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一夜鱼龙(上)1
作品:《仙剑奇情》 凌钰筎显似心神不宁,只怕撞到家人,专拣园林僻径,在前头忙于觅道,无暇分顾。乐逍遥初患自己乔妆露馅,待觉她始终未察,心头方定。两人一前一后,间隔十余步,但见她越行越快,姿矫足健,分明轻身功夫倍有长进,隐隐犹如掠雾登霄。乐逍遥不识此是武当凌虚步法,称奇暗咦之余,自抑少年争胜情性,竭力不与竞之,反而走得越发蹒跚徐缓,有意拉下一大段,以免被她起疑。
孰料弄巧成拙。凌钰筎突然驻步稍停,美目转顾,见他落后甚远,心觉不耐,说道:“倪妈,今儿怎地走得这么缓慢?”乐逍遥难免一怔,暗道:“倪妈往日行走很快吗?”凌钰筎微微顿足,返来搀拉他手臂,低声催道:“快些,出了后园,才不虞被巡庄的人撞见。”乐逍遥不意两人距离突然缩短至斯,竟遭她拉手牵行,心头暗跳怦然,怕被她近觑认出,慌忙低头躬背,仿似乡婆村媪之状。概因长年插秧,田妇每多腰弓背驼,典型有如书航的姥姥。
凌钰筎拉他走几步又即回觑,睇目轻啧一声,明眸生惑:“倪妈,虽说往日你总避着我,不怎么跟人接近。但才一天不见,怎么变得这等老态龙钟了?”乐逍遥当下便恼,心道:“老态龙钟,我?瞅着你这呆鹅似比我大得几月都有余呢……”凌钰筎偏在他心神不安的当儿,转来玉靥近觑,端详道:“听桂姐、李纹她们说,你从来就不说话的?”乐逍遥越发低头,恐被她瞅清自个样儿,心道:“那老妈子原来不爱说话,倒省我操心答她不得。雀!别的名儿不好起,偏起个名叫‘你妈’、‘你妈’的……”
凌钰筎却似心不在焉,犹惕前方生阻,顾目夜帷青垂,不禁又低声叮嘱:“倪妈,我知你是口紧的,才要你帮忙。这事千万别跟家里人说起,不然我可恼你喔!”乐逍遥唯有点头,心渐省得:“她挑倪妈跟随,原来是因这婆子嘴严并且向来孤僻。还好此等样人易被我钻了空子,否则终究难免被这大头鹅识破……”
随她而行,因谙熟路径,未遇拦阻便出后园,到得外郊,乐逍遥本想一出来就甩她另觅去处,但看这女侠一反往常坦荡磊落之态,今儿行止竟透着说不出的神秘。他是少年心情,不免好奇渐甚:“这美呆了的大头鹅究竟想领我到哪儿去?”虽惹得心痒惑憋,然而这美呆了的大白鹅也有不大头的时候,一路居然没露丝毫口风,或因以为倪妈既已知晓,不必多言。
乐逍遥暗忖:“但又何必多生枝节?不如就此撇下她,瞅隙溜去寻粼儿要紧。”此念既定,在她后边留心捕捉脱身时机,她浑未察觉,领着渐行渐往高麓,乐逍遥觑准一个拐弯坳口,正萌去念,忽感背后竟有盯梢动静,纵极细微,无意中掠目回瞧,依稀见有黑影悄避暗处。乐逍遥心下自啧:“有尾!”看那大小姐只顾昂然而行,浑没留意周遭情势诡隐险测,他遂暗叹:“这种走江湖法,走死你!”
趁她未觉,乐逍遥悄拾石子于手,本待不动声色猝射盯稍之人,旋省生馁:“我真气不听调驭越甚了,射蚊都射不死。”掠目又觑,觉漫野处处有影窜隐,非似木叶自摇。乐逍遥怦地心敲不安之鼓:“好多蚊虫!哇尻,这妞一走出来,竟惹满山虫随,何止一只半只……”
凌钰筎似未察知四下里动静悄随渐密,依仍走得自若。乐逍遥本存去念,但既睹此情势,又怎走得?心下踌躇:“这么跟着她必惹一身蚁,且会误了寻回粼儿这种‘本职’行当。然而……”
元时姑苏山,葱葱郁盛一大片紫竹林。乐逍遥此前未知有此佳境,一路不停只顾张望后头,走得忐忑,恁料盯梢之辈半道全皆消失没影,不知是隐蔽了行藏,抑或被他倆甩脱。待得倏然定睛,已在篁中一座青砖小祠前,仰见檐下匾书:“紫庵”。
凌钰筎见他怔旁未动,轻手扯了一下其袖,示意“别愣着”。乐逍遥怎知她领自己至此何为,觉是尼庵,看却不像有人长住其间,檐壁遍爬游藤茂蔓,廊柱蛛网尘织。乍为微愕,转见她韧腰晃将入去,取灯却无火石。乐逍遥想也未想,顺手自襟摸出火摺子,划点她手中油灯。
昏光霎亮,照映俏面娇艳无方。乐逍遥不由自主地眼光一阵晕耀,觉她双眸投睇,籍灯向他觑看。他忙低头转避,虑已觑穿,未免有些慌。凌钰筎稍不留眸,却转一旁,擎灯照往角隅。乐逍遥随她入时,已闻得有药味浓萦,因被她容光所摄,顷难凝念敛思,直到她掌灯低照,才见屋角陋板铺锦鲤绣被,居然昏卧一人。旁置大缸浸泡药材,水早凉透。
灯光照近,只见那人眼光凝注西窗青穹,颜僵若木,气色灰暗浑如败缟。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凌钰筎素手灯移,映壁竹叶影娑,墙有划痕深刻,题句遒然苍劲。宛然一声长叹,抆英雄泪。
因她身影所遮,乐逍遥一时未能觑辨榻卧何人,恍闻庵外有喟,似嘲若惋:“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紫篁雾缭幽深处,有人背倚竹茎,缓缓抬起手里银角扁壶,遥望竹间小庵,目含若有所思之色,吟毕饮一口酒,烧起腔臆豪热。鞘声接连啷然,四下里纷有单刀现刃,十数人同态蓄势如一,散立于葛衫挽弓者身后,横刃绰握,锋反肩后。青秃头、铁甲胄,背负箭筒箬笠,清一色草蓑披挂。齐目透送杀气破雾投聚竹林紫庵。
箭在弦上……
初见那人躺在墙角阴影里,乍以为犹然昏迷,乐逍遥心感奇怪:“她跑来此间,是为了这人么?”其实门声微响,那人已知,既未转视,更没稍现惕态。凌钰筎蹲身探得那人气息虽细尚缓,眉展慰然,说道:“我給你送些吃的,顺便捎来药品。”从身上取了一包帕裹之药,有瓶有盒,解开搁地,却不知该取哪样才合用。
乐逍遥听有动静,正望门外黑漆漆的竹海夜篁,暗忧:“那些人跟踪她到得此处,一旦突然发难,凭我时下的情势,决难保得她周全。更何况还有个奄奄一息的人在内……”耳听药瓶咕碌滚地声,转面见一素手拾之,凌钰筎愁看诸药,虽从家里囊裹而来,也算品种繁多,怎奈不谙医理,自有难处,但慰那人:“不如先喂你吃些热饭,等天亮就带郎中来替你看病。”殊不知身边已带得郎中至此,思及一事足虑:“只怕今晚他便很难捱得过去!”
乐逍遥虑遭识穿,迟疑未即靠近,悄立柱影之中,见有药缸置旁,凌钰筎添薪生火欲将烘热。他微感不解:“这似是一种辅助逼毒之法,但闻缸中药味,却是大大不够。”凌钰筎只道够了,转身蹲回那人之畔,说道:“依你前次作法,这些草药已购得七七八八,料也使得。”乐逍遥闻言暗笑:“配方少一样都不行,七七八八?”
其实凌钰筎瞅见那人气色较前愈坏,也自暗忧,但未多言免使不安,微一沉吟,转面吩咐:“倪妈,过来給他先喂些热汤饭。”乐逍遥竖耳听得外边又似动静全杳,本想把饭篮搁下便出,暗执一念:“若仅是些二三流的路数,凭她凌女侠的身手倒也打发得。不如我且出外看看,最好是设法‘恶搞’,越声张越好,让他们偷袭不成,自行退去。一旦替她解围,我便可赶紧回城寻找粼儿……”
忽有冽风催送败叶,扑面凌门而入,伴语低叹:“不相干的人,烦且各行各路。”乐逍遥乍为愣眼,心道:“这里谁是不相干的人?”倏觉败叶擦颊生痛,随风劲猎凛凛,如无形恶浪,推他不由踉跄倒退,步几难稳,暗惊:“如何突然这么大的杀气?”落手摸向腰间,欲待绰剑,却得个失望:“乾坤袋似遭咒封了,啥物也取不出!”
