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斗米杀阵(上)2
作品:《仙剑奇情》 他怎料这堆禾垛子里居然藏有别人在畔,适才未察,只因急拢心念凝神冲穴。倏地里大讶之余,不由脱口而咦:“却是谁……”这时才知哑穴先已冲解,复能作声如故,只是口舌僵久了仍有些矬。
那语钻耳悄哂:“本以为江湖已无情义,倒看不出你那几个破落汉朋友倒是有情有义!”乐逍遥急觑不清草禾堆里与他挨肩之人是何模样,但闻此语,心头一时又沉重起来,不觉的道:“我须去帮他们!”
脖颈忽紧,有只冷冷的手握喉。
那语在耳边悄萦道:“苍梧异人在外,你凭什么?”乐逍遥一怔即省所谓“苍梧异人”指谁,想起那皱腮大老行径之诡,心果然憟,但仍硬起头皮挣身欲起,说道:“就凭一个‘义’字,死便死作一处……”那只手扼喉更紧,直教他欲窒绝,语冷冷于旁,哂然诮道:“这时你出去,岂不是害我跟你死作一处?”
乐逍遥兀感不解,转睛之际,忽见草禾隙外凑来一颗松垮垮、肉囊囊的大头,突如其来地挨眼近觑草里,一时不知有没发现草堆里藏人。乐逍遥吓一跳道:“哇,外边有个猪头……”语刚出嘴便即后悔无已,心下沮恼:“怎么忘了我哑穴已解?”
草外那颗松垮垮的大头微微仰后,咕哝道:“不是猪头,是朱高止的头。”
乐逍遥呆眼之间,忽觑觉这张脸虽亦松垮垮满是赘肉皱皮堆褶,却不似先前同曹霸所撞的那个柯辟易,较之更老,较之更皱,身形亦矮粗得多,肩后背挎一个筐子,里边冒着一颗同样松垮垮打皮褶儿的小圆头,睁着一对小眼朝草禾里觑。
乐逍遥正愕着傻眼,草禾外有语嘟囔:“草中居士,你还是乖乖出来罢。”说完,一手划燃火摺子,作势要点火。
乐逍遥不安道:“好好,我出便是。”扼脖之手转按他背,指捺“大椎穴”,那人低哼道:“用你在紫庵使过的剑法,把他们赶开!”乐逍遥暗奇:“这人怎知我在紫庵使过剑法……”一念未转,手擦后腰,悄绰飞烟剑于握,心头又是一下纳闷:“曹霸没缴去这支剑么?”
草禾外有语嘟囔:“休怪相逼,既不肯现身,只好点火了。”乐逍遥本自迟疑,怎知身旁是些什么人互峙不下,却置他于中间。禾堆外那背筐的怪人似有几分忌惮草中藏者,竟没贸然靠近,只隔数步之距,作势投火烧禾。
乐逍遥急不容思,唯持一念:“可别连我也烧作一堆,须阻!”依那人眼光催示,正要钻出草垛外,忽感腰身以下居然犹僵难动,惊啧:“穴没解毕,下半身却动不得!”身畔那人手按他背,稍试即悉原委,微诧道:“你遇到崆峒高手了?”乐逍遥心头更讶:“随手一按我背,竟能知悉恁多?这究是何鸟来着……”情知势迫眉睫,怎容多给半个时辰完全缓解曹霸所封的穴道,苦笑之余,不由叹道:“前辈既知究里,何不随手帮我解去曹掌门点的穴道?”
草里那人冷眸霎如幽星寒闪,往他面廓一溜即凝,低哼道:“蠢材!我若能够,又何必藏身于此?幸好当下不是苍梧六叟联手,外边只有朱氏昆仲。”乐逍遥一怔,心下猜想:“这伙皱脸老怪头果然不好惹,单只那柯大老已教曹霸服服帖帖,难道前辈伤在他六个联手之下?”草外那大头老叟伸火摺子挨近草梢,却不即点,小眼投了过来,鼓腮咕哝道:“居士若肯示告凌姑娘下落,可免去此烤。”
草中那人浑置不理,侧眸瞥视乐逍遥,觉他眼含猜测之意,不由愠声肃杀的道:“蠢脑袋!你以为单凭那六个老废物就能伤得着我么?”乐逍遥忙眨去刚才那般眼神儿,心道:“这也看得出?但我可没说出来……是你自招的。”本觉多半所猜无差,但听草外那大头皱腮叟道:“居士虽是伤在自己所练的一门武功遗患处,可你当下运功未能调定乱息,终是逃不脱苍梧六老手心,还是认栽了罢!”
说罢,扬手便要投火烧禾,乐逍遥急难起身,正觉无望阻之,身畔那人忽哼一声:“去替我杀了他!”乐逍遥身腾而起,待出草垛之外,才见腰缠一道紫练送躯飞矫,那人随手挥洒,居然荡练抛他出来,呼簌簌直撞向那拈火作势的大头叟面前。
势不容乐逍遥多想,唯绰剑喝道:“把火扔了,免得剁手哦!”草中那人愠然蹙眉道:“剁便剁了,何必多言提醒?”殊不知乐逍遥从来如此,决不轻易伤人,除非逼不得已。
那大头叟似有所料,仰见乐逍遥身抛半空,随那道紫练所投之势,簌然撞头砸至,他不慌不忙,提指拈弹火摺子亮烁之梢,飕地射出一线飞芒,迎来穿躯。
乐逍遥见势奇急,忙呼:“前辈快甩练拽我避开!”草中那人充耳不闻,仍投他直撞那线迎胸火线。乐逍遥无奈唯有撩剑,口仍提醒:“真的剁手哦,老丈!”大头叟木然不动,任由乐逍遥一招“不测风云”剑势构撩其臂,指拈又弹,飕飕连射火线击迎。
乐逍遥只好一剑倾尽其锐,纵是后发亦足先至,荡碎火线洒屑四周,眼看那大头叟一臂不保,背筐里突然跃起一个皱头侏儒,扬手发来一道流星锤,溜溜荡磕剑刃偏摆,不待乐逍遥变招,锤若擂鼓般急捣其胸,咚咚咚连串闷响之后,乐逍遥犹如一袋糙米般倒栽草禾里。
皱头侏儒身又坠回筐内,顷即复隐于那皱腮老叟背后。
乐逍遥倒时犹发懊恼抱怨之声:“前辈怎么不提醒我当心他筐里有一个会玩‘溜溜球’的小怪哦?”
坠身之际,变换一招“丧乱荼毒”出其不意的剑势旁激,便连草中那披笼紫纱的人也未料及,随着几株树豁喇喇纷折,砸没那皱腮背筐老叟木然之躯,霎眸惊尘溅土,紫纱披头的那人才愕发一声啧然:“什么剑法恁诡?”
筐中冒出一张小皱脸挤出乱叶间隙,仰脖怒叨:“什么‘小怪’?我是他大哥朱高寿……”言犹未尽,旁边又有断树当头砸下,呼喇喇立时覆没。
紫衣人脸廓半笼纱罩内,仅露双目炯炯瞥视,若有所思,脑中回想乐逍遥所使的剑法,即使这招“丧乱荼毒”倍为偏奇险怪,落她眸里仍然不脱一层苍山洱海云深雾缭的渊源。她自有所察,又若有悟。
仰眸之间,括苍山云峦复回。目送一行别影随离雁远去,山境寥落处只有他一人索然独立、怅然若失。他从来如此落寞,才创出这样落寞的剑法。寂寞与沧桑无以排遣,于是写在剑中,寄寓剑意。剑就是他的一切……
他提剑寥然步入兰陵梦还之境,一练刃白若雪,气激虹划,指向迷雾荡转间那一袭款舞若魅之影。
蓦当魅逝瞳孔深邃处,乐逍遥陡然睁目。
或因内力既增,衫内更加了一件天蚕丝衣庇护的缘故,胸虽余痛未消,自调内息经过之时,暗感别无拘滞。
乐逍遥敛念行气凝神归元,脑中复晰,却犹似那韵箫声远萦未去,唤他回神,唤他寻往。他心头一阵迷惑:“箫声究竟在何处?”或许只在心头,也许远在天边云涯。
他想了起来,一惊坐起:“尻,前辈……”然而放目四觑,旁无紫衣衫影。就连那皱头朱氏昆仲也不知所踪,乐逍遥抚额愣看,难以明白怎会身处一辆雕厢垂帘的车里?
“不是作梦吧?”他嘴张难合,眨不去一眸昏夜流荧依然。手按车壁,触指凉硬,似非梦中幻像。只见车厢内撒些干禾草零零落落,半掩一躯娇胴白绒也似,秀发散在枕边,若柔瀑温云。
乐逍遥想起一事忽憟:“该不会是那只女鬼得了便宜睡在旁吧我尻……”低瞅衣衫不整,居然裤头半褪,顿然惊呆得牙战不能抑:“根宝你如何也……也奄奄一息哦?”弟叼着一根草叶子躺那儿惬然曰:“偶得意嘛!”这厮不知如何却学小甜甜那等样蛮女一副腔调,还摇头晃脑就差没翘二郎腿,此般嚣张当真是尾大不掉。直教哥气煞,掴之:“有啥意可得哦你?”弟在底下横笛:“你猜你猜哦!”乐逍遥怎耐烦猜,气急掐之:“猜你鸟,旁边是谁?”
不经意间投眸旁觑,触目一道龙纹衔玉腰带。乐逍遥怔余省起:“八部天龙?”
记得曾听茅山学堂里溜出来逛街的周星也说这等样腰带在江南仅有一个主人,至于北国傲家所亦拥有另一副,他却未见傲雪曾佩随身。乐逍遥嘴张难闭之余,又想起厉风行曾言“八部天龙”傍身之人,巫异神魔皆辟易。
所以那位凌家大小姐从来正气凛然而至有恃无恐,不相信邪。
乐逍遥趴身探觑得她酥胸半敞,粉红色小肚兜儿在眸,只惊不已,嘴张大得下巴颏都要掉了,啧曰:“我尻!真的是作梦?这梦也作得太离谱了吧?她怎么可能哦……你说?”但看身旁秀靥娇红,垂睫犹自甜寐酣眠,樱口微启,还微微打呼噜鼾儿,少有女子似此豪。分明凌钰筎敞怀睡在畔,宛如幼时他在十里麓后坡坳老树下抱瓮醉卧,有花伴眠,有莺解语。
乐逍遥捏嘴不已,但觉:“怎么可能?且掐醒这梦……”傻眼一阵,终是压下隐隐不舍醒梦之情,伸手掐她绯腮,着实扭了一下,感到肉质真实。乐逍遥一惊缩手不迭,捂口又愣:“她好似被点了昏睡穴一般,只不知过了多久了?”
