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斗米杀阵(上)1
作品:《仙剑奇情》 乐逍遥蓦然回神,只见陈猱头鼻不鼻眼不眼地憋出一声呼:“跑!”
一语倾出每人心底最恐惧那个念头。四人撒脚就跑,小兵奔两步没忘了拐回拾盾,继而又逃。乐逍遥且跑且咦:“怎么又倒回到刚才起跑之际了?”未待想明究竟,忽觉又陷雾障,四下里死鸡仿佛都在树上扇翅欲扑。
“尻,”乐逍遥只来得及瞥见小兵手里的兆异盘法针乱旋,所指不定,没留神一头奔撞树上,待晕转初定忽觉,四人竟又失散在雾里。
霎刻之前那番迷失犹在心头残留阴影,前路仿佛鬼门隘。
不需要摸黑前去,乐逍遥已能感觉雾深处必有三三两两木然兼程赶赴黄泉的魂灵,只不好肯定到时还有没有箫声引他回返生路。
“箫声?”他本来迷惘,霎而触念省起,刚才迷途忘返时似闻一韵清箫破障遥传,引他蓦然回首,得离迷魂道。
乐逍遥不觉往嘴上叼半棵皱巴巴残烟卷儿,说什么也不愿再往前多迈半步,眨着大眼回头,只见一人神情木然,眼珠子穿针引线垂于鼻际,直挺挺地与他擦肩而过,朝雾中踽踽行去。那袭方士袍乍映瞳间,乐逍遥嘴已嘬圆:“镰仓护圣……”便在烟卷将欲坠落之际,合唇又叼回嘴上,忙要跑开,忽感脚下有异,低眼一瞧,地面又若活水般漾动流向雾光幽迷的前方。
“哇,”乐逍遥只刚心蹦,不觉又奄沉沉欲盹,茫然转躯,随那毫无表情的方士身不由己地滑向雾深所在。不须强抬浊重渐覆的眼皮,已感前边有些三三两两各自赶路的魂……
尚幸这次所陷未甚,又闻箫曲遥引于后。仿佛儿时放学不思家还,待闻篱内飘出二娘拿手的豆豉烹咸鱼那熟悉引馋的香气,勾起满肠思家之情,抵御不得。
乐逍遥垂盹的眼皮顿睁,叼烟又醒,返身时对那方士死得扭曲的惨白脸说:“家的诱惑,我不想抵御。尤其是在有王老三牌五香豆豉煎鱼的前提之下……”
目送方士木然逝入前方雾密处,乐逍遥蓦地转身。
只见摔缺一角的兆异盘在小兵手上针转飞快,引起惊呼:“四面八方都有!”雾随语萦,妖气弥横四野。乐逍遥噙着半棵烟刚要“咦”,当中最愣的那个,亦即陈猱头已憋不住,便在三双焦虑期盼的目光中,鼻不鼻眼不眼地先嚷出一嗓:“跑!”小兵奔倆步没忘刹转脚回捡盾牌,继而又撒开腿奔。
乐逍遥皱起脸啧一声道:“又来?”只稍发愣,那仨鸟人已不知奔哪处去了,四周密雾笼障,遮断视线。既然事已至此,乐逍遥说什么也要改个奔跑的新方向,免堕失魂雾。刚转身便与一人差点撞个满怀,未及抬眼,倏见一袭方士袍在畔。乐逍遥心头格登:“不会吧?”
那方士神情木然,眼珠穿线挂在鼻翼两旁,与他擦肩而过,地面又随流雾漾动朝前。
“家的诱惑……”乐逍遥未及道白完毕,甫闻后边箫韵破障遥引,急忙奔离方士之旁。但觉整片林梢所挂死鸡扑扑扇翅竟欲复活,妖异之雾旋萦骤笼,越发弥于四人躯旁。这回乐逍遥没等陈猱头鼻不鼻眼不眼地憋出那一声嚷,先打响指朝另一方向,抢着说:“别嚷了,跑!”陈猱头一语欲出被断,差点没咬着自个大舌头。四人八腿应声撒开,小兵当然没忘记打个刹、拐个岔,回拾盾牌又奔。
乐逍遥按自己选定的方向猛一转身,却撞树上,叫声苦倒。头晃目眩地犹没爬起,只见方士袍在畔。不须抬眼仰觑,便知那法师魂要经过。霎刻间屡次三番这般,乐逍遥心中恼火已极:“佛都有气!”跳起身不打招呼,捏拳便欲先給那方士实打实地“慰问”一下,耳际箫声遥至,乐逍遥忙撇下方士。
兆异盘的针激旋促乱,四人皆呼:“跑!”乐逍遥已经疲了,只嘴动了动。小兵拐个岔回捡盾牌,依然又跑如故。乐逍遥非似先前那样勤快了,没精神地望着小兵一再重复的捡盾动作,咕哝:“没脾气!”转面只见方士茫然走来,仍要擦肩而过。
乐逍遥不慌不忙迎之曰:“刚才那一拳还记在帐上呢。”提拳叭地打那方士之际,耳边又有箫声远引。
陈猱头捂一边脸痛呼:“哥你打俺干啥?”乐逍遥收拳不及,唯歉然道:“不是打你,是打鬼来着猱头!”陈猱头似懂非懂地“噢”一声,即又憋紧脸鼻不鼻眼不眼地喊那字:“跑!”乐逍遥起脚飞快,踢掉小兵所捧的缺一角法器,没忘蹦踩俩下才跑。小兵顾不上瞪问此举何意,跑几步忙回身捡盾牌,扛起来又奔。
虽说闹得稀里糊涂,不明何以然,置身怎般诡绝困境却是毋言而喻。乐逍遥非是那种遇危只顾己之辈,因患那仨人跑散有险,忙唤之谓:“这边这边,大家都别失散了!”那三人既入雾中,顿无声还。乐逍遥心下不安,一转身却与某躯撞个满怀。
他已不想睁眼再看,料也料到又是谁要擦肩而过:“镰仓幕府是吧?”悲愤地捏拳就招呼它,此番倏出料外,这道拳去得纵疾,却送攥一手之握,如陷箍锁牢扣也似。
乐逍遥难免失怔于顷,一挣不脱,陡当那只手箍指忽紧,霎送奇痛直摧筋裂髓一般震入心底。他连连变换招数欲加摆脱,皆卸不去那只手牢牢扣拳之势。雾林冷光青青,映眸始见一人伸臂扣握他拳,黄脸布褂,非著方士袍。
纵觉不似鬼魂,那人随手攥扣之劲究竟将欲摧折臂骨。乐逍遥猝为痛急难当,未假稍觑便起一脚踢撩那人腋窝,此着腿法无疑巧尽刁顽。若在往常也堪得意,怎奈此刻猝挨苦甚,力不能畅,撩脚取位虽巧,却比想象中失之迟滞。甫踢落空,那人已晃转到他背后,扭反他臂,不容乐逍遥反应过来,一只冷硬的瘦手已抵他颔下,扣扼喉结。
乐逍遥凛然忘动,耳后传来几下咳声。那人默无一语,但露这等上乘锁拿手段,一招成擒,绝非妖魔鬼怪,武功之精也非乐逍遥赤手堪敌。
既觉那人未即顷下杀手,只咳难言,乐逍遥唯有先打破沉默:“快跑哦,这里有鬼……”提到鬼字,自己先寒,后边仍咳不停,继以闷喘,除此却似无动于衷。乐逍遥暗自惦记适才那韵箫声,只欲觅往,怎耐烦迭生羁绊,偏生那人直咳又喘,没暇搭腔,似因适才发劲猝然,引气岔窒肺经。
乐逍遥想起何子丘昔之所吟,触念脱口而出,猜道:“七伤拳本似刚柔并济,击躯摧腑皮无瘀,运劲至巧至速、力道变化繁复无比,堪称天下第一奇拳。为使拳劲更为刚猛霸道,以有立竿见影之威,前辈必是一年之内急于打通‘中府’、‘尺泽’、‘列缺’、‘少商’四穴十二次,操之过急,以致遗患经年,不发力时也会手臂内侧痛、锁骨上部痛、喉痛、胸痛、气喘、咳嗽……伤在手太阴肺经。”
那人不意得闻此番深谙他隐患之析,心头一怔,暗觉此儿不诊即明,委是奇异,蹙眉忍咳,语吐艰涩地冷哼道:“若当连发十二拳之时呢?”乐逍遥眉为之紧,觉此人语含深戾欲倾不能,纵遭所制命垂其手,他亦无意隐瞒,未假思索地道:“一拳七伤,先己后人。这种情形之下连发十二拳,脉断十二经,亦是前辈死期。”
自在料中,那人一听戾声倍甚:“你是说我注定没命发成十二道七伤拳吗?”
