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一夜鱼龙(下)2
作品:《仙剑奇情》 乐逍遥正是为此欲劝,不料纳兰先堵了回来,他心想:“为河西兵败的宿怨,找察罕父子算帐,这事我不好说该不应该……但凌家与他何仇,钰筎这鹅还那么尽心尽力维护他,若仍不忘纠缠凌家寻什么仇,便不应当。”
他知当下纳兰春树势必心情不佳,欲加安慰,不知从何说起,话出口边仍是委婉相劝:“晚辈斗胆,听说凌家与架势堂原本无怨无仇……”他平日同别人交好时,闲来调侃,嘴上倒甚伶俐,但在纳兰春树面前说起大事,却觉提及这场恩怨,实属千头万绪,一言难尽,其中又涉于己,不免口结言涩。
纳兰春树翻眼望天,冷然道:“我死了这么多好徒儿,只有仇上加仇。这炉火凭你三言两语,就想浇灭不成?”乐逍遥嘴为之讷:“不是……晚辈只觉大家原本活得好好的,何必非要仇杀不休,搞得你死我活,并且殃及无辜。”纳兰面色一沉,冷冷横目:“你凭什么指责我?”
乐逍遥委实不愿惹他发火,仍硬着头皮道:“只……只是不想看到大家闹得两败俱伤,你杀过来,我杀过去,这样的仇怨何日方能了结?前辈且再三思。”纳兰春树瞪他一阵,仿佛又见昔日宽儿在跟前,不由得眼光沉黯,攥握胸前垂挂的旧偶玩儿的手背一紧,青筋凸张,须臾忽道:“别以为刚才你背着我逃脱险境,便可恃以无礼放肆。你还有死穴未解,倘再顶撞于我,可知后果?”
乐逍遥料无好果,迎眸苦笑,仍没让步:“从苦水铺到邵酒窑,从枫桥渡到姑苏城,架势堂没少滥伤无辜,如果人人都像前辈所想,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恐怕你也将永无宁日。”纳兰春树看着他时,忽显憎恶的目光已似看着一个即将发臭的死人。昔日曾对宽儿说过的一语,不觉脱口而出:“这么说,连你也想与我作对?”
乐逍遥触及其眸,心头一凛,忙道:“不敢。只是忠言逆耳,就像……就好像下药治病,有时难免苦口,再不中听的话,晚辈也要说。何况前辈旧疾新患缠身,还须速到城里就医,务必安心将养,一味厮斗动气无益。我这就背前辈去找家医馆罢?”看纳兰春树气色堪虞,不得不强自压下对粼儿的牵挂之念,本将近去搀扶,身甫朝前,倏抵一支铁枪顶在胸膛。
他吃一惊投眸,纳兰春树提着先前接绰于手的察罕军发弩投射之枪,不容反应过来,蓦将他杵跌。乐逍遥猝无提防,眼前一黑,倒地始生惮意:“虽然有恙缠身,他功力却似仍未失去。”纳兰回枪支地,看他挣身难起,漠然道:“可知你的小命攥在我手?”
乐逍遥稍一运气,便感胸肋奇痛难捱,内息无应。方知纳兰又多制他一处死穴,却似随手解去其徒先前所封诸穴,改以独门劲道重新制他于己手。乐逍遥一时惊愕难言,唯瞠于旁。纳兰春树悠然道:“你既背我出得重围,我自当解去先前范逸臣所点的死穴,这一下则是我另外赏你,等你护送我去寻找那紫氅女子,拿回我失去的东西,到时便帮你解穴。但若多嘴多言于旁,我让你生不如死!”
乐逍遥气窒难舒,一时言语不得,甫张嘴便有鲜血迫唇而溢,不由心下又惊又怒:“何苦又給我来这么一下?”但听纳兰语声未消,树丛阴暗处发笑冷冷,一人低沉的道:“要说突出重围,还远着呢。”
影随声现,纳兰移眸之间,只见苍鬓跃然入目。乐逍遥本以为跑得够远了,陡见蔡省三现身于面前,难免愕然:“这老厮居然追得过来……”蔡省三迎着山林深宵的凉风打个带汁儿的喷嚏,嗤溜溜抹嘴,鼻不鼻眼不眼的说:“跟察罕爷为敌,不论落荒而逃走得多远,到头来还是绝路。”
纳兰春树垂发披肩,只看自己柱枪的影子,头不须抬的道:“你不怕又像当年一样,再伤于我无相掌下,躲回禁宫露面不得?”蔡省三随手甩涕于乐逍遥头额,闲步近前,却似有恃无恐:“虽然你还是跟当年一样帅气犹未多减,然而当下宿患新疾交迫,我瞧功力所剩不出三成了罢?”乐逍遥听得此言果是与自己在紫庵所诊察的实无多少差池,心下一凛,不知如何生来一股气力,噌地起身,踉跄抢至纳兰身边,又背负而起,心唯持此一念:“救便救到底,总不好半途而废。”
纳兰春树只道他怀怨恨于己,不料临险关头,这少年又来救护,难免讶忘宿敌于旁,转目瞥视乐逍遥在夜光冷星薄漾下那张纯璞的脸廓,暗觉不可思议,低哼道:“小子,你当真不会仇恨一人么?”乐逍遥早憋一语于心,待喘气能透,霎时脱口而出:“我不是为你,只为紫英!”
那紫氅少女在他心底里并未淡忘,藏得有疚深然。纳兰怎知紫英罗被他错伤两次,乐逍遥心下藏疚莫能稍忘,乍闻此言,纳兰春树难免诧怔,一时想不出何以然。乐逍遥勉力负他欲逃,不料蔡省三随手拈弹,嗤一声气激微微,先已遥发内劲击在他右腿膝弯,未待跃身顿然屈踣。
蔡省三叹:“纳兰,既已走投无路,就把你的人头赏給我罢?顺水人情,举手之劳,何必便宜了别人?”乐逍遥虽说罕得有恨,但听有提“人头”,不由想起昔在长武集,曾经护不住棒胡项上人头,以致落入扩廓、关保之手。闻言触及旧疚,顿燃一股百折未挠的天罡战气,仿佛旧地重临,背的是棒胡。
蓦然抬面之时,就连蔡省三也受他燃焰欲迸般的眼光所慑,进裾忽止。
“借剑一用,”乐逍遥霎已复绰飞烟剑于握,一带青刃淡淡,指向蔡省三,又迫他不得不多退一步,看这少年一副豁出去拼死活的气势,蓄剑以待。蔡省三暗怔,为免徒生干碍,即道:“小子,趁我杀你之前,滚得远远的。你似非架势堂中人,何必陪纳兰送命于此?”乐逍遥知当下决无半分胜望,岂肯稍有纠缠,虚晃半招,蹬步跃转朝后,果不其然,他刚跃起,踝又一紧。
未待转念以应,蔡省三挥手将他抡甩于旁,眼看额将撞树,乐逍遥忙发一脚先蹬枫枝,借力腾空,本要换气高跃,内息转到适才纳兰制穴之处告滞,更激胸痛无比,眼前发黑。蔡省三倏然晃迎于前,发掌落按他心口,捺将堕返原地,话锋转厉:“在紫庵你出言无礼,本想饶你一马,却又执迷不悟,现下想不死都难了!”劲运掌端,正要激震而出,把乐逍遥连同纳兰齐摧掌底,瞳孔里霎闪辉绽于穹。
只见一梭飞流火穿林急冲夜霄,仰耀其颊,旋在高空豁绽开来,瞬显西北天狼之形。
不由蔡省三转念,脑后有影左掠,疾穿枫梢而来,犹在半空,霍地提鞘拔刀横劈颈背。蔡省三听风辨形,反迎一掌于后,另手仍朝乐逍遥躯前震去,倏见前边跃来一个黑衫精练之人,越过乐逍遥躯,双手握一狭脊长刃刀,迎额劈斫如电。
乐逍遥忍痛勉力方凝“剑一”之势,投目但见三道黑影在跟前翻腾旋纵,刀光激萦、掌风霍霍。蔡省三以一敌倆,蓦遭那两人所缠,见势迅猛之极,不得不回掌周旋,面色铁青,喝问:“河西賊还没死尽吗?”
乐逍遥不料突有援至,犹蓄剑式惕未怠,只见左边一人黑氅猎猎带风,胸前甲胄霎闪霎隐,左手持鞘,右手使刀,刀走剑路,变化迅诡莫测,口里沉哼道:“真郡田广之,没会过也该听说过!”闻是河西宿将,蔡省三凛然道:“好,昔之精锐尽出了!”掠掌带风,旋身横跃于旁,避开田广之游缠骤近之刃,却迎右侧一名满面谦恭而似谄笑的精瘦汉子,翻掌拍向其额。
纳兰春树觉这掌委是迅难提防,在乐逍遥背上低叫一声示警:“井贵一,小心他变招!”
那满面谄笑之人将头一歪,居然硬生生地挺肩来挨蔡省三一掌,两影猝相交错,旋即各窜一旁。井贵一闷哼踉跄似要跌倒,但终靠抵一树,仍挂着谄卑之笑,谦恭不减地弯腰道:“大哥,有劳关心哈。”
乐逍遥看这瘦汉拙似田耕农,一开口是河西土腔,身形刀法皆难看,怎么瞅也不像会家子,正愕嘴间,但见蔡省三转面之时,右颊豁现一道斜长及颌的血创,兀自跌退未定,枫荫里卷如飓风般又撞出一人,凌空扑蹬不知多少腿,每皆中的,蔡省三胸前捣如擂急鼓也似,横拨一掌,撩在那人足底,震送树梢。
乐逍遥头皮发紧,心下省得:“那个无臂风老大也赶到了!”转迎纳兰凛凛近瞪的双眼,一股肃杀之气从脚底冒起,直漾全身。纳兰春树冷冷道:“刚才你提紫英罗,究有何干系?”
乐逍遥心又凛然,讷犹未决,纳兰春树手握他腕,按低飞烟剑横抵其喉,眼光一沉,锐似钻心剜透。脑后三攻一的乱影犹荡未定,又现一道迅疾剑光撕裂夜帷,豁然劈至蔡省三脑后,有语叫道:“师父恕罪,尹天仇随二位师叔奔援来迟!”
纳兰浑似未闻,只视乐逍遥隐含不安之目,推剑逼喉欲透,冷然道:“提及紫英罗,你心有何愧不敢言?”乐逍遥虽感风紧气窒,稍言失慎,命必难保,但一转念,又想事无不可对人言,仰面迎视纳兰逼询若透的一双锐目,鼓起勇气说道:“不错,我救你是为了令爱紫英小姐。我……我欠她的!”