依他所识穴理,辨自无差,怔坐一旁隐隐往回猜想:“记得在紫庵,有个紫衣人趁乱逮了她去,却怎么衣衫不整地搁我旁哦?是了,那紫衣人呢?”面前玉体横陈,伴夜透送无比诱惑之感,纵然他心头怦动难宁,自有猿马在意,但终是素惮此女性情厉害,其烈如火,暗赠浑号大烈火奶奶。当她嘤咛一声,眼睫微动,转身之际慵懒媚态毕显,似将欲苏醒。乐逍遥心头蹦跳,忽感一事不妙:“她醒时张眼见到此样不堪,而我在旁,必定羞愤欲绝,天晓得会作出啥乱来!”
既省这祸已然闯得不小,他下意识地便要溜之大吉,免遭杀害。但当挣身欲离时,嘴栽她足边,硬磕车板,下巴生痛难耐,不禁呼苦之余,才省腰腿居然仍是软不应驭,恁凭再三调运真气也不能往下盘畅转自如。乐逍遥暗惊:“半身不遂了也!曹霸究是用何独特手法封的我穴,怎么解出岔子了哦?根宝你有何伎俩可献?”根宝支招儿曰:“我看只好用爬的。就象咱家菜园里的那只雷公马……”
“什么雷公马?明明是蜥蜴,俗称‘四脚蛇’!”乐逍遥驳回自个心头杂念,看凌钰筎懒洋洋地又翻个身,丰胸鼓盈在眸,顿惹犯急:“醒了醒了……”不假多思,伸指忙要点她昏睡穴,使多昏会儿。但啧:“我会点穴吗我?”于是缩回那支颤指,改挠嘴腮。
她杏眼圆睁,素手晃纤缭乱,连使数下虚招之后,一记结结实实的粉拳打在乐逍遥下巴,再斗地一个旋身,撩出秀腿绊他倒栽于台下人堆熙攘里。艳目睥睨间,自感豪气塞满胸臆,爽然睁眼,醒觉却卧车厢里。
女侠一愣嘴张,头一个立即来之的女儿家反应便是忙瞅自身有没不妥。还好衣衫犹在,幸且裹躯严实,并无春光可漏。只一足少了袜,赤脚套在靴里腻乎。她疏未暇顾,暗惑:“咦,这车是谁家的?”
昏暝夜色透帘洒入,凌钰筎一伸懒腰坐起,但觉腿不应驭,仅上半身穴道自解。她捏粉拳自捶酸麻的腿,正惑不能释,忽感旁边多一人影,警然回觑,帘影中但有佝偻态妇背对她低头坐于一隅,凌钰筎不待多觑即认出这身衣着以及包头的佣妈布巾,展颜道:“倪妈!”
“你妈,”乐逍遥作躬老态,在帘影暗遮中垂头更低,自抑心头怦怦之乱,骨碌碌转动大眼,惴然想:“刚才两人都昏睡一起,腰身难动,但到底有没有……噫!唉!只盼她似呆鹅继续矬,别认出我扮她家仆妈子,这时使不了‘风遁之术’,只有这般周旋了。”
一时忐忑,怎敢回头迎视,未觉凌钰筎素手揉腿之时,悄眸侧觑旁瞥,着实凝眸他身影好一会儿,才噙着似笑非笑的梨涡,悠悠的道:“倪妈,你裤子半褪了。”乐逍遥心头大跳,忙不迭自提裤腰,慌曰:“哪里……”旋觉其实衣裤早着齐毕,焉有松褪?
凌钰筎哈一声低诮,凝蹙眉头瞥他即移面靥,佯似不觉有异,避去心头别样尴尬,说道:“在紫庵我可担心你被伤着了,还好尚能跟来陪着我。哼,那紫衣人呢?”乐逍遥讷没法答,唯不接嘴,心想:“幸好没穿梆,足见这妞有多粗疏!倪妈不爱说话,怎会答腔你?”
凌钰筎突然往他肩膀捶了一拳,教吓一跳,正要转面告饶,却听她若无其事的猜道:“她走了,是不是?每当我遇上麻烦时,总会有人帮着打发掉的。想来她也是被人赶走了……”乐逍遥心下苦笑:“凭那紫衣阿姨的本领,只怕连你爹也赶不走人家呢,何况我当下这副光景……”只不能辨,唯点头于旁,作理解状。
凌钰筎又哼一声脆俏,秀脸板起,正眼不瞧他,自捏粉拳道:“不怕告诉你,刚才我作个梦,梦见……”乐逍遥心下格登不安,觉她必是梦见旖旎事,其中不免有他形象,一惊嘴呆眼瞠,几欲脱口阻之:“那不是我……”
凌钰筎一拳捶在车壁上,笃响之声使他愣转其眼,浑忘言语。她嘴凝似笑非笑之意,轻哼的道:“我总是作这个梦,梦见痛扁乐逍遥那大眼小贼,都打到手疼了……”甩着皓腕收回拳头,自转腰后揉疼,昂然作不动声色状,悠悠地瞥他一溜儿眸。
乐逍遥缩脖不已,忙把眼睛挤得小些,眯而思:“你回回发梦打墙,当然手疼了。嘿……她怎么这等恨我?连梦里都恨得暴打一顿又一顿?”为之咋舌之余,又暗自庆幸没被她觑穿自己急中生智所为:“亏了我机灵,先抢在她苏醒之前,赶忙替她着好衣衫什么的,且亦自扮回倪妈模样,再怎么也是天衣无缝连门都没有,就如那老皱头柯什么公公的自我修复之术般神乎其神。”
凌钰筎这一拳捶震车壁,前厢门帘豁地应声敞落。乐逍遥正对车夫位,面前忽敞无余,陡眼所见,一时惊呆,霎如浑体正热时当头浇淋了一盆凉水湿透寒飕。
或因他已累极,昏睡未觉马车撞物的偌大动静。
雨凄凄……
眼前所见仿佛儿时曾有的恶梦。透过厢帘揭落之门,只见他们乘坐的厢车挤塞在一大片骡马牛驴车之间,交辕挨辙,堵得严实,寸步不能移动。极目望去,塞道密密层层的车影在迷雾里一览无尽。但他昔时梦见的情景却是在大江浩瀚中,他的舟被无数船堵夹其间,无论如何着急也陷不能脱。
他说不清为何会有那样的梦,总觉梦境真切宛如亲历,或预兆着即将亲历梦中乖蹇。
无怪他先前丝毫未曾察觉,夹道车流虽密,竟死气沉沉寂无声息。连同他所搭的这一辆在内,没有一匹活牲踪影,唯能从大小车辆的形款判断原属牛马牵拉的常见式样。乐逍遥揉眼发怔,难禁暗异之情:“怎么可能全是没有牲口的大小车驾?这么多车是如何撞到一起来的、拉车的牛马却哪里去了?”
非但不见拉车牲口,四下里除了淅淅雨声,更无人影声息。若是往常在行旅过往如鲫的官道商衢,这许多大小车驾堵塞一起,人们早已喧吵得不可开交。然而此时他游目四觑,周围不论远近,居然浑无丝毫活物的气息,弥天雾霭仿佛也粘凝不移。
凌钰筎平素虽然显似大大咧咧,其实终是不改女儿家细腻心思,趁乐逍遥头移于旁,她忙拉衣襟内窥,暗觉除了右足袜子少一只以外,身上并无异样,也即未有罅漏迹象。她便放心些,又莫名地自感愠恼,捏拳本想挥打车厢门边那颗后脑勺,乐逍遥忽然转过脸来,浑忘遮掩,惶然道:“大钁大钁……”
凌钰筎自然不明白他语无伦次说什么,但哼一声,侧头随他目光往车厢门外张望,陡然见到他所见的情景,也是一愣,嘴唇张启忘言。
乐逍遥究非这等大家闺秀般矬,稍加定神便看出那些新车旧车大车陋车原本或似载物或似载客,邻近的几辆更是满载家什杂囊,仿佛大举迁徙逃避灾殃的人群,地上零散丢弃熄灭的火把、踩瘪的灯笼,脚印乱糟糟犹留于雨泥里。然而一个人影或死尸也寻视无获。
他们所乘的马车也是仅剩空厢,地下掉落几条断缰绳、残舆套。乐逍遥遍觑不见半匹活牲或马尸,憋惑至极,不由捧头怔想:“我怎么会乘车到这儿来了?没见一只牲口踪影,究是何故哦?”恁凭想破脑瓜,却也回想不起丝毫头绪,模模糊糊只记得他挨了流星锤撞胸击昏时,坠在一堆小山般的干禾草垛里,旁有妇人幽怨积萦之眼,瞪着他不知在想什么,但觉那般怨毒的眼神之下,所动念头定然不怀好意。
他不知紫衣人与凌家有何宿怨,猜想:“那紫衣阿姨先捉了凌姑娘,却把她和我衣衫不整地放在空车厢里,存的啥心这等不可告人?素昧平生却这么便宜我,其中必无好意……”思至尴尬处,越发怎敢转面触觑旁边那对火辣辣之眼?
凌钰筎昏睡乍醒,初尚愣坐懵然,瞪着乐逍遥,心下似明非明,旋即眼瞥车壁,看见自己披散长发的影子,虽仍男衫服色,此时却显女儿情态。她不由惹起莫名愠恼,一拳打了过去,分明瞅准车门边那颗包着仆妇巾欲盖弥彰的秃脑袋,不料击了空,笃地捶在车门边,吃疼难当。
乐逍遥却到了车厢外,一溜身扶辕蹲将下去,是以凌大小姐没捶着。
与大小姐相比,他究竟细心些,忽有所见,拾起断套索揩沾指端微殷,倏引念动:“有血迹!”再去察看马缰,觅得几绺鬃毛。乐逍遥蓦地转面,大眼里眨着惊疑猜测之情:“这个发现证明了空车厢本身是不可能走到这里来嘀!在我们苏醒之前有过牲口,但在悠悠醒转之后仅余少许血和毛,拉车的牲口却都哪儿去啦?”
