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合纵连横(下)
作品:《仙剑奇情》 凌钰筎看烂泥沾鞋,不豫。砰一脚把乐逍遥踢开,足端力道遒劲,使之擦地曳脊,从书航裆下飕如飞箭般射将过去,直掼草丛里。众笑之间,乐逍遥浑没觉身上疼痛,只一节屡想不通:“为啥每撞着她,我就恁般不济呢?就跟她房里沙袋也似,只有挨打的份儿……”尚幸满身沾泥,头脸皆污,又当天蒙蒙亮,乍现身便挨大小姐踩翻于足下,众少杂处民工之中,晨起时各均睡眼懞忪,竟然没人认出他来,是以免去一场混乱。
乐逍遥躺在草窝里满眼星斗地想:“之所以会有一场混乱,是因为我每当出场时,就有如当红男猪脚变成票房毒药一般,引起无数追星族争先恐后来打……简称围殴。”
大小姐从来马马虎虎,尤其清晨更爱犯迷糊,竟教乐逍遥这等冤家漏蹄而去。书航却极精细,总觉乍眼瞅那团影儿困惑,方要跟来多瞧一眼,却被一只素手揪后衣领子,拽到跟前,甫转头便触着那双横蛮杏眼,俏极美煞。书航耷拉嘴,刚要垂涎于外,凌钰筎已卯脑袋,脆声问:“怎么啦,你这‘监工’?忙一宿还没完怎么地!”
乐逍遥躺草堆里又想:“通常说书说到俗套里,从村里走出来仅只一男猪脚有得混,其余不济。哪似咱这一出恁地吊诡,不只我一人出道闯江湖存活至今,连书航、阿杜、神童骠、李肥刀这伙也都成了一个个‘人物’……”后边“人物”二字使用的是峡山海客爱操的粤腔加以强调。
书航咽回馋涎,以免挨掴于顷,强定神道:“回大小姐话,修坟虽比不得盖楼,可也不能小瞧这活儿。既然老朱……啊,不对!老墨找我来监工,还多赏了三两银子买面吃这么有诚意,就犹如刘豫州三顾茅庐请出卧龙居士。”墨近朱端着田七漱口膏,冷哼道:“什么三顾茅庐,老鸨召人满街追杀你,若不是撞上我和每兑出来找修坟工匠,你小子还不得卧街?”
“雀!话不能这么说,”书航白了墨近朱一眼,不慌不忙拉开蓝图呈示,急欲在大小姐跟前表现一番:“根据小人设计这张图纸,坟的建筑风格是金字塔状,顶三角下圆柱形,整体金璧辉煌,占地有这么多亩……”苏笑春凑眼一瞧图示,按指忽咦:“这院门画得怎似大小姐家的?”书航怕大小姐见怪,忙解释道:“墓园前面这大宅门造型只是参照一下凌家的府第。主坟四周有墙……”凌钰筎恼道:“可警告你哦,别做得跟我家一样!”
苏子妖擞裆而来,在旁边晾边听,此刻插一嘴道:“对呀,搞混了就不好啦。来日咱随大小姐路过,还以为不用进城就到家了呢!”
“愚昧,”书航随嘴驳回:“上面有写‘墓园’嘛!”
苏笑春问:“听说有好些字和挽章祭文,都找谁写了?”书航移动小眼,指旁:“他喽!”
一蓬头散发垂地之士几乎光腚,破袍褴褛难蔽体,铺纸展宣于地,一口酒一把涕,趴着写道:“对立之间,均有义士。意气投合,不问门户。九泉相伴,殊途同归。”乐逍遥在草里投觑,忽咦:“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先生!”虽不知书航怎生找来此人书写挽章悼句,但觉寥寥几语,纵无甚华藻,于南浦云、葛金刀两人生平际遇却极中的。一为刘福通弟子,一为傲家侍从,生前殊途,逝后同葬于此,不再有斗争。
乐逍遥鼻酸之余,惭愧于心:“原来这伙却为修墓来着,我错怪他们了!幸有凌姑娘一脚把我踹开,免去一场尴尬……”抹泪之际又生浮想:“倘然再搬来八爷袁和平的遗骸搁作一处,墓园中间立其雕像,摆出他老人家生前爱摆的‘见龙在田’姿势,以便后人景仰多好!不过光摆武打姿态未免显得好斗了些,或者可以把这个动作修改为其中一只手伸出来,举着一根橄榄枝儿,枝头栖倆白鸽这么温和。塑像名为‘和平之神’,就刻在他老人家后背……”
凌钰筎啧一声不欢,蹙眉道:“这位老书生日前昏倒街头,是我爹带他回家的,怎不让他好生静养,你们就拽着出来啦?”笑春:“没办法,数他字写得好。”
“别管他,”书航捏拳教莫打岔,继而侃:“大小姐且听我说,昨晚忙一宿刨开陋坟,本是挖尸出土,重新清洗干净,另换寿衣,置新棺入敛。不过这里边尸也忒难看,其中一具都长蛆了,另一具还残缺不全,并且烤焦烂熟。搁地重給化妆美颜时,险些跟昨晚咱们做的烧烤弄混了……幸好我只吃面条。”
凌钰筎捂耳走开,书航仍跟过来说:“后来我连夜教人去买一个大头佛,总算弥补了其中无头焦尸的头等缺憾……”苏家兄弟各拿一根油条在吃,闻已欲呕,偏生书航边说边笑,居然追随不舍,津津乐道,众皆恼起,愤打方休。
书航抠鼻避入林里,兀自委曲:“尻,大户人家真不是东西!初以为找我来有啥好事,却为修坟,还过河抽板……噗咦!”走时歪嘴唾一口痰悠悠落入草间,恰沾乐逍遥额。
乐逍遥浑未在意,自顾寻思:“小南子和葛老哥的事情我曾跟那捕蟀阿叔说过,怎么凌钰筎这伙也知晓了,还跑来大兴土木帮我修坟这么好心?”想至感人处,淡忘从前恩怨纠葛,觉她一言一颦竟亲切了许多。脸忽红:“翘了都翘了都!”
