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一夜鱼龙(上)2
作品:《仙剑奇情》 “适才第一招稍试,果是把剑招藏于鞭法之中!”李延瑞一哂微尽,似已窥破纳兰剑理之秘,究有所惮。未待凌钰筎领会“游而衅之”的本意,荡袄催送劲道欲震她脱手弃鞭,此时她肩臂陡受震撼,半身木然,更连呼吸亦霎为之窒,难从丹田提气援臂,怎知如何抵御沿鞭反凌而至的这股奇劲?
纳兰春树看之在目,忽道:“无相可不循常道。气逆丹田,反取章门旁引,绕注少海,经‘外关’取道‘神门’,劲透‘中冲’!”乐逍遥时下所遭气积郁结之苦恰似于品海所吟太白古风“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昔因三焦经脉遭凌钰筎以“一阳指”所伤,遗下无穷后患,而后燕辉煌则以偏激手法打通他“神门关”,致所积内力运转反常,本已饱尝其苦,近又因田英寿之故,连“章门穴”也似巨堤开岔一口,左右交迫,困厄其中。越欲调息逼解穴道,越感腰胁剧痛骤若撕裂,神志渐近昏乱,几乎已想放弃。绝望中恍惚听到纳兰此语,顿如炽电耀射心头。
纳兰的真气运驭之学原与乐逍遥所习修罗心法迥然奇正泾渭,往俗里说便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处。然而凡事总有误打误撞之巧,若非他日前得从田英寿处学会逆转“章门穴”旁引真气发劲的偏险门道,现下未必能悟纳兰之法。只因田英寿出自纳兰门下,乐逍遥无意间得领“无相神功”一脉不循常道的神髓,虽尚领略尚少,既是同般渊源,甫听纳兰之语却似及时甘霖送浇于他,顿然触类旁通。
眼看失鞭在即,凌钰筎既得纳兰一言点醒,思也未暇,不觉依法施为,陡感腰间章门穴霎痛难状,英眉稍紧,一注炽气斗然逆取“外关”,食指尖“中冲穴”乍热如遭火烫,晃腕扬手,不经意使上了她自家的“气脉剑”指法,嗖地甩送一道无形剑气骤迫李延瑞,心头方只一惊:“我家的‘气脉剑’功夫说穿了无非驭气瞬间打穴的指力而已,纵然强劲,只嗤一下就消了,终无剑气可发。怎么突然有了恁强不衰的一注剑气随指所向?”
一时怎暇忖省斯时气剑冲指之威,原是得益于乐逍遥先已注入她体躯的强厚内力。以此为基源,再获纳兰传授无相神功的奇门发劲之法,纵然她用的只是自家的武功,出手亦具纳兰“夺气之剑”般的威力!
忽感凭她这等强劲的指端剑气,来日倘到鸾争凤舞的绣擂之上,当世少年箐英又有谁可抗衡?
便连河西双雄纳兰春树、李延瑞斗地见睹她纤指瞬激剑气之强,也齐为一凛至极,不约而同心下骇然:“小姑娘哪来这身强劲内力?”若非她初淬斩龙屠虎之锐,自亦惊忘发招辅驭,只消掠手横扫,莫说李延瑞尸难周全,便连紫庵也必崩墙半边。这般神威实已超于寻常武学之境,或因她天赋异禀,抑或乐逍遥所注入她躯的真气其盛其玄早逾自然之力。
三界五行任纵横,诛神斩魔惊天庭,本是佛战修罗普渡众生的境域。
李延瑞趁她一时凝指自诧,荡袄离鞭,急跃于旁,但听啪的一声,链击石柱破痕深刻。看凌钰筎兀没定神,他念动飞快:“再不趁机擒她,须有得耗!”论内力指气,自是凌钰筎为强,但比武功火候,仍是李延瑞更见精绝。虽已见识这少女所发指力之威,暗觉她尚不谙用,斗决之间稍刻迟疑,胜负只争此瞬。李延瑞急铲一脚陷地,陡地踹起一块青石砖飕射她腕,喝道:“第三招!”纳兰春树一见即知用意:“他知这女娃儿指力难挡,要断她腕骨,令她发指不成,束手就擒!”
李延瑞亦感此法忒也狠了,但出无奈,因觑凌钰筎随手所指竟具夺气剑意,难免心颤生惮:“不过一柱香工夫,纳兰竟能使她如此难缠,若不速决,倘然他诈病于旁,我岂不是要在这里死无全尸?”其实早已看出纳兰似非诈疾,只是霎时惊疑莫名,倍惮她身后之人。这个人与他同袍结识多年,至今仍教看不透!
最可怕的敌人或许果真是自己视为了解的老朋友。
彼此亦然,纳兰本忖李延瑞将使他所知李族宗嗣赫连派的武功来斗无相剑,恁料所见却非。直至现下他仍窥不穿此人用的是哪一派的门道,未免诧然于心:“天下还有我不识的高深功夫?”这个自称无名的人,用的竟也是无名无派的武功。
纳兰愕而忘语,提醒未及,青石破空急往,平平削射,越近越薄,至凌钰筎跟前已成片刃锐然。她一时不知怎生收去指端剑气,俟当石刃迫侵而近,连忙抬指发劲拨挡,截空立碎青石无余,李延瑞瞳为之圆,未料她指端剑气犹未告竭,居然绵绵逾丈遥注,后跃势仍不及其快,足后跟倏抵门槛,心下一凛:“再退就退出门外了,岂还有脸进来?”在“有脸”和“有命”之间未暇迟疑,剑气已临。他遂有咬牙,提手欲抢在中剑之前遥击,宁将她扫成重伤,纵使自损前辈身份,也顾不得了。
凌钰筎无意之间把他逼至绝境,何尝不是也将自己逼绝?纳兰早觉李延瑞掌上功夫实有人所不及的造诣,纵使换成他与之斗,亦难硬碰硬地胜之。见她不依“游而衅之”的法子巧妙周旋,以待可乘之机,心中便料李延瑞一旦硬出劈空掌力相抗,必成两败俱伤的结局,诚非所愿,恁奈欲阻不能。
便在夜穹风云诡涌转骤之瞬,两道强劲之力欲相交狙,庵中墙暗处倏有一气横冲,迅若激泉喷射,从中荡消掌力、剑气。三强互撞,那注突如其来的劲道势犹未减,震击龛笼,观音像碎撒一地。
粉尘弥漫庵堂,蔽目难晰。墙角有语懊恼:“尻,甘蔗汁流了一手淋漓!”
乐逍遥先前被点倒之时,手仍执蔗为杖,因动不得,直握未放。适才因闻纳兰之语,不觉默依其法而试,原本淤窒难畅的真气仿佛在体内诸脉迅行一个无形“之”字,分从“章门”、“神门”两处堵积之穴倒逆交融,出乎所料地汇聚于任脉及三焦经,越窒得涨闷欲爆,憋如喉卡紧箍,呼吸噎绝。似此旁门偏险驭气之法,便连凌钰筎获纳兰详授在先,一时也未能尽悟其理,何况乐逍遥根本未习“无相神功”,却依其法强为,实属倒行逆施,硬将全身所蓄内力犹如重搬另转,一时郁堵“膻中穴”,此即凌钰筎昔时点伤之处,乃为任脉要隘。
任、督二脉属奇经八脉重中之尤,修行上乘武学者无以绕此关隘。蜀山奇人庄无涯早帮他打通脉关,当初困于兰陵渡地穴之时,修剑痴再藏剑谶于乐逍遥督脉之中。但因后遭凌钰筎指戳膻中穴,连带伤损三焦经,即使得遇异人燕辉煌施治,因那老怪不明就里,抑或另怀居心,无非胡搞瞎搞,反增他“神门穴”患苦日甚,并没解除任脉滞淤郁结久积之源。迄至此时,不意歪打正着,初衷只为解穴,绝望中居然硬迫真气打畅了任脉,一时不明其故,只觉胸涨气涌欲炸了膛般。昏暗里眉心剑谶竟时隐时现,他也浑没觉察有异,倍感喉塞窒息,慌将起来,提手忙要揉脖大喘,气由念动,如浪涛天,所往无阻,自胸腹胁背涌注手少阳三焦经诸穴,不觉豁然冲解穴道,抬臂乱扬之际,所握蔗梢突有一注劲气激喷。
待得稍目低觑,甜汁爆蔗淌沾满手,溢掌犹盈于地。
李延瑞自感濒临危境,趁凌钰筎一时愕未及省那道劲气何来,心想:“三招未尽,还有机会。”籍弥尘雾蔽,提掌急欺上前,犹未捺手扣她腕脉,头顶上方倏传豁裂声响,随数处瓦陷,飘坠人影入庵。
乐逍遥起得急了,陡感腿胫抽筋,登时酸痛难当。见尘中有影欺向凌钰筎,他本要出声示警,不料霎眼工夫,庵堂多了数人凛然侵迫,却朝纳兰攻去。乐逍遥怎暇稍迟,心抱援念,以蔗为剑,指向逼近纳兰春树身畔之人,夭矫迂转,不经意间使出“圣灵剑一”。
不知何故又无劲气应念透吐,然而这招“剑一”毕竟神妙非凡,即使只持一条蔗,随手之驭亦教侵入的人斗地惊绝,急促间怎知如何应对,飒然唯退十数尺外,背抵墙垣,各自犹感心头迫然。
瓦灰迷埃之中,只见纳兰春树拾起一个沾土披尘的锦盒,睹之褪旧,烙岁月痕。乐逍遥适才无意间摧碎白衣观音像,从中摔出此盒旧藏之物。未晓得如何要紧,但觑纳兰既拾锦盒,乍捧于手,靠墙环立的数人顿为动容,不知哪一个先脱口叫将出来:“在这里了!”