大小姐怎能明白这乡下娃儿手拈一撮毛转何心思,觑准其脸,呼地一拳直去,又打个空。
乐逍遥从拳端消失稍顷,旋即现身于邻车,爬在大堆青蔗上,寻觅不见蔗农分毫蛛丝马迹,便拽一条近丈长的青蔗拔之于手,溜身下地,心道:“或许她已渴了,须分一半解之。”好心递蔗过来,凌大小姐只知有糖,不识有蔗,在昏暗车厢里乍眼见杵来一杆子,她立即操拳迎之,未待打着,乐逍遥又缩回青蔗,先自转念:“别给她拿来当枪使,却趁不备忽然捅我。”
他感腿酸,倚坐车辙稍歇,咬一口蔗咂得满嘴甜汁,暗思:“不知是我解穴不对,还是连日奔劳已然乏极的缘故,总之脚软难跑,好在青蔗除了可供榨糖、解渴之外,尚能持而为杖。倘若我会棒法,遇敌时还可以耍耍五郎八卦棍……”自摸脑袋,自感当下宛然仙人球似的头型倒有几分昔时杨五郎和尚的风采,对身处境地的乖蹇浑不为意。
他是见多了风浪,非同于凌大姑娘的大大咧咧诸事皆不犯愁,两人同困于此,却都自转其它却似无关紧要的念头。她卯了好一会儿劲,终于拔足脱靴,稍感舒畅了些,突然恼从中来:“装蒜!”提脚照那颗蒜头般脑瓜踹去,这一下分明觑得真确,却“当!”地踢在倏然闭回的车门上。
凌钰筎捧足不已,吃疼在内,听闻脚步声移,乐逍遥在外自言自语:“这么多人牲怎么平空没影儿了?反正遭困于此了,我须找找看究有何古怪……”凌钰筎摸了摸车门和厢壁,始觉既冷又硬,纯钢精铁也似。
四周各般形状、载物不一的大车小车沓乱堵得密实,几不留隙,难以觅路疏通。乐逍遥挤身不过,便以手撑旁辙,巧腾身跃,纵来穿去如小猴儿般灵巧自如,凌钰筎在车厢里一时腿软难随,但见他蹦蹦跳跳于车丛之间,时隐时现,她只道此人居然不顾而去,溜得飞快,顿急:“喂!”
乐逍遥出现在一辆满载鹌鹑笼子的大车上,探手入去,捏起一只鹌鹑搁耳边:“喂喂?”随即跨一脚踩到邻车杂什里,搜出一口银锅,端而感慨不已:“银做的饭锅也舍得丢下不要?唏嘘!”下意识地便要收进乾坤宝袋,却唤咒不应。他啧一声,只得改而敲打锅底当当响,呼:“有人吗?倘再无人露面认领,我砸家当了哦……真就砸了。”然而四下里一寂如初,哪闻半声答茬?
乐逍遥空唤不应,恼将起来,便打开笼门,放鹌鹑蹦了满地,未觉肩头亦蹲一只。他顾首夜雨空寥荒境,心下暗惑得憋:“尻!人都哪儿去了?”觉必有因由,正揣思难透个中缘故,忽听敲打车厢声笃笃传来,打破这死气沉寂。
乐逍遥喜忙寻望:“有人……”眼刚投觑往回,车厢敲声便止,凌钰筎怒叫:“喂!”乐逍遥明白了:“哦,是她在搞搞震……喂鸟!”转脸别处,故作不闻,手抓肩上悄栖的小鹌鹑,又捏抬耳边贴颊作聆听状:“喂?喂喂,你找谁?”
他越是如此惫懒,凌钰筎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本想唤他返来背自己回家,只莫名其妙地又犯尴羞,竟难启口明言,唯盼他能明白,至少也该像家中一干同门那般善解人意,孰料这小子居然不搭理她。凌钰筎恨咬玉齿,捏拳忿欲大捶车壁,突听笃笃敲打之声传来。非仅凌钰筎一怔瞠目,乐逍遥亦觉讶然,转面觑觅:“咦?”敲声来自另一方向,虽轻但晰,他听辨无误,喜忙寻往:“放了这么多鹌鹑,终于逼出点儿动静来了。须逮个活人来问问,这里到底在搞啥名堂恁堵……”
凌钰筎忽见他身前一辆大板车上搁有白木寿棺,心头莫名地打了个突,方欲张口提醒,乐逍遥已发掌按棺借力,翻斤斗纵越而过,拉开相邻处一驾红木马车的车门,此时心头怦怦而动,自是辨识不差:“这明明是傲雪那辆座驾,日前随我和粼儿驶去米囤道,还未归还傲雪那车夫力路,却如何在这里?谁在里边敲厢回应我?”暗猜遮莫粼儿在内,眼睛登时一亮,急不可耐地拉门。
猝当探脸入觑,迎面一支袖铳砰地喷焰轰射。
“当时的凶险就有如千钧一发,”乐逍遥悲道,“江湖也好、武林也罢,谁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一切都是非常突然!突然就是一梭,突然就是一下,还好我这颗头总算昔日已然被二娘那根饭勺儿敲得多调教得精了,但更巧的是脚下吱咦一声踩泥打滑,一跤栽得突兀……”
他的脑袋突然从铳口消失,急速往下栽倒之际,忽觉铳口其实高射夜空,似非冲他脑袋轰来。即使他不摆头急避,也只是擦颊而过,射向脑后一道从天急覆的展翼盘旋之影。
乐逍遥未暇看清情势,嘴颌已栽向车厢门底横托木架,他下盘仍软不应驭,无望妙施步法化险为夷,本料难免生磕伤疼,不想一道白影先临,巧捷地伸至他颔底承托正着,却是一只纤著素袜之足。
乐逍遥颌承足梢,方免去磕碎下巴之虞,鼻际微闻香泽,怔未待省,空中呼飕一声不知何物迅疾高掠,旋即隐于穹深阴霾处。那一铳却射不中,车厢里有眸眨闪懊恼。
此时电光霹闪道旁林梢,乐逍遥霎然忽见车内有一人样貌竟是他,乍为愣神:“咦,我怎么在内?”另一人低下铳口,抵他眉心。乐逍遥登时咧嘴不已,“丝!”一声仰面后避,皱脸道:“哇,烫呢!”车中人轻嘿似笑,足尖悄伸几分,抵他“颊车”、“翳风”二穴,乐逍遥心下格登:“死穴!”未及转念,足影蓦又俏晃,移而掠胸移过,探至腋下一承。乐逍遥不由的道:“嗨呀,痒……”
此时他下盘不稳,无以相抗,那足从他腋底往上一抬,便已托躯立起。乐逍遥腿难久支,身子趋跌而进车门里,倒在两躯中间,香泽愈馨。他只骇不已,脸朝旁边那个与他相貌酷肖之人,蹦舌儿道:“怎会有两个我哦?”另一人悠悠回铳笼袖,微哼的道:“自大!怎么不问谁扮得这般似你模样,偏说两个你?”其实乐逍遥决非自大,斯言甫出,乃因先前他曾离魂出壳,只道当下已中铳归西了,魂见他躯歪倚于旁。
另一个“他”突然睁眼,看出他满目惶极惑甚之色,不由眸有笑意,缓缓抬手曳面而过,遂现一张玉靥。
乐逍遥不禁圆眼大咦:“哈,你……”不待相认,旁伸一只手扳他脸转,耳际有语冷哼:“师父在这里,怎么不先招呼一声,却看别人眼晏晏,可见侬有多没良心!”乐逍遥转面即已失笑不已,心头纳闷的道:“可是小桃师父怎么突然射杀我这等无来由噢刚才……”那人眼朝车门外阴雾迷离处,越发窥不通透其诡何隐,眸有忧色,冷嘿道:“不识好歹!若不是我刚才发铳及时,你已像那些牲口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乐逍遥一怔,记起刚才确有翼影妖异,冲出雾云袭他脑后,旋被铳声所惊,又隐回天穹。他从未见过这等庞然巨覆之翼,怎知何禽恁猛,不由啧然奇问:“怎么回事哦,小桃姊?难道那许多牲口……”车中人换充弹药于袖铳膛管,眼犹惕视夜空不怠,闻问也自不知如何回答,蹙眉道:“不想丧命就快进来,把门关上。”
乐逍遥看她神色紧张,只得依言钻入,与两躯温香软玉互挨着挤坐,想起一事,猜道:“莫非桑螵蛸之类又来袭扰?”右边那软绵绵歪靠厢壁之人缓缓摇头,语声低弱地说:“不像。”
待车门复闭,那攥握袖铳之人才似松了口气,转面瞥他一溜儿,突然提手来掴,乐逍遥本可摆头避过,但转念没躲,生挨一记其实并不疼痛的耳光,方笑:“有感觉,想来不是作梦。”
那人愠瞪着他,哼一声道:“言而无信!”乐逍遥浑没辩白,忙于近凑大眼细辨二女容貌,觉无异样,方才放心,但惑:“易百山那老厮不是说小桃小玉已在他手中么?如何俩妞却在这里,恁地如花似玉一般,他们怎舍得放生……”小桃只是发恼,并没释他疑惑,霍小玉在旁微微一笑,瞟眼看他憋着个嘴,含诮的道:“我早就说这小子不守信用的了。”
乐逍遥知两女所嗔为何,心想:“那时在老僧房里,我答应说回头便来相会,却一去没返,放俩只乳鸽晾在那里空盼,也须怪不得她们埋怨。眼光都是这般有控诉色……”
岂止只是控诉之色,桃、玉双姝瞥着他时的眼神简直就似鄙视,但困于此,不意见他突然露面,两女眸里盈闪惊喜难禁之情,不约而同都想启口相问,旋即互瞥对方,各翘其嘴,皆不肯示弱于彼,又恢复一副矜持情态。
小桃忽嗔:“你……你的手在干什么?”乐逍遥低头,见自己的手搭在霍小玉腕。他不慌不忙,探了脉才缩指,沉吟道:“霍姑娘脉象虽似更弱,但比前却显沉缓之象,究是何故哦?”转看霍小玉面色,车内并未点灯,昏暗里却窥难晰,模模糊糊只觉玉颜清减,她背倚锦垫,眼似睁似闭,时盹时醒,总提不起精神,越发显得憔悴。
乐逍遥暗思:“小玉姐她在那什么山上挨了旧同门以无生老母符所伤,具体名堂我也记不清了,总之……”他胸膛一挺,觉并不枉负倆妞所盼,愧色立去,豪气来胸,作好汉状,正色道:“放心有我!此前经过连番比较复杂一言难尽的周旋,终逼桑螵蛸乖乖交出解方,足以解得霍姑娘身上之恙我看还是绰绰有余嘀……”
因见两女依然显似无动于衷,只瞠妙眼左右夹觑着他,料是迭临跌宕,余惊未消。乐逍遥存心宽之,大眼眨出顽气,张臂做笑纳状:“多时没见面,教我担心得紧,幸好大家没事。小桃姊尤其这么生龙活虎刚才居然拿铳射雕实在精采!来,抱一个先……”
啪,小桃迎着就甩一记俏当当的耳刮子过来,瞪眼嗔道:“我是侬师傅,敢抱我?”乐逍遥顺势脸转于旁,朝霍小玉挤眼道:“小烈火奶奶果是不好说话,霍姑娘这一路没怎么挨挤兑罢?”霍小玉强凝一丝微笑于腮边,低声道:“你一去不回,要是没桃姑娘照顾我,还真就呼天不应求地没门了呢!”