乐逍遥耳为之激,强忍脑中暡震,言不相瞒:“不发拳力,有一年的命;俟发全力,立时没命。”语毕喉又箍陷将摧,他想收也收不回。只道要绝,那人指端微松,仍持锁喉之势未舍,在耳后咳余又哼:“寻遍郎中,谁敢说我只剩一年活命?”
乐逍遥改口不得,唯叹:“怕你一怒打杀,谁敢实说?”那人又咳难继,手仍箍喉未离,指梢劲却悄弛,乐逍遥自有所察,心仍紧弦。但忍不住:“前辈又何必非要打出那十二拳?”
那人默喘沉闷,喉里不时咕噜噜发鸣挫响,显是痰结难舒。乐逍遥忽想:“痰气愈憋,恐怕你想一气发出十二拳都已无望。”又想此人的拳头何须非出十二拳,只消一拳便可锤杀自己小命。
正忐忑间,那人又低哼于后:“你是何人,在这里干什么?”乐逍遥觉命垂一线,紧着头皮唯道:“我我……迷路了,跟前辈一样。”只道这便搪得过,倏地里喉又箍紧若摧。那人语声转寒,戾恹恹的道:“不一样。”
乐逍遥趁尚能语时急语:“不一样就不一样,手何又扼紧哦?”那人冷哼道:“带我去见囡囡,小命或可保!”乐逍遥听出语气不善,心头怦怦的道:“什么囡囡?”那人扼喉之手倍紧,觉他狡得可杀,戾凝于眉,森然道:“河西狗賊有胆掳我女儿,没种认帐么?”语忽转厉,如锋磨耳:“不认也要死!”
乐逍遥不意得个黑锅盖头上,倒出所料,啧出声来:“尻,前辈你哪只眼瞅着我觉似河西賊啦?”那人微吐手劲,顿然摧震得他全身每一根骨都哗啦响,待看出惮相,方又凝手箍喉,冷哼道:“我两只眼都看见了。你腰后所别飞烟剑,不正是架势堂纳兰春树之物?”
飞烟剑从来轻若无,乐逍遥怎料竟在己身。登时一怔:“呢支飞烟剑点解又别到我后腰嘹?当时不是纳兰春树拿着吗,何时被我捡回来了又?”纵是糊里糊涂,但料那时遍地火鸦窜炸的混乱光景之下,或许自己的手又不老实,未免乘了纳兰之危,平白捡个麻烦转到当下。那人见他噎而无语,越觉确然,冷冷道:“素无恩怨,尊师纳兰老贼既然惹上我曹霸,得看看他到底能挨得下我几拳!”
这个名字一直憋在乐逍遥脑中已有好一会,虽料是他,急想不起,此刻方省于心:“崆峒掌门曹霸这会儿正扼着我喉呢,难怪爪这么硬、招式这么有型。”唏嘘间又记起这病恹恹的大汉曾携得有女尚幼,时下身边孑然,想是此来为寻那黄脸小姑娘。
乐逍遥脱口而出:“我记得那小姑娘……”脑中回想当时误随大哥成一伙伏击捕蟀阿叔的情景,嘴凝笑意。曹霸怎知这少年那日曾见过他父女,会错其意,只道他畏欲直承不讳,手端一紧,急切语颤道:“不想死就带我去……咳咳!”
这片萦林迷雾果是透着森森诡异,先前乐逍遥误遭黑脸破汉弩矢伤臂,初痛不欲生,但未多时竟不如何觉疼,另仨人当时似也浑忘伤痛,或因憟之已极的缘故。待置此间时候稍长,非仅感觉渐似麻木,连浑身血行之势也似滞缓。乐逍遥自感有失往常敏捷,心底暗存有疑,恁奈怎明端的何因?
曹霸所攥正是乐逍遥那条伤臂,劲透指端,方又触痛猝然。乐逍遥不由“丝”地吁气咧嘴:“轻些轻些……我又不是纳兰徒弟,这支剑偷来的!”他一向不愿自承手的老毛病,迫到急时怎顾及此。然而曹霸并不相信,攥手愈紧,教他闻得骨声在响。“纳兰春树身上之物,岂会让你偷到?”
乐逍遥吃痛难当,急呼:“那你身上之物我不也拿到了?”曹霸闻言一怔,始见乐逍遥忍痛拎起一个晃悠悠的装有生辰八字抑或姻缘谶之类的那种布缝小香袋,在他眼前摇了摇。
曹霸几难置信,那物分明是他亡妻产前亲手缝制的式样,纵然土布粗陋,一针一线莫不熟识亲切,虽已不需再有怀疑,他仍缩手自摸身上揣处,果然捏衫瘪空。曹霸啧出一声讶:“好快的手!”
乐逍遥趁他激动又咳,侧转脸瞧了瞧手拎之物,见绣有闺名娟秀,不由念将出嘴:“曹文姬?谁呀……”曹霸竭力忍咳抑喘,冷哼道:“我女儿的芳名,怎配由你口出?”说着攫手来夺,乐逍遥手比他快,没教夺着,脸转回觑,看这大汉的窘急神情突感有趣,笑道:“蔡文姬的芳名都从我嘴出了这当下,何况曹文姬?这名字实在……”
本欲评曰“不是太好”,曹霸手扼其喉,指端掐紧。乐逍遥顿时气憋难舒,忙缴还香囊儿:“給你給你。”曹霸得以拿回此物,手梢微松,奇怪地瞪他一眼,不由嘿然道:“偷得走我身上东西,想来纳兰老贼也抓不住你这只贼爪子!”言下之意,似是信他所言了。既然“飞烟剑”本乃此儿偷来的,须信他不是架势堂弟子。
乐逍遥觉曹霸眼中敌意稍减,瞥其在旁郑而重之地又将女儿之物贴身揣好,他问:“如何起个名叫‘曹文姬’哦,她?”其时险境未脱,原非唠嗑家常之际,但他究忍不住好奇,也自无忌。曹霸觉有谑色,引一阵咳,脸又板起:“昔蔡文姬才情出众,又与我祖上曹魏武在乱世中惺惺相惜,似乎结下一段不了情……咳咳,我中年得女,盼长成似她那般文采出色,不用在江湖草莽打打杀杀浪荡一世。盼女成才,又有什么不好?”
乐逍遥不料这土巴交模样的武林豪士有此抱负系之其女,愕眼一会儿,方道:“好是好,可我听戏提及蔡文姬的命运也颇坎坷的噢,生逢乱世,曹操——你祖宗是吧?长得跟濮存昕似地也罩不住她,总之曹操也自顾不暇那时候,一个才女再加点儿美貌的命运就更是唏嘘了!听说被匈奴兵抢去,轮来轮去才沦落到不知谁家,生了一堆胡汉混血的儿女之后,四五十岁人了才得以回见曹操,唉……唏嘘!若文姬她会点儿武功至少会轻功能飞能逃,而非仅属才情出色的一个弱女子,想来际遇就会少些唏嘘了……”
本是随口胡侃以宽曹霸为父者心,忽触自己心底一处烦恼,竟致唏嘘:“曹操有那么多兵马都罩不住传说中他的红颜知己文姬,那我屡次带丢粼儿,丢三拉四这糗法是不是也像曹操一般糗得无奈糗得唏嘘呢?”
曹霸怎知他的唏嘘却为粼儿,只道这少年由衷关心自己女儿,竟致失魂落魄状,还红了眼圈儿捏拳仰憾,不由好感暗生,手拍其肩,反过来宽之曰:“莫担心,咳咳……这我早就料到了,看这形势乱世也将至,有如隋时昙花一现的短梦光景。繁华根基只为新兴大唐所预备。为免女儿将来失之文弱,所以我早早就开始教她七伤拳以傍身……”
乐逍遥浑忘身在何境,光只顾着为粼儿之失而唏嘘抱憾,甫闻曹霸无意出嘴之言,乐逍遥怔转:“你教她七伤拳了?”曹霸自感失言,把脸一沉,凛然道:“我只有这个女儿相依为命,什么‘传子不传女’的规矩,我这掌门不做也罢,谁敢逼我试试?”虽是说得这等豁然,但当想起崆峒五老护法俨然不准擅越雷池一步的神态,心头又即沉重,暗悔泄此秘密。
但乐逍遥想到的不妥之处非是因此,回思那黄脸小姑娘也似乃父一般病咳缠身,乐逍遥惊道:“这岂不反成了害死她啦?曹前辈,我没听说过有女人练七伤拳的,且还这么年小……”曹霸一时未及领会他意,面色凄苦,只叹于旁:“我岂有命等到她长大才教?咳咳咳……”
乐逍遥急难敛念细想这其中有何不妥之处,更料不到因他之故,曹氏孤女终长成,多年之后拳倾崆峒,非尼非道,早弃本名不用,修真自号曹洞宗。他牵念先前那韵箫曲,越琢磨越似耳亲熟切,心为驰往,几愣未闻曹霸在旁歇咳忽问:“你既遇过纳兰,可知他们掳我女儿藏身哪处?”
