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一夜鱼龙(下)1

作品:《仙剑奇情

    悠然逛了一圈方兜至前头,探目树叶间隙寻觑那小校踪影。等得皱眉:“先前觉他轻功委实不差,简直远在吾徒楚二之上,怎又恁般珊珊迟来?”耳聆草里虫鸣,并无蟋蟀作声,但簌一响,不知何物掠草奇疾。凌天昊警然回觑,未见古怪,这时雾萦稍薄,眼帘里现出一躯摇摇晃晃,踉跄跌撞趋近。
    未觉凌天昊又已横身卧于树桠虬枝间,晃悠悠而在头顶。那人甫撞几步即在其下,飕一声袂急,凌天昊又从天而降,伸手按在肩头,微嘿道:“却教好等……”语未尽便觉有异,乍听那人喉声嗬嗬怪响,掌沾鲜血殷染。
    凌天昊方为一怔,那人已仆倒翻滚草间,其态惨然。他忙上前探视,辨得身形装束乃似可凯臣无疑,只转眼工夫竟成了血人一般,满脸皆是针线穿肉缀皮裂缝斑驳,两眼缝闭扭曲,更教惊骇莫已。凌天昊虽说见多识广,亦未曾遇这等罕事,又没听到此人遭袭时的叫声,看其手上针线密缝,肢掌扭畸奇诡,稍觑顿觉寒然,不免动容道:“怎么回事?”
    可凯臣神智却陷迷乱恍惚,竟不能辨识旁边是他,喉鸣尖厉,缝合的嘴唇间不住地溢血淌沫。凌天昊暗悔自己刚才失策,以致这人却遭惨害,心头一时疚甚,又急欲询知究竟,顿足道:“你到底撞上什么了?”可凯臣只搐难言,嗓中嗬嗬鸣锐。凌天昊忽省:“连嘴也缝上了。”强忍不安之情,挑断唇线,方听可凯臣迷迷糊糊地咕哝促喘,起初语不成句,待透过气来,仍不认得人,只是满地乱爬,嘶声惨然,凌天昊蹙眉细聆,辨得似说:“紫英罗……紫英罗……砖窑……快去……危险……”
    “什么紫英罗、砖窑?”凌天昊一时莫明所以,正惑不得释,可凯臣忽似一个临绝无助的孤婴扑撞入怀,痛急竟致丧乱心志,不禁张口咬住凌天昊臂,并且惨嚎剧搐。凌天昊猝感痛楚,本欲拂之跌开,扬手之时但见此人不过二十来岁,血泪混糊满面,其态惨不堪视,他不由得心头恻隐,改抚其头,叹道:“孩子,你到底遭遇何事?”
    可凯臣咬他本因痛难自抑之下昏乱失措,但终不能消解自身所捱苦楚,又搐然垂头,咬牙格格作响。凌天昊忙点他几处稍遏痛苦、缓止失血之势的穴道,取药为其敷创,可凯臣剧颤微缓,在他胸前以额撞地,神志犹是狂迷未回,嘶声道:“师父、师兄,快去救紫英罗……小姐有难!”凌天昊愕道:“谁家小姐?”
    可凯臣咬牙切齿,虽是神昏志乱,抬面时满目仇恨难抑,如红燃之火欲迸瞳外,不停以头撞树,仿佛在同仇人拼命,直到最后一滴血尽方休。嘶声道:“凌老贼!凌家的奸贼!假惺惺……恁地歹毒,我和你们拼了!”凌天昊忙扯他回来,免得撞死于树桩,琢磨其言,却奇:“凌家又怎么了?”
    可凯臣在他手底急挣不脱,促喘一回,恨声道:“凌老賊勾结妖人,先我一步已入砖窑作……作恶!小姐有……有难,我须去拼命!架势堂弟子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也宁死不退!”于慷慨激烈处,又惹惨痛难当,搐极越乱神志,猛然张口来咬凌天昊肩膀。
    齿未容啮,突然歪头昏伏凌天昊怀里。
    “不得不点你昏睡穴,且在树丛里等我回来。”凌天昊移指拢袖,叹息方毕,心下已渐释然,寻思:“原来是纳兰春树的弟子,所说的什么紫英罗小姐,莫非便是纳兰那位千金?”他日前从门客邵飘萍口里得悉纳兰之女被掳于野,既已了然于心,岂可耽搁?暗感眼前此人也不失为一条忠直热血好汉,只不明为何一口咬定砖窑中作恶之辈与凌家有关,急要探查水落石出,但虑可凯臣留此或会另遭野犬闻血糜聚叼食,忙改置于树桠上安卧妥当,以衣带缠缚免堕,方跃身而下。
    仰目间阴霾四聚,此地凶诡气息越浓。凌天昊遥向黑暗砖窑荒场,觑目觉必履险难免,心下并无迟疑,决念于胸:“不管那边有什么难测之险,只要纳兰家小姐果真在内,我总要去把她救出来。为人父母,将心比心。”
    纳兰春树攥手忽紧,遥看飞幔飘扬间那袭矫翩之影,目光凛然寒锐如锋,不觉冷哼道:“凌天昊的女儿,须不能怨我狠心不饶!”
    眸间矫影疾至,却撞向潜掌万锋之端,李延瑞顷觉竟临同归于尽的绝局,不由念动悸然:“明知我最多不过倏受重创,尚不至死,有‘辰寅子’方位不取,纳兰却唆她从‘申午辰’位来送命!”
    乐逍遥头未及回,只趋到缸边,大眼骨溜溜探。水缸里蓦然冒出一只手,迅难猝防,湿淋淋地抓在他脸上。三指箕张如猛禽爪攫,冷不丁按着面门。他怎料药缸里竟有人潜伏,因闻水声古怪,好奇来觑,登时变生倏然。
    虽在黑暗之中,触目近觑,一霎亦瞧出那只手残剩三指。抓抵便即发力紧箍,其劲之甚,似有碎石威势。他猝惊之下,岂等吐劲抓爆脸庞,慌不暇思,回手亦抓对方脸,待抄掠落空,才省那缸里仅冒一爪而已。急撩一掌回切其腕,不经意使上了锦瑟所授上乘手法“相濡以沫”。
    此招仙班手段何等玄妙,饶是受制在先,仍教缸中藏者未触而惊,仿佛手上长眼般,不待乐逍遥回掌掠及,飒然移爪缩臂避开。乐逍遥面上一松,心头犹寒,不觉跌退向后,哪料他刚收招,眼前晃黑,爪又抵脸,仍攫奇速。
    他此惊非小,后跌之际,透过指爪间隙只见缸中水溅四洒,应声跳出一影。似着紧身黑獭水靠,暴现其躯,高逾他头,竟能久蜷缸内。行藏既遭乐逍遥撞破,此番非仅攫脸,二指更要抠出他的眼珠来。乐逍遥心头怦跳:“果然凑眼太近,这样看是要伤眼球地!”他一生最自豪乃眼,岂容坐失?
    情急之下,不觉把田英寿授他的小无相掌倾将而出,起手飘缈幻化,那人乍见一怔,乐逍遥落势由虚而实,忽改老苍龙所传奔龙爪,朝那人脸上急晃一下,拂飞蒙面皮罩,又即翻腕拢转,劲至手背,拍中其胸。旋即回掠,仍取“相濡以沫”之巧,再抹其腕,数般变化一气呵成,唯凭家传快手根基,熟极如流。
    骤当那只爪又离面门,他一交跌坐在地,息犹未缓,眼前爪影斗攫再至,仍抓在脸上,爪端冰冷陷肉。这一下他终防不及,眼见得顷要遭捏爆头,背后一语低哂:“英寿曾教他本门武功,暂且留下小命照料为师的。”正是纳兰发话。
    那只急爪斗地回缩离颊,缸中人旋身掠落,顺手抄取飘帘尘幔,自裹上身,犹如披袍着氅也似,余袂掩至半脸,只露双目精凛。从半空中飘然落地,跪朝纳兰,动作利索异常,顿首于前:“徒儿遵命!”
    纳兰春树垂目颔首:“范逸臣,你还未学会忍到最后。否则可以給王保保一个出其不意!”
    乐逍遥怔坐于旁,脑中忽萦先前李延瑞那句话:“你还有多少棋子暗布杀机?”当时纳兰未答。
    他抬眸移眺,若有所觉,微吁若叹的道:“他在这里。”
    乐逍遥心头一怦,转面只见庵堂激斗嘎然而息,眸前尘障未散,传来李延瑞抑痛低哼之言:“青蛇竹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是人心。”纳兰浑似未闻,迳对膝前跪者垂叹:“当下江南,唯两个人颇令为师没有必胜而杀之的把握。一是凌天昊,几乎没有人见过他名震武林的‘七魄剑气’;另一位便是王保保,我至今不知怎样面对面地破他的‘无忧手’!”
    呀一声大叫,草间黑影交错。游虾儿岂待被按牢压翻,甫然受惊之际,反转手炮搠出袖外,悄抵那人胁下,急发不响,才省不好:“没装弹药!”
    两人翻进树丛里,齐闻脑后异声急掠,不知何物飙曳奇速,飕然隐入暗里。游虾儿得隙忙趁那人转脖空望,张嘴咬手,教那人吃痛,猛挣而脱。寻常人猝受惊吓于险地,难免陡生逃意,游虾儿却惊极反怒,鼻不是鼻眼不是眼,转身扑将回来。方见树影中一汉甩手倒退,虽然遭啮倏痛,兀自脸没回转,朝幽深处低问:“姑娘,姑娘,是你寻来么?”