纳兰显亦猝出不意,一时心头激动,浑忘陷身险境,按手颤欲揭之,背后蓦然墙崩垣坍,豁破一个大洞,拍入一道炫烈掌力,正中纳兰后背。乐逍遥未料当下竟有这等惊人之狙陡至,仅顾提防庵中数名不速之客,甫闻笑声暴振,直摧梁撼若塌:“江湖处处有埋伏,想不到罢!”他心念一动,觉似南宫烈火之嗓,怎明此叟如何在此?
纳兰平生虽强,当下毕竟有如末弩,倏挨掌击脊背,怎抵受得住,口中喷出一股热血溅壁,仍紧攥锦盒不舍。南宫烈火自恃身份,并不多狙,见纳兰既受一掌,他忙晃身入庵,正要抢那锦盒,迎面却有掌影横阻,他一怒反笑:“不怕挨我‘日炙烈掌’,你尽管来捋虎须!”
两掌迅交,老南宫只出一下,对方却连晃两掌,左手与之交迎,右掌蓦地拍在他肩窝。
眼前尘雾荡薄,南宫烈火闷哼后撞,方见李延瑞舍凌钰筎不取,竟闪身抢来迎他掌力。两人本似旗鼓相当,待觑南宫烈火显然吃亏,乐逍遥心想:“他毕竟年老气衰,况且少了一臂,李延瑞跟他打,却是双手皆出。”南宫烈火仓促投瞪,瞧见李延瑞形貌,此人掌力奇强,睹颜竟不识荆,未免怒愕:“想不到高手里边还有我不识得的!”
李延瑞却知此叟是谁,强按气血翻涌之感,微哼道:“拜火教也想染指墨家遗籍,这倒想不到!”南宫烈火虽觉此人强似纳兰,心仍不甘,趁李延瑞抚息未毕,凝按肩痛又欲夺取锦盒,手刚伸到半途,陡遇一蔗点腕捺阻,所使竟是精奇难言的剑招,他眼为之圆,缩手觑得乐逍遥便在纳兰身畔,老南宫惊怒至笑:“又是张卫毽你这王八……”
此叟记性奇坏,屡唤错人名,乐逍遥已见惯不怪,混乱中只道就连老南宫也来取纳兰性命,怎能袖手不拦?南宫烈火焉知怎样才能破他乱剑着数,唯有缩手另转忖头,但恼:“日前咱们联手对付这臭贼,何等正义淋漓!小混蛋你怎么又跑到反面去帮狗賊啦?”乐逍遥暗觉情况有别,一言难尽,唯有苦笑以觑。
南宫烈火趁他瞬间走神,出手欲撩开去,李延瑞趋前发喝:“咱再对一掌!”老南宫闻即心凛,转面却见一鞭飞撩,霍地卷向李延瑞颈,招法妙绝险辣,正是女儿家数,他哈哈大笑:“被女人缠上了就是这般粘难甩脱!”
乐逍遥本患先侵入庵堂的几名披玄氅遮头掩面之人乘乱突袭纳兰,暗自留意旁边动静,不料老南宫却趁凌钰筎飞鞭缠斗李延瑞,迳来发掌横扫,顿教顾此失彼。那叟掌势猛烈,稍迟便已应对不及。
旁边几人忽然从氅内出剑,似只信手撩刃,数道剑光霎闪旁掠,疾取南宫烈火身上未护周全的所在。出招凌厉迅绝,顿令乐逍遥见亦愕顾,虽唤不出剑法名堂,隐隐但觉似曾见过,急想不起。
饶是南宫烈火掌功老辣,顷时亦感吃紧,未待游刃交相迫至,急往墙洞外跃,余芒仍如影追形,尾随而出。南宫烈火颊为之狞,惊笑:“燕子坞的功夫!”
姑苏燕子坞,自两宋以来便只居住一户人家。慕容!
乐逍遥早觉这几名玄氅之人身形剑法透着几分熟悉,甫当南宫烈火唤破,他顿时省起:“慕容世家的剑术!”随即想到小桃,倍添一惑憋然:“她家还有旁人剩下?”南宫烈火毕生狠悍,岂甘遭人挤迫,既识破那几名玄氅之人使的慕容家剑术纵奇,却似初疏未熟,非具世家嫡出那般精淬多年的神髓。此叟老而不糊涂,眼光终仍尖锐,一转念间,哈哈笑道:“同我南宫一门相比,慕容世家人丁单薄,哪还剩下几个猢孙崽子?”话毕即提掌力,欲杀之而快,陡感背梁一寒锥髓。
乐逍遥亦有此感生憟,随南宫烈火转顾的目光望去,迷雾笼月之间,竹林幽旷所在依稀投映一袭挽弓悄立的影子。
在他印象中,老南宫向来仿佛天不怕地不怕,当下居然睹影变色,语声诧颤:“他在!”
死神夜引弓,销魂月下弦。
乐逍遥心头萦起昔在寒山寺外一股似曾遭遇的肃杀之气,寒若镞抵,不由地移足靠身断垣一隅,但闻竹声悉挲,叟匆遁隐。南宫烈火走得促然,犹如撞见索命幽魂一般。乐逍遥越奇,忍不住探目张觑,竹叶晃蔽视线,霎又拂去雾月青篁中那袭引弓悄立之影。一时虽看不见,但感那人并未远离,仍在黑暗处朝这边蓄箭待发。
玄袂微曳,四名披氅之人一齐绰转青锋,刃辉碧漾如水划微漪,从前后左右逼指纳兰春树孑然寂坐之躯。
纳兰春树置身旁剑光只视若未见,纵觉锋丛之外,真正夺命一击或将来自竹林里引弓悄伺他后颈的一枚看不见的箭。那副弓,据说从来没有人躲得过去。纳兰笑了,低看锦盒,终不枉此番苦寻。
“墨家真正的精华不在器,而在道。”
即使他寻获再多奇刀异剑,终不及此锦盒所载之物在心目中更为要紧。
眼见又有人侵入紫庵环伺在侧,凌钰筎突然啪地甩鞭横荡,陡然劲气大迫,将四名披氅之人从纳兰身边逼离,她觉当下侵庵诸敌尤以李延瑞为最强,若要扭转危局,除非先却此人。一时未暇旁顾,依照纳兰先前悄嘱之法,掠步撩鞭之势去刚化柔,姿若飞练翩舞的仙子,绕缠于李延瑞之旁不即不离,越旋越快,渐至令人眼花缭乱的境地。
观者纷纷眩目,鞭风漾雾之间,但见映壁无数矫影幻化,凌钰筎恍若化身万千,教人顷难分辨虚实。
李延瑞忽省:“她使的不是软鞭功夫,而似一套剑舞!”虽似剑舞,又无铿锵利器,鞭链柔转婉绵,时迅时徐,忽疾若花多眼乱蝶翩迷,忽缓似微风拂杨柳,映壁仿佛银练飞夭,随姿萦形如流云舒波。便在缭目之间,渐透剑意隐然欲出,密密森森围笼于李延瑞身畔。剑意虽似朝内,但当链圈之外有黑氅人悄转青锋欲迫纳兰,突然啪一声,萦绕圈旋之鞭直曳其梢,迅即击磕那人所持剑脊,弹偏于旁,险跺乐逍遥足。
这一来,旁伺之辈难免相觑暗警,均感此女夭荡旋舞的软鞭所蕴浑然剑意不仅针对李延瑞一人,绵密既盛,更连链圈之外倘有人稍敢异动,也一古脑儿招呼得到。
乐逍遥移脚不迭,瞠想:“不料凌家妞儿舞姿还属动人,只是站太近了观看,未免危险。睁大眼睛或会损伤眼球……”本不明她何故舞給人看,待飕一声,鞭梢反勾,却曳李延瑞后肩,他才吃一惊:“这便有如黄蜂尾后针,谁会料到从后边来?”只见李延瑞提掌回撩,未待拂及鞭梢,链芒又自行荡开了去,时而改由颅顶下蛰,时而晃左实右,总似出其不意,又不与李延瑞交上手,他乍有回应,鞭梢即收,一味游离衅扰。
此即纳兰春树所授“游而衅之”的对策,然而时移势易,纳兰瞬间已有悔念暗生:“虽然为时仓促,她未能尽悟这套无相剑舞更多妙髓,可是以她习此异技的禀赋,仿佛天生相合。来日必胜于我门下习练无相剑的所有人……”他为寻墨氏秘藏之籍,被围困至此,唯行缓兵之计,以争时夺刻。锦盒既得,庵中已不只李延瑞独胁在侧,原本教她设法智擒李延瑞以挟其同伙,此时却觉先前所虑不周。
凌钰筎接连试衅,皆无法测探李延瑞蓄势中的可乘之隙,突然想起纳兰提及真武诀的一招“云外岳”,她随即省然:“用这招看能不能引他出岔……”随念既生,遂萦纳兰先前悄言于心:“以李延瑞的本领,必属庵外一干同伙之中大有身份的人物,若要全身而退,只有先把他拿下。”但觉此策未免过于铤而行险,凭她当下之能,仅要将李延瑞逼到门外已属万难,遑谈拿他?