纳兰春树仰然睥睨,似有所察,语锋更锐的道:“欠她一只眼?”乐逍遥心又一凛,垂目歉然,讷语:“你……你怎知?”纳兰只是冷哼不答,这时乐逍遥后颈又寒透脊髓,横抵一道八尺刀锋,田广之冷冷持刀架在他肩背,正眼不屑低瞧,背对树下仍是三攻一的厮拼之影,冷然道:“自己认了最好,因为新关与我的徒儿癩头六无话不说。”
乐逍遥悚随纳兰之眸转觑旁坡,只见一个店小二模样的贼眼溜溜之人赶着马车悄候道边,肩披不知哪儿晒衣杆上摘来的半湿书生衫,头是癩的。车厢垂帘有字,且书迎宾联语于辕壁,显得此非架势堂物,字号儿绣得分明:“老友记”。
井贵一面挂谦逊之笑,背依枫干,与穿窜在另一隅树杈上的无臂人各成犄角,既似掠阵观斗,亦胁及蔡省三两翼。蔡省三怎知架势堂还将有多少生力军赶来增援,一时心慌意乱,连挥数掌,迫那使剑弟子不能攻近,得跃于旁,蓄招时目寻退路。
癩头六懒洋洋蹦下车来,趋朝纳兰拜道:“大师伯,察罕军势大,趁未追来,大伙儿这就下山去罢!”说话时头虽不抬,却悄悄溜眼于旁,瞪乐逍遥时,仿佛毒刺钻炙也似。乐逍遥心下纳闷:“这厮似在哪儿见还是没见过?”耳听得一声沉雄遒劲之语发自背后,刀锋亦为铮嗡震动。
“师兄,你如何一人到此只身犯险?”真郡宿将田广之的长刀仍横搁乐逍遥脑后,眼望纳兰,微责的道:“众人分头寻觅无获,幸有一个蒙面人到山下向我等报讯,得以赶逢其时。倘有闪失,如何是好?”
“蒙面人?”纳兰春树微讶转觑,锁眉道:“哪儿的朋友?”
田广之似亦疑惑,稍思道:“此人倏来倏去,看不出家数。我觉身手着实了得……是了,他腰间似乎挂有一个银角扁壶。”
纳兰春树沉吟道:“既然不想让你们看破行藏,料必大有来头。”趁无臂风老大寻声加入战团,合斗蔡省三之际,井贵一躬转趋前,面色恭卑的道:“此人的身形模样,我似在京中远远见过一次。也果有那般形状的酒壶随身,若无看错……”田广之面色微沉,皱眉回觑,语含不快之意:“不看什么时候,又要重提当年你应募禁军三卫的旧闻故事了么?”
井贵一谄笑又现,讷讷不敢辩。乐逍遥暗异于心:“这家伙看似土头土脑,刚才拼着硬挨一掌擦肩之险,却教蔡省三吃了大亏。而他挨掌抹带其肩,转眼却浑似没事一般,足见了得。但在纳兰和那田胡子跟前,怎么多说句话也不敢?”
田广之移回目光,凛凛望向纳兰春树,觉察气色不好,皱眉道:“师兄,我在城郊遇到一个采药郎中姓杜,年纪虽轻,觉亦不凡,已擒他回营。咱这便去罢!”井贵一忙道:“贵一留下殿后可也。”
乐逍遥刚转一念头:“所言那年轻郎中,该不会是……”纳兰春树道:“我已寻到那件墨家宝物,却被人乘乱窃去。谅她尚在林中,是个身披紫氅的女子。广之,你知怎么做了?”田广之微一沉吟,即道:“能从你身边窃去宝物的人,谅不简单。我这就跟着她,找出她栖身处。”纳兰面色缓弛几分,点头:“不必单挑,探明她藏身处之后,多叫些人去。”
田广之冷若寒锋的目光回到乐逍遥后脑勺,嘴边微泛鄙夷不屑之色,忽道:“这小贼伤害紫英,又屡屡与我们为敌,不用留了。”此人行事素来果断狠决,话中杀机刚显,不待纳兰示下,按刀的手微沉,捺刃落锋斫颈于不意之间。
乐逍遥猝未及防,刀已从背后悄无声息地抹项。稍瞬觉寒,已不容避。恁料纳兰春树将他手微往旁推,便借他犹握之剑,荡开急落的刀锋。田广之目露不解之色,抬面投眸询然。乐逍遥心念一动:“纳兰究念适才我与他患难同共……”纳兰春树面无表情的道:“他已被我点了死穴,再摘一只眼就够了。”
乐逍遥几乎不能相信他会这样说,甫当入耳确然无误,心陡地下沉。他前番浑不在乎凶险地挺身救助纳兰春树,原属仗义之举,待逃离枪林戈雨,却遭纳兰又点死穴,不免恼火,俟见蔡省三追来胁及纳兰性命,乐逍遥再次奋力维护于他,此回则是出于心底里那层抹之不去的对紫英罗的歉疚。
纳兰瞥觉他顷似一惊凛容,遂冷哂道:“怕了么?”将剜一目,乐逍遥又岂不惧,但当脑海里闪出紫氅少女当日伤于自己剑下的情景,牵念深疚,又即坦然:“出来跑,总是要还的。”此般感触不意脱口而出,却见纳兰春树眼光微变,似亦霎有所动,喃喃复念:“还?”
乐逍遥怎知他心头瞬间想到什么,虽睁目待刺,毕竟暗自悚悚。纳兰春树垂目忽又陷思困绝:“他要还,察罕父子也得还,谁都不免要有还的这一天。那么我呢?”回忆昔毁云门佛壁以泄愤,杀僧之时僧有语,萦心一如既往地澹然禅定:“佛看一切业,因果报应终有时。”倘果真如此,那么人人都要还。
紫英失目之痛,既是乐逍遥当下劫数之因,又岂不是纳兰春树宿积业报之果?
田广之看纳兰目光忽惘,从旁沉声喝道:“就算你我都要还,也得等到别人偿了河西的血债以后。当下先让这小贼还紫英的债!”纳兰春树一怔回省,道:“好,你们去割了蔡老儿的头,紫英的帐我来索。”
蔡省三先吃井贵一的亏,当下以一敌俩,虽说仍占上风,毕竟惕戒旁胁,时时留意不敢稍怠。俟见田广之、井贵一齐返,他暗暗叫苦:“风、尹二人联手已不好除,井、田两个老贼再加入战团,我必休矣!”欲待抢先觅退,不意井贵一先已悄断后路,面挂谄笑于旁:“不好意思哈!”
纳兰冷嘿一声,低瞥乐逍遥强作镇定之颜,两相交眸,各自有愧。乐逍遥暗悚:“还便还罢,但是我变独眼龙之后,粼儿见了会不会惊哦?至于那凌大小姐,想必越发讨厌我了……”
“姑娘,姑娘……”莽汉顾不上唤回那松鼠,兀自转脖乱叫,浑若没见游虾儿两手捏拳在他面前跳来跳去,灵活地围着他转圈,比划着各种将欲出拳的假动作,就象一只猴子在虚张声势地恫吓一头熊。
便趁莽汉神不守舍之时,游虾儿出击了,划着拳冷丁飞脚踢中莽汉的脖子,有如踹树般踝痛欲摧。游虾儿叫了声苦,连连飞脚踢不休,莽汉的巨大头颅犹如拨浪鼓似地被踢得左摇右摆,嘴仍叫唤:“是你么,姑娘?”游虾儿蹦高高唾一口,雨点般地对莽汉拳脚相加。莽汉转头呼喊:“姑娘?”
游虾儿机灵地攥住莽汉一只粗腕,如猴仔扛大树般卯出吃奶劲儿,拱背蹲身,意欲来个大背挎,但游虾儿扛上背后就抡不动了,被莽汉往脊猛擂一肘锤子,趴倒放平。
纳兰春树将心一硬,不去想先前这少年奋不顾身相救之德,眼红又如炽,只燃恨火。便欲动手之时,癩头六头上突然卯落一个破锅,乍惊未省,喉间蓦地伸来一把鱼腥小刀顶颌,持刀的手来自肩后。
乐逍遥本待偿还在即,说不上心安理得,有虞暗生:“倘然因而痛死了,粼儿她们如何是好?”只稍岔神他顾,未料旁边变生倏然。
方国珍鼻不是鼻眼不是眼,臂挟癩头六脖,脸从暗处转显倍晰,冷哼:“不要动,别看我刀小,割儒艮的奶可是从来顺手噢!”癩头六本欲挣扎,闻言不禁寒吁:“什么艮?”方国珍一掌掴在其嘴,打得破锅歪飞一旁,才骂:“低俗!小回子连儒艮都不识,可见缺少儒家熏陶,个个才这么偏狭……”
乐逍遥脸转于旁,咦:“怎么登陆了你?”方国珍挟持癩头六,投眼狠视,没一丝笑的道:“没听说过‘两栖作战’吗?”纳兰春树素知那癩头师侄非是习武的料,俟见他受制于人,难免微怔,蹙眉道:“没听说过纳兰春树吗?”只道鼠辈闻必变色,孰想迎面一口飞唾猝至,抢来一个戴回回帽的破袍汉,两手杂耍般耍着飞来飞去的牛油蜡烛,愤骂:“狗賊,大家都是回子,却险遭了你们河西毛賊的毒手!”
因见乐逍遥瞠眼不解,毒鼠强蹲在草窝里伸出“鼠辈克星”的药幌子晃了晃,露面释之曰:“徐达蓝玉这伙,连同一些江湖各路朋友在内,原来非是落入‘八百龙’之手,直到无头尸在城外被二狗子哥找到,一路嗅寻而往,才无意中撞破了架势堂绑架、撕票的秘密勾当……幸好咱们这伙里有高手,打救出了蓝玉等人,只徐达哥他们还没下落。”
乐逍遥一时难以置信,不由称奇:“可是‘八百龙’的人为何要承认其事哦?”众觉难答,唯罗贯中在树杈上合书接茬儿:“想是因为‘八百龙’一向自负,即使你硬要说孔明是他们下毒杀害的,关东强雄也不屑否认。”当然这仅是一家之言,或出猜想。乐逍遥见他也跟着大伙儿寻到此处,只愕难言。
纳兰春树迎着乐逍遥惑投询意之眸,亦不屑辩,冷然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只要能拆凌家的台、搅扩廓的局,莫说捉他几伙宾客、烧个把茶楼饭馆,就算把凌府女眷全都贱卖到窑子里,又有何不可?”乐逍遥登时心中有气:“凌钰筎忙了一夜就挣回这个?”蓝玉扑过来怒唾道:“害了多少无辜的人,狗贼!再不把徐达哥他们放还,大伙儿活撕了你!”
