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斗米杀阵(下)1
作品:《仙剑奇情》 乐逍遥知不是吓,听得皮紧,忙欲绰剑发一招“仓皇狼顾”抢先却之,刚碰剑手又着火,悲呼:“烤……尻!”咧嘴甩手时,就势后撩一道幻谶天师符,倏地里荡现金圈罡符之形,展于柯辟易面前。乐逍遥稍慰于怀:“幸好还使得出天师符法!”
乓然大响,柯辟易仿佛一头撞在水晶琉璃墙上,整张脸磕得歪扭半边,摊着四肢吱咦一声滑落。乐逍遥百忙里回觑分明,啧嘴曰:“咦,天师符打他原来是这种效果。”但见柯辟易躯影微晃即定,仍然浑若没事一般又追。乐逍遥咋嘴不已:“呃……攻击无效!”只得撒脚再跑,背后呼地扫来一记凌厉掌风,他步法换变往左,虽避得匆忙,没忘回手飞抓,掠过柯辟易襟,飕然一探又收,攥回一棵干蔫之草。乐逍遥啧出声来:“只是止血草!”
柯辟易见没打着,不耐烦起来,觑定前边晃来闪去的背影,扬起左手发喝:“雷掌摧心焰!”照乐逍遥后心嗖地送来一注急霆霹火,初横微线,旋即扩绽开来,轰然投覆增逾十来尺宽,瞬刻封绝乐逍遥步法转寰规避余地。
分明看准乐逍遥避无可避,不料打过去竟无反应。柯辟易方只一怔,再投目寻觑之时,眸前荡弥异烟障迷,乐逍遥踪影忽失。
草声簌簌急响,茎叶曳耳擦颊。乐逍遥气为之憋,只是昏天黑地,胸涨欲爆。眼前草木倒退疾速,他迷迷糊糊忽觉:“谁在拖着我走恁急?”因感将欲窒息,勉力提手往喉间一摸,原来有条布绳套缠他脖,将他反驮到一人后背,两脚不能着地,便这般仰面朝天,被扛离柯辟易的视线以外。
纵是难过已极,乐逍遥既失先机,喉脖顷然受制憋气,便连挣扎抗拒之力亦失,唯凝一口随时要断之不继的气息于腔,强守命脉。籍借冷朦朦的青黯夜色,隐约辨得一个佝偻身影反驮他躯,猫躬着腰,埋头往草深林密处穿蹿飞快。瞥眼见影晃于地,一时怎知那人掳他为何,苦于作声不得,千万般疑窦徒憋于腹。
他强捱一阵,自感神志将迷。便在要昏未昏之际,头顶树梢叶声簌响,依稀但见有影矫若大鸟翩掠前越。背着他的那人似亦警觉,立即改往左隅乱棘丛猫身悄窜。
凉雨丝丝,泼脸浇寒。乐逍遥本将昏迷,突又醒转。只觉身畔草木倒退之势已止,那人犹负着他,既没放下,也未前行,屏息禁气地躬立草间。这时乐逍遥听到一阵拳脚风声发自荆丛之外,侧转面孔,霎眼便见雾雨葱笼之间杂陈许多大车夹堵于道,他心念一阵恍惑。
忽霍声急,有躯离地飞跌,撞倒遮挡视线的一辆载物大车。雨雾漾荡,乱车丛里现出幢幢晃闪的人影。
约莫十来人各戴遮雨宽笠,笠大如伞,正翻翻腾腾地围住一人厮斗。势虽悬殊,彼此挪身移步之际,水纹不激,各显玄奇。
那佝背之人似也生怕就此勒杀了乐逍遥,便把布索稍松,好让他喘透气来,但仍惕防不减,倘有异动,即又拽绳紧箍喉脖。乐逍遥方得缓息渐畅,听闻雨中厮斗呼喝之声,不待投目觑辨,即由身形步影觉察眼熟,一怔未省,又有人离地掼起,打旋儿荡跌雨泥里,哗地溅水四撒。
乐逍遥吃了一惊,本待乘机摸剑断绳,顷却愕忘。只因昔时他在兰陵桑林曾遭这般锁林缠困的奇异阵法所制,几不得脱。难免记忆深刻,暗觉若是换作他处于那人当下境地,未必似此转寰自如,举手抬足之间,犹能挥洒致敌。
雨中有呼:“阵破了!”乱车丛里旋骤又现数人,入阵掩去漏隙。奇生偶,偶生奇,阴阳互为依据。东、西、南、北、中五方均有一奇、一偶,共是两组人马结阵于不动声色间。俟当垓心那人有动即应,若是展身北移,顷刻便有二人晃身抢踞,另分一人随后策应,如北方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南方地二生火、天七成之;东方天三生木,地八成之;西方地四生金,天九成之;中方天五生土,地十成之。不论被围之人欲往哪边,阵皆有应。
乐逍遥受益于粼儿悉心传授卦理以辅增他玄神秘步之强,是以一看当下形势,约略明察究里。阵中北一为“太阳”,南二为“少阴”,东三为“少阳”,西四为“太阴”,各踞相应数人分布于阴阳方位。乐逍遥乍看捏一把手汗,仿佛他陷阵中,随即想起粼儿昔授妙诀巧窍,置此似甚合理,由而窥察东北方二少位稍显弱象,而那人若欲往西北移动,便遇此门阵法最为难缠的“二老位”所堵。
此位分明为阵中龙首所在,牵则全动,动则变法换阵。倘若那人稍有错估,取此突围势必陷缠愈深倍紧。但看那人果持此念,撩掌送荡袖风,呼簌一声劲猎凛凛,待逼得欺近之敌后跃避掌,他便晃身往西。乐逍遥向来忍不得恃多凌寡之事,不由的叫出声来:“想突围就往东北!”
他此言无疑道破这门阵法其实可乘之隙,冷不丁传入雨中车丛间,西北方位即有两个苍颜老者转笠回面,向话声来处冷冷瞪视。有人忙挥小旗,十数躯影交闪往东北方位移步掩阵,全因乐逍遥一语点破之故。
那佝背之人闻声一怔,手拽布绳一拉却软不着凭,顿知索断。蓦欲转面之时,背心忽如寒锋穿髓锥骨,一凛至极。不由得僵立未动,身上每条筋都似绷紧欲摧。
乐逍遥绰剑后蹦,不待喘定亦觉脊寒。当世只有一人屡令他无需回望便知是谁,仿佛脱鞘离柙之刃,寒锋深胁在心。他的身手再快、剑术再奇,每当那人冷然悄胁在畔,从无分毫侥望险胜的把握。不巧的是,他便处在那人锐若出鞘之刃的目光凛注之下,同时就连前边那个佝背之人也凛而忘动,三躯在草棘之丛立若一条直线,乐逍遥便在其中。
唯汗而已:“究——竟是谁要剁谁的手来着,这当下?”
佝背之人脸上垂淌的已难分辨是汗是雨,纵然手中悄自握出一支乌筒水烟杆子犹稳未颤,看他绷紧若迸的面廓背影,足知心弦张之若断。沉默俄刻,才从牙缝里涩然迸吐两个字硬梆梆地落地:“强锋!”
“尻,”乐逍遥不禁提手卯向那佝背之人后脑瓜儿,闻声方省是谁:“温端女!险些被你给端了……”原来这佝背之人便乃阴魂不散地追寻粼儿的瘴叟,不知如何却到得此地,从柯辟易的雷焰摧心掌下逮得乐逍遥急离,也算出乎意表。乐逍遥称异之余,忽感一事不妙:“这两个难缠之人到此,难道是为了粼儿妹妹?”
强锋无语,目光锐逼如刃。
“小子恁地多嘴!”有人在乱车丛里转来一张赤须蜡黄脸,掌风洗荡之余,百忙里没忘抱怨道:“我用的是声东击西、似是而非之计,你懂甚么?本可突围,却被你乱出声搅黄了!”乐逍遥见得是被围之人居然发声责怪,不由郁闷。车丛西位左隅有叟坐辕冷哼:“牛鼻子,这时候你还牛什么?无须那小子出言提醒,我亦知你岂敢硬来强撄参商二老位?”
那蜡黄脸道人未暇搭茬儿,连晃数下身法,屡使身旁拳脚落空,转目寻觑乐逍遥所在,喉里霍一声响,远远唾来一泡痰,乐逍遥摆头忙避,飞沫啪的粘于温端女绷紧的脸上,虽在蓄势严防强锋之余,叟亦不免恼:“杜老道,怎恁地不知修养?”
