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游刃之间(下)
作品:《仙剑奇情》 乐逍遥听得头涨,只记住一点,就是须找陈友定面禀,若由袁总目循规蹈矩向上呈情,不知要耽耗多久,也未必果能到得了陈友定耳边。
城外聚满不得入城的流民、庄户、行贩,喧杂声较之先前更嚣。比起初到姑苏所见光景,似已换了一个世界。糜聚者有呼:“开门!我们先前在城里打了尖投了栈地,怎么许出不让回呀?”箭楼有守丁答茬:“你们携带兵刃,恐是歹人。休想进城!”外边有骂:“歹你妈!只是拎着木棍棒子而已,别这么不自信哦。开门,不然爬墙缒入哦!”守丁拉弓道:“谁来试试?”
外边扔了好些砖进来,里头放了几梭没头箭还回。袁总目眺毕冷笑:“我识得外边有些少林俗家人,拿棒那伙……想是来参加武林峰会的。别理他们!”从参随呈递的小吃盘子里取了两支冰麒麟給乐逍遥和粼儿啜着解渴,又闻外边有呼:“离不离谱哦你们!俺们好不容易来姑苏一趟,只是出去观观光,怎么不让回啦。武林峰会要开锣,岂非赶不上趟呢?”守丁:“回家去吧,没武林‘疯会’啦。‘粪青’净会闹腾,有也不給你们凑乎!”
“你妈!”外边好些愤怒的鞋集中朝那守丁未及缩回箭垛里的脸抛射。那卒面孔瘀青而倒,袁总目跳起身喝:“谁缒墙?谁缒上来啦?”乐逍遥与粼儿齐舔冰麒麟儿,闻声转觑,只见一伙江湖汉各展家数,个个怒脸铁青,纷攀将上来,丝毫不把守丁的没头箭放在眼里。袁总目看兵丁挡不住潮水般涌入楼垛的会家子,冷哼:“别以为你们是武林中人就横得,咱当差的也会两下子!”乐逍遥见其架势汹汹,忙拉粼儿避让于旁,犹未立好位置,袁总目已西走百尺,呼呼抡臂耍掌,猛然打将回来,连掼数汉坠楼,直到陷入五六人联手缠斗之围,方才暂时打不着。
但他仍然了得,以一敌众兀自骁不可当。乐逍遥啜着冰麒麟看得专神,不觉流了一手甜汁儿。观斗俄顷,见袁总目身前仅剩三人犹抗不倒,其中有使崆峒拳的,有耍雁荡刀的,另一大鼻老汉走起八卦掌路,与之周旋。兵丁看这伙斗得精彩,浑忘赶人,都聚来围观。
乐逍遥识得这仨,脱口唤名儿道:“侯川,燕大叔、阿闲头!”袁总目虽感自己占上风,闻声连忙收手,跳身退开,心想:“乐爷既出头认人,那可打不得。殴差的帐只好算了。”退得急了,不意身后早聚一堆看热闹的兵,踩脚无数,撞得鸡飞狗跳。
大鼻老汉阿闲头、雁荡掌门燕垒生以及另一汉子侯川得舒一口气,情势既缓解,转头寻望适才出声解危者,见是个舔沾满腮冰甜汁儿的少年,一时愕眼忘认。
袁总目喝道:“我乃九城总捕目袁三爷,简称袁总目。瞅在乐少侠的面上,且不追究你们擅违戒令缒城殴差之罪!”燕垒生想了半天想不起那少年是谁,因见四周遍是兵丁差役,惟恐生变,怎敢久留,记下大眼儿的模样,朝另几人暗使眼色,匆匆揖谢别去。
兵丁突然叫起苦:“尻!被这伙‘粪青’一闹,只顾看厮打,却被大群外人趁乱混进城中,只怕其中连魔教也有……”乐逍遥叼着冰麒麟道:“天塌不下来。”兵丁惟恐招非,见仍有泥腿汉缒绳爬柱登墙,欲加驱除,乐逍遥认得攀上城楼的一人,诧道:“冯长舅,你如何在此?”
袁总目本亦随官兵驱人,闻言立即西走百来步,抡拳耍掌呼呼奔返,撞开赶人的兵丁。乐逍遥乘机帮冯长舅、刘小印等破汉登上城楼,见缒一米筐吊得有人奄然在内,未暇相见言欢,奇问:“那是谁?”冯长舅等人小心地拽米筐到楼头,指里边昏迷之人,低告:“此是汤和兄弟,昨夜我等到城外探事,遇见汤兄弟昏倒在郊野,瞅他背上的伤好不诡异!”乐逍遥把冰麒麟递交刘小印嘴衔,蹲身捋衫察看,汤和精瘦嶙嶙的背梁赫然布有星点列宿状碧痕,无一例外全中穴道,每痕皆凹陷如孔,却没出血,不知何以如此。
乐逍遥探有鼻息心跳微弱,稍加回想,惑道:“这等样伤即使仅中手脚,便连头师傅、米舵主那般高手也抵受不住,汤大哥伤在后背要紧部位,若换作别人早已不活,何以他还有气哦?除非有物帮他挡了一下子……”冯长舅与身边几人对交个讶异眼色,皆感钦佩,说道:“乐兄弟果然了不起,单凭伤痕便推断无差。我等去探一些门派失踪之事,苦于毫无线索可寻,正在山雾迷笼的一处所在团团转,无意中撞见汤兄弟昏卧树下,他身后那棵大树也是这般列宿星点模样,已然洞穿,足见力道之强,实非凡辈想象。”
乐逍遥道:“幸有那棵树先挡去大半力道,随即穿透树干,打在汤大哥背上。”刘小印忙问:“可有得救?”乐逍遥自然要设法救治,不问其难,又想:“汤和若能醒转,将他所窥察的情形告知,好释我等之惑。”这须多费周遭,绝非一时片刻之事,碍于袁总目在旁,将引燕云骑队找来,届时必难抽身。乐逍遥暗使眼色,刘小印会意,嘴呶一下,立刻有条额突脓疮的破汉挤到袁总目身后,提手猛敲一记响当当的爆栗,然后撒脚就跑。
袁信义捂头吃疼转视,往人杂处寻着一个跑开之辈,怒喝:“狗日!”呼呼抡拳耍招,排开人群追去。
“这城墙连你们都爬得入,恐怕防不着谁。”乐逍遥帮着抬筐,搬汤和下得城楼,廖永忠掰着薯早迎在前。
乐逍遥一心要保汤和活命,不愿徒生枝节,觉燕云骑队随时便至,必多缠扰。想就近拣一地头便于施治,俟经提起,廖永忠叼薯道:“这儿离我家远,距逍遥哥住处亦即‘仙客来’也不近。倒是有几家小栈,要不开个客房?”乐逍遥指一条熟眼街,问道:“这往何处?”粼儿眨妙眼正想,永忠瞅毕咽薯,曰:“往米囤道。”
一伙汉交替抬着汤和奔走里弄,直到望见“汕客来”字号,乐逍遥顿生亲切感,指引道:“先前我就住这……”闻歌声轻哼悠怡,唱出院外:“我住这边楼,君住那边楼,长江哦呵呵……”刘小印愕而学嘴:“还‘长江哦呵呵’?”破汉们搬筐而入,突然乱声叫苦,被小财宝从屋顶扔瓦打击,劈头盖脑,雨雹也似,忙不迭退出门外,逃得匆促,浑忘把汤和连筐搬离险地。
刘小印呼玄:“怎么枪林弹雨哦?”乐逍遥教莫惊慌,挺身而出,到门口唱曰:“我是那忧咦哦忧……咳咳,咳嗽了……忧伤的小财宝!”屋顶上探低一颗毛发稀拉的头,那少女幽幽的道:“你才不是呢!”白他一眼,随即不知所向。
刘小印称绝:“逍遥哥真不愧是‘少女杀手’,一张嘴就搞定了。”乐逍遥抱惭:“一张嘴就吓跑了少女!”看瓦片不再投落,率先走入,众汉并不放心,皆从背囊里掏饭锅汤盆盖到头上,以防瓦击,纷如一队钢盔兵涌入。随乐逍遥迳到店堂,搁汤和于桌上。
乐逍遥道:“这么多人一古脑儿涌进来,不好施展手脚,且全到外边等着。”见粼儿亦听话地随众人退出,心想没她咋成,忙扯她回返,关上门低声道:“好粼儿,我寻思了一路,仍想不出怎生治愈这种怪伤。你有没法子?”粼儿沉吟未答,外边突传一粗嗓门声:“哪来的兵头戴锅碗瓢盆,却来占领我家?”刘小印不识此是蓬头婶,见有妇黑嘴而入院门,乃吆喝还:“莫来扰事哦,否则连你都占有的说!”蓬头婶怒来追殴,抡掌霍霍,赶着刘小印绕着杂院围篱跑。小印不时转头吐口水,婶愈不肯休。
粼儿就着乐逍遥所掌油灯光照,稍眸看伤,柔睫微阖,想了想才道:“这是‘火珠林’中的断脉指法留的伤。”乐逍遥听都没听说过,自然挠头:“啥?”粼儿转眸妙觑:“你有没看过陈抟的书啊?”乐逍遥憋嘴:“什么砖?”粼儿脑中飞快翻书,霎眸已有所知,说道:“在唐末宋初,相传有位陈抟老师……”
乐逍遥提手示止,点戳汤和时凉时烫的背,催道:“先别掉书包了,治哦!”粼儿咯咯地嚼着豆子,待咽毕才道:“火珠林断脉法就是源自五行生克刑害之理,除了陈抟老师的书以外,我都没想到世上竟有这种化法,演变成伤人的厉害法门了。”乐逍遥由而兴叹:“许多好东西到了世人手里,都会转用到害人一途。”
粼儿从兜里摸出豆子又嚼,嫩嘴咯咯有声,咽毕方道:“修炼‘火珠林’法术的人定是咱们从没遇到过的厉害脚色。”乐逍遥想起头师傅满脸惊搐之态,不觉啧然道:“最好别遇到。”粼儿手从兜拔出,又往口里放一粒豆子,垂睫迟疑忘嚼,噙曰:“可是……倘若咱们治好了这人的伤,那些厉害人物就会找上我们倆了。”乐逍遥闻言失笑:“不会真有这么玄吧?”但觑粼儿眸色隐忧,如此煞有介事,似非多虑,他心下暗怔,一时难解其中玄机,眨了眨眼,忽问:“你哪儿来的豆子嚼啊嚼的?”
粼儿掏一把豆子攥小手心里递他,说道:“在城楼上三爷給我的,哥哥你要不要吃?”乐逍遥摇头:“瓜子豆子什么的,我不爱嚼。”随手掏烟叼到嘴边,借油灯之火点燃,悠悠吁着圈儿,眼光连加催示,粼儿奈不过这等敦促,脑里又翻卷飞快,霎眸道:“只有用六爻法试试。”言罢,取三帖灵心符以清水化之,分布三合局。
乐逍遥所识医术仙法虽不及她,胜在存心好学,既插不上手,唯在旁记下符法咒诀,以备他日之用。但终不解,问道:“咋还要布局的?”粼儿另取观音符焚化于水碗,以之净手,乐逍遥看她手沾水珠其莹无暇,柔美难状,心下暗赞:“她的手美白得跟观音似的!”羡叹间,又见她指蘸那碗化符的清水往手心写咒画谶,不知此为观音咒。
乐逍遥忽问:“先前你不是说灵力失去了吗?如何又好使啦?”粼儿忍不住又往嘴里放一颗豆子细嚼慢咽,答道:“又没失完,好似渐渐又回来些了呢。幸好他伤得算轻的,不然就真没辙了。”乐逍遥吞烟吐雾:“由你说!”
粼儿转面瞪视,见他好整以暇在旁只观不动,乃促:“帮忙哦,逍遥哥哥。我要你默念十遍‘增长天王咒’相辅。”乐逍遥啧:“寻常你都是自己念自己用的。”粼儿知他要偷懒,道:“可是这会儿我要专心使六爻术吶!还须借你手一用呢。”乐逍遥缩手拢怀,摇头道:“手怎么借?”粼儿妙眸一霎,眨睫投睇间,他的手不由自己地伸出,粼儿又在上边写些看不见的谶。
乐逍遥啧曰:“你又折腾……往我手上写些啥咒来着?”粼儿道:“心诚则灵。我給你写的是‘灵心咒’。”乐逍遥枉睁大眼,看不出掌心隐然已印留一个幻藏未显的“灵”字,只觉她指头划处,顷刻透肤清凉,激灵过后,继续啧:“够了吧你,又扯我一起……”粼儿想了想,蹙眉道:“还不够呢,差一人布不成‘三合局’的。”乐逍遥指门外:“要不拉廖永忠入局?”
粼儿一时未决,暗忖添一大老粗未必好使,反会扰岔她真纯之法,沉吟间,忽听歌声悠怡,有个毛发稀拉的少女肩依后厨门痴望他倆,口里哼曲儿:“莫道不销魂,人比黄花瘦。”
粼儿喜道:“小财宝,过来这边。”那闺女摇头不来,乐逍遥嘴伸粼儿耳边,低声询问:“她似‘秀斗’的,行吗?”粼儿道:“这屋里就她最纯呢!”乐逍遥不解其妙,心想:“你不纯了吗?”但奈不过粼儿执意之眸,乃唱:“我是那忧咦哦咦哦忧……”小财宝嗔:“干什么呢!”乐逍遥忍笑道:“过来哦,不然又唱:我是那忧咦哦忧伤的小财宝呀背着书包上学堂呀不怕太阳晒呀呐不怕风雨刮……”小财宝捂耳痴笑,终吃不消,叫苦:“好了好啦!”
粼儿见她挨过来站自己身旁,觑其神情瑟瑟,既奇怪又好笑,瞥乐逍遥一眼,抿嘴道:“想是一物降一物来着,她怎么会怕了哥哥你唱歌哦?”乐逍遥难以释然,作势要扔物抛打小财宝,忿道:“金嗓子唱歌你都受不了!”却忘了海滨诸村各寨,数他的歌喉最为可骇。若说与燕辉煌有何相似点,除噪音无别。
粼儿教他撬开汤和之嘴,斟些清酒入内,又填一粒还神丹、一枚水灵丸噙入,以九节菖蒲叶封口。乐逍遥虽随洪大夫医治过不少乡民,见惯药石之术,对粼儿所为究感新奇,不时讶问:“怎搞得恁般繁琐?”粼儿无暇作答,只把三合局六爻封神法诀授之,乐逍遥和小财宝眨眼怔立于旁,不知有没各自牢记?