一竹豁然折断,飕射入庵,竟陷青砖地板,斜斜插入他脚前不足尺许处,空余半截犹在眼帘颤晃未止。
彼方或似意示警告,乐逍遥亦觉,更惹心头暗凛:“劲道这么强!若是朝我身上射来,眼下怎生侥免?”
凌钰筎柳眉竖起,立到他身前,挺着丰胸朝门,说道:“哪儿来的一帮毛賊,竟敢到姑苏撒野,也不问问我是谁?”乐逍遥在旁噱嘴,心道:“你?美鹅呀。”钰筎将他照肩一推,素手微捺,使趋趄退到墙角。
竹涛瞬即淹没她声,但听三下“哈、哈、哈”发自不同方向,闻皆老迈。夜里听来如枭啼丧,乐逍遥正感头皮有些紧,凌钰筎只眉头稍蹙,秀靥侧廓,低声叮嘱:“且在角落里帮我照料他,外边蟊賊自有姑娘打发!”乐逍遥却觉不好打发,心里忧言将欲出口,旋省所扮倪妈本应寡语,只得咽话,看她面朝门外险雾迷篁,一双颀长秀腿微分,立摆迎敌架式。逍遥儿叹在心里:“但盼你果能‘一妇当关,万夫莫开’这么坚不可摧。因为我当下就算有心相助,只怕也力不能逮……”
提手捏了捏拳,觉真气运驱不抵。门外有语苍老,突然荡钻过林,迳萦庵内三人之耳:“那位姑娘,我们并非找你麻烦。只是刀箭无眼,还望你行开了!”乐逍遥闻言一怔,心道:“只提放她一马,难道是要找我来着?”凌钰筎不问找谁麻烦,俏生生地插腰冷哼:“不管找谁麻烦,有我在这儿,便不行!”乐逍遥滴汗:“跟郑希怡似地,她真以为罩得住?”
门外忽现一个短须斑白的披蓑秃子,背插双刀,在脑后分杈。凌钰筎不意此叟倏现,倒吃一吓,本欲后退,稍一转念,反而跨脚更前。那秃叟低眼自她秀足打量到头上,从她睨色中因觉无礼,眼皮忙垂,自掩心态,微嘿道:“菩萨挡路,也须搬开了!”乐逍遥从角落里探眼外窥,见那秃叟虽然瘦小,垂手一立竟俨如岳峙,焉似寻常毛賊般样?
凌钰筎不似他那般心思细琐,大户风度毕竟迥别于乡僻小儿心眼里的一地鸡毛。她仗身高凌然睥睨门口矮叟,悠然晃腕,以示鞭链银闪,爽语轻脆的道:“只怕凭你还搬不动我!”乐逍遥暗忖忧意:“从这般大的阵势气氛猜想,包围此庵岂仅一只蚊?整座庵搬走都得,只不知为何要对她客气,还‘先礼后兵’这么斯文?”
矮叟自摸秃头,眼皮仍是低垂,竟没迎视她艳迫之眸,拙然低嘿:“自紫衣居士去后,此庵已无神可恃。听说姑娘六岁学鞭,师承固然繁杂,神髓却是紫衣居士一脉真传!”凌钰筎听得蹙眉越紧,嘴几欲翕,却自按讶意,终未出声询问对方怎知恁多根底?嫩唇微呶,改口道:“不掂掂自个斤两,想来搬我?”
乐逍遥怔旁愣望,突觉眼底影动,低瞅积灰的地上有三字划留,似以指端悄就:“戒刀坊。”他感奇怪,怎知所书何示,移目却见卧地那人身影颤摆渐促,先前乍曾看见,只道出于害怕之故,此时再觑陡省:“打摆子!”庆幸识得医理,非似那女侠徒然束手无策,籍灯诊察病情,觉非寻常疟疫,那人虽在火旁,竟犹失抑般寒颤难遏,面上更凝有一层薄薄蓝霜般汗冰之膜。乐逍遥把脉而思:“此人身怀宿患似寒疟而非,又有新近中毒剧侵内脉迹象,两恙一齐发作,再不医治只怕……”
那人卧于墙影阴隅,长发散遮面目,难以觑辨形貌,一身异味更熏难久待其畔,乐逍遥皱鼻心想:“亏她还能忍臭在这人身边悉心照料,我便多捱会儿也晕呐!”那人神志未失,虽不能语,仍能感觉当下势险难测,颤指划地,又书几字:“三老六合刀,若俟联手难破。须先除其一!”
“除?”乐逍遥觉有杀机,移脚擦去末句,本想避免凌钰筎看见,依计造下杀戮。不料她在门口已谈到崩,只因秃叟投目庵内,看出那人身颤失抑,觉是发难良机,阴惻惻的道:“就算得罪姑娘,终究也是一番好意。既然不肯站开,那就只好硬搬!”说到搬字,眼又不禁投窥阶上那对秀足,喉结涩然咽动。
凌钰筎最恨别人对她竟动色心,早觉那叟眼不规矩,初仍能隐忍火气,再觑那叟又现馋态,她顿惹毛起,霍然甩手曳投一道银光飞烁,娇叱:“有什么好看的?”乐逍遥闻声惊望,只听鞭风豁激,劲然撩到秃叟身影所在之处,打个花绽笃实。他心感不解:“有这么容易?”
蓦见刃影幻构于前,烁现一个斗大的白芒佛谶,先“卍”后“卐”,顷显即消,荡开银链飞鞭。秃叟由一化三,背后青雾矫漾,倏地多出两个秃顶老者,并排而立。若非刀缨犹扬未缓,简直难以想像适才一眨眼间,六口戒刀曾经出鞘。
“戒刀坊的人!”即使未看到那行字,凌钰筎一经交手,念触家学渊源,顿时想起丘白尝谓:戒刀坊原出洛阳白马寺,三个护刹老僧自立门户,专攻“炼狱刀”。
她收鞭投觑,心头已自警然潜怦:“都是武林前辈来着!”三叟齐合掌什,纵已叛弃佛门,礼仍不俗,当中一个半脸布满火疤的粗躯叟沉声道:“以三对一,胜之不武。然而姑娘站的不是正确的位置,既碍于前,只好遇佛搬佛,遇观音也照抬不误!”
“好大的口气!”凌钰筎本想稍敛些矜,免被说成不敬老前辈,但闻此语,英眉又轩,冷哼道:“这位是鲁提刀先生罢?”那粗躯老者沉脸不答,旁边一个皱额叟微笑道:“姑娘既听丘庄主提及我等,合该知难而退。免陷炼狱六合之苦!”
乐逍遥嘴为之吁,回思适才六刃合芒之威,暗啧:“炼狱六合!”凌钰筎浑无半点他般惮缩之念,依仍俏堵门首,丰胸挺在三叟面前,说道:“这是我的地头,知难而退的该是你们!”三叟只道她以家在附近相恫,乍各对觑,耳闻竹海风涛阵阵,皱额叟已笑得宽肆:“隔得不近,便是捉你这惹祸娃娃来痛打屁股,林涛也足掩哀号呼救之声。”
乐逍遥本盼彼此好言好语,避免干戈互见,但听双方言相冲突,惟自嚼蔗暗叹:“三个老僧想是昔因出家压抑得太久了,撞上个这等鲜辣俏烈的妞儿,口水流了一地就是这般!”果然凌钰筎一听顿时蹶股有如烈马,飕然趋姿送手甩鞭,使一招“三羊开泰”,劈头盖脑打将出来。
他咬了一口蔗未及咽汁儿,外边已翻翻滚滚斗作一团,掌风鞭声夹杂皱额叟之笑:“看来殷紫衣没有传你真功夫!”乐逍遥含蔗乍愕:“殷紫衣?这个名字似曾耳闻数次……”凌钰筎连打不着,拧腰蹶臀,横撩一记“举一反三”的鞭法,仍将三叟同时招呼周致,哂言道:“什么紫衣红衣,听都没听说过!”