毒鼠强忙挠之:“且先莫冲动,逍遥哥还在他手上……”众感果然投鼠忌器,怎敢冒失?方国珍以小刀比划在癩头六颔边,狞笑道:“纳兰,你也有人在咱手里!”纳兰犹扣乐逍遥脉门,按他手持飞烟剑自抵咽喉,看四周无非是些草莽泥腿,焉为所动:“我的复仇,谁也阻止不了!”
一语狠决未毕,背后有歌怆然入耳:“拉蜡啦喇啦,喇辣啦拉蜡,拉辣蜡啦……喇拉辣拉蜡啦,辣啦蜡拉腊!”其腔悲凉,催人涕下,毒鼠强噗嗤擤鼻甩手之际,纳兰蓦地回首,但见一个满头肿瘤的愣汉负手悄立其后,慨然引亢而行,见他转面又走开,行几步忽止,边歌边蹲,拾起破锅,立旁挠头傻笑。
纳兰不知此乃陈猱头,因感行径诡异,兀自愕视,另一边又有歌曰:“喇辣啦蜡啦,辣啦喇拉蜡旯啦!”同一腔调送凄怆倍甚,更教毒鼠强垂涕难已。纳兰春树闻是昔日河西战曲之韵,遂又移视另隅,只见一樵子背抄手走出树丛,仰天放歌,面色肃穆。怎知此乃老彭,纳兰正自郁闷,东南西北皆有歌吟怆然而至,纷相送催人泪:“拉蜡啦喇啦,喇辣啦拉垃……”
不知不觉,纳兰神为之萦,攥握胸前小玩偶的那只手紧欲绷筋绽血。当下处境,却似四面楚歌。
因见乐逍遥又显茫然不解,冯长舅坐在石头上吸着旱烟杆说:“歌是史翼九兄弟所教,昨晚救人多亏有他相助,杀河西老将易卜欣。”纳兰春树终于变色顷然,声为之嘶:“坏我大事,就凭你们?”陈猱头迳直走来,搀乐逍遥起,说道:“逍遥哥,咱别理他。”
纳兰春树一世豪强,怎受得了这干破汉居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只手执抬乐逍遥臂,捺剑刺向其目,另一只手晃转旁击,迅无声兆地拍到陈猱头胸前,谅这等裤都漏裆的愣头青唯毙而已。
不料陈猱头根本没避,仰嘴大打哈欠。纳兰方觉奇怪,斜刺里衣风簌至,左右抢来两名头戴青笠的蓝衫汉子,招数精奇,竟然堪堪接下纳兰旁摧的掌势。这等手段绝非等闲泥腿子堪具,纳兰春树一怔之间,甫闻左边那俊颜汉子沉声喝问:“纳兰,我家舵爷的千金小姐是不是被你所掳?”纳兰愕未及答,右边一个蓝衫汉子寒板着脸道:“趁早把人交还龙船会,我家舵爷或会大人不计小人过!”
冯长舅身边多了一个躬身对火点烟的蓝布长衫人,吞云吐雾于纳兰错愕转视的眼帘里,冷哼道:“操你丫的臭回回!敢在张士诚头上动歪脑筋,我李伯昇可不是吃素的……”冯长舅问:“最近诚哥可好?”李伯昇啐嘴道:“好屁,爱女都不见了还能好?又正缺人手呢,你们这伙要不要入会呀?”冯长舅摇头拒却:“不加入你们。”李伯昇拍掴其肩,面转过来:“好,那就临时合作。操你丫的!”
乐逍遥原便知张士诚身边不乏能人,但见纳兰催加掌势,两个蓝衣汉子顿时支绌,惟恐有失,急欲挣臂相助,纳兰就势送剑,迅抵他右眼。仅凭一掌横荡,便教陈猱头和两个蓝衣好手均不能近。
乐逍遥浑若未觉一目将剜,凛凛瞪视道:“不敢说这便是得道多助,纳兰前辈,你还是罢手吧!”纳兰浑不把四周围将过来的各伙破汉搁心上,一哂狠然:“倒要看我这大好头颅,谁配取去!”话声刚落,已击一名蓝衣人掼飞数丈开外,乐逍遥急起:“李伯昇,叫你的弟兄别来送死!”李伯昇只是不以为然,歪唾一口臭痰于地:“命值几何?在家也是死!”
“知是送死就好!”纳兰春树强催内劲推得乐逍遥所握飞烟剑回搠更迫眉睫,两相较峙已到尽头,突感自身真气急泄,往他按握乐逍遥臂上“神门穴”竟注难止。岂知他攥处正是燕辉煌做过手脚的所在,若非两人都在同时发劲,也不至于忽受其摄如此之甚。乐逍遥本不在乎自身险虞,但恐旁边一干兄弟有失,不得不搏。谁知一较起内劲,纳兰面色立变:“星宿川的吸星妖法……”
陈猱头在旁点起一根短铳火枪,嗤溜溜燃引飞快,惊呼:“尻!”忙不迭伸杵纳兰胁下,自掩一耳。乐逍遥欲阻不及,纳兰先自觉险,急趁乐逍遥“神门穴”摄势未浑,顷运平生功力将他震跌,方脱羁绊,回扫一掌掴偏铳口,乓一声焰炸声响,李伯昇嘴叼的那根逍遥派皱巴巴卷烟只剩半截焦在唇裂处,眼珠七上八落,懵不明何以遭射:“怎地?”
乐逍遥硬受纳兰一掌之震,加上他急摄之力回撞越甚,翻滚直逾数十尺未止,胸腹气血腾涌,只见纳兰晃掌又震翻一名龙船会的蓝衣好手,正追陈猱头,树丛间忽然立起一人,正是续继祖,挥手一划而落,打出暗号。纳兰何惧埋伏,本待顺手结果此人,呼簌簌一阵撩枝拨叶乱响扰耳喧过,迎面撞出十条八条破汉,由皂役廖永忠率领,齐伸长管火铳噼噼砰砰朝他轰射。陈猱头急抬双手塞耳,咧开嘴乐:“也是衙门里偷来的!”
游虾儿腾身凌空,以各种姿势从各种角度发腿狂踢莽汉头脸,或踹或蹬或撩或捣,锲而不舍、花样纷呈,末了还用双脚做交剪状,往莽汉脑袋夹了一下。莽汉岿然不动,眼仍寻觑林间,嘴唤:“姑娘,是不是你寻来了……姑娘?”只出一拳,游虾儿应声撇头栽倒草里。
自南宋梁兴哥以“手炮”、“鸟铳”装备义军迄今,不论时历何代,火器总是屡现沙场,与弓弩箭矢一般,民间盗贼、衙门鹰犬也多有使用。灭宋之襄阳会战,火器的锋头更因蒙古军大举采用“回回巨炮”摧墙破城越发甚嚣尘上。其时所谓“回回巨炮”,实是阿拉伯人改造,火力更见威盛,遂随蒙古西征传入欧洲,破诸邦城主联军于“黄祸洪流”。元泰定年间,火器锻造又分“官营神机火”,以及民间土制的“霹雳火”。
民械土炮一度因各地贫苦百姓反抗腐败暴虐吏治而兴旺,以致顺帝至元六年,朝廷严申民间藏军器之禁。
纳兰春树昔经疆场,深知火器厉害,陡当遭遇,非凭一己武功高强或能免之。但看那伙破汉各执官火长铳,却似初学乍用,乱哄哄地持将而出,发射不知偏哪儿去。纳兰春树展身急避,不意背后悄踞一人蓦地飞腿横绊,被他硬碰硬迎胫交踝,怎抵受得纳兰春树内力陡发?那破汉抱着泥腿迭声叫苦,折栽丈许外。
便此稍碍,廖永忠率又一排破汉端铳朝他瞄定。纳兰春树究非常人,临危不失从容,正要腾身高避,脑后呼簌簌连串劲风急至。只见一个身罩破袍的光腿汉子手撑地急速交错倒窜,两脚迅猛之极地连环蹬踹,毫无章法,倏迫其脊。纳兰春树眼为之花,应接稍迟,肩窝、腰胁、右腿连吃数蹬,虽伤他不得,亦感那汉子腿法奇诡、劲道也颇不轻。
纳兰不由掸襟微啧:“有你的!”众见纳兰春树居然吃亏,都欢声哄闹起来:“再来个,欧道人!再来个,欧道人……”陈猱头忙揪住一人打听新鲜:“这谁这谁?怎么俺未见过?”吴良蹲在一辆破陋手推车旁,百无聊赖地搜衫捕虱,闻得有问,没神儿地答:“欧普祥,新入伙的。衙门封了他的风光小道观,吞作贪官招商的私产,欧道人四处申诉不果,反遭狗官栽陷为‘邪教妖人’,赶得没地儿去了,跟咱要饭着呢。”
从陈猱头饶有兴趣听得有神的目里,史荡风云激变,若在料中:不久之后,欧道人随徐寿辉揭竿,连克江西诸州……
又是一阵惊尘狂卷之蹬,欧道人倒踢越急,身亦拔地腾空,两腿朝上,奇巧异常,没一瞬稍离纳兰头脸。纵然是河西武学大豪,当下亦不免备受其扰,方始真正感到何谓“专靠脚打人”,暗忖:“我门下的风飞伝素以腿功见称,看来也不及此人之巧极诡绝!”乐逍遥强咽一口涌到喉头的鲜血,未及凝定内息,忙拽陈猱头过来,勉力叫道:“放……放他一马!”
欧普祥倏起倏落,手拍地借力起腾之状如狗刨也似,虽说踢得难看,耍到顺溜处,越发畅快淋漓,兴在其中。犹若猛地惊起一团滚滚浊尘,追缠纳兰愈骤。忽闻陈猱头喊停,欧道人只刚敛势,倏吃纳兰一脚踹胁,肋骨不知断了几根,打横跌飞草坡下。
纳兰春树退裾未定,树梢忽传一声怒喝:“无耻回贼!”纳兰听风辨形,循声临处,反荡一掌急迎,同空中一个衣风翻掠奇骤之人倏交数招,顷为心惊:“接得下我四招小无相,好本事!”仰目扫觑,只见枫叶飞扬乱瞳之间,有个束发少年衣不蔽体,每发一掌便借力高腾夜空,翻滚盘旋,势若龙卷风飙降游离。纳兰嘿然道:“有够花团锦簇!”