乐逍遥仍不能信纳兰春树果如陈猱头等人所言那般行径卑劣,觉其中必另有原委。闻言摇了摇头,惑眨于眸:“前辈武功这等高强,如何会遭歹人掳去囡囡哦?”由此欲询那伙歹人行迹模样,以助推想真正来龙去脉,能为纳兰洗脱最好。
“人总有失之疏忽的时候,”曹霸悔恨的道,“谁又能料到有人会趁我如厕之际,入屋掳走我晨睡未醒的女儿?”
乐逍遥点头释然道:“如厕确不是时候,然而高手也难免。你就比我好些,我是坐车的时候,妞儿被人拉走了……”曹霸在旁又因激动而牵促咳若欲断气,乐逍遥看他上气不接下气,顷似绝息断喘。实出不忍,知已无望根治其积久深患,但思洪大夫医书曾有抑制缓解之法,见危不容耽,触念便试。
曹霸究竟戒心犹存,陡当乐逍遥伸手捺点他锁骨下“中府穴”时,猝为心凛:“趁我之危!”一身功力自然激生反应,不待乐逍遥指落,抬肘采势封格。乐逍遥道:“膻中、天突、廉泉、中府四道输穴,以三分力半封半捺,只要不与人运气耗斗,咳喘可平……”不待详释以医理,曹霸更凛而变色:“若被你乘机制我此四处气行要穴,岂非废去我苦练方成的七伤拳功力?”
乐逍遥本出好心,不料曹霸疑忌而生误解,只道要乘机加害,不觉把拳力催吐三成。乐逍遥陡惊不妙:“尻,七伤拳……”手缩不及,反落拳势之封,一旦交碰自知难侥。曹霸一直苦心孤诣,淬致拳力之强堪似当世无二,那日悄手震摧大树,便连凌、易、唐等宗师名宿也为动容不已。乐逍遥既为震骇,不假多想变招晃手,以无相抑有相,为避拳锋,不经意使出田英寿那两招变幻无定的掌法。
剑可窃取,这招掌法精髓却偷不来,无疑与架势堂大有渊源方获传授。曹霸脸色顿沉到底,戾恨倍盛于眸:“纳兰派的‘小无相掌’!”
乐逍遥刚省不好:“我用这招就分说不清了。”耳颊忽搐风凛,曹霸翻腕出拳,顷连大片落叶亦为顿凝于空,旋即纷簌飘扬,随拳风纷纷洒洒漾向乐逍遥躯。一瞬光景,灿若水底波纹粼推,梦幻般炫美迷离。
势已拔剑不及,乐逍遥骇欲后掠避拳,忽感曹霸拳端竟似生出无形粘摄之势,他居然腾身不得,眼睁睁地呆等那一拳霎刻击胸疾至。
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故,乐逍遥从小对传说中的“七伤拳”推崇备至,来自于昔见破头潘操线的布袋戏“崆峒奇侠传”,明知练不得,只是仰慕。仰头望着戏台落幕,常自寻思不出源由,唯觉:“爱是没有因由嘀!就有如书航的姐姐书寒至爱‘王老五’牌钻石,而我则好‘王老三’牌豆豉。”
在儿时游戏中,常幻想自己会打“七伤拳”。一拳出手,就有如水声“噗!”地溅响泼洒一样,在一个四方形范围内,群敌遥遥中拳,顿如雨打风吹一堆败叶也似,消灭在一片粼光彩闪的视觉效果之中。
后来与洪大夫谈论得知,这门拳须不好练,十中有九必伤损经脉,遗患无穷。
乐逍遥抱憾长大,即使在水家渔排上何子壑打的只是假的七伤拳,其中威势已教逍遥儿心策神摇,唏嘘不已。对于何子丘这种老得打不出拳的老鸟,更怀三畏七敬且好奇。
甫当陡临崆峒掌门曹霸蓦打一拳,乐逍遥顿时惊得唏嘘:“很难以准确形象的言辞描述七伤拳打出之时的瞬间璀灿绚烂之美,就有如突然之间枯树开花花漫天,又有如……等一等,这拳立马就到了。”欲腾身挪避不得,骇异之余,嘴上烟卷儿为之喷:“注意了,原来七伤拳是我风魔身法的克星!”
曹霸拳力覆盖的范围之内,谅无可避,避无可免。原本他未出二分拳力,但当乐逍遥变招使出小无相掌法时,曹霸顿感先前竟受纳兰门下这狡赖小徒蒙蔽,一怒暗生,翻腕摧拳,劲出五成。这五成的劲,曾令北少林方丈明慧法师无言而退,默默返寺治疗内伤。七日之后,少林北派换了掌门。
眼下乐逍遥所临绝境似愈恶甚。只不明他在这片雾林里因何气血渐失流畅,动作奇慢有如遭稠胶稀浆所粘,愈是多耽片刻粘凝愈盛。但看曹霸却无羁碍,一拳勘透无相,破无相掌势,顷捶而至。
乐逍遥一惊跌足,便趁临拳滑步摔倒之际,脑中霎显那日同在水家渔排之上,锦瑟幻步翩妙,巧身晃避何子壑之拳。她所使的身法矫极曼丽,妙不可言,乐逍遥久萦心头难忘,只因他那日便觉此般幻步翩转之法本是家中二娘早就挥舞锅勺赶着逼他学会的,只没锦瑟施展时那等美不胜收。
乐逍遥顿忘那两招其实并未极尽妙髓的小无相掌法于脑后,就借滑步仰跌之势,身往下趟将低去,纯以足后跟轴地承躯,旋即晃转于曹霸背后。本是奇翩极妙的一瞬旋躯之姿,却因旁边多了一棵树迎磕正着,乐逍遥“嗨呀”一声叫苦狼狈,不免煞了风景,坏了意境。
曹霸的拳法早已淬练得收发随心,但奇便奇在明明将中,乐逍遥忽从拳前平空消失。曹霸凭虚刹拳之际,才闻背后翻滚疼哼声,转面始见地上土划半道弧痕,拐绕躯后,那少年捂头正坐地急擦撞瘀处。
曹霸暗觉从未见过似此奇诡冲虚的身法,难免凝拳怔愕。顷即“中府穴”一麻,手影矫晃眸前。曹霸惊怒交集:“还敢来?”乐逍遥独恃手快,正要将数处穴道一捺周全,曹霸拳已临腹。
犹未吐就摧肝裂腑之劲,乐逍遥腹间衫帛豁裂,自知曹霸此拳之威,定无可免。
便在此时,林雾幽深之处骤地传来一声厉若饿兽哮号之鸣。乐逍遥再要依照前法挪躯晃移避拳,闻声陡如身堕寒窖一般,浑忘动弹。只觉此非凡兽之音,刹那间仿佛千万婴猝然濒死的惨绝呼号生生压缩为一,其酷戾凶暴端无可状。便连曹霸也顷为一怔,不觉生生刹住拳势,转顾动容:“什么动静?”
猛地回面,霎眸只见一躯蓬发垂首僵立于旁,其态如丧考妣,哀恹至绝。曹霸冷哼道:“又来装神扮鬼,哪搞的发套?”一掌劈头掴去,却见乐逍遥在另一侧呆瞠嘴舌浑未挪动。曹霸一怔暗寒,投目再瞧掌扫之处,却空无别影。曹霸猛然呛气岔咳,惊目环觑无觅。
乐逍遥因瞬间疑惧惊绝而忘答腔,跌坐于地呆望异哮所传之处,并没见到有何诡影魅显,心头正毛间,耳后凄凄咽咽,有压抑之泣。乐逍遥惊欲回头,不料脖颈竟僵木不能转动,仿佛整躯忽遭胶封浆凝,半根手指亦抬不起,遑提发诀使符那等大动作。他从小爱听鬼怪故事,更喜那些鼓舞人的“不怕鬼”文艺,每常幻想自己像剑仙或天师一般独挑天下妖孽于谈笑间,然而这时他忽感那类故事多么幼稚可笑!