    游虾儿怒骂:“冲这儿喊谁姑娘,想是花賊来着……狗东西!”他反扑虽急,那大汉只侧身微让,横伸猿臂,狗熊掰棒子似地把游虾儿夹于腋窝下,势如五岳山箍压猴仔般。虾儿还跳,那大汉未暇理他,脸朝林暗处乱寻,一迳低问不迭:“姑娘?”边唤边行,虽拽夹一人在畔,摸黑钻林窜草仍若无羁无绊。游虾儿在粗膀夹箍下红眼怒瞪,嘴没消停:“你别让我起来,起来我点你们家房。”
    那汉被搅得头大起,操起磨盘大小的粗掌正要掴嘴,不料一头却撞树干上,游虾儿趁机挣将出来,瞅是莽夫一个,顿无所惮,一个朝天蹬,单腿就搁树杈上成个大一字,喝道:“莽子瞅呢嘿!咱练的这活儿有讲,叫‘朝天槌’。”劈至得意处,换了这只腿,又翘起另一只,压成反弓状,抻开大筋。再瞅那汉已然瞪直眼,在旁傻叫:“别撕喽!”
    “缺心眼儿!”游虾儿撂下腿,白莽夫一眼,撕开衣襟扣子褪衫,光着板脊梁抖擞精神,两手互握,晃起腰肢。瞅那莽汉头又要转开去,游虾儿嚷:“缺心眼儿——你!”拉着胯,撇着腿,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小枫树走去,引得那汉回头愣看,却笑:“狗撒尿似的!”
    游虾儿来到枫树前,扎马蹲裆站稳,全神贯注憋红脸,两拳握于腰间,一拳一拳向树干打去。每揍一拳都要连忙扶下微晃的枫树,那架式就像生怕把树打倒似的。打三拳踢一脚,顷刻间莽汉便被纷纷落下的枝叶挂了一头一脸,抬手拍落,质问:“你干嘛非跟这树过不去?”不知此乃抖威来着。
    游虾儿心无旁羁,目不斜瞅,似无所闻,仍仨拳一脚地又打又踢那株小树。直到莽夫不耐烦要走,游虾儿忙收了势,叉着腰拉胯走过来阻:“别溜!”莽汉愣是不解,眨巴眼问:“要干啥这派头?”游虾儿迎脸先唾一嘴,随即后跃,立个稀松门户,冷哼道:“踩到我场子里来,是要找揍啊你……让我先活动开了。”不理莽汉答没答应,只管健步绕圈,在树丛里走开场子。
    莽汉自抹嘴脸,皱鼻道:“吐俺?”正忙于揩,游虾儿已把场子趟开了,而且越走越大,越走越圆,莽汉不得不贴树而立,眼花缭乱。游虾儿不顾杂枝绊脚,越发耍得雄纠纠,道:“狗贼,給你舞出个花儿瞧瞧,趁早不战自退。”莽汉虽感眼花,仍笑于旁:“哪有不战自退这码事儿?”
    “尻!”游虾儿挥舞俩臂,车轮般地抡起来,步子也加快了,只有一团模糊的影打着旋儿滚动。莽汉虽然不耐烦看,因其耍得勤劳,仍不禁喝声采:“好拳脚!”这边正夸着,游虾儿没留神拳磕尖枝,嘴为之咧,涨脸粗脖道:“我日……晓得厉害就給虾儿爷磕个头,咱饶你不妨。”莽汉:“省省吧。”
    游虾儿闻言大怒,梗脖如顶牛也似,狠狠扑来厮打。莽汉挥起一个盘钵大小的拳只一下,游虾儿晕头转向撞树窝里,不甘又返,挨莽汉一巴掌掴回树窝里,游虾儿再次冲来,却撞莽汉伸迎的拳头上,游虾儿又找不着北,方知不是敌手,本欲装弹发铳杀之,不意莽汉肩上蹦来一物灵动非常,扑在脸上。游虾儿陡感面颊沾惹毛茸茸,失铳惊坐:“啥来着?”
    莽汉伸出大掌,接回那活灵生跳之物,哈哈一笑,咧嘴道:“松鼠来着!”
    扑簌一声叶动枝摇,松鼠奔窜树梢,不知猝受何惊,竟溜飞快。
    凌天昊从夜雾里走出,闻声回望无觅,唯身畔游烟萦迷不定,但感黑暗里诡气阴谲越甚,并不寻常。想到刚才可凯臣的骇异惨状,纵是艺高胆气壮,一时也难免有几分不寒而栗,暗疑:“那小子武功未必在我大徒弟之下,片刻之间,何等样人物能够把他搞成这般惨法,却似失惊无神!恐怕世上未必有这样的人物,难道……”仅一念触此,眉关锁紧,宁不愿再往下想。
    先前一场猝忽而来的激斗,却牵心口宿患复萌。不论黑暗里究有何险窥之难透,料知此去救人,势必不免恶斗。素闻十二青衣楼,楼外有高楼。仅是末楼万籁声一人已极了得,倘若余者尽出,以寡敌众绝无侥理。此刻就算召援,也来不及赶到,何况这或又是一个待人而噬的陷阱,连可凯臣这般身手都猝遭荼害。凌天昊宁愿只身独履,怎忍心招来旁人枉然送死?砖堆已近眼前,踞若魔兽列阵默候。
    他又觉心窝隐隐作痛,取一粒清心爽腑丸含于嘴里,盼能好些,继续前行寻探,暗叹:“练武之人还患什么心绞痛病,真教郁闷!”虽是苦笑,亦知生老病死,世人终皆难免。
    他迳直走过来,只见前边有影穿行于砖堆之间,亦似寻找什么。但因匆匆,未察凌天昊总隔一堆砖石悄随其踪。诣一排砖窑口时,扫目尽是漆黑。有语低微,问道:“六楼的兄弟可是都挪窝了?”凌天昊在砖堆后皱眉:“六楼?”
    一眼窑孔里突然微泛亮光,随即掩灭于瞬。凌天昊转将出来,前边那人影已从眼帘消失。他遂入一洞察看,却黑漆漆难以辨物。凌天昊从怀里摸出一枚夜光石,褪去皮套,籍以取光照路。
    摸进窑洞,遍地足印狼籍,不似久无人迹。其间凿穿土壁,四通八达。凌天昊想:“少年时的光景又回来了,该不会要走迷宫,还是非走到吐不行的那种?”见有箱子置于角落暗处,几难发觉,右边一角粘些呕吐物,冒着酒和隔夜饭菜酸馊气味。凌天昊皱眉上前,用手去点一下,劲吐指端,锁应声落。开盖一看,仅五六个铁莲子、三四枚碎银。凌天昊啧然道:“小孩子的玩法!”
    但他毕竟是武林盟主,微一定神便觉有不寻常,想:“好粗的生铁莲子!以此为暗器的成名人家应是……”拿夜光石凑近照看,认得此般藤箱本乃淮北一带出门行囊款样。搜出一张英雄帖,落款为“凌天昊”,所邀之人正是淮北铁莲庄少当家铁心岚。
    凌天昊咦于心:“我有邀请他吗?怎不记得了……再说,似未见此人前来报到入住。”难免暗觉吊诡,转而又寻一丝微淡血腥味,到一只断手边低瞧,此手齐腕截去,却生七指,多余二指其长竟逾中指,戴有人筋环儿。凌天昊一眼认得无误,越增心头不安:“七杀手朱贞木的手!”
    仰脸双目微闭,回思近日苏城诸样怪事频仍,一时线索难晰。起而又寻,未见别人动静,只觉刚才那人竟似入洞便即消失无余。凌天昊四下乱走,每经一处皆留记号,以省重蹈。心下亦增警然之意:“七杀手朱贞木本乃河东独行巨枭,从来居无定所,令人极难捉摸。这些年只有他受雇杀人,不料今丧其手于此……谁有如此本事剁他的手扔这儿?”
    又拐个弯,鼻际气味古怪,凌天昊低目投觑,只见旁边墙根儿下的湿土地上有一橛色泽鲜黄、盘旋向上有一个妙不可言的尖儿的冒着热气的屎。凌天昊一怔:“儿屎!”
    若是等闲之辈,睹此难免避之不迭,他却往前。只因这橛巧夺天工的屎曾使盟主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那是在少林。
    “去年我去看望龙虎大师,便在甫入山门前往罗汉堂之际,在一棵罗汉果树下不意踩到落叶掩遮的一橛这等样粪便,其形状盘旋向上,顶尖有一个妙不可言的旋儿。且冒热气,鲜黄的色泽透着新鲜,显是刚屙。同样是这般气味,混合着河南的王老白豆腐、黑毛村豆浆、以及嵩山乌龙院特有的菩提果茶交杂荟萃的品牌气息。当时我一转头,就看到苦大师携道衍之手走来陪罪……”
    法号道衍的幼小和尚,給他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一语系曰:“眼神勘破沧桑”。
    看此乃新屙模样,凌天昊心念一动,转头之时,先已听到窑壁萦传稚嫩哭闹声,却愈增奇,他眉关微皱,心想:“那可姓汉子说是纳兰氏女被囚在此,我所见的儿粪怎么又似道衍所屙,此刻传来的动静却是女娃娃哭闹一般?”虽觉费解,此来本为救人于危困之中,刻不容缓,循声疾往。
    他出行为不招人注目,每好披蓑戴笠。转过拐角,映壁三道人影亦似他同般装束,皆披蓑罩笠。乍映入眸,霎似幻影迭生。凌天昊若有所悟:“昏暗之中,也难怪那可姓汉子贸然错认是我先他一步,入来作恶……”
    耳边女娃哭闹声骤,有人不耐烦道:“快掩了她嘴,免得熙攘!纪老三,哪来这么个讨厌小娃儿?你想被她坏了行藏么,趁早甩到墙上撞死干脆……”凌天昊闻声增急,方要抢入,砖窑深处又传来一声森然低哼,有人狞笑道:“八楼的,也不看看我逮了谁家娃娃来?”里边有个蓬发如鸡窝的幼女皮肉粉白,仅着肚兜和绿裤,在床大发脾气,红着眼窝只管把脚乱踢旁边欲来塞嘴的披蓑大汉。
    凌天昊探眼觑时,迎面是个风尘仆仆显似刚入洞中的草蓑背影,尖声哂道:“十二青衣楼,何时变成拐婴贩童派了?要捉也该去捉些大到可操的,比如凌天昊的宝贝女儿才叫够劲儿……”凌天昊听得眉竖,另一人却笑:“回头就拿来給你尝尝鲜。是了,纳兰家那秃妞呢?”凌天昊心想:“果然在此!”本欲一怒而入,但却转念:“且慢。还未探明纳兰小姐在哪儿,要一古脑儿全給救出,先莫打草惊蛇。”背朝外那人低哼道:“和我们楼主在一起。此处已耽了两夜,我回来是要你们跟着八楼转移,换个去处。曾九,那小和尚是你看管的,怎未见影?”