那束发少年倒身悬提,如一箭冲天,乍升又临,簌簌穿过林梢急攻而下,看纳兰春树一时竟似换气变招不继,束发少年晃脚勾搭树枝,稍遏攻势,两臂微分,晃悠悠倒挂于纳兰头顶,嘿嘿冷笑道:“什么‘风评天下第六’?这时我丁普郎胜你不武!”
纳兰突发一掌震摧树枝,趁其不意荡跌那束发儿郎,冷哼道:“姜还是老的辣……”言犹未已,一辆破陋小推车撞到跟前,不容纳兰蹬开,车影里冒出吴良,啐笑:“看谁的手更辣!”遂抬一支连发短弩,嗖嗖便射。
这时毒鼠强以吹箭偷袭,其端淬毒剧烈,在陈猱头敲锅助威声中,配合吴良急矢连发。纳兰晃身刚避一旁,背临一堆汉各抛石块簌簌打来。既陷混战,他患难换气发招毙敌,只得掠身再避,不意脚下飕地拔起三道猄筋细索横绊,伴以头顶石灰倾洒。虽没着了道儿,惕愈倍注,领教了这伙破汉全无章法、只求搅杀的乱仗战术,自知稍有差池,一世英名便丧于此。
他纵身未落,堪及扫目遥觑,一惊暗甚。
田广之已奉命去追那紫氅女子,留井贵一持刀掠阵,风飞伝、尹天仇联手合攻蔡省三,虽已占得上风,仍割不下他的头。不知不觉,四下里攒攒围满了持刀提弩的青笠蓝衫人,各似龙船会服色,默不作声蓄刃构阵,气势非比等闲破衣褴褛辈。俟当井贵一晃身加入战团,风飞伝倒窜而出,发腿狂扫那干蓝衣人,但听一声叫:“都是使脚的,我来!”欧道人翻翻滚滚复登斜坡而返,迎着风飞伝,两足越众交蹬,各催急骤腿势不退。
尹天仇眼见其师陷围,虚撩一刀即来奔援,却被十余个龙船会好手各挺单刀阻截难前,旋即拉大围圈,困他在其中冲突不出,但有一名使剑蓝衣士独来挑斗,同尹天仇一时难分高下。乐逍遥方知张士诚为寻女儿,由李伯昇率领,着实派来了不少好手,远远望见那蓝衣士身形剑法不类俗辈,怔余始省:“吕子梁!”
李伯昇只盯纳兰一人不舍,往众围纷乱间寻觑其踪,沉声又喝:“纳兰春树,撞上咱们这伙,你就算栽此了。认命罢!别以为爷爷们不晓得你暗中与傲家走狗勾结,干下多少绑票、标参的调调儿,想来我们诚哥的女儿也是被你底下人所掳,要赎金是吧?过来老子給你一刀!”冯长舅啧于旁边:“伯昇,你在诚哥身边说话文诌诌跟先生似地,怎么跑到外边嘴这等粗?”李伯昇转面又掴他肩头一巴掌,朝乐逍遥挤挤眼却笑:“粗细也要分跟谁说,对罢?没看我老大穿扮得跟文人似地?”
毒鼠强叹:“瞅这情形,也就难怪朱元璋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吴良百无聊赖在地上涂涂写写:“软的”等于“咱老百姓”,“不要命的”也即老百姓。李伯昇恼道:“甭跟我提朱元璋哦,可警告你!上次他带一帮菜农跑来江北我的地盘抢生计,跟士德他们好生打了几架,这帐我还没找他算呢……”陈猱头走了过来,捏他鸡鸡。伯昇叫苦:“你这愣头青,又来这手?”素知此儿从小脑病没钱医治,离家乞讨至今就一直这么傻头傻脑,既愣又硬还不要命,撞上了这主,实没得讲。
此前在紫庵,纳兰春树幸获乐逍遥强输内力护脉守元,宿患新伤遂得缓解一时。但他病根犹在,刚才为剜乐逍遥一目以偿紫英,两相较劲之下,不意激引乐逍遥“神门穴”吸摄内力,骤如涛卷浪涌。虽即警觉,乍感不妙便把乐逍遥同他胶持之手倏然震脱,真气失泄未至小半成,究因此番撼荡之故,却教纳兰春树良久内息紊乱难宁,竟致交手之时,换驭真气不畅,而遭这伙生龙活虎也似的破汉前仆后继地纠缠围困,一时险相环生。
乐逍遥当下的情势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本就气岔旁络,未待全然泰定又生新扰,只因无意中摄取了纳兰春树那一小半真气,外迫方减,内患即来。他怎知如何妙化这股内力为己用,一时之间徒然忙乱调息,欲将引归“气海”,却忘了纳兰春树一门小无相功本属独辟蹊径,取道非经“丹田”运驭,迥于常规正道之处,其实是由“章门”旁引。
他忙中出错,唯有倍受其苦。心憋一问惑甚,行功犯岔之际只难出嗓成声,迷迷糊糊地但觉这干汉子纵有通天能耐也必不知他在此处,竟能寻来解他之危,其中必定另有缘故。他心里记挂粼儿下落未明,几欲唤旁人探问,根本也不愿恃仗人多就致纳兰于死地,苦于每要张口说话,屡又气滞憋胸,仿佛陈友谅怀揣的那支哑膛的火枪一般,急亦不济事。
因近纳兰春树不得,枉然缠斗耗时,众汉鸟躁起来,都顾不上乐逍遥憋在旁有话难出,纷纷催急攻势,尤其是龙船会这伙,更摆明了是浑不要命的架式,怎奈纳兰春树毕竟非比泛泛,纵然换气失畅,纯凭招数妙取,又撂倒三五名蓝衫好手。连冯长舅、老彭也由衷称叹:“昔项羽力战垓下十面埋伏,想来也不过如此罢!”罗贯中嗤之以鼻,似觉此属没见过大阵仗的人渺发蝼蚁之叹,嘲毕躲于一旁,自个脑中继续幻想磅礴,闭目神往垓下,仿张良仿韩信仿萧何仿彭越仿陈平布起十面埋伏,把他演义出来的勇夫赵子龙困死在那里。
续继祖趁纳兰身边一时少了些纠缠衅斗的,忙指挥破汉们放铳。
这时人影遮眸稍疏,乐逍遥投目即觉有险,勉力喝道:“且住!”纳兰春树闻声回望,霎见一排乱汉端铳瞄他,四下里飞石、短矢也如雨至。叮一声磕响,尹天仇单刀脱手,腕绽一线飞殷。显是心神旁扰,却挨了吕子梁一剑抹掠伤臂。他见纳兰春树危在眼前,情为之急,飞抄另一只手绰回旋坠之刀,出奇不意晃转吕子梁后,反刃劈脊。
吕子梁回剑横挡,未待兵刃交磕,尹天仇突然迎面投刀飞搠。趁吕子梁侧脖急避之时,一脚蹬在吕梁剑锷,借势高纵,弹过那丛蓝衣刀客之围。没等落地,他又反拔背后所别的长剑,眼看来不及奔到纳兰身前相护,倏然改势转向,身随剑越,嗖地飞刺后心,将乐逍遥搠倒。
却不知乐逍遥内穿天蚕丝衣,实搠他不透。众汉闻声转顾纷纷失惊:“給端了……”尹天仇发脚连环踹飞几个抢身来搏的泥汉,觉乐逍遥仍动于剑下,挣扎欲起,遂一脚踩腰蹬跪于地,提剑作势劈斩头颅,众汉纷惊道:“别……”尹天仇道:“全把家伙放下,不然……”冯长舅忙教众人依言照办,众见乐逍遥命系人手,怎敢不依?李伯昇虽不甘愿,毕竟那话儿犹遭陈猱头所制,不得不默然点头。
乐逍遥其实本有机会反击,但患众汉难受约束,仍必杀伤纳兰师徒始休。初时猝挨一剑懵然方过,悄绰飞烟剑只稍反撩腰后,即可凭一招“仓皇狼顾”毙敌,心下却一迟疑,没有动弹。陈猱头望见这边的情形,忙舍李伯昇,朝乐逍遥直愣愣地走过来,浑不理尹天仇绰剑旁伺,眼里只有乐逍遥忍痛跪于刃底的身影,搀之曰:“大大……”
本来局势已是一触即发,尹天仇绷紧的弦随几伙破汉放低的弩铳稍弛渐松的霎间,忽见有个满头脓瘤的漏裆汉突如其来地撞到跟前,心弦又即紧绷欲摧,咬牙挥剑,要将那颗难看的脏头斫飞去。
乐逍遥叹:“我不杀伯仁……”事既陡然生变,他怎能任由陈猱头的愣脑袋落地,剑萦飞烟般悄转于后,淡淡抹带,削向尹天仇挥剑之腕。这一招本是无心去到尽,只让尹天仇倏然惊觉不妙,不得不舍下陈猱头,改势回剑自解危迫。
半招“肝肠寸断”乍出即敛,尹天仇果然回剑来迎,迅猛异常地劈斩他脖颈。乐逍遥怎料此人竟没招架,而是浑不要命地以攻为守,急斫自己脑袋。他猝吃一惊,真气忽滞于肘,飞烟剑急递不出,唯有眼睁睁地看剑劈落。
斜刺里一把柴刀撩将过来,与尹天仇剑叮的交磕,不待老彭抬刀再砍,倏吃尹天仇一脚蹬翻。尹天仇把剑照往乐逍遥后颈斫落,料已无人堪阻。哪里想到背后抢出一影俏妙,探手攫剑奇疾,尹天仇又受所碍,只得转刃削手,恁料那人素手晃转更极尽刁钻迅奇,喀嚓一声折腕脆响,尹天仇只见自己手中剑坠,扫目旁瞥未及,素手夭矫已抵胸前,手背发劲,将他推得跌步踉跄。
乐逍遥转头便咦:“谁家妞……”未及相认,那个头披乌丝笼的矫姿女郎又一掌轻飘飘地捺在尹天仇胸胁,仍教跌步倒退难定。乐逍遥又咦:“这几招手法有点像老苍龙的路数……”不待辨认分明,那女子连发数招将尹天仇迫离乐逍遥躯旁甚远,忽撇不理,却转身抢去搀扶刚才挨踢倒地的老彭。乐逍遥傻了眼:“咦噎?”