乐逍遥歉然于心,一时嗫嚅:“是我不周,却害两位担惊受怕了多时,幸好霍姑娘命硬,居然撑得过来,倘有闪失,教我如何……这个……心安?”他此番话倒非逢场发挥,却出由衷,心下自有郁闷,暗思:“我从小只想多交结朋友多帮助些人,就像戏文里那班英豪级主角亢臂一呼满街妞纷纷跑来追随也似,可这一路走起江湖,怎会处处罩不住?别说多几个,单一个粼儿就被我带丢了多少回!要不是霍姑娘命硬撑到此时,早过了冰毒符发作之限,都死翘翘晾得硬了,可见盼我拿药回救,焉有指望……”
因惑于心,不由吶然问道:“霍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哦?”霍小玉犹未作答,小桃在旁忽嗔:“你倆在那里窃窃私语不停,在说什么体己话怕我听见呢?”乐逍遥怎明她何故又恼,倒是霍小玉省了过来,转眸另投,问道:“小桃姐姐莫非还没把棉絮团儿拿掉么?”乐逍遥愕眼于旁:“什么棉絮团儿?”
但见小桃眨眼一怔,随即展颜道:“怪不得呢,我怎么忘了?”提手取出两耳中填塞之物,摊在手心,却是棉絮细团儿。小桃笑道:“心里一直纳闷听不清你倆在说什么,原来忘了拿掉。”乐逍遥奇道:“搞啥东东?”旋即心下猜想:“莫非小桃发铳时怕震耳,先拿棉絮团儿塞起耳朵……”
小桃与霍小玉交觑,彼此眸间闪过一丝余惊犹萦之色,乐逍遥怎知她们回想何事动容,只惑于畔。霍小玉见他瞠愕不明,便问:“你先前没听见么?”乐逍遥觉她眼里又显骇异之意,越发大头,懵然道:“听见什么?”桃、玉双姝不由又相交觑,皆显奇怪。小桃啧一声道:“又装!两个时辰之前,突然有怪吼声震天价响,不知是啥魔怪叫得这等可骇,即使我倆警觉得快,赶紧撕揉衣絮棉团塞进耳朵,也给震昏了刚醒过来呢。你既在左近,怎么没听到?”
乐逍遥看她说得煞有介事,转觑霍小玉也是同般稍思又惹不安的神色,他不由挠了挠头,道:“两个时辰之前,我已然昏迷未醒,打雷都撼不动,谁知道坐的车子怎么就撞到这里来了?”桃、玉看他神色不似作伪,互觑释然,小桃道:“幸好你那时先已昏睡了呢,不然非给那阵震天动地般的怪吼声震疯摧死不可!就像外边那些人……”说到此里,悸又难言,向霍小玉投去含憟未消之眸。
乐逍遥越发奇怪,不由刨问:“究是怎么回事,外边那些赶车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却剩许多大小车堵得死死地……”小桃强抑余悚,道:“我倆也不晓得外边那些人怎么回事,只是到了这里突然听到那阵怪吼,醒转之后车外就是死寂,人和牲口都不见了。”说到此处,因觉乐逍遥显似难以置信,小桃又同霍小玉交觑一眼,低声道:“想是恶魔把他们抓去了哩!”
乐逍遥拿出那只活着的鹌鹑搁小桃脚背上,笑道:“别吓自己了,外边哪有什么恶魔?整车鹌鹑不是活得好好的,喏——比如这只。”话声刚落,车壁突然一震,陡似挨物从外猛撞一下,撼得鹌鹑惊蹦,不待乐逍遥生出反应,笃地闷响,三颗脑袋磕额。
只撞一下又归于寂,乐逍遥懵眼愕顾,只见桃、玉双姝惊眸互觑,他心亦怦跳不定:“莫非恶魔在外?”
然而车外别无动静,唯闻低迷雨声沙沙。乐逍遥大睁双眼贴于车壁缝隙,乱觑半晌,小桃突然拍他后背,吓得一跳。当乐逍遥回转脸面,小桃低声道:“有没瞅见?”乐逍遥啧然道:“我都不晓得你们在说什么恶魔?外边哪有……”小桃嗔:“有翅膀的那个呀,侬只瞧低处如何能看见它?”
乐逍遥仍难相信所言:“这是在荒郊野林里,有翅膀的东西多得很呐!不见得都是恶魔,其中大多数是无害的鸟类……”拂开这个话题,转瞅桃、玉双姝气色,觉比那日匆匆离别时似有好转,奇道:“我听人说你倆被逮了,如何好端端地在此哦?”小桃眼凑车壁缝隙,窥一会儿才答:“拜侬所赐,我早已没什么了。当时见地下秘道甚深,便寻将到尽,却发现有个老和尚……”乐逍遥不自觉地接口:“那他是不是好惊喜?”小桃瞪他一眼,忍俊不禁:“喜你的头!他可吃惊了,急着想溜,被我追了一路,不觉钻到后山外。老和尚不见影儿了,我觉再呆里边不安全,拉霍姑娘出来,却撞上一个秃头老汉使暗器把我点倒了……”
乐逍遥思:“依她讲来,秘道里那老和尚多半就是雷家兄妹急着要找的‘老胡涂’。”闻得后边所叙,抚头刚愕:“什么秃头?”霍小玉在旁低声把话接过,半倚半卧地答道:“他使蜀中唐门的暗器手法,发两颗小石子射闭了我倆穴道。”小桃瞪她一眼,没好气的道:“姓唐的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被你拖累,凭他也拿我不下……”
乐逍遥忙分解之:“两姊妹都别争了,那老头是唐翔千,比咱们仨人都厉害些也没什么……我听他同伙说起你倆落他们手上,本要以二位相挟,逼我去剁强锋的手。你说有多荒诞?”二女不由相觑,皆觉难以置信:“听来倒是很荒诞的。”乐逍遥从两双瞪过来的眸色里瞅出另外意思,心中暗恼:“不信我也就罢了,却用这种眼光是啥含意?倒似觉我惹不起强锋……”
他不愿多想究竟惹不惹得起强锋,省伤脑筋,提手拂开此话题,又问:“那后来呢?记得小玉姊伤得不轻,怎么这时瞅着却似好转哦?”小桃冷哼道:“霍姑娘就霍姑娘,怎么又改口叫什么小玉姊哦?”手从袖下悄伸,暗掐乐逍遥腰眼一下,乐逍遥“哇”欲呼苦,待见霍小玉讶眸于旁,他唯强忍不吭,作淡定状:“有蚁。”
小桃似笑非笑地投他一溜儿眸,才接着叙道:“他教几个蒙脸的家伙看着我倆,自己却转到山上去了。”说着此处,两女皆神色愠愠,有些不好启齿处。乐逍遥猜到几分:“尻!我就料到如花似玉一般,他们不会放过到嘴的鸭子……”两女都红了脸,啐之曰:“鸭你的头!他们哪有机会?”
乐逍遥怔眼而思:“怎就没机会了?”小桃横他一眼,才叙原委:“因为那老道突然出现,就好像会使定身术一般,教几个蒙面贼全僵在那儿了。”说到此处,眼瞟霍小玉,没再言语。乐逍遥又摸不着头脑:“怎又杀出个老道还带定身术的……”小桃本待霍小玉接着往后边叙述,但看她没作声,只好自己来释乐逍遥疑惑:“那妖道……呃不,老道是来找你霍姑娘的,用这辆马车接了我倆下山,就到这儿来了。”似因得脱危困全靠霍小玉有接应,她心下不快,只约略提毕,不乐意细述。
然而乐逍遥已自猜得大致无差:“连霍姑娘身上的伤,他也搞定了?”霍小玉一直没精神地倚卧于畔,此时才轻轻接口:“名花流的独门解方,五斗米可没有。”因见乐逍遥究犹眨惑,她便又曰:“幸赖那老道手段高明,帮我暂缓了冰符毒发作之势。说最多只能多撑一二日……等他寻到桑螵蛸取回解药为止。”
小桃在旁冷哼道:“那妖道……呃不,那老道对你霍姑娘还挺够慷慨的,连‘璃清醉’那等珍稀之物也舍得給她施用。”
“璃清醉,”乐逍遥一怔始省:“据老洪医书亦即‘洪宝书’所载,此为解除瘴惑狂乱状态之最好药物。难怪霍姑娘没像徐子卯师傅那般遭受无生无死符控制心神……”
小桃在旁撇了撇小嘴,鄙夷曰:“终究也没济得事,那老道去了许久,再捱会儿你霍姑娘就要‘挂’在眼前了。”乐逍遥怎知此女为何恁般不喜那老道,每提及于他便有强烈鄙视的眼神和嘴型,但听到这处,他一急即省,察看霍小玉眉心所萦气色果虞,忙道:“幸好有我,必挂不掉!”小桃微撇小嘴:“又吹。”
乐逍遥觉霍小玉也似对他所言不以为然,但未暇搁心上去,道声失礼,请小桃代为掀衫,看霍小玉后腰果然黑斑更扩,异谶若隐若现较前倍为触目惊心。乐逍遥啧毕,说道:“果然‘璃清醉’也只能治标不治本,幸好我从桑螵蛸处取得解符之法……”霍小玉眼中遂现一丝光亮,两女对觑,暗觉这小儿竟连“璃清醉”也识,或果有两下与众不同处,非仅能吹。
乐逍遥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他,觉事不宜耽,欲取解符之物施救,忽啧一声不安:“尻,拿不出哦!”二女皆以鄙夷之色瞪他,似都早料这小子光会说得好好的,事到临头又不济事。这等样男子天下已然太多,纵是屡见不鲜,本应见惯不怪,但连他也这般现丑于前,桃玉二女心下仍难释然不忿:“看这些男人!”
