔,前已路绝。他转脸叹息,眼光恻然如窥透沧桑般深:“换句话说,俨然是个利益冲突的杀场!”
    其后迤逶跟随形形色色的外地人摸黑而行,穿挤岩壁狭隙走得艰难,当他驻足回身,众皆止步,堆里一派攘攘乱乱,有牢骚声。背筐者自掏腰囊,在许多惑望的目光聚视下,徐徐摸出一个水壶,拧盖就口,润了喉才咂嘴道:“希望大家不要紧张,此乃百年之前的往事已矣,咱们不过是重游江湖古疆场。好运的话,鬼都不会撞到一只……”
    其旁有几个豪客待见他从布囊里只摸出个水壶,而非家伙,惕颜稍缓,各仍悄握行囊里暗挟的兵刃未怠。背筐者视如不见,自顾指点山壁石垣,示瞧苔痕斑斑处,曰:“曾几何时,遍染的都是血!”
    跟随的人群纷纷仰脖,各起联想吊古。其间有人因没觑出血迹犹存迄今,终失耐心,喝道:“话都是你说的,哪有什么血迹、哪来什么古战场?又说是乱葬岗,转了一整天,连半抔坟状物也没瞅出来。却带着大伙儿钻到地底下了,你到底有何居心?”此勾多人感触,纷以为然。
    背筐者在一片杂乱熙攘中不慌不忙地剔牙,等指责质疑之声稍减,他朗朗清腔始响:“我不得不纠正一下那位李力持先生的说法。”众嗓都静下来听他给交代,但见背筐者指着肩头栖盹欲摔的一头决然上了年纪的摧颓老鹰,曰:“上述古事乃是根据我的朋友‘自由之鹰’所叙转为你们听得懂的人话,绝非我凭空臆造而出。可别小看它噢,传说中此鸟本是魔剑的守护者……”
    一张张脸都转向那只盹鹰,目有难以置信之情。但见一顶瓜皮小帽在群头丛里移动,须臾越众挤出一个布衫客,手从裾下抽出短剑耍了几下,引发稀稀拉拉三五掌声鼓舞,随即剑指背筐者喉,沉声逼问:“我从未自报家门,你怎知老子姓甚名谁?”言毕面有得色,似以当众拆穿背筐者为傲。
    “李力持先生是吧?”背筐者微往后晃,看似随便觅一岩石坐下,隐隐然却显露奇妙身法,不论短剑如何变着呈递,其实根本沾不及他半点边儿。背筐者在若干会家子窃窃私议中浑似未觉,坐着翻开一卷名册,示那戴瓜皮小帽者凑眼近瞧,指曰:“游客造册里登记着你的姓名、样貌之类概况,倘若走失,我便依此找回你……”
    李力持阅毕点头释然,随即又恼,挥手打掉名册,梗着脖涨粗脸孔道:“山水社莫非骗人盘缠的?招贴说好了是有俊俏姑娘来带大家游山玩水、介绍风物,要不然能有这么多客人花这冤钱吗?怎么一大早是你到客栈领队哦?”此引群情激愤,纷有着了道儿之感,责声四起。
    背筐者倒不慌不忙,伸出绷布扎裹的伤手,自拾名册揣怀,道:“俊俏姑娘原是有的,只是今儿不巧,高嫣红昨晚提前来了大姨妈,实有诸多不便出行待客之处,整好我今儿没事,呆着也是闲呆,于是找我代劳,领诸位到乱葬岗一游……”众仍愤愤,李力持示稍安毋躁,遂转朝背筐者,瞪眼恐吓:“那得退钱,至少要退一半。不然砸你场子!”
    背筐者抬眼瞧了瞧李力持涨似猪肝的脸,缓缓挤些笑迎:“那也得等咱们活着走得出去再说。”众闻此语,各皆忧愤愈甚,李力持作势掌掴其颊,忿道:“不提这事我还真没想扇你嘴巴。瞅你导的啥游,这里哪有半点乱葬岗的迹象?除非我们全‘挂’在这儿才叫乱葬场。没来妞也就算了,却领大家钻洞爬窟,越领越玄乎,明明困身于一个庞若巨殿迷宫的地下矿洞,眼看觅不着道了,你还有心情跟大伙胡吹乱侃,说什么古沙场、编造杀机四伏的气氛唬人呢你?”
    背筐者推开李力持戳鼻之手,使朝盹鹰,指曰:“不信我也咪有办法。你问它,我有没胡编?”李力持不料此人如此赖皮,昂脸嗤鼻:“尻!”随即反转手背掴鹰,乜眼嘲曰:“这鹰扔街上都没人要,老不死的还‘魔剑传人’是吧?扇你丫的,戳我呀!来呀来呀,来捅试试。”背筐者不忍见老鹰受欺,轩眉曰:“别以为顾客就能跩跟天帝似的,它可是猛禽喏!”李力持嗤之以鼻:“跟鸡似的,还装猛禽?我偏就吃定它了,又能拿我怎么样?”
    又发一掌掴未至,突听高岩丛隙有语猝若枭笑,锐然道:“猛禽你都敢惹,啄你双眼不为过。”飕一声微微掠风荡响,李力持腕间忽迸爪痕绽殷,惊目倏抬,斗见一影疾如枭扑,猝然夺睛飞攫。
    乓然脆折,他手中短剑仿佛什么也没磕到,竟尔震折寸断。虎口迸裂,慌欲避时,不料脚底踏空,身往岩外绊跌。此刻方始惊觉背筐者所坐的凸石边缘竟临漆黑深渊,一洞邃不见底,残木剩栏朽塌旁悬,赫然便跌进偌大一个岩影暗遮的矿洞。
    李力持绝望大呼未及,足踝一紧,边缘倏有只手拽他不坠。他刚缓回神,抬眼忽见一影附踞如枭,从岩顶探来猫眼鹰形熟铜面具遮覆之脸,嘿然道:“还是要取你招子!”并伸两指勾啄而下,端的迅不可抗。
    但却攫空,锐目旁瞥,背筐者已曳臂回提,撂李力持返于洞边狭道,因感颈后风猎犹迫,枭攫之势如影随形。背筐者掠手之间,激起李力持短剑断屑拨洒朝上,劈空凛凛闪射,飕往枭掠之影。因睹奇技迭呈,众发惊声嘘嗟。
    背筐者送手抛李力持落回人丛间,似料飞屑必能逼退那枭影返岩栖壁,脸面不抬的道:“东海一枭,没想到你躲在这矿洞里,听说朝廷要缉拿你呢!”离他高约七八丈处,有手飒然卷接六片飞屑,本要随即掷射背筐者端坐下方的身影,闻言遂改主意,悄无声息一飘,另掠别处,影匿岩壁罅隙,复隐其踪,唯语桀桀回荡:“嫌活腻味了,让他们来寻老枭便是。”
    下边一堆仰觑的游人里不乏识得深浅的江湖豪客,听到此人名号,难免相顾动容:“江洋大贼‘东海一枭’!此人着实了得,屡令大内好手追捕无获,反多折损。那个代人导游的小哥竟能挥洒之间将他逼退,更叫神奇。有谁知道此小厮到底啥路数?”一干豪客面愕者众,多茫然不识。旁有几个长衫摇扇的骚人一直作态怡然,待睹背筐者出手,目皆回觑,有个儒士低嘿道:“早瞧出来了,似是……”