众汉都看在眼里,一个个面色忿忿不平,反较乐逍遥纯属惊奇错愕为甚:“明明是那日大家一起撞见的,凭什么这妞单就‘傍’上了老彭——樵子有什么魅力嘛?”
“八百龙的妞!”乐逍遥犹未反应过来,尹天仇仰目嘶然,却先省起那矫姿女子所使手法来历。恨极不甘,急以那只血染掌腕的伤手俯拾兵刃,不顾先前吕梁剑抹腕之痛,仍恃一悍到底。但未攥定,倏见两只手交错箍套而来,变招翻绞,喀嚓一声拗折。尹天仇唯瞅剑又失落,抬目只见李伯昇飒飒收招于前,冷哼道:“我的分筋错骨手也不是吃素嘀!”
尹天仇痛怒交涌,方要发腿踹之,陈猱头一脑袋猛顶其腰,仿佛庙里敲钟的大杵子,一撞入怀,势竟奇大,尹天仇顿如一袋远抛之米坠开去。陈猱头懵然立起,一时不知北在哪边,却迎着李伯昇得意地伸致互勉的手,两相交握,拉近距离对觑,彼此都乐:“合作愉快!”李伯昇忽又苦皱起脸垂目低瞅,吃痛怪叫不迭:“尻!你另一只手又抓在哪儿?”
纳兰荡掌逼退丁普郎,飒然旁掠,陡闻一呼惨绝,转面但见一伙蓝衣人乱刀砍落,围剁尹天仇为肉泥。纳兰春树变色道:“一个个都别想活了!”恨极之下,趁续继祖那伙人拾回长铳不及,展身朝乐逍遥扑去。哪料廖永忠压根不去捡回长铳,忽从腰后拔一支三管小手炮,簌地引燃即射一梭子。
纳兰春树但觉后背倏遭震撞,步微趋趄,恃得有护胄穿戴在衫内,浑没理会。续继祖率数汉拾起官火长铳,急要发时,不意纳兰春树便借脚步趋低作跌之势,急攫一把草叶嗖地回射,那干端铳汉避闪不及的都倒。
纳兰春树左胁又中一铳,跌撞之势未已,刚拾一口剑,续继祖抢到背后举铳又射一梭,不待纳兰回剑削砍,忙翻滚开去。经过廖永忠旁,见他却弃衙门火器不用,忙于在旁填药塞进一支粗短大管里,续继祖奇问:“这是啥玩艺儿?”廖永忠匆答:“民间土制的‘无名火’——没见过么?”随即猫腰急窜,发铳又中纳兰后脊,轰鸣之声竟如炸雷,直教续继祖在旁久难定神,耳为之聋。
六个蓝衫人急端火器噼砰发射,风飞伝应声先倒,仍在草间爬行,龙船会轰铳其势之烈,便连欧道人也惊跌于旁,懵未觉肩腿亦受波及,悄淌血丝。蔡省三幸避飞快,堪免于死,待扑到一簇树后,才感腰股火辣辣炙痛焦髓也似。
乱铳声中,井贵一摇摇晃晃踣身跪倒在萦躯硝烟里,抬面之时目光惨然,扫视一群端着射鱼弩和双筒土铳的蓝衫人围拢,腮旁仍似凝挂谦卑谄笑,喃喃说道:“中原百姓确是……确是不好惹哈!”说话间又闻铳声震耳,却是几个蓝衣人端铳追入树丛轰射蔡省三。
乐逍遥一咬牙压下涌窒胸膛的岔浊真气,抢将上前,急声沙哑地叫道:“家伙放……放下,听我说!”他上前本为阻止李伯昇的手下,却撞上了纳兰春树迎面急搠之剑。
乐逍遥不由怔住,虽距尺许犹能深感寒刃迫注之凛。投眸方见纳兰春树一腿挂彩屈地,堪堪伸剑抵喉,四下里哗啦一响,数十支鱼弩、鸟铳纷拢,密密地指抵他头躯。乐逍遥忙压一口浊气,勉力道:“别杀!”
纳兰春树一剑将欲透喉,眼帘里忽似轻烟薄漾,伸至乐逍遥颔前的长剑折刃剩柄。乐逍遥回递飞烟剑,自忍胸腹息乱之苦,说道:“纳兰前辈,罢……罢手吧,回河西去!”李伯昇待又得脱猱头之握,挤身过来瞪着纳兰,狠声道:“等我问明雪鱼下落再说别的!”纳兰春树浑若不见四周纷纷指着他的鱼弩、火器,面无表情地瞪着乐逍遥,喃喃的道:“我纵横一世,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没……没什么可说的!”
乐逍遥心下恻然,因存有惑,忍不住问道:“前辈为何要劫持那许多不相干之人,他们囚押在哪里?”纳兰春树瞪他少顷,目中似亦闪过一丝困惑,稍思门下每人平日作为,又即冷然道:“纵使我手下有人干了此事,也是为了河西的血仇得偿!”众汉纷唾:“可怜虫!有你这么寻仇的么?”蓝玉更怒不可遏的道:“有本事你教人去逮察罕家的,我们这些穷打工的招谁惹谁啦?你也不放过,还又逮又剁又奸又炸的,狗东西!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甭管有啥委屈,你这样干就不在理。”
李伯昇挤过来掌掴纳兰后脑勺,愤斥:“要赎金没有,給你一刀要不要?”乐逍遥忙按他手回,责然道:“先问个水落石出,别急……”耳边又是一阵乱轰声扰,却是那伙追将入林的蓝衣人仍没搜到蔡省三,不耐烦又发铳胡射一气,声如焦雷迭起。众汉受惊纷纷转头,伴以陈猱头的怒骂:“搞啥震震嘛?”
乐逍遥也朝那处顾脖,心头刚闪过一丝异样之感,脸未转返,喉下一寒迫甚。纳兰春树就借他手递过来的飞烟剑,绰抵咽喉。待得李伯昇、冯长舅等人闻声回头,乐逍遥已被揪到纳兰胸前,横剑搁他颔下。
纳兰春树原想一剑杀之解恨,倏地转念,冷冷道:“若不想这小贼与我同亡于此,放了我手下那两人!”李伯昇等虽怒,究竟无可奈何,他与陈猱头、冯长舅诸辈不同,此来只为寻回张士诚的爱女,料与纳兰一伙有关,怎甘坐失良机?李伯昇本待不理乐逍遥死活,吕子梁在旁悄声提醒:“怎么说也是舵爷的把兄弟……”
乐逍遥武功修为终究不及纳兰精绝,反应稍迟霎刻,便为所擒,他下意识地本要挣扎,忽想:“反正我是不想要纳兰的命,且由得他挟迫李伯昇,好将那两个架势堂的人换回先。”因持此念,没有强抗。只朝陈猱头、冯长舅示以眼色,教他们依从。
李伯昇拉着个脸沉声道:“要放人,须得连我们舵爷的小姐也放还。”陈猱头本要捏,一想却觉也对,转面说道:“还有徐达和俺们逍遥哥,仨个换仨命。谁也不欠谁!”纳兰春树冷哼道:“我不知你们所说的人在谁手里,或许是别人干的。”乐逍遥觉纳兰为人并不似那么卑鄙,本存疑惑,这时也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料是误会。
李伯昇一听正要啐回,忽闻人丛外有呼惶急:“色目人来了!”
众人立时都知指的是谁。有别于秃赤等部元廷将领,老察罕虽是色目人,所部精旅其实多是中原兵,便连其养子王保保亦是汉人。寻常泥腿子百姓却分不细,因见察罕军中也有色目将佐混杂其间,一概笼统称之为“色目人”。只有当时兵家或军界中人,才称察罕父子的人马为“河洛精骑”。
乐逍遥对此反应未及众人之快,转目但见林涛如摧,滚滚攒涌,仿佛风骤起。
四下里霎为之静,粗浊渐促的呼吸声也似杳然绝去。众汉犹如一只只引颈待戮的鸭,纷纷转脖顾首,直到入耳蹄声骤,密如鼓点敲进心头。李伯昇瞠直眼的神情似呆一下,如梦惊醒,变色道:“察罕军到这里追谁来着?”纳兰春树冷冷把话接过:“想是要我人头。”不由与乐逍遥近距交觑,彼此心弦绷紧又似先前所临枪林戈雨之迫。
“你有这么大面子吗?”李伯昇刚要啐之,忽听一声骤鸣如尖哨,仰眼只见一梭急焰冲宵,撕耀黑沉沉的夜帷,在眸间忽绽如火鸟之形。有识得的呼惊:“神火飞鸦!”乐逍遥不知此是当时军士把箭筒扎成似一只乌鸦的东西,肚内塞满火药,翅膀下有起花,与引火线相连,点燃后发射,远逾数百尺开外,着地即爆炸。此与“飞弹”、“火龙出水”、“铜将军火炮”并称至顺年代以后元军四大杀手锏,迄明代更多见诸于史载。
乐逍遥未觉井贵一带伤踉跄抢近,只顾仰面看着那枚火鸦远腾夜空,渺若一粒微星,但又顷即在眸里渐返渐大,先是一粒,随即又从林间冲宵飞出密密麻麻满天火鸦,骤如流星雨灿。
乐逍遥嘴为之嘬:“呜……只怕要炸得遍地开花!”井贵一撩刀虚劈,逼得方国珍慌忙退离,得以救回癩头六,众汉一时都顾不上这边的小动静,井贵一将癩头六推向大车,说道:“但愿咱们这时乘车离去,还……还来得及!”言犹未落,后肩便穿一箭逾七八尺长,透胛骨而过。
井贵一仿佛懵了下,转面只见先前寻入林间搜杀蔡省三的那伙蓝衣人应声倒撞而出,遍躯皆箭。冯长舅、李伯昇顷如猛醒,齐呼:“这就到了!大家化整为零,往坡下沿河分散逃避……”衣衫褴褛辈泥腿子破汉怎及龙船会的蓝衣士训练有素,犹未反应过来,林涛一阵急倾若覆,迎胸一排急箭排撒而来,前边趴倒滚避未及的顿如农田削草般齐唰唰栽地一大片。
迥别于此前乐逍遥所遇朝天撒箭投戈以便远诣的那几回杀阵弩,这次穿林齐射却是迎面平胸而来,想是骑兵已近,头一拨先行引弓扫荡。廖永忠扑卧于草石之间,大叫:“快趴下,往坡底翻滚!”乐逍遥犹被纳兰所揪,欲趴不成,陡临又一排撒箭所迫,只道要作挡箭牌,心头方颤,但见井贵一抢身挡于他和纳兰跟前,挥刀拨打箭雨,口里兀自嘶呼不迭:“大哥,快走哈!”