纳兰似知李延瑞一处破绽,所言自有道理。凌钰筎不耐心久耗,正要使出那招真武诀身法卖乖以乘,旁边三道剑光倏然掠出氅外,趁她一时专注未暇,三名黑氅人先已袭向纳兰春树。
还好乐逍遥便在其旁,本踞墙影柱遮处,正瞧那女侠耍鞭姿如“杀破狼”之舞,觉不需要买票也算观睹得宜。忽见黑氅客乘机进欺,另留有人蓄剑专防凌钰筎鞭至。其实她聚招于李延瑞一人,此刻纵觉纳兰有虞,也急难抽鞭相援。斗至酣时,岂能仍似刚才那般心分二用?
李延瑞却蓄第三招迟迟未出,在快鞭强势抢攻之下只避不迎,非仅有心要看明凌大小姐到底从纳兰那里学了多少奇招,更存另虑于怀:“适才见有一注劲气旁略,委实强不可当!虽说老南宫悄潜至此,可我瞧他还逼不出这等剑意凌然之气……”便因暗惕旁者之伺,一时未暇戮倾全力,否则凌钰筎未必仍能耍得如此淋漓。
墙映氅影乍掠,纵落凌钰筎眸间,怎奈回鞭欲救不及,心头顿急:“顾不周全了!”却见一道直影突横,稍提即划走之形,乍似寻常,奇就奇在教人恁破不得。三个黑氅人齐声惊咦,无奈又再后跃以避。
凌钰筎百忙中怎暇看清何人从旁守护纳兰,见危势即缓,她心头一喜,又觑李延瑞移目投注,她逮得此机,更无迟疑,娇叱:“非逼你使到三招以外不可!”李延瑞与那几个黑氅人一般心思,都想讶看纳兰其畔是谁,居然恃蔗为剑,招数奇不可言。但他未及觑顾分明,陡见凌钰筎一鞭曳收,秀腿飞蹬旁壁,籍以弹身纵起,半空中倒影疾如飞絮流萦。霎然又返,鞭势骤如飞岳覆川!
这一次恰如纳兰所料,只因当年份属同壕死士,曾睹此人施展赫连派“铁鳍炼”奇功力战察罕军中真武教的高手。卒当凌钰筎使出那招“云外岳”居高临下急凌其脊,不出纳兰所料,李延瑞果以赫连铁树一派硬功中少有的巧着“反驮龙”来卸。真武诀之“云外岳”本是籍借高纵回旋之势,出奇不意发足蹬脊。倘若内力强催之下跺中敌脊,其劲犹如飞岳重倾,非把背柱立时踩折不可。
李延瑞不意如此少女竟能使出这般霸道之招,骤遭所迫,已难一味敛掌不迎,唯以“反驮龙”转承巧卸。只见他两臂展托于后,潜运反腕强绞之劲,既被迫迎招,分明已属硬抗硬的情势,不是李延瑞脊摧便是凌钰筎腿折掼飞。
乐逍遥趁那几名黑氅人未明虚实,一时犹未进犯,低声道句“得罪”,蓦然提手拊掌于纳兰背心,自忍掌门穴隐痛,悄注一股绵浑内力送入纳兰躯中。此时纳兰春树旧疾新患缠困交迫,又生挨南宫烈火一道“日炙烈掌”重击,虽说老南宫宿伤未痊,掌力不免打了折扣,毕竟也极难捱。他口角溢血,一时脸色灰败,幸乐逍遥在畔,不加稍思即输内力助他回凝那一掌所震欲散的真气。
纳兰春树浑似未觉,只捧锦盒不舍弃手。那几个黑氅人只道乐逍遥竟欲捷足先登,顿时情急,便有一人提剑挑向其胁,出招极尽快诡奇变,但仍不外乎姑苏慕容一脉,映于乐逍遥眸,觉与小桃所使剑术无非大同小异,虽急狠尤甚于她,若比招数精妙又岂及小桃万一?
比剑乐逍遥丝毫不惧,纵感对方也属使剑好手,幸好他先与小桃相交多时,且蒙她传授妙招,算是颇晓慕容家剑法的门道。若是那黑氅客以别派剑招来袭,猝会教他难免或乱所措,但既以慕容氏之术加衅,乐逍遥反倒不慌不忙,心想:“小桃毕竟是慕容氏唯一传人,其家剑术真髓又岂外人觊觎得会?”只不知这几名剑法了得的黑氅客从何习得慕容世家的绝学。
待那黑氅客掠剑刺近,他忽发童谑之心,却弃“剑一”不用,亦以慕容家快招迅疾反制。黑氅客原防的是他划“走之旁”,猝当使出一招闪击之剑,后发先至,一干黑氅客愕目觑呼:“慕容家剑法他也会!”啪一声响,蔗梢点在那出剑之人手腕,趁其乍怔未省,把剑打落。
见这少年一边掌输内力不怠,一边竟仍有余暇旁顾,纳兰春树不由暗异:“他如此分心,竟还胜得‘江湖一窝蜂’?”乐逍遥怎知“江湖一窝蜂”是何路数,斗然凭一招小桃快剑令那干黑氅客顿愕,急速又变诀为“不知所措”,到底仍凭马君武于兰陵绝境所授“乱剑诀”点中其腕,他素习医理,熟识经络,这一打正中脉门,固然仅持一蔗,亦教那人吃震失剑。
饶是如此,他低瞥之间,见得胸侧衫破小孔,仗有天蚕神丝背心暗护于内,虽没伤着皮肉,却亦陡为一惊,心道:“我如此快,不想他还是先刺中我了!”未遑多想,见旁影晃曳,其余氅者似要掩杀合围,他忙伸脚踩住地上那支剑,犹未暇拾,两胁各有一道剑光如闪电般至。
乐逍遥毛为之寒,急啧:“为朋友两肋插刀还好说,我却只怕要两胁插剑了!尻,插的还是慕容家的剑,难道我曾有悖当初与小桃之诺,报应来了?”一时怎及去想到底有没有违过那番誓诺,第三道快刃急芒已临后腰,却是三名黑氅客联手夹攻,以解那失剑惊怔的同伴之危,殊不知乐逍遥本意只想夺支剑来使唤,根本无心伤他性命。
三剑加身,同使慕容家招数,变夺势骤厉,却非小桃曾示诸以目的任何一式。其强犹甚,隐然透出大漠骑风猎尘之气。乐逍遥乍因托大,怎料对方居然改以如此精著绝伦的慕容剑法来斗,他根本连见都未曾见过,暗感剑意苍浑古烈,宛然昔时五胡十九国会猎中原乱戈杀伐声现。料想小桃似亦不会,而非刻意对他有所掖藏。
氅风飞荡间,招势浑厚森然,只听其中一人低哂:“你也会慕容剑法,且试试这招‘皇天后土’如何?”顷刻非惟乐逍遥临陷惊为观止,便连纳兰春数也霎为之讶:“江湖上这伙掘墓贼居然连鲜卑盛时慕容家祖先的坟也找得到?这招‘皇天后土’如此古拙,我也只是从乌衣先生所著‘魏晋佚术遗谱’尝闻一二……”
乐逍遥本要再以“不知所措”应对,蔗乍抬起,腕已投映一注剑芒莹闪。他立感局迫:“使招未成,先受制了!”待要改取“剑一”,腕倏吃痛,被剑刺了一下,蔗脱手而落,随即一粒飞曳的剑芒映于他喉前,至此仍看不透三名黑氅人合势之厚何隙可乘!
他因见这四人似吃南宫烈火所摄于先,心存轻意,怎料其强在后,甫一交手便招致飞芒封喉之危,欲解无措。或仗巧捷身法可避,此刻若离掌收功,纳兰真气未待凝还,料必因而更快散尽难挽。乐逍遥一念之间,暗虑自顾脱险,却陷纳兰于功亏一篑之虞,怎可忍心撤掌敛功放弃救助?
稍刻犹豫,已失避闪时机,三粒急芒曳聚他身。
甫及影映残墙,凌钰筎一见便觉纳兰势紧垂绝,怎知乐逍遥在旁尤临首险,她那招真武“云外岳”未待洒然尽倾,半空临躯改势,舍下李延瑞不取,曳送一鞭荡击那干黑氅客背后。纳兰春树见状暗引为憾:“昔见李延瑞以此招力挫冯志宏,反驮龙对付有形之招纵然绰绰有余,然而我的夺气之剑却是赫连派武功的克星。她既习得发驭剑气之法,只须临空换招以气剑遥攻,正好乘隙点透其脊。错过了这次机遇,唯仍面对面交手,以李延瑞的机警,怎容再有可乘之隙?”