    “史翼九,”洞壁高处碎石簌簌而落,坠渊杳然,枭声萦荡又至,桀声道:“你怎么改行干导览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却带一群羊牯来送命不成!”众人闻言各皆惊疑不定,会家子纷纷惕然攥械严防,只儒者闲立不识身在凶险地。
    史翼九扶了扶肩挎的藤织方筐,仰着脸接茬儿道:“哦,最近撰著忽乏灵感,帮个相识的‘美眉’带游客出来转转也无妨。只是到这儿迷路了,你有什么好介绍?”游客里有老成辈暗忖不安:“这东海一枭是榜告上常年有名的杀人越货大贼,你找他问路岂非自觅麻烦?却带累了大伙儿……”岩壁缝里那人桀然道:“我能有什么好介绍?虽说已在这儿住了些日,可那也是迫不得已。”
    史翼九打断此人唉声叹气之语,仰送话声萦壁回旋朝上:“我知枭哥此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艰辛,但我后边这伙实在是催得急了,且先别忙叙辛酸,直接指条路走罢!”岩壁上那人送声荡还,桀然道:“不要说老枭没警告你噢,到了这就没出路。话说前些日,我领几个同道来寻金矿,结果金没挖着,人全‘挂’了,幸而老枭身手敏捷,才未……”史翼九听得眼皮儿跳,急问:“且先别忙说传奇,此间究有何不对路噢?”岩缝里那人忽探一张阴晦诡迷的枭脸,徐徐自史翼九脑后伸出,悄盯俄刻,才阴森森的道:“有不干净的东西。”
    众人不料他身法诡快似此,纷吃一惊。史翼九犹未转脸,李力持又从人丛里越众而出,虽因适才之事惊魂未定,却忍不住又欲有所表现,梗着脖质疑道:“所谓‘不干净的东西’,不知具体指的是屎还是尿或曰月经带呢?身为唯吾主意者,我看大家从来遵守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活法,娘们那儿没少舔……”史翼九似始发现此人非但酷爱抬杠,而且缠七夹八,语每絮叨,没等听完便已眉皱,正欲掴开他凑来罗唣的嘴脸,东海一枭已按捺不住发喝:“这回是要拔舌!”攫然出手,鳞光掠目。原来他手背箍套寒鳞钢爪一副,倏地暴长数尺,伸缩迅急。往往不待对手看得分明,卒已中招。
    李力持慌欲后避已迟,瞠看锐爪抓近嘴前,疾竟不容闭口缩舌。史翼九方要发腿踹他跌离爪梢,蓦感东海一枭招数中途急滞,若陷胶封浆粘,生生绊臂难前。史翼九心头乍觉诧异,忙移火把来觑,旁边却有人抬袖遮挡火光,口宣佛号:“阿弥陀佛,与诸位比起来,老衲出手还是迟了片刻!”
    东海一枭目光立变,急欲挣时,身上落按之手越箍倍紧。他头颈顷亦僵硬,竟转不动,唯从投映地下的黑影,看见居然齐有数人各伸一手分抓他身上不同部位,箍制严实。每皆显露一等一的家数,分明是等闲绝难会着的名匠手段,孰料在此暗无天日的地下矿井里竟然一齐现身。
    非仅东海一枭霎为变色,史翼九望着那个庸庸碌碌态的老商人,一时也愕。移火照看手中名册,倒是有此形貌可符,却登记的是:“伏牛山木材商牛车水。”老商人诵过佛号,眼望掌按东海一枭后脑勺的那个黑衫老叟,未待辨晰容颜,黑衫叟曰:“禅通大师,好高明的易容术!”
    老商人不由地拈帽自摸秃头,眯着眼笑:“老衲出门时,弟子都问来找谁……玄真道长倒是好眼水!”黑衫叟未及言语,另隅掌按东海一枭肩锁骨的老生把话轻松接了过去,微笑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想来玄真道长是认出了少林罗汉堂的独门拈花指!”众随老生低眼,方见那老商人悄伸一手捻着东海一枭裆丸儿,若佛拈慈花状。连史翼九在内,都叹神奇,唯东海一枭恼斥:“老和尚,拿开你的贼爪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化了装溜出来泡妞还露馅儿了……”老和尚掴之,辩白道:“胡说!虽说久慕山水社高姑娘芳名,可老衲素有自知之明,都这把年纪了,又非‘大款’,焉敢尚存他念……”东海一枭不怕掴,硬着脖道:“大家都是伏牛山出来的,我岂不晓底细?你俗家本名刘以达,少年风流成性,泡妞无数,后因某次挫折,愤而落发,却混到少林罗汉堂里当起大师了,还人模狗样的……”老和尚脸涨,忙又提掌掴之,急辩:“老衲已在化外,你还这么毁我,一点同村之谊也不念……帮佛打醒你!帮佛打醒你!”东海一枭悲呼:“你打便打,底下还用暗掐这一手?我尻……”
    史翼九呆捧游客名册愣是难以回神,心头怦怦蹦:“打雁半生,给雀啄了眼啦我!合着团队里竟然藏龙卧虎都给蒙过去了,却冒出少林罗汉堂高僧禅通、真武七子之一的玄真,以及……”望朝另三人,移视老生之时,见他袖下捺手看似随意,却最令东海一枭歪身尤甚,腿颤竟欲摧折,其实力何千顷,若岳覆渊。足见指力之厚,他遂念一动,揖问:“前辈莫非便是岳麓山紫阳居士?”
    老生微笑颔首:“献丑莫笑,不才正是阳紫东。承道上的朋友看得起,给个‘阳指东,岳朝西’的绰号,惭杀。”众声啧然之余,阳紫东移视一个肩有补丁的缎袍老者,又道:“袁长老,你污衣派何时改净衣了?不过这招莲花落掌法,究竟不是净衣派的家数。”史翼九一怔,提火遥遥照辨之时,缎袍老者对面一个瘪脸叟有意指勾东海一枭腰眼愈深,使发痛哼难抑,汗落涔涔。待引旁人视线纷来,瘪脸叟方道:“倒要请教,什么才是净衣派的真家数?”
