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游刃之间(上)
作品:《仙剑奇情》 一个轻摇蒲扇的老人坐小板凳,在几个童的围簇中神兴怡然,说道:“姑苏城风光尤多,每各有来历。北寺乃苏州最古老的佛刹,寺内最早的塔建于梁代,后被毁去。南宋绍兴二十三年重建,即现今北寺塔之基础。北寺塔八面九层,人称江南第一名塔……”
听到此处,易百山不由摇头冷笑:“是座塔就争第一,我倒不觉得名副其实。”乐逍遥在旁低声道:“人家路边老头说童话故事,你搭什么讪?”那老头举目投来,见是易百山光降,倒不以其言为忤,眯起老花眼,起而招呼:“百山,来了呀!吃过夜宵未?”
乐逍遥微怔,焉料这两人是相识的。易百山上前揖道:“师兄神采奕奕,足见得痼疾究是不敌你老修为日进。”那老人大鼻红眼圈,体瘦衣宽,却似耳背,两人各说各话,叟拉易百山手曰:“庙里厨房还有些斋,是八宝粥。”乐逍遥听得肚声咕鸣,但看天色,心道:“过会儿天就亮了,还吃什么夜宵?”易百山慰问道:“师兄所练的龙象般若功,想已大成了?”老人眯眼微笑道:“我坐车来。”
乐逍遥腹里郁闷:“都这样了,还玩‘聋象搬肉功’?”老人觉有腹鸣之声,探头来觑:“是揣着青蛙吗?”易百山耐心道:“哪有?不信你自己掏兜搜搜看……是了,师兄。此来有要事,愿聆你老高见。”老人眯眼拍蚊,道:“师太听你要来,欢喜得一宿未寐,整晚都在煮八宝粥。”
乐逍遥兀自傻立,易百山听到这句却动容道:“她也来了?”老人不再理他,又坐回儿童中间,摇扇示易百山自去相见,眯了眼道:“话说姑苏有一个‘试剑石’,大有来历,可溯源远自三国时候。那时诸葛亮在甘露寺娶了刘阿斗……”众童听得孜孜来神。
“尻,这老儿‘秀斗’的!”乐逍遥正觉好笑,转面看见易百山急往绿荫中入,走几步又招手示随。乐逍遥领粼儿只有跟之,因觉路随易百山走黑,不禁说道:“易先生,泡妞你又何必带上我倆呢?不如……”以他所猜,易百山因闻老头告讯,多半是急着去会老相好。
易百山却未搭睬儿,迳领他倆步入寺院。乐逍遥和粼儿对视无奈,但他们仍是少年心性,纵觉蒙在鼓里,难窥易百山此行真实心思,因见庙宇风雅,园林好看,不免又感悦然,且揣探奇刺激之情。
逛不多时,仰见一座庄严雄伟的佛塔,砖石构筑,宛如楼阁。前边走来一个老尼,乐逍遥咦:“这座寺庙真的有尼姑?”易百山快步抢将上去,拜倒于老尼裾下,抱搂大腿,泪花盈眸。
“噫……”甫睹此景,乐逍遥比撞见老尼还纳闷,大眼溜圆,嘴扁起,作个不解的嘴形。看那老尼岁数岂止七十古稀开外,而易百山最多刚过五六旬,两相一比,可说是嫩草一株。他兀感可叹,接下来所听到的更教诧然。
“妈!”易百山张嘴嚎,两眼上望,鱼尾缝里都是泪。“妈,你怎么也来了?”
乐逍遥不禁嘟了嘴喷奇,冒着泡泡儿曰:“怎么喊出‘妈’来了哦你?”易百山转脸道:“易某就不能有娘吗?”乐逍遥无言,唯朝粼儿做个下唇垂咧之形。
老尼捧起易百山脸腮,端详俄顷,叹道:“百山!这些年在官场里难为你了……”言至怆然处,脸扭于旁,忍泪不垂。易百山磕头称罪:“孩儿有罪!对不起娘……”乐逍遥蹲在旁探嘴问惑:“这话怎讲?”易百山抹眼告知:“我本该留在恒山出掌本派门户,却一心远行出仕,长不知归,劳累我妈这么大年纪还在武林中混……”
乐逍遥本想问她混哪条道儿上,老尼转面拭眼时忽见旁有倆粉雕玉琢般少年男女,一时百感交集:“百山有后!都这么大啦?快牵給你娘好生看看……”乐逍遥瞠曰:“不是哦!”心下更是郁闷:“你哪只眼看出他象我们老爸?”转面却见易百山红着脸愧不能抬,称惭不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百山一直醉心官场,年过半百犹未婚娶,被老娘这么一问,实教愧杀!”嘴凑乐逍遥耳边,低声央求:“老娘与我分别已有多年未遇,为她老怀弥慰,小兄弟可否帮易某一个忙?”
乐逍遥看其恳切,不假思索正要配合,捋衫欲拜之时,却见老尼搀粼儿酥手,走到一边左看右看,越看越喜:“乖!好孙女儿,今年多大了?”粼儿虽感害羞,不知所措只好答曰:“十……十六了。”
老尼怒视易百山,发指:“十六年了,你这小贼生娃也未給娘来一封书信报喜。没良心的东西!可是娶了坏媳妇教不认娘的?定然是!”易百山呐呐无以对,怎敢顶撞他娘,唯朝乐逍遥使眼色。乐逍遥明:“粼儿本性老实,须玩不得这种花样,看易百山可怜的份儿上,还是我来冒充罢。”走上前拜道:“其实我……”
未等说完,老尼执粼儿手曰:“好孙女儿,你还这么小,不要总跟这种野小孩厮混!”易百山和乐逍遥同愣。粼儿更羞道:“不是的,他……”老尼究也是过来人,从她神情上忽悟:“难道许了人啦,就是这个?”粼儿含羞难言。
易百山大是憋闷,转嘴朝乐逍遥耳边低声道:“本来今晚你才是主角,带你来乃为向五岳宗的拳法高人求教一二,好点拨你几手绝活对付强锋……不料撞上我娘,却出岔了也!”乐逍遥倒觉靠边站也没甚么不幸,只看粼儿的神态有趣,殊不知易百山本有如意算盘:“满城少年武人之中,唯此小儿最好对付,既无师承尊长,又不谙江湖世故。极易受人摆布,想来八百龙也冲着这一点找上他。我正要将计就计,利用他到峰会夺绣台上杀强锋一个措手不及,虽然武功不济,可还有得调教,哪料……”事已至此,唯以嘴朝乐逍遥耳,低告:“我娘脾气倔,须小心应付,勿招她生气,气坏了身子我必杀你!”
老尼招手让乐逍遥上前,端详不语。乐逍遥为免粼儿为难,想趁机把球接过来玩:“师太,其实我才是……”老尼冷哼道:“你凭什么做我孙女婿?百山,他是谁家的崽子?”易百山唯朝乐逍遥使个眼色,磕头道:“百山不孝,这是一个孤儿,自小随儿身边。百山带他前来,乃为学些见识……”
乐逍遥不料易百山改口另称,暗觉不妥:“这么欺骗他老娘,我觉得……”老尼牵粼儿手,却觉开心,但当眼光投他身上,又多了一分鄙夷:“我这孙女儿生得天仙也似,怎能胡乱许人?除非真有出息……百山,他随你学了什么?”易百山低头答曰:“未得娘亲答应,百山不敢擅以本门武功相传。”乐逍遥暗啧:“怎么越玩越复杂了?”
老尼点头道:“你这么做倒合规矩,只是长这般大了尚未学武,将来何以为恃?”易百山道:“这个……其实他曾随儿一位江湖朋友学过几天武功。”老尼傲然道:“何等样江湖朋友配教我孙女儿的心上人?”易百山最是担心其母追问到底,一旦刨根,他对乐逍遥武功来历并不了然,言辞间岂能不露马脚?偏生最担心之事果然成真,老尼问道:“学的什么门派?所答倘然不尽不实,我必没收你拿去的本门恒宗宝剑!”
易百山舌为之挢,尚幸乐逍遥自有对策,拜称:“所学三脚猫功夫,不值一提……”只道搪塞得过,不料老尼偏倔,看粼儿神色许他已笃,怎能不刨究竟,怪眼一翻,精气凌然:“你不想提,我偏要试!”乐逍遥愕道:“怎生试?”
老尼冷哼道:“倾你所学,向我攻几手试试便知。”乐逍遥一听,便望旁边那张憋着的脸,易百山恶眼瞪他,因感此儿武功虽欠火候,剑招却极怪异,有时不无凌厉着数,比试中恐有差池,低声警告道:“你敢拔剑攻我老娘,回头我必抽你筋!”
老尼蹙眉道:“你倆嘀咕什么?”乐逍遥唯有如实相告:“他说要抽我筋……”易百山急捂其嘴,推跌几步,因怕娘责,振衫起身,说道:“娘,让孩儿来试……”乐逍遥喜道:“好哇,我正想揍你……”易百山倏发一招“虎风手”,迫他无暇拔剑。乐逍遥蹦往后,足不点地般退,易百山追扫一掌荡胸,仍是虎风掌招。乐逍遥欲提真气施展轻功周旋,不料气至“章门穴”,两胁陡然刺痛加剧,非似先前那般随驭而成。
粼儿看他目现痛色,顿感担心,唤道:“哥哥,不要乱用真气……”乐逍遥犹未听清,易百山掌已及胸,未觉乐逍遥苦楚,心想:“前次在寒山寺只因一时大意,被他以怪异内力震伤我,为日后着计,须趁机探明底细……”因对乐逍遥的内力素怀几分顾忌之心,怎容这少年从容驭提真气,按掌正要捺其膻中,探明内息渊源。乐逍遥气为之迫,不假多想便提掌抹其腕脉,此招无疑绝妙已极,正是锦瑟所传天山上乘手法。
易百山不禁暗惊:“好掌法!”怎知乐逍遥当下并无力道可发,抹中脉门也无碍。为免受制,变招其快,沉腕拿他腰眼。老尼突斥:“此是‘绝户手’,你怎敢使在我孙女心上人之身?”易百山倏省,收手已然不及,见乐逍遥身法迟滞,暗奇:“这小子本来身法滑溜之极,当下怎么不避?”怎知乐逍遥纵然想避,只因提气不继,稍欲强试便牵及两肋剧痛,苦楚关头,腾挪岂及易百山此掌绝招之速?
粼儿被老尼牵握玉腕,竟挣不开,见势欲救不及,乐逍遥腰胁风紧,易百山掌未至劲已及,教他取剑不暇,正感危急,后肘倏挨一道微微袖风所拂,悄送一股力道绵和,注入其臂,推他手往前撩,拍在易百山肩窝。
易百山觉察,纵退飞快,一时仍感推撞之势未能消卸,直到背抵树干,撼落遍地散叶,撞势才消。
乐逍遥不意得逢转机,转头只见老尼从容收袖,微微摇首道:“百山沉迷宦途,武功看来耽搁不少。”易百山惭愧已极,涨红脖子道:“非是百山不济,而是……而是娘亲修为精纯,儿岂能望尘得及?”乐逍遥暗暗咋舌:“他老妈有这么厉害?”
老尼眼瞧粼儿,嗟道:“易百山误人子弟,这小子跟了他,学得乱七八糟,将来如何保护你?”乐逍遥听得满腹都是笑:“我的武功固然乱七八糟,好玩的是今儿终于找到一只替罪羊,亦即易百山……”因见粼儿尚显无措,他正要悄教她如何配合圆场,以解易百山之窘,免陪此处徒耽时候,但听叮当大响,兵刃交磕,殿里有人疾声道:“乱七八糟!”
四人闻声转顾,老尼蹙眉道:“且随我来。”走不多时,只见照壁投映参差林立的人影,大殿里正有两人挥剑交手,一人身形短小,却持大剑宽脊,每一招皆是力沉劲猛,但招架多于进取。另一人双剑抡舞有如银练裹身,刃光雪片也似地紧缠那矮汉。
旁观之士之中有语冷锐:“古师兄,倘再不释大家之疑,金不庸的长短双剑紧逼之下或有损伤,贵派李掌门须怨不得大伙袖手不援!”那短小汉子只斗不言,乐逍遥看其身影渐退至死角,剑路丝毫不乱,却仅蓄守自卫,不肯还以重击。他不明何因,随老尼到得窗前,只见佛殿里许多剑客分作两簇,其中一拨围看那二人斗剑,另一簇却围住一个垂手凛立的酱衫道人,各按佩剑环伺,神皆惕戒不怠。
那道人不过二十开外的年纪,形貌目光冷峻,左额至腮赫然留有一条长长划疤,在人丛中始终昂首,并无一言。旁边有个黄衫道人粗声道:“廖剑豪,你师父邀大伙聚首于此,自己如何迟迟不肯露面?却牵累其他四派掌门连日来相继失踪,是何道理?”道人怒辞质毕,其畔又有个瘦小道人尖声道:“其中必有阴谋!我早就听说李宗主自存私心,真想乘机兼并其他四派不成?”
那青年道人冷默无言,仿佛不屑回答旁人纷声无端指责。乐逍遥听毕始知日前陈猱头透露之讯确然,心下暗奇:“原来五岳宗也各自有人失踪,究因何故?”易百山亦惑,在旁低啧:“泰山天机道人、衡山薛潇湘伉俪、华山华灵子,均非寻常人物,怎会一齐失踪?谁有这么大本事,将他们一古脑除去?”