三叟似存戏意,并没拔刀,仅以拳掌功夫游斗,更让凌钰筎得以耍鞭酣畅淋漓。乐逍遥咬蔗想:“她爱玩鞭,可是耍鞭反而不比使剑来得要命。想因出门仓促,似忘携我那把‘昆吾’随身,不然三个和尚必会血流一地……”突觉庵外鞭风掌声渐斗渐离,三叟显是故意把凌钰筎激怒来战,好将她缠引别处。
他到门口探脸张望,心道:“你看你看。这鹅……笨鹅!”见已如此,惟趁一时静隙,返转那人之旁,觉此人气息艰难,随时似将喘断难接。他乾坤袋遭封,又加心绪未定,倍难取药施方,暗想:“这么个大汉,背是背他不走。只有捱得一时算一时……”往地上拾取一枚竹签,沉吟道:“我没洪大夫那样的医术,也无粼儿般灵通慧质,只有赌一赌!”
低眼觑迎那人微睁之目,硬着头皮,把竹签尖梢切入颔喉。
籍窗外电光霎闪,倏见那人一只手紧攥胸前系挂的小木偶,仿佛奇珍不舍稍松指握。乐逍遥心头格登蹦怦:“咦?”念犹未转,彼掌倏抵他胸。屋顶、门窗一齐豁破,跃入五六名身罩藤甲护胄的黑衣人,纷刃环指那人卧地之躯,当见乐逍遥把竹片扎入其喉,竟做了别人难以办到之事,一干蒙面人顷皆相顾愕然。
不知是谁忽呼:“这小子杀了他!竟杀了他……”虽有一口锐刃抵及后颈,乐逍遥神专于顷,浑若不觉,稳拈竹签猝然拔离,看血垂淌。数名黑衣人兀没回神转念,犹如猝地看见极不可思议之事。庵外有个老者的声音低抑的道:“当心有诈!”
蓦然一道银虹飞矫,噼啪声脆,乐逍遥火辣辣地倒掼于地,胸前气穴似闭,竟动不得,身旁数人齐飞,撞出庵外,倒地时竟已不活。顷间唯他一人挨得明白:“吃了鞭子!”翻倒香案一角,头撞桌脚犹不察疼,只见凌钰筎随鞭曳身返转,飘然落地,觑得那人喉淌血沫,她顿吃一惊:“糟!我好像中调虎离山计了……”
通常闺秀陡见流血,多或要晕,凌钰筎虽然胆气壮,当睹那人咽喉要害血溅,不由蹙眉稍愣,耳听得暗处不知何人低言提醒:“止血!”她才省得拣药撕袖,上前包扎那人脖伤。忽感那人气息竟尔喘畅,连咯几口血吐毕,促危趋缓。
乐逍遥出言示毕,见状暗为幸慰:“这招果然行险告效!”旋当那人呼吸又噎,霎似窒绝,他不由惊虑,急欲起身趋前抢救,却仍动弹不得。胸膛气脉犹闭,如梦魇压制。此般感觉非同于后腰挨鞭的火辣辣皮肉之痛,他突然想起:“那人刚才好像按过我一掌。”
“好强的‘瞬息夺气’功力!”庵外影影幢幢,戒刀三老返至跌出的几名黑衣人畔,未见创痕血迹,毫无外伤迹象。一探气息已绝,三老同时变色,本存忌惮之意,越发深甚片刻之前。
乐逍遥忖量掌力轻重迥别,心感不解:“为何只要别人性命,留我不杀?”籍灯光瞥见那人又书几字于积灰蒙尘的地面,悄示于凌钰筎眸前:“敌既生惮,你可趁机离去。”乐逍遥猜想那人适才勉力所为,意在立威以慑群敌。见其出手顷夺数命,委是果狠,他暗觉不安。凌钰筎仿佛没看到脚边留字,依然昂首似高贵天鹅,道:“我怎能自顾逃离,却留你在这里任人宰割?戒刀三老不过如此,索性出去擒了他们,让其余的贼人更加顾忌!”
戒刀三老复至阶前,似怀所惮,竟没敢贸然踏进门里。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兄弟,你病得不轻罢!”乐逍遥乍听不解是对何人所言,旋觉三老的目光仅注聚于那病者之躯,连凌钰筎也在旁也置若未见。那生病汉子喘息虽渐缓畅,犹无一言。
三叟之一抑声低沉的道:“以你一身文才武略,早足河西称雄,佛说各有因缘莫羡人。何苦执著于墨家秘藏不舍?”乐逍遥暗讶:“彼此竟是相识的?”但听语声稍顿,三叟显然已经商定,出语越似胸有成竹,只因并肩逆光而立,神皆肃然,由庵内难以辨晰是哪一人说话。
凌钰筎闻言惹瞠:“什么‘墨家秘藏’?”三叟神专于那病者一躯,只顾惕注,未暇理她。其中一人微摊手掌,索问:“当下你已陷此,若有三长两短,门人弟子虽众,只怕连尸骸都找不回罢?在墨宗祠找到的东西对你没用处,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交出来,换一条生路如何?”
乐逍遥虽不知三叟欲索何等样要紧物事,见此恃势强欺之态,却鄙其为人,心想:“这话多半存心欺诈,就算作了交换,为绝后患,决无放虎归山之理。”他能想到此节,那患病大汉又岂不察,却似将灭之灯,在墙影暗蔽处奄无一言。
乐逍遥惑忖:“墨家还有啥宝可挖?昆吾割玉刀和剑分别已被纳兰和我找到,剑又被‘筎姐’黑了去……”三叟觉时机难得,胆渐放大,不觉挨近门口,其中一人眼光攫然道:“我知你旧患发作,乃因日前被金山寺霸爷门下所伤,危在顷间!戒刀三老并非乘你之危起意白拿,我等与金山悲喜二佛同出禅门,素有交情。你若答应,便送你去悲喜二佛处设法解毒如何?”
说话间,足近凌钰筎搁地的鞭梢。其在门槛内,横若一线不准擅越。三叟只作未见,觉那患疾之人气息本促,此时却似奄弱无比,宛如映墙之灯黯然将熄。三叟彼此交换眼色,均虑稍拖片刻,倘如那人突然气绝,墨氏秘藏的线索从而更断无觅处。本患那人尚有余力伺机突袭,看到凌钰筎在旁神情忧紧,绝非做作。三叟暗觉那人先前之击似已耗尽元气,不虞受乘,反忧断绝秘宝的下落。一念顿急,晃身抢入。
凌钰筎撩鞭而起,飕然扫打三叟下盘,仍是一鞭招呼仨。乐逍遥想起那患疫汉子适才的指点,未及出声提醒,眼前刀光倏烁一片,纷激反荡,瞬难給眸。但见银链软鞭缠绕凌钰筎躯,将她缚倒于地。仅一叟立她面前,垂面抬目,注视墙角患疾者,低沉的道:“在此冒犯地主,不想得罪也得罪了。”刀已返鞘,以一只手绰握鞭梢,簌地缠勒凌钰筎脖。
乐逍遥见势凶险,不顾气息滞憋难舒,强撑而起,欲待相救,身旁突然多了一人,正是那皱额之叟,倏捺一掌及肩,按他仰跌丈来远,方才看掌微笑:“这仆妇倒也稀松平常!”乐逍遥内力沉抑,未似寻常那样应激反弹,是以皱额叟犹未多使几分劲道,便将他掼得远远的。他头撞墙柱朽桩,见凌钰筎顷已受制,心头情急,浑不觉磕撞疼痛,犹欲再返,方知皱额叟随手一捺,已封他穴道。就算自己冲解得开,也须数个时辰之耗,何况他内力越不应驭,更甚以往,眼睁睁地看着那粗躯叟扼制凌钰筎脖,心下呼急:“根宝!这会儿怎么不作声了,却叫‘筎’何是好?”
凌钰筎徒瞪美目,便是不解:“怎么一招就給制住了?”秃矮叟从她背后转出,垂目看脚,低声拙然道:“你这招‘三羊开泰’使了太多次,心气浮躁、不思变化。就连教你的马英久,也都嫩了点儿!”听他随口拆破名堂,凌钰筎心下暗惊:“三个老贼秃恁不省油!”
粗躯叟晃身转出柱后,立于那患病汉子之旁,手攥鞭链,使勒凌钰筎喉脖愈紧,随即低眼说道:“用墨氏秘藏换你和她两条命,这个交易很划得来。”乐、凌均已受制,彼此唯急无奈,那患病之人眼虽未睁,却似悉察于心,低喘间指头缓动,在粗躯叟脚边留字凛然:“用她换你们三条命,如何?”