李伯昇一边翻滚避箭,一边指使蓝衣士放弩发铳掩护众人撤离。总算这拨排箭不能持久,龙船会的人得趁林间那数十乘当先骑射之卒换矢搭弦的间隙,发一声喊,齐从藏身处冒将出来,端铳乱轰林里,放倒了些人。旋当漫天火鸦炸落,乐逍遥脑中咣噹一下震响,眼帘里尽是焰火硝烟,不见人影。
他倒在草里,旋又随土溅起,不觉落蜷石后,耳失听觉。朦朦胧胧看到坡下飙出一军,只道这回不免要堵绝逃路,人人皆不能免。哪里想到那支黑甲兵齐端铜火铳却朝林间冲出的骑兵迎头便射,骑兵回以箭雨,黑甲军避于三层叠地成墙的方盾之后,待箭雨稍疏,又伸火铳轰还。
乐逍遥怎明所以,正在岩后发愣,察罕军有人趁铳声间歇,喝问:“我们是沈丘扩廓部,坡下是何人领兵,怎么也打着朝廷旗号?”坡下排盾后有答:“我等是陈友定大人的巡城马,上边真是察罕家的吗?”林间众军大骂:“操你!陈部领兵的是谁?竟敢对察罕军动起火器,陈友定这回别想赖在姑苏好地方了,非贬调福建跟惠安女为伍不可!”两军对骂惹火,又是一梭火铳、强弩对射,你来我往,欲罢不能。
陈猱头从枪林箭雨中迳直走来,寻到岩后,瞅着乐逍遥躲处,拉手道:“大伙儿趁乱都到下边搭乘了龙船会等候芦间的百来只小艇,逍遥哥快随俺去会合。”乐逍遥耳仍失听,怎知这厮愣立着说啥,扯着嗓道:“其他人呢?都死光啦?我……我记不清纳兰到哪儿去了,好像刚才有个什么东西震到我了。”石边蜷蹲一人面黑黑不知是谁,只忙于竖指贴唇,朝乐逍遥急示“小声”。
陈猱头没顾瞅旁,微趋上身,籍借不时霎耀夜空的流火飞辉,侧头瞧了瞧乐逍遥颊,看耳朵没流血,才放心地拍按他肩,说道:“走吧咱。”这时林间又传出吆喝声,厉斥道:“我等奉命来剿河西賊,要不是陈部作梗,已然成擒。这干系谁来背?”坡麓盾墙推进,有一将腕挂钢鞭,转骑而出,沉声道:“此是江南不是河西!我乃本州宣慰衙门千户,只闻这里有魔教妖人聚会,专程来剿,却被察罕部搅浑了,纵匪逃脱的干系你们背得起吗?”
乐逍遥辨影正觉眼熟,林间晃出一人,却是蔡省三模样,挥止众卒喧骂杂音,方朝那将抱拳道:“其中定有蹊跷,火头上大家都说不清,且到扩廓爷麾前讲明罢!”那骑马将领面笼玄盔护铛之内,仅两目精若寒星闪闪,抬手绰鞭一指,威然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看你们须到宣慰都司衙门解释才合规矩。”
便趁两军互峙不下的间隙,乐逍遥和石头后那个面目莫辨的人起随陈猱头往草深林茂处溜走,一路猫腰,只是懵懵然,不知纳兰师徒却在何处。正摸黑间,前头忽发斥喝,窜出三个伏路小军,各端狼齿弩阻住,有声惕问:“干什么的?”
陈猱头只是直愣愣地当先而行,并不答话,乐逍遥后边那个黑脸糊涂的人忙道:“噢,俺们是过路的。”伏路小军如何相信,齐端狼弩更加逼近,陈猱头浑似未见有阻,迳行而至伏路兵前,抬手晃出一支袖铳,顶在道中间那卒子心口,砰地射杀于地,没事人般又照直走。
几乎同一时刻,乐逍遥屁股后边那烟熏黑脸的人亦随陈猱头发难,扬手即发短弩,飕一声掠肩,乐逍遥刚吃一惊,只见弩箭分撒为二,原来是子母弩。那两个伏路小军齐毙于道旁,仅只瞬间。
掌捺胸前,似浑不着力,青衣小贺又撞墙掼跌,不顾眼中金星旋烁,再续刀杆二节。
另两人穿过贺纭山身畔,乘机往洞岔处钻蹿而去。凌天昊为揪之逼问纳兰氏女下落,怎容那两人钻洞逃脱,不得已暂将俩童留搁于旁,迳朝贺纭山在前边所堵的道口行去。幼僧趁他不察,蹒跚走到一边,神情凝重地低目寻视,又捡回那支七指断手,藏入宽袖里,缓缓走回,与女童并肩站立,但矮她一截。
那女童目送凌天昊逼向贺纭山持刀挡道之影,妙眼不斜视,噙嘴含笑若淑子,忽然抬手悄捏旁边那幼僧的小秃头,五指如揭盖掀锅状,使劲地掐脑门儿,觉得还挺软乎的。道衍含泪举起那支拾来的七指断手,伸抚女童之颊。幼女猛然大哭,把脚乱踢,正中僧袍下小鸡鸡,僧啼。
凌天昊闻声回望之际,青衣小贺蓦地一刀照怀里杵来,其势急迅难状。
“突然好大雾!”
摸黑不知又行多久,待听此言,乐逍遥摸了摸耳,虽觉话声犹似远来,尚可庆幸又已听得见。抬眼望去,籍借夜色冷辉青沁,果然满眸烟雾萦林。那边山麓既远,喊杀声早杳,四周一寂如死。陈猱头怔在前边,待乐逍遥和另一人拨草走近,他挠着后脑勺转来惘惑无奈的眼光,苦笑道:“哪儿飘来这等大雾,却教迷路了耶!”
三人碰头聚作一处,发觉立在一大片雾茫茫、树木稀疏的荒郊野地。恁凭各转顾、团团瞅,怎么也瞧不清哪儿是陈猱头所说的河边,连棵芦草都找不着,更别提藏在芦丛里的百来只小船了。
他们先前受了一场乱仗之惊究非小可,惶钻山林走得疲乏,这时加上失望、沮丧齐袭涌来,面面相觑一阵,头垂脚软,齐跌坐于树下歇喘。乐逍遥得趁这间隙,未暇多憩,向陈猱头打听:“其他哥们有多大折损哦?”猱头伸着大舌头任由汗与涎落,闻问咽回嘴答:“伤倒不少,没死几个……他们鬼得很!”又呼哧呼哧喘会儿,手拍乐逍遥背,慰之曰:“咱还是先操心操心自个仨罢,这会儿。”
乐逍遥欲取还神丹不果,暗恼乾坤袋不听驭,究也无奈,只得咂着干苦的嘴舌呆坐一会,心头又有放不下的:“有没瞅见纳兰那伙哦,刚才他们……”陈猱头手掏裤里挠裆,抓着痒道:“哥你放心,不会追来的。俺见他几个趁乱被坡下那些黑甲的官军接去了耶!”他只道乐逍遥犹怀先前为纳兰所迫的余惊,乃宽之谓:“老小子被咱这伙伤得不轻,没死是他命大!”
乐逍遥其实并无此虑,听闻纳兰春树安然得脱,反有一种无以道明何因的如释重负之感,心想不出所料:“果然瓜儿成都率部赶来,似为接应纳兰。若非他们到得及时,非但纳兰必遭察罕军所拿,就连我们这伙也……”陈猱头在旁称侥:“幸亏官军自家里忙于狗咬狗了,刚才……不然咱和伯昇他们也得陪着河西回子搭那儿!”
乐逍遥点了点头,又感一事不解,乃问:“你们怎么跑这儿来啦?”陈猱头脸上顿有神秘之色,咬耳道:“哥不是叫大伙儿打探各派有人失踪的事儿吗?”乐逍遥眼随之圆:“对呀,还叫你们找徐达他们下落呢。”猱头更加神秘兮兮的道:“便为此来。俺们听二狗‘飞狗传讯’说,这一带有片早已废弃的砖窑场,河西有个唤作……唤作费卢杰的回子老头,和一班青衣人盘踞在那儿已有几日,丐帮的探事花子发现里边关押些人,夜里不时传出惨呼呻吟之类声。李伯昇他们刚好也查到这条线索,于是大伙儿出城一撞面就合计着来这边寻,没想到撞上你们了……呵呵!”
乐逍遥始明一节,但问:“何谓‘飞狗传讯’哦?”陈猱头笑道:“要不怎么叫‘狗精’呢你说他?居然教一狗跑来满城大街小巷找到俺们了,脖儿系根绳有信,喏——就是这张破布条子。”乐逍遥接来就夜光冷辉一瞅,看不懂:“怎么满是些圈圈儿点点儿模糊疙瘩团儿没一个跟文字也似……你们看得懂?”陈猱头得意笑:“就是不识字才看得懂嘛你真是的!”伸脖朝乐逍遥另一边身旁坐盹的黑漆抹灰脸汉子来了句:“是不是这样噢?”那人口角流涎打着呼噜瞌仿佛点头。
乐逍遥懵然唯笑:“那……二狗呢?”陈猱头抱憾:“都怪大伙儿饿急了嘴馋,不等尾随那狗去会着二狗子哥,半路就剩这了。”搜兜找了会儿,摸出根啃快没了的熏烤狗鞭,递到乐逍遥面前,关心地问:“哥要不要来口充充饥?”乐逍遥啧出声来:“算了吧,猱头——我一向不吃‘鸡鸡’的!”
陈猱头懂事地“噢”一声点头,自把狗鸡鸡全塞自个嘴里,并以食指将之填腔充嗓,全塞入去,咕噜喉动,艰涩地吞咽下肚,才徐徐喘了口浑长的狗鞭气,眨着眼拍打肚皮,咧开嘴乐。
乐逍遥不安的瞅着他道:“你满头肿瘤还吃狗肉,这是‘发物’噢!不怕发病发死你哦猱头?”陈猱头抹着嘴不在乎的道:“俺不怕。”乐逍遥端详其头疮,看到有些流脓,有些嫣红剔透,想必平日定会很痛,不禁恻然道:“回头得給你治治了猱头!”陈猱头不管此言真假,忙谢过,但又窘然摊出破兜儿抖啊抖:“俺没钱买药哦!”乐逍遥将此事默记于心,拍开他手,正儿八百道:“等治得好时再说罢,搞不定你这一头疮我还开啥医馆?”