乐逍遥表示同意:“就是嘛,谁都看得出刚才我是好心想帮他一把,才提醒了的……锋哥你说哦?”那蜡黄脸道人怒气犹盛,发掌越发凌厉,连摧数辆车辙,又砰地拍手低按旁辕,沉脸道:“要不是屡遭你这黄口小儿戏耍,我怎会困于此地?”围于其旁的一干人逼势纵紧,但见这道士先前挥洒从容,周旋多时本无丝毫不耐烦色,怎知为何突然改颜转怒,一掌按落,整辆车竟亦应声碎撒,轮辙寸散无余。众人一见之下,都为惊凛,阵形不由后扩退展几分。
乐逍遥也傻了眼:“呜哇,跟彭和尚一般也是高手来着!”车丛西边左侧那坐观围斗之叟冷哼道:“大家明人不做暗事,话便挑开了说罢!牛鼻子,你之所以困在这里,并非因为别人。”乐逍遥暗感皮紧:“这伙又是好强!‘八百龙’还真是……”那黄脸道人吹胡子瞪眼道:“白水石你知甚么?我便因为他一再言而无信,才困在这里。”
“白水石?”乐逍遥心头一阵困惘:“这个名字好似在哪儿听过?”急想不起初出家门时,曾在何处乱糟糟的情形之下听得有提此名,看那叟面笼大笠低沿,身形显得枯小无比。旁边却搁一剑奇大,鞘套古拙,斑鳞鳞不知以何物之皮剥制。
温端女识得来历,心下悄寒更甚:“‘长白三圣’之首的参孙剑叟白水石!”
白水石闲敲指节,咯咯嗒嗒有声发自糙袖底下,笠沿低垂的道:“此地诸多古怪,想必与杜先生有关。别人不晓得你‘五斗米’的门道,却未必瞒得过八百龙遁甲旗兵!”
乐逍遥闻语一怔,心道:“不会吧?‘五斗米’如何搞的鬼……”但想以“八百龙”的玄门本领,所判未必无据。只是不敢相信那黄脸道人做得出此事,回思此地所历之奇诡迭仍,丝毫不弱于昔之兰陵梦厄。
那黄脸道人蓄掌袖底,因见围攻之势稍敛,便亦含劲不吐,似怕乐逍遥又溜得没影难觅,眼只盯将不舍,说道:“小子,你过来!”乐逍遥如何肯入遁甲异阵,摇头:“省省吧!”那道士身形稍欲移动,遁甲诸士顷即变阵合围,纵横贞悔,纷晃拢呈“井”形,困那道士于中。白水石在阵外犹自安坐车扶栏边,眼皮不抬的道:“杜遵道,交出敝主雄爷的千金,不论你到此地干什么勾当,八百龙概不过问。”
那黄脸道人目中稍显愕色,随即嘿然道:“怎么?威名赫赫的关东强雄家里走失了小姐么?如何赖我这儿来了?”乐逍遥正自不解,又听白水石沉声道:“休要抵赖,我识得你们‘五斗米’的名堂。不把人好好地交还,我只好入阵亲自向你讨教!”
乐逍遥暗思:“不是说老道会定身之类法术吗?怎不使使来看,却在这里拼斗拳脚……”他怎晓得“五斗米”、“八百龙”当下各受彼此禁法牵制,幻术互为抵消,一时都仅能凭靠武功较量,否则也未必耗得多时。
杜遵道头皮暗紧,自忖:“这门阵法不太好缠也还罢了,白水石和水刀木子龙并称关外参商双宿,凭武功相斗我焉有以寡胜之的盼头?何况……”投眼遥望乐逍遥躯影遮挡的那个人,虽看不到其形廓,越距仍感锋寒锐迫之凛。杜遵道暗啧:“何况强锋在那儿!”
白水石示以眼色,辽东诸士齐唰唰亮出幻旗,构结谜像隐阵,即步进逼,杜遵道突然抬手出袖,以食中二指夹捻颔下微须,右眼皮皱眯而起,仿佛要忍痛硬拔下一根胡子。诸士似先曾吃过此亏,在乐逍遥看来本只寻常举动,诸士却顷又退后数尺,凛不冒进。彼此互陷僵局之际,乐逍遥省起:“想来小桃、小玉先前提及的老道便是杜遵道这厮了。仨妞儿还被许多棺鬼所困,我可搞不定那么多玩艺,况且温端女和强锋已找上我,急走不掉。须设法帮杜老道脱身,让他去解几个妞之困为妙。”
虽不明霍小玉如何与杜遵道却似同伙勾当,乐逍遥究迫无奈,唯寄盼于这道人代他照料三姝周全,急持念定:“看来也只好由我来掩护一阵,助老杜脱身。”鼻际隐隐忽闻异般气溢弥飘之味,眼皮儿眨着眨着竟渐奄然失神。
“烟瘴!”
乐逍遥猛地省起,记得昔曾吃过此亏。强睁渐盹渐沉的眼皮,只见辽东诸人摇晃欲倒,显然也在不知不觉间摄入无色薄烟之毒瘴。他念动既快,忙屏住呼吸,瞥得温端女手抬乌水烟筒就口。
乐逍遥背梁忽寒骤凛,面廓刃光青迫。间不容喘之际,耶律强锋迸刃出击,飕掠乐逍遥躯畔,几乎是擦衫而过,劈入温叟佝躬的躯背。就像裂帛也似,豁然从中分剥。但只是灰膜一幅,应声迸碎撒开。
顷连强锋也是一怔惑甚。碎影乍从眼前荡撒而消,但见温叟奔出甚远,乐逍遥未暇反应,被扣手拿脉,只觉温叟所使并非轻功,飕然急移入林,他脚下的地面仿佛瞬间缩短了距离。却将强锋、杜遵道等人平白拉出老长一大程,欲追不及。
乐逍遥挣手不脱,剑交另握,也即成胁。但听温叟嘶哑嗓声低哼一句:“想见那小姑娘,只管随我来!”无须问哪一个小姑娘,乐逍遥不由得怔而忘动。渐感头脑沉钝,显是摄入些毒烟之故,他欲摸药丸噙以定神,才省乾坤袋究仍不应咒驭。
杜遵道却似无惮毒烟所袭,虽困于车阵之内,眼角稍刻不离乐逍遥所在,当见围畔的辽东诸士多皆摇摇欲倒,有的跌步靠车强撑,有的晕晕沉沉原地打转,各若醉汉也似。他一怔转顾,那佝身叟已拉着乐逍遥迅离强锋追刃之芒,嗖地暱入林雾缭淼处。杜遵道嘿一声道:“缩地千尺术!”扬手荡袖,便趁遁阵已乱的间隙,捻须滑步,也飒然入林。袍裾片袂无动。
乐逍遥取药不果,唯调运“凝神归元”之法,盼能自定心神。但他究受毒烟所摄,此非内力堪能专御。虽勉强回些神志,眼前望去一切犹然恍迷朦朦。他觉温叟所放烟瘴似无致死之毒,心念遂转另处,急问:“你……你知我家粼儿在哪儿吗?”温叟并没回答,翁躯虽瘦,牵着乐逍遥手腕,扣脉拽而曳地急移,竟似毫不费力。乐逍遥暗异之余,忽觉此非寻常武功可比,猜是某样法术。
两人足下均似片尘不扬,耳旁却飒飒风劲,林木倒甩飞快。乐逍遥啧乎有声,突感手上有物流粘,鼻际闻得血热气息,原来有血沿着温叟袖口淌在他腕,不断地从腕底滴落。乐逍遥吃了一惊,定睛投眼,方见温端女后颈殷绽,浸染半肩衣衫,他心念倏动:“莫非已受强锋所伤?”
一念及此,忽憟暗剧,回想刚才瞬刻情景,他并没看到强锋如何发刃重创温叟。由而心头怦跳不已:“怎恁般快法?”旋思易百山挟迫他去挑斗强锋之事,难免不安,暗啧:“险遭易百山害死了也!”其实他轻功与剑术未必便不及耶律强锋,或许易百山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早前拉乐逍遥往北寺塔寻五岳宗同门,只想觅出强锋弱隙,以一击奏功。然而乐逍遥所长非是杀人之技,不论他学会多少奇招秘技,究不能与强锋持以一决。因为强锋专擅杀着,出手夺命从不系怀,此即乐逍遥远不能及。稍一迟疑,便必死于强锋之刃。
温端女气忽失继,一交栽跌草坡之麓。牵得乐逍遥也滚坠草里,懵然抬头,寻见那叟爬于草丛,却撑不起身,显然伤得不轻,强撑至此,终是支持不下。乐逍遥浑忘己身不适之苦,勉力靠近其躯,手拔一簇止血草,揉碎攥握掌心,敷按温叟伤处。
温端女惕然攥起乌烟杆悄抵乐逍遥腹,待明其所为,原出好意。他仍紧绷其面,目光不善。乐逍遥只忙于为其止血遏危,不暇多理别的。其实他满怀疑惑,难掩于目。手掠温叟衣襟,悄不容察地搜寻出温叟所揣疗伤草药,未待施用既毕,温端女突然目露急不容耽之色,抓住乐逍遥腕脉,嘶声道:“姬……姬老哥命在旦夕,你快随我去!”