    曾九被那蓬发如鸟窝的幼女不巧踢中地方,怪叫一声恼起,拿掌要掴,凌天昊正要抢救,旁边却有一臂横格,架开曾九急挥之掌。有个疤脸人森然狞笑道:“曾九,你只管你手里那小和尚,我捉的这娃儿你别添手脚。”凌天昊忖:“所说的小和尚,想来果然是道衍了。”曾九恼道:“纪老三,我说你们六楼是怎么回事?大伙弄来的全是名门大派的宝贝,你找来的这算是什么意思?一头虱爬了我满身都痒,才一会工夫……”
    凌天昊暗奇:“十二青衣楼的喽罗们却掳名门大派的小孩子干什么?”那疤面人凑嘴叭的亲了幼女一口,轻抚其头,森然道:“这你就不懂了。她是张士诚的心肝宝贝女儿,当下在咱手里可谓奇货可居。朝廷苦于拿姓张的没一点辙,有了这丫的在咱掌握里,他老张还不得乖乖就范?”背朝外的那人不由变色道:“但她娘是……你可别惹季宗布追来!”
    凌天昊也即凛然念动:“季宗布!”疤脸人不以为然:“那胡人怎么知道?我趁小丫头溜下茅山玩耍,一捉正着。他季宗布再有本事,也不能霎刻之间从热河飞来我跟前耍威罢?何况咱这就又挪窝了……哎呀疼!”却是在玩弄那幼女腮颔时,遭她咬一口正着。
    疤脸人一时怒不可忍,霍然掐脖把幼女顶到墙上,恨声道:“一路连遭你咬,比果树狸还难处……趁这会儿,老子拔光你满嘴乳牙再说!”正要强行拔牙,幼女眼朝外忽叫:“救我哦,救我哦……”疤脸人褪她裤落,瞅其窘极,不由得意地狞笑:“这会儿没人打救你……”话未说完,脑后有语微哼:“问题是有。”
    洞中三个披蓑人一惊转面,蓦见当中却多一个,装束与他们乍看无异,旁若无人般迳自走来。疤面人顾目未晰,忽然弹撞在墙,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从他手上接过幼女,帮她拽上裤头,脸没转地吩咐道:“带我去找其他娃娃,以及你们各楼的楼主。”
    疤面人猛要发掌扑去,抬手方觉那只胳膊竟尔僵不听唤,甫然惊怒失笑:“你算什么东西?”旁边两人一左一右,不待那大汉转身,齐攻上去,掌拍其脊。光影倏刚交错,又分跌撞墙,颓然滑坐于地。疤面人变色道:“沾衣十八跌!”纵感不敌,仍属见机极快,另手拔自蓑内,扬出一副短弩,飕地连发三枚流魇矢。
    那大汉浑似未觉,转面回眸澹定。疤脸人未及辨认,忽感大腿吃痛猝然,踉跄跌靠土墙,低瞅三枚弩矢不知如何居然回插自己腿上,惊痛嘶声:“尻!你……到底算何方神圣?”那大汉仿佛慈父为女披衫抚褶,没暇多理旁者,口中叹道:“我么?便是你们说是要捉的那凌家宝贝的老子!”他本想探明余人下落再行动手,因见疤面人如此放肆,终是忍不住立即进来打发。这几人虽非等闲路数,究竟不是凌天昊的敌手,随手轻易却之,心下忽疑:“能把可姓汉子伤害成那般骇异法,绝非这几人堪为。即使青衣十二楼主,决计不能办到,难道此间还另有……”
    那三人无力再斗,均趁不备,急往外逃。凌天昊为幼女松缚,忖:“须着落在这三名喽罗身上,找到其他人。”正要拂穴撂停那仨,不意幼女兜里掉落一个没去壳的蛋,掉地蹦蹦跳跳,滚到凌天昊脚下。幼女扁了小嘴,作欲啼状:“蛋蛋哦,蛋蛋哦!”凌天昊掠手如电,拂倒跑在最末的一人,听得幼女哭喊扰耳,只得回手帮她拾物。觉似儿童玩具,谁知手刚稍触,蛋壳自裂,竟尔迅即解构重组,崛然耸成钢光锃亮的一个庞然大物。
    凌天昊俯身时猝吃一惊,仰面只见那物形若怒目金刚,却没动作。幼女揉眼欲哭,从指缝偷瞄于旁,瞅他被吓一跳,改颜破涕为嘻:“好玩哦!”跳下床来,嫩手着地只拂一下,那金刚随半块蛋壳溜溜打转,又拢缩变小,不待凌天昊看清有何乾坤,眼前巨无霸霎时隐去无余,仅一个浑然无隙的蛋在那幼女掌心悠悠托着。
    凌天昊未暇诧问是何异物,只听一声惨叫,跑在前边的人回射袖箭,竟毙了那个被他点穴之人,显是不留活口败露其秘。凌天昊一怒欲追,背后传来幼女哭闹声,似怕独留于此。他只得回身抱起她,以一膀揽而同行。没走几步,幼女突然胳肢他,凌天昊啧:“别闹!”
    幼女道:“你跟他们打扮一样,不是好人哦!胳肢你胳肢你……放我下来!”凌天昊未暇理会,挟之快步追出,迎面却有两梭袖箭甩射而来,他随手拈接即着,反投而回,射倒那个躲拐角处发狙之辈。为留活口,仅伤其肩、腿。
    凌天昊一个箭步欲前,不意落脚踩物稀软,鼻闻异味熏然,未待低瞅已知端的:“妙不可言!”幼女见他踩屎,拍手嘻嘻而笑:“好哦好哦,大老爷吃糕点……我知道谁做的。”凌天昊心念一动,问道:“那小和尚在哪里?”言犹未落,旁边小洞中钻出一个幼僧之影,蹒跚走动。
    凌天昊觑时刚愣得一下,曾九奔在前边回望,亦见幼僧在后,恼骂:“跟老子捉半天迷藏,耽了转移。你却躲在这儿……”觉凌天昊尚未及近,折身来捉。凌天昊嘿然道:“来得好!”提脚一扬,虚踹之际,鞋底所沾粪便啪的飞粘曾九脸上。所送力道奇强,撞曾九仰朝天翻跌于地,又滑脊擦背掠撞数尺,头嵌泥墙坑里。
    幼僧垂目只是低瞧脚前土地,蹒跚前行,浑置旁人于无。不觉另临一影悄覆,窑洞狭道前方站着一个破笠遮额的青衣人,左手提灯笼,右手垂于腰畔,阻住去路,连窑外寒飒秋风也在他身后嘎然消刹。
    凌天昊浑若未见有狙,投眼蹒跚小影,低唤:“道衍,过来这边。”幼僧恍似未闻,依然走在两端相峙中间。世事于他从来是梦游。
    那青衣人干唇微翕,送声锐然:“凌天昊,听说没有人见过你的‘七魄剑气’?”此人语声甫入耳际,凛若钝刃磨砾。凌天昊眉微一皱,辨认道:“贺纭山,十一楼的?”青衣人诮言愈锐:“到底有没有?”凌天昊拿开幼女又伸来胳肢的小凉手,道:“你不妨信其有。”青衣人锐声道:“我宁肯信其无。你不过徒具虚名耳!”
    凌天昊朝幼僧招手,口中依然好整以暇:“七杀手朱贞木的手是你剁的?”青衣人目光一凛,悄从笠檐下打量他身形气态,觉似有隙可乘,冷然前踏一步,锐言道:“剁他的手,我只出一下。”凌天昊知此人专恃快刀截击,仍伸手招呼幼僧,并不虑剁。幼女胳肢不成,改以嘴咬,他眉刚一紧,那小和尚已蹒跚走近青衣人斜斜投地的阴影。
    凌天昊叹:“小贺,帮我把纳兰氏女叫过来。唉,你们捉她干什么?”他虽是公推的江南武林盟主,言语亦甚和气,那青衣人却不买帐,提灯手势未变,另一只手横晃于旁,袖外蓦然旋出一圈光环,稍显即绰,不容人看清是何等样刀械,迅急撩抹幼僧后脑勺。
    此时那小僧弥距凌天昊足逾十步开外,临青衣人之刃却近在咫尺。青衣人料凌天昊必定措手不及,低哼道:“你要真有那么长的指端剑气,尽管发来救人。不然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跟前……”他的刀一向很快,青衣十二楼名动江湖,仅因数年前他一刀抹却名侠郝南都的头,用的还不是自己的刀,所谓借刀杀人,只就别人的手遥引旁征。
    凌天昊自然来不及,唤一声不可,忿道:“连几岁孩儿也不肯放过!”旋即心念顷动,急取怀中女童适才揣兜那颗蛋,以一阳指功弹将出去,左磕墙右蹦壁,弹至青衣人面前,迸出金刚无霸于倏然间。
    青衣人出刀虽快,陡当巨影跃然迫眸而现,仍不免像凌天昊刚才一般猝地吃惊,自然而然撩刃改势横挥,不论是什么突如其来,岂容近身?但未容斫,那物坠地又即旋拢缩回蛋壳,低眸仅一浑无破隙之卵溜溜滚未停。此时凌天昊已明端的:“想来又是茅老怪做給茅山幼齿学童的古怪玩具……却恁地古惑!”