想起他曾答应为粼儿医治眼睛,这事总没下文。心下忽疚,又转为着急,揪陈猱头忙于拭嘴的手,忧形于色:“是了猱头,还有那哥们儿……有没撞见我家粼儿?”两张脸愣一下都摇:“没瞅见没瞅见。”又纷咦:“怎么又带失了?”
乐逍遥正叙原委,三人渐坐渐局促,起初只是手脚不安份,随即翻衫搜襟,终于全忍不住蹦跳而起,叫恼称异:“坐着坐着怎么一身蚁了哦?”团团转、蹦蹦跳,抖衫拍蚁之时,忽有所见:“咦,许多蚁怎么纷纷往这棵树上会集哦……赶啥墟?”三颗头仰,寻觑往上,方见枝梢晃悠悠地挂有一对死鸡。猱头指曰:“是它倆招蚁。”
鸡分黑白,头脚倒悬,束腿处系以结界形状,缠绕一张符。
“挂鸡?”乐逍遥正蹙眉暗奇,陈猱头在旁忙拣一根数尺长的枯枝,招呼那硝烟熏黑脸的人帮手拨打枝头,欲把死鸡弄将下来,且说得嘴涎盈溢:“有夜宵有夜宵。别便宜了蚁……”乐逍遥觉是有人作过法禁之物,虽不知究有何目的,按规矩却是触碰不得,方要阻止,林间旷地传来微微跑动声促。
陈猱头还在忙着,那黑烟熏脸难辨的人却顷然醒觉,回脖只见雾中闪现一个小兵身影,作官军结束,不等乐逍遥示意怎办,那黑脸者飕地从腰后破衫遮掩下飞快拔弩即射。一矢离弦即分子母两路飞箭,出手利索之极,去势更迅不可觑,怎容乐逍遥多瞧分明?
那小兵在林雾里只顾匆跑寻路,未见这边有人猝然发弩射他,陡当破风声至,小兵提盾挡个正着。黑脸者忙换弩再欲补发,却叫一声苦倒跌于乐逍遥怀里,原来大腿上插有一支雉尾箭犹颤翎儿。
陈猱头转身之时,小兵奔势已止,不远处竖起一面长方形虎脸盾,驻停于地。乍眼不见小兵身影,料在盾牌后边窝着。
乐逍遥本觉雾中奔跑声稀,并非来了大队人马搜林,但阻未及,陈猱头和那黑脸汉分从左右两翼包抄,以袖铳或子母弩往侧面瞄准盾后蹲着的小兵,盾后亦有只手腾出,单端一架小弩指指这边,朝朝那边。三人手都有些颤将失控之感,猝当险峙形势已成,不由都呼:“别乱动哦,别乱来哦!”彼此慌声警告对方之余,也不免掺杂些互相恫吓之辞,但都端定家伙不肯先含糊。
乐逍遥正看得好笑,耳听陈猱头呲嘴道:“出来投降!不怕你后边有大部队跟着,俺可警告你……”小兵在盾牌后边不露一丁点儿头脸,随盾移挪身,答茬儿:“俺不投降,后边也没兵跟来……俺不怕你们!”陈猱头一听登时宽心,咧开嘴乐:“老实人老实人!俺就喜欢跟老实人打交……”小兵在盾后兢问:“那……俺是不是可以出来继续跑了?”
“想呵你,”陈猱头越发有恃无恐,把袖铳转来转去寻那兵可射之处,嘴发狠声:“俺刚吃了条狗鞭,这时正有劲没处使呢,这边又有仨个,多过你。怎能放你溜去找援?”黑脸的破汉在另一边忍腿伤之痛与那兵互峙以弩,本没作声,稍加留意即有发现,忽道:“哦,他好像就只剩一枚箭了!”小兵忙道:“哪的事?俺有一整筒箭对付你仨……”陈猱头侧脖挪行数步,探眼瞧了瞧即笑:“整屁!你连箭筒都跑丢了,唬俺?”小兵看遮不住,急又挪盾移身转朝陈猱头,低蹲在后边仍倔嘴道:“俺是神箭手哦,就算只剩一支也……也射得死你仨!”
“屁!”陈猱头如何吃唬,咧着嘴道:“俺仨人各站一边,又没排成一条直线状由着你射。从三个不同角度干掉你绰绰有余了,还不快把弩扔掉,举手出来投降,俺就喊仨声,一……”小兵在盾后觉察三影果然又朝前逼近几分,一支箭不知该先对付谁才好,急道:“干嘛非逼俺投降嘛?又不知你们是谁,俺只想各走各路而已。”
乐逍遥猜想也是,看那小兵哪似跑来捉人的模样,却像被追得惶惶奔命无措。因而奇问:“那你到这里干啥的?”小兵蹲在大盾牌后朝这边微挪一下,答腔儿:“俺是伏路的。”陈猱头嘲笑于旁:“你一人伏啥路?”小兵忙挪盾改朝他,身移嘴答:“本来一整队人呢,都伏砖场北边,谁知……谁知……”说到这里,乐逍遥听出盾后语改哭腔,且似奇惶已甚,不由诧问何故:“谁要你们去那边埋伏的,却要伏击谁?其他兵呢?怎么就只剩你单个在这满林里跑?”
小兵兢曰:“俺是新应募入城的,也不晓得要来埋伏谁,只奉瓜儿千户吩咐照做而已。谁曾想呵,整队人一到那片荒林就迷失在雾里,俺屙肚落单在末尾,等赶上来时,全……全都死了一地,真的是好骇异哦……呜呜,全死了!”陈猱头恼:“你哭啥你嚎啥?再嚎就射你死噢!”
小兵在盾后拭泪:“俺惊嘛!雾里不知是啥在追杀俺呢,幸好俺半路摘得一张符贴盾牌上,想是有它傍身之故,才……才逃得到这。喏,就是这张符,本来是绑在死鸡腿上的,幸好俺顺手弄来一张,好用耶!”陈猱头牵记那倆鸡犹未取来下肚,听得不耐烦:“‘耶’你个鸟!”便趁那小兵搁弩腾手抹泪之际,端铳朝盾后抢将过来,正寻那兵脑袋欲射,不料小兵虽哀,手却挺快,一下又拾起弩机,与陈猱头两人近距互顶要害。
陈猱头不在乎,愣着脑袋正要硬轰他一铳,忽省有疏:“尻,俺忘了预先装上弹药了!”幸好黑脸汉与之配合得恰到好处,悄窜上前,以弩抵那小兵颈侧。小兵惊哭:“干嘛非要杀俺嘛?俺……俺只是跑经过而已,又没害你们。”乐逍遥上前阻弩曰:“不如大家都一齐放下家伙罢?”黑脸汉本要依从,但有迟疑:“得要这官兵先扔掉弩,我不信官府中人。”陈猱头也点头称是:“对,这些年官府骗得咱好惨了,征地抢田也不按预先说好的給钱……俺也不敢再上他们当。”小兵看他俩不肯先收起家伙,只逼他先扔掉器械方休,心下越觉没谱,扁个嘴哭:“俺当兵不也是被哄着诳着来的?本意只为日子过得好些,干嘛要逼俺先扔了弩哦,俺先扔了家伙,还不是要死在你们手里?”
乐逍遥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见仍绷着弦儿一触即发,他疑此地气象险诡,不容耽耗,偏生这双方毫无互信可言,唯道:“既然这样,那我数到三下,你们一齐收起家伙好不好?”小兵与陈猱头和黑脸汉迟疑互觑,少顷才勉强地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于是三人各惕着眼神,徐徐弯腰,缓缓将手里军器搁地。
乐逍遥一口气未及缓舒过来,小兵突然省起:“你们仨人是一路的,俺怎能听信你调停?”簌然又抬弩戒防,陈猱头没留神被瞄在鼻头上,恼蹦:“尻,官兵果然一点儿信用没有!”一气之下,发掌照脸掴去,小兵刚辨半句:“后边那黑脸的不也没扔弩……”掌已扇在颊上,登时眼花头震,嗖一声响,雉翎矢穿透陈猱头手掌,去势犹急,又嵌其肩。
乐逍遥一个箭步抢来欲搡开这倆,不料黑脸汉从另一侧飕射子母弩,乐逍遥手臂登穿其一,痛倒时看到那小兵弃盾溜不几步也栽,原来右肩亦扎得一矢透胛。连同黑脸汉最先嵌插大腿的那一支箭,四人都挂了彩,全倒在树下呼苦拔矢,一时顾不上再作纠缠。
或因当下已然耳根清静了些,四人翻滚一会,痛得头脑昏沉,皆奄眼卧看林梢,夜辉青森森之间,方见每株树上都挂有死鸡,各分黑白,成双结对,直逾此林幽深处。甫当此景入眸,一种阴寒奇诡之气霎然悄升,同笼四颗心头,漾起满眶惊瞳。
“挂这么多鸡?”乐逍遥暗为一怔,眼珠咕碌转忧,想到不对劲处:“还都是死的?不对吧,我记得术士们行法施禁挂起来的全是活公鸡呀。”放眼四觑,头顶所挂便是公鸡没错,只不知整林何以无一活鸡动静。此与他所曾听闻的法事勾当决然不合,回思那次在寒山林麓的见历,印象里那几伙挂鸡修行的人不论师出哪派,都以活鸡布禁,非似眼下一片死气沉沉的光景。
小兵也一时浑忘伤痛,卧于随风晃悠悠的死鸡底下,只是倒吸冷气:“这边也有?”陈猱头忍痛本要扑来掐脖,待见乐逍遥也似脸色不安,顿怔于旁,便愣不解其中究有何蹊跷:“挂些死鸡作法有何不对?”乐逍遥就他所知正要解说一番,小兵已答茬儿道:“正……正常的当然得挂活鸡,倘若连布禁行……行行法的鸡都‘挂’了,那人不也……”
陈猱头怎知小兵颤兢兢所言谓何,恼扑上来扼之。打了几滚,被小兵反倒压于其上,卡脖揪襟。陈猱头憋得就连头上的肿疮都迸破了一个,幸有黑脸汉勉力爬来帮手,从后边勒那小兵之颈,三人揪作一团。乐逍遥未暇留意,呆望满梢死鸡诡象,心下突感一事大是不好:“难怪給困这儿了,反正大是不妙,究有何不妙法,我一时说不清。‘乾坤袋’既不听驭,黑天瞎地里撞点儿邪就更是不妙之极!”