乐逍遥乍然愕目不解,奇道:“谁呀?姬灵通吗?”温端女话说急了,气又告促,喘不能言,口边有血垂淌,眼中催促之意越甚。乐逍遥看出这叟伤及要害,随时便会命绝于此,心下大为不安:“我看你也是命在旦夕,可怎生是好?我学的是救死扶伤的医术,可我终究不是起死回生的神仙……”
温端女再撑身不起,反栽一嘴重磕于地,假牙迸出嘴外,心感不甘,嘶声道:“那……那小姑娘答应帮我去救姬老哥,但却要我先来寻你,带……带你去会她。”听到此处,乐逍遥眼已睁大,怎奈温端女又喘难言,任他在旁急听不到下文,忍不住道:“指粼儿吗?她在哪儿,老姬又在何处,出什么事啦?”
温端女气弱将息,自知不支,眼投一旁,颤指示意那根坠地的乌水烟筒,教乐逍遥帮他取过来。乐逍遥照做之后,不解地问:“何用?尻,你这时还想抽烟,瘾儿大过我……”温端女又指衣襟,急示乐逍遥帮他取物。乐逍遥虽有些生怕误沾其毒,但终不忍置若罔闻,探手摸出一包物事,稍验登知端的,变色道:“毒……”
温端女以眼色教他注些毒粉于乌水烟筒,乐逍遥照为而后,温叟示他帮把烟筒点着,端至口边。乐逍遥终于啧出声来:“要吸?你……你还嫌死得不够快吗?”温端女卯出一股劲儿,抢烟筒在手,猛然深吸。乐逍遥一时气噎呛旁,欲阻不及,但见温叟吸毕毒烟,面色居然稍复缓象,咳几下说道:“你小子平庸已极,那等样神……神奇的少女如何会看上你?”乐逍遥啧回:“何干你事?”但看这叟连吸几回毒水烟,脸如黑灰也似,若依寻常医理,这等难看已极的气色已可宣为必无侥理,奇的是温叟竟尔又缓转其危,坐得起来,所流的血却是黑汁一般。
乐逍遥大奇:“哇,你……”所见虽是匪夷所思,心下隐隐猜到几分缘故:“他吸过剧毒烟,竟然好转过来,这等事都有,足以颠覆我所知道的医学……”温端女颤手又往水烟筒里多倾些毒粉,吸着时,看乐逍遥啧啧于旁,他遂哼道:“扶我起来,须得趁曲长老一伙未寻来之前,带你去会合了那小姑娘。”
乐逍遥勉力搀他起身,旋即后跃,绰剑说道:“谁知你和老姬在打什么鬼算计?不说清楚,我可不会上当……”温端女背靠树干,叭叭吸着毒水烟,抬起黑灰也似的脸,投眼翻眨浊珠,恹然道:“中我污血瘴毒,想溜可不成!”
“那就试下看!”乐逍遥觉察叟目诡转,料必有鬼,越发起疑,便展身形又多跃丈来远,以示轻功尚存。不料真气半途憋挫腔间,头沉脚浮,又栽将落地。温叟恹然冷笑:“常言道,人老精鬼老灵。凭你和那小姑娘屁大点儿样,想要我上当可不轻易……昏也,昏也!”
乐逍遥见欲来攫,顿料无差:“果然拐我另有他图,这叟焉有好意?”温端女看他犹无昏迷迹象,暗奇:“除了强锋、老杜以及参商二宿仗得修为过人,摄我迷毒瘴浑若没事一般,这小子靠近最甚,按说吸入的毒烟尤甚于他人,却怎么犹未昏倒?”因虑节外生枝,只得强忍颈创之苦,探手来抓。
乐逍遥抬脚急往其胯蹬个正着,温端女变色而呼:“却踹得不是地方,幸好老夫已没那必要!”乐逍遥目送其吃痛高蹦的身影,道:“但也好疼不是?”没等温叟又落返来攫,他忙着地翻滚,籍借草长掩密,往斜坡下碌碌急坠。因难展动轻功,情急唯此一途。
温端女忍痛发咒:“寸步千行……疾!”乐逍遥顿感不妙:“他又使缩地术了,追着我时必暴打一顿,再不客气,因为刚才我踢了裆之故。”一迳急滚之际,脸忽反忽正,从草叶乱晃间隙,但见温叟身影急速迫近,由渺而晰,骤已在即。乐逍遥暗呼:“氽!真的有这么快,死了!死了……”啪一声响,温叟中途告刹,却与一个骤至之影撞个满怀。
两皆磕额碰鼻,眼里交迸火星,各呼一声苦。那人捂鼻跌步,咧嘴道:“真不巧!”温端女后撞树干,犹发懊恼之声:“杜老道,不想你也会缩地术!”乐逍遥翻滚下坡之余,从草动间隙看在眼里,未容称异,坡忽断陡,他坠得飞快,直不知身处何地。
迄而啪一下落定,脑中恍然空白。隐隐觉得陷身草泥污遢所在,枯根烂叶弥淹半躯,仅嘴脸在外。他想撑臂爬出,孰料手脚麻木难驭,连跌坠之痛也浑不觉得。待调内息始知何故:“刚才迭使气力,想是所摄入的毒烟迷瘴更起作用了。”
眼望天空阴晦不明,星光全隐。这情形便似昔陷兰陵渡那片桑林异地,乐逍遥本在敛神凝息抵御奄然欲昏之感,仰穹睹霾却引惊疑:“怎么天仍未亮?”此时原应专注御驱迷瘴,万般死寂之中,恁奈杂念纷来,思及八百龙、曹霸等各路豪强糜聚此地,暗惑:“曹霸来为寻女,强锋一伙到此,也说是耶律家有一千金失踪的缘故。谁作的好事?曹霸说是纳兰干的,八百龙又说与杜老道有关,这其中到底有何名堂?”
又想温叟所为,由而触思焦急:“难道粼儿也困在某处隐秘所在?老温既要带我去会她,为何要先把我迷昏?想来老姬一伙黑苗人物也到这里找粼儿,但不论纳兰春树、杜老道,还是老姬、老曲、老温这一干人,未必有这么大的神通将此地搞得妖气冲天,比兰陵渡还教人摸不着头……”之所以持此疑念,或因先前他觉得见到鬼魅作祟,异象迭仍。而纳兰诸辈均似无此能力。
他忽觉得姑苏此行以来一些原本想不通的事情似乎互有关连,迄至此地或许答案已然不远。又忖:“想来这里有人专拐幼齿名门子女,粼儿会不会也被拐作一处了?瞅着她也像‘名门’的……且顺这线索去找找看,有运就碰。或曰‘有牌就碰’,我没指望自摸。”思此,急不容耐,未待凝神归元既毕,强抑盹怠,缓缓从烂泥坑里爬将出来。
好不容易挣回几分气力,挨到脱离烂泥所陷,瘫于污叶堆里又撑身不起。乐逍遥暗惊:“不知是温老瘴的毒烟厉害,还是雾障有异,却教浑身乱不得劲儿。”知急不得,只有强敛杂念,静调修罗心法。虽然行功艰难,幸有纳兰春树、田英寿师徒先后授以章门旁激、另辟蹊径之法,勉可通关,气走一周天而后,醒觉身上汗湿浃透,似仗内力浑厚,所中迷烟之毒逼出多半。
他起身时没忘试唤“乾坤咒”,依然懊恼如故,怎明是何原因。所处草深坡陡,离地面约逾数十尺高,似在一条裂沟里。他正摸黑觅取出处,忽听轮声滚滚辘辘,雷动也似。却无丝毫人声牲鸣,昏暗里仿佛驶过许多车辆辎重。乐逍遥仰见雾光影乱,透过林间叶隙葱笼于空。他遂念动:“撞着了、撞着了!”先前见有难计其数的载棺车辆密堵塞道,不明何人所为。此刻既闻动静,怎忍得住不去窥探分明?何况凌钰筎等三女仍困于棺阵之内,也教放心不下。
乐逍遥叹:“一颗心不够用!”正要爬上沟顶,踝忽箍绊。草里伸出一支血肉犹淌的秃骨无皮之手,骸以筋连,五根白骨爪倏然抓握他一只脚,拽住不放。乐逍遥惊跌,顷冒满头凉粒疙瘩,急发幻谶天师符御之。却无效验,骨爪仍攥且扯。
以往每遇妖邪,所发天师符法随唤必验,所差者威力大小而已,全不似当下这般无声无息。乐逍遥本已紧张的心弦越要绷断,想起“飞烟剑”犹在,忙欲砍之。草里突然憋出低颤巍巍的一声抑苦之语,闷哼道:“彼此都是人,何……何必兵刃相见?”