只听苏小楼说道:“世姐,连日城里外不太平,这处有我们几个盯着就行了,你只须在家吩咐,何苦一大早亲自跑出来干冒风险?”凌钰筎抄手巡视工场,闻劝不以为然的道:“苏州是咱家地头,我想出来走就出来走,需要怕谁?再说,爹让我亲手经办这事儿,虽只是修坟,看他这么煞有介事,定有他的道理。花的是我的私房钱,须办好了才放心。”
乐逍遥听此,眼又潮润,意外之余,心头热乎乎地:“原来动用的是她私房钱这么亲切。”
苏笑春随她巡来走去,寸步不舍,沉吟道:“不过说来也奇。坟里这倆主儿咱们见都没见过,不知跟师父有何渊源,后事却让咱办。”子妖随后负手遛达,点头称是。
乐逍遥想:“我亦不解。”凌钰筎却似明白,轩眉朗然道:“我爹最近总是神神鬼鬼,谁知道他又在搞什么怪?不过他从来结交的人物,都是值得动用我私房钱的……”苏子妖忽想起一事,问:“是了,世姐。上回文姨給你买的绶鸡怎不见带着呢?”大小姐啧出声来:“还不是我爹拿去用啦?又说带丢了……”子妖递一只过来,说道:“我家大伯从京里送的生日礼物,会说番话哦!世姐你先拿去用。”
凌钰筎不接,笑了笑,拍苏子妖头,道:“听说你们家大伯又高升了,恭喜哦!”苏笑春摇首唏嘘:“恭啥喜?他升是升了,却是奉旨到金帐汗国,以文职统兵,接替即将回京的斡伦侯爷。那边天天有反抗咱大元天兵,日死百人,可不好呆。再说我都不知金帐汗在哪儿!”
世家子弟的言谈,非乐逍遥一介乡野鄙夫所能明白,但听有提斡伦靖难,不由想起傲雪。此念刚从心头霎闪而过,又愁从中来:“可是粼儿更教揪心,她到底在哪儿呢?瞅凌钰筎这忙碌样,也不似她拐了去……”
先前他滚坠山脚时,磕磕撞撞,遍身皆痛,稍躺一阵越发难捱,急撑不起身,待感嘴边有汁甜涩,似是鬓角破处淌血沿腮粘凝。他一时抬手乏力,唯瞠目静卧。视线朦胧之间,只见一影趋近俯视,伸来一只厚茧粗结的大手欲搀。乐逍遥起初以为凌门有人发现了自己,定神凝望,辨出眼前立一光袒上身的青年壮汉,面膛方正,目如寒星,望着他时却显同情,想是因见乐逍遥满身泥污血迹的惨样,刚才又吃过凌家小姐苦头,不免动起恻隐之情,原本寒锐凛凛的目光转泛暖意。
此人却是那刻凿墓碑的役匠,伸手待乐逍遥抬掌交挽,一拽而起。只听苏小楼在草丛畔喝问:“墓志铭刻好了没?”
轰隆声响,墓碑竖起,那青年大汉随手一提便离地十数尺,又按回地面,半陷土里,屹然树将起来。众见膂力惊人,纷纷投目愕望。只见碑志写道:“凌门父女合葬之位。”字字深刻碑石,触目惊心,锐如杀气所凿。乐逍遥不意有此变故,惊得嘴忘合拢。
晨光曦微之下,但见这青年汉子几乎浑体通裸,仅以缟白布条包纨裹胯,立在及腰长草里,外人自不及乐逍遥从旁看得分明,双眼低瞅那汉子腰臀结束,暗奇:“咦,丁字裤?”