两人道虽不同,却都同般心机良深,李延瑞使出“反驮龙”刚好是克制真武诀之法,但瞥纳兰春树若有所思的目光,他心头登感不妙,转念急忖:“可是我这招对付不了纳兰的无相剑气,若小姑娘拾机变招遥取,分明等于把脊背卖給了她!”一时警然汗溢,却幸凌钰筎心有旁鹜,居然中途而废。
凌钰筎援鞭虽快,终是远水难救近火。乐逍遥濒绝之际,来不及再拾蔗为剑,唯以单手虚晃半招,为免自送剑端被割,怎敢稍容岔错?不觉使出田英寿所教“小无相掌”,起手时虚若云山雾峦,落捺之际顷变老苍龙之奔爪攫势,霎然晃入先近左侧的一名黑氅客剑光间隙,往肩头一拍即收。
三个黑氅客似是初学新招,剑法固然有其厉害之处,只并不趁手。然而三人同使一招,顷构夹攻之势,乐逍遥一时未明虚实,留眼欲待多觑招中妙着,浑忘改取“剑一”自救,不免吃亏伤腕,总算心思机灵过人,突使一招上乘手法,出奇不意拍得其中一人踉跄跌步。
另两人觉要取纳兰,必得先除掉其畔守护之辈,只道三剑合狙,乐逍遥失手在先,唯引颈就戮而已。不料他所会奇招妙数不少,即使临险陷绝,偶出一掌,竟亦歪打正着。然而并不足解他自身之危,纵去一刃,另外两道剑芒也已抵身。
先前他使小无相掌,却落纳兰眸中,心念一动,低谓:“无相掌化变万千,掌势连绵不绝,何不就势使尽,却缩手缩脚!”此时凌钰筎鞭梢卷撩,正中那个踉跄跌退之人脖颈,不由反应,随即掼甩门外。另几名黑氅客猝闻同伴痛哼声锐,忍不住转头齐望,所刺乐逍遥的剑芒犹去未缓。适当濒绝关头,他听得纳兰之言,登如福至心灵,不觉依法施为,掌势运转,乍敛又吐,果然其意连绵不尽,畅若随风行云。
乐逍遥心情立爽,说道:“那就去到尽!”手影蓦地夭曳飞掠,更为畅快无羁。那两个黑氅人先见同伴在他此招之下猝吃大亏,陡又复临,一齐警然生惕,但听叮一声响,本是刺向乐逍遥的两剑彼此交磕,显是受他掌势牵扰,竟改去向。那两人越发惊矍,急挥长剑且退,但感脸颊如风微拂,乐逍遥本可顺势一拍到底,却转念自敛,缈然一晃手间,连摘两张蒙面巾,投眼觑是女子形貌,不由一怔。
李延瑞侧首冷觑,嘿然道:“江湖一窝蜂,也想来混水摸鱼不成?”言毕横发一掌击旁,乐逍遥平生罕有徒凭掌法制敌之历,当下乍感欢爽,陡见这班黑氅人的本貌却非须眉,钲余忽疑:“在兰陵渡口,我好似见过她们……”黑氅诸女感他适才分明掌下留手,虽可仗剑再攻,一时迟疑没动,甫然却有劲气旁略。李延瑞郁于凌钰筎屡难成擒,不由迁恼于旁人,连发数道劈空掌扫荡,冷哼道:“碍手碍脚,全給我滚出去!”
乐逍遥知此人掌力厉害,适才已亲眼所见。不遑稍想,急晃一掌从中横扰。李延瑞觉似纳兰一派无相手法,怎可怠慢,凛然专神迎之。那几名黑氅女子接连受乐、凌所碍,兀自不堪缠夹,怎料李延瑞心头生烦,猝施重手旁狙,各散一处,未待分剑复合,立受掌力凌迫,气为之窒。她们使剑的手段虽然不差,比较掌功内力怎及李延瑞这等河西耆宿?眼看死伤难免,不想乐逍遥居然为她们解危。
两人将欲交掌,乐逍遥便感劲侵愈迫,未暇运功与之硬抗,忽觉不妥:“我一只手还忙着为纳兰前辈输送真气抑疾除患,即使仍能分出内力硬对一掌,以李延瑞之强,我自身吃震也还罢了,只怕更要牵连纳兰前辈同遭震损脉脏!”其实无相掌法原不讲求对敌必须硬抗孰强,而是极尽招数之虚缈玄妙,往往击敌于意想不到的方位。但他未谙其理,反而贸然以掌硬迎,纳兰见状不禁皱眉,心道:“小家伙不知随我哪一个徒弟胡乱学来两三下无相掌法,根本不会妙用!”
本要出言指点,恁料乐逍遥见机转念反快,突然撤手掠剑,拾而改撩一招,在行家眼中依然乱七八糟,但却是乱剑诀之“不测风云”!
非到招成致敌,没人晓得这种剑法的真正厉害。李延瑞本非剑术好手,岂知虚实,被乐逍遥以似是而非的无相掌法引来对掌,但见他竟然撤掌改拾兵刃,李延瑞只道此必是惮畏之故,并没收掌,索性要连剑一道劈碎,籍以立威。突然痛入心头,收招后跃,看掌心有缝绽透手背,乍只淡殷浅抹,旋即迸血淋漓。
纳兰春树曾在墨宗祠领教乐逍遥乱击出奇的剑法,此时犹不免凛然心惊:“似是而非的点苍派!若多給他几年磨练娴熟,岂还有我辈纵横江湖的机会?”乐逍遥出剑之前从来没谱,只道不成,仍欲多挥两下企求自保,待觑李延瑞已退,才松了一口气,心道:“幸没太过相逼,想是究惮纳兰在旁之故。”
李延瑞见那少年使招毛手毛脚,决非高明老练之辈,既吃一亏,不免疑是纳兰暗地从旁搞鬼,变色道:“你还有多少棋子暗布杀机?”数名黑氅女子此趟混进来,原为伺机谋夺纳兰所寻之物,只道纳兰多半无力抵抗,不料连遭旁人数挫,倘非乐逍遥出手解救,命皆不保。她们彼此沮然互觑,知难讨着便宜,都生退意,霍地齐身掠离凌钰筎鞭风激荡之地,到庵外寻着先前摔出的同伴,迳去无语。
药。
不必抚匣,微闻药香已知凌天昊何意。
宁财神从襟里摸出一个德州扒鸡腿,嚼曰:“扔出去!”
座间众人面面相觑,丁建阳奇道:“宁爷目患未痊,既然良药自行送上门来,何不就便收为己用?”旁皆称然,只宁财神翻翻怪眼,嗤之以鼻:“扔得远远地,免坏我胃口!”侠王毕竟心机转动颇快,乍愕即晓,心道:“宁老怪因与凌天昊不咬弦,才肯和我坐在一处。既然摆明了是冤家对头,自然不愿领情,岂可让凌老儿平白做了好人。”
宁小颜欲言又已,终感当众不便拗其兄意,捧药匣将出客厅,忽听“侠王”丁建阳问了一句:“他派何人送药来?”
小楫轻舟,灯影水粼。一个截腕箍钩的黑衫婆婆荡桨徐徐靠近临河枫荫雨亭栏畔,悄望亭中一个戴青箬笠的庄稼汉。那人一副粗衣草蓑结束,乍瞅倒也寻常,兀在侧耳聆听草间蟋蟀声,背后“啪”一声响,先前交人呈献入水庄的药匣抛落脚下。
钩婆悠悠停桨,身后立起一名大帽儿庄客,张开倆脚扎马在船尾,隔十来尺瞄准,把药匣扔回亭里,俟那人闻声回望,才叉腰瞪眼道:“夹鸡捌子滚罢那老农!趁虾儿哥没发作……要不是我老大舞阳公子吩咐在先,这么晚你还敢跑来骚扰本庄贵客,虾儿哥非抽你丫不可!”
那庄稼汉一番好意而来,不料受此吆喝,听是水舞阳寨子里的,拾药匣时触念霎然,本想相陈一事使转禀其主,犹未启口,迎脸一嘴浓痰喷扑而来,大帽儿庄客随呵斥声抢至跟前:“我尻!农Bī,枫桥镇方圆多少里都属咱水家地盘,一草一木。溶溶姊在世那会,谁有种摘片叶我就折他手。人灭茶凉,如今连你这老瘪秧居然都敢打我们地头虫子的歪主意……”说到眼圈红湿怆伤处,因见那人不为所动,一时气往上冲,拔身离舟急了,不顾栽嘴扑跌岸边,翻倆跟头即又蹦起往前,粗梗着脖子状似顶牛,一头撞入亭里,觑定那大汉腰旁蛐蛐篓,越恼:“捉了一篓!”舞胳膊耍腿,忙来怒夺。
看其撞来甚急,那庄稼汉晃身轻易避让于旁,游虾儿趁机抄篓倒撒草间,虽见无蛐在内,犹不肯休,转头又一脑袋猛顶直撞过来,愤骂:“闷了多日鸟气,这会儿索性豁出来拼了!”小亭陋栏窄地,急难周旋,不待那大汉从容说事,已扑得近。
那大汉何曾倍受此般无礼冲撞,看他气急败坏来缠,微一皱眉,本要提手拂开去,但当瞥目一掠间,籍凭舟头灯照,只见这青头少年不知何故恸泪满颊,一脸悲苦难尽。那大汉遂而转念恻然,虽存得有惑:“这人怎么一见我就啼啼哭哭扑来拼命,难道只因蟋蟀之故?”暗觉此间人人竟都无可理喻,唯叹在心,飒然出亭而行。
游虾儿怎晓因何平白落空,扑在亭柱上,跌坐发会儿愣,含泪寻目顾脖,看那庄稼汉模样之人往枫林走去,他抹嘴看手有殷,才省得磕柱撞折一齿,更怒不可抑,起而又追。一路呸吐血丝唾沫,恨恨地寻将入林,红了眼道:“大不了着草,不混水家省受他人鸟气。今儿非做了这农Bī不可!”