殿内忽有一张弯茄样脸转将过来,朝窗不阴不阳的笑道:“非是四派,只咱们三派出事而已。北岳掌门恒定师太不是好好的在此吗?”许多脸随即纷转,老尼恒定只搀粼儿小手,往内点头致意,闲立窗外不入。殿中众目一见粼儿相貌,顿时眼为之凸,忽略旁边另倆于脑后,连她身后的易百山和乐逍遥也仿佛从不存在。
易百山究竟在官场里练得圆滑老到,忙抢入大殿,同众人厮礼招呼,到得那青年道士廖剑豪跟前,尤其亲热:“剑豪,多年不见,你已长这么大了……”抬眼看时突觉奇怪,廖剑豪只盯向殿外,浑似未闻他喏,但与众人不同,廖剑豪所盯仅为乐逍遥一人,目里别无旁影。
被这双酷烈凛锐犹若剑魄的目光所注,乐逍遥忽感不是滋味,头上每一根发都硬,暗异:“这人眼神里怎恁大剑气?”殊未知两相交眸之时,他身上亦不经意间流溢出一股剑意逸萦,只是自己并无觉察。
仿佛两口绝世之剑,蓦然相遇,彼此暗起共鸣互振。
“乱七八糟!”佛殿里第二次响起此嗓,疾如碾盆般。乐逍遥避开廖剑豪的目光,移眸另觑,眼帘里黑影幢幢,不知何人锐声冷笑道:“五岳宗说什么‘同气连枝’,还未遇到敌人,自家窝里就厮斗起来了,搞得乱糟糟,真是可笑!”
易百山究是眼尖心细,寻着说话之人藏身所在,揖曰:“黄不易师兄,可还识得我?小时候跟你一起玩球的易百山……”乐逍遥兀自东张西望,不经意地看见一个貌似贩夫走卒般黄脸丑汉从柱影下立起,脸朝易百山,奇曰:“不是说你官迷心窍,已然战死伊尔汗国了吗?”
易百山抚须嗟哦:“当时被大食人砍掉脑袋的是高丽人,不是我……只因留着同样的胡子,塘报画影描形不真确。后来朝廷买通长老会,交易了我出来。出外卧底匆匆数载,前年才回到京城。”
“乱七八糟!”那贩夫走卒样的丑汉因闻厮斗之声不绝,转面又斥:“金不庸、古不聋,难得老哥们到此,你倆还在厮打什么?当年把藤球踢进少林寺山门,倘非易百山出面讨还,焉有得玩?嵩山派若是有心吞并大家,决然会先冲着北岳来,恒定师太素称五岳宗唯一堪与李宗主抗衡的高人,他若有野心,也不会先对付你们!”话毕忽觉也有可能,改口曰:“不过,柿子先拣软的捏,也不无道理。”
乐逍遥移目观斗,见那挥舞长短双剑的老者妙招纷呈,攻势虽猛,仍拾夺不下矮短汉子。只是到了落角处,矮短汉子的宽脊大剑越难施展,几回磕打墙柱,剑路稍滞,臂上被老者短剑掠破一道口子。廖剑豪微微蹙眉,仍矜未语。只听易百山在旁悄问:“黄师兄,到底怎么回事?”丑汉黄不易道:“老金说是要为衡山薛掌门他们讨个公道,邀大伙聚此向嵩岳兴师问罪,李宗主只派徒弟到场,分明瞧大伙不起,各派更如火上浇了油一般,言不数句,彼此冲撞起来……你知老金的脾气。”
易百山道:“老金的脾气出了名的冲,其他人怎么不劝阻罢斗?毕竟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黄不易低哼道:“不煎也煎了!各山头都想瞧嵩岳的难堪,好杀一杀李宗主这帮弟子的霸气。单只我在旁嚷嚷,又有谁听?”易百山回其母身边,悄言禀道:“娘,此间唯你老是尊长。而百山已离五岳宗为官,不便插手门户中事。其他四派尊长都不在场,再任由内斗下去,或有死伤更难收拾。倘然你老说话,必能息戈止争。”
乐逍遥却想:“我倒觉金老者攻势虽急,姓古的矮短汉子仍未被逼出全力。不知为何一味相让?”恒定师太携粼儿手闲观其斗,听闻易百山谏言,只淡淡的道:“若我失踪了,你也会这么急。”易百山一怔,心觉奇怪:“难道老娘竟也向着其余三派?”虽呐呐退下,却仍不甘,转到殿内,团团抱拳说道:“各位,可否听易某一言,暂且罢斗如何?”
“说得轻松!”金老者长短双剑互交,另手换持,变催攻势掠刃倍急,口中说道:“嵩山派不給个交代,大伙儿非逼李神通出面解释不可。他的徒儿只会装孙子扮聋作哑,这可混不过去!”
那矮短汉子名唤古不聋,其实早年受伤右耳不灵光,最恨有人当面骂聋字,本在强自按捺多时,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怒道:“老金,别以为老子忍气吞声就是怕你。嵩山也有门人在城外失踪,咱可没怨到你们身上,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太弱……”听到这一番气激之语,便连恒定师太也淡眉微皱,随即敛态从容,仿佛没有听到。
廖剑豪并没观斗,只负手闲立暇然,但觉大剑舞动的风声渐烈,连有碎砖木屑横飞于旁,围观的人不得不往后退。他感到古不聋怒极反击之势已构,蹙眉道:“古师哥,大局为重……”古不聋激怒关头更似聋子,只作充耳不闻,大剑反撩,将金老者逼撞墙柱,愈难犯近其剑势十余尺之地。
人丛中一个脸似弯茄样的老头接过廖剑豪话尾,目有挑衅之意,忽问:“什么大局?素闻李宗主常怀称霸武林之志,可别连咱们也一古脑儿兼并了。”此言触及每人内心一层久萦不去的积虑,更加群情激扰,逼迫廖剑豪之势更紧。
乐逍遥见许多形状各异之剑已半脱鞘匣,寒锋乱泛刃光耀射廖剑豪脸上,这青年道人却仍置若无睹,神态端如寻常。他见此难免暗佩:“身陷剑丛之中,单以这份淡定,便是不寻常的。”由而联想一路所会少年英豪,宫九成名太早,已不属于新锐人物。今已无情的丁情当称佼佼出类,另外王保保、田英寿、花云等人各亦了不起,而眼前的廖剑豪更令他感到将来的道路上绝不平坦。
叮叮两下震磕声响,金不庸再跃甚远,虎口迸血滴垂脚下,长剑已握不定,勉强仍绰未失,映刃影壁但见颤然。
古不聋挺起大剑仍迫不舍,前边又多两支剑交叉,将他逼退数尺,随即两名劲装结束的道士加入战团,联合金老者夹攻,将古不聋又压回墙角。易百山不由皱眉道:“这般死缠烂打,岂有了局?”手擦腰畔,便要绰剑分拨那两派厮拼纠缠之人,不料手未握定剑柄,黄不易出爪如电,拿他“肩内俞”、“云门”、“中府”数穴,顿教半身僵麻难动。
其时易百山本有稍霎反制余地,提手悄凝“虎风绝户爪”,犹未反抓黄不易腰眼,另隅横伸一节连鞘长剑,捺他腕脉,顿令另一只手也顷刻受制。易百山斜目旁觑,见是一个扁圆脸的矮道人伸剑于畔,不禁苦笑道:“温不安,倒未留意你在左近!”
矮道人沉脸不语,黄不易见已制住易百山,乃道:“对不住了,百山。先前你也听见嵩山姓古的嘲笑咱们太弱,大伙憋不下这口气。江湖斗争,争的是一口气!”易百山涩然道:“今儿我带一个小字辈来,本就是为了向黄兄讨教几手‘华岳仙掌’。不料你却让我先领教了!”
人丛杂处之中易百山受制的情形,乐逍遥在廊外未曾留意。但见殿内刃风倍激,衡山三道游剑缠斗更紧,粼儿不意在此忽睹恶斗喧争,稍看片刻只觉头晕目眩,胸口烦恶欲呕,本要挣手跑到庭外,突然纤身摇晃,背偎廊柱。乐逍遥转头见她蹙眉抬手掩着口唇,俏面苍白不见血色,他暗感不安,欲加探问,恒定师太突道:“我这小孙女儿都看不下去了,里边的人还不罢斗?”
弯茄样脸的老者冷笑道:“恒定师太发话,衡山的哥们意下如何?”衡山三道仍缠住古不聋剧斗未息,金老者绷着脸道:“我衡山派与中岳的纠纷,不劳其他山头过问!”眼见古不聋已落下风,虽苦苦支撑,仍难抵当衡岳三道联剑缠迫,模样毕显狼狈。那弯茄脸的老者目蓄幸灾乐祸之色,嘿然道:“五派之中,唯北岳最为人丁单薄。师太有心为嵩山说话,若不患年高气衰,只好劳驾你老亲自进场指点一二!”说完,让开身躯,教外间三人看清易百山受制于人丛里的情形,以使先存顾忌。
恒定师太视若未睹,面朝乐逍遥,淡然道:“先前尚未试出你的深浅,且代老尼去劝劝他们如何?”乐逍遥到粼儿身边未及开口相询,便給袖风拂开,闻言皱起脸道:“这当儿只怕他们不听我说……”恒定师太道:“那你就靠实力说话。”乐逍遥听了只是晕:“里边好多剑,连易先生都……”恒定翻眼忽泛精光逼烁,冷然道:“没这点儿本事,把小姑娘交給你带,我如何放心?打今晚就带回恒山去,教你永生不得见她一面!”
“噫……”乐逍遥不料有此难关横碍,刚吁出半口凉气,袖风捺于后腰,将他拂送而入佛殿,迳撞向衡山三道交织缠绵的剑圈。粼儿知他真气难驭的隐患,见师太不由分说便打发此郎入场,她顿感不妥,转面惊道:“可是他……”恒定澹然道:“我也是使剑的,早觉这小子身萦一股好大的剑气,比易百山还盛!难道这么大剑气是摆来看的?里边全是使剑的行家,且去磕撞磕撞。”
师太似是胸有成竹,尽管放乐逍遥进去磨练其刃,却未替乐逍遥所临困窘处境着想。粼儿看她面色平常,心稍安定又觉险刻,患其郎稍耗元神又会走岔神智,更添内伤骤恶。但阻未及,她颦眉摇首,忧道:“这可有得瞧了!”
殿内五个山头兀自剑拔弩张,不意有个浑头少年撞将进来,顷间几乎所有的剑全拔朝他,将周身逼指透密。乐逍遥皱起脸啧:“刀剑无眼,大家火气压压些,且听我说……”人丛里有个公鸭嗓没好气的道:“说什么,你是哪派的?”
乐逍遥最烦别人问出处,只因他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这个,还真不好说……”左边有张环生粗须的嘴在剑光中翕动:“不肯说,那就是帮嵩山派卧底的了?”乐逍遥并没留意到廖剑豪在剑丛外冷眼而视,但觉越发有如芒刺附背,提指头将逼到嘴边的一支明晃晃剑头推往旁,说道:“嵩山也是山。小弟只有一处不解,大家有话为啥不好好说,非要拔剑相向?”
右边有张嘴喷唾沫星儿道:“谁耐烦听你废话。说,到底有何真实居心?”
“真实的居心是,”乐逍遥在剑光环簇之中嘴在动:“听说厨房做好了八宝粥为夜宵,且依小可一劝,大家搁置争议,收起家伙,共同去开发那锅夜宵如何?”
“开发?”一干怒冲冲的人皆愕,其中有张缺牙嘴喷唾沫星儿道:“合着有人差派你小子消遣大伙来着!若不是站在嵩山派一道,识相滚一边去,别跟这么多山头做对!”
乐逍遥果然识相,连忙点头不迭:“好的,我走开。”趁许多形状各异的剑收移,甫要迈步突然转身,张口欲再劝架,不料回头又被七八支剑所抵。其中一个凸眼恶瞪的红脸汉子冷哼道:“在这里说话,须凭实力。没有,就滚远点儿!”