因为此刻他根本就只能全身乱起鸡皮疙瘩地木然呆坐原处,想动都动不得,连回脖去看一眼也不可盼,哪有余力耍剑发符御鬼?
目瞪口呆之余,只觉颊痒难耐,脑后竟似披垂蠕近数缕枯槁长发,越垂越长,越挨越近,发梢拂擦颊耳,随一阵阵奇痒更引心悸颤栗。明知背后挨得有一异常物事,低眼借着夜色冷光,但见映投于地仍仅他独坐颤然的身影,并没多出什么挨贴之物。
乐逍遥急欲呼叫曹霸朝这边望,声却憋堵于喉。这时突感裆下挠异,低眼看两腿胯间,触目顿为毛立。一只青惨惨、瘦剩皮包骨的手从后边挠土伸过他臀下,转到前边来骚扰他之根宝宝。
又随一手招自额前,乐逍遥栗然抬眸,胯下爬出个秃小儿貌似他,如幼童身不由己被人携引,从他眼前渐行渐远,却依依不舍,频频回头。乐逍遥惊怒交济:“诱拐?”急欲喊回根宝,声憋愈甚,不经意瞥见距他坐处数步外的一株树簌簌叶动,倒躯爬下一个蓬散毛发的粘蛆方士,手脚并用如犬行,垂蔫头颈,朝他蹑来。
“镰仓……”乐逍遥不由倒抽口凉飕飕之气,惊欲挪臀退避,甫当颤神醒眸,却似幼时被长辈执手携腕,拉着身不由己前行入雾,眼帘里遍林鸡翅扑扇,地面化漾流淌若水,他茫然而往前方,混入三三两两兼程之影。
忽闻身后遥遥又有箫声破障飘送入雾,隐隐宛似召唤回头。乐逍遥虽渐恍惚迷奄,心志将失未失之际,暗觉那韵箫曲平静舒和如家常情调,总似能唤起他尘藏心底记忆深处的一段段美好往事,在他愿念渐黯之时,重新点燃爱和生命之焰。
他蓦然回首,只见曹霸拾起一个针旋狂乱的兆异盘,垂目看着豁缺一角的法器边镂之字,似晓非晓:“镰仓?”有别于寻常粗胚武人,曹霸素知史故,自便晓得南宋帝赵构逝世前一二年间,扶桑国“平安时代”终结于游鸡野魂夤夜号啼的旧都平安京郊。征夷大将军源赖朝设帐镰仓,在满堂阴阳术谶庇护之下号令诸侯,开“前期武家时代”先河,世称“镰仓幕府”。
觑此法器印记旧镂,距此已逾百年以上。曹霸仰看满林死鸡羽翎犹新,兀自困惑难解,乐逍遥突施家传快手趁他稍怔,抢去法器,叫道:“跑!”方要撒脚开奔,曹霸冷哼道:“又来装神扮鬼,哪搞的破旧法器?”一掌劈头掴去,乐逍遥摆头避过,没忘朝他又呼一声:“快跑!不然武功再高也须陷此……”曹霸投眸喝问:“架势堂的狗贼,到底把我女儿掳押何处了?”
乐逍遥攥法器再不肯弃,只觉为免又似刚才反复迷陷,须改个对策,既弃此物不利,唯抓之不放再试试。耳闻曹霸之问,不由愕极:“怎么又问……刚才不是解释过了吗?”便因此怔稍刻,溜避不及,曹霸化掌为指,戳中他腰胁穴道。乐逍遥倒地之际百般不解:“怎么他好似动作无羁,而我就不能发挥如常呢?莫非此人煞气大,不畏妖障?尻,鬼怪也会择人而欺,这世道真是……唏嘘!”
曹霸将他揪衫提起,忍咳勉力说道:“你定是纳兰老贼的徒子徒孙,不想死这儿就带我去找回女儿……咳咳咳咳!”乐逍遥满腹郁闷混夹惊疑,大眼只溜溜转扫四周,懒于辩说。曹霸搜缴他后腰宝剑,稍目一辨无误,冷哼道:“果然是纳兰老贼轻易不肯予人的飞烟剑!”乐逍遥没心情再重复刚才解释过的话语,曹霸也没耐心,提拳说道:“素闻河西人大都悍得很,看来不打你一记七伤拳,必还嘴硬不肯吐实……咳咳咳!”
乐逍遥知这一拳不好挨,既被点了穴更连巧避也无望,忙道:“别打……当时前辈你不是在如厕吗?出来时女儿就没了,怎见得定是河西人入屋掳去的?”曹霸倒是被这句话问得一怔,随即怒操拳头,攥得骨节格格响,面笼黑气道:“摆摊在外的街坊有见十个八个回子扛着毯裹之物从院子后巷离去,依照路人描述其中一贼左颊无皮、匆露半颊白骨于外,分明是纳兰昔时军师扎卡隗……咳咳,寻至昨日,幸有一友人指点前来,又岂有错?”
乐逍遥不由眯眼沉吟道:“道听途说哦,这个须作不得准……到底何人指点?”曹霸脸色愈难看,忍咳道:“向我友人报讯的那人,便是河西旧卒史翼九。”乐逍遥心头一怔,犹未缓过劲来,衣襟一紧,曹霸揪他几至气窒,瞪目道:“原本我还不能确定无疑,但你怎知当时我在如厕?多半你也在场,混在那伙回贼之中,有份掳我女儿……狡贼,先吃我一拳!”
乐逍遥惊道:“我没份!如厕之说,明明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本欲再多辩白,忽簌声扰耳边,不觉掠目瞥去,只见不远处树上倒爬一影窜朝地面,头朝下臀朝上,手脚并用,一身方士袍沾满蚁蛆,蓬散枯发骤如犬行而至。
乐逍遥陡地惊出满脊凉汁飕寒,急朝曹霸举未捶的拳嘬嘴呼惊:“你身后有……”随这声唤,转目倏见揪他的赫然不是曹霸,映瞳竟乃长发覆脸披地的褛衫之影。
儿时所有恶梦加起来也不若此时霎然所见堪骇,乐逍遥悚然之下,脑里仿佛轰地炸颅般震,顿忘身犹封穴难动,猛地生出一股不知哪来的奇大之劲,从那披头散发褛影纠缠之下挣身窜开,急退数步外突讶:“咦,我不是被点了穴么,怎么一急就挣脱身了?”投眼再看那边,却无披发褛影在彼,曹霸仍操起一只拳,劈胸揪着不放的那人居然便是乐逍遥模样!
乐逍遥倒退之步不由刹然而止,转面惊顾曹霸所揪之人,怎能相信自己眼睛没花:“怎么有两个我啊?我挣都挣离了,曹霸如何还揪着一个……”犹未想明此是何故,忽瞥一树在旁,刹势未已,身撞过去,树干纹丝不动,他亦毫无触撞之疼,居然轻飘飘地从树中央穿过,到得另隅,陡惊:“氽!我明明撞了树,怎么毫无知觉地穿过来了哦……”
方感一事极是不妙,四下里地面又在眸间漾动,林木簌簌倒退,他分明刹足止步,却如乘车骑马也似地仍朝雾深处驰往。
乐逍遥骇然低眼始见自己跨驮于那个蓬发方士背上,状若乘马奔窜,任由那方士四肢并施地驮他飞驰,一迳穿越雾林骤剧,前方葱葱朦朦若隐若现三三两两赶路的人影,伴以满地鸡奔扑翅。
便在乐逍遥骇欲昏时,耳际又萦箫声远韵,引他蓦然醒神,一回眸间,襟又揪紧,曹霸横伸一手拽他,另一只手拿起那个针旋促乱的兆异盘,面色搐显惊疑不定,浑然忘言。
乐逍遥顿怔道:“咦,我怎么又回来被你揪了?”随着曹霸惊疑的目光低觑那古旧法器,亦觉不解:“这法盘却是啥做的?先前我踩过两脚,怎么分毫无损哦?既然质地这等坚硬,如何又缺损一角……”曹霸仰看林梢天穹,眼帘里遍布阴霾沉沉,漾若流水飘雾。
一只羽毛稀稀拉拉、沾染泥垢血污的怪模怪样鸡抖索翅膀,缓步树枝高梢,在迷雾中仰脖朝夜空突啼。其声哀怨若号若泣……
不须提是谁先憋出那个“跑”字,乐逍遥只是两耳生风,暗感昏黑雾林里杳无丝毫生气,除了颊畔袂掠猎猎之声,似也未闻异影追蹑的动静随至。曹霸挟他奔得飞快,一路虽咳不绝,步伐犹疾如脱缰之马。他不以轻功见长,足不离地四平八稳,蓦地一冲便在百尺开外,又一冲发足另逾数百尺,与众不同。
乐逍遥没心琢磨此是什么身法,每当眨眼霎间,恍见满梢鸡翅扑扇乱瞳,待又定睛,并无此象。他怎知是何缘故幻像纷迭,竭力往儿时推想,除了不久前曾因势迫,不得不依硬天师指点诛却俩只赎魂鸡,记得以往从未手刃其它鸡,应无血债要还,怎会满林的死鸡都似冲着他要复活索命?