乐逍遥苦在其中,不顾辨说,忙于屡试唤取囊中之物而不果,徒自懊恼之极,耳听小桃鄙薄的道:“解药呢?不要说拿不出来哦!”乐逍遥憋了眉叫苦道:“真就拿不出了都……”霍小玉在旁悄觑他神色,暗觉不似做作,她忽感不忍,温言道:“桑螵蛸的解方还需冰心符辅用才能有效,你又不会冰心咒,单有解方也是没用的。”小桃忍不住瞪她,冷哼道:“枉我替你急,你倒会做好人!”
两女到此田地竟仍互绊没休,乐逍遥只有大头,更无可施之法,暗虑耽误救命大事,正急恼难措时,车壁咚地又撞出一声猝响,震得三额交磕。只见桃玉双姝眼光惊疑不定,顷连乐逍遥也为吃紧,撑身瞠然四顾,心头怦蹦:“遮莫果有恶魔在外,却乘机来袭?”
车里正慌作一团之际,咚又一响更震。凌钰筎踢打车门,怒道:“喂,你和谁在里边?”脆声陡起,厢中三脸互觑,小桃低问:“外边那个是谁呀?”乐逍遥一怔才省过神来,心道:“这边有倆搅得脑乱,却忘了还有一个在那边。咦,她怎么过来啦?”凌钰筎矫腿发力,又是一下大震,车壁欲摧。
里边三躯撼滚一堆,觉车身倾向一侧。因恐那妞再三“搞搞震”,乐逍遥忙拉车门,说道:“就开就开……”小桃使个擒拿手法将他撂臂离门,冷哼的问道:“到底是谁来着?”乐逍遥啧曰:“尻,先前你们不是已然听到我和她在外边说话的声音了吗?还问!都听见了才敲车壁吸引我寻过来的……”桃玉双姝交眸显惑不解,都道:“我倆哪曾敲过车壁?”
乐逍遥一怔,随即想到:“对呀,倆妞耳里都塞棉絮团儿直到我进来为止,未必听见先前我和凌姑娘在外边的声息。”忽省一节不妥之处,心头格登跳蹦,失声道:“那是谁敲什么来着?”
这时笃笃敲磕之声又起,二女的手脚都没动过,也非凌钰筎踢打车门的声响。便连她也似顿为错愕,停足不发,在外转顾寻视。乐逍遥觉有蹊跷,忙拉车门,欲唤她进来且避,不料门刚拽开,一道翼张陡覆之影从她脑后急现。
凌钰筎浑然未觉,只见乐逍遥与两个俏丽女子竟挤于车内,她怔得眸圆,随即愠竖秀眉。乐逍遥反应未及,幸而小桃早有蓄备,急抬袖铳朝外砰地放射。与此同时,凌钰筎怒发一记指梢劲气射还车里,愤道:“偷袭我?”
乐逍遥知她会错了意,先前他亦猝然这般吃了一惊,小桃所射乃是车外那袭急来倏至的翼影,哪里料到凌钰筎发指相乘骤急?乐逍遥顿感小桃情势不妙,浑没暇思,急忙挪身挡于她前,顷然胸口一撞奇炙,既遭凌家独门气剑指力所袭,天蚕护衣也护不周全。从来如他所料,此女当属他平生克星。即使天蚕护衣挡得住金铁透斫之袭,却对凌家指力无可奈何。何况凌钰筎内力激增,一怒之下更无保留。
倒时忽见先前唤咒不成徒憋于心的诸般物品悉数撒出,硌得身疼,乐逍遥傻了眼:“爆了一地!”
小桃扬发袖铳,本是要射阻那道突如其来的翼覆之影,孰料竟从铳口前倏忽消失。凌钰筎只道自己摆头侧脖避得及时,堪免于死,她被猝响的铳声吓一跳,回头不见有异,更怒:“明明是射我来着!”
小桃方只一愕,凌钰筎腿已踢入,直照怀里踹来。小桃肋伤未愈,但与霍小玉比较之下,她尚能活动自如。因见凌钰筎腿来得急,不假稍思便也回脚对蹬。两女虽不以腿功见长,但都胜在身手矫健,且均有上乘家数。乐逍遥晃身歪倒之时,两女之腿同时蹬在他躯,震得嘴磕车壁,眼冒金星迸个不停。
因见踢得他难看,二女皆怒,遂互迁于对方。凌钰筎飒然收腿,旋身发出一道强劲指力,激将注入车门之内,正中小桃肩窝。
她俏然回靥,看见小桃按肩疼倒,谅已无力反击。凌钰筎矜哼道:“此地恁多古怪,想是你这小恶婆娘做出来的了?”乐逍遥虽觉这话忒也没脑子,但痛难言,自然想笑也笑不出来。看见身边撒得些物,他不免暗异:“乾坤袋里的东西怎么又出来些了?”一时闹得稀里糊涂,顾不得伤疼难耐,抱侥念再施乾坤秘咒,尝试收发是否自如。应手一指,撒出来之物又即入囊。
乐逍遥暗自惊喜不胜:“好使了,好使了!”这时才感疼从胸涌,奇炙难耐,情知凌钰筎这道指力又挨得不轻。霍小玉在旁眼见分明,不禁关切地问道:“你……打不打紧?”乐逍遥语憋于喉,一时苦水满腹翻腾:“撞上你们这些妞,一个个就会鼓捣蛮拧,害我生命值大减了哦!”
正要取药自服以抑伤痛,转面却见小桃假作昏伏,待凌钰筎靠近门边,突然甩手翻腕,从胁下反撩一剑奇急,袖褪匕现,顷烁青刃冷芒。鱼藏。
又名“鱼肠剑”,春秋杀王之刃。
其短若匕,然具剑形,双锋无锷。光鳞流滑,飕然从小桃皓腕下荡然而出,吐一道急寒凛凛侵至凌钰筎腹间。比论快剑闪击之术,自是小桃专工。饶是凌钰筎身手强悍,猝然也吃一惊,绰手摸腰无剑可驭,待省不妙,小桃撩剑刁钻,势已不容回旋。
究竟凌钰筎家学渊源了得,这时仍叫得出名堂:“慕容家的游刃近攻剑术!”
小桃眼中的神色似是冷笑地说:“此刻你省得也已迟了。”乐逍遥未暇寻思何故他所遭遇数女彼此关系复杂,各皆仿佛前世对头,端的水火不容,一见面便是毒招狠著互加,比起桃玉双姝的心计辣手,凌钰筎平素大大咧咧惯了,既来扎堆,反陷自己于不妙境地。乐逍遥看出小桃猝施杀着,端无丝毫留情余地。一惊之下浑没顾己创痛苦楚,急拼一股劲儿强撑出手,卒然探攫抄刃。
不论他如何倒霉,家传飞月摘星手之快妙绝伦与生俱来,便如他那稀奇古怪的桃花运桃花劫,一向伴随不离。小桃洗袖送剑虽快,陡地里已递不前去。方见乐逍遥横伸一手捺腕,脉门顿麻。
凌钰筎浑没顾得多瞧仔细,只道对手究竟技穷不济,哈一声冷笑脆俏,突乘不备,攫去鱼肠剑。只看一眼便喜:“怪不得楚二那厮去燕子坞荒宅翻遍了地儿也寻不着宝剑遗甲,原来‘鱼藏’在你这儿!”随即英眉一轩,把剑指到小桃喉边,冷冷逼问:“三皇五帝甲骨胄在哪儿?”
乐逍遥一时怎明端的,只有愣眼的份儿。小桃迎着逼喉寒刃,恼道:“这是我慕容家之物,关你甚么事儿?姓凌的抢占了姑苏慕容的地头,还想赶绝怎么的?”听她此话之意,却似姑苏慕容与凌家曾有一番宿日恩怨。
乐逍遥方未暇思,只听凌钰筎怒道:“先古胄剑本来也不是你们慕容家的,鲜卑的后人凭什么染指?有了它,慕容远山也不能光复大燕国,何况他死都死了……”乐逍遥懵然正思:“慕容远山这个名字不是很陌生,却在哪儿听过……”未及往兰陵渡以来的经历去想,小桃愤声于旁:“死没死关你凌家什么事儿?寻不回先秦胄剑,我看你们凌家的武林盟主也做不长!”这两码事如何扯在一处,乐逍遥自难明白,听两女吵声不休,只是头大涨闷:“这俩虽然站分左右,却都‘愤青’来着,亦即易愤青年,简称大小烈火奶奶……”
凌钰筎气恼当儿,忍不住拿剑比划,作势来刮花小桃涨红的嫩脸,俟当稍近车门,蓦见一只玉足悄触而抵,脚影巧晃,点向她腰旁。凌钰筎本待一剑低斫,腕脉忽僵,原来乐逍遥的手不知如何已按箍她握剑的臂腕。耳听得霍小玉一声低笑:“比腿上功夫得看我的!”
凌钰筎应声软倒,瞠着妙眼呆瞪,才见一支皓玉无暇也似的腿足稍晃即收,拢回青袍道裾之下。霍小玉毒伤未除,在车里半倚半卧,看似慵弱无力,不像小桃那般究易冲动,直教凌钰筎把她疏忽,猝乘不备,这一足唯凭取巧,原也无须多耗气力,一触即中凌钰筎腰间“章门穴”,借了她自来莽撞之力,立时封闭了那处穴道。说也奇险,若不是乐逍遥骤施快手制刃适时,凭凌钰筎的本事也未必便能吃亏,反而霍小玉足或难保。
这一脚虽然告效成擒,霍小玉却也为之促喘娇弱,闭眼似又欲昏迷过去。乐逍遥兀未转面顾觑,看凌钰筎栽得糊里糊涂,瞠着美目满是不甘不服之色。他一时忘记自身苦疼,睹得不禁好笑:“巨搞哦!巨搞哇……”
小桃在旁低哼的道:“你霍姑娘脚上没剩什么劲,点的穴未必持久。还不快多补两下子?”乐逍遥得她提醒,也惮那女侠转眼又即蹦起搞事,“噢”一声点头称然,提指方欲戳穴,忽省:“我不会点穴。你来你来……”小桃先溜一眸鄙夷他,随即蹙眉闷哼道:“我挨她一指戳得不轻,真气如何提得上来?”
乐逍遥又“哦”一声,转着大眼改口道:“我也是挨得不轻,所以提不上真气,原也不算不会点穴了……那要怎么办哦?”小桃蹙眉道:“拿一根硬物,使劲地捅她两下就行了。”乐逍遥听得眼皮儿蹦,抬愕:“捅?捅哪处?”小桃不禁啧出声来,鄙视曰:“这都不懂?还出来混什么劲儿……”她因肩疼难耐,自然脾气也好不起来。乐逍遥磕得鼻灰灰地想:“你跟袁泳姨有什么区别?”