乐逍遥不觉后退一步,见古不聋横抡大剑奋起反击,伤了衡山派一名道人,却兀不肯退,仍与另两名道人联剑厮拼。不多时,古不聋左肩又挂了道彩。五岳宗低辈弟子多以“不”字为名,本讲同气连枝,一旦生变,彼此之间却势如水火一般。乐逍遥看得眉皱不已,说道:“曾听小嵩阳剑徐师傅提起‘五岳宗’,还以为有多团结,不料一见面竟是这般……”
话刚出口,许多剑突然朝他逼来。刃光中嘴纷翕动:“小家伙果然跟嵩山派早做了一道,分明不怀好意!”当下情势与适才不同,这一回众剑非仅紧逼,而是要刺伤乐逍遥手足,擒问究竟,若有阴谋,必能从这小孩口里探出底细。因有廖剑豪这等嵩岳高手在旁,其余三派低辈门人惟恐此人横生干碍,出手意在速决,不教廖剑豪先把人抢了去。
易百山先已受制,廖剑豪亦在众剑环围之中,古不聋自保不暇,恒定师太却有心试探乐逍遥深浅,宁袖手在外。乐逍遥决念排解纷争,免增粼儿担心,徒凭口劝既无人愿听,不得已唯绰越女剑。当八九道剑光朝他迫至,稍不容缓便荡剑出手,其快无伦,即便内力不能运驭如意,独仗乱剑诀之偏奇险诡,炫刃后发先迄,半招未交,九支形状迥异的剑应声落地。
朝他争相出剑衅击的九人分属南岳衡、东岳泰、西岳华,虽皆低辈弟子,招数各异,联剑之势亦自难当。恁料瞬间每人持剑之腕竟齐吃一拍,震痹脉门,一惊而跃,急退甚远。粼儿腮边微泛浅涡,心想:“哥哥这招‘不知所措’越发精纯了。”
乐逍遥垂剑指地,眼望衡山三人以及古不聋,说道:“拳脚小功夫,容人大丈夫。四位可愿听我一言?”背后剑光掠起,抢来一名黄绫缠额的少年道士,使一招泰山派的“日出东方”,霍然挺剑急逼乐逍遥后肩,只稍递刃前送,当可立创其筋,使越女剑落。
但未及至,乐逍遥听风辨形,剑尖划地后撩,先已指住那小道面额,距二寸许凝刃不递。此为乱剑诀之“瞻前顾后”。
那泰山小道眼神斗变,剑终递不过去,旁边一个弯茄脸的老头微哼:“仍差二寸有余,可见火候尚欠……”声犹未落,便见那小道额系黄绫带裂为二,飘落脚下。那小道骇然后跃,自抚额头,觉肌肤无损,方要松一口气,眼触地下断绫,眸中顿转悚然,半晌犹是余悸难除,怎敢再上?
乐逍遥以“章门穴”强逼内力,催吐二寸剑气断绫立威,牵动两胁剧痛,暗警:“田英寿所教驭气之法大违常理,不能多用!”因见衡山三道执不依劝,催急剑势逼迫古不聋愈紧。料廖剑豪自保尚虞,必顾不上解同门之危。乐逍遥踏前一步,掠剑插入四道刃光交织之中,晃腕搅刃,使一招“魂牵梦萦”,虽是昔日自创着数,究因出自马君武所传剑意真髓,非同凡响。
古不聋大剑急收,乘机后移靠壁,以觑乐逍遥此招究竟。乐逍遥见此人貌似粗莽,其实进退稳无失据,心道:“嵩山的人果有不寻常处!”金不庸等衡山三道却并不退,乘机交搭兵刃压住乐逍遥伸来的剑身,发力欲迫其弃剑,三双眼光交投,皆想当然:“看这小子面有病容,气力难继,怎抵受得我三人合力,且教你弃剑出糗……”
那料三人吐劲催压,反受越女剑粘引旁牵愈甚,且感真气急泻,如遭无形巨涡吸摄蚀噬。金不庸甫觉右手长剑沉陷,变色道:“吸功妖法!”他的武功较另二人为深,既感不妥,反应奇快,左手晃腕旋刃,将短剑递送,往乐逍遥胁下搠去。
乐逍遥剑招虽奇,其时终受内力岔扰的宿患所困,独与衡山三道相较,正受三股真气冲泻涌躯之苦,心知又是燕辉煌之“吞蚀神功”在神门穴应激反摄。一旦粘缠,恁奈急切挣脱不得。眼见短剑疾刺而近,一时无法应对。金不庸为防他有伏招迭出,发剑取胁,方位刁钻,走的是乐逍遥招呼不及的死角。
但听古不聋在畔忽斥一声:“暗算!”金不庸手上递剑不缓,随口冷哂:“长短双剑各有奇招,怎属暗算?”剑至中途,本以为乐逍遥会撤招退避,以解三人同遭吸摄之苦。焉知乐逍遥对燕辉煌加诸其身的怪异法门根本不谙应付,纵然短刃贯身亦是无奈。
短剑倏近乐逍遥胁侧,突然其梢如遭雷击,迸出一道电光霹雳,金不庸应声震得倒撞大柱,毛发焦耸掼趴,一时眼珠七上八下,怎知遭何妖术所算?
因他另手所持长剑仍搭乐逍遥剑脊,另两名衡山道人与乐逍遥同时亦震,兵刃陡分,各自踉跄弹退开来。霎因幻快难状,殿中众人均不明何故,只道乐逍遥内力奇强至此,不由哗然顾愕。
其实乐逍遥亦手颤未止,转头只见粼儿眨眼于外,妙眸灵光霎隐。恒定师太虽说不明所以,但觉有异,转面瞧粼儿一眼,看她并无动作,蹙眉道:“什么古怪?”粼儿抿嘴,粉颊虽半晌难复血色,眼光却噙笑意。
易百山想:“小丫头多半会巫术,前次放些娇滴滴的电震过我。右手这条筋至今仍时有麻痹……”别人大多数并无易百山那般奇遇,均以为乐逍遥发内力震开衡山三道,面皆惊诧。弯茄脸老者转觑黄不易,皱眉低问:“可看出那小子是何门派?”黄不易满眼含惑,摇了摇头:“看不出。起码不似嵩山的路数……”弯茄脸老头低哼:“李神通交游甚杂,说不定是他的旁门左道朋友。”
“不,”温不安眼含思索之色,忽道:“使剑的手法有几分似点苍派。”
“点苍?”弯茄脸老头愕然,随即摇头否定:“点苍是二流剑派,当年的掌门马君武率其门徒全殁于兰陵渡,焉有后人留下?”
黄不易本想点头,闭眼记起一事,突道:“点苍尚有余烬。云兄,莫非你忘了马君武有一师兄?”那弯茄脸老头恍然道:“你指郭子兴?”随即又摇其首,低语:“听闻郭子兴早年虽与马君武同门习剑,因其师将掌门之位授付马君武,两人失和。郭子兴离开点苍派已有多年。受你所言启发,我却想起马君武有一女,自兰陵渡灭派之后,由他胞弟收养,认作己出。那舟子日前受卫天玄之事牵累,死在苦水铺……”黄不易忽笑:“点苍派传人自然不会与李神通勾搭。但云兄怎知得如此仔细?莫非也是为了那……”弯茄脸老儿变色道:“我只是听说。”
乐逍遥听言心念一动,未及细思,泰山派一粗须环腮的道人按剑说道:“多承小兄弟适才剑下留情,泰山派多谢了。只是大家仍想请教,你到底是来帮哪一边的?”乐逍遥剑尖指地,垂目谦然,说道:“我是来帮大家的。”
黄不易横手拦着身后几名暴跳欲扑的华山门人,轩眉问道:“怎么帮?”乐逍遥道:“听闻各派有人失踪,引起诸位彼此猜疑。但我想此事另有蹊跷……”泰山派那粗须环腮的道人性甚急躁,未待听毕便不耐烦,截声道:“阁下若是出面为嵩山派说项,泰山东方玉必与你周旋到底!”乐逍遥愕道:“请问哪位是东方玉?”泰山派那粗脸道人自拍胸膛,瞪眼道:“我就是。”
乐逍遥一怔才笑:“好生粗犷。”随即正色道:“三派走失了门人,便疑为嵩岳搞鬼。然而据小弟所知,尚有其他不少帮派均有人在姑苏城外失踪,难道也都是李宗主使了手脚吗?我于江湖所识甚浅,斗胆请问丐帮帮主的本领比起李宗主如何?”他日前听闻丐帮帮主似亦失踪,是有此问。
泰山那道长不假思索的道:“倘然公平相较,夏丐尊的本领或比李宗主强些,可若有人偷施暗算,这就很难说了……”乐逍遥刚听一半便觉要糟,犹未及语,嵩山门人古不聋提剑怒喝:“东方玉,你嘴里不干不净却是说谁?”东方玉黑着脸粗哼道:“自然有所指……”古不聋一怒挥剑,东方玉先前见他被衡山三道逼得只有招架之劳,身上挂了两三处彩,如何放在眼里?绰剑便迎,哪料古不聋荡剑之间陡有风雷声隐隐滚动,一怒倾力,决非先前可比。
东方玉出剑与之交磕,顿震脱手,衡山派立时又有数名道人联剑而出,缠上古不聋。乐逍遥眼见得言不数句,场面又乱,怎暇叫苦,绰剑说道:“且听我把话说完!”古不聋突然将衡山剑网旁牵,使偏往乐逍遥一边,趁机闪了开去,嘿然道:“好,你跟他们说。”
乐逍遥顿遭乱刃交侵,暗怕又遭粼儿打雷波及,急忙抢在她发援之前出剑,顷成一招“乱象纷呈”,拍中衡山四道人持剑之腕。他熟习医理,专拣脉门着手,无须多耗气力。四名道人立时长剑脱飞,但见一人举剑朝空撩拨,又使四剑荡还,复绰四名道人之手。
乐逍遥转面见是金不庸所为,念未暇转,四名道人剑光交接,回盘旋掠,缠将上来。黄不易从旁叫好:“四剑同使一招‘回峰落雁’,果然精妙倍甚!”乐逍遥辨不清剑招虚实,急不容思,只得又使出那招自创的“魂牵梦萦”,晃腕搅剑,四名道人的兵刃顿时又与他的越女剑交缠粘搭,金不庸觑得空隙,乘机挺剑加入战团,飞刺乐逍遥后腰,心想:“这回我用快招抢攻,看你如何再使内力震还!”
乐逍遥只及发出一声惊呼:“别……”脑后霹雳又现,仍灿自金不庸剑梢,后者眼又七上八落,倒掼柱上,复趴于地,焦发更耸,如戴高帽也似。
乐逍遥松一口气,心觉侥极:“还好这回他没把另一支剑搭在我这边,否则连我也震作一处了……”为免粼儿再次使雷,未待四剑缠实,抽离越女剑,衡山四道乘机催招进迫,乐逍遥陡发一道横掠之芒,削划四道人手腕,顷就新创妙招,即为“游刃有余”,迫衡山四名道人失剑而退,余锋旁掠,逼入古不聋劈斩东方玉的剑势之内。
古不聋一怒难收,催加大剑重击之势,不理廖剑豪所使眼色,本要趁机伤敌立威,不料倏有一豆剑星微芒烁至,其渺端难觑辨来路。古不聋暗吃一惊,怎顾伤敌,急忙横剑一挡,越女剑稍触大嵩剑宽脊,乍弯即收。
古不聋怒倾剑势往乐逍遥撒来,猛如惊霆万道,连黄不易等旁观之众亦感难当,均想:“姓古的发狂之下,更显见得嵩山剑法力道刚厚激烈,点苍剑术历来只是二三流的伎俩,怎敌得住李神通亲传的弟子?”但至此时,又觉乐逍遥剑术神奇,似非寻常的点苍路数。恒定师太多看一会,已知乐逍遥习剑颇具非凡天赋,假以时日,进境之高远必胜侪辈,暗惜其才,怎忍见他伤于大嵩烈剑之下,不禁便要出手相救。
粼儿似有觉察,在旁缓眨柔睫,说道:“不要紧的。”恒定师太见她神态祥然,暗奇:“适才你还为他急得跟火燎股也似,怎么这时又……”待随粼儿妙目投觑,方知端的。
原来古不聋的大嵩剑挫然刹停于乐逍遥脖旁,距其颈不足一尺,但剑势烈芒已灭。殿中一时群声寂哑,愕望乐逍遥所凝杳无片隙的剑式,刃梢所指,正是古不聋眉心。剑意纯若无尘无垢,后发先抵,乃为“剑一”。
众皆不晓乐逍遥当下空具妙招其形,实因内力不应驭唤,难以再似适才遥断黄绫那般逼出剑气伤敌,然而他即便能为,也无伤人要害之心。顷亦暗绷心弦:“单凭乱剑诀挡不住他,非使圣灵剑法不能克制。”古不聋倘若硬催剑势,仍可断颈毙之,但当乐逍遥之剑先抵眉心,怎敢尝试?额上淌流豆大汗粒,搐颊瞠望额间剑尖徐收,方感心头悬石顿落,亦随之收剑后退,满腔斗逞之志遭挫,觉乐逍遥剑下留情,惭然拱手,不发一言。
衡山门人本疑乐逍遥此来乃助中岳一脉,待见这少年挫败古不聋,敌意均减。金不庸由同门搀起,颤手微揖,说道:“少侠游刃之间,连挫三山五岳,足见高人一筹。”瞪其余各派门人一眼,愧形于色,干咳着把话接完:“刚才未尽之言,还盼赐告其详。”
乐逍遥松了一口气,眼望粼儿慰然之颜,心下慨生:“这时他们才肯听我说话……”脸刚转朝殿中众人,突听一语沙然:“西岳温不安讨教。”
场中虽说多是使剑行家,不乏高匠名宿,粼儿对乐逍遥的耍剑本领倒并不如何担心,唯患他真气不听驭,干耗劳神之下或添内伤。为保他不遭袭乘,她更是在殿门边加倍提防。乐逍遥感她好意,但虑她再三施术有损身体,趁隙回投眼色悄示,要她莫为己担心。随即转面,只见一个矮瘦道士沉足踏出西岳众列,虽似躯无三两肉,步履出奇的稳实遒劲,有如沉锥千钧;行走之态又似盘步梅花桩,刚健中不失矫巧。
他见状一怔,暗觉此人下盘极稳,所擅必是大开大阖的纯刚路数,不易与之周旋取巧,倘交上手必是被迫硬碰硬。而他当下自身伏患难除,若是硬碰必无侥理。虽然头皮暗紧,毕竟骑虎势成,为省粼儿担心,端然悄敛不安之感,拱手为礼,恭言道:“前辈请了。”
温不安多踏半步悄止,足尖嵌入地砖寸许,沙着嗓音道:“你若是马君武的传人,与我当是同辈。不必多礼。”兰陵渡往事如何,乐逍遥究是记不起来,但不及思,唯揖:“道长步法沉浑,请问这是什么功夫?”恒定师太微微点头,心下赞赏:“面对如此强敌,他却留意到对方这般独特之处,显见得心志好学,更可贵是临危不惊的这份清醒细心。”
温不安亦似微讶其心之细,当五派同道之面不便相欺,乃道:“此是贫道在唐玄宗祈雨投简处所悟的一路步法,以景为名,唤作‘石龟蹑’。”乐逍遥暗汗,但不明何意,硬着头皮道:“人们常说‘自古华山一条路’,道长这么走出来,直教晚辈不禁羡慕龟有一颗能伸能缩的头。怎奈我却欲退不得……”弯茄脸的老头不禁插话含嘲:“温师兄所创独门‘石龟蹑’据说是悟自明皇投简遗迹,端的有进无退。这位小朋友欲退不能的惴惴之状却令我想起华山另一处胜景,唤作‘韩退之投书处’。”
乐逍遥转脸求知:“怎么个‘退之’法?”弯茄脸的老儿嘿笑道:“退之即是唐代文人韩愈的字。相传他当年上华山途经苍龙岭,往下一看是万丈深渊,回头但见白云缭绕,不知归路,吓得惊慌失措,自以为性命休矣!于是抱头痛哭,并写了遗书,投下岭去。至今崖上仍铭有这位老兄的投书标记……”
“我明白了,”乐逍遥在一片哄堂大笑中说,“这位老爷子是在寒碜人来着。”粼儿呶起嘴,只听其郎道:“小时候听说春秋有一诸侯恃强凌弱,墨子闻讯不辞劳苦赶去扶危救急,为的是息戈止争。如今晚辈要斗胆一学。”
弯茄脸的老儿不笑了,看出其志毅然,不由啧道:“时下很少有人屑于去学墨子那样做人了。”廖剑豪突然冷冷道:“老子千里出关,孔子周游列国,墨子奔波劳顿,庄子宁溺淤泥,先贤生前倍尝冷眼而不随波逐流,诸子圣哲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求道。今人浑弃千古传承的道义精神,才是真正的数典忘宗!”