乐逍遥脑中犹萦那只怪模样鸡在枝头现魅首鸣的情景,觉非幻霎,思之不寒而栗:“真有一只死鸡居然率先复活了?怎么叫似‘兵变、兵变,兵变民变杀哦杀哦’?”
曹霸闻得斯言颤出他嘴,瘦削枯黄的面颊有筋似亦微搐,忖之但感匪夷所思,不由抑咳冷哂道:“想是你听错了。”乐逍遥觉他话声也兢隐其里,因道:“别说你没瞧见哦,刚才……”曹霸眼睫失抑般地微颤得几下,冷哼道:“我乃一代宗师,没你那么多幻觉!”心下却忖得暗憟,恁思不解:“真的是幻觉么?怎么我刚才却似听见有鸣‘惊变,惊变,尸变骸变杀结阵’诸如此类仿佛鬼哮心底、骇人听闻之辞……”
纵在骇极之下,乐逍遥瞅他神色显亦惊疑不定,难禁好笑:“既然不怕,那你为啥要拉着我跑得飞快?”只道所料无差,但见曹霸驰时眼光紧盯夜雾前方,冷哼道:“堂堂崆峒掌门,人都不怕岂怕鸡?我在追线索来着!”闻言煞有介事,乐逍遥心下好笑:“逃跑就逃跑吧,还说追啥线索?鬼追咱差不多……”
本自不信,但随曹霸目光投觑阴霭飘弥麓,却是一怔,原来果有所见,雾林里隐隐约约飘移一豆微光前掠,时而聚合一簇,时而分若一线或横移或直贯,不时又霎跳闪散,化星星点点,如此这般反复幻烁,端难细辨虚实。
乐逍遥嘴嘬咦然:“幽浮幽浮……你在追这个吗?奇哦!”曹霸果是朝异烁闪移处追掠不舍,皱眉道:“什么幽蜉鬼蝠,我从不信邪!想是你的河西同门夜蹿来着……”乐逍遥自幼在蛊蛊惑惑的后山十里麓受惯了各种小儿夜惊,自有历练灼识,看他不解,乃谓:“嗨,这在海边一带多得很了,也不是什么渔火磷光鬼火之类,有人称之为‘幽浮’,或曰‘幽符’,来自冥冥不可知处,说得多神都有……但据我分析,并且浪费了许多夜晚通宵去找,觉似一种自然气象变化,比方说沼气按墨家的光学角度反射在云雾层次,就会在人瞳里产生某种奇光异彩的视差……”
正在煞费嘴舌解析之间,眸中幽光忽失,四野又拢回于沉沉迷暗。
曹霸奔走姿如行旅般看似平常,纵是手挟一人随身,亦不减其速。乐逍遥原便暗赞了得,但不论曹霸如何催快步伐哪怕是连番发足猛追,总也距前边那豆微光遥拉一大程,屡赶不近,间距终未缩短。他心头不耐,猛提一腔真气腾跃而前,眼看这回跑不掉,哪料跃势方落,那簇飘芒忽然从他倆眼帘消失无觅。
乐逍遥料也料得到曹霸当下心情该有多沮丧,不由忍笑道:“省省罢,轻功更绝的几天几夜不睡都追不着它……”曹霸怔在暗雾里咳觑一阵,目无所见,突哼一句:“谁说没追着?”
“明明……”乐逍遥遍扫其目也没看出哪里有光犹烁,已料自散,偏生曹霸嘴仍硬倔,他不由要啧,曹霸凛立瞥顾暗夜寂野,突然提手按于乐逍遥脑门,忍咳低喝:“现身罢,不然我杀了这河西小子!”
乐逍遥陡感头上劲压,方猝一惊,黑暗中寒气纷飕,幢幢影现,环围于他倆身旁。
随裹锋皮套齐褪,迫睫逼来一大丛青冷冷之刃,各皆奇疾,不待曹霸稍有反应,迅即围抵其躯,密密伺制一圈。曹霸身形甫冲,刃丛亦随不离,仍困他在内。他目光一霎精凛,只见黑弥弥的前方复烁一豆光芒,有灯笼移现于树畔。初是一盏,随即身旁每灯皆亮,焰复青笼黯辉,各执一人手中。
曹霸浑似未睹迫临之险,嘿然转面微侧,看出乐逍遥嘬嘴难合之愕,不由地低哼一句:“不是说什么墨家沼气反射幽光使然么?”此时乐逍遥已知枉费了一通嘴舌没分析对,傻眼眨了眨,面犹不改其本色:“墨子光学原理也可引以解释这些兵刃为啥一遮住就不反射冷光……喂,左边这位仁兄可不可以把刀剑挪开些哦?快戳着我眼角膜了。”
曹霸一脸病容,衣着样貌土拙,恁大的骨架仿佛没长几两瘦肉。既落刃丛之围,对方并没把他如何放在心上,眼纷纷觑向乐逍遥,暗里有语随灯光移近,悄问:“是自己人么?”乐逍遥暗感好大杀气,倘答不对,非仅曹霸处境堪虞,自己处于刀锋边缘的那颗微秃之头或亦不保。他忙答道:“自己人自己人……”没忘朝曹霸挤挤眼。
曹霸早疑他是架势堂一路,听得先自坦认,不由心头恼起:“不到自己一伙里,你小子还狡赖不认!”本要随手拍碎乐逍遥的头,但见他挤了挤眼,不知悄发何示,曹霸方只一怔,斜刺里两刀齐狙,抢在掌落碎颅之前,急截他腕。
乐逍遥先前见曹霸追恁久亦难赶上那簇飘忽不定的灯芒,心想倘是有人夜行野麓,这等轻功实非小可。触念忽思前夜曾与孤行鳕同见这般光簇飘晃天平灵岩一带,正觉似有相符之处,耳畔刀风飕起,其中两人招数精妙,出手隐隐然透出闱帐扈跋之气,也非寻常江湖武人可比。
这伙人显然先知有蹑随其后的动静,方才掩刃息火,悄在树丛间伺候。果然曹霸闯至,立陷刃围。两眼一时被灯光刃芒纷耀,急难觑辨对方形貌。但他究非等闲人物,耳际刀声乍起,他手抬离乐逍遥脑门,往旁一捺一引。左边那人倏感臂上一振,刀不由偏冲右隅,“噹!”地磕开右边伸搠之刃。
火星贴颊交迸之时,乐逍遥闭眼不迭,因感曹霸随手化解双搠之危,非仅手法高妙难状,更教他钦佩不已的还是这份如若无睹的从容气态。虽然曹霸在风评榜上无名在列,亦不免令乐逍遥暗叹:“八大派掌门果然不是‘肉脚’能坐得的!”
那两人不明何以刀锋交磕,齐为不甘,犹欲再斗,忽听后边随灯飘在围圈之外游移不定的那声话语悄哼:“好手段!莫非纳兰春树?”这时众目都随灯辉洒照,望向曹、乐二人,更觉果似。其中一人辨毕忽道:“这小子不是咱们的人!”
乐逍遥亦籍灯烁稍乱的间隙,瞥见旁边一颗颗秃泛青光的脑袋,耳后垂辫粗短,晃在披蓑著胄的肩上。他突省起:“装束却似先前捣毁紫庵四壁的那伙人一样。”曹霸此来乃为追纳兰一伙,陡闻那一声低含敌意之问,却似将他误认为纳兰春树,不免一怔于心:“搞什么鬼?”