乐逍遥“咦”了一声,闻是人话,几难相信自己没听错,剑凝斫势,兢眼圆睁,觑不清草间物影,仍悸难定:“却……却是何方妖孽哦?”草里有语喃喃低哼,仿佛诮嘲:“妖孽?有人心更可怕吗?”那只爪仍握踝未松,乐逍遥听闻人声,本将宽弛的心弦又紧,拿剑拍曰:“松开哦!人手怎……怎么可能这等烂法?我看你八成是妖了……”说到惶恐处,嘴型转悲:“尻,还说人话安抚我!”
草叶簌动,那只骨筋毕露的骇恶之爪颤缩回去。但闻促喘微弱,语含沉痛已极:“世人只道妖魔鬼怪最可怕,殊不知……”啪,乐逍遥急划一道幻谶天师符,探手入草丛打在一张凉硬绷紧的脸上,随即摸出五官,且有皮肉。他发符毕本要逃开,以免挨草里妖孽反击,但触其颜却似人样,乐逍遥不由怔忘蹦离,手往下摸,扯着胡须,乃咦:“还挺齐整的!”
正惊疑不定,蓦然襟紧。草里骨爪斗探迅急,揪他趋身跌将入来。乐逍遥另手忙晃,唰地擦燃一根攫自草中躯怀的火摺子,陡当两颜对近,眼前霎亮。草中半躺半坐一个形神萎顿不堪的苍发老者,身上酱袍满是血迹泥污,气味腐臭,招来蝇虫萦绕,奄然瞪视乐逍遥惊呆之脸,觉似一个乡下顽童游荡样,不由啧然讶问:“你……却是何乡儿童?”
乐逍遥忙欲挣开那只揪襟之爪,但闻此语着恼:“瞧你眼花的……我哪有这么幼齿?”惊意稍遏,待看明眼前之人是个宽厚长者模样,除了手爪可骇,另无恶鬼形像。他讶:“你……你老人家究竟是……怎生称呼来着?”没等翁答,心下已然乱猜几十遍:“妖?魔?鬼?怪?神仙?土地公公?山神爷爷?城隍老儿?灶君元帅?虫精?不会是僵尸大魔头吧,我尻……”
草泥里那老者看他不过一个显似少不更事的乡娃儿,顿时难掩失望之态,眼光沉黯,喃喃的答道:“说了你也不识,又有何用……”乐逍遥虽然惴怀难安,但觉此翁眼神里似无歹害之意,而且先前若是心怀不善,又何必依言缩爪放开他踝?啧毕,想起怀揣得有测异法器,悄欲取出测试此翁究乃何类,却见手里除了火摺子,更多一张牌。
牌为金铸,大小仅如骨牌,篆以“长乐”二字古浑,刻在仰张大笑的嘴里。
乐逍遥奇:“咦?多摸了张牌……”那老者睹而惊异,不由颤自抚襟,怀里已空。他再投眼讶觑之时,终是难抑诧惑:“你……好快的手!”乐逍遥习惯了别人这种惊叹,没暇理会,但看金铸小牌,不禁念道:“长乐?这倆字我没读错罢?幸好底下那个‘古意古意’的字跟我同姓来着,才没难倒……”
那老者本是因睹他所施快手而愕憋疑念于腹,闻言更是一凛,呛出咳来,不顾口唇倘血染须,揪衫爪紧,激动声急的道:“你……你姓乐?却与天下第一快手、‘盗侠’乐仙风有何渊源?”乐逍遥本要惊挣爪扼,待听此翁提及父亲名讳,不由怔道:“你如何识得我爸爸?”说到“爸爸”这个辞,心头一酸,既为人子,憾不能尽孝以报。
那老者听得此言,又睹神态真情流露,岂有怀疑?不由得废然长叹,缓缓松开其襟,后偎沟壑,喃喃道:“天意……这么说,真有天意!”乐逍遥瞪着大眼犹惑未释:“什么天意?阿公如何识得家父哦?”那老者凝目间忽又生疑,爪扼他喉,凛声逼问:“乐大侠岂及你眼大,况且我曾风闻他一家三口早殁于云梦驿……分明有诈。你究竟是谁?从何学得乐家独传快手?”
乐逍遥若非尊其长辈之份,岂容一再来扼?他没挣抗,只想刨问双亲前事秘辛,见这老者犹疑不减,唯释之曰:“阿公莫惊,其实我当年没‘挂’,随老婶亦即乐二娘存活至今,家传手法当然是家传的了……总之一言难尽,你老还是放松点好,免得一再使劲,手骨迸散了哦!”
那老者将信将疑,却似也患手折骨散,便敛去力道,瞪目打量。惑仍难消的道:“未闻乐大侠家中尚有兄弟姊妹,但也许……”乐逍遥强自按捺不去多瞧那只可骇之手,怔对老者,奇道:“阿公是何方人氏?怎……怎会在此?”那老者抢回他攥握的小牌子,低目凝看,苍颊又是连搐几下,掩不去满眼沉痛失意之色,忽叹:“老夫能坐上长乐帮主之位,全靠你父当年帮我寻回这块本帮令牌,免落宵小之手……”
“长乐帮?”乐逍遥眼瞪溜圆,旋即省起,但难相信此人竟然活生生在他面前,讶道:“你……莫非你是查老帮主?”老者眼含无尽自诮之意,喃喃的道:“正是查良禽。”乐逍遥愕目而思:“良禽择木而栖,投来投去飞错枝什么的,我不了然。但这老儿本是该死了的,或是失踪。好多人在找他……却怎会烂卧在此?”
看这老头性命十成已去七八,乐逍遥未暇耽思,忙欲验看伤势,以便设法施救:“阿公……啊不,帮主!先让我看看你伤势……如何搞的?”查帮主忽扼他腕,止手难前,抬目惕顾夜雾迷离处,低声促然道:“不,此地有些诡异,少侠若有心相助,劳烦背我离开。”因见乐逍遥显是迟疑了一下,查帮主遂误其意,以为这少年急于探问父母往事秘辛,乃宽之谓:“待到安全所在,老夫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乐逍遥虽想多探问些父母之事,但知时下事分缓急,所忖非此,他迟疑没动乃为顾虑此翁伤势,担心不先施以救治,耽必丧命。听那老翁催急,又会错他心意,乐逍遥并不分说,只有依从,凑来搀时,问道:“此地我不熟,帮主可知何所在才是安全哦?”查帮主不假思索地说出一个去处:“侠王丁爷便在水舞阳处等候,你送我去那里自会安全。”
语毕转觑,但见乐逍遥顷时惊嘴难合。非仅因为查帮主指点的“安全”去处,而是他搀躯之时,陡眼低瞧,无意间所见的骇怖已极景像。
查帮主一怔,随即想到:“他来搀扶,无心捋我袍裾,想是看见了。”
“尻!”乐逍遥骇然之下,脑中飒一片空白,想也没想,起欲蹦往沟顶。腰身倏忽一紧,从背后绕来两条筋骼毕露、却无皮肉的腿肢将他箍个正着。酱色袍影微晃,查帮主已缠上他背,袖口探爪前扼,勒掐他脖,衰老的话声便在耳畔:“救死扶危,侠者当为。你为何要弃老夫于不顾,想逃?”
乐逍遥被他犹如八爪鱼般缠紧躯身,越发没法定神,悸然道:“你……你四肢有其三已然烂得露骨,袍下沾蝇产卵密密麻麻,就有如涂了层霉到长毛的乳液一般。身上更有多处疽溃见洞,分布死穴要害所在,显已烂得透彻。腐洞中又有姹紫嫣红的脓疱涨起涨落,包在其中不知啥物还有活蠕孕孵迹象,或似随时要破疽钻出……这样还不死?”
他谙医理,素晓人命不逾极限,生死苦痛均有其度。一见袍底情形,顿知诡异,一边抖着舌儿剖析,一边急欲挣甩脱缠,查帮主却缠夹愈紧,随乐逍遥跃出泥沟,几将他扼难透气,在耳边低哼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乐逍遥本欲脱口迸出那个“妖”字,但被扼得咽涩难语,脚下绊跌,磕膝绽出血来。
他顾不得揉疼,急想发符再试,但听语钻耳际,透送怨气蠹深,查帮主在黑暗中忽叹:“无怪将你吓得如此慌张,就连老夫也不知自己身上发生了何事!迭遭荼毒惨痛至斯,大仇未报,我怎甘心咽下这口气?却放过那无情无义的小狼崽子,还有那教坏了他的小狐媚子……”
乐逍遥听得此言怨透凄凉无比,不由触念恻然,浑忘发驭符法:“难道帮主真的还没……没死?”查良禽知他疑惧未减,此亦人之常情,陡见这等情形,罕有不猝惊措乱者。便稍敛扼爪掐喉之势,低哼道:“我能爬出尸坑重见生天,自然还没死透!”