粼儿想事不宜迟,便让乐逍遥先伸一掌按于汤和伤处,次为小财宝已然画符之手,粼儿再承其上,三掌叠合。乐逍遥心念忽动:“前次救治廖永忠时,也曾这般叠过手,只没这么多掌……”小财宝虽是稀里糊涂尤甚于他,胜在其痴且憨,只须先教她施为,依样照作便足。她看得有趣,竟当好玩之事,反较乐逍遥认真。粼儿施法之前,没忘叮嘱于他:“若无哥哥专心默念‘增长天王咒’,粼儿只怕力不从心,未必能施成此术。”
乐逍遥心想救人事重,如何玩忽得,即敛嬉态,点了点头,却瞅小财宝:“我可以了,她呢?”小财宝痴痴地笑:“我叫宁采儿。”乐逍遥听得好奇,不由转面唠嗑:“咦,怎么你姓宁的……”
“天乙贵人,”一只素手掠灯,漾焰划就一符,既荡即消,化烟袅然淡逸于空。
乐逍遥看粼儿凝神已在施法,忙定心志,默以增长天王辅之。小财宝兀自愣立,得粼儿眼色才省得该她先出局遇马动爻,忙嚷:“申子辰马在寅。”翻掌送对冲之爻,咒成三合局驿马星掌诀。
乐逍遥暗捏一把汗,待见小财宝竟没出错,心弦方松:“好彩没‘黐线’!这妞是马星主座,那我主啥……”粼儿继小财宝爻尾,默咒:“寅午戌见卯。”翻掌承合,凝珠柔荑绽若花放,即就三合局桃花掌诀。
乐逍遥本感急促间无措,见桃花开掌,顿悟:“我以前好似在哪学过这道道儿,也曾使过……”小财宝看他发愣忘合,催之于旁:“开哦开哦,快开牌哦!”乐逍遥不慌不忙,转面啧还:“开你鸟牌!”尔后摊手捺掌,咒成三合局华盖星掌。诀谓:“寅午戌见戌。”
三掌浑然化合如一,叠生幻辉霎隐。
乐逍遥眨眼复睁,未及觑得真切,听粼儿轻语若吁:“可以了。”环桌三人齐齐收掌,探眼来觑汤和背梁,星点列宿之伤犹在。乐逍遥心头立沮,复点已熄的烟头,先吸一口,取笑粼儿:“雀——耶!都不好使嘛,半点特效没有,伤还在哦……”只道不灵,突然砰一声震响,荡生四周,顷难判明来自何处。他正愕眼乱望,又听嗖嗖急响,屋顶迭有闪光升空灿然,瓦破多处。
院外传来蓬头婶惊怒交加之嗓,喝问:“谁在我家屋顶乱放烟花炮竹哦?”乐逍遥虽然給目稍迟半瞬,但觉嗖射腾霄之芒似非烟花,萤掠如虫,又若流火微磷,终因奇速无匹,究难窥知何物所形。一怔之间,始见四壁绽布裂缝,先前轰震声响,概因于此。
伴随烟花般急焰辉划雾穹之芒,屋顶传来小财宝拍手哼唱欢悦的调儿,歌曰:“烟花三月下扬州,下扬州!”蓬头乱影如魅。
众汉闻声涌入,但见汤和后背流淌黑血,乐逍遥、粼儿忙于敷伤施药。汤和本来面如金纸,此时渐转苍白,仍无苏醒迹象。非但冯长舅、廖永忠面面相觑,连乐逍遥也不禁生虞,暗问粼儿:“怎未好哦?”粼儿抬手拭额上微汗,道:“接下来就剩伤势了,还须服药将养,急不得的。”乐逍遥看她神气自若,觉应无虞,又问:“刚才怎么恁大动静搞出来哦?”粼儿不答,只微含淡忧,仰眸望望屋瓦破漏处,烟火流辉已逸。
刘小印在旁低叨:“整年未撞汤和哥了,前阵子听说随朱秃子到江北讨生计,怎又回来啦?”乐逍遥看墙壁裂绽,惟恐蓬头婶嘴又黑,犹自忐忑,那婶在院里咧开嘴乐:“嗨呵,财宝我的小心肝!却跟谁玩得恁地欢,都不忧郁了……”入屋见墙裂,竟没多话,只是咧呵,乐逍遥上前取银两赔她,念及汤和伤须疗养,难以搬动迁转,便租客房留置,请冯长舅等住此照料。
“呵,恁叫好找!”
孙柳陌提着马鞭迎候在外,见乐逍遥出来点烟,忙迎上前。未待乐逍遥讶询先前所去何处,孙柳陌凑近低言:“乐爷,有位老朋友相请。”乐逍遥心下一怔,觑而忖:“谁呀?可别是沈璎璎来骇……”
冷冷清清的街边档里,已置有火候正是时候的火锅。
元彬起迎:“小兄弟,这边请。”乐逍遥随孙柳陌入,一迳东张西瞅:“那捉蟋蟀的呢?”
“孙大哥,你老这坐。”棚下仅元彬自烹自食,别无他人。待孙老儿亦落座,元彬拿汗巾抹揩椭圆脸,曰:“哦,他今儿有点事,教我在这相候。小兄弟,看这火锅里的东西可还对味儿?”
乐逍遥取银吩咐:“待会劳烦送两席到蓬发婶那儿,妹子和哥们儿还都未吃饭呢。”入座接过老孙捧递的手巾,未暇抹嘴洗尘,眼触锅里,奇道:“煮的这浑汤里浮的可是野菜、草梗,以及蚂蚱什么的?”元彬給他盛了一碗观音土,递筷:“来来,且尝这饭。”乐逍遥撩箸:“整啥?整啥……”
看他脸随眉皱起,元彬端然自若,一边往嘴里塞野菜梗子,一边眼皮不抬地说:“吃吃,不尝怎知滋味?”乐逍遥看不出有恶作剧之意,心气稍平:“想是城里人好的吃腻了,要改风味尝糙。”叼烟于嘴,瞥看孙柳陌在畔扒饭,填一嘴观音土,咽得艰涩,不时呛咳。乐逍遥幼长海边鱼米丰产处,素不乏粮,未曾得睹有人拿土当饭吃,张大眼称奇道:“好不好吃?”孙柳陌只是摇头,一时噎得说不出话。
“大元初建时,官府宣称已灭了曾经在乡村肆虐为害的血吸虫,可如今北边此害又盛。”元彬说道,“虫害疫殃尚属天灾,即使是黄淮发水,这些年受灾的百姓少则也有数百万之众犹在餐风露宿、无家可归。天灾的籍口隐藏人祸,即使在无灾之郡,农人也因失去田地流离异乡,诉冤无门。我们在城市很少能想象他们的苦!”
乐逍遥忙于问孙柳陌:“吃土哦你!好不好咽?”元彬嘿然道:“这观音土是最苦的人不得已才挖来填肚子的,不只难以下咽,食后腹涨胃沉,肠绞欲断。甚者更有许多人因而倒地不起!”乐逍遥吃惊道:“那还拿来吃?”抢过孙老头之碗,把土倒地,有犬走来拾食,闻也不闻观音土一鼻。
元彬叹道:“虽有少数人出来找工,比如我和老孙头这样儿的。但更多乡亲仍困在饥寒贫病生死边缘,大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实巴交人,不偷不抢,不讹不骗,捱到走投无路时,野菜树皮刨到尽,合家老小饿得急狠了,不吃观音土吃什么?”孙柳陌在旁上气不接下气。
乐逍遥听得恻然,又觉难以置信:“怎么我未闻官府说起哦?”元彬冷哼道:“或因乡下那些贫苦百姓不会拿笔到邸纸驿报上写文章申诉罢!即使有人胆敢替他们代笔直言,也会被父母官告为诽谤,更甚者栽罪入狱,铁肩担道义,反惹一身臊!”说到愤处,不觉落掌拍桌,浑汤溅了孙柳陌一脸,和泪垂淌。
乐逍遥替老孙头抚背使之噎憋气顺,默然俄顷,猜想这顿饭的含意,吶言道:“那捕蟀阿叔想是也因此故,执意筹措粮米药材去救济那些受灾百姓。”元彬缓缓点头,随即喟道:“不过济一时之急,雪中送炭,终究也只能是略尽绵力薄意而已。”乐逍遥虽感此非根本解决良策,苦无他法,似捕蟀大汉、元彬这样的人纵然有心,或许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他背了不少烦恼,实已自顾无暇,思及捕蟀大汉的心意,念江北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苦,终不多言推托,执杯起身,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就去做。”
元彬问道:“可有难处?”乐逍遥心想:“当然有难处!道真有那么好搞吗?你自己去找个财主要十万八万来看看?”虽自为难,口里并没诉苦,只说:“但盼还来得及。”
孙柳陌离席跪拜于地,闻言引为然诺,心头感激难状,竟朝乐逍遥磕头。乐逍遥心头一怔:“我曾经救过他一命,又帮他把儿子从赌档接出来,这老头都没如此感恩戴德法。却为我答允帮忙救济江北百姓,居然行起大礼!”忙搀孙柳陌起身,苦笑道:“逍遥儿乍涉世道,这等嫩肩还未曾担当如此大事。再拜就越发担当不起了……”元彬捧起酒杯,目光炽热的说道:“以水代酒,敬乐大侠。”
侠之大者,意即在此。
乐逍遥只觉仍是担当不起,眺望前方,恍见宁财神、钱王、陈友定、秃赤四道难以逾越的关隘亘横。他硬着头皮往前走,既答应在先,终不能自负然诺。耳边响起一韵双管号曲,时而幽咽呻吟,时而激愤高歌,时而柔情倾诉,时而悲恸叹息,顿挫起伏之间似乎要将人间所有无能为力的苦难,悉将诉诸于曲中,催人回肠欲断。元彬坐棚吹小号,神游江北,浊浊江河水蘸泪,叙不尽沧桑岁月。
夕照大元江淮行枢密院宣慰都司府。
门庭前一边是申诉民众,一边是严阵以防的官军。
乐逍遥在杂声熙攘中平静等待,不出所料,廖永忠被官兵挡了回来,返告:“卫兵说大人不见客。没帖子先呈的连门都别想靠近,白塞了几锭碎银也不好使。”乐逍遥想起日前李思齐給有名帖,忙教粼儿翻出,仍托廖永忠代呈。
“何事这么急求见陈大人?”卫兵横着白眼,拿着名帖慢悠悠地验伪,半天没給话。廖永忠忍不住欲催,只见衙门里踱出一个面白如粉刷的先生,卫兵才奉帖请教:“连爷,这有张拜帖,说是李思齐大人引荐的客,不知真假?”那先生随眼稍瞥,尖声细气的道:“先领进去候着罢。”说完迳直出门,登车而离。
乐逍遥只顾觑望那白脸先生身影,自有猜想。卫兵让道放行,突然涌来大群久候府前的百姓,纷把状文诉纸往乐逍遥身边递来,央求代呈入内。乐、粼二人年岁尚少,何曾见过这等场面,被挤在中间,正感无措,一队持枪卫兵忙来驱打,赶散人群。
府有横额,写道:“为民父母”。粼儿陪着坐板凳在院中等候传召,见乐逍遥一直仰看额匾,她感不解:“哥哥,上边可有不妥?”乐逍遥对她一笑,目含谑诮道:“要说不妥,可就大了。”粼儿眨着纯眸似仍不明,一语冷冷忽问:“倒要请教有何不妥?”乐逍遥没转面先答:“我想,若换成是‘民为父母’便妥得多。”
落日洒照中庭,立有一个神气精练的少年军官,不着甲胄,目光寒敛。乐逍遥愕而打量,难以相信一代名将陈友定如此年少,那人亦在檐影下注目端详,似也存惑,怎知一对如此年小的男女来府求见何为?
“在下乐逍遥,有事面禀都司大人。”
乐逍遥起身抱拳,一喏未已,那少年军官目中精气大盛,两手交负在背后,闻言不觉攥拳筋凸,凛然道:“乐逍遥?”
乐逍遥不知此人何故神色有变,眉头微轩,依然笃定如常,反问:“都司大人?”那少年官弁强敛眼里敌意,促气渐缓,攥紧的拳指在腰后徐弛,冷哼道:“我叫禹天敌。”
夜帷四合,后院挂起灯笼。秋夕的气息突转凛冽。
自入此衙门,乐逍遥暗感敌意潜然,不明陈友定的部属何以个个都如那少年官佐禹天敌一般,虽皆强按而未发作,眼神却似恨不得吃了他。他心下升起不祥之念,犹如羊入虎口。
粼儿随他前行,一迳鼻翼微动,不知嗅到什么。此非寻常衙门,行院通常为军事重地,陈友定领军宣慰江苏,驻防本地,入院即置身于兵辕。守兵奉令仅放乐、粼二人进辕,周遭旗麾猎猎,虽不比昔在傲雷帅营曾睹的雄盛光景,却另有一股肃杀气象。
乐逍遥暗悔让粼儿跟随履此险恶境地,或惊吓了小姑娘。转面瞥她一眼,本想悄言安慰,却觉粼儿面上并无惧色,只似嗅出什么异味,妙眼含惑。他不禁低声问道:“有何不妥?”粼儿垂睫思之疑惑,轻轻的答道:“有味儿。”乐逍遥只道别有所指,警然抽鼻一嗅,旋即说道:“此间空气中只有一股羊肉泡馍的味儿。”回面朝她挤挤眼睛,不以为意:“换句话说,亦即羊膻气味。试想,倘若咱有机会去关东强雄的营地逛逛,会闻到啥味不同?”粼儿怎知。
乐逍遥嘴伸她耳边,低笑:“狗肉味。”这只是他从县塾里听来的风俗,指关外人好食狗肉御寒云云。
一只手徐伸,送麾布浸入水盆里。待蘸湿透,突然翻手搅转,绞得湿麾拧紧绷直如棒。
乐逍遥远远望见营地灯笼晃曳骤急,辉映百灯环围中间的一人,凝立稍顷,胳臂虬肌鼓涨,随即撩手挥抡,拧若长杆大棒的湿麾舞将起来,霍霍风劲,遥观宛如乌龙矫旋闹海,翻天反地。乐逍遥看得眼大起,院中悬挂的灯笼突然接次熄灭,昏暗里劲气纵横,冲激罡斗。
灯灭之霎,他只觉不可思议:“这人把湿布绞拧如棍,挥耍恁急,竟没打破场边半盏灯笼纸罩。却以劲气将灯光逐一依序摧灭,内力运御的门道委实不寻常!”一时间,那人身影凐没无显,仅见棒影迅转万化,旋若风车斗扩。场边侍立的兵士气为之屏,憋迫骤窒,已有数人吃受不住,身形摇摇欲倒。
那人忽觉黑暗里有影悄近,面不须转,斗然反手撩甩,将拧绷犹直的那条布麾嗖地送将过去。
乐逍遥随禹天敌走近,突感劲气直击而至,忙欲出声唤道:“小心!”布麾煞然凝止去势,距禹天敌面门不过尺许。本已暗灭的灯光竟又顷皆复明,其亮如故。禹天敌直挺挺地立于布棍荡击之梢,面无表情,乐逍遥心下却凛又甚:“原来那些灯不是灭了,而是被那人劲气激抑,压得暗隐光芒。待他收减劲道,灯又回明如初。尻,我要怎么练,才能似他一般内力收吐随心所欲?”
场中那人在灯笼下逆光而立,功力既收,布麾软垂于地。但听禹天敌禀道:“大人,乐逍遥来见。”握布之手陡然青筋凸虬,本已蔫垂的湿麾又即绷腾而直,指向禹天敌面门,乐逍遥方吃一惊,布麾竟在那人振臂之间化为无数碎片荡撒无存。
“乐逍遥?”那人立于粗桩杆丛前畔,面廓微侧,闻名竟似微有动容。背剪腰后的手不觉交握一紧。
乐逍遥面色虽然如常,心下亦感惊佩难言,暗异:“难道陈友定竟是深藏不露的一等一高手?”那人面只微侧,突然发足撩旁,飞起两根杆子,信手自抄其一,拨送另一根杆棒抛向乐逍遥。
乐逍遥本不想接,恁奈那人以棒直搠咽喉,势如迅霆般至。他心头一惊:“怎么刚见面,陈有腚就要我命?”那人随手送棒封喉,使的是剑招。乐逍遥怎暇迟疑,剑意应激而生,不得已接过抛来之棒,绰手不挡反撩。
一卒在旁忽嘿:“点苍剑法!”乐逍遥随手撩杆成势,顿有二盏灯笼迸破火撒。
那人见剑势凌厉异常,似点苍而非,不由亦诧,棒改竖迎,“笃”一声格开乐逍遥伸撩之杆,轮到乐逍遥吃一惊:“我这招‘不知所措’,还从未給人硬碰硬地挡得掉!”他无意与命官平白冲撞,正想弃棒告罪,那人突把杆棒变招为枪法,连串飞搠,封绝他转寰余地。
乐逍遥原是站在粼儿身前,见势凌厉,为不波及于她,只得横掠入场,一口气犹未舒透喘畅,眼前棒化千枪雨落,招招直迫要害。粼儿猝所未料此间陡有险变,心悬而起,紧张得小手心里满是汗,倏因其快,尚未反应过来,乐逍遥业已险相环生。
他今已远非初出茅庐之儿,虽感不解:“为啥这官儿甫见面就要我命?”纵怀千疑万惑于心,究竟临危不乱,觑得那人枪法精密中似仍未能掩尽余隙,不加多思便以小桃所传“一字追风剑”搠入破绽。此招纯为取快,旁卒又嘿一声,仍能认得来历:“慕容氏之剑!”