其声不高,字字铿锵,激振满殿剑器伴钟鸣。
乐逍遥不意此人会这般说,难免愕然。但听温不安道:“还未请教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易百山闻而揣思,暗异:“温师兄言辞间似亦稍不含糊,却把这小子视为平等的对手!”乐逍遥因患出外闯祸牵累乡亲,一向不怎么敢报上真名号,舌头正往“小强”那倆字转去,廖剑豪突道:“大家都是使剑的,怎未听说近来江湖上新兴的‘残剑’乐逍遥?”
众人闻皆怔住,唯乐逍遥独自蹦跳,并非为之雀跃,转身朝廖剑豪刨问:“谁这么损,給我起个外号跟残疾人似的?”弯茄脸老儿小眼转诡的道:“剑残人瘸,当之无愧!”廖剑豪瞪得那老儿缩了回去,方朝乐逍遥注目凛然,说道:“史翼九逢人便讲,你使一口断剑湛卢。大闹兰陵渡,死战邵酒窑,还在墨宗祠力抗纳兰春树,屡仆屡起,斗过许多超一流高手,仿佛打不死的九命猫。真有这么强吗?”
一时间众声更加哗然,均没想到面前这个寻常少年便是新近声名鹘起的剑侠乐逍遥,直感难以置信。泰山派那小道先前半招未果便败他剑下,自感愧极无颜,待听众人谈论,面上回些颜色,暗吁释然:“原来输在此人剑下!”
乐逍遥并不觉自己真有传说中那等不凡,自顾着恼:“尻,原来又是史翼九那厮乱給我安外号!多难听哦……”古不聋为給自己适才之败挽回面子,振振有辞的道:“我更还听说,乐小兄还有一个威风得紧的大号,却唤‘少年剑神’,够震了罢?”乐逍遥嘴合不拢,在人堆里爽曰:“真的?是不是老苍龙教城里小孩唱的‘二人转’噢?呵呵,今晚我又要失眠了……”金不庸竭力要使自己显得是败在高人之下,凑舌争抢道:“我也听过,歌是这么唱的:啊呀啊呀啊哩哩,汉家箐英出少年;啊呀啊呀啊呀呀,少年剑神好逍遥;啊呀啊呀啊哦哦,救世扶弱万家乐……”
乐逍遥听着听着脸转不安,惊疑曰:“怎么似是小甜甜的口气噢?她这般捧我却安何心……”兀自忐忑猜测,忽感后背寒锐刺髓,不必回头,陡激两股剑意再度越众交撞,心知廖剑豪凛目注视。他警然敛去杂念,环扫众颜,说道:“各位都是高人,争端只因彼此误会。既然每派都有人失踪,理当合力先把人找回来,查明真相再说……”
先前众人本是聚此商议对策,不料相互猜疑,言辞冲突,各不相让,是起争斗。经乐逍遥一搅,其中若干老成之士气消不少,沉心一想,暗觉其劝有理。弯茄脸老者小眼乱转半天,突道:“我等老于江湖,自有见识,岂能凭你小子随口敷衍几句,便被牵着鼻子走?”半数人一听,纷纷点头,改嘴曰:“五岳宗的事,不劳外人干碍!”
古不聋怒道:“云中骏,今儿你一直在煽风点火,却安何心?有种出来跟我单挑!”云中骏绷拉着弯茄脸道:“等温师兄赶走了外人,小老儿再奉陪不迟。毕竟家丑不好外扬,嵩山派在外人跟前丢了脸,也等于掴大伙的嘴巴不是?”他这般说似指古不聋若敢来斗必输净颜面,古不聋一听更是涨粗了脖,若非廖剑豪连以眼色示忍,立时便会按捺不住。
温不安受云中骏言挤,唯朝乐逍遥行个揖剑礼,说道:“乐少侠若仍不知进退,只好得罪了。”乐逍遥感气势所迫,不得已后退半步,止足凝势,剑尖斜伸抵地,垂目谦冲,语气澹定的道:“温师傅,那就领教了。”
粼儿出于女儿家心思,怎知此郎为何执着不让,对方分明势众且不听劝,他竟仍争取不懈。看那矮道人眼光精敛其中,身形步法沉稳如岳临壁峙,倘一出手决非俗辈可堪比及。她暗增忧虑,悄拈法咒以应不测之险,但感多运灵力之下,气怯汗虚,怎晓再次施术会否运验如前?
易百山料想乐逍遥有心显示身手,以挣得多些排解余地,但感两相比较,未免实力悬殊。其母仍无插手之意,只垂眉不理,仿佛从来置身局外,便连亲儿也揣不透恒定的心思。易百山穴道受制,帮忙不得,况且凭他一己之力决非温黄的对手,唯自暗叹:“这瘸小子拣难关来闯,未免越发玩得玄了!”
温不安目光如磐岩刻就,浑似无一丝生动灵霎,凝注乐逍遥所蓄剑势,手按剑柄,良久不能出鞘。起初众人尚能静候,渐而躁动起伏,云中骏多看一阵忽感不对,转脸低问:“黄师兄,你觉得怎样?”黄不易在旁默观温、乐相峙的身影气势,心下琢磨多时,眉锁愈紧,终于啧出一声:“不论取何方位出剑进招,都避不开对方一剑封喉!”
云中骏瞧见乐逍遥剑指地面,并没稍抬,听语蹙然:“不去试试,何以见得必会遭其迫喉?”话虽如此,心里亦觉倘是换作自己上前面对那少年的浑然剑势,势必也同温不安无异。一旦剑势既构,犹如雷池在亘,半步逾越不得。
因为是“剑一”。
同属五岳宗派,易百山剑路沉实,步法飘忽多变。来自西岳的温不安却反其道而行,上边蓄招虚实莫测,下盘稳如坚岩千钧。乐逍遥本怕使“剑一”难免出手伤人,但觑其身形步桩,不禁头皮暗紧,唯凝圣灵第一剑以待。心下兀感没谱,但见黄不易缓缓伸手,从旁悄按温不安握剑将拔未拔的手上,眼盯越女剑梢,瞳孔收缩,低声道:“温兄,不用比了。”
以易百山、廖剑豪等人的眼光,业已瞧出温、乐两般气势截然不同,无须驳刃比试已分判高低。虽说他倆相峙时同感没谱,所虑却异。乐逍遥只患剑下伤人,温不安却苦于无隙可击,一旦出剑,自保堪虞。若做鱼死网破之拼,又觉不值,温不安见乐逍遥眼光中绝无敌意,蹙眉稍思,便依黄不易悄劝,徐徐收移踏前之足。
乐逍遥见状始为暗松心弦,但当温不安从容拔离脚尖,眼光触及地砖凹陷的窟窿,乐逍遥心头仍是打个突悠,只觉悬极:“俗话说力由脚下起,他这个动作必潜有伏机。”究看不透,直到温不安后退既定,紧绷的心神才吁然舒弛。
云中骏本想撺唆几句,话至喉眼,忽感旁有一双目光凛锐投视,背梁悄淌冷汗,语噎于嗓,不需回望便知必是廖剑豪冷觑于畔。
乐逍遥抱拳为揖,说道:“温师傅高抬贵手,在下很是承情。乐逍遥得会五岳诸派名家,欣幸莫已。适有得罪之处,乞请宽谅。”究因少时看多了侠义戏文,场面话一掏便有,倒也难他不住。只是不知不觉,悄具几分宗师气派。
温黄互交眼色,拱手还礼。金不庸看今天不止他一人告挫,颜为之欢,干咳道:“乐公子既然出面排解,你的面子须給。只是……我诸派掌门下落未明,俗话说当局者迷,谁能指点迷津?”云中骏瞪古不聋一眼,趁机插言:“本来大家聚此商议,是为了联袂造访凌家庄,索问此间多人失踪之事。嵩山的几位师侄却百般阻挠,极力反对大伙儿寻凌家查问。不知是何居心?”
金不庸捋须点头:“对,人在凌家地头出事,理应先去逼他们給个交代……”乐逍遥听应者声众,顿觉不妥,待喧嚷稍歇,已然沉吟既决,说道:“我看未必与凌家有关。”云中骏冷嘿道:“你说不相干就不相干了?”乐逍遥为免五岳宗寻凌家父女梁子,不假多想就揽事上身,说道:“真相未明,各位先请稍安莫躁,且到城外天平山、大较场一带寻找。如蒙不弃,小可愿帮打探。”
云中骏忍不住又要出言取笑,黄不易摇首示止,眼盯乐逍遥袖口半露于外的寒玉双鸾环,想起道上所听传闻,微微点颌道:“乐爷交游广阔,只须请动有势力的朋友侦骑四出,或有着落。”乐逍遥一时满腹心事困扰,未明所指何意,唯道:“在下不才,愿为诸位前辈效尽薄力。”说罢,转望易百山。温黄交眸会意,解开易百山穴道,含笑赔罪。因见云中骏面色不豫,似觉本门有事,不宜另委外人插手,黄不易会意释之:“乐少侠既同师太和百山一道,并非外人。”
易百山沉脸不理,望着乐逍遥,心道:“却把这种事揽上身,看你怎么解脱!”金不庸与旁边几张老脸互觑,上前揖道:“既然乐公子有心相助,那么有劳了。明日此时,我等在此恭候好讯。”乐逍遥不想其难,唯有答应:“到时自有交代。”易百山在后边摇头,心下冷笑不已。
乐逍遥想起一事,转身寻找廖剑豪,却已不在殿内,连古不聋似亦跟随离去。他忽生一念,因感三派仍与嵩山存隙未消,趁机朝温黄金三人说道:“嵩岳有一位徐子卯前辈在灵岩山遇上麻烦,众位前往打探本派掌门下落之时,若能顺便救回徐师傅,解其危困,中岳一派从此必然感念。”金不庸摇头道:“嵩山派一向目中无人,何必管他?”易百山在旁揣摩,忽明乐逍遥何意,冷冷说道:“我却觉得,能让嵩山派从此深承华、衡、泰、恒四脉的恩情,未尝不是妙极快哉!”