迎面忽有一只手从树丛暗处伸来,五指箕张,倏按他脸上。游虾儿顿时呆眼,只听一语森然:“说是要‘做’掉谁?”
游虾儿一身只是悍,甫然受惊之下,没等反应过来,只道此系那庄稼人伏击,越发恼极而泣:“狗Bī,便是‘做’你!”有别于济辈者,他向来不只嘴硬。话刚喷将出口,料要挨掴,怎甘吃亏?言犹未落,迅即反手从背后拔一支锯短管子的鸟铳出来,倏趁不备,端即划火燃引。那人低眼乍瞧顿愕,不由失笑道:“好家伙!”
或因黑夜里未暇辨看分明,那人竟却不惧,随手攥握铳口欲夺,游虾儿大骂:“去你妈的!”随即两耳大震,顷失听觉,自亦吃撼跌坐在地,愣然未觉溅了满颊的血。那只手从他脸上骤离之际,游虾儿始见夜林中影影绰绰竟有数人拦道环立,默不作声地围着那庄稼汉。
他傻眼转脖,方见旁边有人上身摇晃,铳响时乍为一怔,抬看手掌洞穿稀烂,似未及反应,随即歪倒于地,脑浆直洒到游虾儿颤栗的股畔。那些人闻声响厉,纷纷转面惊顾,黑暗里有语喝问:“云老四怎么了?”
“云老四,”被围的庄稼人闻声微讶道:“遮莫好水川第一把好手、人称‘铁手冷血无情追命掌’的云九重?”
游虾儿心道:“挂了。”不经意间灭一名人,正感豪气来胸,四下里惊怒愤恨之声纷起,黑影幢幢逼催杀气凛迫。游虾儿惊欲丢铳逃跑,转身却见一簇灯笼之光徐徐转荫而显,阻于道口。
这时他才看出情势之奇,除了中铳先倒的那一个,亦即好水川的“云老四”,尚有五人围着那庄稼汉,各蓄攻势。凭着游虾儿久在水家兄妹麾下跌摸滚打所积见识,暗觉这五人潜招伏势委似厉害,手只微抬,袖下带风飒飒凛然。却仗奇异步法,配合默契,距十余尺围迫垓心,教那被围大汉顷绝脱身余地。
那大汉并无逃意,每当有人倏然进迫乍近,不论对方从何方位来犯,往往出招未果,他仅随手凝指于袖下,随目光转注所投之处,竟似稍觑即透穿对方招数中必无可侥的破绽,顿教蠢蠢欲动者凛然而惊,未及进招又退蓄守势。
五人当中有一老者虽然蒙面,巾下须髯犹苍于颔外。仅此人不似旁者那般跃跃欲试,但他留意悄窥多时,心底盘忖来回,手负腰后攥拳时松时紧,迟疑良久终没贸然动作。只觉垓心大汉非仅实蓄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纵只潜指闲立,竟让人百般窥测不透可乘之隙。
黑暗中不知谁低哼一声,道:“凌天昊,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昔因其主水溶溶一向纵容,游虾儿虽然凶蛮顽狠得惯了,倒也并非全属粗莽无识,闻得有唤此名,心头登为一凛:“武林盟主来着!”究因所见殊奇,不觉“尻”将出口:“尻!武林盟主也会被人伏击?”
那五人初为铳声惊扰,又惊怒于己方陡丧一名生力军于莫名其妙间,乍起一阵骚动,有人欲来揪杀游虾儿报仇,另一个黑脸瘦子却知情势轻重,觉有同伴岔念旁顾,低哼道:“留神‘七魄剑气’!”
游虾儿项首本已挂在裤头上待拎在即,苦于无法逃脱,看黑影迫近,正慌之间,那黑脸瘦子一语虽低,却令余者莫不凛然,立即强压旁念,纷把目光移回,专惕凌天昊一人。当今江湖之中,又有何人不惧凌家七魄剑气?
彼方虽均蒙面,凌天昊稍为扫目,即从所蓄招式略知家数来历,念转在心,微喟道:“都是河西走廊的高手,想必架势堂的朋友了?”提手为揖,自持礼数不失,却教一干惕然围伺之辈矍然后退,只道他要发“七魄剑气”突袭。
游虾儿乘那伙人如临大敌只防垓心之人,瞅隙欲溜,转身却见一个青衣小帽的人提灯笼在后静观。他一见便即认得,不觉叫将出口:“楼主!”那人漠若未闻,只盯凌天昊身影,游虾儿一时暗犯纳闷:“这位万楼主,以及那边几人,分明是先前随丁爷一道来过‘水上人家’吃海鲜的,当时我招呼他们,听不清其满嘴河套腔,伺候稍微怠慢,还挨一个名唤赵勇的掴耳光……”
凌天昊一抬手,围者即又多退数尺,唯那老者犹独在前,迎揖目光尬然,不得不抱拳回敬,拙言道:“盟主好眼光,只是各为其主,得罪了!”还礼时忽觉此乃猝击良机,凌天昊唯独对此人家数来历不甚了了,正自回思,那老者一送揖间,骤催一道劲气阴寒,随袖风悄及他胁下。
只道凌天昊猝未及防,那老者目显得色,但听回应端定如初,凌天昊仍以揖手之势不改,俟其出招便明端的,说道:“这招‘铁骑突出’,显然是祁连派秘不外传的妙技之一。”言犹未落,两皆袖笼手对交一掌迅不可见。凌天昊岿然不动,那老者后退数步,面色时青时赤。
提灯之人掠目即知纵然众寡悬殊,强弱犹不可逆,料此狙难胜,突然横拂一掌,悄没声息拍向游虾儿后脑勺,眼光仍盯着凌天昊。游虾儿虽狠,毕竟武功不济,虽觉对方必会为那云老四报仇,但不料那青衣小帽万楼主平常和颜悦色,骤向自己突施杀手竟无兆可预,压根浑没察觉死神已至。
凌天昊目光平视,却似尽观八方,不须回首即察身后动静,知那水寨喽罗有难,岂忍不救?其实青衣小帽之人便是要以此引他出岔,果然凌天昊袖下手晃指转,欲解游虾儿之急,另外五人均伺此时机,得趁凌天昊分神旁顾的瞬间,一齐出击。
那枚灯笼光芒倏炽又暗,乍暗即亮,仅电光石火的一霎,游虾儿眼前骤有三线气流穿梭掠叶,五道跃击之影掼倒其仨,灯光又恢复明亮如初,但见黑脸瘦子踉跄跌撞,往旁边树干连磕几下额,又即晕头转向而返,身子摇晃有如醉汉般似。却仍悍然欲上,提手才知右臂颓垂不听使唤,肩窝凹陷三孔,骨碎之痛方袭。
黑脸瘦子变色道:“七……”没等说完,那祁连老者抑嗓闷哼道:“不是七魄剑气,只是气脉剑指力!”凌家指功独冠天下,所恃为三:一阳指、气脉剑,以及等闲不可见的七魄剑气绝学。
这干人来袭之前,本皆惮难抵挡“七魄剑气”,是有阵御部署周至,不料凌天昊仅出“气脉剑”,顷已撂倒数人。黑脸瘦汉闻言一寒难语,惊眸投往,只见祁连老者右臂萎垂腰畔,兀自强忍创痛未退,换以左手同凌天昊一臂交较未决。不论如何变招催急,皆落下乘,唯受掣苦抗一途。
游虾儿不知适才已到鬼门关前转悠一圈而返,凭他的低微能耐,自不知端的,待当青衣小帽万楼主掠掌移离他颈后,才觉颤然难支,惊省:“他杀不成我……”那万楼主初衷是要引凌天昊出岔,却招来“一阳指”雄浑绵厚之迫。
映于游虾儿圆张之眸里,是万楼主阵青阵绿的脸。持灯前举,灯杆末梢正迎着凌天昊中指,两相交凝不动,一时强较不下,灯笼光暗明灭,跳闪不定,旋即爆开,燃烧纸罩炽盛。
凌天昊本料对方既敢来狙,必无弱手,倘稍疏忽便为所乘。但为救游虾儿一命,不得不行险犯难。果然那祁连老者不易打发,仍缠将上来,而青衣万楼主一灯前迎,始现峥嵘。
“关冲剑!”两道劲气对冲,凌天昊突感心口隐痛骤如针刺,知强较之下,牵发宿疾。而一时半刻,决不能速胜对方。投目始见灯后之颜,顿诧于形:“万籁声!”因祁连老者等人均是河西黑道人物,凌天昊本以为此乃“架势堂”纠众之袭,待那青衣人露面突击,才觉不然:“万籁声昔是大理天龙寺专攻‘六脉指谱’的传人……”
万楼主咬牙切齿道:“早年同为小字辈,凭什么你爬这等高,我却沦落江湖边缘?”句句迸龈未毕,陡乘凌天昊指力稍敛,催吐关冲指力透逾灯杆,直侵而去。
凌天昊方叹一声:“十二青衣楼,可不是江湖边缘!”倏又心口剧迫,知有劲气强袭,急凝内力强卸转后。噗一声响,关冲剑气透肩,那祁连老者正与凌天昊交臂对峙未下,斗遭一道强锐劲气疾穿凌天昊臂,自掌端传来,撞入他躯,顿时身子大震,张口喷血,透背劲气去犹未减,立摧一树撼叶折枝。足见关冲指力威势之强,夹杂着万籁声积年宿怨,毕倾不尽。
游虾儿正自无措,脚下草声簌簌,他刚转头,便见黑脸瘦子跄踉趋来,扑近他躯,掐住后脖,此时摇晃犹似醉汉一般。游虾儿惊道:“赵……赵大爷,莫杀我!”赵勇看那祁连老者虽尚未倒,与万籁声仍构腹背夹击之势,纵是以二对一,但同凌天昊峙犹未下。他觉胜算难握,苦于伤重不支,欲助无望,但觑那小喽罗抖索于旁,忽有主意。一咬牙:“鸟枪……捡起来!”