粗躯叟脸为之搐,皱颊随即转为冷笑:“当年你手脚被铁丝穿筋缚骨,丢入绝崖,虽意外得获前朝小无相笈,由而只能练成章门偏脉旁学,遗下这一身宿患,日前又中了金山霸爷的剧毒,已是风雨中的飘弱之灯,连个不会武功的仆妇唾手也可杀你,却唬谁来?”先前乐逍遥拾竹签刺喉,外间虽有多人看见,均因不解其理,只道就连凌家一仆妇也有得手的机会,三叟越发惮减。
粗躯叟扯鞭勒紧凌钰筎脖颈,低哼道:“刚才一击已耗尽你的元气,这便结果了她,好教清醒得知,你还有一次救自己的机会!”话声未落,脚边积尘微荡,赫显五个字于眸:“你没机会了!”
随即板在字现时裂,一注劲气激凛。乐逍遥顷若重回墨宗祠,心神斗震:“夺气之剑!”
粗躯叟倏已惊觉,刀刚出鞘,忽见地板裂处正在自己双脚之间,簌簌灰尘披落,洒了满肩,仰面又见屋梁破绽之缝亦处于相同的位置,显然自下而上,劲气激摧横梁。他顷为困惑:“其间隔着我的身……”瞠呆之瞳突然竖现一线殷,身首豁裂为二。
瞬霎之快,乐逍遥只及凝念一刻,脑萦那患疾之人先前悄留之句:“三老六合刀,若俟联手难破。须先除其一!”
粗躯叟分裂之身尚未倒地,从他手里脱落的鞭梢即入墙角患疾汉子之握。变生惨然,引得其余二叟顿舍凌钰筎,刀芒急烁而出,未待构刃炼谶四合,那人抖腕振臂之下,缠捆凌钰筎躯身的鞭链簌地甩脱,击在秃矮叟胸膛,砰地撞陷墙壁,死犹目瞪口呆。
倏因其快狠果决,六合刀没有机会构芒联合。
乐、凌二人皆为惊怔,就连皱额之叟也呆愣瞬刻,旋即霍然出刀,炽刃炼激,抹向那患疾汉子身前,正趁那病汉一时真气难继,此刀只为决绝仇恨,浑忘此来为何。
那患疾汉子顷杀二叟,已教内外人人气为之夺,顿明“夺气之剑”其名何来。但他一直强凝之气至喉忽噎,滞堵郁极,未能同时除却第三人。每当戒刀三老亮相,皱额叟只似旁辅,从不起眼。只在他一刀顷构六合炼芒,才显出河洛第一刀之锋头!
仿佛化身为三,六刃斗构合谶,覆没患疾汉子身影。乐、凌二人并无多少机缘观睹如此前辈高手互拼绝技,不觉看得呆了。即便想要上前相助,委实也穿不过六合刀炼织的势芒。
那病汉气憋难透,踣身而起,猛然握拳自击胸膛,口里喷出一团瘀凝的血块,始为畅然,嘶声道:“鲁提刀,刚才你不逃就没有机会了!”只此一瞬,幻芒未及合拢即碎化无余。刃风荡灭庵中昏灯,鲁提刀的瞳里却有一道白芒炫闪,摧破六合刀势,从亘古漆黑中来……昆吾割玉。
他一直冲出庵外甚远,惊犹未定,踉跄趋至紫篁青雾幽迷处,迄近依树自饮银角壶酒之人,方栽于地,后心赫然裂绽刀痕,血洒数尺之外。雾里有人蹲视,沉默俄顷,面孔微转,沉吁如叹:“这才是最后一击!”
最后一击用宝刀,是为强弩之末。倚竹静待之人凝壶忘饮,眺雾中紫庵,目光若有所想,又似从来空漠,没有思想。
乐逍遥跌至墙角,看到墙映秃头,近在咫尺,以为戒刀坊尚有强敌在伺未退,先吃一惊,旋辨那是他自己所投之影,裹头巾布不知何时脱落,暴露短发板寸之头。先前戒刀三老全神专惕病汉,对他始终未及反应过来。乐逍遥忙转望凌钰筎,暗汗:“露一破绽了!”
凌钰筎心似不在他这边,拾起昆吾割玉刀,见那中年汉子靠墙落坐,垂首奄然。一头花白长发披散颊前,仿佛孤绝走困的苍狼。她挨将上前,觉四周杀机犹织,不减反近。凌钰筎不禁微咬唇片,说道:“怎么这许多人来寻你晦气,却教如何是好?”
乐逍遥望着她取帕为那人轻擦血迹,更感困惑难释:“纳兰春树怎会又和她在一起?这家伙长得跟‘秋官’似地,帅还不说,竟这等古惑!那日在‘老友记’,至今我都不明怎么回事……”那中年病汉缓言微笑,似未想到这位素性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也有忧形于色的时候。他觉有趣,低声道:“与我在一起,从来便是这样。死亡的滋味并非今天才这么近!”
凌钰筎正当心慌意乱之时,听出语含诮意,不由恼道:“我可不是怕死,是怕你死!那日在‘老友记’,耍我的帐还没跟你算呢。却用这种口气?”乐逍遥从来被她嗔,积得多了,未觉如何,待听她嗔别人的神色语气,竟感丝缕女儿风情似万千缠结。
这病倒紫庵的人正是纳兰春树。说来也奇,素来横蛮的凌大小姐在他跟前居然颇多收敛,一反以往动辄暴跳的性子,似是存心要做个救人救到底的仗义女侠,神态虽尚稚,却开始学着怎生替他人着想。嗔毕又觉不安,重新亮灯,看纳兰春树肩上衫裂及胸,纵有护甲掩挡心窝要害,护胄之外亦殷染肩膀,方知鲁提刀并没白挨一刀。
凌钰筎未暇缓舒口气,忙撕衣裾替他包扎伤处,不觉两首挨额,飘垂一绺秀发轻轻拂及纳兰春树面颊。他虽久惯铁血烈戈生涯,当下仍不免心头怦然暗动,仿佛重回多年之前,危难有红颜柔伴。凌钰筎无意地触及他创痛处,顷觉惹他苦楚,慌忙抬眸欲投目含歉,却触纳兰流露异样之情的眼光,她突感俏颊生热,别转了面孔。
纳兰春树犹萦忆昔情事,一手攥握那只挂垂胸前的小木偶,恍如从前漫步河套滩原,牵挽幼子之手。当触及凌钰筎瞬间慌羞之眸,觉似爱妻复返身旁,一时情激怆极,不禁抬手抚她在灯光下浑似娇溢出水的红晕之颊。
见得这等举动,乐逍遥已不忍睇,由该女侠素性推想,便料一代枭雄难免要挨耳刮子掴脸,正憬然生叹,凌钰筎竟尔一时不知所措,似要抬手拒之,但终忘动,痴然任其抚腮,又不免羞涩,但睹其目感伤深萦,不忍避之。
乐逍遥在旁大跌眼毛,颓想:“复杂复杂!旁边更多了一支蜡烛有啥意思,难堪的是我此时偏动不得,却耽碍在此,没法去找粼儿……”恍闻根宝吹笛忧悒,只道似此胶漆情景将仍持续,他心头烦闷,急难凝神尝试运功冲穴,所忖又出始料,凌钰筎终是心直口快,憋不住惑,翕唇突问:“前辈,那日你……你怎么脱身的?”