乐逍遥闻声乍愕,那使棒之人低哼:“下一招想是‘十字电光剑’了!”不待乐逍遥又讶,千般棒影骤拢,封夹追风剑势。乐逍遥不得已惟有变招为“十字电光剑”,本为荡开棒格之势,哪里想到那人既已忖及判定,已有应对,枪法迅变刀狙之势,切入剑招门户。乐逍遥心惊愈甚:“这厮什么招数也会!一根杆棒化刀化枪,全皆厉害之极……”他剑法虽强,怎奈手绰长棒非比使惯之剑,既轻又长,耍不趁意,出招难免诸多失畅。稍刻顿挫,变招已迟,手腕吃一棒横拍,脉为之麻,又被棍风劲扫,拇指创断旧伤复生剧痛,杆子脱手。
“新晋一品风评,不会就这两招罢!”
耳听冷哂含诮,他本不为意,但当那人横棒击喉,势迫背抵木桩,退无可退,无奈唯有伸手再抄接脱掌乍飞的长杆,从侧斫腰,此为乱剑诀之“肝肠寸断”。那人顿感刀招已老,不得已后跃丈许,伸棒搠心,变招又似剑法。
乐逍遥心下暗怦:“又被他破了招!”未待诧问究竟,再陷险境穷绝。他这时不能不尽敛闲念,全力以赴,一招招乱剑法流水行云般倾洒而出,堪堪接得下对方变化无常的棒击。
然而乱剑诀若不以强劲内力发驭,徒凭其妙,既与高手戮力竞技,究难硬碰硬地打出一条生路。那人棒端发劲刚猛,乐逍遥但与之磕,虎口剧麻,几失握棒知觉。这时突感对方变来变去的招数不再改变,既斗至酣,怎甘旗鼓相当,渐取钢鞭打法,大开大合,当头猛烈砸打,每击力若千钧,教他越难取巧得免。
乐逍遥身边土激尘扬,震荡不绝。与初时相比,当下局迫更蹇,暗忖:“先前变招繁多,固然已是难当,可我毕竟还有一线余地与之周旋,但他改以鞭法一味顽攻,我更无转机可待。原来这厮的看家本领是使钢鞭……”虽是使鞭,不同于凌钰筎的软兵器,此人所擅为钢鞭重锏一路,乐逍遥叫不出名堂,只觉气紧愈窒,惟退桩林竿丛之间,籍以遮挡一时。
只道那人因难施展,必不追入,那料竿桩无阻,并非当者皆折,那人身临丛桩林立其中,一支杆棒仍舞若矫龙游林,半点不沾不触旁边桩竿,只紧缠乐逍遥身形不舍,鞭法之精,堪属出神入化,时为罕有。乐逍遥被绊难脱,一心只要自保免伤,计穷关头,不假稍想便以“章门穴”发劲,强忍苦楚,催一注真气激至棒梢,撩送乱剑诀之“不测风云”,顷间迫土划然迸裂一道急往之线,逼到那人身前。
昏暗之中不知哪卒突叫一声:“师兄当心点苍剑气!”
乐逍遥内力原本收发不能随心,倘在往日逼出剑气,这下难免要伤人方休,尚幸他因受凌钰筎所制,虽蒙田英寿授以“章门穴”瞬间逼气发力的旁门法窍,毕竟吃痛难耐,怎能持久?这注真气未顷又消,那人已感局殆,后跃丈外,只手持棒点地,眉为之轩:“好!真家数逼出来了……”语未迄,脑后连有六盏灯笼迸爆落地,显受剑气余威所摧。
乐逍遥一时胁痛难言,暗警:“再别经由那处穴脉用气!”垂棒于地,正要拱手罢斗,对方棒梢轻拍地面,啪啪两下,随即耸翘而指,那武官说道:“再来!”怎待乐逍遥多言,棒仍取鞭击着数,当头打落。
夜风中竟有雷霆声激,夹头盖脑倾劈。乐逍遥觉乱剑诀实难抵敌,为不牵动胁痛,岂敢多使,未及思忖该取何招以对,头顶迭似连串焦雷炸响,他全身血行亦固,悚然之余,不觉退凝一招“无尘无垢”。
那武官顿感鞭落无凭,一时窥不透虚实真幻,噫呀声中,曳空后腾桩旁,棒横身后绰守门户,眼光投觑,闻有卒道:“似是‘圣灵剑法’!”乐逍遥终于不禁诧转面望,心道:“接连喝破我的名目,谁这么有眼水?”昏灯之下,悄立十数卒,一时看不清何人出言。
忽听粼儿唤声“当心”,乐逍遥犹未回视,便听忽霍一响,那武官撩脚断桩,半截木桩从空中飞砸过来。乐逍遥剑势既构,并不退避,绰棒划个“之”形,奇迅无比地点迎而上,拨落那截飞木。便只此霎分顾,未留意那武将伸棒搠插于地,倏然发劲激起一道飞尘扑溅脸面而来。
乐逍遥没试过“剑一”能否连尘土扬面亦挡得住,既觉此招已老,怎足再恃?忙抬一只手遮额挡目,展身旁避,因觉那只曾伤的手连经劲震,没了知觉,唯换左手绰棒,这一来再使剑招更感失畅,粼儿忖及倍忧,突然眼之为圆,只见一道微线破土疾划,豁然追至乐逍遥脚下。
每当他使出玄神步法,往往行迹游幻无定,罕曾被敌追袭得着。怎料落步未稳,那武官袍动棒掠之下,竟送一注迅难觉察的剑气破土袭来,这又出乐逍遥所料:“他是使鞭高手,怎么连剑气也有?”本以为凌钰筎所云“十八般武艺样样精熟”乃是吹,迄临此境始感,衙门此人方属他唯一见到的这等样行家。
“留心了!”耳听那武官一哂轻轻,剑气摧夺已迫。乐逍遥闻言忽尔动念:“他若存杀意,便不会出言提醒留神。”纵听到其言,怎及剑气之快?乐逍遥步法急幻,取快掠避,眼见豁土扬尘之线反催愈急,霎间已不过数尺之距。他咋舌不已,再次取位“章门穴”驭逼内劲,翻手将杆棒刺驻于地,剑势陡沉,扫划一招“无地自容”,趁土尘激交,旁纵桩顶之上。
栖犹未定,木桩突摧。乐逍遥坠身之时,情知必陷倍恶境地,只得使出“剑二”未雨绸缪。棒影幻如剑花气雾侵迷,众卒惊瞳之间,连爆一串灯笼坠地,便连先前几次出声道破招式名堂的那人,当下似也神凛忘言。
往常乐逍遥的剑法使到此时,多半已告尘埃落定,鲜有缠夺不下的斗局。然而漫撒剑雨之中,蓦见一棒悄点眉心,变招灭形无相,瞬间破隙而入。乐逍遥心头一寒:“这招居然破了我的‘剑二’!”总算眼疾手快,摆头避过那道长驱而入的棒影,忽觉对方只须扫打一棒,不必恃剑鞭之锐,已足断他颈骨。忖此愈为惊憟,哪暇稍想,随手亦回一棒为绝地反击。
眼帘里现出那武官方正微黑的脸容,棒化“剑三”所向,正当其面。乐逍遥动念飞快:“可别失手杀了他!”不顾己身临危,振腕偏移棒尖去势。“章门穴”再如针穿剧痛,真气稍吐即消。
场外众声齐寂,只剩一盏灯笼完好无损,在夜风秋寒里犹悬檐头。那武官面孔稍转,瞥看乐逍遥所伸之棒在肩旁粗桩一点即移。他觉桩无损撼,两眼顿有难以窥察的得色霎掠而过,料旁人皆已看清孰胜孰负,那武官微泛冷笑,将棒梢移离乐逍遥脖侧,两相交眸,齐手弃棍于地,那武官堆欢抱拳道:“了得,了得!俗话说少年出英雄,乐少侠果然名不虚传。再比试下去,只怕连最后一盏灯笼也保不住……”话声未迄,那盏灯突从脑后飘坠而落,迸撒碎屑火星。
那武官讶眸稍瞥,随即嘿然又道:“好强的瞬间剑气!当真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禹天敌面无表情,吩咐参随重新掌灯。
那武官迳引乐逍遥至练武场边,卒已斟奉两碗水酒。武官与乐逍遥各饮既毕,灯复亮如初,乍相交觑,乐逍遥心头一怔:“怎么是他?”面前武官披袍转望,腕挂一根钢鞭,拱手为喏:“陈大人奉命赴江辕视理汛地,下官瓜儿成都,代领城防宣慰庶务。乐少侠所禀若属城中治安之事,跟我说就行。”
这场比试突如其来,彼此虽各倾尽解数,只因骤来骤息,当真点到为止,迅如一通急雨。即使双方未动真刀真枪,厮拼情势之恶,亦不免教粼儿在旁捏出冷汗,为之心紧,暗觉那武官瓜儿成都招数中实非全无杀气,不知所虑为何,一直强自收抑。她晓得乐逍遥伤患未愈,性却好强,适才厮斗即使到最吃紧关头,他也隐忍足伤之痛,不肯稍露于表,似觉对手相让,乃为糗事。
那武官每棒出手,却戮七分力,若非乐逍遥剑术神妙,纵然不死,只怕要落个损筋折骨。稍觑武官扫棒摧折七零八落的残桩断竿,足知其险。俟至两人弃棒罢斗,她思之犹难定神。正想到乐逍遥身边,只见两三个卒子凑至桩柱前,看乐逍遥伸棒戳点的那条竿木分毫无损,卒笑:“道上哄传那小子一路打过来,什么剑术如神、内力深厚……耍了半天,到底连根桩子都撼不断!”说话间手稍触碰,倏发一声裂响,竿柱徐徐断折倒地。
卒声哗然之际,瓜儿成都只作未闻,自忖纵使乐逍遥不动声色点柱摧桩的劲道果属不凡,比起棒端居然剑意横溢、遥遥荡尽数十盏灯笼的神奇,未免着于形迹。修为高低迥者所见,究乃深浅不同。他没把卒子之哗放在心上,毕竟未出全力放对,此回合焉能立判高下?
籍灯光复炽,忽然认出面前少年样貌倍晰,瓜儿成都一愕方笑:“找到茅厕没有?”两人初见乃在乐逍遥乍进苏州之时,其实乐逍遥先已想起,笑道:“没呢。到你这儿屙罢?”禹天敌与旁边数名参随闻言皆觉无礼,眉刚皱起,瓜儿成都却不以为忤,嘿然道:“好哇,憋不住就屙了再走。”
两人相对打哈哈,心下各转念头。瓜儿成都暗警于心:“那日见佛笑痴与这小贼同行,素闻佛笑之剑天下第七,难怪小贼如此有恃无恐,竟敢大摇大摆地逛进我这儿来,莫非真有昆仑派暗地里給他撑腰?”眼角又觑一俏丽小女孩身影于旁,竟看不穿是何路数,愈觉诡谲:“探报当前城中各方都暗里围着这小贼转悠,又与傲雪有染,连李思齐都拍他马屁……旁边这妞却是甚么路子?”
乐逍遥眨着大眼谑然道:“说完事再去屙。”瓜儿成都自敛满腹狐疑,堆欢以询:“何事要陈?”
“陈……”乐逍遥取烟卷叼嘴,眼皮微抬,不怎么相信官话,猛丁反问:“有腚大人真的不在城里吗?”瓜儿成都觉无相瞒的必要,免得他回去问傲雪,反使自个无端被动,乃答:“陈大人刚获升职,管区扩至江北汛地。另有更重要的事儿须奉令去办,城里一般庶务交代下官打理……”乐逍遥突问:“不是说关保主事了么?”瓜儿成都暗讶这小贼竟于官府人事所知不少,自有应对:“哦,他最近另有调派。”
乐逍遥追刨:“刚才进来时,外边围一堆告状百姓是何因由?通常有冤只往府衙去诉的,你这儿连门前鼓都没有……”瓜儿成都表露同情之色,倒未隐瞒:“陈大人常教诲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山薯。那些百姓告的是关将军的兵马践踩农田、强占耕地驻屯,却又倒手私售給商家圈而另为他途……这类案别说寻常衙门接不下,状纸递到陈大人这儿,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接!”乐逍遥随嘴调侃:“伸手去接就是了。”
瓜儿成都涩然摇首,低叹道:“关将军可不是一般的人,地方上约制不下他的兵马!总之,这事你别问了,免让大家为难……”看其神色苦恼绝非做作,乐逍遥张大眼睛慢慢明白,烟头在嘴上翘:“原来你们还是做不了主啊?这官儿当的……”瓜儿成都挥手扇烟,神色已然不耐其烦,皱眉道:“等你有机会长大致仕就知,官场里混得越久,别说为民作主,其实越发六神无主。”
乐逍遥暗想他言中多出“有机会长大”这般无意间的修辞是何含意,瓜儿成都伸手欲捧茶杯以示送客,但终是再询来意:“乐少侠欲陈究为何事?”乐逍遥觉察一层微妙处,不解何故瓜儿成都意欲送客时,其旁诸员佐弁却使眼色连阻,仿佛另有用心,悄促瓜儿成都改变主意。瓜儿成都只当不觉,眼光注视乐逍遥,相互揣测。
乐逍遥不明何因,觉当下既找着主事的,只管直陈:“听闻江北受灾百姓至今衣食无着,缺粮少药,处境堪忧。小民斗胆,想问官府有无赈济之计?”他心下存盼,祈能求助于衙门,免去民间筹措的杯水车薪之蹇,瓜儿成都却笑:“江北不是我的管区,你没找对地方罢?”
乐逍遥仍欲力争:“可是就连捕蟀阿叔都这么热忱,四处筹措。即使没在大人辖区之内,衙门也该想想法子……”瓜儿成都伸手又欲端杯,叹道:“虽说百姓算是官府的衣食父母,然而朝廷养着千军万马也很不容易!既逢一时天灾,大家理当以全局为重,共体时艰。不要总是抱怨,叫哪个衙门突然间开出这么多粮,我们都是爱莫能助。小兄弟,莫谈国事!”
乐逍遥满怀盼望而来,不料碰个钉破鼻而入,扎痛心头。瓜儿成都见他难抑失落之情,不由竟触心头一丝恻念,过意不去,蹙眉道:“不过,等陈大人回城,我会寻他商量。你还有何事欲言又止?”此人眼光厉害,稍瞥竟能看出乐逍遥犹揣来意非仅如此,尚怀未尽之言。乐逍遥总感隐隐有一处不妥,急难明悉何生斯念,被瓜儿成都猛然问及,不觉的道:“小民日前探知河西纳兰春树一伙要乘武林盛会筹办未届之际,大举来犯姑苏,血洗凌烟阁。为止干戈,小民陈请宣慰都司衙门增兵加防,免得出事!”