    “十年砍柴,积财无算。”史翼九眨着眼睛猜道,“莫非是净衣派元老柴十翁?”阳紫东似有意考较史翼九眼力见识,只笑不语,目瞥一旁。那瘪面叟脸仍绷着,翻翻白眼道:“我问什么才是净衣派的真家数?”阳紫东见史翼九挠嘴未答,显是急想不起,遂出言解围:“净衣派的真家数,便是十翁自创的采桑折枝手。”瘪脸叟目含称许色,那缎袍老者在旁却不以为然,自言自语道:“那都是本帮以外的野功夫。”
    柴十翁本渐松弛之脸登时又绷寒,眼光一变,便欲发作之时,阳紫东深知污、净二派积年内争不断,彼此存隙难消,恐生枝节,忙抢先说道:“孰人不知污净二派皆乃丐帮双擎巨壁,实有各自所长,难能可贵的是二位长老同时光降,神彩足以篷壁增辉,大伙儿开眼界更不用说……”瘪脸叟柴十翁只瞪缎袍老丐袁祥仁,劲透指节咯咯发响。
    史翼九忙唱起喏儿:“五位骨灰级的老前辈久未走在道上供人瞻仰,如今竟同挤一窟,合影映壁,实属百年未逢之盛事,足以让我按捺不下灵感如涌,不禁欲提笔往江湖九代史上留墨挥写一节辉煌篇章,顺便也要请诸位帮忙把书代销各派,以求双赢,你出名我出书……”
    少林禅通、武当玄真、岳麓一阳,以及丐帮二老同时现身,众皆惊喜称慕之际,唯独有个人在影丛里嗤之以鼻,随瓜皮小帽移动,李力持侃侃而谈的嘴脸又显于火光之畔,引来众人视线:“逢壁生辉我看未必,将要群魔乱舞才是真。为什么呢?再多罗唣寒喧一会,天黑之后料更难觅得出路,倘若那位鸟样的猛禽兄所言非讹,搞不好届时又遇这那,独剩他一人仗着身法诡捷得免,咱这伙却乱葬于此阴险之地,留给后人另说春秋,凭吊百年古疆场,说不尽江湖血泪史……”
    此人话虽难听,但触每人心底忧虑,各皆不禁点头警然。阳紫东怕惹起有人闻则不快,又生纷攘,平白耽耗时候。先即称是:“无缘与高姑娘同览风情也还罢了,来日方长,当务之急是咱们得赶快找路出去,免耽时光。”众纷点头,只袁祥仁精光烁目,瞥将过来,悠悠的道:“各位果真全是冲着山水社那高姑娘的美貌而来么?”
    阳紫东等相顾未语,显各怀顾虑难以明言。火光中突然冒出一个骷髅头,瞪在中间,猝使人人眼皆睁大,倏露惊意。待又定睛纷瞧,原来是李力持手捧骷髅壳儿,示之以众,说道:“再美貌的姑娘、再英雄的人物,最终不都还得是这个模样,它千篇一律,没啥明显分别,我见得多了……喏,那边就有一堆。”
    矿下昏暗模糊,岩怪石乱,众人先前只道路绝,哪料岩壁狭岩深井的一侧,居然有隙可容挤身入探,然而其中景像,见者无不骇然脊凉。
    岩壁另隅似是一个塌方的泥殿,中央有大井宽约三五十尺,土淹近半,蛛结尘封。史翼九站在距底丈来高的井边,籍火把照看,眼前遍是骸骨堆积,骷髅散布四处,有的半掩土里,有的却嵌泥壁中。怎知葬身于此地的原本是些什么人,史翼九正感脊冷,数只手忽来揪他衣衫。
    他猝吓一跳,移火把欲照时,耳边已喧杂一片,纷声惊怒喝斥:“史翼九,你跟山水社到底搞甚么鬼?”“却将大伙诱引至此,有何图谋?”“死的都是什么人……”
    面对群情激愤,史翼九眼珠眨转未语,一时瞅似无措。众人只道他心怀鬼胎,欲辩无辞,更围上来,混乱里却有一人冷笑于旁:“无记性啊无记性……本来是咱们这伙外地来的自己跑去山水社找人领路,都说非得到城外这一带走走转转,怎么又说是别人诱咱们来了呢?虽说山水社以美女为招贴骗人盘缠确不厚道,但桥归桥路归路,一码还得还一码。要认羊牯别算上我,老子可不是上了当才踩到陷阱里来的。”
    几张怒涨之脸遂转,见是李力持蹲旁摇头冷笑,便连史翼九也似未料此人在这关节居然会出言为他开脱。簌簌袂动,顿有三五条汉子去拽李力持,围搡怒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力持瓜皮小帽虽歪,兀自昂然冷笑不理,惹那几条汉越恼,但听一人叹道:“他言之成理,各位同道且先稍安毋躁。”史翼九听得旁边静了下来,心想:“有道是名人名言,还得名家说话好使。”众脸纷转,瞳里五影参差映壁,发话的便是那捻须闭目若总在养神的黑衫叟。四下里喧嚷渐歇,却仍有个满脸盐疮的大汉忿懑难平道:“玄真道长,事到如今,你总得为大家出头才是!”
    黑衫叟阖眼不言,面却微朝阳紫东,那盐疮脸大汉涨着粗脖也瞪过来,问道:“阳居士,你是两湖道上说话响亮的,到底怎么着?吭一声罢!”阳紫东待更多眼光投盼而聚,才不慌不忙的道:“敝人不过岳麓山上一隐士,说话怎响得过海沙派坐第二把交椅的‘杀七洋’李贵仁李爷?”那大汉面有自得之色,似喜“岳麓一阳”识得自己,史翼九瞥思:“我伤未痊愈尚属其次,最近因为总泡不到意中妞而神思恍惚,连一个个名人都认走眼了,可见恋爱使人盲目。”
    不待“杀七洋”自谦几句,阳紫东又道:“李爷,其实大家来意一样,心照不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只恨不能轻车熟路,为免再蹈前边几拨同道的覆辙,是以找上本地最有名气的‘山水社’为向导。今既陷此,原非他人之过。最要紧是同舟共济,别忘了咱们都在一条船上呐!”此话直截了当,兼且语重心长,众人躁怒之情又缓得些许,有老成辈已自点头称然。
    玄真、禅通眯目互投,心想:“素闻‘岳麓一阳’人在山中,却屡能约束两湖黑道豪强,可谓心机过人。果然三言两语,立显老到。”众皆点头心照,唯独一顶瓜皮小帽倨然前移,李力持挤众而出,却问:“我无门无派,与世无争,阳居士既然这么有眼力有心水,各人来意给你一相就透了,且说说我是为何而来?”
    阳紫东似晓此人生平脾性,微微一笑:“你有个同宗兄弟却是仇家,日前在城外失踪,若敝人所猜非妄,先生此行似为落井下石。”史翼九看出李力持嘴边竭力敛笑,似被说中,正佩阳紫东见识独锐,不料李力持摇头否认:“瞧你说的,哪会落井下石这么龌龊?我那亲戚李国立窃取宗族宝物投靠川中唐仁,再怎么坏可他也算李家宗脉,即使丢尽祖宗脸面,我又怎能不顾丝毫亲谊之情?此来其实是专为他收尸的,没想到吧?”语毕,看阳紫东憋脸郁闷,李力持哈哈一笑,又指人丛里一个褐巾缠头若独角之人,乜觑阳紫东:“再难你一难,他又是为何而来?”
    众人虽恼李力持夹缠不休,待望那角巾褐颜者始终在人丛里默无声息,又生好奇。阳紫东投目遥觑,眉微紧锁:“此似天理教的人物,如何也会混在我等之中?”李力持凑脸一笑,发指戳点阳紫东鼻,得意的道:“难倒了吧?”阳紫东拳攥袖中,青筋悄凸之际,东海一枭在旁忽道:“我知。他是来找师父天理道人的,前几日我见过他……”
    阳紫东正觉好笑:“胡说!天理道人遥在蛮疆,据说早已陷身试炼窟,怎会来到姑苏城外?”角巾褐颜者挤将出来,露出彝人装束,到东海一枭跟前急着指手划脚,却哑无声。众人怎明何意,纷愕:“是个哑巴?”东海一枭瞪着那彝人比比划划的举动,皱眉道:“军贵,前次我救你一回,怎么又到这儿来了?不管你怎么想,但念天理道人昔曾有恩于我,便不能眼见你又跑回来送掉小命!”