    青衣人猝惊旁跃之时,不意头上草笠坠地,露出半张疥疮粗旮的丑脸,蓬发女童陡然眼见,吃吓瘪嘴欲哭。青衣人虽受稍碍,仍恃刀快低斫幼僧后颈,狠声道:“把他们一个个全宰了,让你尝尝救人不成反害命的滋味!”孰料怪蛋金刚巨影乍隐,凌天昊倏在眼前,所争正是刚才片霎。
    早便看出青衣小贺其实斫中伏势专伺他来救那幼僧,果然凌天昊抢身刚近,贺纭山晃刀骤如雪片纷扬,卷荡叠呈。顷出八十一刀,仅一招为实,觑正凌天昊喉结飞斫,口中犹喝:“杀武林盟主,也只需一刀!”
    这一斫出奇不意地快狠难防,竟绕从肩后反刃转抹前脖,畅似流水微烟盘萦。
    凌天昊叹:“现下的人不大讲规矩道义了,枉我昔时常教门徒恁多大道理,这几十年来千古伦常道义却毁在衙门及其各路走狗手里,以致民风不淳、人心不古……既然如此,还不如多教徒弟一些临机应变、以求生存之道!”
    此乃他霎间心头感触,青衣小贺自然未暇听到,然而他那刁钻一刀也没能再逾雷池一步。只因凌天昊食中两指搭捺其腕,脉门顿时僵麻,随即拈指在刀脊一弹,叮暡声响犹未绝,震裂贺纭山虎口,刀即脱手。凌天昊伸手往他胸口轻按,看似浑不着力,贺纭山瞬如临堤遇大浪,砰然倒滑丈许远,背陷泥墙,一撞撼窑。
    蓬发女童瘪嘴突啼:“抢我的蛋!抢我的蛋……”此即张士诚不知与何人所诞的爱女萧雪鱼,较之乃父的素性拘谨,另具妙不寻常处,当下只是揉眼哭闹,扰凌天昊晕。唯拾蛋安抚之,青衣小贺趁他不备,从旁踣身拣刀,见草笠坠在手畔,顺便捡起,不料笠下竟搁有一只七指断手,掀笠时猝教吃吓一跳:“这只手怎会搁到这里?”脑里霎闪朱贞木惨死犹瞪之颜,背梁飕地窜寒,旋即看见幼僧蹲旁凝视他,未容贺纭山反应过来,幼僧又拾断手蹒跚走开。
    凌天昊怕稍不留神,幼僧又走离视线,忙揪将过来,亦挟之在抱。幸好这俩童儿加起来不出十来岁,人幼体轻,齐挟左边,得腾一只手。正要逼那几个青衣楼转移未及之辈供出其他人下落,耳边啼哭声喧,蓬发女童越没消停。凌天昊讶然啧道:“蛋不都已交还你了?”转眼才见幼僧拿那支七指断手挨抵女童面腮,致遭惊吓大哭。凌天昊斥:“道衍,你还拿着它干什么?连我都吓了一跳……”不理幼僧啼哭抗拒,随手拂飞那条断肢,心下不禁苦笑:“今儿连遭两个小娃儿惊吓了俩回,怎恁不寻常?”
    青衣小贺拾起兵刃,却啪一声被凌天昊拂来那只断手往脸上抛打正着,不由后跌几步,背又撞墙。凌天昊自抑心口痛楚,说道:“带我去找纳兰家小姐罢,今儿你讨不了好!”贺纭山本感不敌,却趁他挟抱两童未定,转念仍要一搏,急掏棒筒将短刀续杆接长,因觉洞内狭难施展,眼盯凌天昊走近之躯,一边踉跄往外后退,一边嘶声道:“今儿你也讨不了好!道我们为何突然匆匆转移?这里有不……不干净的东西,大不了……大家抱作一起死,搭个武林盟主陪我,死……死也值了!”
    凌天昊见他急促说话间眼现莫名憟意,不由一怔,随即皱眉:“胡说八道!”青衣小贺已续杆二节,不觉退至洞口,看凌天昊影迫更近,既已犯入长刀挥斫的门户之内,断难施展,于是又往外退,颤手再从怀中掏出一节空筒接于杆末,旋拧接驳之时口里又嘶声道:“老家伙,你武功虽高,高不过我们十二楼联手……”
    凌天昊微微一笑,正色道:“不管有多少楼,既已沦落至钻窑窜洞,我只当你们是鼠辈!”脑后飕声急至,他随手即绰,抄住一枚飞魇矢,扫眼只见疤脸人扶着负伤同伴弃弩走避。凌天昊拈矢不投,喝住那两人,方要说话,所抱二童又齐声哭叫。凌天昊未暇觑察映壁异影蹿闪,不明女童幼僧因何又闹作一团,蹙眉道:“又怎么?”两童猝似受惊已甚,一迳哭喊挣扎。
    “世乱思良将呵,”面对小儿哭闹不休,凌天昊头大之余,怎知如何是好,不禁想念爱徒丘白的媳妇:“若是‘没尾熊’赖丝在此,就好办了。”
    “报——”
    雾中有人快步趋禀:“他进去了。”
    他抬银角酒壶就口,欲饮未饮,目光似有所思。旁边一苍鬓高个子蹙眉道:“他来干什么?”话微停顿,语气不快的道:“他来我们就得走。”
    竹涛叶浪在风中滚簇翻涌,卷笼着每一个人影,犹如重重伏兵密拥,既似困绝那座小小紫庵,又似人人皆陷其中,围着别人,也困着自己。
    他拈银角扁壶未语,转面微侧其目,疑虑地刚瞪苍鬓高个子一眼,跟前那回禀者头没抬的道:“无忧公子就算进去了,也未必能讨得了好!”此时身畔萦雾稍薄,苍鬓高个子投目方觉那回禀之人并非先前派去刺探的光头刀客,虽亦披着同般风氅,罩笼头顶,抬目瞬间杀机倏然。
    禀者本是低头躬腰,突趁不备,手从氅内破襟而出,已绰一支燃引的袖铳手炮,迅抵面前那个手拈银角扁壶的人腹间,疾言道:“谨代家师问候大人!”腕蓦地一麻,随即胸息忽窒,迫喘难透,仅觉眸前袂动微微,袖铳顷即易手。
    苍鬓高个子斑白的双眉锁紧,额抵铳口。他不动声色:“贺英雄,刀都抵着你。”
    手拈银角壶的人不须转瞧,自知倏陷雪片般的刀丛逼抵之中,他仍握袖铳杵着那高个子的额角苍鬓,诮然问道:“蔡兄在察罕爷心目中的身价多少?”
    “不是价钱的问题,”苍鬓汉子缓缓一喟,抬手握住那人手执之铳,越发按铳抵紧自己头额,眼瞧火引飞快窜短,兀自毫无动容:“省三晓得,如今拓跋相爷的令谕,其效不出都门之外。”那人执铳紧抵其额,语声一沉:“省三,你是说我不敢杀你?”旁者有劝:“大人,彼此都是自己衙门里的,你还是……先回京城罢!”虽是兢言低谏,刀仍逼抵那执铳人后腰不移。
    苍鬓大汉觑视火引将尽,神情端定的道:“就算贺兄手里拿的是尚方宝剑,须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旁边一干刀手均觉势垂顷然一发,不由气息促急。有人忍不住提刀伸来撩臂,要将铳口拨开,贺英雄与蔡省三交眸互觑,彼此已知不能回头。蔡省三闭上眼睛,喟然道:“朝廷已约制不住诸侯外藩,请回禀左爷和拓跋相,省三抗命当诛,宁死甘随察罕军效力。”
    快刀猝伸撩臂之际,贺英雄就势移转铳口,顶入那持刀之人肩窝,砰然轰之倒地。
    随即弃铳草间,回觑蔡省三,冷冷撂言:“路是你自己选的。”刀手虽众,竟无一人敢拦他去路,目送贺英雄背影索然离去,扬长于刀丛之外。直到他孑孑独影遥逸无觅,雾里那副弓才徐徐低下,久绷的弦终弛。
    迄至此时,那个行弑之人才感胸前无形之迫顿消,气血翻涌复定,遥望贺英雄寥然离去的方向,仿佛刚才梦魇缠身,半根手指也动不了。蔡省三怔旁自抚鬓角,低呓如梦初醒,却问:“你也是纳兰门下死士之一?”