这番言语乍冲口边,脑海里突荡一曲怆凉,缈然不知飘自夜穹何处,似悼亡,似思乡。
他心头一怔,诸弁已皆闻言变色,齐按佩刃,四下里攒然涌近。
显然是随禹天敌眼色而动。乐、粼二人被围,连取拔兵刃相抗竟亦措手不及,心头一阵紧张。乐逍遥不解的道:“大人?”瓜儿成都锁眉未言,不知因何却似有事拿捏难决。既回避乐逍遥的眼光,又没理会禹天敌等诸弁纷目催促之意。他身后走出一人,小校着束,神精气敛,扫视按刃欲拔诸弁,喝道:“都司衙门里怎能造次!要干什么?”
乐逍遥咦,心道:“这声音似是刚才连连喝破我招数来历的那人。”昏暗混乱中未待寻眸看清,却见禹天敌示目众弁勿退,冷语凛若寒锋:“二郡主有令,要拿这小子问罪。”乐逍遥猛然想起傲霜教人颁有明悬暗花,既记起来,才省自投罗网,暗吃一惊:“老账这会儿算?”禹天敌目视瓜儿成都,催道:“大人拿主意,良机勿失!”
话虽是进禀,意似胁促。乐逍遥听出来,暗觉不解,那小校道:“榜文我也看过。二郡主要拿他问罪,但三郡主却护住他,此乃我亲眼所见。别人的家事,何必理会?”瓜儿成都微微点头,似觉甚然,锁眉未语。乐逍遥暗想:“她姐找我问啥罪?还不是泡傲雪的罪过……”禹天敌觉千户大人举棋不定,一咬牙,语中杀锋斗炽:“既然大人拿不定主意,我帮你拿!”
忽然发掌击向乐逍遥心窝,出手之迅,岂容乐、蔺二人猝间反应过来。瓜儿成都眉梢一动,投目即见身旁小校掠臂拦掌,与禹天敌交格。乐逍遥方讶那小校以及禹天敌的武功竟皆了得,只听小校沉声道:“师兄,莫陷大人于不义!”禹天敌凛然瞪视瓜儿成都,寒着脸道:“你是怕陷陈友定于不义罢?天敌一个人扛了!我杀了他,你们尽管解我去小雪营治罪……”
乐逍遥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兀感倍为困惑。身边掌相交格,推夺不下。忽闻一卒来报:“侠王丁爷差人来贺!”因见此名老军原是陈友定留在都司衙的旧部,诸弁忙将半拔之刃按回鞘内。乐逍遥心想:“老丁赶在这时来贺什么?贺我自投罗网?”但觉丁建阳一伙每来必愈陷他于不利境地,辕中好手如云,殊出料外,单只他一人或尚不虞寻隙走脱,只虑粼儿有失,暗悔不该贸然领她履此险境。
瓜儿成都挥手悄示那两个交掌互较的部属且住,面转辕门,皱眉道:“贺什么?”那老军禀道:“丁府以金牛玉马为礼,贺陈太夫人大寿。说是三日后定当亲临赴筵,拜见陈将爷。”乐逍遥兀自在旁张着大眼,瓜儿成都微嘿道:“他听谁说老夫人要做大寿?”老军嘴边挂些好笑之情,忍俊答:“哦,是大人那位远房兄弟,逢人便说……”
乐逍遥心想:“哪个远房兄弟这么‘三八’来着?”瓜儿成都摆手教那老军先退,转面见禹天敌与众弁仍瞪乐逍遥不舍,他眉又锁起,沉吟道:“乐少侠,二郡主的海榜悬红,你该不会不晓得罢?”乐逍遥不知此人究持何意,答道:“既来之,则安之。”这是心头话,出言自然而然。
瓜儿成都红着眼珠瞪视他端然自若之颜,浓眉深锁:“那你此来,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喽?就只为了江北赈灾,以及防范河西人寻仇凌烟阁之事,与你何干?”乐逍遥湛然迎眸,正色道:“小民不知山中有什么大老虎在等着吃人,就算真的有,这两件事我也是一定要做的。”诸弁闻言倍为眼光狠锐。
粼儿悄看乐逍遥面廓,眸含爱慕愈深,浑不把刀丛枪林放心头,只觉世上像他这样的人儿,委实可遇不可求。即使是遇,也须缘订三生,求得一次邂逅。
瓜儿成都眉头一轩,凛然道:“据我所知,乐少侠与凌家父女无亲无故。何必为了他们惹火烧身?”乐逍遥苦笑:“我更不识得江北百姓。可有些事,不得不去做,即使做了他们也不知晓……”诸弁闻言皆瞠,如看怪人异类。
禹天敌冷冷的道:“只怕你未必有命去做!”振袂将欲出手,那小校立察,又挡在前。瓜儿成都瞪退禹天敌,抬手取示一张悬红榜告,正是日前傲霜教人所颁。让乐逍遥看清,他才说道:“傲二郡娘幼辅天子读书,权倾当世。她金口一言有如圣旨,我若遵命而为,雪帅须怪我不得。就算杀了你,傲家也只有感激。乐少侠身手不凡,可这是在兵营之中,戏文之外,谁也挡不住千军万马!”
乐逍遥亦知,唯有苦笑:“我一条命若能换得江南江北生民平安,死也值得。就怕你们不肯做此交换……”置身杀气遍织之间,觉势难保命,正想为粼儿求一条生路先放她出,瓜儿成都瞪着他的眼神有些微难觉察的变化,忽道:“交换便做得。我本想交你这个朋友……”随手撕碎那张悬红榜告,诸弁眼中均有不忿之色。乐逍遥亦诧:“大人……”
瓜儿成都道:“河西人与你无怨无仇,凌家更与你无亲无故。既然要交你这个朋友,我愿设法说服本州其他衙门,多筹钱粮送往江北。”乐逍遥不意如此转机,正要拜谢,瓜儿成都摆手又道:“但我要你立刻离开苏州,不再提及刚才所言河西寻仇之事。”
乐逍遥愕余,因觉心头疙瘩,不由的道:“可是,河西人毁城寻仇在即……”瓜儿成都眉刚一蹙,禹天敌终于按捺不住,随一声猝喝,蹿身而出。那小校因觉不妥,正要出手加阻,却被另几名佐弁晃身挡碍。
“河西人与你何仇?”禹天敌不动则已,身形既动,顷如旋风卷荡,飓然飙扑,夹尘扬土,和身飞摧一股凛烈掌力,势可推山倒岳。
乐逍遥见粼儿在旁,恐伤及她,岂让对方撞近,急起一脚微晃,劲由“章门”旁引,提足承至禹天敌旋扑的身下,虽处众目睽睽之间,风魔神腿迅妙毕显一霎。禹天敌只觉后背吃踹,掌力未及摧近乐逍遥身躯,身不由己,霍然弹回诸弁之间,恍如梦迷微瞬,不知何以犹能立身未摔?
诸弁一阵惘然,面面相顾,有语低咕:“这样就打完了?”只见乐逍遥扫视众颜,袂裾似是未曾拂动,犹立于前,说道:“干戈血火,瓦玉难全。何况两强相拼,纵是杀敌一万,也必自戕八千。我与河西人无仇,也不想看到河西健儿撒尸遍巷……”
禹天敌脸色红涨,提掌又欲再拼,旁边横来那小校之手,眼望乐逍遥一以当众之躯,瞳孔收缩,低叹道:“师兄,不必再试了。”随即踏前一大步,拱手为揖,道声“承让”,方问:“乐兄,你还……到底知道多少?”
乐逍遥不意修为悄长,竟能妙凭一脚踢回禹天敌,暗异:“难道真有袁和平、老苍龙诸位前辈在冥冥之中帮忙撑得这么稳?”见那小校出言探问,此人屡番回护,岂有不念?乐逍遥肃然还揖:“我知你叫可凯臣,那日……”那小校可凯臣微笑道:“那日我见乐少侠被凌家那刁蛮姑娘欺侮,心有不忿,追去想教训她,不料她有接应,差点回不来。”
“回来就好,”乐逍遥不由叹道,“说来不怕各位见笑,我曾夜探凌家庄园,也是险些出不来。海深不见底的感觉,概似这般!”
诸弁闻言又即相觑,心仍将信将疑,面色却缓和了些。可凯臣含诮道:“密报凌家新近与老察罕互有往来,料以凌天昊、王保保武功之强、势力之大,谁想前去招惹,无异以卵击石。”乐逍遥看诸弁神色愤愤,均似不以为然,他暗叹一口气,道:“动起刀戈,不只两败俱伤,更患殃及无辜。但愿河西纳兰前辈和他门下一班弟子,也是这样想。”
转朝瓜儿成都,再陈:“逍遥儿实不愿见这般结局,是以冒昧前来,求大人念及姑苏百姓无辜,不应有此无妄之灾,加派人马严守凌府以及城中各处要隘,好让河西的朋友见已有备,趁早知难而退。”
“你想的太简单了,”瓜儿成都见那老军又到辕门候禀,想是丁府来人催促召见,他皱眉移目,投觑乐逍遥挚恳之眸,突道:“既然这样,你把河西人藏身之处报告衙门,好让官军先行一举剿除,岂不更好?”乐逍遥疑纳兰门下必仍以墨宗祠一带山林为暂且容身的巢穴,闻言却即摇头,截然拒却:“我不知道。即使知晓也不会说,只是不愿两虎相争,却又何必将人一锅端?”
瓜儿成都、可凯臣不由一齐肃然抱拳为敬,乐逍遥懵懵然回礼,觉此处诡谲难状,恐又生变,为带粼儿安然得脱,乘机告辞。瓜儿成都向可凯臣对视一眼,交个不易觉察的眼色,方道:“乐少侠所禀之事,本官这就着手处理。衙门的规矩是,我这里既然接手了,你勿向其他府僚再提此事。可能应允?”
乐逍遥见其应承,不枉此行。急于带粼儿离此诡谲之地,未暇多想,欣然道:“这有何难?”答允之后,籍机再进一言:“外边那些百姓申冤的状纸,还盼大人接下。”瓜儿成都不理诸弁又递眼色暗示勿放,迳自端杯,举茶说道:“这要等陈大人回来定夺。凯臣,送客!”
乐逍遥见难再谏,心想他不过是个千户副将,斗不过关保,唯有道声“拜托”,领粼儿别去。背后许多眼光犹盯如刀丛抵背,纵不回觑亦觉脊寒,虑又生变,果然走至辕门边,瓜儿成都忽喝:“等一下!”
乐逍遥心为之绷,暗汗悄泌:“又改变主意?”脚步微驻,背对满营刀丛,使眼色教粼儿先跑。瓜儿成都却指一处砖石小筑,道:“厕所在那边。”
目送那对少年身影离去,瓜儿成都不禁微眯双眼,犹眺辕外。嘴角悄泛难抑好笑之情:“傻乎乎的!”转觑诸弁仍然剑拔弩张,更有人蠢蠢欲动,似想追去。瓜儿成都又皱眉头,撂话截然:“在我的管区,不许搞事!”
数口刀呛啷出鞘,纷皆环指瓜儿成都。禹天敌红着眼珠道:“师兄,别忘了你一身武功哪儿来的!”瓜儿成都看旁边一张张年轻气盛的面孔涨着愤筋,绰刀的手虽颤犹逼,心为之怦,眉锁愈紧,低叹道:“先找回紫英罗,省得师父操心!”禹天敌虽仍不服,余众闻皆心头一凛,触念暗忧紫英的处境。
眼见都司衙那老军仍在辕栅外等候,瓜儿成都皱眉瞥向禹天敌,压着声道:“把家伙收起来!我带的部队里不只有咱河西人。”
待瓜儿成都前去会见丁府来客,诸弁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不甘散去,仍似一锅滚烫的沸水。因见几双血丝红织的眼又朝自己投来,禹天敌一咬牙,发狠道:“别放那小贼走脱,免事败一篑!”诸弁面面相觑,旁边一个少者迟疑道:“咱们去做,怕会牵累三师哥。寻仇之事到底要不要他帮手,就连师父都踌躇再三……”
有个疤脸小校点一下颔,又摇了摇头,低声道:“瘸子武功很怪,刚才踹天敌那一脚,你们有没看清路数?怎么踹的?”旁边都摇头,有一人默想俄刻,咕哝道:“怎么踹法便看不出,倒觉他出手留情来着。不然就连戳三师哥那一杆子,只怕也……”禹天敌觉各怀忌惮之意,不由恼道:“休长别人气灭自个焰!老二不在、老三恋栈,咱找风老大,分头行事。”为振众气,言毕率先抬手,与每人对拍一掌,抖擞精神道:“不日一举铲平凌家,此行只许成不许败。各位同门,咱们凌烟阁见面!哈哈……”
其他人摩掌操拳陪着“哈哈”。
“哈哈,”为避与丁府的人撞满怀,乐逍遥率粼儿从侧门一溜烟跑出来,钻到衙外犹聚未散的人群里,回思适才所历情势,一时虽难定神,却先忍不住笑:“武戏平日看多了也是不枉的,哈哈……刚才的对白实在是恰到好处,听起来好有‘宗师感’。粼儿,也多亏你帮着事先排拟出来让我做足功课,背熟才进衙门。不然只有‘咦哦咦哦’了!”
粼儿浅涡含嘴道:“你说要进衙门的,当然不好失体呀。但我觉哥哥踹出的那一腿更玄乎呢!”提到那一腿,乐逍遥得意中难掩几分惘然,抬脚晃了晃,作势朝旁人屁股比划,咂惑曰:“对呀,玄衣秘笈里分明没遗下这一招,我如何会的?想是那晚因见狄青龙与魏香神在天平之巅对峙,就这么你一腿我一腿地把卒子踢来踢去,跟玩毬似地。于是我不知不觉就留意记下些踹法了罢?这事有喔,当年毬师傅到学塾里教习,我们就是这么在旁围着看他耍,由而学会踢毬地!”
话到此处,嬉态忽敛。背剪双手而行,郁然道:“本来还有一事想跟衙门提起,或许他们有办法找到那些失踪的武林同道。只是突然之间,这话我咽了……”本似自言自语,冷不丁转面朝粼儿低语:“你的灵感果无差错,确有一股熟识的味儿在里边。以我这么聪明,也知刚才好险。禹天敌眼中的仇恨神情,绝非因为傲霜悬红那张榜文,只是发难的籍口。还好茅厕那个环节,被我急中生智搞出来,冲淡了紧张气氛。”
粼儿点头称然,随即又有惑:“可你为什么进了厕所,又往另一边爬墙出来呢?”乐逍遥搓着湿半襟的衫,释曰:“这个举动未免多余,乃因我一进去就吓个跳。衙门里的茅厕居然比乡镇百姓平生住宿的房子豪华阔气得简直是天上地下这么大的差别!”语毕啧然,嘬嘴:“惊得爬出了都!”