    史翼九不明彝人比划何意,瞠问:“他想说什么?”东海一枭道:“军贵说,他在林外看见雾月长老曲灵罡,似为追捉天理道人而来,恐其师有难,急央老枭指点一条路走。”闻听曲灵罡之名,阳紫东等多皆愕顾不识,但只“雾月”二字,已足凛然动容。
    史翼九怎知其中瓜葛,奇道:“两不搭边,雾月教因啥为难天理道人?”东海一枭道:“内情我亦不知,据说天理道人当初去不成试炼窟,节外生枝,竟陷于雾月教中,多时生死无讯,不久前却又逃了出来,如何辗转到了姑苏,未遇那老道之前,我亦和你一般满头雾水。”说话间神情已老大不耐,迭朝史翼九使眼色。
    史翼九自顾憋惑,并未留意。东海一枭正恼,玄真道人在旁闭目宛如神游方外,忽道:“小枭,你若答允不胡乱伤人,尤其是那位李力持先生。我等便不为难于你。”东海一枭对这老道暗生几分敬畏之意,本要答应,眼触李力持那张总似洋洋得意之脸,不由又哼一声,竭力忍憎道:“这种招嫌脚色也敢出来走江湖,就算老枭不动手,料想别人也容他不得!”
    李力持两手招耳,遥遥朝他做鬼脸,此状落入阳紫东眼里,亦不禁在袖里攥拳越紧,倘非修养过人,手已掐将出去,他毕竟尚能强为自敛,非比东海一枭般易动意气,深呼吸毕,仰然正色道:“即使是小人物也合该有他自己的尊严,何必一般见识?况且大家皆困于险恶诡谲之地,拳脚应一致朝外不对内,枭兄以为然否?”
    虽然东海一枭已被制得牢牢的,毕竟五位名宿联手加诸其躯,否则决无一举成擒之算。玄真等人均知如若单打独斗,凭东海一枭的身手,谁也未必轻易讨得着半点便宜。恐他暴起伤人,放与不放,不免煞费踌躇。史翼九见玄真朝他投眼暗示,会意道:“枭哥从来是一言千金的,给小九面子点个头如何?情势是明摆着的,反正你也困此,不如大家搭伙,众手拾柴火焰高,一起设法杀出去罢!”
    五位名宿皆想,仅以武功修为而论,不论少林、武当、丐帮,岂遑多让。然而若非五人联手,其中任何一人都无制住东海一枭的把握。此人若肯稍敛些桀骜不驯的脾性,不生麻烦,凭他对此地所知,或为众人觅道脱困的得力臂助。趁史翼九出言相劝,阳紫东另望禅通和尚,悄道:“东海一枭先于我等到此,矿洞中究竟有何古怪,他既耽此多时,必知一二。此人正邪莫辨,虽为朝廷所不容,眼下却同咱们处于同一条船上。如何处置,还盼少林、武当、丐帮三大派明示。”
    禅通道:“他虽罔顾同村之谊,老衲却不能有失厚道。阿弥陀佛!”言毕撤招,走到一边面壁不再理会。玄真微微一笑,道:“人世本是浮槎,舟里舟外,无清无浊。”袁祥仁、柴十翁见武当派也未执着,自无异议。阳紫东转面说道:“李力持先生,只要你持言自重,料想东海一枭也不会另生滋衅。”
    眼见得情势缓和,史翼九方要问明此间究里,耳边嗤声微响,锐芒细掠。他肩上盹鹰耸然警觉,呱的一叫,发翅劲拂,扫偏一道细难目辨的针芒,叮的歪落脚边岩隙里。史翼九心下乍然暗讶:“谁会暗算我这等与世无争之人?”
    耳旁传来阳紫东一声赞:“好鹰!”史翼九转面之时,堪堪瞥见众影纷晃,惊怒喝问之声此起彼落,嗤嗤针芒穿闪人丛里,已有些人倒。史翼九倏发一掌扫旁,手若刀形横抹,到得阳紫东喉边,阳紫东眉微皱,提手虚捺一指撩向腕脉,迫史翼九收掌,道:“我也侥幸得免。”伸出拢于袖里的另一只手,两指原来箍套钢罩,外若龙爪之形,夹着三枚其细如鬃的幽碧针。
    连有火把落地,混乱中被脚踩熄几根,洞内光亮更弱昏蒙。禅通、玄真、丐帮二老各展本门家数,或避或接,自保决然无虞,更挺身齐出,于暗针穿射中出手救护旁人。这拨针芒倏袭急猝,来时突然,刹那消歇,只留下一团混乱,几个伤者。饶是此中不乏一流好手,竟也急辨不出何人发袭、针从何来。史翼九、阳紫东惕目扫视,觅找发袭者。玄真检视挂彩之人伤势,面色凝重的道:“针淬一门我不知道的剧毒,伤口所沁之血顷刻竟成幽碧颜色!”
    柴十翁忧道:“伤了四人,看气色只怕撑不了几时,除非有解药。”抬目与玄真交换同样惊疑焦虑的眼光,玄真素知柴十翁解毒之能堪称丐帮无二,听他这般说,无疑绝了挽救之望。更增他心头沉重,眼瞅袁祥仁,他也摇了摇头,蹙眉道:“似是以机关发针,以我听风辨形之能,也判不出手法家数。”
    玄真微微颔首,定觑众人惶乱未安之颜,道:“发针的人仍在我们当中。”语声稍顿,看出众人登时互疑相视,紧张地攥起家伙。玄真微叹道:“大家莫上当。以贫道所察,那人发针撒向我等只为制造混乱,酿构相疑戒忌之气,为一场自相残杀预打伏锲……”
    “不,”众人听得点头之际,瓜皮帽前移,李力持挤凑出来,独执己见:“我却发现,刚才连梭飞针,主要是朝这个方向。”玄真等人转面,随李力持所指,始见人丛间少了一人,适才东海一枭所立之处,岩壁上光粒荧荧,嵌一簇密不留隙的细针,几乎透壁隐没。李力持立旁指明,解曰:“钉的正是猛禽老兄五脏六腑部位,其余不过掩饰而已。可他人呢?”
    禅通垂眉不抬,食指竖朝高处。李力持等纷纷仰脸,眼里簌簌尘落,忙避开去,但见东海一枭袖探箍爪,姿如飞鼠攀岩窜壁,离地数十尺高,倒躯附贴石壁,稳稳当当,头脸朝下。身子隐伏岩影暗覆之隅,一动不动,若非双眼矍矍发亮,简直便似化身枭状凝岩一般。
    玄真等人目露讶佩之色,心想:“此人屡历劫难不死,便因身法迅诡奇捷,果然大占便宜。”史翼九仰瞧东海一枭无恙,慰然道:“枭兄轻功之迅诡,令我不禁想起一个朋友。或许只有此人堪可与你一比快慢。”东海一枭踞岩不下,戒惕未减,闻言只哼一声:“除了你的鹰,谁还能跟老枭比身法?”
    史翼九含笑未言,眼神霎似回想。旁有瓜皮帽前凑,李力持道:“我想定然有一个人比猛禽兄快,那日在城里‘春花苑’我凭楼抱妞,正欲解带宽袍,遥见一人沿河窜巷、奔斗河西群雄,这小子身形之妙,无疑是我见过的轻功之中最屌的!”