    那行弑之人自揭头罩,呈露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容,在刀丛里昂然道:“我是纳兰门下第十徒路温书,没听说过你!”蔡省三微微点头,嘴凝自嘲之色:“身在大内,何必扬名于江湖?我是京里新调来的。”走过来,轻伸一只手按着路温书的肩,和颜悦色:“但有一言相劝,劳烦回告尊师……”
    虽陷刀丛环围,这个名叫路温书的文弱少年眼里殊无一丝惧色,回以微笑煦然,俟趁走近,手攥短剑急抹蔡省三脖,疾言道:“砍下你的首级拎去家师膝前,要说什么还来得及亲口面陈!”他文质嬴弱,看似无缚鸡之力,是以适才行刺用铳,这猝然一剑斫头,却实有迅雷不及掩耳之疾,旁边刀手无一人反应堪及。
    然而蔡省三的那只手骤然已按于他胸膛,目送路温书瘦弱之躯远远震飞,喟叹:“借你性命,替我转告纳兰,他走的这盘是死棋。”
    身如败絮飞起之时,路温书堪堪惊觉,刚才所受临胸迫窒之苦,并非受制于贺英雄,而是来自旁边蔡省三袖底掌势悄掣。
    他背负的书囊不断有书掉落,躯撞竹梢凌穹,又即坠陷瓦梁,掼入紫庵,跌卧纳兰膝前,溅开一滩血泊。手脚瘫直抽搐,涣散失神的眼犹遥望其师,唯已无言。
    纳兰春树端然自若扶膝的手势本似成算在握,陡临此变,垂目扪胸恸然:“路温书,我命你去京城赶考,这是你娘遗托,你……你如何违逆又回?”路温书翕唇欲言,流出来的却只有血,眼光似是不甘,又似自感死得其所,无声地说:“没有什么……比咱河西的血海深仇更要紧!”
    乐逍遥只觉目不暇接,心本挂在凌钰筎那一边,苦于身不由己,掌端真气急注,涌入纳兰之躯,骤如卷陷旋涡吸摄。一时怎知他与纳兰同受“章门穴”内息旁激之苦,全因自己神不能专,心慌意乱之故,他的内患不减反甚,遂加诸纳兰之身,乍以为纳兰春树也似燕老怪一般竟谙吸摄内力妖法,陡觉不妙,急想拔掌时,内力反涌撞胸,浑如巨流回冲,跌出丈许开外,咯血眩昏。
    迷迷糊糊地看见庵中多了一袭白影,此刻范逸臣堪堪被乐逍遥的好奇心逼得唯有跃然现身。李延瑞正临凌钰筎腾空一击,势不容避,似唯发掌强御一途。出乎所料,李延瑞突然移掌旁击,改势拍向紫幔飞扬处,却仍不及那道紫影飘掠之疾,倏然高萦空中,仅触眸一瞬,卷缠凌钰筎腕臂,拽她出庵而去。
    夭练盘旋,忽从屋瓦撞破处矫荡而回,击在李延瑞右胁。
    看似飘若轻絮,这一击却摧折了李延瑞半排肋骨。其速之疾,便连他也辨不清来路。迄觉痛楚,轻练已收,从眼前急敛骤拢,缩去无余。
    李延瑞踣地苦笑:“我原就准备挨……挨一下!”血沫随语呛出口唇,眼犹瞪着紫练矫旋顿收于雾夜寒穹中,面露诧异之情,不觉喃喃又道:“没想到会是她……”有只手伸来挽托他肘下,背后一语低叹:“李兄掌下留情,我很承念。”那人言语从来冷淡,此刻却流露出一丝殊难觉察的暖意。
    李延瑞脸孔微侧,一时欲起不得,忍痛称愧:“我答应公子带她出去,怎奈力不能逮……”随即眼望纳兰,腮泛一层苦涩:“不说门下比比皆豪英,仅是一柱香之授,纳兰便令凌姑娘如同脱胎换骨、矫若天人。有师如此,也就难怪他每个徒弟都不简单,任拣一个在此,便能独当一面!”说这番话时,目光从范逸臣、路温书身上徐徐移至乐逍遥,暗觉此人虽不似纳兰其他门徒,却更不寻常。
    那白衣人随手点了李延瑞胁下数穴,为他稍遏苦楚,看伤时不由眉皱:“不愧为魔教右使,好凌厉的阴柔力道!”两相对视一眼,都知那人是谁,只难相信她会到此,更不知为何掳去凌钰筎。
    当下情势当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见凌钰筎虽然侥免于李延瑞之掌,霎却又遭别人擒去,怎晓吉凶祸福?乐逍遥不待一口气喘顺,急欲起身追赶,肩后却按来一掌,揪衫拽到纳兰身边,抬面时只见范逸臣目光凛凛,将他搡跌于地,面朝李延瑞身后那白衣人,冷冷的道:“公子无忧?哼,大家岁数差不多!”言下之意是,撇开虚名,其实彼此应属旗鼓相当。
    说着,拾剑朝地上便划横线,嗖嗖声响,由近而远,剑芒吞吐,直迫于白衣人裾前。乐逍遥暗自咋舌:“这么长的剑芒!”既闻无忧公子在此,未容转头去瞧,后衣领忽紧,纳兰揪他按于路温书之旁,说道:“救他!”
    李延瑞强抑肋痛,目含催意地说道:“公子快去追回凌小姐,这边由我应……应付。”
    “这时你应付得下吗?”白衣人瞥一眼他肋伤之处,随即眺看适才紫练翩离的方向,淡然道:“外边有蔡省三和颜天弓的大徒弟,足够缠一会了。何况,我早觉凌姑娘的鞭法中似有殷紫衣旧日的影迹。”
    就手俯掠,捡起一根软悠悠的枯竹枝,触划青砖地面,一条条纵线挥将出去,与横线交错结构,迄分楚河汉界,象在其中,宛然是个棋局,阔临墙根,边不容足。李延瑞自忖无伤在身时,强倾掌力亦能斫出这般深痕,但看白衣青年信手挥洒间仪态从容,便如纸上蘸墨挥毫,潇洒倜脱。顿时心下惊佩难言:“比起纳兰徒弟遥催剑芒横荡布枰,扩廓公子纯凭一根软不着力的竹枝挥洒成局,这般功夫我等已难企及,更谈不上从容似此!”
    范逸臣默然看枰一阵,无声地笑了,瞳孔不禁收缩,目光愈狠的道:“世事如棋,正好枰上决出死活。”
    白衣人闲手布局,依然淡漠如昔:“三年前我在易水河边偶遇范兄乔装刺事,曾有手谈。那时就很想帮你从弈局中悟得明白,尊师执意复仇,领你们不论怎么走,到头来还得面对一盘死棋。”
    “路是人走的,棋也是人下出来的。”范逸臣不以为然,目含悔恨之意,说道:“我只恨当时未能及早认出阁下,不然岂有今日之局?”李延瑞暗暗纳闷:“范逸臣是纳兰门下多谋善弈者,明知今非昔比,既陷不利之局,怎么仍看不出眼前这盘棋一走,他就必死无疑?”
    其实范逸臣心知肚明,既睹对方拈竹划枰的手段,已晓如今不敌此人。但笑骁然:“我一直想等复仇之后,得以穷尽余生追寻棋五踪迹游弈四海,看来是一场梦了。”背后传来纳兰沉缓低语:“逸臣,留得青山在!报仇的心情我比你更迫切,莫逞一时意气……”出他所料,范逸臣转身跪拜,磕头直叩地面,抵额不抬,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执拗,含泪道:“不,逸臣累了。跟随师父辗转寻仇多年,已感力不从心。”纳兰语气一沉,凛容道:“你是要临阵背叛吗?”
    范逸臣无语凝视路温书躺在血泊中犹搐之躯,不答纳兰生疑之问,突然发指连点乐逍遥腰胁数处,看他颤然痛倒,又即揪起,俯口耳边低声道:“小子,我在城里见过你的轻功,连风老大都不如你玩得疯……刚才点的是死穴,只留三五时辰的命,若不想死,赶快背我师父走,待脱离险境,求他老人家以独门手法替你解去。”
    乐逍遥本在察看纳兰那徒儿路温书伤势,暗觉生望甚微,却仍硬生生地存着一口气。他所有的疗伤药材都在“乾坤袋”里,当下纵想用参片为这少年吊命存气也办不到。他急将起来,一心只想设法保住眼前这人活命,哪怕多活一会也是好的。此念既占脑海,浑忘自身之苦,便连追去救凌钰筎的念头也撇一边。
    “怎么就取不出收藏物了呢?”他满心纳闷,拈诀乱试,乾坤袋仍似一条死鱼般没反应,或似根宝吹笛而去。乐逍遥恼火之极,因不明所以,更教憋煞。出门以来,尽管嘴上来得轻松,心里从没想过这趟路会走得顺溜,但不料会是这样百般不顺。气极发怒之下,掠眼瞥见旁边有个沾尘蒙灰的小锦盒,不假多想,提手胡指,默念乾坤咒收之。原只是无奈之余存侥一试,孰想那锦盒应手消失,却似随咒收入囊中。
    乐逍遥难免一怔:“咦?”觉得既能使咒收物,也应随意取得出才对,敛念忙索疗伤药,却仍不灵光。他大闷冒泡咕噜儿:“不会吧?收得进、取不出……”不经意瞥眼,只见纳兰春树即便连仇人之子王保保入庵也置若未睹、就算紫练卷走凌钰筎于眼前,他亦视而不见,只是手攥衣襟,垂目于路温书身旁仿佛痛心疾首,刚才还抱之不舍的小锦盒,一时也忘诸脑后。
    乐逍遥怎料范逸臣猝点死穴,哪有提防,闻语只是怔望。范逸臣朝他微挤一丝凄寒之笑,落掌轻轻拍了拍他肩头,又瞧路温书一眸,随即回瞥其师的孤影独只,那样的目光便似决别。乐逍遥暗觉明白他意:“轻手拍拍我肩,是将他师父和师弟托付我帮忙来着。那么他要干什么?”