本欲自报名号,却牵咳难舒,一时说话不得。乐逍遥暗省不好:“曾闻有说‘北国傲天、江南狄武、关东强雄、河西无忧’……”刚想提醒曹霸,这伙河西秃客乃扩廓部属,多半是昔征河西所收的悍士。暗里乱刀齐至,随着圈外那语悄哂:“山上有报纳兰春树被一秃小儿救走,却撞上咱们……拿下了!”
曹霸欲辨不得,唯咳愈剧。那干刀客为留活口擒送扩廓麾前,出刃纷不夺命,全朝手脚挑筋斫削,乐逍遥急促冲穴不脱,只惊一脊汗:“没留神撞此,又是险过剃头……”曹霸突然揪他奔窜数十尺,刚离纷刃之搠,四下里灯芒晃闪又拢,复将他团团围定不舍。
乐逍遥暗异于心:“这伙人显是受过扩廓训练,使的皆似锦瑟那种身法,一个个配合无间,尻!就像我化身十二个包围了曹霸一般,却怎生脱困?”看曹霸犹咳难缓,攥拳单提于胸前,临刀丛而蓄势。他不由惊问:“他们团团围成一圈,七伤拳只怕要招呼不全,枉然伤人,还是别用了罢?不如解我穴道,我有办法带你‘纠’地一声离去……”
曹霸咳不能言,却亦晓得七伤拳打得着前边的人,招呼不到后者。当下前后左右齐搠急刃,全不依武林规矩,岂容霎刻踌躇?
听得乐逍遥慌呼,曹霸心下冷笑:“谁说招呼不来?”蓦地沉拳捶地,随着笃声闷振,土石撒溅开来,最先迫近其躯的数人顿时掼翻,身上血淋淋不知嵌插多少碎石尖屑。
便趁一干刀客忙避碎溅激撒的石屑之时,曹霸拳捣于后,又中一人腹间,乐逍遥只闻闷哼于畔,那人摔时脚扬,却抄握于曹霸化拳为抓的手里,呼地抡躯横扫一周圈。乐逍遥脸上星星点点溅殷,睁大眼睛瞧见曹霸抡手方停,掌里所握仅剩半只残脚滴血。
四周刀芒纵横,顷皆劈在曹霸抡以拨打的那名刀客身上,霎如拆散一般,活活挥剥无数段。
这伙刀客均极了得,随一声忽哨,齐灭灯火,摸黑又朝曹霸掩杀而拢,却置刚才那名同伴死活于无睹。乐逍遥暗感惊心动魄之余,忽想当下陷围的倘若不是曹霸,换作别人或已性命难保。眼前叶荡纷扬,撒于半空又若水波粼粼推澜漾漪,稍瞬滞凝不动,宛然风乍止,曹霸随咳出拳,顷又挥得漫空纷叶朝他拳头所向簌簌撒去。
忽抡一圈,拳势卷覆四周。便在乐逍遥嘬嘴瞠圆的眸里,曹霸蓦地凝拳如岳峙渊停。
围攻上来的十数人齐如骤撞飓风惊浪,刀碎、衫裂、瞳散、血喷出口,身形乍为僵凝,旋随撒叶扑面纷扬之势,倏地掼飞四方。
乐逍遥嘴张难合,忽见黑雾里蹿出一人悄绰双刀翻至曹霸背后,一声不发正要交斫剪躯,不待乐逍遥提醒,曹霸剧咳声中,拳头忽转朝后,距那人的脸面半尺处凝而不捣。那人顿时如中定身咒一般,所有动作顷刻僵凝,睁瞳裂眶般瞪拳瞬刻,蒙面纱豁然自裂,随即面门寸寸裂肤碎颅,掼倒于地。
乐逍遥打娘胎里呱呱落地,何曾见过这等浑然巨大的一拳之势?当下连惊呼喝赞都忘诸脑后,想起曾闻别人提及曹霸此趟出山的本意,不由心跳怦甚,只剩一念越铭:“回头得赶紧去告诉傲雪,曹霸若寻她夺回穆天王剑,千万不可应战!”
他知傲雪的能耐,但当此刻亲眼得睹曹霸的拳势,忧顿油然而萌,只觉这个人的拳出自平凡,却已远远超越平凡。他淬拳成神,这样舍命铸就的铁拳在曹霸死前的一年里,早已不属于凡世应有。
仿佛听见何子丘颤巍巍地坐在渔排上怆声兢唱:“五行之气调阴阳,损心伤肺摧肝肠……噗呼噗……臓离精失意恍惚,三焦齐逆兮魂魄飞扬!”
乐逍遥脑后忽寒摧迫,一道巨影呼呼抡捣而来,将他与曹霸两躯顷覆其下。
拨叶折枝撞出一个秃大汉,映影如虎似罴,遥不待近,手攥粗链呛啷啷挥舞,朝他俩所在之处抡来一个大铁球。曹霸非似乐逍遥擅凭身形步法取巧,蓦回头间,铁球已当头砸至。他只来得及迎以一拳,咣当大响几教乐逍遥耳摧。
瞬间更难相信双眼,那等沉浑笨重的大铁球居然瘪凹半面,回砸秃汉,压陷半截上身于惊尘溅土中。
曹霸犹咳难停,转面扫眸于旁,只剩一杆灯笼攥于树下独仍稳提的手里。陡迎曹霸凛凛肃投之目,那人如梦乍醒,涩然道:“好厉害的七伤拳。”曹霸点了点头,竭力忍咳道:“崆峒曹霸……咳咳咳!”
那人的脸徐徐从灯光照不透的叶荫暗隅现出,顿令乐逍遥稍见登即暗毛,只见整张头脸既大且松,皮皱腮垮颔下如堆折数层赘肉厚皮。不待多看一下又即隐回阴暗处,喉发枯涩之声犹如低鸣咕噜:“你杀了扩廓儿手下,索性就连……咕噜咕噜噜噜。”喉里怪响闷滚一串异音杂噪,又令乐逍遥嘴难闭合地愣,方闻树荫暗处尖锐有鸣低钻耳膜:“索性就连老朽也杀了罢!咕噜噜噜……”
曹霸一时难以止咳答腔,面色忽转凝重,遂拣一根枯枝划字草就于灯下地面。乐逍遥嘴呆眼投,见得写道:“苍梧山,列宿滩,二十八星主?”乐逍遥觑而未明其意,灯下有手拾枝,仅三爪拈梢,划地回应:“火曜日。”曹霸面色大变。
迷雾如烟漾过眼帘,幽幽恍恍。
看着曹霸挖坑埋尸,以及那怪异之人在树下提灯僵立的身影,乐逍遥憋惑不解:“曹霸刚才还很‘嚣’哇,怎么一转眼竟肯乖乖依从那个脸似皱皮狗的老胖子吩咐?着啥道儿了这是……”
曹霸动作虽也甚利索,怎奈没有趁手工具,唯拾死者所遗的兵刃刨土,断了又换。他本来还急着去追纳兰一伙,容不得乐逍遥稍加分解,一迳逼他带路。不知听了那皱垮肥腮的人低低地咕哝了几句什么话语,居然把乐逍遥撇于一旁,只顾掘坑搬尸,当他照作之后,那垮下巴之叟再不言语,只似盹立树丛幽暗隅,不知又在等候什么?
风中除了刨土发掘的动静,一时只有曹霸时高时低的咳声。
乐逍遥徒憋于旁,既对眼前的情形迷惑不解,又担心妖邪之物追寻纠缠,竭力回想先前似曾听闻的那般遥遥飘萦的清箫之韵,有一个念头只难集拢呈晰。平白耽耗多时,怎知粼儿此刻究在何处,是不是也像他担心她那样担心他,直教焦虑已极。乐逍遥不安:“可别撞上了曲灵罡……”
不多时,曹霸刨出一个虽不甚深、但够宽大的土坑,未暇稍歇,听那垮腮之人低声吩咐,忙去搬尸置入,全摆作一穴。乐逍遥倍觉费解的是,那十来具尸摆放坑内的卧姿、方位似有讲究,乍眼望去,宛如列宿星斗之形。每具尸体并不相挨,稍有接触,皱脸肥腮之人即加指出,曹霸虽也似不解,但竟依从重摆不误。
乐逍遥在满天阴霾下不辨星辰斗辉,朦朦胧胧只见曹霸接过皱脸叟肩挎的一个布袋,酌倒些白粉状物撒于尸上,乐逍遥本在猜想:“肯定不是面粉……化尸粉?”恁不得解,待听曹霸在前边忍咳低言:“盐不够用了。”才教他豁然而明:“撒盐巴?要腌尸吗?”