    东海一枭听得眼突,不觉贴壁下滑数尺,将欲探问时,只听袁祥仁先已猜道:“此事我亦听闻一二,眼下姑苏城中,轻功堪敌河西风飞伝者,遮莫便是大闹兰陵渡、破天蚕教的那少年乐逍遥?”东海一枭不禁又低滑数尺,眼光放亮,衅试之意风发。
    史翼九嘴合不拢的道:“袁长老,你也看过我那本‘九翼侠兰陵惊梦记’了吗?呵呵……不过书里边乐逍遥再出彩也只是配角,破天蚕教的主人公本来是我噢。”东海一枭已距地面很近,扑簌一响,鹰翼斗展,史翼九肩头倏空。
    袁祥仁裂嘴一笑:“不过有时候配角往往更叫人难忘。”相互间原似若无其事地说话,其实同存戒备,陡当鹰扑之时,袁长老眼中精光遂闪,目犹未投,一掌先已撩入人丛,随鹰击所向,掌影轻飘飘拍向一个急欲走避之人。
    那人未及再发针袭,殊不料鹰已扑来。他晃手虚凝二指点向空中鹰躯,手段顿显精绝无隐。但究不及东海一枭扑身迅疾,攫爪蓦已近眸迫喉。与此同时,史翼九、袁祥仁左右抢至,那人唯有晃身闪避,片裾不扬,霎离袁、史掌力夹击的垓心,但遇二道精钢指力迎狙,阳紫东拦得恰在其时,轻哼道:“逮着你了!”
    发指觑点笑腰穴,只道拿捏无分毫差池,焉料居然落空。耳后一声悄笑轻轻:“差得远呢!”阳紫东一怔,脸面未转,背后人影跳荡,柴十翁双手齐出,截着那人晃避之影,抓臂扣腕,咔嚓声响,禅通堪堪喝出一声:“十翁小心!”两道躯影霎间交错即分,柴十翁腕骨齐折,闷哼踣地。
    禅通、玄真怎料半招未到,那人竟教柴十翁吃了大亏,因虑有失,双展身形,忙来抢身卫护。那人意似不在柴十,飘然掠移丈外,蹬足走壁,嗤溜即上,宛然闲步平庭,玄真终是诧极失声:“什么身法竟能走墙如履平地?”那人袖扬轻逸,投落一枚状若花蕾般物,悠悠掉地即绽,雾蕊怒放,顿时弥烟化朦。
    玄真等卓有见识辈忙以袖掩鼻际,叫道:“众人当心,烟或有毒!”烟雾乍袅,旋即迷漫窟中,掩得人影模糊,纵使近目凑觑也难以互辨分明。玄真道人因感头脑飘忽起来,恍若竟堕仙云异境,足虚失凭,各自惊疑更甚之时,柴十翁强忍腕折痛楚,稍辨烟中毒性,道:“并非剧毒,只是迷神之物。”玄真心弦稍弛,忙问:“十翁,伤势怎样?”柴十道:“他用的似是‘移花接玉’,好高明的借力打力功夫……”
    闻者心头无不凛然暗骇,皆想:“十翁最擅手上功夫,火候之辣更甚我等,那人偏偏以同样招数折了他手。”史翼九心念一动,跃身而出,眯目寻觅那人飘然于烟萦雾缭中的身影,喝问:“究是缥缈峰上哪一路高人,为何向我们下手加袭?”雾迷烟移,若缥缈异霄,一语幽幽而来,荡转每人耳边,如寒丝游离,擦颊沁掠:“八大派就只剩下这些庸人了吗?难怪连乐逍遥那等样小无赖也能跑出来猢狲称王!”
    这人语中自透矜倨高傲,如孤清一树凭崖。史翼九听得脑眩,莫明何以竟晕,身子摇晃一下,扶岩立稳,暗奇:“他前半句语极清高,仿佛从世外凌霄居高临下俯窥我辈,可怎么一提到乐逍遥,话里竟透深深怨毒、鄙薄之意?其中有何过节,是我尚未找到的好书素材……”
    仰瞳间,烟漾雾分,但见两影交互萦缠于峭岩陡壁,爪风与袖影骤急攫掠,自下而上,走墙窜高激斗。却是东海一枭匿身所在败露,被那人蹑来猝袭。禅通叫道:“小枭,下来斗咱占便宜。”东海一枭爪影纷飞,恍如未闻,待击壁划出纵横交灿两道火星烁目,始醒:“我怎么跟一映壁影子厮斗而未觉察?”甫觉脊凉,耳后萦语如丝,轻悄钻入:“你这忤逆犯上之贼,这时我若要替朝廷诛你易如反掌,突然改变主意,且留你小命,去找那乐逍遥比试比试罢。”
    不等东海一枭反应,足影倏蹬其腰,往岩下踹送而落。史翼九腾身来承,伸腿托送东海一枭平平着地,眼见壁上影逸,那人悄然高走欲离。史翼九忙道:“枭兄,且帮忙留此照看一会儿大伙,我去追讨毒针解药。”东海一枭腰挨脚蹬,竟滞如闭气也似,急难调畅还神,本想言阻:“莫去追他,咱们单打独斗不是对手。”苦于话憋难顺,抬眼时,耳际袂风掠若唿哨声,史翼九已从眼前一跃登岩,骤忽没影。
    同为少年俊杰,有别于乐逍遥的豁朗达观、大大咧咧、率真自然,史翼九出道稍长,成名于先,与各色人周旋历练得多了,相形之下更为圆滑、练达,不笑时透着少年老成。以武艺而论,乐逍遥乡野出身,所使乱剑无章,信手拈招,不拘一格。史翼九则是双刀门户精严,虽说师出昆仑,然而尽人皆知昆仑一派所长非刀。
    至于异术,两人都是五花八门。乐逍遥轻功迅绝,乃获“风魔”玄衣神遗笈传承;御匣飞剑,更是蜀山仙髓淬集。史翼九的幻童驭灵刀则来自西域秘派。若说非要往他身上找出昆仑派的影子,便只有从来深藏不露的“五大仙家”御灵术。
    当世所谓“五大仙家”,首指昆仑掌门轩辕老人,即西昆仑姬轩辕,时享“剑尊巨擎”盛誉;次为常问天,掌北冥司辰兆象楼,号称“天机楼主”;据说史翼九幼年在西北牧羊迷失于罗布泊,遇戈壁隐者徐子陵和瞑婆婆,获镜弧刀、瞑神吁;再往西,则诣“圣母之水峰”,西圣遁世之地,人间之路绝。
    由于史翼九言谈间罕提来龙去脉,其身世由而成为神秘的一部分,这些自我传奇的经历见诸于地摊上摆放待人问津的二手书《九翼天使自传》古罗马文版本,其扉页每册必以毛笔写明“献给偶的意中人卜兰妮以及范冰饼”,另署赞资编撰者为“西番国景教传道法师会协同大元国敕封侠王丁府聚贤馆”,从“轮蹲”到“扒篱”都有售云云,不知真假。
    乐逍遥平时山藏水潜,甚或浑浑懵懵看似邻家儿郎模样,一俟斗展“风魔天下”轻功,立显神采飞扬,矫矫不群。史翼九不论冬三伏还是夏三九,每喜头戴那顶风雨不改的馒头状线绒帽,帽沿低遮眉毛,类似其自传的督印人“力出版活字印刷会馆”馆主、童年牧羊伙伴李力持头上那顶小瓜皮儿。脖缩在毛领厚袄里,领子紧扣,高高地拉遮口鼻,只露一双总似阅人无数的惺忪眯眯眼。
    他的鞋从来是穿反的,而且尺寸不对,非得用绳子缠束打结才扎绑得踏实。手即使多半时候交拢袖里,也没忘记戴着露指的黑绒护掌,仿佛童年冻坏了的阴影从来不散,常常在睡梦中也不时哀喊“娘啊,好冷”而醒,醒时垂泪抱被望窗至天明,在想:“我娘是个什么模样呢?”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亲娘,在其自传的蒙古文版跋中挥涕写道:“吾在佃农李老瞽子的羊圈儿里成长,襁褓里睁开眼来瞅见的头一个人便是吾此生最好的哥们李力持,而不是娘。所吮吸的乳汁至今给吾的印象还绊着绵羊妈妈的小卷毛团儿。据乡下传言,娘只是匆匆路过,从马背把嘤嘤待哺的小九抛弃,搁草丛里让过来啃草的羊妈妈好心奶我。她自己悄然拭泪走了,去的方向是缥缈峰……从此,谁吃羊我跟他急!”