金不庸顿省,拍额道:“我怎么没想到?对呀,至少姓徐的日后见了咱们,就不能再似往昔般趾高气扬了。”稍加想象嵩岳门人感恩拜谢之状,心痒难搔,越觉片刻也不能耽,招呼一帮门人齐去寻找。乐逍遥本是为释四派与嵩岳心存之隙,捎带帮徐子卯一忙,见众人欣然答应,也自喜慰。
待金、温、云一班人离寺,易百山拽乐逍遥于旁,拉着脸低哼道:“烦恼皆因强出头。怎如此多事?”乐逍遥仰起脸啧然道:“若不是你多事带我来,又怎会多出这桩事儿?”易百山负手横眼,低嘿道:“古人所重在大节,君子于学无常师。拉你来乃为向易某旧同门求教几手对付强锋的拳脚功夫,峰会在即,别的事你不要管了。”说完,推乐逍遥到黄不易跟前,仍板着脸,说道:“不易兄,小时候你失足坠河,是谁打救的?是我。五岳宗本代弟子之中,谁会的拳掌功夫最多?是你。”
黄不易听明来意,笑道:“以乐公子的使剑本领,只须精益求精,何用多学杂术?”易百山张口即有妙对:“《汉曹全碑》联谓‘诸子百家不分门户,名山大川各效文章’。”咏毕伸嘴凑近黄不易的耳边,低言道:“你师兄熊卧垄当年被谁打死的?强锋。江湖上谁一直钻研对付强锋武功的门道,是你。”黄不易脸筋搐动,皱眉道:“若要报仇,我会自己去。即使终无把握破他‘含锋吐刃’……”易百山摇头道:“我倒有一计,能把这仇报得更痛快。”
乐逍遥为免粼儿牵挂,趁他俩私议未毕,迳到门外相会,却见师太执握她手,一言不发地往北寺塔走去。粼儿回眸招手,教乐逍遥快些跟随。
恒定师太听闻脚步声跑近,并没转面,淡然道:“江湖本就复杂,加上官府插入一脚,把水搅得越浑。小娃儿給我记住了,莫跟易百山那伙人一起胡搞。”此时易、黄二人正在殿门旁商谈,不时比划招数,未暇跟来。乐逍遥晓得此言对谁说,一边朝粼儿挤挤眼睛,一边答道:“师太教训的对。其实我不想乱混,易先生硬要晚辈跟他来现学对付强锋的妙招……”
恒定师太虽似老得犯迷糊,有时又并不糊涂,冷哼道:“对付强锋没有妙招。他的‘含锋吐刃’至今无人能破!”乐逍遥暗觉甚然,曾与强锋交手,自晓厉害,闻教点了点头,手指易、黄两人在墙角低议的身影,道:“可是看那位黄爷倒似有点办法……”声犹未落,便听飕一声响,有光流掠,霎烁叶梢。
乐逍遥蓦地转望,殿墙投映之影仅剩易百山独自犹立愕然。
“必是强锋!”乍然瞥见流光霎闪掠眸,他只来得及动应此念,便听粼儿唤道:“逍遥哥哥小心!”她似有不祥之预,叫声刚出,乐逍遥已快步奔向殿廊,担心黄不易或已陡遭不测,欲加探伤施救。
未至殿门,只见黄不易咕碌碌翻滚落阶,紧紧攥手成拳,似握有物,兀自嘶声欢叫:“接住了!我接得住强锋的‘含锋吐刃’……”乐逍遥近前一瞧,黄不易摊开五指,掌心汩汩冒血,哪里握得有物?黄不易一时并未觉察,咯着血笑:“百山,你看我用‘华岳仙掌’接住了强锋的夺命飞刃。功夫没白练!”
乐逍遥掴开他手,俯头寻着其右胸一处迅速扩绽的血斑,稍摸将去,指头登时湿漉。因见黄不易欢声未竭,牵动创裂骤甚,血为之喷,乐逍遥不由啧然道:“仙你的头!飞刃穿透手背嵌入胸口了都,只怕真的要夺命……”舌儿虽蹦,心下却骇。毕竟黄不易与易百山同辈,先前看他眼神气势,武功概在伯仲之间,又浸淫掌功多年,竟仍顷刻伤于流辉急射之下,足见发刃劲道既疾且强,尤逾何甚!
粼儿预感他必有险,乐逍遥却浑然不知,急取针囊,拈数枚银针镇入黄不易伤口周遭穴道,暂遏血泻之势。刚往他嘴里塞入一颗“还神丹”,流光再掠疾至,只一霎便到身前,比起以往同强锋交手,更是凌厉难当。
乐逍遥怎明强锋为何连他也不放过,拽黄不易到身后,匆促绰剑欲挡,一时想不出以何招应对,飞芒已袭入长剑防护不及的空档之内。其势奇速,只是一眨眼间。旁边纵有易百山、恒定师太这等北岳高手,亦皆反应滞后。扫目瞥眸,但见檐外空中有席展之翅覆影飞过,其上蛰附有人,呼道:“少谷主,莫耽!”易百山刚辨出似是八百龙的夜翔筝,第二道流光便袭向他,阻其出门不得,唯避殿内柱后。
乐逍遥提剑挡时自感迟得霎刻,命已垂悬流光一烁。本仗天蚕丝衣尚堪护身,然而飞芒所向,却是防护不到的脖颈部位。他急步后退,不料背撞殿墙,仍是死局。但听一声嫩叱:“天官赐福,金刚不破!”随着粼儿眸闪灵光,飞刃霎在乐逍遥喉脖之前不足数寸远碎化无余。
黄不易从血泊中抬头,睹此难以置信,眨惑叨咕:“什么功夫这等好使?”
乐逍遥未暇告诉他此非功夫,而是超异之能,或曰“仙术”。惊魂犹未宁定,斗地只见树梢叶动簌然,一影迅急异常地窜将下地,姿若掠水蜻蜓,闪过庭前,朝粼儿探手抓去。乐逍遥因隔甚远,欲护不及,本想挥剑泼倾乱招追袭其影,但那人身法奇快,瞬间已欺到粼儿身旁。乐逍遥惟恐乱剑无眼,连粼儿也一并波及,生生刹势不发,快步奔来,口中大叫:“强锋,只要你莫伤她,万事好商量……”
那人嘿嘿一笑,语声却非强锋那般冷锐刚硬,竟有婉转酸溜之气,道:“倒要亲眼瞧一瞧,锋师哥看上的姑娘真有这等好么!”乐逍遥奔至中途来个蹦跳,闻言呼异:“变嗓了哦?”那人随手后撩,又是一线流光飞烁,半道分作两线急芒,招呼乐逍遥和易百山。
这回仍是闪避不及,却中乐逍遥胸胁,撞得生痛,被天蚕丝衣崩弹落地。黄不易从血泊里飞扑而起,手攫不着,另一道飞芒飕然嵌入易百山耳朵,贯透而过,钉进大柱。易百山吃痛而呼:“哇……”
那黑衣人旋身斗转,发一连串竟无丝毫感情的银铃般笑,娇声道:“让我刮花她的脸,好教锋师哥死心!”探手揪粼儿衣襟,教她施咒不及便即成擒。旁边倏地拍来一支黑拂尘,柔丝绷直如剑,唰地扫其腕臂,恒定师太慈眉蔼目,出手却毫不含糊,倘扫打实在,筋骨必摧无存。
黑衣人微吃一惊,不得已放开粼儿,拧腰收手旋晃于旁,媚眼柔瞟,吃吃的道:“老尼姑倒也不含糊!”恒定师太眯眼道:“原来不是强锋。”乐逍遥揉着胸疼处,心道:“师太反应迟钝,早该听出她是娘儿们了。”那黑衣人拧腰款扭,碎步宛然走莲花,本似要溜,霎忽返转奇速,提手挥曳,忽道:“乱刀!”
乐逍遥眼前骤然炫闪大簇雪片也似的纷乱辉芒,激激扬扬破空急斩恒定师太。许多刀芒突如其来,饶是师太修为高深,猝然也吃一惊,顷即想起:“万榕谷的路数!”黑拂尘横撩,以北岳剑法蓄变防守反击之势,未待交迎,大片激撒而来的乱芒又即回拢而入那黑衣人袖影之中,倏发一道急芒,将恒定师太逼得旁跃丈外。
急芒嗖然又收,那黑衣人晃手横曳,抓住粼儿肩头衣衫,虽然双眼只顾打量面前的粼儿,却仿佛背后亦生得有目,笑道:“流光!”随手反撩一道急芒,迎上乐逍遥奔近的身影。比起先前首袭,此番更见迅急。即令粼儿有心唤咒相护,亦猝为不及。
总算乐逍遥连吃两亏,先已存警加惕,一面快步抢近,一面蓄招戒防,眼前乍烁流光掠刃,他挥剑急使一招“乱象纷呈”迎将上去,只听刃声磕脆,流辉又隐。那黑衣人咭咭笑道:“看谁更乱……乱刀!”扬手之间,大片激激扬扬的雪刃笼向乐逍遥身影。
乐逍遥汗为之涌,怎暇变生新招,只得硬起头皮,仍把乱剑挥到底,依然“乱象纷呈”,嘴呼:“乱剑!”两人同时吃紧,那黑衣人顿时难以兼顾粼儿,腾手连倾乱刀回劈,更多激芒骤如暴风夹雪催雹洒射,乐逍遥眼花缭乱,每一根毛发都竖起,硬耸如小刺猬也似,欲透口气舒促不得,唯咬牙死撑,乱挥越女剑,口中大呼:“乱剑乱剑乱剑!”那黑衣人嘻笑道:“乱刀乱刀乱刀!”双手舞动,催漫空密刃飞斫,倘然乐逍遥招架不住,当下便成肉泥。
乐逍遥出道以来,从没在“乱”字上遭遇对手,莫提分辨那人招数来路,便连使何兵刃竟能幻化万千也看不清。因感刃光既乱又急且密不留隙,稍瞬换招透气的机会也无。乐逍遥不由急得嘴喷泡泡儿沫:“尻,哪儿杀出来的程咬金!”
殊不知那人也同般吃紧,倾尽乱芒虽越发骤密,怎奈乐逍遥情急拼命,恃乱剑招数之偏奇险怪,任凭黑衣人飞芒迭呈,一时拾夺不下,终于不禁咋舌道:“从来没人能挡得住我的乱刀,你是谁?”乐逍遥百忙里接茬儿:“我是乱剑之神,人称怪力乱神……”那人趁他答话分神,突发一道流光穿心袭射,笑道:“流光掠影!避得开算你了不起……”
乐逍遥偏是不避,挺胸硬受。黑衣人未料他内罩天蚕护衫,见无损伤,倒为一怔,乱芒霎隐归虚。忽感后脊微寒,目光旁瞥,只见粼儿持木剑蓄个虚实莫测的招式俏伺于畔,“剑二”既构,隐隐反胁其侧。
那人眉为之蹙,担心老尼乘机夹攻,心下暗觉不好,嘴仍抿笑嘲讽:“好啊,仗多欺少么?”其实恒定师太若要出手,早便出了,她自持身份,既不愿乘其之虚,更不屑于以长欺幼,执拂在旁悄观情势,留心暗护乐、蔺二人。见两个少年同蓄一般无异的幻妙剑式,足教无隙可乘,师太微微一笑,蔼然道:“傅小榕,你爷爷老榕可好?”
那黑衣人只哼一声未答,突见易百山冲到殿外,半颊犹殷,横剑喝道:“强锋的师妹有胆到北塔寺来窥探,教你有来无回!”黑衣人觑得对方又多一名好手加来围狙,眼光微变,倏然扬手,四道流光分射恒、乐、易、蔺,迫他四人各忙应接,甫然掠身而起,四芒迅即回拢合一,聚于那人足底,飒然弹射夜穹。黑衣人随之飙越墙外,撂笑犹萦:“溯雪!”
乍出墙头,回手忽发一道流芒返射粼儿,黄不易扑身而起,又欲接刃,仍没抄着边儿,咕碌碌滚落阶下。乐逍遥跃身以胸挡开飞刃,忽见脚边有物闪光,似是那黑衣人走急所失,拾而瞧之,见是一串玉凤坠子,篆有“于”字。乐逍遥心念一动:“似是于文凤姑娘之物,怎在此人身上?”稍闭眼皮,仿佛重现那黑衣人打量粼儿时俏目含醋的怨毒之色,暗惊:“不好!强锋这个师妹醋劲大得紧,连粼儿这等乖鹌鹑都不放过,何况于姑娘死缠强锋这么倔,倘落他师妹之手,只怕要糟……”
察看黄不易伤不致死,乐逍遥留药其敷,转头招呼粼儿,但见恒定师太恍如神游物外,眼望别处,喃喃的道:“那时要不是我爹贪图那几十亩田,硬逼我下嫁易员外……”乐、蔺两人兀自愣眸不解,易百山跃上墙头,叫道:“典公在外,她逃不掉。快追,合力捉住她,何虞强锋不露面!”
乐逍遥亦有心追索于文凤下落,随后跟来,粼儿自然跑随其畔,趁那师太犹痴于塔下,两人翩然而出。粼儿忽生不安之情,微噘小嘴,道:“逍遥哥哥,我……我觉得强锋少爷会死在刚才那位姊姊手里。”乐逍遥心打一突悠,奇道:“何来此念喏?”粼儿蹙眉摇头,闷走几步才道:“便是觉得会。”乐逍遥素知她常会突发异想,所预之事多准应验,只不明何来此等异禀。思之莫名汗冒于脊,但恐成真,皱起脸道:“那……你说我会死在谁手?”