一声“前辈”立扰纳兰春树忆昔情怀,怔目凝视,面前少女虽似亡妻当年青春情态,霎由梦回,汉妆胡服终是有别,逝者不可追。他两眉蹙紧,心下隐痛越深,喃喃说道:“见我昏迷在此,姑娘却不问姓甚名谁,连日必来悉心照料。眼下仇家寻至,不想连累了你!”凌钰筎转眸环视四周,说道:“我不知前辈为何会到紫庵来。爹爹曾说,这里有的是菩萨心肠。”其实她之所为,无意中也是在学乃父仁侠扶危之风,但不明言,只望庵堂菩萨群像,盼真有渡劫奇迹。
乐逍遥好不容易强凝心神依法调气冲穴,忽听一人叹道:“当年在河西拥兵自雄,敢与察罕父子对抗到底,曾经不可一世;到头来,却孤零零地藏身荒祠陋穴,坐待仇敌来擒。你令我想起八疙瘩城那位老爷!”声初在遥,顿然而近,震荡瓦尘如雾笼庵。乐逍遥正想:“纳兰身边倒不孤单,还多倆冤家对头同伴难中……”陡当激声劲摧耳鼓,心脑皆震,半晌不知身在何地。
那人语音虽然不高,却似洞察庵中情形,骤催内力先声夺人。看普渡文殊像裂,乐逍遥惊忖其强:“我在雁荡山听强雄与燕辉煌发啸对撼,似也不过如此!”一时吃震欲晕,总觉凌钰筎亦属“不过如此”,却见她不知以何心法自定心神,初受劲声稍震,顷又端定如常,乐逍遥暗异:“不会吧?她怎么好似内功门道强过我啦……”
林涛霎寂,恍闻一曲孤愤哀绝。“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来者犹未入,已送乡音缭魄。纳兰春树怔望之时,那人喟然又道:“堕马川一役,你我合兵被困,嫂夫人贺氏为保你一心一意只身突围,不忍拖累,自刎于乱军之中。这一幕令兄弟至今不能忘怀,常想人一生中有什么是值得的,什么是不值得的……”
凌钰筎见毁佛像,本欲发作,待听清庵外传入之语似与那患疫陷围的汉子腔辞同乡,且是故识。她难免一愣,那人渐行渐近,影投门庭,索然道:“老河西常问,论武功修为,咱兄弟倆到底谁才是名副其实的‘河西第一’,我从前宁愿不争,因为大家同一战壕卖命,你成名而我不妨安于无名。”
乐、凌二人不约而同猜想:“这是何人,竟敢大大咧咧走进来。”庭中立有一汉,披旧袄,闲态犹如串门,语气亦似家常:“都叫我‘无名’,但作人不能无义。”凌钰筎听是无名之辈,且似来意不善,冷哼道:“既然无名,还敢前来招惹咱?”那披袄汉子年纪与纳兰相仿,近看却多了一脸皱纹沧桑深褶,往檐下一站,风似顿刹。他听得里边有个女子言辞冲撞,瞥一眼便笑:“比起贺氏夫人,这个更似一团火,搁身边不嫌烤么?”浑不理会凌钰筎杏眼已瞪得圆了,往台阶搽掉鞋底泥,随手除下灰袄抖去风尘,说道:“我得讯匆匆赶来,便是为了昔日的情义。幸好没太迟,晚一步就只有替你收尸了!”
凌钰筎未觉纳兰在旁眉锁渐紧,如心弦之绷,自从那披袄汉子现身,他便忖对策,那人所言却连连教他难以定神,每必深触其痛。仿佛先已展开无形攻势,所提往事竟似比任何武功更具杀伤,倍使纳兰内心泣血,遑谈专神敛念寻思御敌计策。乐逍遥察而心想:“似乎老朋友比老对头更难对付!”只听纳兰喘息渐粗愈响,显是情荡难宁。凌钰筎亦觉不妥,脆声因应:“好啊,那就劳烦你先把旁边这几具尸收去罢!”
披袄汉子浑若未察她话里藏锋,意在儆吓。自顾扫觑身旁打斗余迹,说道:“若在往日,凭兄之身手,杀戒刀三老何须用刀?瞬间夺气,一剑足矣!”乐逍遥便忖不透一节:“剑?可我始终没瞧出纳兰的剑在哪里……”
纳兰春树默坐至此,方喟一言:“剑在心里,用什么都是剑。”寥寥数语,却令乐逍遥闻而触思良顷,只觉此中似淬剑理真髓,他能意会只因从来无拘。即使一把寻常的木剑,也因无拘羁绊而淬得成一注不容争锋的剑意。忽想,在都司辕中何以两根杆棒都有剑气彼此横溢……或许瓜儿成都真正的杀手锏也不是鞭。他心藏有剑,等闲不可见。
披袄汉子却似不以为然,摇头自笑,嘿然道:“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千夫长意在逞技立威摄敌,计虽使得,可你不知自己忒过托大,适才夺气之剑实已衰竭,不得不用偷来的宝刀才能挡住鲁提刀六合炼刃,若能将他立毙于此,也还罢了。”纳兰春树蹙眉未语,不显得失于颜。凌钰筎闻却意外,诧道:“鲁提刀还没死吗?”
“所以大家都已晓得,千夫长必然山穷水尽,再无可恃。”披袄汉子投目纳兰,诮然道:“谁也不会理睬区区一个鲁提刀是死是活,若我判析没错,当下杀你只是举手之劳,即使外边只派来三五小卒。”
乐逍遥看出纳兰神色似蹇,未待交锋气势已夺,全因披袄汉子句句皆锋,三言几语便使纳兰陷于绝念。他思之暗啧,心道:“这自称‘无名’的家伙委是厉害,单以辞锋心计,旁人便不是敌手。”凌钰筎素来不耐烦与人斗逞舌锋心计,偏在乐逍遥自感计穷乖蹇的时候,她的简单快语猝如单刀直入,却似也有难以抵挡之效:“三五小卒?别忘了还有我在这儿呢!”
披袄汉子一进来便见此妞在旁总似跃跃欲试的情态,已料她必会强出头,闻言倒无意外,微微笑道:“姑娘若要强出头,越教千夫长愧杀。沦落到这步田地,靠妞解围,岂不令老兄弟们另眼相看昔日的英豪?”乐逍遥早觉此人辞锋厉害,听到此处更想:“纳兰虽是‘过气老鸟’,毕竟也是一号人物,不免会自恃位份,羞于让人小看。无名这番话又戳到地方了,激得纳兰不肯依靠旁人相助,宰杀起来更是举手之劳。”
却似棋逢对手,纳兰并不受激,淡淡的道:“兄言此来乃为情义,倒要听听怎样一个‘义’字?”凌钰筎屡欲发作,但看纳兰春树与披袄汉子皆无立即摊牌之意,虽感不耐,唯自强忍。气憋在心里,丰胸显得越发俏涨了。披袄汉子只作不见,避眸投视纳兰,敛神道:“我在他们攻庵之前到此,乃为良言相劝。只要你交出墨氏秘籍,冲着往日同袍情义,无名愿保你活着回见河西故乡的长河落日!”
纳兰春树索然一笑,语透无限讥锋:“无名何以为据?彼此相识多年,我连你真名本姓到底叫什么都不知!”披袄汉子也回以沧桑之笑,言中针锋相对:“以前你在河西称雄,从不在乎身边弟兄有名无名。如今穷途末路,突然变得在意了。”纳兰冷然道:“或许因为你杀了我之后,从今不再无名。”披袄汉子虽有所料,闻言仍是一怔,蹙眉道:“如此说来,你是决死不肯卖我这份交情喽?”
乐逍遥见他每条皱纹都布杀气,谈僵时浑似突然变了个人,心下暗凛。纳兰春树微闭眼睛,垂叹:“没有交易,何来交情?”
纳兰旧疟新疾缠身,一直在勉力强撑,这般情状怎能瞒过披袄汉子无名?他对当下形势已洞察于心,觉先前戒刀三老足耗纳兰春树最后余力,决非顷刻所能恢复,又知此间无援可盼,对方没牌可出。他微微笑道:“既然这样,我只有夺你所爱。”乐逍遥未明此言何指,但见手影倏晃,无名掌抵凌钰筎肩。
凌钰筎陪纳兰同陷危困,对自身处境无心担虑,甚至浑忘扮作仆妈的乐逍遥在旁,一时心只系于纳兰春树安危,患他终难得脱险境。可她从来计短,本想护他逃出紫庵,又觉竹林或已处处埋伏,与其贸然摸黑履险,反不如留此等待天明再作打算。旋即又觉不妥,正蹙眉犹豫不决,无名之手已拍将过来,端无徵兆,其速难言。
纳兰出言提醒未及,无名伸臂先至,招数洗炼,纵是随意之攫,便陷敌绝。乐逍遥在旁得睹亦惊,心想若换成自己与凌钰筎更易处境,料必顷然无措。然而这位大小姐毕竟出身武学豪门,自幼习艺不拘一格,门客亲朋多有各家妙招传授。便在无名倏然捺来一掌攫肩之际,她连想都不想,提刀迎掌急挥。
无名觑得此女年少娇嫩,本存轻视之心,待得刃迫掌腕,顷显精绝变化,他顿为之讶:“此招‘迎刃而解’来自刀王一脉!”凌钰筎不经意间猝使一招刀法见其变色,才省:“不错,果是秦横教会我的。本觉这般迎面横斫未免稀松平常,还奚落过他呢……”殊不知稀松平等的一招到了高手眼里便有难言之妙。
无名缩手反撂,避过宝刀之锋,变招捺她皓腕,低嘿道:“倒要看看那个求醉的刀手还有多少妙招在你这里!”凌钰筎见他似忌她刀法,心感得意,顷递一招进迫其喉,以争速决。待得出刀方想:“同是这般一刀赶绝,不知君天这小子究是怎样搞出‘火云劲气’来,缺此便不炫了……”无名见她变招强攻,嘿然道:“这招会稽陈家的火云刀法却缺了火候!”