    九岁那年开春,冰雪化冻,银川融流。我去天山找娘,历九个日夜几乎冻毙荒谷,天地素裹,杳绝人迹。就在一群鹰围着我盘旋扑啄时,他鹰翎裹身,朝我蹒跚跑来,群鹰仿佛他的家人,只听他一人的话。他比我大四岁另仨月加俩天,住在冰川中一个坟旁岩窟里,守着他爹爹的墓。他爹爹背着当初尚小的他跋涉万里来到冰风谷外,被一个名叫“冰河”的雪地潜行人所杀。他只知道他父子俩大概来自东海之滨。
    从此他留在冰峰绝谷,与猛禽为伴。直到遇上我……
    雪晴,一对青年男女偶然遇见我在逗引一头羽翎摧颓而自由洒脱之鹰,把我们带了出来。只有绝世卓尔的轻功,才能带着我们离开谷底。那人却是个瘸子。
    写到这里,史翼九合卷搁笔,背着那个从不离身的藤织方筐掩门而出。迎着李力持沿廊前移的瓜皮帽儿影,只说一句:“鹰找到东海一枭了。”
    即使施展轻功时,史翼九也似寻常那样,两手交拢于袖管里,躯背微躬,浑若寒瑟缩脖。没人衡量得出他的轻功好坏,虽远不及乐逍遥快似风中翩鸿、东海一枭诡若夜鹰潜匿,若在平地里也许根本算不得什么,然而攀岩越壁,史翼九仿佛一只欢快自在的岩雀,每一蹬腿一撑肘,便窜甚远。
    正觅那遁壁之人,一路所见洞下乾坤,竟似另般世界,初时奇石处处,狭难直身,继而身下逐渐开阔,如大峡谷。只是头顶密石严封,岩壁高处不见天穹。史翼九本虞追及那人或斗不胜,途中寻策应对,忖计未生,岩后扑簌声响。
    史翼九觉有掠风之声,便催快身形,跃转岩窟暗处,迎头却撞一个急飞盘旋之物,啪的声响,两皆落地,懵躺晕看眼前眩星斗灿。史翼九恼:“鹰兄,在地底下这种狭窄的空间里你还搞什么盘旋?”转面一瞧,鹰从旁边翻身复起,摇摇晃晃走来,似仍磕晕未消。
    史翼九坐起,但见置身垂悬之岩畔,底渊漆黑深邃,弥漫幽雾。史翼九咋舌难下:“这是什么世界?”初以为误入地下矿洞,但当探寻往里,竟似陷于一个庞大迷诡的幽冥洞府,即使一粒滴水,也引生荡萦不息的巨大回音,而至旷远。
    史翼九教鹰先飞探路,他小心翼翼而起,背靠寒壁,留心脚下滑岩走斜,摸黑另觅足容栖身之处,但看四周尽峭,如千万仞陡峰劈绝去路,纵是回觅归途也难。他觉不上不下,心头慌生,手从怀里摸了个胡玉坠子出来,攥在拳心,贴唇默祈:“卜兰妮,虽说我不知你是具体哪个遥远番邦鬼国的蛮姨胡姬,但自从你到大都巡回卖艺,美妙的歌喉如醉人之莺在春浓处蜜语,使我半年不知酒味。我欲挤近台边多看几眼,你又被成千上万狂蜂烂蝶簇拥而去,当我无意中捡到这只你失落的胡玉饰儿,拿在手上朝你大喊时,你远远回头,仿佛惊鸿一瞥,我惊为天人,然而你终是一走了之,或因太多人围拥,身不由己。相信你已经从人山人海中看见我了……当时我的眼神毅然地告诉,我决意追求你,不管结果是我跳槽到番邦去倒插门,还是你过门到我这边洗尽铅华陪我吹牧笛,结果都是一样烂漫!”
    他在嗟哦中临绝攀岩,竭力不想失足碎骨之危,只集中意念专思心上人:“但在把这只胡玉坠子亲手交还你之前,卜兰妮!可要保佑我别摔死哦……”千难万难,本已将近脱险,半只脚还剩崖外,兜中忽有失落。
    “尻!”史翼九顿时浑忘险情,复又滑躯擦岩下坠,抢忙探手抄接那个手帕包裹之物,待又牢牢攥定,才见自己若非一只脚还勾着岩缝,此番已坠深渊。史翼九额湿之余,但慰:“汗……不过幸好我又抓住了!当初范冰饼以手帕包住这只饼,悄趁她娘不备,在满街熙熙攘攘过客之中伸来递交于我,虽然它早已吃不得,但我在昆仑学艺、在河西当兵、在大都打工、在江南落魄的每个日夜,屡次看到这个你亲手做来卖但最终又送给我做口粮的冰糖素心饼,我……我也会想着你,饼就象心形,而心又象饼形。等我赚够钱回家乡去看你,盼你犹似当初我背井离乡时一样,仍在街边小饼摊里陪你妈妈做饼来卖,偶尔抬头,含笑的眼神仍是那么青春灿烂。”
    便在身陷无边漆黑之际,有那么一霎然间,他觉自己必死。
    可悲地死去,咽气于绝望里。不是死在这里,而是或有一天命随情终,心死便一切都死了。只是不相信命运,史翼九又奋力攀回岩顶,未暇喘顺一口气,忙于暗想:“卜兰妮,虽然我找不到你;范冰饼,虽然你老母从来见我就赶、不许我靠近你家饼摊,然而……我相信自己通过无数努力之后,有情人会从无情的命运那里夺回一个好结果。”
    他揣好俩样珍如性命之物,觅见鹰翼在前,折飞往低,似有发现。
    史翼九展动身形越险寻来,跃往陡岩夹缝半掩的一处洞穴,待钻将入去,方感洞里竟有石窟通道,幽若九转曲廊,足可直躯而行。鹰扑角落里,啄出一鼠,昂首走迎史翼九,姿若凯旋将军。史翼九本以为鹰已寻到先前那遁隐之人下落,好不容易随它到此,一见傻眼:“我派出来探路,你却只顾捉老鼠吃。高大姐她们到底是怎么喂你的?”