游虾儿虽说不解其意,但感箍脖手紧,稍触那双杀气迫然之眼,怎容怠慢?唯俯拾火铳,颤问:“干什么?”赵勇掌掴其脸,目含不耐烦色,沉声道:“填膛!”游虾儿命系他手,兢惟听从,颤取弹药填毕,拿细铁枝捅管充实之后,抖出声问:“如……如何?”赵勇一时肩痛难言,掴他脸转,使朝凌天昊,又喘稍刻,咬牙迸恨道:“射杀他!”
游虾儿吃惊道:“他……他是武林盟主哎!”嘴又吃掴,吐出碎齿。赵勇背靠一树促喘稍定,复扼游虾儿后颈,狞然胁迫道:“死人就不是盟主了!你不射爆他的头,老子立刻拧掉你的头!”
游虾儿心头跳颤,怎敢不从,兢抬鸟铳遥瞄凌天昊脑袋。赵勇嘴凑他耳边,抵颌其肩,唇间不停溢血垂淌殷染他衫,微声促弱的道:“若……若射不准,就拧下你的头!”游虾儿惊答:“我……我从小射鱼惯了的,一瞄一个准着!”
轰一声响,乐逍遥震背撞垣,看手中长剑扭若麻花卷般,不成其形。倏受后劲犹摧之盛,心下惊难言状:“好强的掌力!”
李延瑞并没进迫,只遥视纳兰春树摧颓倍显之颜,缓缓撕幔包扎伤手,说道:“这会是很长的一夜。”
庵内劲气激荡,拂灭灯火,仅微弱星光在尘雾高扬处若隐若闪。数名黑氅客既去,凌钰筎得以摆脱缠斗,喘未暇歇,但虑李延瑞乘机加害纳兰,矫健奔返,拦于他前,甩鞭迎面撩击,口叱:“你我还没比完呢!”乐逍遥见她锲而不舍,靠墙唯汗:“大妞精力过人,便是这般顽强了。”一时手僵臂木,难以绰握,况已无剑可使。只得仍敛杂绪,继续为纳兰输气疗伤,若他乾坤袋未遭咒封在先,便可施药石缓减其疾。然而当下毕竟无法可想。
纳兰春树看他受李延瑞掌力剧震而跌,倏尔又起,背倚迸裂绽缝之垣,仍附手为自己输送真气不怠,居然浑若没事一般。又感他掌送真气绵缓不息,不免暗自骇异:“李延瑞的内功决计不在我下,受他如此震击,这少年竟不当一回事,难道他内力与生俱来,比我等都强不知多少倍!”
凌钰筎眼中只有强敌,未暇瞅明纳兰身后墙影中是谁暗踞,不待李延瑞裹毕伤掌,鞭已掠到。呛啷啷一声链扣荡响,鞭梢竟入李延瑞所握之中,哂然道:“三招已过,我拿不下你,而你也赶我不出。若依武林规矩,又该如何?”言毕翻腕,不待凌钰筎加力扯鞭,立将鞭链绷折为二。
摊掌开来,银链散屑碎撒于地。凌钰筎回扯劲甚,背撞墙上,一时难舒畅息。他显出如此手段,纵连纳兰春树亦为暗凛,喟道:“多年相识,不知你之深。好牌揣得很周密,想必早有所谋。”
李延瑞话锋又显,目盯纳兰之颜,忽道:“你我之间不便苦苦相逼,我知紫英下落。”纳兰本极平静,斗闻此言,终不免目光微变。乐逍遥感他气息分扰,低声道:“勿要激动。”李延瑞看出纳兰心思何以突紧,乃道:“你把锦盒給我,兄弟这就为你走一趟,宁闯刀山火海,把紫英小姐接回来!”
纵然双方各怀机谋,分处对立,但同为英豪,一言成诺,何止九鼎?
乐、凌二人心存怀疑,但与李延瑞迎眸对视之际,纳兰却觉此人既诺,当如季布之承。蹙眉稍忖,忽道:“想要我手中物,何不叫王保保亲自前来?”本来暗疑未确,是以突然出言试探。李延瑞果然猝不及思,愕道:“你……怎知我为察罕作事?”
纳兰春树探知此人来意,登时目光鄙夷,冷冷道:“我不知你有什么苦衷不便对人言,但为察罕父子甘效鹰犬之劳,便是河西之耻。”话锋陡厉,落手抹裂一裾袍袂,布片簌然飘离身畔,乐逍遥不意他伤病交迫之下,掌缘竟仍如此犀利,难免一怔。
“旧谊断绝当如割却此袍,”纳兰声色俱厉。“再无话说!”
李延瑞变色道:“你不想要紫英罗活着回来么?就像亲手断送宽儿那样……”此言又触纳兰心下隐痛,不觉紧攥胸前垂挂的小玩偶,指间迸溢血丝悄淌。
凌钰筎在旁不暇多歇,便觉李延瑞未免咄咄逼人太甚,难按怒气,说道:“定然是你拿了人家闺女,却来裹挟!我瞧只要搞定你,就什么都妥了!”李延瑞方叹一声:“但愿世事简单到如你所想……”喟声未落,眼帘里忽有三线劲气横划。
此霎之疾,纵连纳兰也顷为凛然:“气脉剑指!”
指力乍掠即收,那祁连老者右肩倏震,歪掼于旁。枫间之峙,已仅一灯两端,万籁声第二次催加“关冲剑气”透杆激注,到凌天昊身前却似撞触无形厚垣,竟逾不过。
赵勇眼见得形格势紧,脸更黑煞如锅焦,急卯游虾儿头,嘶声怒道:“还在磨蹭什么?”
自从水家渔排觅得火器,游虾儿不忘私取自备,其时除了衙门中人有佩火器,武林成名人物多半不屑用此,唯凭自身武功修为制敌方足称傲。但他自感武艺低微,为觅殷野狐、乐逍遥二人以报旧主之仇,身上常揣有铳,而且先已填弹充膛,外罩钢塞,以保随时拔塞引燃便可用得。幸先有备,刚才方能顷毙好水川云老四于猝然间。
游虾儿虽蛮,却并非没有脑筋,心想:“老子杀了他们一名同伙,姓赵的怎会放过我?就算为他射杀武林盟主,到头来只怕也没好下场……”本恨“农Bī”来捉蟀,但终不及屡屡挨他人所掴之恼,毕竟“蝈蝈”非比“掴掴”惹气。待知那庄稼人模样的大汉居然是当世武林盟主,游虾儿从自身卑微出发,油然暗生景仰之外,尚揣一念私思,然而生死临即,也须煞费踌躇。兀自转念未定,脑后又挨掌掴,赵勇催不迭道:“射他,不然……”
但听游虾儿叫苦:“才知这支铳刚才炸裂管子了,一射就爆咱俩头!”兢不肯射,转呈以示。赵勇闻言一怔,未及低眸看清转递鼻前的铳口,游虾儿忽然愤声大骂:“你妈Bī!赵勇你妈臭Bī,老子忍无可忍了,敢掴我?”若非有骂在前,赵勇当下难免爆头。幸而心念转动飞快,立省有诈:“使讹……小子忒牛哇!”