粼儿腮泛桃绯,以肩偎挨他膀畔,轻声道:“傻哥哥,你不会死的。”乐逍遥啧:“是人都会死!”粼儿教他摊开手掌,指給他瞧,抿笑柔婉的道:“看,你都没有生命线的。”乐逍遥惊:“岂非好糟?鬼才没有生命线!记得我本来有过的……”粼儿煞有介事的道:“前次你起死回生之后,生命线就淡隐了呢。好像仙书命谶上说寿数福限,藏有一个玄机……”乐逍遥未待听完便觉好笑,说道:“照你这番仙话连篇,我也别练武功了,既然死不了,任由别人来宰杀就是。”粼儿忙拈他袖角摇了摇,嗔:“人家又没说打杀不死,是指寿数哪!”究仍不安,难忘刚才他挺身为她抵挡飞刃的险情,怕这顽童存心要玩命验箴,又道:“就算真的杀……杀不死,那也好痛的呀!”
乍出寺墙之外,便听檐下老人娓娓话古:“且说刘阿斗在甘露寺娶了甘夫人之后……”易百山问:“典公,有没拦下那黑衣女子?”老人摇蒲扇道:“你说什么?”易百山警然四觅,答道:“敌乘北寺空虚来犯,被我等所狙。有没瞅见她往哪逃了?”老人含笑点头:“过会再吃早饭。”
影如双蝶翩舞,乐、蔺二人跃下墙头,只见易百山会合数名披深蓝风氅的人,一路打手势,追进黑街雾帷之中。
乐逍遥微觉奇怪:“那几个是谁,先前怎未见过?”跟了几步,转头望塔,问道:“粼儿,她会不会躲在上边?”粼儿手指城外,乐逍遥便即转念:“若换作是我,必躲在上边。专卖香水的古龙有云: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但信粼儿慧念从来灵光,不打二话。
江湖路跌跌撞撞行至此,回想际遇每多不爽,自感好笑:“瞅这路走的!易先生非要拉我来学什么拳掌功夫,结果搞成这般‘裤湿湿’;八百龙也逼着我去学武功,非但没学成,又被迫玩什么‘空中飞人’,险些丢了性命……还以为我真有这么左右逢源呢,终究不是这样地。哪似武侠说书那般说得轻松?”
一路摇头唏嘘,转面但见粼儿妙波盈盈于旁,乐逍遥回眨一眼,笑道:“前次为了找你,同有亮这哥们儿以及于姑娘、沈闺秀搭牛车作三人行,听于姑娘哼唱一支‘行路难’的曲儿,其中有‘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这种倒霉法,就有如现下……”粼儿虽不觉现下倒霉,听郎喟慨,并没多言,只噙着嘴涡儿。
街角有一早茶摊子,稀稀拉拉置矮凳陋桌若干。或因其时尚早,别无他客,仅一土布灰衫的青年汉子在落角处左手拈油饼、右手端清粥,听乐逍遥言及“行路难”,缓缓咀嚼,眼含若有所思的神情。
乐逍遥领着粼儿到得岔道处,东张西望,未见易百山等人踪影,他惦记着易百山以霍、桃二姝相胁,焉能袖手罔顾?看街边有人进早食,乐逍遥过来打听:“爷台有没见到一个脸颊流血的先生率领若干打扮古惑的人往哪儿去了?”那青年汉子缓缓啜了一口稀粥,眼皮不抬,语声沉笃:“没看见。”
乐逍遥吸溜上唇贴鼻,道声叨扰,打手势要粼儿跟随,正要另寻,脑后有语低浑:“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几句却是日前于文凤曾哼唱的古风,口气腔调竟也相近。乐逍遥“咦”地回望,那青年汉子搁下空碗,抬起一张白白净净的方正脸庞,虽蒙风霜尘色,神气举止决无分毫市肆流俗。
乐逍遥端详未晰,那汉子忽问一声:“小兄弟如何识得蜀山厉二侠门下高弟?”乐逍遥心下暗奇,随口道:“我为何要告诉你?”那青年汉子掠目间见到一个清丽脱俗的小女孩俏候左近,气韵绝尘,从所未见,疑是仙山人物,稍觑便兴自惭之感,神为之肃,暗觉此二人来历非比寻常,对乐逍遥的惫懒腔调不以为忤,道:“旁的人也还罢了,只想问问蜀山于姑娘现下安好?”
乐逍遥见此人显然只是关心于文凤一人,依然奇怪,但嗟:“于姑娘走失多日了,连她师父厉二侠这么大本事也找不着半只鞋回来。”那青年汉子眉头一蹙,诧道:“如何走失?”乐逍遥不觉入座,教厨娘奉上早点,端着一碗稀饭边勺入嘴边说:“走失有多种可能。但我疑与强锋那醋坛子师妹有关,因为于姑娘最近看强锋顺眼,竟一路跟随……”粥毕,搁那玉坠子于桌。
那青年汉子听明坠子是从黑衣女子身上失落,微皱英眉道:“那就是小榕了。可她万榕谷与于家素无恩怨……”乐逍遥取散钱买单,无心多耽,起身说道:“有没听说过情敌即是仇敌?”拈一张油饼正要拿去給粼儿果腹,想起坠子忘拾,蓦然回身伸手,不意那青年汉子先已按着玉坠。乐逍遥手虽奇快,因省念稍迟霎刻,那汉子落掌压着玉坠之时,他只拽着链坠一梢,拉拔不出。
那青年汉子抬掌,仅以一根中指轻按玉坠,乐逍遥一时使不成内力,徒凭蛮拔却拽不动分毫,又怕扯坏了于文凤的家传宝饰,究没太过逞硬,皱起脸啧:“你这个人怎么抢人东西哦?”那青年汉子见他不再使力强拽,便即松手,任由乐逍遥拽去坠子,微微一笑:“小兄弟原来不是蜀山派的。”
乐逍遥心中一怔:“如何瞧得出?”投眸触及那汉子双眼精气深敛之色,转念始释:“他试出我练的内力不是蜀山渊源,但究竟是什么渊源,我也搞不懂。这叫做你糊涂我比你更稀里糊涂……”低眼之间,但见桌面深凹一枚指印,几透板底。倘然那人使劲捺指捣下,凿留此痕纵属不易,倒也未必算得奇极,可是神色不动,随手轻按竟有此功,指力内劲之深委实难以想像。乐逍遥嘴咂起,挢舌:“露的这一手算啥名堂来着?”
其实若纯以内力强较,乐逍遥未必输于人,但他终是未曾稳打根基,修为火候尚浅,体内积蓄真气虽厚,远不如当世内家高手那般收发随心,运驭自如。是以使剑固然已近臻出神入化,一身上乘内力仍如深山璞玉未经雕琢。与高手宗匠之差,概亦在此。
粼儿怕他有失,忙到身边随护,掠眸瞥见桌上指痕深刻,不禁一怔,霎目神移于顷,自有识悟,在乐逍遥耳畔低声道:“大力金刚指。”
当时佛宝释袈之争,不可调和。少林遂分南禅北释,仅以指力修为而论,禅武宗之“一指禅”妙著于世,释武宗则以“金刚指”分庭抗礼,彼此不遑多让。粼儿之师出自三山道宗名门,熟知武林中事,镜瀛宫收藏经籍素又极丰,自幼耳聆目览,她虽于世情俗故不甚了然,但对武学及道术所识之精深渊博则远胜于乐逍遥。
乐逍遥犹未反应过来,那青年汉子长身而起,眼望北寺塔巅,提声说道:“恨英,高处不胜寒,还是脚踏实地罢!”乐、蔺二人转面望时,只听曦空中一笑戾然:“原知瞒不过于品海!”影随声出,苍梢蓦有席展巨筝覆掠簌然。
乐逍遥霎间念动:“同黑衣小榕一起来的那人果然还藏在塔顶。”对那青年汉子又平增一层惊奇钦佩之意。塔顶悄现一袭飘袂凭风的人影,只手扯着筝索,随时似欲乘风而逸,因距不近,难以窥清形貌年纪。观其稳立塔巅尖檐的身法轻似絮叶,似乎轻功也独有造诣。乐逍遥想起小榕适才之袭,心有余悸,惟恐塔尖那人对粼儿突施杀手,移身立在她面前。
那青年汉子似乎早知乘筝人蛰伏塔顶的用意,说道:“虽想瞒天过海,然而嵩山李宗主修为之深,或甚于瀚海汪洋。你该庆幸他今日不在这里。”塔顶那人低哼道:“北少林遮莫已沦为嵩山派的看门狗了不成?”青年汉子晗然内敛的道:“嵩山与少室,不过武林邻居。据说舍妹与傅少谷主新近萍水结钗,承蒙关照,还望赐予一见。”
这人衣着土朴,言辞却极不俗,字字绵里藏针,不卑不亢,虽说出于索问下落的本意,听来仍是教人舒服,反似诚意求见,而非兴师问罪,单以这份精气自敛的修养功夫,乐逍遥亦感钦仰,暗生结交之心。随手把油酥饼递給粼儿,瞳间蓦有寒光烁射,数片飘叶无声无息地裂开。塔顶那人冷然道:“于品海好大的名头,先得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先前黑衣女子说话即刻翻脸的性情已教乐逍遥存惕,只道莫有过之,哪料塔尖那乘筝人越发险刻,随手突撒一大把银光滚烁的珠子,分射寺外街上数人。乐逍遥刚从粼儿手里咬扯半张饼入嘴,便听破风声疾恶,乍以为专袭那青年汉子,绰剑欲帮拨挡,待满空银英自塔顶穿越树梢激闪而至,才知连他与粼儿也同遭珠雨招呼。
总算他应变丝毫不缓,自忖凭己一口剑绝难将银雨飞珠尽扫悉空,忙叫一声教那青年汉子当心,顺手揽起粼儿腰肢,籍玄神秘步快诡走避,横越街心,撞入一大丛干晾的染布之间,不意布后横有一杆粗如碗口,磕额响亮,叫苦:“哎呀哎呀……尻!”
随即跌出布林之外,晕眩未定,只见青年汉子犹立街旁,不退不让,迎着漫空聚射急拢的银英流辉,突然提起一只手,望空中连划数圈,银珠竟亦随他手动之势旋转犹如圆弧光圈,一改顷刻之前骤急射势,渐拢成球,只在青年汉子平举的掌心辘辘溜转,原本凌厉难当的银雨暗器到了这人手上居然变成听任摆弄的玩具。
乐逍遥顾不得揉额,忙叫粼儿来看:“瞅那瞅哪,左撇子哦!”青年汉子突然敛住手劲,百珠成团,犹在他掌心激旋不散,似是他手上生出奇强吸摄之力,足凝银珠聚合。乐逍遥不知此属少林一门绝顶内功,大眼溜圆眨羡。青年汉子将聚拢未散的滚珠随手撩送,嗖然甩到乐逍遥脚边,说道:“喜欢就拿去玩。”
乐逍遥抬脚旁蹦,那团拢聚如球的碎珠乍抵地面,顷即散撒,颗颗深嵌土里,留数十洞蜂窝窟窿。他探眼往小洞里窥了窥,道:“粼儿,喜欢就挖去玩。”粼儿伸指抠入,随即抬头说道:“好深呢!”
那青年汉子轻足顿落,说道:“且退开些。”乐逍遥刚拉粼儿靠墙站定,又觉那汉子跺脚没怎么使劲,欲教用力些,忽簌一响,深嵌地砖里的银珠悉数破土高射,两人仰面之际,珠光蔽空辉映。
塔顶那人见青年汉子所显手段之绝,纵连关外年轻一代头号高手强锋也似颇为不及,顿然动容,甩手突射一串雪片也似的刀芒曳划地面,如银练夭荡,乐、蔺二人挤在墙角未暇辨觑清晰,背靠的那幢布棚子豁然横迸为二,上半截沉坍,尘里曳刃忽近两人后腰,再稍往前削抹数寸,他倆身躯难免要似背后那幢崩毁的棚屋之状。
那青年汉子翻手拈接一颗银珠,嗤地弹指发射,乐蔺二人同时听到脑后脆迸声激,转头方见碎刃散嵌于地。顷教乐逍遥心头惊怦鹿鹿:“原来链子刀从后边破尘曳来,险过剃头就是这般!”塔巅那人失了独门兵刃,知非敌手,心仍未甘,嘿然道:“你破我‘银英’、‘流刃’,再试试这招‘泣血’如何!”
话声犹萦,半空里旋身甩袖,送来猩红水雨。粼儿鼻翼微动,嗅出异味飘弥风中,立时提醒道:“有毒!”这阵急骤撒扬的朱雨较之先前两轮猝袭更为密集难当,那青年汉子浑似未见,随手挥扫,卷起大片散板噼噼啪啪扬将离地,犹如横亘一道堑墙覆展半空之中,挡去淬毒血雨。
掌力余势追越及穹,砰然震摧塔巅檐尖,那人似未料到一掌之威犹能至此,避已不及,半身陡震欲坠,闷哼声抑,腾躯跃上飞筝,飒然飙往北去。乐逍遥一见忙追,说道:“捉住他换回于姑娘……”那人突然反手撒来三道流芒,唰地分射青年汉子以及乐、蔺二人。
乐逍遥不得已刹停身形,使一招乱剑着数,提剑荡开两道流光飞刃。但经此碍,身法掠势已老,复又落回地面,只见青年汉子越空飞纵,发足稍点另一道流刃之上,势如流星追月,顷已悄蹑翔龙筝翼其后。一前一后,距不数尺,猎猎御风,逸往寺檐高垣另隅。
乐逍遥不禁喝声彩,突省:“这厮难道就是于文凤提过的那个排名天下第叉叉的高手兄长?哇啊……海哎!他的武功真是好‘海’!”转过脸来,觉粼儿嘴形有些扁样,他侧头端详道:“嘴又跟五万似地!看啊,这个比狄武‘海’得多了,不是我爱贬低他……看你这嘴形就知道。嘴又怎么了?”