凌钰筎虎口倏震,急跨登庭步后跃丈许,掌中已空。昆吾割玉刀绰入无名之握,垂睇自笑:“先取宝刀,夺其所好。”乐逍遥早料无名出手本为人、刀俱夺,苦于穴封未解,无法出声相示,尚幸凌钰筎自有造化,得免被擒,一招之交,却失纳兰宝刀。此人徒手破刃,顿显一等一的门道。
乐逍遥正感心紧,突听纳兰春树冷冷说道:“夺刃的手法,显是西夏李氏宗族的家数。其中神髓,决非外裔所能窥习得到。”霍一声刀迫凌钰筎喉,无名依然披袄闲态如初,闻言眉关猝紧,低哼道:“千夫长,终是瞒不过你的好眼力,莫非早有猜疑?”纳兰春树自抑病痛潜侵,微喟道:“李族叛夏东奔,是河西的罪人,难怪遗嗣隐姓埋名。”先前是无名所言句句触扰其心,此刻两境忽易,反是无名闻语变色,咬牙迸恨道:“若非后族乱政,夏何至亡?但我不会死抱着往事不放,如今是盛元时代,何用隐姓埋名?”
纳兰掐指稍算宗脉,即道:“到你这一代,该叫李延瑞罢?”乐逍遥本不肖其为人偏执,睹此却感钦佩,暗想:“到了这步田地,说得悲观一点即是‘四面楚歌’,老乡都做了末路对头……难得纳兰还能稳持这份端定如常的气概!”
李延瑞肩袄竟尔簌簌微颤,一时怔然,喃喃道:“既已改朝换代,还不得重新做人?我早忘了自己从前是王族抑或庶民……”一份无奈时势的悲凉,同在二人心头悄萦,但只顷刻,李延瑞神回当下,豁然落刀遥裂香案,在砰塌声中,凛凛直视纳兰犹凝旧忆之颜,说道:“如此念念不忘,便是不合时宜。当初我既能屈身于沙王爷行伍之中,如今也能为别人麾前效力。千夫长,你过时了!”
称不上旁观者清,乐逍遥揣惑却思:“纳兰春树那日到墨宗祠有没挖着宝,连我都未能了然。风声怎会被许多不在场的人窥知,由而浑不要命地来抢,究是何样宝贝这等重要?”陡见李延瑞信手一刀立威,距十尺遥摧石桌供案,虽仗“昆吾割玉”春秋名锋在绰,但任何人倘无上乘内力非凡造诣,断难似此遥挥一刃即毁石案于霎那激尘间!
乐逍遥一时惊嘴难合,尘中有影急晃,拾鞭挡在纳兰春树身前,正是凌钰筎挺胸来护。
她只道李延瑞必恃强欲逞杀机,纵然心感不敌,仍持豁出一拼的念头。这等气概在纳兰春树看来,有进无退,似他当年在河西力拒察罕军的情景再现,他对此女自然越发心情不同。但未及言,只见李延瑞出其不意地收揣宝刀,探手按向凌钰筎肩,说道:“刀已收下,这女子也得由我带走。”
凌钰筎怎知这人为何舍下纳兰,却来擒她,举鞭迎撩其手。李延瑞只道复施塞北马氏的招数,并不在意,迳将手探前按落,只消拿锁肩胛,她那只手便无力撩鞭。焉料凌钰筎鞭法并非仅源一家,忽改马氏凛冽之风,链光流转,缠卷掌臂。
李延瑞诧形于色:“什么招数?”凌钰筎既缠其臂,发劲要摔他出庵。乐逍遥早已饱尝她的手劲,谅自难御,只见李延瑞稳立不动,任由她如何甩撩也摔不动分毫,反要撼她跌送朝前,以便擒捉。乐逍遥冲穴未成,只有看的份儿,见势隐感不妙:“两人较劲,她岂能占到内功的便宜?”
此亦纳兰之虑,隐隐想到李延瑞为何先要擒她:“为索取墨家秘籍,似想要胁于我!”一时各转念头,独李延瑞胸有成竹:“纳兰所获之物,必藏在此庵,一味强逼未必如愿使他就范。只有先拿下这少女,多一筹码。”提气收臂,要将她猝拽过来,不料两劲持扯,竟拉她不动。李延瑞难免微愕:“竟有恁蛮?”于是又催加几成内力,谅这少女再难抵抗。
凌钰筎却不一味蛮较气力,当感对方加劲,扯得鞭链绷直欲断,她突然翻腕荡鞭脱离其臂,变招“阳关三叠”。乐逍遥眼皮蹦跳,自是识得厉害:“一鞭抽在身上,有如顷刻连挨三下这么多!”李延瑞拽鞭落空,一时眼花影缭,觉身畔乱鞭飒至,虚虚实实,不知多少。霎然心念怦动,由她所使鞭法想起一人:“她用银鞭,虽不同于那人的紫练,然而渊源竟似一路!”
凌钰筎甩鞭脆快,看似没头没脑,其实自有妙数,从来令乐逍遥遇之头疼,犹未看清来路,李延瑞倏然旁掠,避入柱影之后。凌钰筎甩送鞭梢如影随形,追撩犹萦。李延瑞眉为之皱,眼见纠缠势紧,突然提足撩踢一人送迎鞭梢,啪啪啪三下火辣声响,那人挨鞭撂飞另隅,可怜穴道未解,欲避不得,唯有闷声大发财,暗暗叫苦:“好不容易凝一口真气要冲穴,又給三鞭子抽散了!”
凌钰筎以为抽中,止势不追,待见一袂仆妈装束之影自鞭梢掼入墙角暗隅,才觉有误,杏眼顿噙恼意,看李延瑞好整以暇在前,心下惮意暗增:“连爹爹都说我这招‘阳关三叠’最是难防,却没沾着这披破棉袄的半点边儿!”未暇去察看仆妈伤势如何,李延瑞晃影又欲来欺,凌钰筎提鞭不及,已被他一脚踏住银梢,顿如天锥钉牢也似。
纳兰春树一直不曾寄侥胜之盼于她,眼见李延瑞欲擒,忽道:“同是河西旧人,送你一个交情何妨?”李延瑞倒未曾料纳兰如此轻易竟为所动,眉头一展,面转于旁,仍踩鞭梢不放,问道:“何以突然肯給面子了?”凌钰筎自从听到彼此对答,对围庵诸人来意多少略知一二,待听纳兰喊停,她觉不妥,说道:“就算你把他们要的东西交出来,也未必换得活路……”
纳兰自有谋算,淡然道:“李延瑞是何等样身份,岂会言而无信?”凌钰筎瞠眼于旁,恁奈拽鞭不动,一时无策。李延瑞蹙眉道:“谅没这么容易,你划下道儿来罢!”暗忖纳兰时下无力同自己交手,不论如何周旋,决然胜筹在握。纳兰要的就是这句话,微微点头道:“面子是靠自己挣的。你若一味用强,我宁可玉碎。”
李延瑞毕竟对此人积存几分忌惮,听有回旋之隙,缓缓挤些笑容:“昔日同袍,兄弟怎敢对千夫长用强?不过外边那些人就很难说了,之所以我要先带走这姑娘,是在别人大举攻庵当前,为免池鱼之殃。”纳兰春树于情势尽暸于心,并没拆明,迳言道:“老河西不是很想知道你我所学孰高孰弱么?便依武林规矩,你若赢得漂亮,我唯凭处置。”
听到此言,非仅李延瑞吃了一惊,便连乐逍遥也感困惑:“毒病缠身,我看他现下连说话、喘气都艰难。似此情形怎能唬得着人?”李延瑞纵不及他谙识医理,毕竟武功修为更高一筹,眼光自有独到,看纳兰春树当下颓病困患之态,即使一直在凝息强撑,未经医养疗愈之前,绝难再作戮力一搏。听出较决之意,乍感不能相信自己耳朵,诧道:“凭你当下情形,怎么比得成?”暗叮自己莫要上当,免杀之招辱。
凌钰筎亦感不解,但恐纳兰有心求死,转面言阻:“对呀,若依武林规矩,现下谁跟你比较武艺都不公平……”又出所料,纳兰微笑道:“比的是两家武功高低,想请姑娘代我试试如何?”庵中每人闻皆怔住,李延瑞暗生忿意,觉是轻侮,耳听得凌钰筎先已诧笑出声:“我练的是别家武功,就算赢了他又怎作数?”其实她知难胜李延瑞,故意以言挤之。觑李延瑞脸色果然难看,终是忍不住低哼冷然:“却是消遣人来着!”