游虾儿照脸急唾一口浓痰,随即放铳轰射。赵勇虽被凌家气脉剑指力所伤,生死关节尚恃身手不弱,既感苗头不好,发足急蹬游虾儿腹,借一踹之力弹身倒跃向后,飞避火器之射。这时铳响了,本是瞄头,但因及时跳起的缘故,一梭怒焰喷的正中裆间,有如脆炸一锅肉丸儿般热闹。
万籁声正与凌天昊较至吃紧关头,齐闻怒铳声烈,顿皆一惊岔神。万籁声第三道关冲剑指生生告挫,灯杆受力已甚,砰然折断。回涌之势顷何其猛,撞他倒跌数十尺外,背抵一树,截枝穿胁而透。
赵勇倒地犹欲挣扎而起,游虾儿反握鸟铳,抢在他发掌之前猛挥,啪的痛击其头,待要再打,这时腹部挨踹之痛方剧,骂一声:“老子替你剃了做狗太监……”愤骂未尽即踣身跪倒,捧腹埋头,痛得身颤难抑。
赵勇翻滚几回复起,不顾满头血淋,恨目寻着游虾儿在草间翘股痛颤之影,挥掌扑将过来。游虾儿本是抵脸半埋草里,闻声抬头,见赵勇恶狠狠撞来要杀,他吃一骇,急欲抡铳再打,才见鸟枪折剩半柄犹操在手,已用不成。顿慌手脚,一咕碌急爬,溜到凌天昊身后。
赵勇踉跄跌趋,吃痛抖索不能止,咬牙复撑身再起,欲去扑杀那水寨小喽罗,却见凌天昊澹然巍立眼前,如嶽之横,断无可逾。只一霎交眸之间,赵勇顿然气沮颓首,垂看胯下血尿淋漓,腥膻河洛。
游虾儿得隙急掏短铳手炮,趁凌天昊身挡在前,匆忙填弹充膛既毕,双手握定,复又从凌天昊背后抢身窜出,举铳瞄定赵勇之头,愤骂:“狗賊,敢打我,啊?掴完又掴,啊?我操你Bī,小喽罗就任你欺么?当是跑龙套就没神采么,小角色就没尊严么,跟王伯昭似地任你打?尻,我人在就有戏。惹了虾儿哥,整世都教你们不得安生!”
赵勇痛难言语,卯起余劲使劲一口血沫喷唾过来,游虾儿鼻上登时花绽淋漓,大怒回唾,噗一口更浓之痰喷还,然后发铳,嘴仍大骂不绝:“爆你狗头!”凌天昊一时心口促痛难抑,知违乐逍遥日前医嘱,与强敌较耗内力之余,倍牵旧患复来。纵是抚息未缓,但见赵勇已废,游虾儿仍要穷杀赶绝,他遂暗叹,实不忍见,提手横拦于旁,格偏游虾儿之铳。
游虾儿虽听得有斥:“够了!”仍愤然发射,手偏一旁,却砰地射倒那挣身欲起的祁连老者。赵勇猝吃一惊,抬眼见游虾儿又填弹药,不顾胯痛难当,慌忙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向林深雾萦处。游虾儿忙加快些,换装火药急瞄其影,凌天昊见没肯休,不由皱眉道:“住手。小小年纪,恁地狠不肯罢?”
“骂我?”游虾儿持铳本要追射赵勇背影,闻听呵斥,中途生生刹步转脸,满面皆是愤。凌天昊叹道:“江湖中混饭吃,须知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虽和颜悦色,游虾儿气恼关头,却感讥刺,恼极大叫:“讥我?我不肯饶?刚才老子饶你不杀,转头反来奚落我?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日你Bī……”举铳转射。
砰然震响,一大片砖石扬上半空,迎消气脉剑指力。
残帘飞飘之间,纳兰投眸只见凌钰筎凝指遥与李延瑞相峙,映目英姿飒爽。他攥手忽紧,心下猝起微妙难悉的变化。
“好闺女,”李延瑞肩披之袄轻轻抖将落地,垂目看一片碎幔翩掠风尘里,苍颊微搐,嘿然缓语道:“终于使上了家传指功,用的却是纳兰小无相诀。滇南、河西两大绝学毕集一身,来日必不弱于须眉!”
乐逍遥本以为此人除非锦盒到手,决无轻易退却之理。他武艺根基虽不及凌钰筎扎实,但出底层,平生历练多艰险,既经不少大风浪,见识自有独到之处。看到这里,暗料这两人若要再斗下去,不到一方非死即伤,决分不出胜负。便在凌钰筎蓄气凝指时,李延瑞俯身拾袄,出人意料地往外走,自言自语地叹道:“家难临头,竟还懵不知觉,却为不相干之人恃勇逞强,凌家有女如此,罢了!罢了……”
此言未知真假,但对凌大小姐使这般“欲擒故纵”之计,每多有效。乐逍遥念未转定,她果已欲罢不能,一轩眉便要追去揪问究竟。却粗里有细,忖及纳兰处境安危,不免犹豫回觑。纳兰春树道:“用无相剑法制住他!”
乐逍遥闻言暗惑:“刚学未熟的几招‘无相剑法’,撑至这等不胜不败之局已很不易,我瞧未必制得住李延瑞。纳兰见好不收,教她这样做是何道理?”毕竟少年,怎识人心机谋之深?正愕难明,听得旁缸水里微有冒泡透破轻响,若非靠身距近,绝难察觉。
李延瑞一路摇头到门边,陡感劲气纵横猝及。不须回顾,便见墙映矫影展若霓云飞彩,凌钰筎足蹬左垣,影投右壁,仿佛瞬间化变万千,指端曳掠剑气飘忽游离,刹那即近。看她斗展无相剑神技,乐逍遥目炫神迷之余,自叹从此弗如,未觉纳兰悄手取一碧漾之物悄握,说道:“变招‘化外临巅’,再转阳四宫六爻纳支方位,以对冲之杀为未土——发申午辰剑!”
其时李延瑞撩掌有如擎托天钵之势,招似寻常,竟浑不容逾。凌钰筎一觑不透虚实,但感伏势森严,掌含阵御千锋。正想先行避让,纳兰眼皮未抬,对她陡临窘局却似已了然于胸,随口从旁点拨。李延瑞闻言,心下一凛:“所教这招意在鱼死网破,纳兰想干什么?”未及忖透,凌钰筎依法断无迟疑,霎然掠袂高旋,仿佛李延瑞头顶平空多了一个六爻纳支转盘之形,斗绽旋巨,又如花放一霎,里外四重影圈旋展又拢。
凌钰筎瞬取地、火、风、雷、山、水、天、泽六垓圈心,乍旋未定,又由最里往外,出奇不意发指临自“申午辰”位,劲气所落恰是李延瑞颈后肩右,若是戳实此处,以其劲道之强,足可顷摧琵琶骨。
然而取此方位居高临下,纵然果能立破李延瑞毕生修为,她也不免要将右胁撞上李延瑞掌端。便因此恃,李延瑞才不去屏掩那一破绽,谅谁也不敢干冒玉石俱碎之险,哪知纳兰春树忽教凌钰筎迳作“飞蛾扑火”般亡命一击!