边说边要蹦起去追那乘筝的,粼儿扁嘴低眸,竟似红湿了眼圈儿,指着地说道:“看脚下呐!”乐逍遥顺其目光低瞅脚下,脸立刻皱起,呼悲:“哇氽……刚才跳下来时踩钉板子了,惨!”一交跌坐在地,急欲拔出脚掌的钉板,不料臀落另一钉桩之上,坐得敦实。
粼儿怎受得了这主呼天抢地般惨,忙来搀扶拔钉,乐逍遥见她紧张,挤笑欲慰:“其实倒也不是很疼……”两小正坐街边忙乱,但见那个名叫典公的怪叟捧筛筐立在寺墙下承接滚珠落檐,叨:“这雨下到头,连鹌鹑蛋也憋出来了。一粒粒大得跟钢珠似地。”
一辆马车徐徐转出街角,停在他倆跟前。
乐逍遥正患吃疼难以行走,见有车马,忙教粼儿搀他上前,但觉此车透着眼熟,兀自回想未晰,已有一老头搁鞭迎揖,说道:“乐小相公原来在这里,却教小老儿好找。”原来是孙柳陌,见乐逍遥添伤蹒跚,抢将上来嘘长问短,又帮粼儿扶他上车。
乐逍遥想起日前之事,问道:“孙大爷,有亮呢?”孙柳陌先是愕,随即省得说谁个,摇首道:“爷那位好赌的哥们呐?打从前次匆别,并没瞅着……唉!”没来由地嗐声叹气,满脸苦恼之情,显有心事。
趁粼儿悉心为他敷药裹伤,乐逍遥探脑袋到车帘外,因询:“大爷为啥不开心哦?”孙柳陌本欲不说,终是憋不住话,叹道:“还不都是为了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连着几日未见着他半点影儿,不知又躲在哪巢麻雀窝里……”乐逍遥安慰老头儿,心想:“别又是欠赌债被庄家扣着了。孙健这小子忒不地道,总害他老爹这么操心。我要有个爹爹像孙大爷这般多好!”
孙柳陌问道:“乐相公想上哪儿去?”乐逍遥弹着指节啪啪作响,不假思索道:“既然做相公,当然得到麻将桌才做得成。”听明去处,旁边一清一浊两双眼睁得圆起。
聚贤山庄。
大雨滂沱,庭阶下积水及胫。空空荡荡的大厅内仅置一张麻将桌。乐逍遥探头往里一张,触眸但见门首左边靠墙置一长凳,坐着一个垂眉削梨的人,面似白纸,刀边悬垂长又薄的梨皮屑。那人专心致志,虽未抬头,乐逍遥一见其身形影廓,却是心下暗寒:“赵君用!”缩头回至门廊。
不意花云悄立背后,甫相照面,乐逍遥一怔。花云依然那天请客时的服色神情,揖道:“里边请。”乐逍遥没精打彩地回了一揖,回想一路进庄所见,暗自纳闷:“不是说作寿吗?怎么看起来冷冷清清……哎呀不好,本以为这出是‘鸿门宴’的翻版,我先教粼儿、孙老头专候在外准备扮演张良、樊哙。孰料却似‘林教头误闯白虎节堂’的阴森气氛了!”
事已至此,究缩不得。唯有皱着脸踅入,总算粼儿敷施清凉之药,足被钉扎处已不甚疼,行时稍显跛态,早惯为常。只是一路留意那白脸汉子赵君用削梨的手势,昔年情景历历难忘,思犹悚然:“他的小刀若向我冷不丁削过来,委实不好挡。”尚幸赵君用只是专神削梨,即便乐逍遥皱起脸从他凳前走过,半张眼皮也没微动一霎。
花云脚步奇轻无声,跟随在后,不动声色地觑观乐逍遥哪怕一丝神态变化,即使再细微的不安之情,或亦逃不过他眼里去。然而乐逍遥这里摸摸,那里捏捏,除了表现出好奇心奇强,别无其他异常。花云冷觑良久,终于忍不住说道:“你心里定然憋有许多疑问,憋得太久会伤脑筋。”
乐逍遥立在圆凳上,跷起脚跟伸手到紫檀柜高处取一个翡翠鼻烟壶下来嗅了嗅,又放回原处,转面说道:“最大的一个疑问,你肯定想不到。比方说这——”随手抖出一块布方折,展递花云。趁花云的目光被布片所遮的霎间,乐逍遥指头一勾,将柜上那个翡翠鼻烟壶悄然拂入袖口里。
花云掠目之间,看到布片写有“聚贤山庄”四个以血蘸就的草字。他眼皮微微一动,语声依然平静如常:“毫无疑问,你我所在之处,江湖上没几个人有幸获邀来得。”乐逍遥簌然收去那张布片,从一排珍玩盆景后施施然走过,迎着花云闪到前头先候的身影,说道:“本来我脚疼想先歇歇,或召个妞搞搞‘马杀鸡’,一转念却到了这里,可知为何?”瞥一眼花云,觉他似答不出,抑或早有猜判而不愿答,乐逍遥微微一笑,接着说下去:“因为狄青龙塞給我这块用血写的布,指出这个地头有得搞。”
花云神色不动:“到聚贤山庄搞事,那就是在太岁头上动歪脑筋了。”
“于是我顺道来转转,”乐逍遥在麻将桌边转身,仿佛未把花云暗含威吓之语搁放心头,悠然落座,捏牌。“看有啥搞头?”
牌面本是翻磕桌上,他随手抓牌欲看,不料竟然纹丝不动,再催几成劲亦翻不开。乐逍遥心头一怔,定睛始见这张牌桌出奇厚重,黑沉沉似是磁铁所铸。其时元代兴行麻将,风靡乡坊市肆,乐逍遥昔亦好玩,一见顿生亲切之感,随手摸牌猜花字,孰想桌上每张牌都抓不动,牢牢嵌桌沉笃,仿佛铸连粘实一般。
他不由暗奇:“咦?”又加些劲道,仍拈不动,此时已觉桌与牌均非寻常磁铁。花云垂手在旁冷觑,看他目现讶意,方道:“此是西域星宿石所造。阴阳和合,玩家除非内力深厚,等闲把玩不动。”乐逍遥按指牌上,心下惦量:“最近我内力又出岔子,须从‘章门穴’运气才使得。为免徒惹苦楚,还是别试了罢!”抬眼瞥见花云目有衅意,似要他运功尝试。乐逍遥只笑了笑:“我拿不动,你呢?”
花云淡然道:“新晋一品江山风评第十一的乐少侠既然玩不动,我更没戏了。”两人交眸,彼此存念不宣。乐逍遥仰面作无声之笑,忽想:“哪天得到街上找个人把我摆平,以便转让这‘第十一’的虚名。因为我不是很想这么招摇……”瞥目只见赵君用仍在潜心削梨,总似削不完。
通常作寿,总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溢。乐逍遥昔日没少吃寿酒,晓得派场,到这儿一看,哪有半点张罗寿筵的迹象?花云、赵君用神情冷淡,更无欢迎宾客的殷勤。乐逍遥坐一会儿冷板凳,不见其他人,等得脚伤又疼,心里开始纳闷:“唱的究是啥戏这等闷法?”正寻辞欲询,忽见门廊有影匆移,进来一个头扎缟巾,脸似蔫瓜的汉子,全身三分中有两分是头和脸,剩余一成为躯干手脚,足见此人面孔之长。却拿个卖卜的幌子,不顾雨湿衣衫,漉漉而入。
花云、赵君用二人坐厅陪客本是心不在焉,一见那人,便即目光交投,花云急迎到门口,连赵君用也从削梨处肃容立起。乐逍遥心下怦跳,暗啧:“传说中的‘算死签’司空小卜也蹦达蹦达地赶来了,回去跟全村人讲,都难让人相信……”司空小卜并没朝他稍觑哪怕半眼,迳与花云到门廊外压声低语,脸色各皆凝重。
乐逍遥见无人顾得招待自己,连杯茶都未奉上,心中老大没趣,若非惦记几桩未释之疑,岂坐得住?又等一会,花云非但未返,更与司空小卜边议边行,出到三重门庭外厢。不知为何急事,将乐逍遥浑忘脑后,简直就是撂下不理。总算空阔的大厅内尚剩另一人在角隅削梨,乐逍遥忍不住抬腿搁椅子扶手上,掏黄符卷烟叼进嘴,叙话:“‘刀无眼’赵君用是吧?想当年我还只这么点儿大……”抬手比一比当年身高,接着说:“见你一刀威震满条街人,当时我在旁帮你拿着水果篮。你多半已忘记了……对,就是我。不想光阴似箭,如今你已比那时皱蔫了些许,削梨也比当年慢得多了。时光过得真快,转眼我已是风评榜第十一了,不敢相信岁月风云真有这么唏嘘……”
没话找话,正自嗟叹,削梨的小刀突停,锋凝如霜。乐逍遥舌为之结,暗寒溢脊。赵君用徐徐抬头,眼光空洞地朝他所坐方向,竟似视而不见,漠然道:“风评十一,值个屁!”撂下此言,不理乐逍遥如何瞠眼,迳朝廊外扬长而去。
乐逍遥倒不为意,望门咧嘴,心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值个屁?我看这里应该改名为‘聚怪山庄’……”从葱蒙雨帘里移回目光,见凳上搁一只去皮的梨,显然赵君用削毕忘拿。乐逍遥正觉口干,伸手便抓,指端乍触梨边,整颗梨子突然圈绽开来,层层剥褪脱落,落地一叠薄屑相连,始终不断。
乐逍遥猝吃一惊,至此方愈骇然:“刚才他不只削了皮,一刀到底,更连整个梨子都去到尽,屑片厚薄如一,竟无断损。想因落刀劲道手法拿捏奇确,整个梨子一时居然没支离迸散,直到我无意间触手碰及……”
须臾呆瞠忘动,直到身后有声细碎,悄投一道躯影于旁,他定神低瞥,见到背后立有一双著屐之足,姿俏生生。
乐逍遥上唇立刻嗤溜溜吸附鼻前,大眼骨碌转圆,并没转头去瞧,故作不知,蹲下身子,好整以暇地拈起那叠薄梨屑,放入嘴里一分分地咀嚼到尽,待整卷梨屑全吃下,他才悠然立起,觉身后娇息细促,女儿体热暗漾。
“一个人帅到似我这般有型,总是时时刻刻易受注目,就有如稀世极品,搁哪儿都是漆黑中的萤火虫,一点微光就足以引她热得冒泡……”他叹毕转头,提起泥脏的手抹嘴,仿佛满腮沧桑胡子长出来,平增几分成熟。猜定背后女子必是孟杰,哪里想到倏地转身,竟与一个形貌摧颓的老妈子打个不尴不尬的照面。
乐逍遥一怔,怎料换人恁地快法,大眼忙转寻别处,老妈子曰:“少当家的说里边有请。”说完领道而行,乐逍遥在后探头探脑,尾随而忖:“看!越来越像误闯白虎节堂了,记得寄斋说那妞属虎……”
穿廊走院,拐至一间大房,布置倒也寻常,乍眼瞧不出何人居住。只有几盆吊兰,隐约透着素雅。门口迎一婆子,笑容可掬,殷勤的道:“爷,且看这屋可还合意?”乐逍遥进屋未见那做庄少女在内,惑道:“为啥问我合不合意?”婆子道:“当家的说,近几日城里不甚太平,爷远道而来,人地不熟,如蒙不弃,且将就着在此宽住几日。合府上下必会悉心服侍。”
乐逍遥感其好意,回谢道:“怎敢叨扰?听说府上老爷大寿,发下帖来,小人才冒昧前来拜访……”婆子迭声陪不是:“老当家的出门未归,想来已逾寿辰。回头少当家另置酒席,好向诸位应邀拜贺的朋友陪罪。”神色间似有难言之隐,敷衍几句,不欲乐逍遥好奇多询,又匆匆退出房外。
乐逍遥走出来,迳至冷冷清清的“聚贤山庄”之外,跑往孙柳陌的马车,吐舌:“都不知道里边在搞啥东东……”本教粼儿随孙柳陌停车稍候,谁知到得跟前,并无那两人等候的身影。
他吃了一惊,绕车跑寻无觅,心往下沉:“又整上啦?”徒惹一肩雨星,竟没分毫头绪,又觉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牵起。转望薄雨中聚贤山庄木栅大门,左近仅这一片有宅,难免起了疑念:“该不会是趁我进去时,谁在搞鬼?”想起日前花云邀有寿帖,狄青龙危难中所給的布片仅写“聚贤山庄”四字,可是到此一看,哪有半点作寿的样子?就连庄主刘聚也不见露面。
“死棋!”乐逍遥捧头叫苦不已,因坠云雾无边,心头焦烦愈恶:“越走越像死棋哦!”