谈论间,同看天候不早。乐、粼二人因感疲乏,都想回打尖处且歇。不见廖永忠、孙柳陌踪影,兀自东张西望。乐逍遥忽指前边:“城墙下聚有好多拉车的,不如咱去搭。”粼儿自无异议。
乐逍遥叫倆车伕,先教粼儿坐其一,随即登随后辆,指点去处:“仙客来。”本地车把式果然轻车熟路,不待问明详细,各拽一车撒开脚跑,步若飙尘,足蹬风火轮般急。乐逍遥溅了满脸土灰,叼烟正夸:“怎这么快,跟飞毛腿似地……”忽觉不对,转头乱望后边,摆手连咦:“我倆是一路的,怎么分头拉着跑啊?”车把式闷声不答,却跑得更快,迅若离弦之矢。
乐逍遥嘴上烟卷弯蔫,两手紧抓车扶木免摔,愕曰:“整的这又算哪一出名堂?”见两车去向截然相反,乍以为车伕浑没听清,待要再加提醒,耳边登登跑随之声频迭。原来十来条头扎羊肚巾的短褂汉子拉着空车飞奔于旁,呈左右交夹阵形,围他在内。
群车冲撞之下,满街行人惊乱躲避,唯前边一个盘腿坐地的破袍卖艺人浑若未觉,眼裹黑布绫子,瞽然空茫自怅,双膀袖垂萎虚,马头琴倚怀,以足弄弦,自弹自唱。尘中一调孤愤:“水天空阔,恨东风、不识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乐逍遥虞与粼儿失散,本要挣跳离车,却因颠簸甚急,难免摇晃难支,眼见短褂汉子拉车撞近无臂艺人,惟恐滥伤无辜,他猝起一脚,踹车把式。这道腿法便连禹天敌也难幸避。却忘了经由“章门穴”发驭内力,踹出无劲。那短褂汉子腰吃一踹,翻身滚窜,就势拽车改变去势,猛地推向河中。
乐逍遥未待扶车坐稳,短褂汉子突然送手抛投,掼出一道奇强膂劲,忽霍声中,乐逍遥连人带车飞落河面。两岸行人见状纷呼,总算乐逍遥历险不乱,跺足蹬车,借势弹身高纵。那辆车噗通陷溅大团水花四绽,他籍轻功跃返岸上。身未落定,一人拽车急承,不等乐逍遥坐稳,猛发一声吼,引车奔河飞跃。
苏州河巷虽说不阔,但车承一人,那短褂汉子仍能拉车跳越水巷,腾空凛凛,这般身手委实了得,直教行人纷声惊哗。乐逍遥怎肯随车过河,突然发足蹬车伕后肩,劲由章门旁引,将那汉子连人带车踹送对岸,撞入店铺里,破陷板壁大片。
他借蹬脚回弹之势,倒翻筋斗又返此岸一隅。听见居民有骂:“苏州城里哪来这许多拉车的北汉?小桥流水,咱们有船,要侬来作甚?”一干扎羊肚白巾的车把式且奔且还嘴:“吵什么?咱这出叫‘车王争霸’!”究竟不熟城中地形,前头跑得急的两人脚下忽绝去路,连车跌堕拱桥下,高溅水花争相辉映。
“随你们自个争去,”乐逍遥心惦粼儿,怎暇稍耽,转身跑寻。耳边呼喝连连,七街八巷又冲出许多车把式,同般扎头巾著短打,引车抄近,争来追缠。怎奈何得乐逍遥既展玄神步法,飞跑起来,如风飙尘。
那干拉车汉子见难追近,情急纷呼:“风!风!风……”乐逍遥且跑且愕,皱起脸道:“整啥?”不意前边兜来三五辆车挡道。他一头撞将上去,绊翻斤斗,顺势滚身越过挡道车顶。数名短褂汉子齐展拳脚来斗,纷乱扑空,转头方见乐逍遥去得远了。
一路不停遇有车伕引轮交夹缠绊,每经磕脚互踢,怎当得“风魔神腿”之踹?
乐逍遥虽说所向披靡,屡遭缠斗,究患当真无望与粼儿会合。扫视各巷更多短褂汉子引车追抄小道,四面来狙,他情为之急,发足顿地,斗展炫技“风魔天下”。
身当纵腾,忽听得一串轻若稍不点地的疾奔之声骤随,未待觑得分明,一影后发先临,蹿转前方。远近车把式欢声迭传:“风老大,瘸子交給你打发!”
马头琴韵冷冷拨引,送杀气肃煞。
寄刘克庄梦方孚若调:“车千乘,载燕南代北,剑客奇材。”
迅如两道疾风交会,乐逍遥浑未觑明来者,陡临连环飞腿狂烈旋蹬于前,睁目遍晃足影,虚实难辨,怎容应接得暇?顷即气为之紧,不得已横身旁掠,肩、腰频着腿风带及,吃疼非轻,尚幸腕缠“木灵”可堪一撩,甩膀乍与那道腿影相交,臂膀竟亦震失知觉。
乐逍遥一时晕头转向,迭串斤斗翻逾屋脊,落于城墙前街,犹不停耽,乍沾地面便又拔足飞跑,仍寻适才粼儿去处。未出几步,旁窗豁遭撞得粉碎,闪出一影立阻前头,尘沙未淡,乐逍遥已穿越而过,仍奔在前头。但闻步声急随于后,心跳怦骤,掠目回觑稍瞬,只见一人空袖飘晃,背琴疾行追蹑,乍仅半霎,倏然蹬足点在乐逍遥右肩,纵逾身前,又是连串急腿迅踹,势如飞火流星也似。
乐逍遥闹得稀里糊涂,仗玄衣身法奇诡,尽展淋漓,堪堪与之周旋得下。两影倏闪倏交,虽在人群杂乱之丛,仍似双蝶翩伴,撇甩不脱。大帮车把式乘机围掩而至,纷纷加入战团。乐逍遥心为之急,叫道:“粼儿,你在不在左近?”心神稍岔,险吃那人迅扫一脚重创心窝。耳听得混乱中有哂笑哄然:“小娘儿,卖窑子里去!”
纵然身遭缠绊吃紧,乐逍遥犹自强忍,未倾全力击还,甫当闻得此言,顿然怒气勃生:“那就先打发你们!”话声未落,已荡腿扫腾,籍由旁门引气,势成玄神“风起云涌”,抡踢数圈飞腿,倒了一地车把式。
没倒的犹在空中飞掼,撞到那无臂艺人跟前,只稍听风辨形,撩袍提腿便踹得远远。
人丛里有呼:“风老大,弄清楚再踹!”又者:“你踢到自己人了!”
乐逍遥夺路欲奔,斜刺里呼的有车撞来,其势猛恶之极。乐逍遥觑是那无臂艺人以脚后跟撩车送阻,暗警:“好强的脚功!”不愿耗时周旋,方想旁避,却被数汉推车飞阻于旁。他一连踢飞三五人,就势撩足拨转板车,霍然踢迎无臂艺人踹近的车子,两相撞击,砰然支离碎撒。
尘未尽消,无膀艺人晃身挡道,负琴垂首蓄势,耳听杂处有嚷:“风老大,瘸子送給你玩玩!”无臂人嘴凝诮意,索然道:“风飞伝已是废人闲云野鹤,何必还要拉我又趟浑水?”人丛里有呼:“你养不养老娘了?出来卖唱能挣几个钱?”无臂艺人眉关一锁,面色肃杀凛凛。
乐逍遥觑此人步法不丁不八,身形气势俨如岳峙,一时难知深浅,只觉必非好与,不由问道:“小可乐逍遥,不知与阁下有何过节?”本是好言相向,不料无臂艺人乍听竟倾腿雨劈头盖脑撒至,恨声道:“原来是你。杀害我几位师弟,也有你的份……拿命来偿!”
乐逍遥怎愿同这瞽目无臂之人动手,但患失岔使伤,唯有腾步退避,婉言道:“老兄,你我皆属需到布政司衙门排队领伤残抚恤的那等人,都这样了何必还……”一厢游说,一厢连避险招。那无臂人面色严绷,冷哼道:“风某昔日伤于沙场,不需要人怜悯!”
乐逍遥胜在眼好,寻隙欲溜,人杂处忽又撞来数车阻道,他仗身法轻灵,反借此机晃来闪去得脱。脑后连起数声噼啪,车把式遭踹飞跌四处,有叫苦声哀:“风老大,你又伤自己人了!”那无臂艺人冷哼道:“风某既然出手,不想吃苦头就别来掺和!”乐逍遥钻进人群里边跑边笑,心道:“你哪有手可出?”其实暗惮:“尻,却撞上了架势堂的老大……”
夜幕虽降,尚有灯火万户,籍以遥见前街人喧影乱,疑是粼儿被绊之处,乐逍遥存念庆幸,趁风飞伝尚在人群中乱寻未至,忙提真气奔去接应。堪堪走脱,但听聚拢看热闹的人叫苦连天,原来风飞伝在喧闹处寻得晕头,难凭耳辨动向,又被缠来绊去,一时冲突不出,焦躁起来,乱踢闲杂人等,那些寻常俗辈怎避得开,吃痛不消,应声此起彼落,只恨爹娘少生翅儿,唯呼苦哀哉。
乐逍遥心感不忍,脚奔渐缓,只听风飞伝怒声连唤:“乐逍遥!出来!”狂暴之下,伴以更多闲杂人掼撒半空的惨号。乐逍遥终忍不住返转,发足腾蹬城墙,簌然横走半弧,瞬即越过众人头顶,跃空而至,喝道:“风飞伝,跟我打!”
风飞伝闻声仰踹一脚,破空穿心,却没料到乐逍遥先已落地,扫胫将他绊个踉跄,说道:“我不想占你便宜,别打了罢?”话声未落便感胸气骤促,风飞伝出招竟无章法,倏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反踢心口,喝叫:“斗反乾坤!”
乐逍遥见其腿功精绝,暗啧:“没得便宜可占!”忖想若非对方身有残疾,瞽目失臂在先,以架势堂大弟子的功夫,自己岂能周旋尚暇?虽觑出对方弱处可乘,他却无心斗分胜负,且战且走,意欲先与粼儿会合。风飞伝数踹沾不着边儿,心头气躁越焦:“闹街夜市之中,斗不出真章!”耳边喧声杂密,一时难察乐逍遥悄避何位,风飞伝不免又寻岔乱击旁观之人。
乐逍遥不知是计,忙窜将上前,叫道:“错了错了,在这儿呢……”没等说完,风飞伝旋袂荡躯,反转一腿撩扫正着,嘿然道:“没错!”乐逍遥欲避不及其快,唯有悄足撩迎,趁其未察,疾送风魔神腿后发先着,蹬在风飞伝足底,真气斗激,震跌城墙脚,压砸板轮车堆堕得没影。
“惭愧!”乐逍遥心觉惻然,想此人一身本领当不弱于河西恭、泉诸辈,负伤患残沦落如此,自己有眼有手,委实胜之不武。但为脱绊,不得不然。转身正要奔往前巷,一阵急蹄骤至,雨点般扰耳。
乐逍遥诧然旁避道边,仰面只见十数骑围将上来,兜马灯般转悠挡碍,除了提灯笼的扈从以外,当先乃是二冯以及一目裹伤的万景峰,面皆不怀好意。冯大员外先打哈哈,仰鼻晃摇马鞭,说道:“乐逍遥,咱又撞上了!”乐逍遥蹙眉道:“料无好事。”
万景峰在鞍上挤些笑,悠然道:“遇见我等贵人,当然有好处給你。且就直说罢,武林峰会在即,你是知道的。侠王丁爷开馆招贤,正是纳材用人之际。托我碰见你就顺便打声招呼……”乐逍遥眼光寻觑前街粼儿踪影无获,心生不耐,本想绕行而往,闻言讶而忘走,转问:“峰会?不是办不成了吗?”
冯大员外摇折扇微笑:“成与不成,要看谁办。大家都是爽直人,不拐弯说话。少年之辈中,你也算一号人物,只要随便点个头,招贤馆里留你的位子。”嘴说招贤,其实神气傲慢。乐逍遥如何买帐?
“要不开个价,”冯大员外见惯了俗辈,素有成竹于胸,摇扇自若:“咱一口说定也成!”回顾众伴,都笑得矜然。“大爷们偏就不缺这!”
乐逍遥想都不用想,一口回绝:“只是一介过客,不用留我的位子。谁办武林峰会也好,我没空参加。”冯氏兄弟齐啧起油嘴,乜眼如看怪类。当下情势,万景峰似有了然,看乐逍遥急于要走,又教众骑阻挠,沉声道:“我辈侠义道中人爱帮朋友,架势堂这一关看来你很难过,若肯与侠王府交往,我们便会立马站你这一边,替你搭桥开路又有何难?”
乐逍遥亦知风飞伝以及那伙河西汉子必仍纠缠不休,心虽暗愁,仰觑侠府众人却感好笑,说道:“彼此道不同,恐怕走不到一处。”万景峰变色道:“不是朋友就是敌人,连看热闹的位子都别想留給你站。敢跟侠王府为敌,教你连人都做不成!”乐逍遥取烟卷叼嘴,叹曰:“一场武林峰会就让你们丑态百出,这样的热闹我不看也罢。”
二冯听得恼羞成怒,率众打马冲撞来踩,纷嚣:“小丑,不会做人你就别做人了!”乐逍遥料有此着,心下冷笑,有意要教这群爷吃些苦头,并不走避,亦没硬迎,突然疾步后退,巧引侠府众骑撞近城墙根,方才晃避于旁,伸足急扫马胫,恃风魔神腿之妙,倏絆二冯坐骑折蹄翻栽于地。
风飞伝跃到破板烂车之外,凭耳辨听乐逍遥动静,突闻破风声急,分明有人劲撞而至。他怎能错过击敌良机,旋身飞腿狂荡,踢飞万景峰堕鞍跌撞之躯,腿势未竭,连连扫翻五六骑,与二冯打做一团。
乐逍遥趁混乱得脱,连耽多时,惟抱侥念,盼不与粼儿再次失散。适才望见前街有人马围聚,恰是粼儿随车去处,忙奔来找。侠府众人岂是风飞伝敌手,顷皆灰头土脸,二冯双双虚晃招数,钻进人群溜避不出,余者乱与车把式厮打,也占不到便宜。
啪啪数下摔响,乐逍遥脑后连连有人掼飞。他刚要过街,旁观之众里突起劲风急穿而出,猝袭腰背。他立时觉察有人操刀欺近,只听一声低喝:“乐逍遥!”来势端极迅猛。乐逍遥腿先撩转背后,随即转身。
一个斗笠低遮半张脸的汉子撩刀犹未戳至他躯,手腕先吃一脚,短刀脱出右掌,迅即又以左手抄绰正着,改势抹喉。乐逍遥不意杀着如此利索,倒为一惊,噼砰蹬脚,更疾无影循。那人摔飞斗笠,乍露一张疤面,旋堕河里,只来得及瞥见乐逍遥衫裾微动。
“有何恩怨?”纵无答案,乐逍遥仍憋惑不禁,怎奈嘴不如脚快,改朝河溅处随口怔问,闻前街女子低声惊唤自己名字,他一心记挂粼儿,甫听便觉是她临险。念为之怦,转头但见一车翻于道边,数名玄巾结头的青年各披乌氅,在两辆马车之旁警然围伺一圈,将闲杂人等阻隔开来。掠目映眸有镖旗猎猎,展扬“江南狄武”四字。
乐逍遥瞠得嘴噘,心道:“氽?”因未挤到近前,乱影晃眼看不真切,但觑得依稀有个长身巍立之躯挡碍他视线,似从街边搀扶一女子起身。乐逍遥急欲来瞅,未意背后风激尘扬,一串腿影其迅飓然。陡闻喝声嘶哑:“乐逍遥,还没打完!”当下乐逍遥焉仍有心周旋?正觉烦乱,只患又遭缠绊半道,却退不及,眼前尘沙霎弥,一影已晰。
风飞伝破雾披尘而出,发腿连环穿心,砰然捣入乐逍遥怀里。虽着一踹,幸被天蚕护衣弹出,乐逍遥一时未觉如何痛楚,由章门穴强催七成劲,以风魔腿法迎撩。风飞伝凌空飞腾的身形既已势穷,本欲反转筋斗催劲加踹,倏然两脚交磕,震风飞伝落回人杂处。
四下里纷有车把式欢嚷此起彼落:“中了!他吃了风老大一记‘钻心腿’……”乐逍遥怎暇稍耽,忙挤到人丛里乱寻,口中刚叫:“粼……”眼前忽花,纷影昏晃迷朦,张口不觉淌流血丝殷襟。
风飞伝乱起数脚,踹翻几个凑近欲搀者,弹身复立,脑袋转顾察听动静,面色警然犹紧,沙哑声道:“我几十年功力,全剩在这双脚上了。如何?”旁有伴当眺毕告知:“老大,他在那边!”风飞伝暗异:“吃我一脚直踹心口,怎仍未倒?”怒欲再去寻斗,众车伕忙随,未近便见插有江南镖旗的大车旁踏出数名乌氅客伺护。其中一人身形高大,气宇轩昂,甫相交觑,众车伕均慑而忘动。风飞伝眼看不见,但感周围气息有变,不由低哼:“怎地?”车把式纷声告惕:“他有接应,其中一人似是……似是狄武!”