那边三人纠缠间,不巧同触各自箭疮,皆痛呼而倒,毋须排解即分开。陈猱头掴那小兵,兀自抱怨咕哝:“想是你这多手小卒路上乱揭人家的法符,生出祸来!却跑到这边害咱也跟着倒霉……掐死你!”小兵脖为之紧,也反手回扼,又压到陈猱头身上,黑脸汉勉力爬起,从后边勒臂箍那兵喉。
乐逍遥卧旁正兀自气憋如临巨石压覆胸膛也似,那三个扭打者不巧眼朝他这处,忽有所见,一齐呆住,厮打绞缠的动作僵凝,有如铜浇石筑的塑像一般。忽呼一声惊,又如雕像变活,彼此交觑骇目,不约而同放开对方,哗啦一下全缩到小兵那面大盾牌后,仅露仨脸并排在盾顶上。
乐逍遥好不容易憋透气儿,见状乃奇:“见鬼了你们?”三人兢答:“你……你也知?”逍遥奇:“说啥呢?”那三颗下巴因牙齿交战之故,也随之颤颔难禁,齐搁在方盾顶部抖磕不停,便连一向愣似什么也不怕的陈猱头也有惊的时候,难免令乐逍遥暗诧。只听三人兢答:“有……有有只女鬼长发披地,刚……刚刚才朝你身上徐徐趴落如欲交欢哦!”
甫闻斯言,乐逍遥差点吓一跳,扫觑遍无所见,亦丝毫不觉有异临躯,如何肯信:“哪有?”三张脸从盾后张望出来,定睛再瞧,果然也没见乐逍遥身边有鬼,不由齐愣,随即六只眼交觑疑惑,皆想:“怎么刚才猛然乍眼一看他身上却似有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乐逍遥恼其作弄,不禁嘲讽:“干嘛不编出男鬼来吓吓我,偏要女鬼……难道女鬼就比公的可怕了去?”他亦知女子属阴,一旦化怨为戾,故有女鬼厉于男鬼之说。
小兵兢曰:“法师布禁所挂的鸡都全死翘翘了,此地戾气这么猛只怕连鬼公也有!”此言似出不意,却触及乐逍遥心中对法禁之说最薄弱的那一层了解,仿佛捅透,豁然省起一事堪惊,不经意转面欲言,映眸忽有四张脸并挨在那张盾顶。
他猛地全身笼在霎忽而漾的寒意之中,未待多瞧一眼,陈猱头已提掌反掴旁边挨着的脸,恼道:“兵油子,头发这么长、体味这么骚,还挨靠我这等紧贴……掴死你!”这巴掌自然结结实实打在小兵脸上,吃痛猝然,甫一转面,猛然呼惊:“多出的张青森森脸是女鬼的!”
乐逍遥从盾牌对面自然瞧见其中多了一颗披发垂颔的头搭下巴在陈猱头肩上,不待辨明是否稍瞬幻觉,盾牌后边突然空了。他登时一怔,脑后忽簌声响,若物急掠升空,怎暇多思究竟,急绰一谶晃掌悄划,反撩一道“幻影天师符”于夜雾晃荡处。只道不成,起身投眼之时,那三人大呼小叫地又从树梢跌落。
陈猱头不待爬起便懵然发问:“刚才咱们怎么上树了?”乐逍遥未及答释,小兵和黑脸汉齐发一声呼,从陈猱头身边分别翻滚远避,眼盯如欲迸,颤指曰:“你……你你你背上又多一个!”陈猱头一惊憋脸扭曲,方感有异,忙不迭翻腾踹脚,将坠压后腰的那团模糊人影蹬开去,嘴只是呼不迭:“俺不怕!俺不怕……”
乐逍遥踉跄趋前,与那三个受惊蹦跳者同临一线,未待抢目看清树上倒坠何人在猱头畔,小兵已拾盾牌呼地抡打过去,正中那人晃悠悠倒悬之躯,只觉应声溅撒许多密密麻麻细微之物泼旁,那人形貌始显。黑脸汉抖衫惊跳不已,在小兵之旁拍身叫苦:“撒我一身蚁!”
先前仅见树上挂得有鸡死一片,不意摔下个人来,却也浑无活气。小兵急取一根照明松香管子划燃,四双围睁的眼帘里陡为一亮,始见倒捆腿脚垂堕树下之人却著方士法袍,手脚密密层层地穿缝丝线,缠躯痉挛畸扭,两颗眼球被线生生扯出眶外,珠缀缝连于颏下。却身穿无数针孔透线,竟无半点血迹,其肤干萎惨白,如素纸紧裹枯骨骷髅。
乐逍遥正看得眼圆,嘴合不上,陈猱头忽指死尸半张之嘴,呼奇:“看他‘口条’有这么怪……”小兵拿松香火一照分明,兢道:“不是舌头!他……他含着整沱鸡鸡被缝唇封在口腔里呢。”猱头忙蹲来瞅:“鸡鸡怎么错位了?”旋省此非天生错位,分明是被摘下来另置的,越骇:“谁把法师也整死了,却跟满树死鸡挂一起?”
乐逍遥虽不认得这方士份属何派,但觉他死时犹著施法之袍,显然与此地挂鸡结界有关,甚或这人便是布禁行法的术士之一,只不明何以竟致惨死而挂于树上?陈猱头觑明究竟,放下死者道袍裤头,叭一声响,从死术士襟内摔落一物。几双眼忙低瞅,原来是个六合形状的测异盘。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勾陈……六角却缺一,法盘豁毁凹罅。
乐逍遥从未见过这等样形款的法器,正辨认边角镂刻之字:“镰仓护圣……”,手伸半道,却被一掌斜刺里拍开去。那小兵抢在前头探手朝法器拈诀攥指,点点划划不知所为,乐逍遥犹未瞧清,小兵已拾法器,说道:“死的这个是阴阳寮的法师。”
所言却是闻所未闻,乐逍遥仅觉死者似卒然暴毙于施法结界将成未成之时,遗下这等狼籍残迹。抬眼方又感这小兵似乎知些名堂,愕而忘语将问未问之际,小兵和旁边两颗伸凑的脏头挨贴着腮颊呼诡不迭:“四面八方都有!”乐逍遥未曾使过此类兆异器,探目瞧见法盘上测异针居然旋转急乱,初时不解,旋当那三人惊嘴呼骇,他猛然想起硬天师也曾端出这等样法器寻妖,针指哪个方位,则为妖异所在。何曾见过针旋四面这般促乱情景?
四人悚然转脖四顾,雾林茫茫又无所见,一派死寂较诸先前初来乍到更诡。陈猱头傻嘴半咧会儿,忽疑:“哪有?会不会是法器摔缺一角,以致测不准了……”乐逍遥也觉法器果似乱了方寸,分明胡转一气,刚要点头称是,冷不丁抬眼望梢,忽喇喇四下里所有倒挂的死鸡全在瞳间扇翅活返,一片杂鸣凄厉乱耳。
四人陡闻鸡啼怪异,齐惊顾盼,眸间并无鸡动还魂迹象,仍是死沉沉地悄挂夜梢。四人嘴难闭合,又悚相互觑,谁心底都冒一个念头顷憋难出,终是陈猱头最先鼻不鼻眼不眼地嚷一声出嗓:“跑!”
大家仿佛早都在等着这个字喊震回神,由当中最愣的那一个先撕破这层恐惧之膜。也不知谁先拔脚起跑,四人慌奔雾里,直到彼此躯影互朦不见,乐逍遥陡又惊省:“那三个鸟人呢?”因患走散失陷,必难守望相护,他不由刹止跑势,脚下嗤嗖嗖溅土扬尘方停,放目四野皆浓雾无边厚萦,一派死寂倍甚,唯觉剩己孤孑,一种从所未有的巨大空虚孤独之感笼罩心头。
等不着那三人聚拢,雾中亦无声息传返,他慌将起来,不知空唤多久,突感其实半点嗓声也发不出,一直困憋于腔,如陷昔时噩梦最幽深最绝望处,举目无依,雾濛濛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他一个,从来徘徊如此,从来彷徨如此。唯自乱转,唯自奔跑寻觅徒然。
渐渐触摸不到木叶之实,似无森林,雾萦眸中恍仍林木幢幢。乐逍遥再试发喊,仍憋于喉,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叫声,耳际只是死寂,没有风,空气也似不再流动。他已不能计算自己寥然行走了多少时候,直到气血渐似滞缓,仿佛幻觉一般,前边霎现三三两两赶路的人影。他顿时精神一振,叫唤着追随上去,总也追不上那些在雾里踽踽兼程的人。
乐逍遥暗觉不对劲:“不信我的轻功会有追不上的时候!”于是加快步伐飞也似地奔随,却仍距前边那些木然缓行的人遥遥无望比肩。乐逍遥忽感自己变得渺小,仰眸但见雾通穹顶,亘绵无界,四周尽是巨人般茫然前行的躯影,皆在迷雾中时隐时现,若虚若实,若近若远,似乎瞧不见他在徒劳跑随枉自呼唤,又似彼此根本也瞧不见对方都在雾里赶路,所去深遂旷阔,漫无终程。
乐逍遥不由绝望而止,呆立不再跑随,身犹掠雾往前,竟刹停不住。他低瞅脚下,原来地面竟似流水飞滑朝前,即使他止步不奔,也仍然身不由己地流向幽雾更加迷笼的前方。所有的念头都已胶凝封固,也成了雾中行尸一般,直到生机似油尽之灯,在他心底渐弱渐熄,若闪将灭之时,身后雾缈穹遥处飘来一韵箫声成曲,初尚若无若有,若断若续,但引他敛神聚念欲加倾聆时,寂象忽破,骤似东风夜放花千树,满天星辰复辉若绽火雨,点燃心头那一线将逝的生焰。
眼前遍地行尸走肉之影霎消,迷障妄像顿如雨打风吹尽。他仿佛重回儿昔,随二娘悠然遛达在元宵夜市观览,满街花灯满街游人,一洗霎刻之前满心寥落孤寂之感,更催迷雾淡褪,宛似春风化冰解雪,送寥落回寥落处。恍记得那时亦似曾闻青玉案旁箫韵伴元夕,一曲早萦,从无此刻清晰:“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