乐逍遥惧意稍减,犹疑:“寻常人伤成此样,必已……可是你……啧,有没觉得痛楚哦?”查良禽抬起骨爪自瞅,搐颊道:“我也不知身上发生了何等样变故,醒来便成了这般!只是隐隐作疼,或因心中惨痛尤甚于体肤肢爪之创……”乐逍遥便是摸不着头,听到眼皮跳处,不由的道:“可你另一边手怎么又没烂哦?只是手背长个大疽泡儿,还微微涨突蠕缩……噫!”
查帮主似是也觉触目惊心,咋舌俄顷,啧出声来:“想是……想是土下有什么东西趁我昏迷之时,偷偷将老夫半截入土之躯当作了寄食宿主!”乐逍遥听得眼皮儿蹦,不由的接茬儿道:“还连吃带住的了!噫……它们吃掉了你不少皮肉噢,仨肢都只剩骨连着暂时啃不动的筋了……噫!”
听他倒吸凉气迭仍,查帮主瞪眼道:“噫什么?或要拜它们所赐,老夫才得以大难不死。”乐逍遥暗觉未必尽然,未待细思,查良禽突然恨声道:“我落成这步田地,乃拜那小狐精子所赐!此仇不报,何以解恨?”乐逍遥奇道:“狐精?这么说来前辈……真的撞妖遭其所害了?”查良禽发爪抓树,生生撕下一大块树皮,叭地捏碎揉烂,撒为齑粉。倏探即收,拢爪从袖下复搭乐逍遥喉脖,狠声道:“废话少扯!水家庄寨距此料必不远,快背我去。”
乐逍遥登时舌缩不回:“去那里干什么?”查良禽不耐烦的道:“不关你的事便别多问!我辈侠义道中人从来快意恩仇,你只管送我到丁大侠那里,自有犒赏……”乐逍遥哪里会把犒赏放在心上,啧然道:“可是……”查良禽省起,自感猜这少年心思无差,又改口道:“你父母的事,丁大侠比我知道的多。在我等老一辈成名人物眼中,待你便如子侄。到得丁大侠跟前,他必会看我情面上,给你个一五一十。”
乐逍遥想:“不知因何,我总觉老丁心中有鬼。到他跟前还没等问,多半先没好果。其实送你去那边又何妨?但只怕急走不出这片雾林,而你身上伤势分明不妙,恐耽不得……”查帮主怎知他寻思的是设法疗救伤势,觉这少年一味婆婆妈妈,越发不耐其烦,伸爪掐脖,胁然道:“刚才听有过往动静,倘遇险情,我因伤一时或难应付如常。耽则生变,快走!倘再迟疑,休怪老夫翻脸无情,折你一膀,教知好歹!”
乐逍遥突然想起适才听到的轮驶纷骤之声,但已转顾无觅车踪,地上轮痕错落,籍火摺子照觑,未见分毫足迹和牲口蹄印。他正心头乱念惊疑,查良禽探爪抓膀,低哼道:“大丈夫行事干净利落,你须知我非虚言恫吓!”正要折臂,乐逍遥忙道:“这便依你,别折!少一膀就背不稳了哦……”
查良禽看他踉踉跄跄跑将起来,便把爪端稍松,哼一声道:“把火光熄了,免招来蛊蛊惑惑!”乐逍遥拈火并非只为照路免摔,其实存念寻觑三女所在的那辆红马车,既知此地诸多诡怪,究竟放心不下。听了查良禽之言,心念一动:“这老鸟在此多时,或知些名堂。”虽感那老者迭遭惨痛之下,脾气不免变得乖戾焦躁,触犯不得。但走一程,仍忍不住问道:“阿公可知这地方有何诡怪出没?”
查帮主在他肩后惕目四顾,始终警然不怠,但看不透雾里端倪,也自惊疑。低哼道:“此地想是被人施了法、结了界,同外边截然已分两个天地!”此正合所料,乐逍遥遂起疑道:“阿公怎知有人做法?”查良禽指不远处几株倒挂死鸡的秃树,搐颊道:“你没看见么?”
乐逍遥望了一会雾里时隐时显的挂鸡景像,触目一派死气阴沉,整林仿佛仅他一个活物在走动,除此万般寂灭。他啧:“怪了哉!以前我只知施法是挂活公鸡的,这里怎么全用死嘀……”查良禽眼皮悸动地猜道:“料想原本是挂活鸡,却全都死了!”
乐逍遥走着走着突感浑身不得劲,不禁扭腰动背,嘴型憋苦的道:“有东西钻进我衣衫里爬来爬去……痒得吃不消了,得挠。”查良禽翻着浊珠只作未闻,但见乐逍遥停步想要腾手反挠腰背,遂觉耽必不妥,便探出手,从乐逍遥后衣领口并指疾攫,捻了一只虫子出来,低哼道:“只是蟑螂。”
乐逍遥本要转面来瞅,查良禽以掌背捺回其脸,语声不善地催道:“继续走!”待乐逍遥又行,悄趁不察,查良禽张嘴,把那虫塞进口喉,咕地咽下。
乐逍遥忽问:“是啥声响‘咕’一下?”查良禽在他肩后搐脸吞涩,瞪白了眼一时喉动未语。乐逍遥警惕道:“虫子扔了没?可别趁人不注意,悄悄又放回我身上哦。”
查良禽本要说话,张口却似又有虫涌,忙合嘴巴,强咽而回,忽如噎滞难畅,一时翻眼干憋。乐逍遥摸黑乱窜半程,觉背后没了动静,难免忐忑,又划燃火摺子转瞧,查良禽趴伏他肩后一动不动,似是昏死之态。乐逍遥若存心甩开此人,正是时候。但一迟疑,毕竟不忍这般干:“虽说诡异,但……”停步欲帮查良禽先料理伤势,只有先搁他下来,以便诊视。恁料这老头肢爪缠箍奇紧,竟挣不脱其绊。
乐逍遥暗啧:“缠上来还真难甩哦,你说他……”本想多加几分劲掰开肢爪,听得骨节咔一声拗响,他又犹豫:“别真的掰断他骨骼了!”正没理会处,籍火摺子光亮,不意瞥见树下影影绰绰似坐有数人,却杳寂无声。
乐逍遥甫吓一跳,后蹦数尺,拿火摺子照去。但见坐者垂笠,盘膝驻杆,梢挂的鸡仅剩毛皮羽翅。乐逍遥心下格登地跳:“哎呀啊……”强抑忐忑之情,觑辨形貌装束似乃不久前曾遇见的挂鸡修炼者。他脚勾碎石子踢将过去,轻轻打在坐者之躯,仍无动弹迹象。乐逍遥脊寒:“噫……”
觉有异状,大着胆子挨近凑觑,方见那几个坐地挂杆者所露于衫外的体肤已皆灰腐,犹如腊干的腌肉一般。他越发不安,正要俯低腰身往笠下看颜,忽有怪风吹来,刮落帽笠,所见景像顿教他平增一层皮疙瘩。眼前数张脸全是枯萎扭曲,口张奇大,几可塞入两只拳头贯喉。
乐逍遥咋嘴难啧,再觑那几人眼皆无珠,空荡荡的眼窝仿佛漆黑洞穴。每躯均似千年古骸枯缩萎蜷,体中连一滴水份竟如悉数榨干。他觉蹊跷:“这几人不像死了千年之久,怎么跟古尸也似?”暗夜里难验分明,何况多瞧一眼也惹毛寒。
扑簌一响,没待他转过念来,背后树草纷晃,他手中火光被风扑熄,眼前只是昏乱,怎知飕飕飞袭何物密密麻麻地凌空围拢?霎刻之间,劈头盖脑已至。乐逍遥挥剑不及,背上老者连遭扑啄,猛搐而醒,呼声凄厉骤然:“快跑,又来了!”乐逍遥未暇问何物又来,因感急骤扑袭影密,翅风乱耳,顷间实难打发,撒脚就奔。
慌促之下,浑忘此时轻功难展,觉追势拢急,陷于草棘荆树之丛,羁绊迭仍,看平地里跑不脱,他遂发一足蹬树,借力纵身而起,往常屡试必爽的“风魔天下”在这节骨眼上竟告不灵,起势虽疾,却一头倒栽草藤窝里,背上那老者搭衫挂于枝头。眼见翼影覆如阴云密拢,查良禽骇然挣断勾衫的树枝,发掌旁击,撇下乐逍遥自顾掠梢高走。
乐逍遥跌在一大堆杂藤刺蔓之间,绊碍手脚,本要唤查老者帮忙拉他出来,但见那老头自纵而走,黑烟般滚滚追袭的密翼群影即分两道,一路追那老者冲涌枝梢,另一路朝他跌栽之处低扑而来。
乐逍遥本以为是成群野蝠,陡当骤近迫眸,每只躯翅大小如雉,头角狰狞,拖着长尾,遍无羽翎。顿知不是蝙蝠或其它寻常飞禽,其状之恶,殊出想象,或许此仅存在于噩梦深处,来自地狱底渊。
一瞬未晰,群影密密覆拢。他大惊不已,忙欲挣手脱离藤缠蔓绊,飞烟剑掠转半弧,不意间哗啦断藤,他一只手刚挣脱,未及发剑挥打旋罩头顶的群翼,身随断藤忽坠。乐逍遥不免一愕:“我已在地面,却往哪坠?”