“江南狄武算得什么?”
一张大嘴在闺楼中咧,仰打哈哈:“我看也寻常!”
乐逍遥从昏迷中猝被吵醒,睁眼眨惑惘觑,不明因何场景忽换绣阁锦床,身置一个乱发披额的小姐雀跃犹欢的影覆之下,闻笑落沫滴腮:“大户人家,招婿何用又到外边找个保镖这么‘土’?”
因见他醒,妞愈雀跃:“遥遥,我一直总是这么支持你!”乐逍遥滴汗,难免暗愕:“怎么是她在床边叫‘咬遥’?”闺秀掏被窝拽出他手,欢然把握不放,秋波横递,乐曰:“从来未曾见过有人挨揍昏迷也都这么‘酷’!”乐逍遥瞠想不起,乃诧:“如何‘酷’法?”
闺秀景然引他一同回顾:“当时我坐人力车游逛观光,不意遭撞跌倒,尻!就是江南镖局的车马没长眼,还好咱没事儿,他们赶车的却死掉了。哎呀呀,整张脸就跟虫蛀似的,却又这么突然,你说有多骇异?”乐逍遥躺在绣床听得稀里糊涂:“是你撞到狄武的车了?”闺秀自捋乱发,矫态抛媚曰:“他们摊个死人车伕驾车,想不被我撞都难喏!可叹狄武没在那辆车上,不然非給我撞死他不可!‘天下第五’?净吹!我爹这么厉害,才排在二三十名开外,他凭啥这么跩?”
乐逍遥叹:“你坐人拉的小板车,怎撞得过镖行马车?”想起当时有个气宇轩昂之人,急未瞅清,思之蹙惑:“那人是谁?”闺秀挨偎床头,释之曰:“就是卫翰滔啊!江南联镖五路分局里边最强的……不过我觉他最是刻板,也没啥意思。”
乐逍遥昔闻江南五线联镖,纵横关内外。即广西鞠觉亮、南粤甘国亮、河北方军亮、浙东阎文亮,中原卫翰滔。回思鞠觉亮风采,犹自神凝忘言,闺秀又拽着他手摇晃,亲热的道:“最有意思是你!当时你昏得有多‘酷’哦……硬撑着直接走过来,要抢在卫老板之前扶我起身,口鼻却汩汩冒血,摇晃有如醉汉,就这么一额头抵着车厢,站着晕过去了。连晕都立得这么直,我没见过有这样帅呆法!”
乐逍遥惭愧道:“被人揍晕有啥好帅的?沈姑娘见笑了……”闺秀加以抚慰,裂着大嘴近距曰:“也须看被谁揍!我爹曾说,架势堂里边,其实以前最强的是风飞伝,而非旁的弟子。却在贺兰山那场血战中挨察罕军的回回炮打着了,说是为救他师父的小女,才这么奋不顾身,总之命虽保住,整个却成了武林废料,连架势堂的人也不怎么搭理他,已然渐渐被遗忘到角落里去了。但踹你那一脚好像大有名堂,就连卫老板当时看到都惊,说若非‘咬遥’你命大,绝难从这等强的钻心腿下得活。”
乐逍遥心想:“倒也不全是命大,若非学会胖子的真元护体,加上兰陵地宫得到的天蚕神衣,未必捱得起。”纵是如此,醒后仍感胸肋阵阵作痛若裂,运气调息越发难畅,追思当时,倍悚风飞伝那道腿影之诡恶难当。心中记挂粼儿,强欲起身,乍撑臂便又吃痛不已,闺秀忙按将回卧,翕嘴曰:“何必猴急?反正我在这儿呢,要等熬出家传‘八仙回元醉宝汤’給你多喝些天,方可完全康复。别留下气喘的毛病給我,郎须健康才好嘛……”
乐逍遥奇曰:“什么汤叫的名堂这等繁复?”闺秀自也说不出个道道儿,反掌贴腮,凑来嘴曰:“总之,是我家秘传的救死扶生良方,那年我爹被人揍得半死,爬回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到厨房按秘方煮这汤,还掖掖藏藏说是‘传子不传女’这么刻薄!我趁他晕晕乎乎,在旁多抄了一份,这就把方子教会你!”
后人有佳句表扬闺秀沈璎璎曰:“妾意从来如此挚,最难消受美人恩。”
当下不由分说,硬把秘方塞給乐逍遥贴身揣妥,一手摇蒲扇文火烹汤煲,一手乱探被窝里掐掐捏捏,教他不得消停,飞眼曰:“天可怜见!总是这等好事多折腾,历尽磨难,咱倆总算得聚一处,等我爹陪老凌出门归来,见到‘咬遥’你睡我这里,定然会吓一跳哦。”乐逍遥当下就吓一跳:“什么‘老凌’?这是哪儿……”沈闺秀犹未回答,门外便传靴声蠹蠹,分明有人风风火火迳入院内。门边丫鬟忙告:“来了,来了!”
乐逍遥躺床上眼皮跳惑:“谁来了?”大院里脆声朗笑,人未至声先临,端的一派豪爽。屋中闺秀兀自不知所措,门口靴响,传入凌钰筎之声:“璎璎姐!”
乐逍遥嘴闭不拢,心下只是颤:“我到底在哪儿?哇,冤家路窄往往这般……”见沈璎璎亦瘪嘴低咕:“尻!”不知因何满脸懊恼难掩。一只秀腿先已入来,俊颀若玉柱登临,旋即俏影映帘,大声朗笑:“哈,我带姊妹们来看你屋里藏着啥好的。”
后人又有绝句描述乐、沈二人当时表情:“君入此山懵未觉,莺欲藏仙掖不住。”
云雾萦霞,辉映一阁凌烟,昊天俨然。
凌钰筎进屋一见沈璎璎在床前拽被手忙脚乱,未想何故,喜道:“沈璎璎!”那闺秀急扯床帐垂拢,别别扭扭整衫转顾,奔去迎堵门边,搔首弄鬓挡碍凌钰筎等一伙妞的视线,没忘佯嗔作啐:“对嘛!我最烦人乱叫什么‘璎璎姐’了——其实,瞅我比你还显嫩!”忽咦,眼呆呆地瞅着凌钰筎旁一个分髻招展如鹰翅者,愕曰:“这婆娘是谁?”
那发型嚣张之妇以扇掩嘴,吃吃而笑:“楚二拜见璎璎姐。”乐逍遥在被窝里滴汗不已,心怦怦跳:“哇尻,真是这伙……”沈璎璎一怔,随即瞪着楚香玉珠光宝气的耳挂子,皱眉啧一声道:“二弟,你别这么‘骝’儿!”其时方言,“骝”意为“风骚”。楚香玉疑屋中藏得有蹊跷,不在乎璎璎横眼挑剔,迈脚欲挤进屋,但因头髻分杈过大,碍着门两边儿了。咕哝而退:“哎呀,这门……”
当时乐逍遥望见江南镖旗,心神顿为岔扰,其实未暇运驭护体罡气,即便临险欲施,内力未必听由调驭。躺床上稍试调息,连喘一下胸肺都似钻剜,始知挨那一腿踹得委实不轻。当时越无疼痛,后痛倍甚。
即便耳掩被褥里,仍盖不住凌钰筎脆入之声,闻笑爽然:“早盼晚盼,璎璎姐终于到我家,瞅我领了多少姊妹来看你!”乐逍遥心莫名地迷惘,暗咋着舌。那闺秀在众妞丛间别扭道:“姊妹也有水货,谁知还有多少二弟那样儿的?”凌钰筎引几个嫩姐儿趋前围定沈闺秀,指一说一:“喏,全乃正点儿的。这是祖一统家的闺女,那是毕平台老爷的孙女儿。还有这……党即国千户的掌上明珠。”所荐无一不是当下名士红儒之后,沈璎璎看一个比一个嫩,脸老大不痛快,瞥见有一“水货”张展着硬髻,仍朝门里探窥欲入,她遂哼道:“楚二,扇你丫的!”待驱楚二退,璎璎作态困倦,呵欠道:“连日兼程,乏!”楚二心犹生疑:“屋里分明有男捂被低咳,汗!”
乐逍遥掩口仍难抑止胸痛呛咳之苦,沈璎璎听得心神不定,偏未暇入。时下礼俗,以她未嫁之份,闺房藏汉究竟不雅,她虽不如何在意家风,但存有虑,暗忧:“凌钰筎从小爱抢我的东西,见一样好的夺一样。我须不得不防着些……”是以堵门不让入。
凌钰筎觉她神色慌张,难免好笑:“璎璎姐,你爹都来了这么多天,你怎么今天才肯露面?都把人急死了,怕被什么叼了去呢!”沈璎璎扭捏会儿姿态,手搭在门框上转脸啐:“雀!我天天自个儿游山玩水不好吗?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叼我的,谁似你们这等脆弱,走几步就撞狼该叫‘衰’!”楚香玉忍笑不住,满脸粉落:“大小姐不知撞多少回狼了……呵呵。”
沈璎璎冷哼道:“那是你运气不好。咱就没中过‘奖’!”楚香玉会凑其趣,趁机递来一嘴嫣红:“今晨沈爷教我陪着找姚半仙替你摸了张姻缘签,喏!就是这支,说是璎璎姐今秋必遇绝世良婿,草龙绣凤自呈其祥,佳构千古,只是有些风云。”
“真的?”沈璎璎忙抢签去看,素知爹爹为己终身无付之事操心多年,楚二斯言当非虚讹,瞅是果真,心花怒展,头不停地往屋里回瞅,乐得嘴合不拢,腮颊越多粉落。暗自喜滋滋而思:“真的假的,难道是说他?定然是!因为他已然躺在我床上。绣凤当然指的是我啦,可是草龙什么的谶语,莫非暗示……该不是他将来会搞什么草莽活动?哇,原来我倆还真有戏!”
乐逍遥不知己身堪虞,只忙于捂口抑咳,手心殷湿。好不容易忍咽一口咳,气舒未透,凌钰筎脆声又钻将入褥,使他复咳倍甚,她道:“都说姚半仙算的准,我偏不信。因为他算我注定要跟一瘸子私奔,还‘从一而终’这么绝……这太没谱了,对吧?”
楚香玉、沈璎璎听得好笑,脸上粉齐落,旁边妞们亦莞尔。璎璎前仰后合的道:“我倒觉有谱。因为你本来就不及姐姐我——咱走南窜北没被诱拐过。”乐逍遥在被窝里时咳时笑,憋得上气难继下气,心想:“这帮妞‘巨’逗啊!哎呀……还不走?”
凌钰筎偏没走意,随楚二眼往内窥,疑云萦眉道:“璎璎姐,不如咱到屋里坐会儿?”沈璎璎忙挺到门口去堵,摇头道:“别!里边还未收拾,既乱又熏,怎坐得一屋人?”楚香玉嗅鼻忽问:“煮啥那煲里?”大小姐亦非草包,蹙眉道:“对啊,闻着有药味儿。”沈璎璎掩言道:“没啥……哦,最近我‘大姨妈’好长时间没来了,只好做点补汤滋滋阴。楚二你要不也喝点儿?”香玉摇头叹憾:“我喝了啥补药,姨妈她都不会来。”
乐逍遥困在被窝里又是鼻涕又是血沫,一脸糊涂,只憋不住:“你要有大姨妈来,那才骇呢!”门口传来大小姐拍胸爽朗之声:“不喝那。我姨妈每月来得比天文台的‘铜壶滴漏’还准点儿呢!瞅咱身体多棒?”每个妞都羡。
乐逍遥不意在此竟闻这么多闺私密语,摸摸鼻头,果然又暴长数粒青春豆。
凌钰筎摇手道:“不说这些了。璎璎姐,这屋住得可还合意?”沈闺秀一直有防,见她说着说着又探脚欲进,忙拦:“客房究没坐头,还是到你屋那边坐会儿去罢。”她一心要把众人引离,凌钰筎反偏要窥个明白,啧嘴噙笑道:“不行!你屋里有动静哎,我偏要看……”楚香玉觉当下硬惹沈璎璎着恼,不如另外寻隙来探,计定即笑声嘿然,站到沈闺秀一边,道:“想起来了!大小姐,咱不是说要給沈姐姐置筵洗尘压惊吗?此时席料已备,还是莫让文姨们久等,且先去罢。”
众女一听忙皆称然,沈璎璎哼道:“洗尘就洗尘,有啥惊好压的?”凌钰筎暗疑床帐中窝得有人,稍窥难晰,揣惑回觑沈闺秀,道:“丫鬟们说是今儿璎璎姐撞了江南镖行的马车,他们车伕死了。啧,我如何能相信怎这么轻易就撞死人?”门外莺语雀议都起,一时纷纷。乐逍遥虽闻沈氏有提,因感匪夷所思,本不信以为真,但听楚香玉道:“先前庄里的长辈都去察看过了,那车伕确是已死,不过……”说到此处,面色生诡,目眨神秘之意,压低话声朝一张张愣听内幕的妞脸悄告:“撞车之前他已没命,显然不是被撞死的。”
众女都吁气生寒,连沈璎璎也骇:“一个死人还能赶着车进城并撞到我?”楚二语愈诡异:“听说他已死去十个时辰之久,竟还赶着车,同伴浑不察觉!”一个个妞都毛,偏只凌钰筎觉难置信,鄙视楚香玉,俏哂道:“别又说得神神鬼鬼,我可警告你哦。”她从来襟怀坦荡,只信自个儿,不信鬼神,最是鄙夷乐逍遥、姚半仙之流神棍。楚二虽知她性,究因此事人人称奇,他感果确非讹,摇了摇扇,仍欲强辩:“啧!这事连你爹都……”
未待搅明水石,一家丁匆来禀报:“大小姐、沈姑娘、二公子,三位邵先生前厅有请,还有……老爷转眼即回府里,捎话要公子、小姐先去跪着等待,家法祖鞭伺候。”女侠和楚二一齐蹦跳,惊疑互觑曰:“干什么?”沈璎璎笑吟吟道:“还用猜?你倆又闯祸了呗!”