势不得已,只好复返庄内,欲寻个人探听粼儿、孙柳陌下落。然而比起初入此处,再转回时更连半个人影也不见。不论花云、赵君用,还是司空小卜抑或丫头妈子,全无所踪。
乐逍遥心中大惑,到花厅里又捏一下麻将,仍攥牌不起,啧一声另寻去处。恁凭二娘乃是出了名的射谜好手,而他自小被二娘调教,也算心思机敏,一路历劫解结至此,孰料姑苏更是谜局重重。千头万绪,犹如大团缠绕死结的绳网将他陷困其间。
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同是江南武林两大豪第,比起前探“凌烟阁”的观感,聚贤山庄更如云深雾笼,饶是乐逍遥自小走的夜路多人胆大,究因越发摸不着头,没走几步愈益发虚,心下连啧:“怎么连个招呼的人也没有?”刚转此念,背梁忽寒,如遭微针抵触。
他悚然回顾,却面对面与一张拉长的白板脸对个正着,后退一步,方辨清晰。原来是个脸长又大的老家人,垂手塌眉,恹恹然而视。
乐逍遥揖:“小人奉邀而来,已有半天。劳驾……”老家人冷冷道:“没事就走罢,趁大雨未来。”较诸花云、赵君用辈的一概冷漠,此仆显然非仅不好客,更似拒人千里。乐逍遥总算没少受白眼,还端得住,但奇:“这里有张寿帖,说是当家的大寿,就是那花云小哥亲手递呈給我的,谁知到了地头,如何……”那老家人提手扇飞寿帖,依然死样活气,耷拉灰眉道:“鄙庄并无此人。”
乐逍遥自有内患缠身,纵然运功不畅,天生这双快手却非任何人随意便能扇着。孰想刚摸出寿帖,竟被拂落。难免一怔,暗觉那老家人手法精绝,竟似在“鬼王聂”之上。此节足奇,更教疑惑不明的却是老家丁所言。乐逍遥讶道:“怎回事?”
那老家人似有意似无意地扫目瞥一眼乐逍遥袖边所露寒玉鸾环,神色越显憎恶,不理乐逍遥感受如何,随手取帚,迳往他脚下扫将过来,此举分明意在“扫地出门”。
“我日,”乐逍遥心下暗骂,仍不甘心就这么揣着闷葫芦离去,脚下蹦跳规闪,嘴上仍问:“还有一事相询,不知我那两个伴当有没……”老家人冷然道:“没看见。”乐逍遥犹不甘心,心下怀疑:“可是……”老家人忽哼一声如石画铁:“聚贤山庄从来言出如金,岂同于官字两张口?”
嘴上搭讪,大扫帚子却没怠慢着,呼簌催扫愈急,直将乐逍遥杵出门外。
寻常软帚到了那老家人手上,居然绷如铁枝钢耙,顷教乐逍遥下盘功夫悉数封锁殆绝,倘若未曾习获“玄神步法”,乐逍遥当下势非栽个大跟头不可,纵使避离扫帚招呼之地,仍感劲风遥遥扫拂之下,胫为之辣。而那老家丁扫地之状却似漫不经心,落帚轻微,片尘不起。
乐逍遥被驱得急了,蹦出门庭,落地时磕得伤足生疼,越想越恼,不由忿立栅前,朝着“聚贤山庄”匾子正要戳指开骂,大门突然咣噹关上,撞他一鼻子灰。
霎间有如整笼母鸡乱在脑里嚷,他捧鼻跳脚不已,回思此庄中人先请后驱,委实变化无常,因感莫名其妙至极,闷气倍涨。乐逍遥掏出那张狄青龙留字的布片揩鼻,看一眼恼而抛旁,愤道:“这些武林中人个个不知在搞什么鬼!什么狄青龙啊易百山呀,都想牵着我鼻子走,到头却撞我一鼻子灰。对天发誓:即刻起不论谁跑来引诱我,决不上当。”
忽听脚步声跑近,似乎又有人奔来诱惑。乐逍遥捂鼻青处转望,一只素手忙不迭地揭去飞覆脸蛋的那张布,露出粼儿俏样,跑得嫩喘微促,见乐逍遥在此皱起脸只是啧,她忙问:“哥哥,你……你刚刚去哪里恁久哦?”乐逍遥皱着鼻梁发音浊重道:“这句该我问你。”
因瞧不见孙柳陌随返,乐逍遥未等粼儿回答前边所问,奇道:“孙大爷呢?”粼儿到他身边才显得娴定些,手指庄后一带葱翠林园,告知:“刚才你……你进去时,庄里出来好多人从后园不知去哪里了,我们担心你或有事,便尾随去瞧,却见上了官道往北。孙大爷识得其中几人,说是奇怪,也……也跟去探看究竟了。”乐逍遥听了忽动心念:“难怪庄里没撞见什么人,这么急却是去哪儿?”由而联想日前所见城中各派门人奔走急促的情形,怀惑愈甚,没听清粼儿在旁轻声说道:“还好,粼儿等到逍遥哥哥回来了。”
江湖于他,犹如天地之大,其间渺影爬行的一粒虫子。
他突感怯虚,只想带粼儿就此溜之大吉,置身姑苏宛如一个无边谜局,各方弈者均是高深莫测,教他无论如何也窥不见底。他纵想逃离,乍动念头又感苦恼:“还没交货呢,我的船到底泊在哪儿?”身为船老大,连自己的船货、伙计下落竟不了然,足见乐逍遥究有多糊涂。
没找回船之前,终是走不得。他便消此念,忖思:“在北寺答应帮人找回失踪的五岳宗门人,况且霍、桃二位姑娘下落未明,不能单凭易百山随口说说就信以为真,于文凤有她哥哥出马,暂时不需我去担心。眼下且返城外灵岩、天平一带方向,我是庸人没啥本事,只能是碰碰运气了。”
等一会不见孙柳陌返,唯与粼儿先行。眼前烟沙弥漫,不知何因。到得城门楼前,四下里喧嚷声更杂,奔来跑去的百姓之中混夹匆匆驰援的守军身影。乐逍遥与粼儿皆感奇怪,仰见蔽天浓烟密如云障乌覆,城门已闭,有一伙庄稼户正同官兵推搡吵闹,因见乐逍遥瞠看不解,一个粉刷海榜的皂役拎浆糊桶挤过来叨咕:“城外又在焚烧庄稼,不知何人所为,粮米秋收眼见得化作飞灰了,四门却闭得紧紧的,说是严防魔教混入流民逃荒的人群里乘机进城生变,总之朝令夕改,搞得纷乱,难怪庄户着急,同守丁迭生多起冲突……”
乐逍遥接过那役所递红薯,讶道:“永忠大哥,怎么你也在这儿?”廖永忠給粼儿奉献一薯,方答:“有这热闹谁不来看?不过永忠专来找逍遥哥,料你多半也在此凑热乎,呵呵……中原人爱看热闹的习性总是没说地!”
乐逍遥不同意此说:“哪的事儿?我是想出城……”廖永忠发现递給逍遥儿的那薯显是霉坏的,更换一枚,才道:“衙门有令,不准放人出城看热闹,免被魔教歹人乘机混进来……”乐逍遥忙托永忠找熟人通融放行。
一薯未毕,廖永忠在城门被守军推赶,不甘在自个人面前丢脸,恼得脖筋乱涨,发指:“别看我拎着浆糊桶,谁不识我廖永忠?之前我在江南巡捕坊当差查重案时,你都不知在哪儿呢?”几个相好的皂役闻声都挨过来站他一边。
乐逍遥看那伙守城兵丁清一色官军结束,已料未必便吃地方衙门一套,果不其然,几个皂差凑过来指指戳戳时,兵丁呛啷拔刀露半截于鞘外,沉声道:“甭来这儿捣浆糊,我可警告你们!想通融,找傲帅衙门说去,没有手令,决不苟情!”几个皂役改立官军那头。
廖永忠灰溜溜而回,反一掌贴于腮边,嘴朝乐逍遥低哼:“爷你都看到了,守丁全换了新调派的北方军人,不识咱……”乐逍遥亦觉没辙,忽听城楼上有人一路走一路大声吆喝:“谁来说情也没用,不放行!奉大帅将令,为保城中稳定,严禁流民进城,闲杂人无事不得擅出,已然出城的暂不得入。”
乐逍遥连忙招呼:“总目!袁总目……”城楼上那大汉摆手粗哼:“找我说情也不好使……”忽觉有物耀眼,愕而又觑,终辨得人丛之中有只抬晃的手莹光异闪。
因唤那人不动,乐逍遥自感没趣,廖永忠一边陪他另拣闲阔处找座,一边抚慰之:“总目最是铁面无私,虽说同是本地当差的,可他比谁都难交通。咱另想办法,另找路子……”一个兵丁挤了过来,相请:“哪位是乐小爷?”
乐逍遥眨着眼惑:“呃,我……”旁边与他并肩立于城楼上的大汉眼光移离其腕袖妙光寒莹处,先已打过交道,自然识得样貌无差,粗板的脸堆欢道:“乐爷到此有何贵干?”乐逍遥糊里糊涂被请到楼头,一时找不着感觉,只是傻笑:“怎么……突然这么給面子?”袁总目陪着他走,说道:“雪帅有吩咐,教我们找到乐小爷,随时护卫左右,免有差池。”
乐逍遥原知自己的面子远不及傲雪,闻言惭笑:“唉,倒也不必要……”袁总目道:“还好乐爷这就到了,我已教人报知帅营,燕云骑队闻讯便会来接。”乐逍遥暗觉不妥,忙道:“不不,这会我想出城……”袁总目粗手摇晃,道:“此时出城万万不可。我们连秋稼都保不住,足见城外形势诡恶,反賊在暗,官府在明,总有招呼不全处。你看——”
随他手指所移,投目但见四处火烟浓蔽,乐逍遥手按城楼箭垛既望顿怔,眼帘里远近秋稼皆湮于烟烬,虽有官军奔走巡视,救粮灭火已然无望。他心头憋闷愈紧,因闻旁丁多在咒骂魔教作恶,不禁问道:“为何疑是魔教?”袁总目道:“江南农田不比北方,多是遍布水洼河网,这样大的火除非借助西域黑油为燃料,否则断然烧不起来。我在衙门当差多年,甚么样的火警没见过?擅使黑油纵火的,只有西域的拜火教!”说话间,伸手抓向空中,虚攫一把黑烟,徐徐放到鼻际嗅闻,然后又横递到乐逍遥脸前,让他也闻其气味。
昔在兰陵渡,乐逍遥曾睹黑水老鬼以黑油助增火势对抗血魇,略知一二,当下闻味果然相合,乃是西域地下黑油无疑。他一时无以辩驳,听旁人越发咒骂魔教为孽,脑中忽闪那日在墨宗祠,史翼九之言:“秋为禾火。别烧光了庄稼!”不知为何他另生一疑,转面对袁总目说道:“逍遥有一事相烦。”
袁总目觉当不起,忙揖:“你是自己人,只管吩咐无妨。”乐逍遥知他曾受傲家恩典,是以甘供驱使,与其说效力官府毋宁是报效傲家,微微一笑,说道:“那就都别客气,我要你找史翼九。或许他能帮你查出真相,只不知是否仍在城中……”
袁总目虽觉未必,但不敢辞,答允:“好的,立刻就找。”乐逍遥惦记出城,乘机又提,袁总目面有难色的道:“放个别人出城,未必很难。只是乐爷你……恐有闪失啊!”乐逍遥为省令他为难,便没再提,暗想:“出去未必只有城门一途,那日我与粼儿从哪边进来,今便由那处出城。好在廖永忠也在,他识得路……”袁总目却不让走,拦阻道:“乐爷,你腕间寒玉龙凤鸾醒目得紧,武林中没几人不识。当年傲天、傲云二位与魔教结下深仇大恨,那时雪帅还未出生,其中一只寒玉环下落未明,但另一只却是大郡主傲云在‘风云顶’斗败殷紫衣时,腕佩之宝。”
乐逍遥晓得他的意思,却不觉得魔教未必真会为难自己,笑道:“逍遥儿一介布衣,悄来悄去,原非太过招人注目。袁爷多虑了!”袁总目仍觉紧张,正色道:“今已形格势禁,越发疏忽不得。日前数位邻近府县老爷遭人谋弑,足见魔教日益猖獗。双鸾既配,你已不再是布衣,魔教对付你,乃为要胁雪帅。无论如何,我不会放行!”
乐逍遥不愿同燕云骑队的人会面,免耽他事,周旋几句,便要找隙溜走。又想起一事久萦于怀,说道:“恐怕不能只防魔教生事,另闻河西纳兰意欲血洗凌烟阁,到时合城百姓未必不会因而遭受干戈血火之殃,烦请袁爷代为禀告城防主将,要稳定就要四平八稳。”袁总目不以为然,但念其诚,苦笑相告:“我何尝不想面面俱到?只是人手有限,一时无法兼顾其它。再说衙门办事手续复杂,下情上达须经诸多环节周转波折。上边无意要我们去查办的事情,我等很难再加申明。陈大人的官不小,很多事要到他那里,你不知须经多少环节。至于雪帅,我们更难有机会跟她说这些职责以外的事儿;再则,她又不专责料理城防琐节杂务,似你所讲的本无证据,要查处还得去找城防衙门,也就是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