    训斥之时,洞窟前方忽传低微动静。史翼九究惕过人,提指贴唇示鹰勿喧,他迳来寻视,兜兜转转,眼前忽亮,昏光来自石壁角落一个窟窿,里边竟有微弱女音哭叫求救。史翼九心念怦动:“据悉扎卡隗一伙掳人不少,所谓狡兔三窟,除了先前我帮乐逍遥的哥们捣掉的那个巢穴,好像这一带另有踞点。”
    他摸近一瞅,顿时义愤填膺:“洞中竟有一鸟贼欲奸妇女,还把她一只脚扛到肩上了,不知此举何意?总的看来,似此可恶行为,孰不可忍!”抢身而入,提一巴掌掴翻那汉子,妇蓬发蜷腿忙缩一边。史翼九见她光腚,火又冒起,转身加踹一腿补给那汉,方拾地上妇人衣裙,转身来给那女子披身遮体,突然全身凉透,吓一大跳。
    本是不便多瞧妇敞之体,拿裙伸递时正好自遮视线,曰:“姑娘受惊了。我是义侠史翼九,曾撰得有《九小姐比翼彭太史》等你们爱看的言情著作,不光打打杀杀,哦!姑娘勿慌,本人并非贼党……”跟前却无片声反应。
    史翼九难免纳了闷,脸从伸没人接的裙边探出,眨着眼投觑,岩影下仅散些骸骨,却哪有鲜活妇女在前?
    他为之愕眼:“那么……”想到蹊跷处,转头另瞧那作恶之徒,本已踹翻,却闪身溜出洞外。史翼九忙追,眼前昏光忽灭,黑森森杳无人影。史翼九背脊平白沁出一大股飕飕寒汗,低看脚下,竟空无着凭,原来一窜已出洞绝处,身坠深渊。
    他觉着了道儿,强驱恍惚之感,发腿飕然飞蹬,借势掠向对面一道狭可容足的石脊。正为临险斗展的身法之翩妙兴叹,啪!
    此扑未至石梁,却粘于昏暗虚空里。史翼九挣身不脱,定睛辨觑,居然陷缠一面巨大的蛛丝盘网之中。粘丝绊臂缠胫,出奇软韧。史翼九徒然发劲无着,两手遭粘如浆胶封铸,抽刀不得,眼见脱绊之望蹇绝,惊忖:“这丝网妖异得紧!”
    他一路江湖采风,遍访名流,以为稻梁谋。当然没少碰壁磕得一鼻子灰,撞陷如此韧缠的蛛丝网,殊属绝无仅有。史翼九挣时网沉,悠悠若似要坠。他悬深渊之上,忽感再蛮挣下去料也不妥,改而设法扯丝缓返岩边堪容栖身处。但异丝既韧,又软不着凭,未遂他意引躯登返,倒是又晃荡下沉。
    史翼九心慌:“要断了要断了!”他四肢大展,粘网难脱,无论想取何物皆不得逞。便这般挂了些时,于悲哀欲绝之余,灵感纷涌:“好题材!这番灾难性的触网,竟然令我想到了‘盘丝洞’的点子,加上刚才奋勇救人却撞女鬼的惊憟桥段,足以酝酿成为一部不逊色于孙猴儿西游戏文的脍炙人口佳构。”史翼九浑忘处境险恶,只顾思至好笑不已:“可别学施耐庵写书教人作贼,专拿衙门开涮,搞到自己无以立锥。因为我不傻所以就写写无关大体的风花雪月江湖侠情之类,只要不痛不痒,书还不是一本一本地出了?谁比我小九出得多?光今年上旬,仅清官断案洗冤录就已然出了六套、另加‘英明圣主荡寇志’三卷,均属官府喜闻乐见嘀佳作。还未计较‘拓跋相爷为民落泪集’、‘赞朝廷查禁小道谣言及封锁民间私馆驿报之举专论’九篇待印中……”
    他虽于著述挣钱方面算计得周到,却对当下环节有所疏漏,欢喜一场、唏嘘几回,突然想到:“‘盘丝洞平妖记’这个题材虽妙,若想以此名垂千古,我还得先设法脱了险才有命回家写去呀!”
    忙敛杂念,神回现下。殚精竭虑之时,黑暗里突传异声蹑蹑纷近。史翼九徒睁双眼怎么也看不见,苦于缠丝粘脖竟僵,脸转不动,心颤:“啥物朝网上爬来?蜘蛛?不好!丝网结得这么巨大,由体积推想,就算来的只是蛛蛛也不得了……”斯虑非妄,因网正渐沉甸,料想蹑丝而来的物事决计小不了。
    史翼九汗湿了衫,始觉烘烤般热难忍耐,恁凭怎生扭颈,仍转头艰涩无比,总瞧不见何物欺来,更惹惶惶。他悲:“枉我学得异术乱集一身,却如恩师所言,只因当初我娘早早下手抢了先,往我屁股上打留一个仙谶法印,藏有玄机,连恩师也不能解咒。除非我找到咒之谮主,亦即屁股上九个翅膀状的黑纹刺青所暗示的那人,然后另因某桩缘曲,此谶方能自解。那时我才可使唤全数法力,在此之前除了幻童御灵刀和几样没啥大用的小法术,惨的是连三味火符也搞不出……唉,职业害人,当初习艺时原就不该贸然选上‘道术’,搞得跟道士般脆弱易死。”
    戚戚慌慌至极时,阴影投颊,左畔那物近得很了。史翼九顾不得罗唣,极力转动眼珠往旁瞄去,瞅向恹恹爬近之物,稍觑即憟:“吁!耶……好凶厉的一只怨妇之眼张得恁大,从蓬乱披垂的毛发间隙恶狠狠地瞪着我,脸越凑越近,冰凉的鼻尖已触我耳——鬼上网了!”
    他惊得帽儿蹦,急欲挣身以避,但触那只凶目,浑身陡凉到僵,连尾指也直了。便在那长发垂遮之妇脸挨凑过来,与他耳鬓厮磨时,史翼九忽汗:“连鸡鸡都硬到僵了,寒……”耳边簌簌微响,那妇启唇吐丝,幽游缠转,绕箍他脖。史翼九急忙嘬嘴溜溜吹哨,但因紧张,未成胡哨传鹰,只是嘘嘘。妇误为勾引之意,嗤的咽丝回嗓,趋之若鹜,凑来就嘴。
    “不是要接吻呀……别!”史翼九狼狈不堪,妇不容他避,凶眼近距恶瞪,张口往他唇里硬要吐丝而入。
    史翼九惊魂蹦欲离窍,憋嘴:“恩师再三严嘱于我,未破解娘谶之前,‘幻童御灵刀’最多只能用九次。为临危保命,不得已之下可用。但若超出九次,我立时便会魂魄离窍,化为幻灵之童——就是那个九翼裸婴。从而再也不能复返,只能被别人召唤去做他跟班‘宝宝’……”然而此刻纵想不用上一趟也难,欲使幻御咒时,心又下坠:“须以两只手互抵于袖内,掌指交构,咒诀才捏得成。可我已跟‘土’字似地张展四肢粘贴于网心,如何做到?”