趁那倆枉憋满腹惑,一时怔将在外,沈璎璎心有所挂,悄溜回房,先掀锦被放乐逍遥透口气儿,随即嘴嘬之,低声道:“等会你吃药,放心躺着,本闺秀去去就回。那时咱就……哼呵!”还要多捏几下,忽闻门声动静,原来是楚香玉乘虚突然入窥,恁奈头上那对鹏翅硬髻开杈过大,一下碍磕门两边,又卡在外。“哎呀,又弄乱了发型……”
车辚辚,轮声辘然。凌天昊凝看手中一支签,回思晨送友人过江前,在问仙庙求到的签,似非上上之算。
“人情反覆似波涛,勿谓金兰结义高,”当时沈醉天怀惑念出签头谶,凌天昊只笑不语,并没置辞信否,转觑陈友定。
车骑已备,陈友定怅望水天烟雾遥岸,似无去意,目萦隐忧,缓缓伸手呈示他求到的签:“上古守明金重利,囊空不见旧同袍。”
姚半仙醉眼乜横于旁,摇晃二郎腿道:“两位的处境是一样的,求的签亦然如此。不论去留,都面临一场诡谲之局。”凌、陈互觑,心照不宣。所谶准与不准,各自知晓。卜者算毕,瞥看水边鸭群,见有一人额生三团肉瘤如峰,背七婴癫然倒行,步态斗转卦象太极,大袖飘晃,迳自痴痴笑笑:“顺者人逆者仙,全在腹内颠倒颠。”
沈氏家传汤药奇浓,饮不过半,乐逍遥腹内已是颠来倒去。直欲搅翻肠胃,冽气涌冲脑颅,如堕烈酒窖。
他怎知汤内置何药材,甫灌入喉竟如吞针也似,骇欲不就,哪料那煎药小鬟手劲奇大,一边揪头按颈,一边提煲硬灌。乐逍遥挣之未脱,惊道:“这么烫,怎可直接灌入喉里?”小鬟仿佛不觉汤煲热烫,笑靥迷绽,直把那罐足有斤来重的汤药倒水般地灌进他肚,才告罢休。
可怜乐逍遥一时不知怎生名状这般苦楚,饮毕魂似不附,翻眼倒卧床头,嘴淌泡沫。眸映那煎药小鬟裙长及地,曳袂飘来晃去的影子,迷迷糊糊觉异:“这小妞怎么一抓着我,我竟会丝毫挣动不得?”犹记适才沈璎璎掩门匆出之前,曾吩咐这摇扇煎药的艳裙幼婢留下好生照料,小鬟眼光迷惘若梦魅缠身,脸上凝着傻笑。沈璎璎没好气的冷哼道:“宝生舞,替我看着他!”
乐逍遥魂儿七飘八荡地倒卧床边,自从灌了一肚子浓汤,犹如连神智也被蒸沸化烟,始终恍恍惚惚。小鬟煮完又煮,复添一罐浓汤烹于他眼前。乐逍遥暗骇:“尻,这不是要折腾死我?”惊欲起身,不料手竟软绵绵无力可凭。只见那艳妆幼婢慢悠悠提罐,果然捧来汤煲不顾烫嘴又要灌。
乐逍遥自感再被折腾两下,小命难保,忙道:“够了……”小鬟脸凝痴迷之笑,惘眸似瞪着他,又似遥望幽邃旷远的别处,说来也奇,当她又探手来抓时,乐逍遥空有一身武功居然无法抗拒,仿佛着了魔般,手脚浑不听使唤,这种诡异之感便似梦魇缠身。
尚幸嘴仍动得,急道:“哪有这样灌药的?若烫死我,你家小姐必会怪罪……”只道那艳妆小鬟听了必惮,孰料她依然神游物外,痴迷遥睇不知何处,脸上僵笑凝涡,梦呓般道:“吃药哦,小舞服伺爷吃药。吃药哦……”通常人说话,尤其在服伺病患用药时,焉似这等僵硬的笑容、冷冰冰的语声?
“吃药哦”这三字从她嘴里溢出,更教莫名寒栗,仿佛不是活人之语,而是梦中迷魅在黑暗深处呢喃。乐逍遥怎知这小鬟何以如此怪异,见说她不动,只好闭紧嘴巴,打定主意决不开口。岂料那幼鬟伸来药罐烫他唇腮,不由痛呼。嘴刚张开,滚滚浓药又灌。
经此一劫,已是死去活来,总算牵记粼儿之念犹活,眼又不甘地勉力再睁,见那幼鬟坐回原处,款款摇扇生火再煎汤药。乐逍遥一时悲愤交涌,惊斥:“你……怎么还整?”幼鬟依墙而坐,迷惘痴笑,遥睇不知何处,呓然道:“吃药哦,吃药哦……”语声显得杳无生气,入耳恹然。
乐逍遥暗吁一口寒气,心道:“‘巨’搞哇!”怎能再三如此遭罪,他挣身想溜,手脚竟仍软不听驭,调息也粘若虚滞。眼看那幼鬟又捧药罐飘然而来,乐逍遥惊极忽疑:“难道真是困身梦魇未醒?”忙掐一下自己,似乎并不疼痛,愈令他觉是噩梦,耳边幼鬟语至:“吃药哦,吃药哦……”
只道在劫难逃,忽听门外有语,透着热切:“璎璎,你在么?”乐逍遥一怔,觉乃墨近朱的声音。
门声咿呀,不待他转念,墨近朱探脸凑觑,指节轻敲门板,话声微颤,似抑不住心头喜:“璎璎,想你得紧了!”乐逍遥暗感不安:“当心眼珠掉哦……”瞅那鬟依然痴笑凝腮,浑似未闻。乐逍遥心犯纳闷:“我怎么总是碰到些古怪丫鬟?记得前次在兰陵渡……”墨近朱抽动鼻翼道:“怎有恁大药味?”思及一事大是不安,慌入且呼:“璎璎,你可有事?”
乐逍遥陡觉不妥:“这厮追求沈璎璎,可别撞进来见我在她床上,却一怒杀我也!”浑未有暇另生旁念,下意识地缩脖入被,作蒙头睡状。那煎药小鬟不知竟抱何念,居然也尾随钻入。乐逍遥眼珠霎为溜圆,还没反应过来,低垂的床帐外已映一影,伴以墨近朱绊凳踉跄之声:“哎呀,凳子没摆好!”
乐逍遥在帐内只忙往被窝里乱觑,惊异:“她怎么钻进来了?具体在哪个方位哦?”墨近朱著一身黑,在床前整衫而立,眼睛未适屋内暗淡光线,难窥帐内情形,清咳一声,慰问:“璎璎,可吵醒了你?”乐逍遥四寻不见小鬟何在,唯怔:“氽!”
墨近朱在床前抒情:“璎璎,苦水铺一别,可教我想死你了。咱倆自幼青梅竹马,往来无猜。若非你爹爹与我哥结怨宿深,每见我去找你必撵将出来。我早想托媒登门,向沈家求亲……”乐逍遥在被窝里听得不由好笑:“瞅你那记性!什么苦水铺一别,后来在侠客庄,你倆不是还见着吗?”此是他心声,墨近朱自是听不见,继续自抒臆表:“后来文姨教精我,好东西是要抢,而不是求得来的。璎璎,不如咱倆私奔罢?你答应一声,我带你走,就不算抢了……”乐逍遥掩被不安:“这会儿你跟我说这个?”
墨近朱生疑:“璎璎,怎半晌没吱声?”乐逍遥在被窝里提腿预防,心感不幸:“祸不单行,这样儿的连撞着倆!”当下他软绵绵焉有气力与人厮打?暗自生虞,从被缝望见墨近朱朝帐幔探眼窥测,口中说道:“璎璎,听说你在街上与江南镖行的车马冲撞了,莫非被狄武那贼所伤,仍陷昏迷之中?尻,难怪一进屋就有这么大药味……”
说到惶恐处,不待乐逍遥转生应对之念,猛然冲前一大步,掀开床帐。乐逍遥头脸虽已蒙进锦被里,却忘鞋在外,墨近朱一踩即觉蹊跷,思之变色:“怎会有双男人鞋?”乐逍遥急欲起身溜避不得,心下唯叹:“哥们哎,这会儿还是回避了罢,免使大家尴尬。”墨近朱却不按他祈想那般行事,窥眼入帐,见被子隆涨,分明不似沈璎璎那等纤瘦之躯独蜷在内的形状,越发起疑,拎男鞋乍闻即呛得皱眉不已:“呸呸……这么臭的脚你都容忍得下?璎璎,你未免太也令我气苦!”
乐逍遥在被窝里对着看不见的小鬟所在,暗猜:“我猜我猜我和你猜猜猜……寻常男子碰着这种尴尬打击,比如我,多半会立即悲愤长叹,转身走出此屋。以下是临时竞猜问答,奖品为臭袜一对——墨近朱马上将会如何应对?”
答案立马揭晓,只听鞘声呛啷扰耳。乐逍遥惊而从被缝里觑,迎眸但见一剑光寒夺目,墨近朱含愤绰剑,朝鼓涨的锦被发指:“狗男女,竟敢糟蹋我的璎璎!她是这么清纯,想是被歹人勾搭成奸,才不得不然……俗话说得好:捉奸在床,有你没我!”
乐逍遥暗啧:“也不用这样搏命吧你?如此搞法,你跟前代的宋江有何分别,这种立马斩杀奸夫淫妇法,本身也是要问死罪的噢……”墨近朱可不管三七二一,依照从来激性,便似先前在苦水铺那样,怒气昏头,怎理东西?拔剑霍霍挥舞,在床前含泪回忆当年青梅竹马时候,他舞剑翩翩于前,沈璎璎吹唢呐伴奏于后的光景……何其旖旎也乎哉!
“当时你叫我‘大头菜’,我叫你‘小白菜’,过家家时相约要生个儿女起名叫‘空心菜’……”墨近朱在剑光飘帘中清泪长淌,乐逍遥在被窝里暗敲快鼓于心头:“我猜我猜我又猜猜猜!接下来他是否掀开被窝,见我在内,不问青红皂白就来斩?而我将会如何应对?这里有个小提示——我可打的牌不多。”
墨近朱以凌空一个飞姿结束舞蹈,抹一把泪,提剑撩开锦被,侧头往里乍窥即怔。当下乐逍遥心已憋紧欲炸,闭着眼仍转念未停:“我猜我猜我还要猜猜猜:当他掀被看见床上并无沈璎璎,而是我和一小鬟双栖于内,又会如何?”
每猜必错,此时又然。墨近朱掀被之后,所见出乎所料,难免大愕:“怎会如此?”乐逍遥见他剑未劈落,反而呆立床前满眼是愕,怎知为何?
墨近朱本是忖定被窝里多藏有人,孰料一怒掀被,睁大双眼遍寻床上居然空无一人。他抖了抖被子,见无异物,仅落一艳妆小布娃娃在褥头边。纵然困惑不解:“刚才看到被子隆涨,如何空无一人,仅一个小布囡囡?”一怔揉眼又觑,究无所见,毕竟心头大石放落,思到宽怀:“我多心了!”
触及墨近朱这般神情,轮到乐逍遥在床上奇怪不已,鼻对着剑暗呼诧异:“他明明掀开被子一瞅无余,怎么装作看不见我?接下来的有奖竞猜节目吊诡了——他到底想怎么着吧?”
兀自提心吊胆,墨近朱忽把剑尖从他鼻前移离,自收回鞘,没忘了蹲身看看床底,然后欢然展颜,搁下被子,自言自语地转身:“床底堵有防鼠板严严实实,鼠都藏不下。璎璎没在床上,想是又随凌姑娘一伙去唠嗑女儿家私话了。”乐逍遥猜转千般因由,怎生也想不到墨近朱居然浑若没事一般收揣家伙欲离。怔目一会,忽觉隐隐不安:“他若又走开,我岂非仍须要遭那幼鬟灌药折腾?”寻策急忖该不该铤而行险,由墨近朱身上找觅转机,免那小鬟一再煎药来灌。
屋外忽传有语,伴以中年人干咳之声,廊间地板未响脚步动静,门口已投得一影,笑道:“璎璎,爹在凌伯伯家里等了这么多天,你才珊珊来迟。这会儿须給我一个解释,不然下回我可要給你派保镖盯紧了噢!”乐逍遥闻声乍怔,墨近朱慌不迭地自反而缩,从门边溜将回来,不顾绊凳趋趄,惊忖:“沈老头每回见我来寻璎璎,必出手狠揍,上回碍于她在旁阻拦,才放我一马,但也打破我头,说是下次再教他撞见,非废武功不可!”
“两湘大侠”沈醉天在门口稍微驻足,闻屋里药味浓冽,不由皱眉道:“璎璎,又搞何怪?”乐逍遥愣在床上犹没回神,听得墨近朱额撞床底挡鼠板,欲入不得,揉疼暗暗叫苦:“床底却钻不得,难道真要坐等沈老头进来拆我筋骨,以泄当年被我大哥所伤之恨?”乐逍遥见他急急入帐,刚觉不妥,墨近朱已钻被窝,慌朝里挤。
沈醉天拾步而入,朝屋中四处转觑既毕,见床帐低垂,被子隆鼓,皱眉而近,说道:“又怎么了?爹刚从外边回来,听家丁称你已到伯伯府里。往年你随我来时,必陪凌侄女同住月湖小筑,怎么现下却改要一间独院边僻客房歇身,究有何鬼又搞出来?”乐逍遥正忙缩身挪位让些空档給墨近朱,耳闻沈醉天压低话声询探:“如实跟爹说,凌家态度突然转变,是不是发现有何不寻常?”
乐逍遥平生历遇之奇,当下又谱新章。想破头也搅不明是何缘故:“墨近朱也往被窝里挤,怎么还未发现我亦在旁?”沈醉天毕竟老练,立觉帐内有异,蹙眉凑觑,问道:“怎不答应爹一声半声?”墨近朱和乐逍遥脸挨着脸,屏息安敢作声?
沈醉天突然撩掀床帐,警然道:“被窝如此鼓隆,到底有何名堂?”乐逍遥暗暗叫苦:“老江湖的眼光决计老辣远胜墨近朱这株没脑‘大头菜’,只要撩被还有什么能逃过他眼?”不料沈醉天掀开锦被,映眸只见一张空床,褥角仅搁得有小布囡囡艳妆而卧,面凝痴笑腻腻之态。
乐逍遥嘴合不拢,瞠对沈醉天,忽省一桩旧事于心:“前次凌钰筎在城外遭掳,我和粼儿追去相救,彼方之中似有个高杆儿的像他!接下来的我猜我猜节目更叫紧张,却问:沈老头既然发现咱们在床上躺作一堆,会不会辨认出我来?”旁边挨着的墨近朱之身更颤似筛糟糠般。
沈醉天遍览床上觉无所见,一怔未毕,突听廊有步音悄传,伴有低语交谈声:“庄中连日出了许多事,没一桩得解其谜,须得小心免岔。”乐逍遥心下蹦弦:“又有人来了!”沈醉天眉刚一皱,便闻楚香玉之语窃窃私笑于外:“眼下便有一桩怪事在此。沈姑娘今次鬼鬼祟祟,跟以往相比一反常态,分明有蹊跷藏在屋里。趁她未回,非探个明白不可!”沈醉天本欲整衫出迎,忽又转念飞快,急忖:“凌家有许多事情倍透诡秘,老凌城府极深,平白教我蒙在鼓里。明问不得其解,何妨趁此机会偷听他心腹门人私谈何事?”
乐逍遥犹未反应过来,墨近朱已往里挪身腾位,原来沈醉天簌然钻入被窝,竟亦来挤。只听一人在门口低叹:“昨日伤了罗大哥,咱们臂助又损,你我皆带伤在身,倘是敌人大举来袭,怎生对付?丘大师哥自从前次生返,整个人好像变了,窝在家里缠绵病榻已有多日,寸步不出二门,指望他不上。”楚香玉陪着唏嘘两声,到门边张窥,打手势道:“你看,那床被子越发隆涨了!”