他堕势骤急,“蓬”一声陷入土里,斜斜下坠。一时间口鼻塞土,眼难睁视,怎知跌进何般所在。那处入口被泥土陷掩,微弱的光亮顿失。
乐逍遥头朝下溜溜直坠,一路磕碰不断,他以手护头,臂膀擦伤处处。斜坑本甚狭窄,仅容独躯。他抱着头一溜到底,直至撞上硬处,摸触似岩。乐逍遥心下茫然而惑:“怎会有个这等样土坑?”跌坠时磕磕撞撞,来处泥土陷埋,就算出口无堵,他此时又怎敢照从原处退出去?
稍想便憟:“外边那些不知是啥,比蝙蝠还凶恶!想是还在坑口守候不离,却要将我困死在这里……但此刻怎好出去?”本想暂留土坑里多等一阵,待算定外边异物已离,再慢慢倒退而出。恁奈坑里堵难透气,兼以恶腐难闻,不知掩埋何物溃烂脓臭。只耽片刻,乐逍遥已昏憋至极,非仅难以呼吸,身下泥水更浸渐高,沁自土缝间。
祸不单行,他正摸黑寻找出策之际,先前跌入之处忽传悉悉索索声响,初虽稀微,旋即骤密杂乱。乐逍遥猜到骇处:“该不会是那些鸟东西刨土爬钻入寻我罢?”觉临瓮中捉鳖局面,心头之紧迫比恶梦还甚,毕竟梦作到穷凶极恶处尚能醒转。可他眼前之危,即使闭目掩耳也遮蔽不掉,却非虚幻,那阵悉索刨钻之声仿佛来自坑里每寸泥缝,渐近渐密。
乐逍遥半浸腐臭泥水之中,思及一处更加冒凉:“先前那些异怪之物突然冒将出来追袭我,会不会便是从这些坑里钻出去的?搞不好里边更多,我却掉它们巢穴里了……”觉悉悉刨土声已近脚边,情势之迫,怎稍容耽?
乐逍遥夹肩于窄坑尽处,究竟欲退不得,转寰余地亦绝。想回头去看究是何物刨土而近,却没法转脖。他于绝望之余,想到飞烟剑未失,心道:“你们掘我也掘,看爪子硬还是宝剑利!”泥坑土壁虽软,他却担心刨错方向碰着怪物,没去刨泥,唯有拿剑猛凿面前那块挡道之岩。
飞烟剑刃轻锋薄,他随手一刺,岩便豁裂,当真削铁如泥。乐逍遥暗呼声侥,三两下刨剥岩散,硬是凿出一条仅能强挤而过的狭隙。
他钻身而过,继续钻掘,遇堵时再以剑凿,破岩开道,便这般同身后悉悉沙沙刨钻之物比较起来。于绝路中即使求生意志强烈不衰,无路也挖出一条路,得以多爬半程,但感势越乖蹇:“我这么一路往下挖,越刨越深,如何出得去?”
纵是仗有飞烟剑在持,若非乐逍遥先已习得一身强厚内力,体中气力犹如绵绵不尽,临当此困必也无能为力。他敛除杂念,只是刨凿不怠,渐感身后悉悉沙沙杂音似抛得远了些。刚要稍停手歇口气,前边岩块另隅突然传来笃笃敲凿的动静,虽是遥杳微弱,在坑里听得却是清晰无比,如在耳畔,凿剜心头。
乐逍遥猝吃一惊:“里边是啥物也在往外刨坑?”不必加以揣思,亦感情势非比寻常。他怎敢再往里挖,忙欲退觅另径,不料身后悉悉沙沙刨土之声也至,形若腹背夹击一般。
顷当绝境之下,乐逍遥悲极生愤:“非要赶绝我?那就拼了!狭路相逢,看谁更狠……”索性不退,一咬牙拿剑照往前凿,便是要看看里边到底何物欲出,即便迎面撞上,只好决分孰更厉害。不到这等境地,拼勇斗狠之念也难在乐逍遥心头燃得似此旺盛。
他一边挖凿,一边留意听聆。觉岩石另一边刨掘亦没停歇,彼此都在较劲也似。乐逍遥悲愤:“真就较上啦?”但仗剑利非凡,凿得既快且畅,隐隐更比岩壁另隅敲击之声更快何止一倍,待乒声迸响,剑在一面黑铁石上磕出火星,乐逍遥停手迟疑:“近了。怎知里边有啥魔怪恶煞在等,我还破不破壁?”
黑铁石堵着土坑,另一边似也是空坑泥道,怎晓通往何方?
乐逍遥竖耳听着身后悉悉索索的刨土钻泥动静,攥剑的手心汗湿欲滴。便在心跳几要促绷到绝时,黑铁石另一边传来遥在十数尺外的声响,却是有人自言自语地发狠道:“过了海就是神仙……”
“梆”一声,黑铁石豁迸开来,坑中一时土屑泥尘乱激弥塞。乐逍遥坠将到头,跌冲坑底,模模糊糊但见有人在土尘里惊蹦,他剑势急遏,看那人在尘扬之间闭着眼跌退道:“码头的乌鸦是我老大,敢动我一下试试?”
倘在坑尽处碰到太上老君,乐逍遥也未必有当下这般诧形于嘴:“码头的乌老大去年死都死了,你还拿他来唬人?”那人闻言也是一怔,揉眼复睁,昏黑里看不清晰,惕问:“哥儿?”
乐逍遥划燃半根火摺子,伸将过来,照亮书航的灰头土脸。两人都愕:“怎么是你?”
随即书航挥镢来打,蹦跳道:“准是扮的,唬我可不成……”乐逍遥高抬一脚把镢踏在壁上,手拿火摺子晃在书航脸旁,强按讶意,低声道:“真的是我,但你怎会在这里?”书航伸手捏他脸,使劲掐着扭了一把,觉非易容,才感心头稍宽,遂虚晃两招缩旁,惕神不懈地转着小眼道:“哥儿,莫非你也是给捉来活葬的?”
乐逍遥怔道:“何解?”书航不耐烦道:“找解签的解去!别碍着我……”似连片刻也不欲耽,猛地跳身发脚,朝乐逍遥裆下虚踢,趁其退移,得以拔出挖药镢子,又到坑口急欲钻掘。乐逍遥便是不解:“书航怎会在这里头?”但未暇想,忙来阻拦,说道:“此路走不得,坑里有怪……”
书航如何肯信,指着石壁上他打开的一面锈斑斑的圆铁盖,道:“怎么走不得?我寻了许久,便只有这处活盖可掀。准是有人从前打此钻出去的……”乐逍遥正看盖子觉其古旧,忽听有声低啼:“爹爹!我要爹爹……”他不料此间尚有别人,一怔未辨来处,只见书航面现恼色,转到土窑另一道坑洞里,甩一耳光过去,斥:“又来,又来!教你再敢乱嚷……”那女娃儿吃掴呛憋,一时上气难接下气。
乐逍遥奇而随觑,只见洞里有两女童坐地,各皆衣不蔽体,手脚被镣链铐锁,身下泥水半浸。书航拎衫高提于手,朝女童含泪忿瞪的脸晃了晃,说道:“休要声张,若害我逃走不成,恼将起来,把你们衣服一把火烧掉,冻死可怨不得谁……”这对女童大的不过七八岁模样,小的更小。大一些的那个咳得涨红脸蛋,小的那个避于她怀里犹欲啼泣,书航挥镢恼道:“休嚎!”
乐逍遥照后衣领揪书航而出,因诧难明,低问:“怎么你有伴儿,这倆哪来的?”书航忿忿未平的唾一嘴于地,急挣不脱,唯道:“晦气便是这般!不消瞒你,老子困这处,全因那小不点儿之故。害我也连带被捉来……”乐逍遥适才籍火摺子微光照觑,辨觉那咳声不止的稍大女童模样透些眼熟,小的那个实未曾见,书航手里拎着的衣衫中,大些的衣裳不过寻常土布粗制,小号的服色鲜锦,却乃绸缎料子。他蹙眉奇道:“那小不点是何路子?”
书航不耐烦说,急推乐逍遥手,恼道:“别碍着我,当下逃生要紧,叨什么废话?你没瞅见泥水从高处泄透进来,快把这地窖淹了么?”乐逍遥亦知紧迫,低声道:“那也得先放了她们俩,怎可弃之不顾?”书航啧毕,鄙视他脸,哼道:“光说我也会!没瞅见她们给铐锁死死的?我哪弄得开那等样粗的链子,再说眼下俨然泥菩萨过江的形势,带着她倆叫我怎逃得动?”