    李延瑞提手指着纳兰师徒,沉声喝道:“有时候弃暗投明,并非勇者之耻。纳兰,莫让你徒儿一个个全都死尽。你可知道,便连平生大话不惭的萨哈哈老爷也早向察罕军乞降以换一条出路……”纳兰春树自恃辈份与老察罕同般,纵然无忧公子近年声名鹘起,毕竟只算小辈。他不愿自纡其尊,连一个字也不屑对王保保说,更连正眼亦不去瞧,抬目仅朝李延瑞,冷然道:“我纳兰春树即使战至一兵一卒,也宁死不降!”
    乐逍遥正想:“范逸臣是啥时候钻进水缸里的?”心神稍分,闻言一凛,只见纳兰春树冷冷瞥目于旁,嘿然道:“我门下谁若起贰心,河西人共诛之!”范逸臣迎眸微微一笑,拜向纳兰,说道:“师父保重。”随即又瞧乐逍遥一眼,有所示意,未待领会过来,他起身洒然,迳朝白衣银袍的王保保、亦即当世风评天下第三的“无忧公子”走去。纳兰变色道:“范逸臣,你要投敌吗?”
    范逸臣拈剑布子于枰,随即迎对王保保直视之眸,说道:“公子文武全才,可识得此局?”王保保回思昔之易水河畔,扣舷凭舟,二人手谈的情景。再看范逸臣以剑芒划下的棋局,心中不由感到阵阵难言的酸楚,说道:“我见过,这是棋五的风云残局。”
    李延瑞亦知棋,闭目恍见棋五布巾裹眼,盘膝寂坐涛诡穹谲的风云顶,以一敌百。提手落棋之际,如沐圣辉。
    “楚河汉界,风云叱咤,称霸四方。世事如棋,乾坤莫测,笑尽英雄。”
    乐逍遥从身为“棋屎”的眼光出发,掠目看枰,恍觉置身陷阵临戈,风起云涌。
    “只是一盘棋,”范逸臣也闭目在心里最寥落处玩味一枰玄机。未觉四面垣崩,紫庵生生拆毁,立于残砾废墟之上,陷于黑影幢幢的伏兵之围,风声鹤唳。
    乐逍遥究竟象棋不济,稍目观枰但觉诡迷晦难,入局不若旁者之深。俟当四垣忽坍,他陡地惊目四顾,映眸只见寒锋刃光簇闪成片,许多秃头甲士发链捣锤,顿卸庵墙,将此地围成水泄不通。
    “无非棋五三十六盘风云残局之一,这样的局他布满天下。枰藏天意人心,凡人每走一步都在他的棋里……”范逸臣置四周围阵无睹,瞑目如已入梦,神驰风云顶一会弈圣。仰面朝穹,不觉面沐一层薄薄青晖,似将死之色。喃喃的道:“这枰谱名‘生死劫’,残局只有三步棋。王保保,素闻察罕家一向除患务必穷尽追绝。你父子亦是好弈之人,难得见识这般好棋罢?但有一事相求……”
    王保保果然看枰时眼中放光,亦似置身巨岩列棋的巅峰大阵,临渊为界,云缭雾绕。闻言便即会意,微微点头道:“就和你走三步棋。棋未尽之前,且看尊师纳兰能逃多远!”乐逍遥犹没反应过来,纳兰在旁忽急,满地扫目寻觑,却无走意,变色道:“那小锦盒呢,却被谁拿了?”乐逍遥被他狠狠瞪视,心头一寒,结舌道:“想是……想是物归原主了又。因为刚才……”只道搪塞不过,却无意中触及纳兰积久所忌,一怔动容:“你是说……”脑中霎又紫练青夭,想起刚才那袭惊鸿一瞥的影子。
    李延瑞掠目四处,见有弩车布阵,森然环伺,他不由凛然变色,转朝王保保:“公子,怎么来了这许多千机弩?”王保保看枰未答,黑暗中有人把话接了过去,在杀阵弩丛里冷冷的道:“公子爷千金贵体,怎能似你们一般,却与穷途末路等辈作匹夫之搏?”
    李延瑞未暇寻觑何人接腔,眼望纳兰师徒,暗感恻然,不由地一咬牙,强抑肋伤剧痛,跪谏于王保保裾下:“扩廓公子,延瑞此来,与你有约在先,为全昔日同袍情义,你亦答应不伤纳兰师徒性命,只要……”王保保手托其肘,一搀即起,李延瑞欲以内力稍拒,竟尔不敌其强。仍要再为纳兰央求,王保保抬手示止,似亦踌躇,但终悄告:“这是父帅令谕,你不必说了。”
    言毕拱手,迳朝范逸臣一揖决绝:“范兄,请!”
    乐逍遥亦见夜雾里森然遍布杀阵弩,猛然回想那日与粼儿曾经同历千弩危劫,陡当再遇,脊为之寒。料想察罕家为赶绝纳兰春树这等强劲宿敌,非仅伏兵四出,出动的千军弩车决计比那天在江河畔小试牛刀不知强甚多少!
    纳兰春树只是冷笑,突绰一枚传讯碧火筒,嗖然远抛于夜空。乐逍遥、李延瑞等人纷纷抬头仰望,但见林梢有箭疾掠,未待碧火磷弹在高空绽放异辉,霎已拦截射落。乐逍遥不意得观如此箭术,嘴为之嘬。只听纳兰在旁难抑惊怒道:“连颜天弓也来跟我作对!”黑暗中有语冷冷接口:“只是颜天弓的徒弟。”
    乐逍遥犹噤在心:“记得那次在寒山枫林,我也曾有这种芒刺在背之感……”范逸臣伸剑掠出一道寒芒,飕然穿过他眸前,地上残枰已构,随光所注,青砖绽痕,多了一枚过河飞象。李延瑞低咦:“居然有这一步……”范逸臣收剑驻地,阖眼瞑然道:“王保保,河西军当年之败,非战之罪。咎在于政!”
    均觉此子夺势神妙,只道王保保难免要费思踌躅,不想他随手即将枯竹枝点在对方帅营之前,根本不去理会范逸臣犯界之袭。“将军。”
    四下里顿起一片哗然声,即令察罕军将卒也不免暗觉王保保此举与其说出奇不意,毋宁是铤而走险,短兵甫然交接,原本扑朔迷离的局势顿明。只须范逸臣再递进一步,便决胜败。乐逍遥挠嘴不已,闷惑于枰边:“看他这一步走的……‘棋屎’这个粪盆子理应从我头上摘下来,盖到王保保脑门上才叫吻合。”再瞅一眼局面,倍感好笑,不由转头同李延瑞蹲旁指指戳戳地谈论:“要是我,就走这里,然后晃到此处。”延瑞捏腮寻思道:“不不,再想想,我不这样走……”乐逍遥打他的手:“就是这里了,还想什么?关于那个盆子,我看也要……”
    正自端详李延瑞的头型,范逸臣已拔王保保一寨,兵临城下。四下里哗声更甚,王保保在喧声中心神宁寂,对败局在即竟不以为意,稍思又提竹枝再画一枚棋子于“临”位。李延瑞看毕不由脱口而出:“这个‘临’位根本没有作用,于大局无补!”
    乐逍遥懵然转觑,只见纳兰春树眼瞪棋盘,不知为何面色灰败。此时范逸臣亦觉刚才意欲夺旗杀将的那颗子自陷死角,因受六路临阵之敌所碍,纵使突围长驱,胜望在即,终迟一步。只因王保保以临为渐,胁于不预之间,隐隐然自成其势。
    而这一步棋,凡子绝难想得出来,至少范逸臣自知不能为。突然睁目瞪视王保保,搐颊道:“这样就破了他无衣无缝的残局,莫非你……你竟识得棋五?”王保保摇头,依然神情冷漠,但不相瞒:“没有颠扑不破的局,固步自封的只是求胜急切的心魔。此谱在大都已经破了,是一个女棋童所为。”
    李延瑞凝目俄刻,一心为纳兰师徒寻求堪为生路的一步平局之棋,自感终有所见,指点道:“退一步海阔天空,移六取‘益’——逼和。”王保保瞥他一眼,不以为忤,只是微微摇头:“没有和局,第三步是决胜。”
    “胜负即是生死!”未容乐逍遥得悟李延瑞、王保保各取何欲,范逸臣哂毕突然反手再发一指又中他后腰“命门穴”,力道拿捏毫厘无差,只如触撞一下,未使立毙于顷。乐逍遥吃痛咋嘴:“尻,又中一下!”范逸臣额有汗沁,绰剑抵枰,背朝他说:“是诀别的时候了!”
    总算乐逍遥见机不慢,当千弩移伺之际,头皮一紧,不假稍想便将纳兰春树背了起来,昏暗里蓦有一影急晃,移闪临旁,仅及瞧见此人高躯苍鬓,未迄近身便令他胸憋气迫已极。纳兰在他背上仍垂目呆看残枰,浑忘动弹。乐逍遥想起路温书瘫卧于畔,俯手正要挟起,苍鬓霎晃忽近,一只手横格他腕,语在耳边:“留下看完棋罢!”