皱脸肥腮叟在树暗处咕哝道:“每骸各沾些许,也还……咕噜噜噜噜咕碌!”喉响一阵,方勉力接着嘟囔道:“也还够了。”乐逍遥大是不解,心想:“究搞啥鬼恁古惑?”肥腮垮颔者不须对他加以释明,只教曹霸拾薪分布坑内,密密地堆填各尸间隙。
乐逍遥又在猜想:“要烧尸吗?那为何下盐,不会吧?难道是要搞烧烤……”曹霸忙碌毕,已显得有些不耐烦,转觑肥腮皱脸者,但听树暗处咕哝有语:“便撒些童子尿在每尸间隙,淋那些柴草……咕噜噜噜!”乐逍遥本欲听明何用,不料那皱脸垮腮者又发一阵喉中怪响,涩难接言,却教胃口吊得更悬,他心下暗骂:“咕你妈!”
曹霸依言“噢”一声,到坑边解绳拉裤作掏物状。皱脸肥腮者忽啧于旁:“你是童子吗?”乐逍遥忍不住欲替曹霸作答:“他连女儿都有了,这么老哪还是童子?”因见曹霸一边系裤一边拿眼投觑过来,那皱脸垮腮者嘟囔道:“莫盼,本座老早就失身于娼嘹!”
乐逍遥忽想到一事好笑:“肥人神态倒颇相似!皱皮肥佬说话鼓囊个嘴,令我想起另一个胖子……只是硬天师生得矮矮圆圆,没人家这么高大。哇尻!这皱皮狗比曹霸都显得高半头,摆那儿跟扒米羊大佛似地。”所谓扒米羊大佛,他当然未见过,只曾听闻外乡客闲谈域外见闻得悉有这么一尊。
这时两双眼都朝他顾盼而来,不容乐逍遥辨,曹霸揪他到坑边,硬拽其物出外。皱脸肥颔叟点头曰:“还好旁边有个小的……咕噜噜噜!”乐逍遥忙道:“咕你妈!其实我……”曹霸戳一指点了他哑穴,免得添扰,沉下脸道:“听话自己撒将出来,否则点你膀胱穴,教你越发失泻无余,欲收不得。”
乐逍遥无奈。
风里一时弥溢尿臊气息,伴以温浇泥土的清新感。皱脸肥颔叟绷紧的面容似稍宽弛些,嘟嘟囔囔道:“撒完儿尿之后,还须找只活公鸡来撒血……咕噜噜咕噜。”曹霸和乐逍遥的心思一样都已不耐烦之极,虽不似乐逍遥更憋得有惑:“刚才曹霸诛杀皱腮大佬的手下,本以为这倆少不了要来个最后一决,但怎么下文改成两人合作埋尸啦?这唱的哪一出……”曹霸心惦其女下落未明,徒听那叟驱使半晌,终是失去耐心,转面说道:“那边倒是有许多公鸡,但哪有活的?”
皱腮大块头闻言皱眉称讶于树影里:“咕噜噜……可我刚才怎么好似遥闻活鸡在啼?”
乐逍遥憋得郁恼欲斥:“那你只怕是见鬼了!”不经意投眸,先觉曹霸眼光有变,旋即随之望向树影里,陡吓一跳。
那肥头大耳之叟本是秃顶,曹霸说话间无意转眸觑去,忽见长发垂覆其面,竟遮头脸,乌瀑般披在胸前,且渐垂渐长,越披越低,将覆腰腹以下。
顷时曹、乐身脊同寒到木,一僵忘言。乐逍遥猝惊之余,定睛忽觉并非那高胖之叟秃顶生出长发,而是有一颗头悄无声息地从树上倒伸下来,长发披遮在那皱脸肥叟面前,挡去头脸,乍看便似那叟突然多了一头覆面乌丝。
更叫乐逍遥悸然的是,那肥头大老居然浑如未觉有一张脸倒悬眼前,与他面对面近距互瞪。胖叟仍直瞠小眼,朝曹霸嘟囔道:“先前我见多方术士在此地挂鸡结界,岂会没有一只活鸡可寻?咕噜噜咕……”
曹霸究竟定力了得,顷虽寒遍身心,但先于乐逍遥省觉险异,叫道:“柯公公……”本要提醒那叟,一急之下却牵剧咳,顿难续言以继。乐逍遥苦于哑穴遭闭,只有干瞪眼的份儿,那肥叟竟似未觉曹霸神色有变,仍是好整以暇地嘟嘟囔囔,这时乐逍遥眼光朝下,只见长发垂丝之梢徐徐伸延一只青枯的瘦手,沿那肥叟胸襟悄摸而落,伸入裤裆之内,猛地一抓。
乐逍遥登时皱脸不已,那胖叟躯亦一震,松垮垮之腮顿绷而紧,仿佛已察有鬼,急声道:“我遭所制,恨当初未肯就阉,现下已然授它以柄。不要愣看,快点火烧尸……咕噜噜喔啊!”
乐逍遥乍愣未解:“‘柄’指啥?”闻听其声骤转苦楚惨痛,曹霸心下一凛越甚,知势不容耽,未待乐逍遥从旁示眼提醒,忙划火摺子燃一柴枝,投入尸坑。噗一声火起,霎耀乐逍遥瞳间,但见尸坑柴草分毫未燃,不知何故反是那肥头大老浑身着焰,毕毕剥剥烧将起来。
倏地转面便见那叟湮身火丛,曹霸惊欲扑救:“柯老……”火中犹传叟语嘟囔:“毁尸!莫让它控制死骸更多……咕噜噜噜……这必是魂鸡百赎、控尸结阵!咕噜噜噜,世人不知好歹皆有报,在此仍造杀孽不止,咕噜噜喔喔哇啊!”
乐逍遥急未听明,突闻曹霸在旁惊啧:“是何人之手?”低下眼觑,只见土坑松陷无声,乱冒数只粘土染血未干的手抓踝抱胫,纠缠他双脚。乐逍遥却瞧地面无异,怎知曹霸为何突然呆立没动,眼似恍迷于梦中恶魇。
兆异盘针旋骤乱,难测魅在何方。
他眼前焰光忽失,复笼于无边暗雾迷萦之间,苦于无法唤醒曹霸,枉寒一脊汗飕。脑后蓦地现出一张皱巴巴松垮垮的大脸,鼓囊着嘴咕哝而近:“怨魂不散,原来在这……”乐逍遥怎明何意,听出是那肥头大老发声咕噜噜于后,却觑不见所谓怨魂在哪儿。陡当脖颈一紧,遭手扼勒,他才省得不妙:“肥头皱皮叟竟要杀我来着!”
刚才见这肥头叟身上着燃,待到近时又无焰沾,手只三爪残箕,勾箍喉头。
这般困厄情境当真是如陷梦魇无尽,乐逍遥先落在曹霸之手,被制穴道动弹不得,眼下更连哑穴也封了,叫苦仓荒茉谛牡住F馨圆恢卧谂源羧裟炯σ菜疲脱壑磺频叵拢胛淳醪旎蛘卟⒉辉谝饫皱幸C幌摺?
肥头皱脸叟咕咕哝哝地正要掐指断喉,突然全身大震,松挎挎的大脸庞上一对小眼里霎然瞳孔急缩,恍见焰中裾舞。乐逍遥无法回觑何变,耳边砰一声大响,那张肥松褶皱的大脸忽迸血花,溅洒乐逍遥肩衫。
有人钻出树丛,直愣愣抢近,背扛乐逍遥就跑。
他的脸这时得以转朝肥头叟,匆匆一瞥,却越发触目惊心。那张赘皮褶皱的大脸半边殷染,一只眼眶凹迸深洞,裂绽头额,就像那块摔缺一角的测异盘。
乐逍遥愕然垂目,方听那背着他的人急声说道:“大大,你要不要紧?”这人正是陈猱头,手里袖铳犹冒淡烟。
乐逍遥作声不得,正感心慰:“幸好猱头这厮返来寻我……”陈猱头反背着他,两脊相挨,使得乐逍遥脸却朝后,只见肥头皱脸叟乍怔霎刻,眼窝四周的皮肉仿佛起了一圈圈涟涡旋拢也似,中铳的伤口竟又消失,残缺处竟似自动修复无损。小眼一睁,又即精光钻烁。
乐逍遥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苦于口难成言,知这怪叟必追不舍,急切无法提醒陈猱头。飕一声响,有矢穿出树丛,迳分为二,各射那肥头皱脸叟和曹霸。这道子母弩虽发甚急,甫近曹霸之身,他顷即惊醒,抬手绰接正着,投眼但见肥头叟面门嵌箭贯颅,上身微晃一下,憋眉似卯鼓其劲,竟将那支矢生生挤离皮外,转面之时脸庞分毫无伤,小眼幽眨。
曹霸不由变色道:“柯公公,你……”皱脸叟也奇怪地瞪他,咕咕哝哝道:“刚才你被鬼迷魇所陷,如何……如何没遭勾了魂去?”提手晃出一块琥珀流凝镜,按在曹霸胸前,幽光碧漾于瞬,顿将他五脏六腑照映纤毫剔透,待见其肺斑瘀一片,便即省然:“原来如此。”随手晃隐那块琥珀般物,拈指朝曹霸肩头微捺,似又奇怪:“身上却佩何样庇护谶?”