乐逍遥心想:“原也怪书航不得,他确没办法弄断铐链放人。幸好我有宝剑可斫掉开,两人各带一个,应逃得动……”松了手,但见书航扛一鼓鼓实实的袋子背挎欲行,身子微躬,显得份量非轻。乐逍遥愕道:“这么大袋子你都带得动,里边是啥?”
书航到坑口先迈出脚作登态,转脸道:“民以食为天。这袋好米够我出去躺着吃个把月都不止了,也算因祸得福,不虚行一趟。”乐逍遥怔讶道:“米?哪来的?”书航本欲出,忽动一念,改主意溜身滑回窖里,搁袋于旁,拿药刨子攥而敲指洞壁角落一口黑缝,看乐逍遥惑眼不明,书航嘴泛得态,示之曰:“里边还有。”
乐逍遥探头来瞧时,见书航又从身上掏出一个空袋抖展开来,伸递曰:“哥儿,待我装满,咱一人扛一袋。瞅昔日友谊,你得帮我忙……”乐逍遥籍火摺子微亮照将入觑,原来缝内却是一方石室,弥出异馨气息,却置方石大棺于正中,半嵌地砖之下。书航凑来指点道:“里边还够凑合装满一袋米。”
墓室四壁遍是朱砂涂谶,符咒处处,从天花板至地,法象森然。随书航所指,乐逍遥投眼方见棺穴洞开,里边有白米铺填,躺有官袍腐尸一具,脸面半淹于米床里,五窍亦填有白花花米粒。
乐逍遥啧寒道:“里边躺的那个是谁?”书航先钻缝入内,蹲朝乐逍遥,指撒了一地的祭祀等物,道:“哥儿不识字么,嘿嘿……根据祭词悼文,这位老爷是个衣锦还乡的京官。佚有著作遍地,哦,这有一本‘治民论’居然连咱们乡镇的官塾都有选录他的辞章。原也难怪,他老先生活着时是主持礼教衙门的……呵呵,他对后代的关怀使我感动,棺里还剩有一袋米可捡。”
乐逍遥移火摺子照了照脚边漂浮的纸帛散卷,随口问一句:“这么大的老爷坟里,没别的好东西了么?”此勾书航懊恼,唾曰:“不幸到了清官墓里,能有两袋米给咱捡就不错了。你还贪得无厌?”乐逍遥看他模样,知已寻遍无获,是以懊恼。对米中那尸不由肃然生敬,正觉书航破棺掏米的所为失礼,无意中瞥目觑及散佚之卷漂在火光下,有些语句烁将映目,辨得是:“长治久安,思想为源,教育为本,当从娃娃抓起。”又曰:“关心下一代,江山永享之至道也。”
没等多看几行,乐逍遥已感触目惊心,不由的啧道:“抓娃娃,这不是教人诱拐吗?难怪各派都说有子女失踪……”浊水漾动,眼皮底下又漂来些悼文,落款自称门生云云。其中赫然有州府老爷署名。书航往棺里掏米灌填入袋之际,转面笑道:“就你踩着的那几张悼文,乃现任老爷献祭的。哥儿你太孤陋寡闻罢?居然没听说过‘百官共廉’、‘奉公自律’之说,纸上连陈友定的名字都有。”
乐逍遥不胜唏嘘:“难怪学生们当了父母官都这么廉洁奉公,若不是到得他墓里,真难相信世上竟有如此清——官!”书航点头称憾:“是够‘清’的,只有这点皇粮禄米陪葬,在此搁有二三年怕都不止了,米还没坏,足见……哥儿你还愣什么?快帮忙装袋咱好离开。”
乐逍遥仰看壁上符咒,居然无一辨识其谶谓何,他暗感纳闷:“为何要搞这些名堂在内?似此葬法,我真没听说过……”因惹不安,转面说道:“书航,这种米如何吃得?还是别拿了……”书航边掏边笑,却是不以为然:“我自小见多了埋死人的行当,才没你这么迷信呢。到了城里,米换米,我自有妙法搞来可吃的。”
“只怕你拿着这米走不出去。”乐逍遥啧毕,没心多说,迳去那对女娃儿所在。两个女童惊慌未减,闻声转面,见他模样脏怪,绰凶器而入,不由惕然抱作一起。乐逍遥未及出言宽解,书航一咕碌钻出墓穴破壁罅缝,急问:“你要去哪儿,不帮我背米了么?”乐逍遥想:“事不宜耽,须先溜出去再说。”提剑趋身,摸索着要为女童削除拴系之链,陡听得书航在后呼一声紧:“莫靠近!”
乐逍遥只道有机关,提剑惕而转顾,那稍大女童忽发一拳悄没声息,倏乘不备,捣在他腰眼。
“@v@?∞★い!#ゥ◎々╰☆╮¢☆﹌”
书航移手离眼,低瞅乐逍遥懵头撞跌于脚边,一时起身不得。书航遂叹:“刚才我都不敢过于靠近她足以发拳的范围之内,原是有名堂嘀!”乐逍遥张口呕出些汁,奄抬眼皮,影像纷晃火星迷荡,他腰腹如压了块大石般沉钝到木,想起书航先前甩一耳光掴那小女童,便即后蹦数尺的情形,愕犹难解:“啥名堂?”
书航倒退两步,更离那稍大女童的所在又远些,背靠着墙说道:“先前我从昏迷中苏醒时,便见有个蒙面贼人挨她一拳捶得吐血,原来她也早就醒转,和我一样闭眼装晕来着……唉,你说晦不晦气?我本想等那贼人到得身旁,冷不防制住他,逼其带路领我出去,不料却被那女孩坏了计划。”
乐逍遥摇摇晃晃地扶墙而起,自试运气周转,内息已告不畅,稍至腰腹挨拳之处,越发触疼竟难直躯。他强自定神,闻得书航所言,奇道:“那……你怎样剥了她们衫?”书航唾道:“剥衫?我有这么无聊吗?是那贼人趁她们被迷香熏昏时所为,我正等着他来脱我的,好让我……尻,那女童乱发拳坏了事!”
乐逍遥心知肚明:“我从小盼七伤拳到大,终于等到了——挨着一拳。”再试调息抑伤之时,趁尚能言,忍痛又问:“为何只锁她们,不锁你?”书航哼道:“想是连我也要锁作一处的,但挨那一拳也就省了。哼,不跟你废话了!”见他复扛米袋欲离,乐逍遥忍耐腰痛,急阻道:“等一下……”书航到坑口回脸,看乐逍遥似连站也难站得稳当,遂叹:“哥儿,瞅你都已这样……咱还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罢!谁也别拖累谁,过了海就是神仙。”
乐逍遥又觉坑道里隐隐传来悉索钻刨之声,较诸适才似愈迫近,他心头一紧,矍然道:“那条是死路,不然我能从那里避进来吗?”书航原本不以为然,待欲钻入,噗一声响,迎面扑溅许多泥星沾脸,登吓个跳,听有悉簌刨近的动静杂杳,忙往后蹦,眼只发直,青了脸道:“啥物这么多,急着要进?”