    乐逍遥沉掌欲避不及,甫将扣腕箍脉,只听王保保忽道:“蔡千户,你如何不去追回凌姑娘?”蔡省三不敢不答,回掌抱拳,禀道:“苍梧二十八宿已出其六,就算殷破败在此,也拦得下。”
    王保保心头一宽,随即扬手微示但退无妨。蔡省三忖:“我受察罕帅所托,必杀纳兰,即令有违公子爷意,也只好在所不计!”假作喏喏后退,转身倏然反撩一掌,顷势千钧,非唯纳兰春树一人,此掌就连乐逍遥也要打成稀巴烂。
    倘若不顾路温书死活,乐逍遥凭“风魔天下”一纵之势避有何难?但仍要伸手挟他同逃,这便形如将自己送到蔡省三掌端。猝临生死一线,他唯敛念:“豁了!”执握路温书手臂,急拽而起,同时快步后掠,诀转“风山渐”。
    蔡省三嘿然道:“扛着两人,你扛不走!”催吐掌力冲劲横扫,果然乐逍遥避势立竭。但他从来步法奇诡,这溜溜一转,不意闪到李延瑞后。纵使不引蔡省三掌势奔涛般至,李延瑞亦有意暗放纳兰师徒一条生路,只稍迟疑,乐逍遥飕然拐到他背后,蔡省三扫出的掌力便及李延瑞躯前,他不由一叹:“不要作得太绝了罢?”
    两掌交迎,脚下地砖激摧纷绽。蔡省三面色立青,低哼道:“大丈夫行事,就是要这么绝!”乐逍遥百忙中接茬儿于嘴:“绝?我觉最绝是你这么老都不生胡须,声音还这么阴冷法,可见鸡鸡都没有了哪来大丈夫!”
    李延瑞身有重伤,猝接蔡省三凌厉掌力,原本难以抵受得下,却幸乐逍遥一言激怒蔡省三撩掌移击,堪堪得以缓过一回气,变招忽取蔡省三后腰,毕竟此时力不从心,唯仅意在牵制,盼能稍遏蔡省三追狙之掌,好让乐逍遥乘机脱身。
    范逸臣移剑旁略,正想缓解乃师之危,忽临劲气遥迫,王保保手拈竹枝指颈,一语轻轻,依然淡漠如故:“你还剩一步棋,走完它。”随即晃腕斜伸竹枝,点在蔡省三颊旁残柱正中,使之一惊凛视忘动。范逸臣笑:“多谢!”回手荡剑投芒,摧激遍地寒星窜射,直迫王保保裾下,斗然弹刃取喉。棋呈一马当先、有去无回之势,风骤止。
    范逸臣踣地,垂头看着自己所咯鲜血滴染王保保不知何时令他帅位已夺的一步棋痕。他柱剑而笑,浑当不觉背贯箭丛透躯。最后看一眼全局,腮挂自嘲之色,喃喃的道:“我只……只差一步而已!”
    风魔天下。
    乐逍遥得隙蹬足高纵,未暇回投一眼,左踝忽紧。自从他在“瀛外天”习得玄神秘技以来,可谓屡试百爽,顿足绝尘从所无羁。此时纵感内息旁滞,不知如何又淤于“章门穴”,但凭一股求生和救人之念激炽,劲由婪云腿发,勉力一跃仍然翩若惊鸿。
    却出不料,陡然拔地腾起之时,蔡省三急曳一掌,抓握他腿踝。乐逍遥毕竟提负两人,身形猛挫,暗惊:“不想这没须老头竟能抄得着我……”怎知蔡省三改投察罕以前,本乃大内高手,自有独到之能。乐逍遥情急乱蹬,反越扯身低落,眼看要陷刀丛,忽簌一声大响,李延瑞拨掌撩来一根残柱,破空呼呼激转,撞得甲士难近,直送至蔡省三背后。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原该想到你也是河西人!”势受所迫,蔡省三虽怒不已,也唯有舍下乐逍遥,回手绞掌,迎柱斫截为二,分绰于握,推到李延瑞胸前,迫他不得不勉力提手迎挡。两人功力原本相去不远,只因李延瑞受伤在先,相较之下不免打了折扣。蔡省三既占便宜,存念得势不饶人,但见王保保悄立那河西弟子驻剑跪踣的尸前,从沉默中抬面吩咐:“蔡、李二位不要再斗,父帅令你们来取的东西别忘记了!”
    蔡、李二人同时省起:“墨家秘籍还在纳兰手上。”两相对瞪之时,耳际袂风飒然飙越,乐逍遥挟负两人已跃逾众卒头顶,一颗颗秃脑瓜闻风纷抬,但感望尘莫及。李延瑞暗喝一声彩:“这最小最不起眼的一个,如我所料,果有不寻常处!”
    蔡省三欲追不及,在旁瞥觉李延瑞竟有得色,越增他心头愠起杀机,即传号令:“放箭。”
    骤越林梢临穹,迎面稀星冷辰。乐逍遥正要觅条去路,喉忽箍扼,纳兰春树在他背后低哼道:“转向,带我去追那紫氅女人!”手扼咽喉,衬得其语更不容悖。乐逍遥一惊猝然,身形顿挫,旋省:“他以为锦盒在别人手里。”本想給还,因怕索要时又取不出,唯道:“当下逃生要紧!这是你徒儿舍命挣来的一线生机,不珍惜白搭噢……”纳兰沉声道:“那物事比什么都要紧,快转头去追,不然我……”乐逍遥并不受胁,一面飞奔,一面敷衍道:“算了吧,这时咱们对付不了那样厉害的阿姨,听说人家是魔教高手来着!”他当时虽未看清,但觉紫萦练舞间那般身段决计非男,是有猜想。纳兰发掌掴其嘴,道:“我自有对付她的办法,立刻转头!”乐逍遥忍痛咂嘴道:“可是你这儿还有个徒仔快‘挂’了,我须找个安全的地方看看能不能保他活命……”纳兰击打其颊,道:“生死有命,现下你只须听我的!”
    乐逍遥无奈只得回头,却又溜溜转身飞快地跑,纳兰春树怒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乐逍遥撒开脚急驰道:“就是想活才得照跑不误……你自己回头去看!”纳兰无须回望,便已寒意盈背,但听得一阵骤密锐鸣临宵,若摧耳裂。蓦有大片乌云般的阴影庞然覆移而至。乐逍遥在蔽天阴影下加力狂奔,喘急急地叫苦:“看到了吧?先是密如飞蝗,随即箭如雨落……以往我只在说书戏文里偶有了解,不幸的是出趟门就撞到了,加这次是倆回了都!”
    未闻背后吭声,却似不以为然。乐逍遥边跑边转脸,方见纳兰春树目萦一层难以名状的震骇之意,仿佛一瞥目便临恶梦重现般。乐逍遥咦:“怎么样?”纳兰春树极目惊瞳,不觉喃喃失声:“比起当年河西那一夜万梭火流蝗箭震慑千军之雨,如何声势越发恁巨?”毋须他重述旧魇,乐逍遥毛已耸起,耳际锐啸尖哮,若飓风颠洋之号,又似群鬼泣天裂地般厉。其声委极震骇心魄,远非日前在江河畔所闻。
    一时间,纳兰春树又觉失陷重囚于那局残枰,无论如何处心积虑辗转百战,终跳不出那盘死棋其蕴天机所困。忽尔恍觉身返河西疆场碧血黄沙之役,他率千骑悍旅飙尘冲阵,迎面蔽日箭雨,势如死神风暴狂覆席卷苍狼大地,霎刻之后遍地尸骸,幸存者寥寥无几……
    乐逍遥只觉身后树木迭倾如摧,四野尽是簌簌密骤之声叠连成片,稍瞥顿时惊呼:“我日!这么大不是箭,他们居然用排弩车发矛投戈来着……”比之床弩连梭矢雨密袭,当下所遭遍天飞戈追射无疑更加不妙,他内穿天蚕丝衣护身,偶尔中箭或尚不虞,但若挨上一支逾丈长的尖枪,即使仅中手脚也必透躯钉扎于地。
    稍往此想便感毛栗,刺猬也似。从纳兰那里得不到信心,只因他竟似神困思陷于范逸臣所败的那盘棋里,良久失怔,不能定神。乐逍遥唯凝一念于心:“跑!我不能死在这里……粼儿保佑!”此于他无疑是平生罕遇的大挑战,与满天飞戈比快,若仅由士卒手里投出,势难持久及远,然而察罕军工于锻造强弩床子机,载放战车,由骡马牵领,一旦结阵联机,密集发射,势何千倾!这时他所遇的是排枪弩,阵列长戈以机括发动,轻巧虽不如箭,杀势却更凌厉威猛。
    即使不似纳兰昔曾栽于察罕军杀阵弩下,所部几丧殆尽,纯凭这等惊涛骇浪般的矛雨追射声势,乐逍遥已头皮发紧欲绷,卯足了劲急往前奔,步荡风尘如飞也似。虽说轻功非凡,他毕竟挟负两人,加上自身有患,怎同往日比疾?正感气息滞难畅快,头一排飞戈倾头撒落,嗖嗖扎在脚后跟,继而头顶阴影密移,簌簌破空之声杂喧成片,知临戈雨笼罩,死灰之色霎染面颊。
    这时只来得及浮起一念自觉好笑:“连粼儿走失都顾不上寻回,却为救纳兰而死,该是不该?”这样的问题他自然答不上来,其时也无暇去想值不值得,即使平日不喜纳兰春树的作为。
    眼看无侥,忽然手臂大痛,被挟着的人猛然咬了一口。
    乐逍遥猝出不意,吃痛手稍松时,那少年路温书不知何来一股恁大气力,居然挣身摔落于地。乐逍遥吃了一惊:“怎的?”刚要转身,嗖嗖飞戈急撒于后。路温书本已身负重伤,挣出他手,便即摔地不起,眼光犹望过来,急露催走之意。