无论如何他都不舍得当真找根硬物来捅凌钰筎穴道,但患她暴起伤人,不免低眸迟疑,见得这大小姐满眸含噙委屈气苦之情,反无他本来所料的那般愤懑,想是因见他居然串通俩女却来欺她,是以恨苦不平,继而生怨深刻,决欲教他百倍偿还方消心头宿积之气。
乐逍遥看出必有报复等着他,暗感不安,忙要寻物补点其穴,以免首当其冲受她伤害。心下惴惴:“这也须怪我不得,当下救命要紧,但你的眼神太令我没安全之感了……”根宝在内称然:“是呀,仨妞如此虎视眈眈在畔,偶也很没安全感!”此惹乐逍遥懊恼倍甚,驱之无话,转觑霍小玉眉间气色果虞越甚,桑螵蛸先前所种的冰符毒随时似将侵入心脉,更不容耽。
说是“无生无死”,但因控神不成,其毒似已逆转改侵心脉。
待施些药稍遏小桃肩伤之后,他挠起脑袋,苦思不得法:“说是要辅以冰心咒之类法门方能解去桑螵符毒,却该怎生施法?”懊叹粼儿不在身旁,似此符箓疗法,他如何会?洪大夫医书也没记载,至于夏枯草的“百草经”更无此类授示。
人生无数关,他一关一关地趟到此处,愈感往前越发艰难无比,哪似儿时游戏说书描述的得心应手?家门之外,诸般经历环环相扣,每遇人事莫不互为关联,只要一节处置失之疏漏,越惹百般不顺、万种拘碍。便如眼下虽觉霍小玉垂危在前,纵已取得桑螵蛸之毒符解方,可他不谙符箓疗法,又失粼儿从旁得力攘助,再如何着急也无从措手。
唯自抓耳挠嘴之际,忽听笃笃敲打之声传来。乐逍遥一怔四顾,三女皆已在此,并没哪一个稍动手脚,他不免愕:“谁在敲?”小桃始终神惕不减,偎坐车门边窥外俄顷,不见空中翼影复现,怎知何故,待又听闻那般闷磕低敲之声,又惹心头惊疑不定,贴眼寻觑一阵,忽惊:“似是……似是从那口白木寿棺里传出来的!”
先前乐逍遥、凌钰筎皆见乱车堆堵之间,有一口白木寿棺静悄悄地陈靠于此辆马车邻隅。他本以为敲打声为桃玉二女所发,这时凑眼观察,厚沉粗大的棺材里果然不时传出笃笃闷磕之声,棺盖已封,以大钉凿实,其内不知何物竟活,此时敛神寂气聆听,除了一阵阵或断或续的磕击棺壁之声,每隔片刻又发出指爪挠木的咔咔磨耳声响,更教汗毛寒竖。
小桃惊颤道:“你说是……是什么在内搞鬼?”两人心头同时闪出“活尸”字样,仿佛雷电霎然照在墙壁,把这二字耀得越发青森可怖。
为减小桃之骇,乐逍遥强自定神慰之曰:“哪有那么多鬼神?我想多半有个活人被钉困在棺内,听到外边动静,于极度绝望中向咱们敲击求救来着……”小桃转面瞧他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支颤叼犹抖的皱烟卷儿,她难以定神,兢道:“你……你真这么想?”乐逍遥若是独自在此,早骇得脚底抹油也似了,但看有三女在此决计抱负不起,唯断同逃之意,做镇定状:“因为我有天眼通!一下就可以判明无误,里边除了有些奇怪的动静,绝对没鬼……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地。”
小桃困此担惊受怕多时,已有些六神无主,只有相信他言,心情稍定片刻,不免恻隐的道:“既有活人困在棺里,那你还不快去救他出来?”乐逍遥本自忐忑猜想,被她轻手来推背梁,不禁地一激灵,转脸皱鼻道:“呃……不用这么赶着我去中奖吧?”小桃投以催眸,嗔道:“既说得这般肯定,怎么也该去看看究竟嘛!若果有活人困在棺内,合该放他出来才是。”
“也不是这么‘啃腚’了……”乐逍遥欲待分说,究竟不由己,被小桃瞪起鄙夷之目俏视,推将上前。到得那口泥痕犹染的厚棺之旁,乐逍遥心下突然寒凉飕透,骇忖:“我日!这副棺分明是从地下挖出来载于大车板上的,即使书航未在旁缺乏经验提供,凭昔日见他常随乃父替乡亲们充仵作多时所识道道儿,我也可看得出这口棺多半已在墓底葬了不知多少天,却又挖出来搁此……里边没死透的还能算是人吗大家说说?”
既明此理,他本便憟自已极,但奈不过脊梁骨后那双鄙视之眸凝注犹催,唯有硬着头皮强打精神守定救人之念,忍耐伤痛挪步靠近,啪的一声发纸符贴于棺上,心想:“好在刚才多掉一张茅山辟邪符出来,不管里头有啥东东,先镇了再说。”只要是活人便无须惧怕灵符镇御,他想到宽神处,拾地上一根断铁镢子正要撬棺掀盖,陡听木叶哗啦骤响,随豆大的雨点泼洒之势,猛有一阵阴飕飕的怪风将他推个趋趄。
四下里车盖的皮篷、禾草披子随风刮掀遍地,乐逍遥扶辕稳身,抬目但见周围每辆车上除了一些零散杂什之外,竟都露出寿棺。一眼投去,遍是棺木杂陈,若山若海,密森森地围着他先前所乘的那辆和三女同处的这驾马车。乐逍遥霎眼间几乎望不到边,方一怔然,忽听得四处同响笃笃敲棺之声,由内而外,夹杂数不清的爪刮木壁刺耳磨砾。
他的魂儿仿佛陡地窜蹦于夜空顶穹,恍若顷然居高俯瞰,只见自己渺小的身影陷于成千上万森然成阵的棺材之间。
不论小桃有没有推他出来,结果都是一样陷此。只不明为何其中一辆载棺的车上却置活鹌鹑于笼,而未似其他大车只布些杂什掩人耳目。
只因眼前所见委实太过诡异、突兀,乐逍遥俄顷惊魂难定,不觉茫然地在棺车丛间晕头转向,夜雨更加凄迷晦暗,淅淅沥沥宛似无数低咽哀泣萦耳随躯。他自能隐隐明白,这许多出穴之棺载陈于此绝非巧合。
棺盖齐声撼动,自里往外,渐促若摧。乐逍遥睁大双目,所见皆然,无论他如何搜兜翻襟,昔日得自林居士草屋的茅山辟邪符毕竟仅剩一张,如何招呼周全?待要另往乾坤袋搜寻其它法物聊以抵挡一阵,突又局窘:“尻!怎又不应驭?”
他更慌了手脚,忙欲往三女同挤的红马车退去,躯却撞在一个倏地横挡其后的大块头上。乐逍遥心头怦然跳蹦:“这么快就出来一个啦?”怎暇迟疑多瞧,下意识地便划一道幻谶天师符甩将出手,只道够快,腕脉霎忽一扼而紧。
送臂绰入一只手里,那人五指收紧,顿如铁箍陷骨。乐逍遥失声呼疼之际,一记风魔腿法撩向旁隅,取位击腋,原是巧极刁钻,却因下身犹软难着力,发腿大失往日利索迅狠,所差不知多少。那道黑影晃转于背后,扭反乐逍遥臂,顷锁其喉。
乐逍遥一怔忽省:“又是这招……”毋须回头,已知背后是谁。
一语咕哝于暗处:“曹掌门,杀了他,可教鬼迷魇顿失着落……咕噜噜咕碌!”
乐逍遥自知刚才撞的是哪个大块头,眼未及觑,闻声一惊犯急:“咕你妈!跟我有何干系?”曹霸一直凛从那异人吩咐,乃因昔时缘故,素知柯氏昆仲之能,此刻眼见许多棺木杂陈塞道,自也不免眼为之直,暗犯脊寒,待听柯辟易之言,他不由惑然道:“找回我女儿,须着落在这小子身上,为何非杀不可?”
黑暗里那对幽闪闪的小眼只瞪无语。仿佛毫无疑问,不容置疑,乐逍遥非死不可。
乐逍遥虽亦不解,但忘自个处境可虞,冲那大块头悄立车丛间的阴影喝问:“你把我那两个兄弟怎么样了?”车旁松垮垮的头若盹似瞌,须臾嘟囔肥腮:“我等从不滥伤无辜……咕噜噜咕碌……但你非死不可!”
曹霸仍自迟疑,蹙眉道:“柯二公公,先前你说在此不宜再造杀孽,为何又要我结果这少年性命?请恕曹某愚钝……咳咳。”乐逍遥从那对幽瞪之瞳里,暗感柯辟易杀意狠决,他岂甘就戮,念转飞快,忙向曹霸游说:“前辈别上他当!八成是这老怪头和他同伙搞鬼,试想先前你杀了他那么多手下,这老怪头浑不在意,这其中岂无蹊跷?”
此亦曹霸之疑,不由随乐逍遥眼光投觑那颗松垮垮的肥皱大头。
柯辟易依然幽瞪小眼,喉里怪响一阵,嘟囊嘴道:“曹掌门若仍不依老夫指点,非但再也找不回令千金,今生更要困在此间,休想活着走出去!”言毕又是一阵咕噜噜噜,脸上每一片皮肉都动。
乐逍遥立觉曹霸必被此言打中,心刚一沉,扼喉的那只手果然掐紧,顿教气窒之际,啪一声响,柯辟易脸缺半边。
曹霸本要下手,陡被焰光摄扰其目,转觑只见柯辟易残缺的面上起了一阵奇异的漾动,皮肉旋拢复故,厚垂的肥腮抖擞之后,形貌依然。缓缓寻声回顾,幽目射觅乱车丛里铳焰闪烁之处。
乐逍遥猜到必是小桃猝发一铳欲解他危,当那老怪头转顾寻觑之时,他霎然念动,为免节外生枝,牵累小桃等三女亦涉险境,怎容迟疑?倏乘曹霸为铳声所扰,指端稍松之隙,悄手擦腰,绰飞烟剑撩向胁后,使一招“肝肠寸断”。曹霸猛然惊觉肋下侵寒,势已不及下手,矍然道:“马大哥的剑法!”