    既做不到,也命不当绝。丝网忽坠半边,史翼九歪躯倾堕,疾离那越张越巨的血盆大口。凶魅噬头落空,怎甘到嘴的鸭仔飞了,恶瞪戾目爬网沿丝追蹑而来,四肢并用,来得奇快。史翼九正讶:“丝网怎么断的?”待闻翅风扑簌于顶,仰眼方见那摧颓之鹰奋翼发爪,来撕网丝。妇魅戾目转投,鹰已扑至,乱发数爪,劲风猎猎,猛如少林派爪功高僧,虽然够劲,但每击必虚,仅抓碎岩石,迸屑四撒,魅忽隐忽现,任爪攫躯,只似打在虚空里。
    史翼九素知此鹰爪具神力,见与魅斗得激烈,整张丝网在鹰爪下支离四散,凶魅分毫无伤,反张血口,朝鹰喷呛大团粘丝飞缠而去。史翼九看鹰危矣,忙趁一只手得脱,抬拢另一只仍粘绊之臂,按拊掌心,卯足灵力,硬憋眉心默咒:“瞑灵杀无赦——幻童出!”
    脑中霎然应念寂死,躯若空木,两眼朝上一翻,恍觉有个滑溜溜、嫩滚滚之物随咒挤窍活蹦乱跳而出,打脑门芯里“纠”的直窜半空,似一憨态可掬之婴,稚笑嘻哈,光屁股作拍掌状,藤筐顿开,荡锐千芒,撒射开去,中途旋拢九刃,飕然而隐。
    史翼九陡又回神,睁眼时童像已消,刀气犹在眸前未散,若九道淡烟激绽开来。但见凶妇躯裂九瓣,豁然分迸。未容史翼九稍缓口气儿,九块残躯各显头脸,旋即化生肢体,变作九个妇形,蓬头垂发,九只凶眼朝他疾近。
    史翼九更吃一惊:“越发砍出多只来了!”迫于无奈,将陷九妇争啮之际,裸婴再出,随一声拍手稚叫:“呀呀哦!”九九八十一道刃辉劈若霆空万钧。史翼九复睁目时,更多魅妇密密麻麻地爬网围蹑而至。史翼九叫了声苦,怎敢再唤幻童复出,唯绰单刀撩一道弧光瞬闪,挥去残丝,宁以此摆脱众妇之围。怎料身子堪堪急堕,众妇一齐张口,喷来飞丝游离,密密交缠纠结于他身下,顷时又构一面更巨之网,兜承他躯。
    史翼九大急,怎甘有如蚊虫落网般下场?急逼幻童拍着手复现:“呀呀哦!”虽使身下大网立时尽销,但料群魅必化更多之数来攻,他未暇寻思此是何因恁诡,敛念绰出一轴卷幅,唰地拉开,现出密密层层朱符小刀谶。史翼九咬腕洒血,使溅染卷轴之上,凝指急蘸一滴血自点眉心,喝:“千刀万卦!”
    握轴之手应声振荡,片片雪屑也似的白光腾空而起,黑暗里顿时刃辉密集,霎间明灭,群魅随刃皆逝。史翼九复瞅卷幅已空,暗憾:“三师父临别赠我一幅庇护刀,说是只可御用一次谶法即废。从来珍惜,不想这样就用掉了!”
    耳听得悉悉琐琐声杂喧一片,他乍以为群魅竟又返现,心头绷欲绝:“再整就没辙了!”待拈幻萤之光而照,并无魅影,四周岩壁攒攒如涌,密密麻麻逃散无数小蛛状物,转眼皆匿石缝里,不再作怪。
    史翼九刚要松口气儿,忽又生虞逼甚:“犹如吹鼓手掉井里——我这不就响着响着下去啦?”方觉身往无底深渊直坠,已有好一会,尚没落实。
    他旧伤新迸,胸襟不知不觉湿殷一块。犹如断线纸鸢,再无余力扑腾,但想:“我又不会飞,不明娘当初为何往我屁股上却纹九只翅膀这麽多?”记起曾在一文写命运,感慨有些人的命运既不是自己能决定,也不是上天注定,其实更应该说是来自他的父母。爹娘有意无意的所为,或好或歹的影响,早就遗传了将来的性情、运数或造福或荼毒其子女。
    史翼九自知福薄,当然不能指望靠爹娘遗传翅膀给他。但也不甘就此葬没,便在飞堕无底深渊未至时,趁尚有可挽,手又攥握胡玉坠子贴唇,默祈:“我心目中的美妹卜兰妮或者范冰饼,道我没戏了吗?不!好好看着吧——史翼九又来了!”
    展臂翻转身躯,面朝下之际,手拢袖内,悄扯细链。背筐自揭其盖,现一黑匣,亦掀盖板,耸然旋出一支钢杆子,节节自续增长。史翼九拿出那个手帕包裹的烂饼,端详默叨:“范冰饼,你只会做饼,有的人却生来就会做别的。”这时钢杆末梢如花瓣绽蕊,自迸为四条分枝,张开之后,继而自旋,在他背上转若陀螺儿般。
    史翼九因觉堕势犹急未遏,奇怪转觑,叫苦:“哇,老皮怎么量的尺寸?做给我的这副风力螺旋桨既小又短,就跟儿童捏在手里满街走的玩具风车般……怎么撑得住?”暗恼老皮马虎,靠它不得,忙收小螺旋杆儿回匣,再摸出一个溜溜球状物,叭的一捏,默祷:“老皮!这个再不好使,我回去必砸你的窝,教你发明不成更多害人玩艺……”殊不去想,倘若这次再失灵,他压根没命回去砸老皮的窝。
    但听霍的一声,背囊两侧绽然分展皮翼各一对,前大后小,仿佛蜻蜓。史翼九没忘回头察看,有三根管子耸起于背匣,各分三瓣,籍风力又开始自旋。史翼九看不明白,只叹复杂。这回倒也顺溜,悠悠便要回升,哪料已至岩峡狭窄处,咔嚓声响,史翼九顿感撞击剧震,忙看两翼,翅展越伸越长,却磕绊旁岩,折了膀儿。
    史翼九怎甘沦为景教传说中的折翼天使,急发一串链子刀绵绵不穷地引自背匣,随臂高撩,飕飕投射往上,勾搭岩隙,嵌挂峭壁半空。他收了残翅,缒链而攀,心想:“幸好堕到这里开始变窄,我的九丈链刀才有了用场。”
    爬至一处凸岩下方,链刀所搭之石竟承不住,陡被撼拔离壁,豁地便坠。那块大石扯链飞落,其势何等迅猛,拽得史翼九也随之跌落。眼看这回决然无侥,岩边突然勾回一指,牢牢箍石。岩下有语憋卯着吃羊奶的劲儿道:“卜兰妮……”继而又多一指艰难扳上,勾岩强攀。史翼九憋着脸道:“再加上范冰饼,倆指还撑不住?”
    纵然已有两指勾岩遏堕,但他究非专精“二指禅功”的少林高僧。怎抵链端大石甸然堕扯后背的巨力,吃紧片刻,顷又告急。史翼九腾出另手绰一弧刀后撩,削断扯背之链,方缓其危。连番扑腾已有多时,他终感气蹇,前次纳兰所伤之处创迸,剧痛牵及那只攀岩之臂,再勾不住,两指减为一指。
    顷连那一根指头也要消失于岩边,腕忽紧。有人从岩边伸手,抢在史翼九支持不住之际,握臂拉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