此于她,无疑是有生以来最痴一仗。
乐逍遥因感旁边缸里水泡越发咕噜响,实忍不住好奇,一边仍附掌为纳兰输送真气不怠,一边转脖探头投眼,满缸蓄水浑浊,刚见半截空心竹管泛在水面一隅,微映于眸,未待看清端的,耳边顿然大震。
铳影蓦临眉心,凌天昊正色而斥:“无礼!”游虾儿一怔,究为所慑,难免迟疑,此般畏手缩脚之感居然从未有过,怎明何故。此间狙者除他射杀之人以外,伤于凌天昊指下并无一人丧命。但有一个黑衣人忽从草间勉力撑身而起,抬手亮出袖弩,便趁他二人猝未及察,忽飕发矢。
凌天昊虽没转头,顷却了然,扬手遥拍,推送游虾儿避矢。游虾儿愤极大骂:“狗贼!”踉跄跌步之际,手铳急发,岂待草间那人再射暗弩,眼里乍有火焰怒闪,头已应声反转歪掼于地,髓血随烟冒。
游虾儿悲愤欲绝,并没感念救命之德,粗梗脖筋,朝凌天昊骂:“斩草不除根,险些遭你害死!”凌天昊知这是个易愤青年,未加理会,抬手稍觑射来即接个正着的一枚精翎小箭,正蹙眉间,游虾儿见状难免暗佩不已,吐舌于旁:“这么急都接得住?”由而忽畏,庆幸适才没用短铳贸然射这老儿,即使面对面,凭此人修为之深,发铳也未必能中。
正揣思忐忑,耳听得凌天昊喟然道:“想来这便是‘流魇飞羽’了!”先前他只道此乃架势堂遣人伏狙,才省另有名堂,转面去觑万籁声,意欲询问究竟,但见那棵树截枝犹颤,殷垂血滴,那万楼主影踪已无。
游虾儿恼得眼红浑似要冒火般,边泣边换填弹药,寻着草间一个来不及趁乱逃走的挂彩之人,恨恨的道:“留着你有命去向舞阳哥说我坏话对吧?狗东西……”因未捅实火药,越添焦躁,往草里提脚乱踩。那挂彩之人虽是河西黑道枭士,重伤之下因逃不及,究惮此儿之狠,在乱踹中嘶声告饶道:“小爷饶命……”游虾儿气不打一处来,恨唾那人一脸,梗了脖道:“饶?换了你肯不肯饶我?”一时激动手颤,屡填药不能满膛,反撒不少,怒得泪下,不由转头连撞树干,磕得额青。
凌天昊喝止道:“小兄弟,这人也是受遣从事,勿伤他性命!”那河套人怎知游虾儿越是毛躁越填膛不果,若立时就杀倒也罢了,偏是这等缓慢煎熬难以忍受,本亦是悍人,等死的滋味却不好捱,终是心颤失声:“盟主饶命!小的……小的愿领你去救……救人。若迟……迟些就又被转移别处了……”凌天昊一怔,皱眉道:“何意?”那人未及道明究竟,突然张口无语。
游虾儿在旁折腾良久,终于装好弹药,急将短铳置地,跳脚来跺它几下,且连嘴怒唾火器,方又拾拿在手,心头气恼不已:“装半天才换成弹药,怪不得武林高手不肯用它,尻!遇敌时老子有几条命可等得起?”怒欲寻返,一转头却磕在树上,晕极气苦,悲愤到泣:“日……”
凌天昊稍思那人之言,心念忽动:“难道指的是……”方要探问明白,投目却见那人瞪眼张嘴,居然不动了,饶是凌天昊耳力过人,霎刻仅只察及草叶微簌。凌天昊乍然一怔,游虾儿抢身过来,举铳朝那呆眼张口之人将欲射,但听凌天昊叹:“人已死了!”游虾儿悲极:“谁跟我抢?”凌天昊目光横瞥,并没回答,突然晃手将游虾儿腕推于旁,使朝偏北数尺。
游虾儿不由自主地发铳,急焰划曳夜雾,北边一片树梢荡叶簌簌坠落,只见夜空有影飞掠更疾,稍瞬即逸,遥送桀然冷笑,甫钻耳膜竟如蛇信呧舔。游虾儿失声道:“中了没?”凌天昊叹:“远了些。”未料黑暗里竟有人悄伺灭口,而他事先竟没觉察,不免暗诧其强。游虾儿气犹未平,但讶刚才之举:“你也肯用射的?”
凌天昊俯看死尸,随口答道:“不过借你手使使而已。”游虾儿哼一声,又在他背后取换弹药,忽听脚下草声簌响,有一道细影如线,蠕然微泛青芒磷闪,未及看清,倏然离地夭弹而上,两端急曳,分啄他二人喉脖。
游虾儿眼为之直,惊声未出,鼻际已嗅着淡淡异腥气息。幸凌天昊在旁,甫然扬手遥撩一掌,那道飞曳之线顿受劲气所摧,从中断截为二,远远飘落草深之处。游虾儿变色道:“是啥来着?”凌天昊未暇作答,心下已自省得:“飞蛧封喉!”对方既以灭口手段阻绝线索,越引凌天昊生起疑意,料想那伤者本欲吐露之事谅非等闲。
游虾儿自怀惴思:“不好!跑掉的人必会去向我老大舞阳哥嚼舌告状,要害我丢生计……”脑后簌风微掠,一惊转觑,只见旁已无人,仅他一个犹愣,忙抬目寻望夜梢,觉有影曳往北,凌天昊似追蹑那遁者而去。
游虾儿顾不得换填新弹充膛,匆忙跑随,因追不上武林盟主身影,越惹火毛,一路大骂不绝,心道:“要害我断了生计?哼,非追去灭那厮狗嘴不可!惹毛虾儿哥我,从来就没完没了……”正寻至没头脑处,忽被一手探自暗隅,冷不防捂嘴严实,不待他挣扎大叫,已拽入树荫,按翻于旁。
夜幕下一方旷地,丘壑起伏。枫林尽头堆砖处处,依稀可见微火游移。远看仿佛流萤鬼磷,待得移近,原来是有人提灯夜行。
凌天昊栖隐树梢,背倚横枝仰卧,随风悠悠荡动,躯轻犹如一叶。
前边这处砖窑本已弃置多时,早是野犬徙集之所。他追那神秘灭口之人到此忽失踪迹,眼看坡间窑孔漆黑杂布,一时难以忖判那人究入哪处躲藏。他卧树桠的姿势自成一格,左手反枕脑后,右手转背后腰,其态悠怡,昏暗中惟目光炯炯,神气精矍。
忽然如从天降,那提灯夜巡者甫闻动静,反应未及,已被凌天昊所制。
俟当指抵颈侧,顿教那人回头不暇,殊无丝毫犹疑,反掌便拍身后,也是一派利落犀索。掌未及至,凌天昊抹切其腕,并指于那人腰间“命门穴”。只听一声嘿然苦笑,那人低语道:“如此精绝的一阳指功!莫非惊动的是凌盟主大驾?”
凌天昊微讶,觉此人非仅武功不弱,倏当临险受制之时竟还端定笃然,且显见识亦非一般。他遂敛指不发,在其背影中低声询问:“还未请教?”那人只道凌天昊既是猝乘得手,至少也会点穴以挟,绝无轻罢之理。恁料腰、颈指移,倏得轻松。他眉关反而一紧,悄眸侧掠,但觉身后那道躯影虽是闲立暇然,却一般的无隙可乘。
凌天昊后跨一步,方始看清那人亦是青衣服冠,仿佛先前万楼主,皆状似赶考儒生。正觑看间,那人已揖于前,压低话声道:“多蒙盟主高抬贵手,得缘领教凌家一阳指手段,小人此行幸甚。”凌天昊觉四下里潜凶伏险莫测,此人虽似万籁声一路,不知何以惕神也如他般,而且言辞举止恭谨有礼,无显敌意。他微一蹙眉,还礼问道:“你是何人?”
那青衣汉子惕目旁掠,因见未引来动静,稍觉宽心,低声道:“小的是陈将爷麾前部属,贱姓可。”
夜行险道觅敌踪,不意遇到衙门人物。凌天昊倒是一怔,讶道:“可大人此来却是为了何事?”那青衣汉子似不欲说,揖道:“奉命办事,大侠还是莫知为好。衙门有衙门的活儿……”从来以此威吓之言,每遇阻碍必定搪塞得过。只道凌天昊自惮家大业大,必有顾虑。哪料一只手忽按他犹揖之臂,顿如灌铅千倾,沉肩若卸。
凌天昊低声道:“再若不说,我必杀你。”
青衣汉子心头一凛,仰触凌天昊澹然之眸,难免有几分不信:“但我官衔在身……”凌天昊知是恫辞,只微一笑:“荒山僻野,左右无人。这是你的处境。”弦外之音似是,他下手必很干净,不虑稍留线索。青衣汉子头皮暗紧,眼珠悄自转闪霎刻,唯道:“既然大侠一定要知道,可某怎敢相瞒?”
凌天昊执其手,拉之同行枫间,悠态犹似漫步自家庭园,浑不以左右藏险伏诡之气为意,便在青衣汉子惕然不停转顾四周之际,问道:“看你穿扮青衣楼服色,却又不似一路家数,可爷意欲何为?”说着转注以不容欺瞒之眸,精光矍然。
青衣汉子心头又紧,不由自主地如实作答:“我跟踪一名青衣楼手下至此探事,杀了他易装潜入砖场,不料在此竟遇凌前辈!”凌天昊谅非虚言,本要说自己也是追踪青衣十二楼的人到此,转念忽问:“你似在寻找什么?”青衣汉子暗怀戒意,本不愿多吐实情,凌天昊嘴在他耳边悄告:“我以一阳指功点你穴道,少说也须在树林里躺个一天半宿罢?若因而耽误了可大人的急事,也是迫不得已!”
青衣汉子果是为急事而来探察究竟,焉料全然瞒不过凌天昊一双阅世良深的锐目,遭他胁迫,不禁凛然道:“不可……”凌天昊原仅巧加试探,看他神色吃紧,越发确定,微笑道:“可大人若怕耽此误了事,又何必对我吞吞吐吐?”青衣汉子眼珠又转动几回,别无它法,垂面唯答:“我奉副将大人吩咐来寻一女眷,听说她日前遭掳,乃是十二青衣楼所为。”
此人便是乐逍遥在府兵辕里所遇的小校可凯臣,行事一向干练,怎料在此却栽凌天昊手上,只患徒耽时辰,却误了急事,目光里已有不耐烦色。凌天昊素知青衣十二楼行事之秘,并不轻易相信其言,蹙眉道:“十二青衣楼怎会掳一衙门副将家眷,此言难以取信……”
沉吟之间,不觉执手微松。可凯臣倏乘不意挣脱,发掌横撩其胁,低哼道:“得罪了!”明知自己武功不及凌天昊之深,无心耽耗,虚晃半招即窜身如箭穿掠入林,因恐凌天昊追缠,凛然尽展解数,丝毫不敢稍弛。凌天昊望他背影绝尘飞逸,微微一笑,心道:“欲擒故纵耳!”乃不慌不忙蹑随在后,行走不急,拉长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