曹霸只是莫明其妙,难免凝拳惕视,绷紧了脸道:“素闻柯氏昆仲异能,到底是人是妖?”皱脸叟抖动松垮垮之腮,咕哝道:“所见不过只是黄教虚法,曹掌门不必大惊小怪,要想杀死我,须得连同我胞兄柯镇邪,以及三弟柯星沛一并铲除。三胞孪胎命脉相连,时辰不对,我们是死不了地……咕噜咕噜咕噜噜。”
这等样关乎性命大忌的秘密,他居然随口道来,浑不惮怀。曹霸却心知肚明:“当世谁能找到他家老三柯星沛来杀了?恐怕皇帝也不能……”瞅他这副神情,肥头叟嘟囊嘴笑:“我们一生下来,就注定有一个须隐姓埋名躲一世。以保大家无碍!”
曹霸愕道:“我还以为你是柯镇邪呢!”皱脸叟郁闷地瞪他,嘟囔道:“我是柯辟易。”不由曹霸多晕会儿头,说完忽执他手腕,牵之展身掠叶急驰,道:“须追去杀了那瘸儿,不然大家都出不去。”曹霸武功高深,不意猝遭这叟随意抓执其腕,居然易如孩提,难免讶异:“柯二公公……”
道衍迈着蹒跚、徐缓的脚步走在那女童萧雪鱼屁颠屁颠的股后。他那既似透着几许沧桑、又有如纯稚无知而显茫然的眼光旁觑,透过女童乱蓬蓬鸡窝也似的头发间隙,只见青衣小贺打着横掼撞土壁之上,刀飞于旁。
明知此生决然无望阻挡凌天昊前进的步伐,就有如螳臂不能挡车、陋坝阻不住大潮,这人犹悍不甘,强凝一股将涌出喉的血气,挣身起欲拾回兵刃再搏,突然肩膀一箍而紧,动弹不得。
凌天昊只伸一臂将他箍膀揽住,姿态之从容,宛如老友见面拥示亲热。贺纭山虽在十二青衣楼排份不低,身手决非泛泛,但这时却似小鸡活活落于猛虎掌心,怎般也挣跳不脱,越是发力抗拒,越感全身每一寸骨节都格格撼响似裂。
凌天昊一只手从背后绕转过来,勾箍贺纭山脖子,状似轻松,贺纭山的脸已憋涨若爆,不自禁地叫苦。凌天昊微侧面庞,觑见那两个男女幼童止啼跟在后边,满目惊奇之色,似对他不动声色随手制服这伙凶恶歹徒,小小心头也自生佩。
其实凌天昊便因不愿給两个幼孩留下武人打斗时太过暴力的印象,虽似悠闲,然而出手持重,不论贺纭山怎生抖擞困兽犹斗般的扑腾之势,究因艺业相差忒煞悬殊,总被凌天昊轻易化戾为平和,闲步缓带,状若好友贴耳晤切。两个孩童从后边自然望不见贺纭山吃痛扭曲的面容。
凌天昊按手其肩,低声道:“不必问你是吃哪一行饭的,那位二郡娘平生行事,凌某再怎么孤陋寡闻也略知一二。”贺纭山本仍竭力挣扎,听得这番话突然呆住,旋即嘶声不禁:“胡……胡说什么?我们一向光明正大!”些许神色变化哪怕再细微,又如何逃过凌天昊精光凛视的双眼,反转手背掴其嘴腮,嘿然微笑,鄙夷的道:“少来这套罢,咱就直接切入正题。”本忖:“我有一事委实不明,风闻傲二郡娘暗中庇护河西纳兰春树一干人,为何又派十二青衣楼的走狗绑架纳兰小姐藏此?”
贺纭山怎晓他心想何事,虽在箍脖之苦下,稍思傲二惩办泄密者的手段便觉不寒而栗,咬咬牙,不待凌天昊酌言询问,先即一口搪还:“尽管杀我便是,休想套什么话!”凌天昊料有此着,微一蹙眉,却不强逼,横眸瞪视其目,说道:“衙门里蝇营狗苟的事不说也罢,带我去救人就够了。”贺纭山狠声道:“有本事自己找……哎呀,锁骨!”
凌天昊以宽厚之背遮住后边那倆童好奇探觑的目光,臂加半分劲压其锁骨,依然闲步前行,嘴在贺纭山耳边道:“你这态度就不对了,小贺。身为别人走狗,全凭手脚利索,主人才能使唤得欢。倘若今起成了废人一个,这江湖还怎么混哪小贺?”贺纭山怎么蠢也听得出这话里所含哪般胁意,一忖却是入情入理,每字都打中饭碗,未免心动,但仍迟疑:“可是放你把人弄走了,我如何吃罪得起……”
凌天昊要的就是这个态度,手犹搂肩,轻拍其颊,说道:“你尽可推责归咎于旁人,比如我嘛。总之,衙门里混的都懂得怎么推卸责任不是吗?少扯皮,人在哪儿?”
贺纭山吃痛难当,只熬一会便告泄气,眼转左方窑道,刚有所示,后边两童突然齐声惊叫,其啼猝然,连凌天昊也吃一惊:“又如何?”
陈猱头直愣愣地跑进大雾,也不问乐逍遥如何动弹不得。这时乐逍遥才知他力气委实不小,背着自己浑不觉沉滞,一溜烟穿越林丛,如飞毛腿也似。惊讶之余,忽惑:“他怎么不受此间异障蛊惑?”
后边传来一声遥竭之叫:“猱头哥,快逃莫停……”乐逍遥听出此似先前那黑烟熏脸汉子的声音,透着惶急,未待听清便又嘎然而绝。陈猱头并不回首,直愣愣又跑一程,觑着前边一堆稻禾草垛,趋趄步刹,将乐逍遥抛将入去,使陷草禾堆内,说道:“大大,你且藏这儿,俺帮你引开后边追近的恶人。”言迄,抱起一捆干禾扎绑在背梁后,自褪破衫包裹在外,宛作人形,负起又跑。
乐逍遥心头大是感激,不由眼圈潮热:“他倆为我如此干冒奇险,若有闪失,教逍遥儿如何能安?”恁奈嘴难成声,听着陈猱头脚步声远,林雾阴冷冷之间,传来他破锣般嗓腔大唱:“天是棺材盖,地是棺材板……”歌声折左遁雾,似是有意将追者引岔,以免曹霸和那皱腮大老寻来发现乐逍遥藏身处。
因患有失,乐逍遥心头焦急:“怎能看着他们为我担险送命?”忙敛杂念,凝神自试冲解穴道。本来曹霸以崆峒手法所制穴道非易抒解,但乐逍遥时下内力隐然已在曹霸之上,又获纳兰春树授以“小无相功”旁门激穴之法,得绕曹霸所封诸穴,引驭真气更无拘碍。比起寒山寺中初次尝试冲解穴道,其畅自有天壤之别。
饶是如此,也须耗半个时辰工夫。一边专心试解穴道,一边琢磨曹霸制穴手法之精微处,未觉时辰过得是快是慢。从禾草堆间隙望穹苍蓝,昏夜竟似无尽。他耳边忽传一语低哼,若烟丝薄缕猝钻而至:“小子,你敢动一动,性命可是不要了?”乐逍遥正想试试冲穴成效,陡为一惊,眼珠骨碌碌转旁,昏暗里却有一对寒眸眨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