只一怔然,乐逍遥已挣身而出,剑招半途收刹。柯辟易闻声回视曹霸敛拳愕立的身影,肥腮一阵呼噜噜摇摆,怒形于眸:“曹霸,你身著魏武护胄,岂惧刀剑?为何不下手?咕噜噜噜……”此人貌似古拙蠢笨,一对幽闪闪的小眼投瞪之下竟锐似此,便连曹霸也闻言讶然不已,但蹙其眉,寻视乐逍遥藏于乱车丛里的身影。
乐逍遥着地翻滚,乘机避入车堆密堵的轮轳之间,忽感一事奇怪:“刚才每一口棺里都有动静,我明明没有看错。怎么又没有了?”急促不容琢磨,他唯欲引那两人追离红马车,便发一掌推坠旁棺,做出偌大动静。眼前纷影错乱,泥汁乱溅,难见柯、曹二人有无追近。他巧借身手妙捷,连连翻腾扑窜,一迳不停地做出声响,便如儿时逗引二娘挥勺追打的光景。
正翻腾之间,猝地撞在一躯怀里,随即脖颈骤紧,拎离地面。那咕哝之声便在耳畔:“尘归尘土归土,认命罢!”若是落在曹霸之手,乐逍遥还未必便毙顷然,待听得柯辟易话声,登时一颗心直冒咕噜地凉沉落地。
急欲发剑自解危殆,掌中忽若火炙,所握飞烟剑竟似烈炭一般烫手难耐。他呼声苦也,缩手坠剑,奇炙之感又失。乐逍遥一时又惊又恼:“老怪头在搞鬼!”待欲拾剑已然不及,喉紧如欲生生扼断脖骨。
乐逍遥被扼颈举抬在半空,将失知觉,朦感红马车离此甚远,就算小桃看得到他所临绝境,发铳也已望尘难及,何况雨雾葱笼阴厚,数尺之外越发模糊不清。柯辟易将他扳转相对,幽眼瞪视乐逍遥气促憋紧的面容,满目厌恶至绝之意,嘟腮咕哝道:“鬼迷魇更浓了!”
这时两眸近距相对,籍借雷火霹闪夜霾,乐逍遥忽悚到僵,霎眼所惊非因柯辟易一张肥大皱诡的脸容,从那对挤在肥肉褶皮夹缝的幽瞳里看到的本该是自己被卡脖窒息的模样,然而他只从柯辟易的眼瞳中看见一个痴笑茫然的艳妆小鬟。
霎眸恍然破雾而至幽境,只见梅花开处,她荡袖翩翩曼舞,笑声无忧虑。直到脑门按落一掌,她在雾迷深邃处又现躯影,跪在一个慈祥驻拐的老婆婆膝下。
“婆婆一直最是疼爱你,小舞。你不该瞒着婆婆……鬼武去了哪里?”
雾中花开缤纷,衬那无邪之靥。她倒在花瓣遍地之荫,惨白的手边无声地滚落一个布织囡囡。婆婆佝偻的身影在花雾里若隐若现,渐行渐远,语声沧然:“既不肯说出那孽徒下落,伤透了婆婆的心,只好罚你终身为鬼奴,永陷冥域伴群鬼起舞……从此你叫鬼舞!”
乐逍遥睁大的眼睛渐渐涣散无神,面笼死灰,气已不继。啪一声响,身下坠出一个艳妆布偶儿。有手拾起,放在眼前端详,柯辟易闻咳转顾,眼见曹霸痴看手中艳妆布偶,他不由一怔,弃乐逍遥于地,变色道:“曹掌门,毁掉它!”
乐逍遥本将气绝,身摔泥地一磕之下,呛过一口滞结喉间的气来,迷迷糊糊听到曹霸喃喃的道:“如果我不呢?”柯辟易幽瞳收缩,浑身肥皱皮肉顷似一绷而紧,脚步踏前,未觉踩着乐逍遥手,只惕然凛视曹霸,沉哼道:“曹掌门,给我!”乐逍遥吃疼哆索,随一通促咳,气返稍畅,急欲挣手时,但见曹霸攥着布囡囡后退一步,突然面色狞起,提拳道:“柯二,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乐逍遥虽在迷迷糊糊间,耳力究未失却,甫听曹霸语似少女痴痴笑笑之声,不免一愣。柯辟易肥腮绷肉愈紧,目含逼迫之意,森然咕哝道:“拿来!我便知你魂附布娃娃,必有所图……咕噜噜碌!”说着,手探飞快,欲攫曹霸所握不放的那个布偶儿。曹霸立即发拳,骤卷遍空飞叶泥星荡拢,扑扑洒洒地随拳所向,扬撒柯辟易身上。
便趁凌天昊分神旁顾,贺纭山袖刀出手,迅急异常地虚搠半招,俟凌天昊手端稍松,他忙窜身钻入岔道之中。既已领教当今武林盟主的实力,纵是借他九个胆子,也不敢再作硬衅。
凌天昊转头不见有异,那两个小童只望洞壁倏闪倏隐之影,齐露卒然受惊的神情。
这时忽传一声嘎然而绝的惨号,凌天昊心觉有异,忙携二童寻声而往。籍地下掉落的火把残焰闪耀,只见血肉一滩滩沿道溅洒。他忽觉上当:“姓贺的贼子先前佯作暗示,却引我又回到出口处。”一时懊恼,未暇细察血迹何来。生恐两童有失,唯敛怒寻之意,免照料不周,又生枝节。
他挟两童于臂,刚行数步,又闻一声惊怒交加的嘶嚎颤传而来,却似那青衣小贺的声音,乍响又断,怎知呼喝何语。凌天昊暗觉蹊跷,脑中闪出先前贺纭山兢然之言,不由加快脚步,觅声来处,掠到砖窑之外。甫犹未出,眸间已萦迷雾烟障弥郁。
凌天昊心头闪出一抹惑意:“如何忽萦恁厚的烟雾于外?”掠势刚落,雾气忽荡如拨,现出绰绰一影悄至。凌天昊未待转觑,浑身每一丝筋肉仿佛霎然收紧绷硬,似此不祥骤迫之感端极罕有。果然影未晰显,一道掌力骤出无声,俟至他背心,才发出一种犹如激水溅帛裂布的霍响。
凌天昊立即想到两童亦将随他同遭危及,这股突如其来的掌力之强,他自成名以来还未尝遇。怎容迟疑,忙欲提气前纵,不料身形告凝,已临浩大掌势笼罩其下,竟似一摄如磁。凌天昊心口隐隐作痛,知难顷即换气再提。势不得已,忙置两童于地,身未及转,反手迎交胁背之掌。
一瞬之间,两人招数都极尽其妙,但终不免交磕。巧着既竭,顷刻便是硬碰硬地强较内力的情势。凌天昊脑海里忽如电闪,从那人掌法急速变化的一线纹络里,恍若时光倒置,他在大渡河凌流铁索之上一夫当关,与那人凝峙交掌的情景。
两掌互抵,电光霎然耀烁于穹。只听那蓬发女童萧雪鱼叫道:“季叔叔!”
凌天昊已不必回觑,闻声越教心头猜想更加确定,他未待言,背后那人先已低哼道:“我曾立誓,谁敢碰这小姑娘一下子,不论天涯海角,季宗布必穷追赶绝!”
凌天昊只有苦笑,眼觑自己投地的躯影,却与不远处倒毙的一名披蓑汉子着束无异。且挟二童从砖窑里窜出,即便换作他似季宗布一般初来乍到,睹此光景也难免误会。然而既遇此人,是否误会已不重要。他唯涩然一笑:“季宗布,别来无恙?”
若把季宗布的掌力比若水柱喷注,凌天昊便是无尽之棉。他所催力道浑无着凭,如击棉絮堆里。不由一怔即省:“是你!”
凌天昊面廓微侧,嘿然道:“你不但升了官,武功也精进如此!”季宗布在闪电中凝目,英眉微蹙的道:“想不到江南武林盟主竟是当年大渡河上那个蒙面贼!”凌天昊料他曾在武林聚会的场合见过自己,是以认得形貌,并不置否,话似绵里藏针:“那时你若有今日进境,便不会被我逼落遄流之中。”
季宗布诮视如针,冷然道:“当年你为掩行藏,有意不使本门武功,如今的情形也一样,你已来不及使出七魄剑气。而我,则今非昔比。”凌天昊心下自知局迫,却仍端容如常:“听说朝廷调你到关外镇防女真、契丹死灰复燃,早年西南的旧帐还挂在心上么?”季宗布冷哼道:“即使朝廷忘记了旧帐,可是天意教我又撞到你。”
季宗布时当壮年,又恃修为精进,非同昔比。既袭凌天昊于不备,连催掌劲强注之下,虽觉对方微有提气难继迹象,内力仍绵浑不衰。两人对答之间,抵掌互交,脚下步法连连变换,身影易来转去,依然是交错难分之局。
“七伤拳!”
乐逍遥心头甫怦之际,大片飞叶夹杂水珠、泥星已随拳势漫漫扬扬,朝柯辟易劈头盖脸洒将过来。
一拳之激,竟至如此。顷连柯辟易也为之眩然动容,仿佛所有念头皆在这一拳下刹然胶凝,唯欲顿足后跃急避。乐逍遥吃疼难当,看他又要加力跺一脚下来,怎遑稍思,抬起另一只手推柯辟易胫,方得挣脱那只遭踩之掌。
柯辟易乍感脚下挨推一下,失之稳当,低眼将觑未及,曹霸击拳即至。
迫不得已,柯辟易唯有应接。双掌采个“封”势,不料曹霸虚晃一拳,未届即离,改捣腋下。任何武学大家,罕有功力炼到就连腋窝和软胁也能护得坚不可摧,乐逍遥幼时曾聆村口编篾的智冠先生说拳提及此般关节,眼见曹霸一拳取胁,方位刁钻,不免心中暗叫:“尻,这还不死?”
柯辟易避不容暇,侧来一掌挡于腋下,肥腮倏地绷肉紧凝,硬接曹霸一记七伤拳。
映于乐逍遥眸间的一霎光景,瞬若突然推门之时,陡遭漫天飞叶和雨泥扑面拨撒。柯辟易身形一震欲跌未跌,曹霸已离。只飕一声,笔直高纵,蹦出数十尺远,身影逸隐林雾幽深处。乐逍遥犹没定神,扑簌声响,大团粘沾柯辟易身上的泥星败叶又抖将落地。
乐逍遥遂想当然:“这柯老怪似乎打不死,挨七伤拳料也没事……”但见柯辟易面上每一寸皱赘肥皮都颤搐难定,摇摇晃晃如醉汉也似,突然一交坐倒,如小山之覆,险些压到乐逍遥身上。先前乐逍遥几遭此叟所害,恼犹未消,待闪于旁,见柯辟易手撑旁辙勉强支身不坠,喉中咕噜噜闷响,一时间面如死灰。他不由又转返,觉柯辟易气色不妙,啧然问:“滋味如何?”