乐逍遥夹在角落里暗啧不已:“挤了这么多个,被窝能不隆鼓吗?以下节目是我猜猜猜的第三回合——还有完没完哦?”君天语声在外,似自迟疑:“这么入人闺房,怕不太好。”楚香玉拽他同进,抑声忍笑道:“看看就走,有何不好?”君天叹息而入,嗅鼻皱眉:“药味也还罢了,这里边却有一股好大的脚味,并且汗气浓厚,仿佛闷热天被窝里挤了好多汉子般……”床帐里几个人闻皆作声不得。
乐逍遥暗暗生虑:“君天城府深、楚二心计多,这倆一齐进来,料必拆穿被窝里所藏名堂!”楚香玉忽笑:“你不是说进来不好吗?”君天低打手势,悄语道:“前次‘九戈龙神’陪沈小姐来赴峰会途中出事,思之再三,我觉甚为蹊跷。沈氏父女到底有何见不得光的秘密,咱须探个明白!”
沈醉天在被窝里暗自冷笑,心道:“若非老夫早存先见之明,钻进床帐侦听尔辈私语,又怎能指望得以窥知老凌家对待朋友是何心肠?”墨近朱在旁自转念头:“这俩厮可别掀被见我躺璎璎床上,传出去于她名声有碍。”乐逍遥挨着艳妆小布囡囡,蜷卧黑暗中徒憋一腹郁闷:“究是怎么回事?猜不透了都!”几双眼透过锦被缝角,只见两张脸凑近垂帐窥视,君天楚二各打手势,示指被窝有多人蛰伏。
乐逍遥悄拽枕巾包蒙半张脸,仅露两眼于外,免遭认出。看墨近朱、沈醉天相挨一处,他既好笑,又百思不解:“怎么沈醉天好像看不见墨近朱、墨近朱又瞅不见我,而我……遍寻不知那古怪小鬟窝在哪儿,这可奇了!”墨近朱觑影近帐,心急发狠:“势不得已,只好搅上一局,趁乱逃出。”各自转念未决之际,屋外裙声悉索,沈璎璎一路哼曲儿而至,调寄“念奴娇”。
君天啧:“楚二,看你干的什么好事?被她撞见,却向师父告咱无礼,如何是好!”乐逍遥深以为然:“连沈璎璎也回来赶凑这场盛会了,我没法再猜。”楚香玉撩被见无异常,乍为愣眼,旋闻脚步近门,急中生智,悄道:“床上没人,咱倆且钻帐入被,待她到得床前,只有突然撩被蒙住她头,乘机外溜,她便不知是谁。”
乐逍遥正觉此乃再馊不过的馊主意,那俩已钻身进帐,只听门声吱呀,沈璎璎搔首弄姿而入,说道:“小舞,喂药了没?尻,你又癫到哪儿去啦?真不知事体!枉我一番好意,半路上收留你这迷糊精……”乐逍遥见又多了两人来挤被窝,忙往里挪,腰后忽硌得有物,摸之在手,却是一个小布偶儿,艳裙花绿,眉花眼笑。
沈璎璎到帐前忽发惊咦:“被窝怎恁地鼓哦?”他未暇多想,随手揣那布囡儿藏进“乾坤袋”,一咒存取既毕,陡闻被窝里惊声四起,藏身其间的每一人相互突然看见对方,难免全吓一跳:“怎有恁多人挤此?谁……”
纵然不明所以,每人却都转念奇快。君天楚二撩被罩向沈璎璎头上,沈醉天掠指如电,点捺君、楚后腰穴道,心想:“事已至此,只有先将几个小辈全点了‘昏睡穴’,免得声张,却堕老夫颜面!”大被呼簌而起,墨近朱急朝屋顶高窜,乍欲腾身便遭蒙头罩将在内,耳听得沈璎璎大叫如杀猪般:“啊呀,搞什么鬼?”他怎遑多想,只道她受人猝袭,下意识地反踹两脚,君天楚二左闪右避,翻到床下,墨近朱之脚却迎上了沈醉天的拂穴手。
沈醉天变色于顷:“墨家的‘乌龙腿法’!”出手本为点穴,乍认出仇家路数,顿时发狠:“废你武功!”墨近朱早有提防,吃惊道:“怎能让你废我武功?”不待沈醉天发重手来摧琵琶骨,急绰长剑唰然削裂锦被,划刃抵挡沈醉天之掌。
君天既惕于先,斗闻金铁破风声发自被窝下,猝惊出手,掠臂飞扫一掌,口呼:“却中埋伏了,楚二小心!”掌风荡及,床柱立摧,帘帐当头倒覆,将众人盖个没头没脑,旋即拼作一团,其间夹杂沈闺秀杀猪般叫、乃父醉天的重手掠袖声、墨近朱挥剑嗖嗖响、君天的火云掌风,以及楚香玉所发针芒破空微鸣。
乐逍遥随床塌一隅翻栽于地,脚碰药罐倾撒热汤,混乱中不知烫到几人,帐底一时鸡飞狗跳。他得拾良机,本待趁乱滚身溜出,飞针受掌风扫偏去向,竟朝沈璎璎眼前射来,她一时惊得发怔,不知如何闪避。忽感腰肢微紧,有手揽她疾扑避离,鼻闻体汗气息正是乐逍遥,沈璎璎“嗯哼”一声顿时软偎忘动,任随他出。
纵到外庭,她犹似迷醉醺然,俄顷不能定神回睇。只听一声呼喝,李径庭旋身横翻过阶,率一干家丁急入院中,见一蒙脸人衣衫不整,抱沈闺秀走窜踉跄,李径庭提脚迎蹬,甫然两腿交磕,那蒙脸人借势弹飞屋顶,却将沈小姐轻手推送李径庭怀。
因闻满院家丁奔走嘈杂,屋顶突然接二连三撞破,数影争相纵身急飞而出,纷自逃避。李径庭和一伙巡庄家丁仰面傻眼,怎暇瞧得分明?
笃声磕响,乐逍遥飞堕院后草间,又翻滚丈许远,只觉满身筋拆骨散一般,躺在花草繁密处,脑中空无余念,唯想就此长歇不必急起奔劳。适才之历,仿佛迷梦犹萦,倍思难释:“为何我明明藏在被窝里,他们掀被竟看不见?还有……那古惑小鬟却到哪儿去了?”
惘眸乍闭稍霎,恍然重返兰陵地宫。暝雾幽隐鬼舞魅惑,脑中不知何语缈然:“但惹太婆,必遭一班鬼域孤儿纠缠终生,苦不得脱。”
乐逍遥凛然醒瞳,心道:“鬼域孤儿!还没‘挂’得净光吗?”殊未料他的梦外浮生,劫何止六数循环,瀛外天至兰陵渡若为第一环节,苦水铺迄至眼下这趟姑苏行,或又一云关雾隘,环环相扣,若织无边幻网,迷困其间,仿佛墨沈君楚诸辈掀被看床,映眸所见虚无。他又何尝不也窥看不透?
焉知所服何药,神思难宁,倍觉迷倦。他在花圃中乍要瞑然昏盹,想到又与粼儿失散,但患她孤身陷困,心头情急,仅此念晰然,撑身而起,强抑脑里昏沌欲睡之感,忖:“须先寻粼儿会合。”眼前满园雾萦树,难辨出路。他惟摸索寻径,往人声嘈稀处悄走。知又在凌家庄园,虽是第二趟至此,仍然不识门径,只是懵然乱逛,尚幸一路并未遭人撞见,或因其大之故,庄丁护院难巡周致。
毕竟小心过人,纵倦仍不马虎,途经一篱晾衣处,似庄户妈子更洗挂晒。他觉当下衣难蔽体,人见不雅,乃取黑衣灰裤易之,蹲身扒泥抹脸,直到自感认不出本相,才起身摘巾包头,行藏既掩,往水缸里一照,隐约是个仆妇妈子之形。乐逍遥拾蔗为杖躬着走两步,笑而心定:“这样逛将出去,料必安妥。”昔在乡下成长,见多了婆婆妈妈姿态,稍加模仿,觉差不多就行。
一路走却觉背后总似有异,回觑并无所见。乐逍遥莫名脊寒,暗惕:“这种感觉就有如摸六合彩却误撞了四季财,包头尾都不沾边,又有如……”耳闻叶声挲然,猛地转顾,仍没瞅见什么不寻常处。他觉此非初探凌家庄时被田、马诸士跟踪的那般感觉,反有重置兰陵野林玄诡之地的心情惴窜滋味。
仰头看天,难辨时下姑苏是昼是暮。云穹阴晦,如人心难窥之深暗。
他背倚青砖大墙稍歇口气,心头直有一种别扭感觉难遣:“那煎药小鬟的茴香幽沁气息怎么还似跟随我不散噢?当时她一钻就不见了,却藏何处……咦!”省起曾在被窝里拾一艳裙布囡儿,当时乍收入囊,满床的人顿然由隐而显,彼此惊异至极。
乐逍遥念动灵触,忙唤咒从乾坤袋取布囡儿要觑究竟。从前不明“乾坤袋”的玄机秘奥,既用多回,隐隐略明一二:“要取出何物,只须凝神专心想着它,该物便即在手。哇啊,玄幻的境界还真是有够好玩的……”往常每次依法施为,乾坤袋随念必应。他早视为常,恁料此次竟唤不出囊中布囡囡。
乐逍遥愕:“怎么不肯出来哦?”再试亦没奇迹,他忙摸腰间,尚喜宝袋犹系未失。觉那小囡囡多半有异,揣入竟取不出。他多试无果乃馁,心想:“先别理她,等会合粼儿,再问端的。”因感腿软神乏,难以撑强仍行,凌家又非等闲户第,倘遇护院来揪,急难应付得下。他想到此虞,心道:“吃药吃药。”再施乾坤咒,欲取还神丹噙之。哪料这次就连药丸也唤不出,宝袋浑不应驭。
乐逍遥未预有此之蹇,大惊:“连药也不給我吃,不是真要搞得这么绝罢?”强按满腹不安,抱一丝侥念,复试多番,非但丸药、布囡不搭茬儿他,更连银两、器材、刀剑、道具乃至一只半只袜子亦取不出。
乐逍遥闷头倒地,眼珠自旋难定,唯有颓嘴叫苦:“昏迷!”兀在揣惑不解其理,但见有语叨咕,一个秃顶小儿貌似他样,蔫坐于旁,垂涕曰:“大佬!偶听人说,乾坤袋有呼必应,便如偶之百试百爽,从来是你灵神所寄。但若一个接一个地不‘鸟’你了,说明这预示着更大倒霉的开始,唉!不祥之徵哦……”乐逍遥听得眼皮儿跳,觉有不测,忙央:“根宝,你可不能随之离我而去哦!没了你,大哥岂不是无能?”秃小儿嘬嘴吹笛道:“省省吧,瞅你这样儿!别烦偶,既已无能为力。不如‘龟’去、不如‘龟’去……”
恍觉那厮叼笛渐行渐远,乐逍遥矍醒,强撑又起,正自急无所措,根宝溜不远又返,钻回隐藏。乐逍遥惊喜其归,但奇胡有恁大反应,讶问:“因何慌返?”弟翘头告之:“她在那边!”
乐逍遥莫明所以,顺根宝所指方向,挨身挪至墙尽处,探眼张觑,原来身处一院伙房之侧,饭香蒸氤,有煎鱼咸脆之味。乐逍遥乍闻顿催肚肠辘辘,咽馋喜欢:“就有如突然间回到了乡下,伴随着黄昏牧歌放笛,家家灶喧炊热,我放学归来,厨房里飘出脆煎咸鱼的诱人香味……咦,大户豪门也爱吃咸鱼?”
一女俏生生捧碗,屈着秀腿闲态怡然,蹲于厨外檐廊石阶上,津津有味捏筷刨饭,正吃得香乎快哉。乐逍遥头刚伸半拉子忙缩不迭,靠墙暗咋嘴舌:“尻,她怎么在这里吃咸鱼送饭,瞅着还有滋有味?”根宝凑一嘴悄告:“此咸鱼香味酷似阿杜家盐腌的东南海特产‘小金枪’!”
哥倆兀自在墙角对愕,闻厨娘语:“大小姐,等会儿老爷回府,文姨房里就要开宴了。你先别吃得这么饱哦,稍为垫垫肚就得!”凌钰筎捧碗又伸筷夹鱼片儿,俏目眨馋,说道:“这腌鱼真好吃,我尝着就忍不住了都!管它呢……”厨娘笑喟:“要不怎么说是父女倆?小姐就跟老爷一样,打从这条咸鱼进家,你倆就争着来厨房蹭嘴儿!”
乐逍遥暗啧:“那捕蟀阿叔真会借花献佛!把我送給他的阿杜家小金枪鱼干转手倒送其邻居凌府,不料‘凌玉乳’还这么爱吃……”凌钰筎笑:“所以我要多吃些啊,免被爹来蹭完了。你知的,他每晚都爱吃夜宵粥。”乐逍遥闻炒油菜香味,窥见仆妇将几盘寻常菜置于饭篮,吩咐丫头往厅堂里送,他捏腮思:“原来大户家里也不是顿顿大鱼大肉。吃得还不比李肥刀家顿顿有粉肠猪头肉好……”
正要觅道另行,忽见厨娘另备一只饭篮置于不远,伸手可及。乐逍遥被那女侠吃态勾起食欲馋盛,望见一排丫鬟端饭菜鱼贯而出,独剩此篮不取,似是漏拎忘却。他忍不住快手提之,心想:“漏掉的这一篮饭菜合该孝敬我。哈哈,正可尝尝她家烹饪……”根宝欲阻不及,哥已提篮揭盖。
乐逍遥蹲于墙角眼刚低瞅篮里,背后双足俏驻,不意凌钰筎搁碗走来,脆声唤:“倪妈?”
“你妈,”乐逍遥心头暗蹦一串扑腾儿,大眼四觑,未省她在唤谁。厨娘在灶旁道:“是了,小姐。你吩咐做的饭菜在那篮子里,只是咱家厨下没人会做泡馍。”凌钰筎摆了摆玉手,说道:“无妨,我且随倪妈去去就回,若爹爹教人来找,就说……就说……哎!随便说个籍由罢。”厨里:“倪妈,好生伺候姑娘。”
乐逍遥怔余渐省:“难道说我?这身衣服是倪家妈子的?”一时难以明白凌钰筎怎会把他当成倪妈,厨里那婆娘忙碌未出,幸没撞穿。凌钰筎似患家丁催寻,不稍停耽,唤他拎篮跟随,俏姿晃闪于前,率先便行,专择屋间夹墙小径,步态轻快且匆。乐逍遥怎知要随往何处,难免忐忑,根宝盯着前边丰臀款款姿影悄嘱于他:“此妞性甚马虎,又当暮天昏晦影迷糊,咱只须小心,凭哥倆智慧,‘晃点’她何难哉?”
乐逍遥暗啧:“问题是我哪有闲情打她马虎眼?咱须快点去找粼儿哦……”根宝噘嘴曰:“笨不是?瞅她这种花荡走法,多半是要偷溜出门。不跟着她,咱倆知道路么?”乐逍遥眉展心欢,刮根宝的头:“小机灵鬼!”合计既毕,看她透着些神秘,又生一疑难解:“她要咱替拎饭菜,却要送往哪儿去、給谁吃?”哥倆对觑交惑:“我猜我猜又猜猜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