    乐逍遥遂省于心:“他是不想拖累我们……”纳兰春树只来得及呼一声:“路温书!”四下里飕声交集成片,登时淹没他那声嘶哑叫唤。乐逍遥自是不甘舍下那少年,正要仗着身捷手快再拉他同奔,映眸只见平地里仿佛陡直崛起大片无叶森林,数不清的枪戈排头浪般层层推撞而来,立将那少年路温书催离的目光湮覆无余。
    势如此迫,乐逍遥只有忍悲又驰。踉踉跄跄跑不几步,身畔不停落戈深扎土里。眼见道旁有一片枫林,他拼聚一股死不屈拗的劲儿,背着纳兰奔将进去,盼籍林木茂密可堪遮挡身后纷至沓来的飞戈射势。刚避到一株大树干后,陡觉震撼迭骤,一支铁枪穿透树干斜贯半截擦着他头额生生搠过。
    他此惊非小:“大树挡不住!”只得再凝气力往前奔跑,忽簌一声,又一根铁枪穿嵌他两脚中间的地下,几绊一交。乐逍遥身子斜趋,刚避开贴肩而掠的一戈,却险些把右眼送撞旁边半截树枝头。
    连受数碍,再想逃出这片追覆的枪雨已觉无望。纳兰春树突然抄手接住一根枪戈,在他背上挥舞拨打纷纷扬扬撒来的枪矛。乐逍遥得以暂免后顾之忧,负之再跑。头上霎又尖声如哨,笔直扎落一根长枪钉在脚前数尺地。他不由背梁窜寒,陡然刹步,眼看前边也不断有飞枪纷乱插落,自知必逃不出这片矛林枪雨所覆。将心一豁,恼道:“尻,不跑了!”虽是这样说,也并不甘心站着等死,抄起一支长枪拨打射近之戈,施展玄神步法仍作最后周旋。
    纳兰春树忽道:“好身法!要不是今儿遇你,我必凶多吉少。”乐逍遥听得这等河西武学大豪竟夸他身法,言中惊奇赞绝之意实出由衷。他不由心涌感激之情,想着粼儿:“若非当初遇到她,并且逼着要我苦练玄衣秘笈里的身形步法,便有九条命我也早就玩丢了。”
    纳兰春树留意他倏东倏西的玄奇之步,一边挥戈拨撩稍近之矛,一边讶赞道:“我门下轻功出众者也不乏有人,但论驰掠持久这等长韧之劲以及腾挪倏忽之巧,恐怕天下没人及你!”他一向不假辞色,当下之赞,或出于仍得指望乐逍遥负他逃生的本意,同时也果真对此少年的诡绝迅奇身法叹为观止。
    乐逍遥自抑另外牵念,患仍无幸,说道:“生死未卜,先别忙夸。”抬眼但觉矛雨落势疏减,且离身旁渐远,戈舞手酸,正要喘换一口气,纳兰忽道:“小心,还有一波将至。”乐逍遥刚想问:“你怎知?”耳际锐啸破风之声稍寂片刻,林梢上空纷然簌声大作。
    乐逍遥惊跳:“怎么还有?”纳兰暗觉这最末一波飞戈必更骤密,仍语声沉着的道:“跑是跑不掉,仅靠避也难……”乐逍遥心顿下坠,不加稍想,转将纳兰挡于己躯之后,以胸待迎漫天戈至。这一霎间,纳兰寒酷的眼光微有些变化,忽问:“在墨宗祠你与我为敌,如今为何又舍命相救?”
    此系乐逍遥适才曾有的惘惑,纳兰认出了他,突然问起,他心头一怔,却不晓得怎生回答,只觉份所当为,并非纯出于一时冲动。他摇了摇头,嗫嚅的道:“做便做了,还用问么?”仰面之时,蔽天阴影越发密森森地覆临笼近。生死关头,他想到从此要撇下家中孤老无依的二娘,还有粼儿,还有……
    他不肯想下去,忽萌一股越发强盛的求生之欲,心念决然:“这样就撇下她们,我不甘!”
    矛雨已在林梢上空,纳兰移目回觑,霎似察觉乐逍遥躯中萌燃的一团生机蓬勃之火,两人心念相通,他也不甘死于此时此地。只因有仇未报,此虽不同于乐逍遥心中有爱,但都欲求生。峻眉一轩,忽道:“用你在墨宗祠使的剑法,杀出一个生天!”
    乐逍遥觉唯此已无别策,依言提枪之际,但叹:“手中没剑,耍这支大玩艺百般不趁。稍有差池,咱就做树下肥料了!”突想若是修剑痴在此,必会不理他这等感受,硬迫他玩什么“举重若轻”。一语未毕,肩后递来一刃萦薄若青烟丝缕。
    “咦?”乐逍遥正愕觑间,纳兰知刻不容缓,即道:“用我妻子生前留下的这支宝剑试试。”乐逍遥未暇看出他目隐伤逝之痛,接剑但感轻若虚无,不由挢嘴称奇:“怎么跟烟似的拿着像没拿一样?”纳兰以指抚刃,沉声吁然:“这是上古神兵‘飞烟’。”
    不容乐逍遥刨问典故,头上沙沙疾飙声至。他忙绰剑试挥,还得看看有没甩脱离握,只因执拿此剑之时,攥掌仍感空无。暗啧:“娘们儿的剑就是这等‘虚’法了!”不意眉心凛寒,一支飞矛当先而至,纳兰春树掠眼觑及,急将手里的铁枪抛迎,“当”一声大响,磕震飞矛偏落。
    乐逍遥气为之紧,不暇仰看矛雨纷来的情景,负着纳兰转身要奔,但见前头先有百戈扎落,断他逃路。乐逍遥咋嘴:“怎么越堵前边去了?”事已至此,情知果无逃脱之望。唯将心一横到底,稳绰飞烟剑迎着矛雨乱削。飞矛稍触此剑,纷即截折,当真削铁如泥,浑不觉丝毫硬斫硬磕的震荡。
    乐逍遥咦咦不绝,满心惊奇:“剃毛也似!”突然肩窝撞痛难当,一个踉跄跌退往后,险些将自己送到几丛乱戈簇落之端。纳兰见他挥剑稍疏,被半截断枪杆撞中肩头,虽磕疼咧嘴,却似内穿护胄,幸没贯透皮肉。但这一击委实不轻,乐逍遥右臂顿时难以挥抬自如,只得换由左手拿剑。为免纳兰睹而担心,乐逍遥忍痛笑道:“咱们这般患难与共的情景若給番鬼佬见到,或要疑心这是同性那个恋来着。”
    纳兰徒手接住一根枪拨打纷近之戈,看乐逍遥从旁疏神,以致险相迭随,遂沉脸道:“不专注必死是真!”
    乐逍遥闻言一凛:“是极!”敛去杂念,左手挥剑,一招招纳兰闻所未闻的乱招倾洒而出。正要赞叹其诡,乐逍遥忽感内力岔滞难畅,剑势告疏,叫苦道:“真气不顺了又!”纳兰是武学大家,岂看不出?况且他本身亦曾经历此般,遂有对策,便即指点道:“气滞章门穴,便由章门旁引,照发不误!”乐逍遥知此是旁门左道,本不在乎捞偏,依言稍试竟惹腰痛如剜,几仆于地,苦楚道:“怎越发地招痛了?”
    纳兰春树省起:“他没练过小无相功,尚没打通章门旁径,刚才又被我徒弟连制几处死穴,也都点在旁络杂脉之处,陡由章门穴催迫真气,是有此苦。”因觉这少年究非本门中人,暗存戒惕之心,本不愿助长他功力,免酿就授艺凌钰筎般大错。但既同临矛雨森森密搠之劫,危急关头怎容迟疑?
    乐逍遥强自支持,渐感难捱愈甚,已要昏栽,突然腰眼抵捺纳兰两指,瞬间连点多处旁支穴脉,自左而右,由下往上。他不知此是注气打通章门关的手法,陡觉内息一畅如流,悉数涌从章门穴本滞难舒之络盈注全身诸脉。这时矛雨越发急骤,最末一波也即至绝终决之击。
    他真气久憋不畅已有多时,不意顷然得舒,神为之爽,旋剑应啸而起,萦然不知多少圈,直至身笼白茫茫飞烟剑辉之中,犹懵未觉自己将多少招本不相关的剑法却串一起,妙凭一股与生俱来的神奇悟性淬成剑意,一气呵就,挥洒至酣至畅,剑气碧漾横烟激扩,直将矛雨荡撒遍地,眸前异彩翩绽,恍若穿过一层层烟雾水帘,而至新境。
    “这是什么剑招?”
    甫闻耳后始有一问发自怔默尽处,乐逍遥懵懵然道:“乱套几招不同剑式而已,虽知出自哪宗,但……说不清该是什么?”纳兰春树以奇怪的眼神斜瞪他,似是从未见过此样懵头儿,嘿然无语,惑然又觑须臾方道:“或是吾妻从冥冥中魂附飞烟剑庇护咱们,帮你淬悟奇招。既然得救,盼你就此铭记莫忘,这招剑法就叫‘灰飞烟灭’罢!”
    或果有天机所寓,他不由得又想起那盘棋,险境既去,神困倍深。
    乐逍遥呆眼扫觑遍地断戈狼籍,无一得近适才所淬剑圈之内,均撒在十数尺开外。死里逃生之余,回想那招不意得悟于死地的幻灭之剑,难免愕忘言语,但患又一波更激烈难抗的枪雨又袭,怎敢多耽于此,忙负纳兰接着往前跑,直到自感已离矢石射程甚远,才停步歇喘。
    旋又想起一事不安,还剑之时,向纳兰拜道:“今幸前辈指点,得脱危境。逍遥儿感念不尽。还有一事相劝,盼前辈三思……”纳兰春树对他这番舍命相护,已然心存感激,并不随口言谢,迎视之时面色缓和了许多,但当乐逍遥迟疑欲言,他蹙眉说道:“别的事尽管直说无妨,但若想劝我罢手不向凌家和察罕父子复仇,那就趁早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