“总之不似好物,”乐逍遥暗觉势迫愈紧,怎顾调息抚伤既已,摇摇晃晃地抢身过来,将那块锈圆盖板又嵌回坑口,死死按定。又觉仍不能抵得冲撞,想起昔遇丹辰子、临血魇之追,亦是同般紧迫光景。当闻悉簌刨泥声息骤近,他本和书航一样慌了神,突然念动:“试试用蜀山丹辰派的‘风雷不动’符法封锁此口。”
但怎明究因何故生碍,依法竟试无应。乐逍遥暗叹晦煞,无计可施,待要改使龙虎天师符法,调气时腹疼越甚,跌坐在地,知无力驭动真罡幻谶,但想:“就算能用,也未必便用对地方。天师符法当面御妖,震是够震,怎知能不能震退那许多数不胜数的怪物?可别连圆盖也给震掉了,坑口洞开更糟……”
正寻另策未获,似有泥块急滚而坠,砰地撞得圆盖板撼欲堕地。乐逍遥绷紧的心几乎应声蹦出嗓门,呼一声不好,忙跃以背挡,又感咚一声冲撞,几难立稳。他唯自强撑不离,看书航在旁兢来颤去,惶没帮手,只是呆立瞠望。乐逍遥不由啧然道:“你在茅山高人林居士那儿呆过一阵,怎就没学会几手好使的法门?警告你,我可撑不住了哦!”书航苦着脸于旁:“哥儿你有所不知,那厮手段甭提有多恶毒!成日只会逮了我来试毒,尝遍百般毒物,搞得死去活来,哪有精力学别的法门?偏你又没义气弃我不顾,我天天没歇儿地恨你,咒遍每个日夜。幸好逮着契机溜将出来,否则早晚被他毒害惨死……”
乐逍遥听诉到无比凄苦处,心神稍疏,背后盖板差点又撼堕于地。他忙加力强撑,苦恼道:“溜便溜了,怎么只偷些毒物出来?我的风雷不动符玩不转了,若有其它法器什么的,或可撑得一时。总比血肉凡躯更顶得住……”苦未叫毕,只见书航低八撇的眼皮忽抬,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掏襟递来一册皱书,在乐逍遥愕目之下翻页,问道:“符吗?这书里就夹得有些,只是满纸胡说,我试过用来整人,丝毫不灵……后悔当日不另偷别的好使之物,却弄来这本破烂玩艺,每日里追悔莫及。”
“等等,等等!”乐逍遥怔眼之余,忽有所见,忙移火光照觑封皮儿,见写得分明:“一眉秘谱茅玄咒。”
乐逍遥一时讶难急省:“一眉?这个字儿眼……”书航撇个嘴作不屑之形,哼道:“别费脑筋了,就是茅泽栖。”
乐逍遥愕:“茅泽栖是谁?”书航恨恨的道:“就是林老毒那恶贼的什么‘师叔’,这妇人仅长一条横眉,唤作‘一眉道姑’。她门下有个女徒尤其坏,每来找林老毒,必带我去道姑那儿,加倍的折腾我。都怪你不讲义气,只顾自己风流快活,丢我沦落到那等地步……”不待乐逍遥接那册书去瞧明白,急夺而回,嘿的笑道:“虽说没什么用处,但想那伙恶毒男女急着找不着书的样子,也是解恨。”
说话间,又有一串泥石坠砸冲撞声激,不停地磕震盖板,犹如摧入乐逍遥心底里。他感气力既滞,究难持久,咽下涌喉血意,忙朝书航说道:“谁说茅山术没用?刚才我看你随手翻开扉页写有‘百符封关’,或与蜀山风雷不动符法类似。趁来得及,给我试试!”书航将信将疑:“若果真好使,我依法用来整那贴海报的鸟贼,怎么半点不灵?”
乐逍遥一怔始明指的是廖永忠,失之好笑:“符分多种,此乃庇护封禁之咒,又不是拿来整人嘀。你用不对地方当然不灵光,给我试试。”书航虽然不舍得递书离手,当又听到笃笃激撞声迫,坑中诸般杂音四拢,若似不计其数的活物纷相糜集,抠泥乱刨而近。他亦憟然,暗想:“就让他拿去试试灵不灵又何妨?倘若好使,我便夺回,模仿他所为,必学到手。”
给书之时,没忘惕嘱一句:“可别弄坏了哦。”究仍不放心,手捏符书半角,防乐逍遥阅毕即收。乐逍遥以背顶着圆盖,看那皱籍每页皆夹有纸符,书中并无授法字句,纸上所画符咒谶语,与纸符相似,却无一识得含义。书航从旁瞥他神色,见亦懵似不解,心下暗道:“道我傻的吗?真要好学,还用等到现下?书中哪有半个字教人怎生使符……”
“连图都没有,”乐逍遥遍觅无方,若观天书一般没头没脑,也自纳闷,就在火摺子余焰将灭之际,眼光凝注在每页都与符谶相同的一个依稀排列似横眉人面五官轮廓形状的咒象,心念方触欲活,背后猛然大震,撞得盖板突鼓,他躯撼扑跌之时,蹬出一脚又将盖板顶住,耳听得书航在旁惶道:“到了到了,好多……”
眼前甫陷黑暗的一瞬间,乐逍遥敛神拢念,脑中空明一片,如见丹辰凌顶,便依蜀山法诀,快手掠页拈符,随拈即发,其迅只若一刷而就。待得书航取出自揣的火摺子点亮半根松柴时,只见圆盖安嵌未落,符谶遍布眼前的石壁,构廓宛然一眉道姑的脸面之形。
霎刻之前,不胜枚数的簌簌撞撞之声杂嚣成片,仿佛将欲破壁。但当乐逍遥拈符封谶,揉入家传快手,疾若一气呵成。所有摧壁声响顷即寂然,两人面面交觑,只觉此刻就连汗沿颊滴的微嗒之音也透着格外晰亮。
屏息禁气待聆一会,除了壁缝泄水沁流声音,异声已杳,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籍书航所举松柴的暗晃光亮,耀现墙上八十三道朱符谶构,封圆盖于垓心。每张符都似一眉道姑的脸形,彼此相连,贴到壁上又宛然一个大号的那道姑横眉眯眼之容。乐逍遥愕:“呃……我是怎么做到的?堆积木都从没堆得这么有‘型’。”刚才稍瞬迅不容思,此时注目再觑,连他自己也懵想不出何以然。既不知如何做到,面对书航诧投惑询的耷拉眼,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别问我,根本只是灵机一动。”乐逍遥唯朝书航作个无厘头的嘴形,想到玄奇难叙处,不由低瞧手里那册皱籍。翻页之间,依然夹有朱符如初。乐逍遥顿奇:“怎么又有?刚才不是已然……”书航不放心地探眼来瞅,撇个嘴叨咕道:“别被你糟蹋光了哦。”乐逍遥满心惊异已极,转望墙壁封谶犹在,几难相信自己眼睛。
书航拔食指移离鼻孔,伸到墙上揩了一下,看指头朱迹殷染。转脸道:“墙上没符,只是朱砂丹谶。哥儿,你从小就会乱往墙上涂涂画画,搞不出丹青长存,只好画符捉鬼了。也不知好不好使?”乐逍遥亦觉不安,见符仍夹在卷页之间,担心封谶未固,忙道:“那得再一张一张地贴将上墙,就跟贴海榜也似。”
翻开书页取符之时,心已忖定:“这回我知道怎么弄了。就把纸符往墙上有封谶朱印的地方照贴,叫做‘依葫芦画瓢’……”将欲拈符,忽觉手麻且涨,屈张艰难,浑没听驭如常。乐逍遥呼异:“哇,我手肿了是何原因?”书航嘿嘿于旁:“还能有啥原因?搞迷信你比我行,至于玩毒嘛……嘿嘿!刚才你拈指取符时,已沾我预涂的‘四婆毒’了哈哈!”手伸出,瞪眼:“把书还我!”
乐逍遥吃力地抬起蒲扇般肿大的那只手,怎能相信片刻工夫未到,竟肿涨似此,与另一只未中毒的手相比,映墙之影宛似海边那种一只爪大、一只蛰小的不对称型虾蟹。他愣眼之余,书航乘机把符书抢回,看乐逍遥双手一大一小的怪样,便连书航也皱脸啧啧不已:“瞅你就跟六年前北村乱葬岗上不知谁抛尸晾了多日的畸型胎儿也似!”
乐逍遥既恼且奇,不由投目询之:“前次不是‘三婆毒’吗,怎又改成四婆了?”书航揣书入怀,答道:“毒物也应‘与时俱进’嘛!再用三婆毒,怕你已有抵抗力了。告诉你,这四婆更厉害啦!”乐逍遥捧着肿手忙问:“除了害我手肿以外,究还有何其它功能?”书航告之:“接下来你的鸡鸡会……”乐逍遥不安:“变大?”不待书航回答,便已暗愁:“那如何揣哦?”
哪料书航截然打掉他幻想:“变小。”乐逍遥噫地吁出一嘴寒气,忧转别处。书航指指戳戳的道:“但你的整个人会变大,肿到‘比乌’一声爆!具体将在半个时辰之后发生,除非……”乐逍遥骇余转恼:“这种危机关头你还整我?恁何没来由哦……”书航:“谁说没来由?回回都是你这种平庸脚色唱主轴,带着大伙儿转来转去没个出彩时候。这回怎么都该我取代你起带动整台戏的作用了,神棍往旁站去!只要你乖乖听从我吩咐,背那两袋米护送我逃出险境,何至于非得搞到‘比乌’一声爆?”
乐逍遥不由郁闷道:“既然符书有毒,怎么你摸了会没事?”书航晃着手嘿嘿于畔:“谁说我摸了?刚才只是小心翼翼地拈其一角而已……”乐逍遥伸手捏了捏他脸腮,笑道:“明白了,原来你也怕沾着毒粉。”捏毕,又摸书航脸,揉来搓去,夸:“机灵!”
书航一激灵之间,怎比乐逍遥手快,避已不及,看乐逍遥笑得满眼贼忒嘻嘻,分明透着不怀好意,书航顿感脸上也似麻麻异样,惊:“尻,你手沾了毒粉来摸我脸?”不待乐逍遥回答,已料无差,探手入怀,掏出小镜子正想瞧瞧自己脸何状,乐逍遥啪的打掉其镜,说道:“何必多此一举,很快就要跟猪头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