柯辟易嘴垂血沫摇晃肥腮,眼皮未抬地闷哼道:“死倒死不了,不过这一拳确不好挨!”语毕哇地吐些隔夜饭出来,隐隐弥飘血腥之气。乐逍遥划燃一根火摺子忙来察看伤势,籍借眼前光亮,忽见各般颜色的小瓶小盒乱撒于地,且有碎银以及其它叫不出名目的琐杂物事坠于柯辟易脚下,足见得刚才挨了七伤拳剧震之甚。乐逍遥忙拾:“哇啊……爆了爆了!”
他凭家传快手抄攫,正趁柯辟易忙于调息定神未暇旁顾,随拣即收,果然乾坤咒又应验如初。乐逍遥心中又喜又诧:“坠出那个布囡囡之后,怎么又灵光了?”一时未明所以,只觉那个布囡囡果是大有邪气,先前乾坤袋百唤不应,想是与它有关。只不解何以他未受其控摄心神,反而曹霸这等高手竟未能免。
柯辟易这等异人身上,果然揣得不乏异物。所坠诸般物品之中,有些竟是乐逍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他拾起一个蓝药水瓶儿,眨着眼寻思:“咦,这是啥物恁眼熟?记得星尘老和尚也曾掉过……”旋又见有红药瓶和紫药盒,乐逍遥忙收不误,又见得一幅灰旧卷轴,触手有如蝠翼,拉开一看,暗叫稀奇:“怎么就只一个若隐若现的‘回’字哦?”
但听柯辟易喉里迭发大响怪异,显将缓定乱息,乐逍遥忙收好所拾诸品,无意间觑见车轮下卧得一个痴笑茫然的艳妆布囡囡,他未暇思,随手也收之入囊,忽感不妥:“尻!我收它干嘛?”方省此物必是刚才曹霸乱中失弃,却已追悔莫及,唤咒不应,又取不出。
柯辟易摇摇晃晃地扶辙立起,不由分说,劈手来揪乐逍遥衣领。虽在曹霸拳下吃了大亏,这叟究非寻常,三根肉囊囊的残异指爪甫然探出,便勾得正着,迅不容乐逍遥转念。乐逍遥顷感不安:“糟了!先前老怪头之所以要掐死我,似因那艳妆布囡囡揣在我身上的缘故。不知怎么又掉出来,被曹霸捡去瞧,于是老柯改而跟曹霸犯急,可是曹霸走得匆忙,却又弃给我捡……果然乾坤袋又失灵,老怪头势必仍要掐我!”此中关节本极诡怪,难得他在此情形下脑筋犹能转得不慢,稍思即串将起来,明白那小布囡囡有古怪。
“尻!我捡它干啥?”恁奈叫苦已迟,被柯辟易抬手揪拎而起,居然两脚离地。乐逍遥怎容再挨一回掐喉,急绰飞烟剑欲将这叟迫退,不料手刚握柄,一下奇炙,如攥了满手烈炭也似。乐逍遥呼烫声苦,不禁松手弃剑,方省又是柯辟易搞鬼。“咕你妈……”
柯辟易面肌赘肉犹搐未缓,游眼寻觑曹霸适才身影消失处,却似没留意到乐逍遥挣扎激烈,叟喉怪响一阵,咕哝道:“小子,且帮我一道去追杀曹霸……咕噜噜碌碌!”乐逍遥闻言一怔,止了挣扎,愕眼转回:“为何?”柯辟易幽目犹盯夜雾萦缭的前方,嘟囔道:“须毁了那小布囡囡,否则大家处境堪……咕碌碌……堪虞!”
乐逍遥便闹不明白:“为啥处境咕碌碌……堪虞?”柯辟易不耐烦多说,扯他直走,囊着嘴腮恹声道:“总之听我的没错!适才见你剑术轻功也算不弱,帮我周旋,待本座从容施法制住曹……咕噜噜……曹霸!”乐逍遥愣听至此多少有些恍然:“哦,毕竟曹霸拳头厉害,老怪头再‘鸟’也扁不过他,为免再次吃亏,是以拉我去充炮灰来着。”待拾回剑,又觉不烫手了,转觑柯辟易皱松松的大垮头,惊异暗啧之余,旋觉一节困惑:“布囡囡分明已不在曹霸身上,老怪头这等大本事怎会浑然不觉它已回到我兜儿里?”
怎知柯辟易究竟揣何心思难以忖度,乐逍遥转念不安,想起仨女犹在车上,此地诡气森谲,怎可弃之不顾?他忙挣脱柯辟易的爪端,旋身蹦落,晃开数尺,说道:“且先别忙追曹霸,这里有许多棺材究竟搞什么鬼?我三个同伴还困在那边……”话声未毕,脚下忽绊一趋趄,籍借瞬间闪电光耀,低瞥忽见所绊之躯赫然是气息奄奄的柯辟易!
乐逍遥怔之不已:“怎么你……却躺在这里?”柯辟易显然拳伤严重,萎顿于地只咳难言。乐逍遥憋出满嘴泡沫之余,忽省有异:“那么拎着我拉了要走的那个却又是谁?”不暇转顾,一影颤幽幽地悄靠过来,贴颔凑抵他肩后,长发枯散如槁。
乐逍遥倏感背心飕寒到底,一只有蛆密蠕的瘦手从后边探绕前头,悄摸他腹,且渐往下伸去。乐逍遥身子登地惹一激灵,变色道:“尻,又来……”岂待根宝又遭诱拐,他忙唤咒欲施天师符法,不料手脚竟没听驭。
乐逍遥霎时身凉到木,耳边四处敲棺声骤乱,每口棺里仿佛都有物活返欲出。
恍若深深陷困无边无尽梦魇纠缠之窟,所有念头都告僵死,唯眼睁睁地看着那支蠕蛆之手游走腹下,渐往裤胯里去。乐逍遥心头悲萦愤极,恁奈无计可施。
便在此时,忽见柯辟易翻手而出,仿佛虚抓一把,乐逍遥犹未瞧明,霎神恍惚离躯,迅即与柯辟易魂壳交替。虽只一刹那间,他亦感受到柯辟易五脏六腑经脉震损的伤痛。
柯辟易魂入乐逍遥之躯,稍霎即各返原窍。乐逍遥怎知刚才发生何事,懵然回觑身后,只见脚下多了一具枯发蓬槁的朽骸,遍蠕蛆虫,倒下便散了肢骨,五窍填撒盐粉。他猝然吃一惊后跳数尺,将欲发符之时,旋觉那枯骸似已不动。
随一串喉中怪响闷然,柯辟易摇摇晃晃而起,摊手拍去沾掌盐末。眼瞪地下枯骸,面色大似惊疑不定。
乐逍遥看自己袖腕亦沾得有盐,一时似懂非懂,转瞧柯辟易,心中难抑惊奇羡佩之情:“哇啊,用盐也行……这是啥门道来着?”
柯辟易喉中咕噜噜响,并没回答,搐颊看骸又顷,忽哼:“不想此地还有人精谙黄教虚法,连干骸也驱唤得动……咕噜噜噜!”啧然声毕,仰起肥皱皱的大脸庞,凛声又道:“究竟是何方神圣?”
乐逍遥道行究低,瞠然在旁怎明所以,但随柯辟易也仰一下脸,模仿其腔凛然望穹道:“究——竟是何方神圣?”
待舌儿蹦定,他又咽回嘴里,转觑旁边那张松晃晃的肥囊之脸,宽然慰怀的道:“不管究——竟是哪路神在搞鬼,亏了有柯老前辈在。随便用一把盐都搞得定,实在是太‘鸟’了哦你……”柯辟易抖着肥垮垮的松腮帮儿,却面色严重,咕哝道:“幸好就一只朽尸鬼,因为我没盐了!”
乐逍遥突觉一事大大不妙:“可那边还有好多棺……”未容说完,衣襟忽紧,却被柯辟易劈胸揪住,幽小之眼从肉缝里瞪将过来,冷哼道:“我又觉你身上大有邪气……哎呀!”乐逍遥岂容又遭掐脖,陡感这叟的眼光不对劲,没等揪实便往手背咬一口,趁柯辟易疼呼,他忙向后翻斤斗。
柯辟易揪住裤腰,又把他拉回,小眼瞪将过来,面孔一沉,道:“这么急着要溜,莫非心里有鬼?”
“没鬼,”乐逍遥拍胸口强作镇定,“除了二两心头肉就是一腔心血。”
柯辟易小眼溜转他身上,沉脸道:“怎知不是心怀鬼胎?”
“不可能,”乐逍遥辩白:“我从小就吃宝塔糖,蛔虫都存不住何况鬼?”
柯辟易扬手欲掴:“还敢抵赖?那小布囡囡定然又揣回你身上了,拿出来让我毁了它,省得节外生枝……咕碌碌!”
乐逍遥本自惊疑:“撞上了这老怪头,我怎么溜不掉了哦?”原想忽发一脚踹裆,待闻此言,顿生同感:“对对,我也觉那小布囡囡有鬼,但已揣入乾坤袋,被它封了咒,取不出来了怎么办?”柯辟易眼光一霎变化,低瞧他腰,语竟微颤的道:“你有乾……乾坤宝袋?”觑其这等激动难掩的神色,乐逍遥登感失言,未及转念改口,柯辟易目闪攫取之色,急探手来夺。
乐逍遥暗叫晦气:“尻,这鸟厮居然起心打劫我!”然已懊悔不及,提脚急蹬柯辟易胯间,忽见脚上着火旺烈,乐逍遥慌忙回缩拍火,浑没顾防柯辟易手攫他腰,一探便已拽着乾坤袋的缠带子,忽发一声怪叫而跌,直撞出丈外。
乐逍遥顷亦震躯倒坐于地,眸中幻火又失,看柯辟易往草里跌得狼狈,未容想明何故,柯辟易又从草间晃返来夺。没待抢近,乐逍遥慌忙爬起急逃,他身法原极快诡,但在此地竟似丝毫不会轻功的人,每催风魔步法便又心沉三层,暗骇:“惨了,没绝世轻功傍身,这凶险江湖路可怎么走?”不论怎般扑腾,柯辟易高大的躯影总是笼罩着他,尚幸乐逍遥纵快不起,犹能大趟玄神卦象秘步,左蹿右蹿,屡教柯辟易手攫不着,紧随在后恼喝迭连道:“再不停下,我发掌雷摧心焰……咕碌碌……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