纳兰春树投觑凌钰筎,正色道:“现学几手我的武功,以你学武的资质,或许赢得。”李延瑞味出其意并非消遣他,仍觉纳兰此举匪夷所思,不由失笑道:“一时片刻,凭你指点几招便想胜我,这倒有趣得紧!”纳兰转面颔然:“既觉有趣,玩玩何妨?”凌钰筎早知此是武学高人,听有授技点拨之意,不免心痒,她一向喜此,焉有异议?暗想:“我从小跟许多人学拳练械,爹见了也没说不许。只是更高深的门道,片刻怕学不会……”
李延瑞早存领教纳兰武学之意,惜乏一决高低的机缘,此来虽为索夺墨氏秘籍,却逢纳兰春树恶疾加身,心下暗为憾惋,待闻纳兰欲授那少女代其下场较论高低,初感愠恼,觉是轻侮于己,但看纳兰春树一副胜出必然之态,旁边少女亦跃跃欲试,他难按好奇,转念自忖:“我受人之托,进庵若好说不成,便先擒这小姑娘出去,谅她不肯就范,终有一斗。纳兰分明无力阻拦,却要指点她几招来和我比一比,我索性送他这份顺水人情,看看有何伎俩。”既然左右都是要逮凌钰筎离庵,免不了一斗,他又暗盼瞧瞧纳兰欲授何艺增她胜算,迟疑间未置可否。
纳兰春树道:“那就一言说定,十招之内,李兄若赢了这位姑娘,我把你要的东西拱手恭让。否则,你有何话说?”此语伏饵,李延瑞一听果然心动,但触纳兰目中必胜之色,又感侮意,摇头道:“何用十招?我最多三招就逮她出门!”适才他与凌钰筎曾经交手,觉其艺业尚且稚嫩,自有把握十足。纳兰春树闻言正中下怀,却露不信之意,微笑道:“我看十招还不够,二十招开外或许差不多。”
李延瑞冷哼道:“你何必用激将法?我可不耐烦在此陪练到天亮,便以三招为限,这位姑娘不论使何兵刃,若能把我逼退到这扇门外,姓李的没脸再进来!”凌钰筎眼瞥他腰间所别宝刀,在旁悠然道:“我的兵刃最多这支鞭子而已,怎挨得起你用宝刀一削?”乐逍遥痛楚方减,闻言暗咦:“激将法她也会?”
李延瑞虽知她使的是激字诀,但恃身份,怎肯靠宝刀取胜,嘿然道:“跟小娃娃辈玩玩,我多用一只手都算欺负你。”瞥目旁掠,拾取一支香,稍微凝神,倏然横掌击打石案之侧,竟迸火星沾燃龛帘一角,他籍以点香,又即拂灭帘火,插香枝于地,说道:“大家的时间都不多,一柱香为限,我先到庵外等候。”
凌钰筎听他声称仅凭只手来斗,本感欢然,待见此人随手一掌击碎石案残岩的威势,顿为之摄,暗自咋舌难下:“我都没见过爹爹击出这么强的掌力……”李延瑞看出惮色,嘿的一笑,转身自出,到庵外背朝里坐地盹候,存心要知一柱香功夫,纳兰能授她胜算几何?
纳兰仰面望梁,浑没去瞧那撒地的细碎石屑,心想:“若我所查没错,墨家能藏秘籍的地方已经不多了。墨大师既逝,当年殷氏夫人奉佛修行,便在此庵……”正自出神,耳边步声轻俏,秀影移近。他即神回当下,投目只见凌钰筎翕唇欲言又止,愁眸似患不能胜。
有个聪明人瘫在角落里想:“‘玉乳’哪有我聪明?纳兰一把‘梭哈’押在她身上,决计是要输到连裤子也没有地!”似此经历曾在他身上有所际遇,难度更高的也玩得转,已觉纳兰出这等“老桥”未免落俗,但想换成凌钰筎来玩此样牌,终是新鲜。未暇聚神冲穴,好奇心痒:“有悬念噢!以下是我猜我猜的新回合,亦即——那只过气老鸟到底有啥妙招教精一鹅,好让她在一柱香之后玩转其高手老乡?”不禁要把宝押于凌女反面,但觑纳兰却似成算在握,神色端然自负,乐逍遥又啧之于心:“他凭啥这么有把握?”
此亦凌钰筎心怀疑惑,因觉没谱,悄声劝道:“不如我设法缠住他,你随我们家妈子且溜出去……”至此突省妈子没动静,忙欲回觑下落,纳兰之言却又把她目光吸引返来:“姑娘若肯专心,一柱香之后便有脱身机会。”凌钰筎怎知何意,觉他气色堪虞,不信真有法子足扭当下颓势。
纳兰春树早在思策,看出她自患无望取胜,因道:“似乎姑娘另有机缘,得蓄一股很强的内力,女辈之中决计罕有。”凌钰筎瞠眼只是糊里糊涂,乐逍遥听得悲愤:“还不是连内力也‘黑’了我的?”纳兰自抑喘促之苦,缓缓又言:“本来我没有把握,待见你使链子鞭的劲道,刚柔巧济,令我忽得启发。姑娘想必也学剑……”凌钰筎眼又圆些,仍闪着惑:“那又怎的?我没拿剑出门……”乐逍遥侥叹在腹:“你若带我那把宝剑出来,刚才我就变三段了!”
纳兰春树道:“若非这等机缘巧合,一柱香工夫学我的‘夺气之剑’本无可能。或许天意送你来帮我解围……”乐逍遥曾闻西凉纳兰凭其“小无相”神功、“心战”之术以及“夺气之剑”三大奇学自成一家,怎料他竟要将其中一门绝艺传授凌钰筎,虽是出于却敌脱困的权宜之计,思之却感天机委实诡变难测:“他的门徒田英寿等人一心要上凌家寻仇,纳兰和凌钰筎怎么却有了这层瓜葛?复杂复杂……”根宝呼应于内:“头大头大!”
凌钰筎仍昂似美鹅,惑道:“我真能帮前辈解围么?”纳兰春树抚息稍定,微叹道:“我有一徒亦似你,擅使软兵,似鞭法实藏剑。无刃夺气的造诣在本门莫出其右,可惜他不在此!”凌钰筎不知指谁,只因未曾与那人打交道,乐逍遥哪料闻听此言,为日后一劫埋下起死回生的转机,这时仅是稍忖即省:“原来瓜儿成都另有名堂隐而不露……”
纳兰春树仰望庵梁,陷思困甚:“倘如在此,却藏何处?若不在此,又该往何处去寻……”门外李延瑞的背影虽似倦坐而盹,却令凌钰筎觉心头压迫愈甚,看纳兰自顾出神,忙催:“前辈,香快烧到一半了!”
纳兰一身武功虽足惊世骇俗,怎奈旧疟未愈,复添异毒之侵。日前他又与人交手,伤病中多耗元气,倍增毒疫侵势。就连不谙医术的凌家大小姐亦知他性命垂虞,若再徒耗真气与敌拼斗,毒必侵心夺命,届时大罗金仙也无望救他。虽觉一柱香之授,未必果真有望退却强敌,她宁肯一试。想到豪迈处,胸臆热涌:“江湖儿女,为朋友便该如此!”
乐逍遥在墙角卧凝内息,心想:“他说可惜瓜儿成都没在此。我却觉就算在场,只怕也不是李延瑞的对手!”当下情势尽落眼里,暗感李延瑞虽然平生多敛,隐姓埋名迄今,一旦稍露峥嵘,身手气概决不在风评榜十强之下。既临此人来衅,单凭一个少不更事的凌大小姐,怎有指望保得她与纳兰周全?
纳兰春树微一定神,道:“罡气无形,驭化无相。夺气之剑只是外人畏称,其实是‘无相神剑’!”凌钰筎听其诵诀,心念一动,蹙眉道:“听说无相掌剑功夫极是繁难,片刻怎能学得周全?”纳兰春树吁然道:“此术确是繁难深茂,我门下弟子也不能尽领于一身。但又何必非得学全不可?”凌钰筎本想:“这是架势堂的门道,我不能学。”但她生来好武,闻有绝学将授,心岂不痒?终是翕嘴未语,眼光流盼。
纳兰春树睹之在目,微笑道:“我最多根据门徒资质,依其所长授以相应之能。无相武学来自前朝一对隐居幽谷的男女奇材,翩翩不浊尘。那书生创下掌法,其爱侣所遗为剑术。即使是我门下最有天赋者,也学不会无相剑法中最神妙的部份,可知为何?”凌钰筎猜想不出,噘嘴道:“我最烦猜谜了。”不时睇香,觉时光悄逝,从无似此之快。
纳兰道:“因为无相剑法为女子所创,最为难学之处正是男女有别,十八路招式之中,另有九式可说尚无一人学会。我亦领悟不多,即使是女者,若缺相形之下更高强的内力根基,也学不成。时不我待,且教給你试试。”凌钰筎看其目光殷热,不禁迟疑一下,说道:“可我……我已拜入真武教门下学剑,未经师父允可,不能另投别派拜师呢!”乐逍遥心下好笑:“欲迎还拒就是这般了!”殊不知凌钰筎固然多学旁人招数,但都是自家宾朋亲友情愿赠艺授招,不循拜师规矩,其师玄机居士并无异议。若改投别派,就是另一回事了,此节于她自有难处,知不能逾,是以先行申明。
言毕心存患得患失之感,料要作罢。但见纳兰春树不动声色如故,轻轻颔然:“学过真武道流剑术,再练修真派无相之剑,或更能化难为易。授剑之前,你且记下这套无相心诀,即使运用你自身的内力,施展无相剑法时也须专以相应内功法门发劲,方能奏效。”凌钰筎本会真武剑诀心法,问道:“那我使真武剑法时候呢?”纳兰春树道:“每门武功招数自有各家内力心法相辅,若以发劲运驭的力道,又分阴柔、至刚二路,有的人学了纯刚的武功,便很难再练成纯阴的内力,反之亦然。只有无相心经,才能破限越界,调和阴阳合一,等你谙悟之后,将来不论至刚抑或至柔的内功皆可由而化之,揉融无相,尽管集于一身,随心所欲。”
因见凌钰筎懵眼愣视,似明非明,纳兰微笑又语:“我觉姑娘尚未晓得如何驾驭自身内力,有如心中突然撞入一匹烈马,适才见你使招交手之时,显然不知所措,况且积久便是一患。试试用我的无相心诀,调为己用,且看如何?”乐逍遥心想:“所撞入的这匹烈马,来自我身。”他所积真气如水满杯而溢,日前纵使分流凌、甜、傲雪三女之躯,竟犹盈不减,足显其盛。自从习得田英寿旁门发劲之法,倍感大股不听驭的真气堵积于腰,时时欲破“章门穴”冲泻,这般苦楚之甚却又从所未遇,加上燕辉煌做了手脚的“神门穴”积患,已是数苦同集一身,怎知如何消珥?
只好不去想,却有一处郁闷陡兴:“我随纳兰之徒田英寿学了两招小无相掌法,初是为了对付她;筎姐却走运跟英寿的师父大练更多门道,严格说来,这妞辈份又高过我了,可别连武功也高过我……”
一时走神,未偷听到纳兰低语授诀。凌钰筎虽然性劣,习武学诀却是伶俐,没待纳兰再诵多次,她依法稍试即喜:“曾听几位玄辈师伯叔交谈间提及当世只有洗髓、易筋经和无相心法是真正专能调合阴柔阳刚内力的奇学,不练不知道有这么奇妙!”乐逍遥暗叹:“你怎不多笨点儿,好让他再念一两遍心诀?武侠说书里有多少‘猪脚’都撞到这般好运,怎么我没……”
纳兰春树道:“只是洗髓、易筋二经学起来旷日持久,寺中多少老僧至死未得尽悟,佛门的禅机,既系一缘其中,决非‘难’字堪状。未必比无相心法更合你我际遇罢!”叹毕,提手比拟剑式。因凌钰筎身影所挡,乐逍遥投目仅得一臀,未觑剑招分明。懊恼之余,忽思一疑:“纳兰这老型男,既然有许多高徒以及死党相随,为何自抛其众,却陷敌困?搞到要靠教功夫給凌家女,依仗她来解围……”
阶上影伸懒腰,李延瑞起而仰啸,投目庵堂,说道:“上了年纪就是这般,口水多过茶。怎奈时光不等人!”一啸惊盹,乐逍遥懵眼觑注,只见那柱香已到尽头,不知不觉,或因风助燃势。
“她有没学到?”他揣疑念,望向凌钰筎。纳兰瞑然片刻,说道:“铤而走险,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李延瑞立于门口,背负一只右手,仅提左掌含胸,端然道:“若不是为全昔日情义,岂容尔等絮叨多时?来罢,看看学了多少无相剑法!”看其稍为蓄势,立显渊停岳峙,乐逍遥暗感心慑,看纳兰似对凌钰筎不知悄语何嘱。
霍一声鞭风撩响,凌钰筎既学新招,自感威妙无方,早已跃跃欲试,没待李延瑞近,便要先迎。纳兰低言于后:“游而衅之,他要捉你非出全力不可。如料无差,第三招上他必以赫连派‘反驮龙’应对你真武诀的‘云外岳’,那就是你稍纵即逝的机会。”乐逍遥看他神色显得似有几分成算在握,难免存疑:“要趟过李延瑞的三招,没这么容易罢?”
李延瑞步入庵堂,仰望龛顶旧额“紫炼青淬”四字,若有所思,随即徐徐伸摊左掌,迎向凌钰筎蓄链敛鞭之势,说道:“三招之内,不是你把我赶出门外,便乖乖让我擒了去罢!”掌横身畔,倏晃即捺入凌钰筎蓄招门户之内,无视她鞭候挞势,犹如昔在河西疆场,两军临阵未定,从来是他单骑先纵,以离弦疾箭之势抢入敌丛,在纳兰追忆之中,门徒言承旭一曲“破阵子”未尽,众随李延瑞悍然飞骑飙闯敌阵,既往披靡。
他心头不胜唏嘘,纵已各为其主,李延瑞此性未改。掌缘霎幻刃辉,单刀直入。
化掌如刀,惊荡风云。在乐逍遥圆瞠之瞳里,仿佛他坐中军辕,麾前人仰马翻,硬是分出一条血路。李延瑞只骑飙至,单手绰刀照心头飞搠……
但愿此瞬幻魇,永不成真。
他心头一紧,忽想:“凌钰筎剑在哪里?”
纳兰澹目隐然似答。既是无相,何具其形!
凌钰筎忽将鞭梢荡扬而起,萦然流转若圈,浑不迎挡李延瑞迳击而至的掌力,晃腕撩鞭兜绕其后,瞬若流星追颅。李延瑞忽感数注凌厉剑意顷笼后颈,殊未料想此女在前,竟送剑势兜至他背后断然截击。
庵内是凌、李之斗,却藏另一场来日杀局于幻念魇舞间。
乐逍遥恍如坐朱麾之下,见箭雨飞戈飒射,两旁密戟如林,搠李延瑞坠骑。犹悍不减,踉跄趋扑他帐前,柱刀踣地咯血遥望七尺之距永不可逾。两人相对怆然!
“好,已具夺气之锐!”凌钰筎此时毕竟新招初试,难免生涩而失纳兰所授决然截杀的本衷,心下不禁自品此招“尺夺天涯”的剑意,但听李延瑞低嘿一声含赞,晃身转掠柱后,鞭梢既带,仅豁裂剥碎一道飞扬的风帘。
乐逍遥一时真幻难分,恍然坐在虎皮椅上身僵难动,若陷梦魇魔缠之怀,垂眸但见血泊殷溅朱毯,李延瑞晃身闪至护帐元卒身后,一刃穿出人丛影隙,顷然洗荡麾下扈卫。他跌而起,仆又立,不知披创几多,浑如血人,至陷关保、貊高、张良弼、鬼力赤、石重衍、祁无命之围,犹挣扎往前,直到书航扑来一刀深贯其背,这个终生有名无闻的人才不甘心地倒在乐逍遥座前,奄目仍瞪着他。
困惑多年之后,乐逍遥或终会明白何以有此幻霎一瞬,以及这一幕的本意。
紫幔飞扬间,李延瑞眺顾龛笼白衣大士像,却语:“尘世中,男子阳污,女子阴秽,独观世音集两者于一身,欢喜无量。”
言毕移目,觑凌钰筎,瞳有精光烁然。凌钰筎心刚一凛,倏觉鞭梢被袄所缠。
一件寻常的棉袄在李延瑞手中竟似有了生命的神兵,矫若腾蛟,翻转如夔跃九渊。饶是她使惯了软鞭,顷时竟尔无措,纳兰出言提醒未及,袄卷软鞭乍刚绷扯僵直,旋即随袄翻荡骤疾之势,鞭链寸寸俱震,如霆击电炙,迅速输涌她持握之手。至此纳兰心头凛甚,浑忘乘隙寻目庵梁堪藏秘籍之处,本想哪怕丁点蛛丝马迹也不漏过,冒死至此,怎能徒劳无功?俟当得睹李延瑞斗显内力之绝,殊难言状其妙,他顿为惊异:“我知西夏一品堂旧遗的家数,然而他当下所使的武功如何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