岂待多瞧其裤,凌家群少见碑铭冒犯师威,怒声四作。苏笑春绰出三尖两刃刀,霍霍抡杆,在头顶旋若风车横转般急,不意子妖在后,躲闪不及,杆端啪地扫击后脑勺,晕栽于地。墨近朱三两下漱毕嘴,按剑抢将上前,却被苏子妖身子跌绊,趋步踉跄。
那青年汉子恍若未见有人左右欺近,自顾着衫。此时乐逍遥始见适才所躺之处,草窝里置有折叠整齐的衣物。头未及抬,苏笑春抡转刀杆扫颈而来,乐逍遥为掩行藏,就势扑栽草里,仍感脑后火燎般擦痛难当。
苏笑春喝一声:“着!”伸刀横撩那青壮汉子肩颈,往草里抢得急了,一脚踩乐逍遥手上,教又疼得脸皱:“噫……”随即噗簌一声,苏笑春脚已离开,身子倒腾半空。那青壮汉子穿衣之时,提衫迎袭一拂,劈头盖脸罩得苏笑春倆眼霎掩于暗,旋即双臂斗震,掼翻草外,直堕凌钰筎脚边,方觉刀失。
青壮汉子穿上天青长衫,裾风微荡,三尖两刃刀迎着墨近朱怀里横撞而去,怎知使何手段,砰一声响,墨近朱倒翻跟头,离地掼起,复又倒栽草里,却砸压在乐逍遥腹间,此劲何甚,“噗!”地呕出苦饭汁儿。
说来也奇,倒下的便即起身不得,苏小楼推笑春时才知顷已闭穴,寻常手法推拿不开。
苏小楼及子妖眼见两名伙伴瞬即受制,不禁又惊又怒,欲待齐攻上前,却被凌钰筎横手所阻。乐逍遥趴草丛里见她一反往常冲动易怒之态,正感日头改从西边出,只听她低声道:“先扶受伤的离开,让我来周旋一会。”语声虽似冷静,却也听得出不无微颤。显因见到苏笑春、墨近朱半招未交便被那人随手所制,此等手段无疑高得惊人。她不知对方来了多少这般高手乔装设陷,难免心神大为不安。
究竟名门大豪家数,凌钰筎几分不安之情只从心头掠闪即掩,复归笃定,矜持不减的道:“尊驾是谁?无端来此兴衅,未免失之取闹……”噗通一声响,墨近朱从草里横撞而来,似被踢出,却又不见那长衫青年裾如何动。其撞势之疾,乐逍遥忖亦难当,不料凌钰筎抬腿便迎,飒然高举,仿佛金鸡独立,姿秀俊挺,足托墨近朱腰身,刹卸撞势,送踹于旁,随即收足俏立亭亭,不失一番从容。
乐逍遥暗异:“哇,她……”忽觉每回见她与人动手,武功似都显有不同进境。
子妖趋往一看,墨近朱果然也似苏笑春般闭穴封脉,不知对方使何手法,竟有瞬间震闭穴脉之功。
长衫青年束腰带挽方巾,一派澹定自若,脸没转的道:“武林世家,无嗣便是祸。你身穿须眉服色,也不能为令尊带来多少慰籍。”
凌钰筎矜首睥睨,冷哼道:“这是我家的事儿,不劳外人嚼嘴。”说罢,随手横撩一记软鞭,顷断数绳马缰,解除坐骑之拴。鞭稍曳带,缠墨近朱腰,甩鞭送其掼飞离地,跌坐鞍上,又即送鞭再撩苏笑春亦骑于墨近朱身后,手法干脆利落,便连那长衫青年也不由目露赞色,随即仇恨复炽,凛然道:“依河西马帮惯例,异族寻仇,往往杀光男丁,占有女眷,驭作牛马!”
言毕翻腕拈指出袖,掌攥一把草叶,飕飕射出,数骑顷即僵蹄难动,欲奔之势刹止如胶之凝。乐逍遥給目不暇,暗惊:“好哇!摘叶飞草,皆可射伤人马……”那长衫青年提足搁树桩上,自系靴带,头未转的道:“等我占有了你,你家的事便是我的!”乐逍遥惊:“别占有我……”
凌钰筎情知冲她而来,自抑惊意,催道:“小楼、幺弟,还不快背那两人逃回家去报信!”苏氏兄弟觉非那人对手,惶然之余,知不容耽,唯依大小姐吩咐。长衫青年换另一靴系鞋带子,有心玩猫捉耗子,欲食先戏,以增那少女心头惧意,她越惊慌他越痛快。是以不疾不徐,冷冷道:“先行占有,再杀了你,将父女剥衫合葬一穴,死若苟且之辈,是我复仇的规矩。”
言声未落,手又撷草飞射,苏氏兄弟各背一人未及奔跑,腿胫嵌叶闭穴,扑倒道旁。
凌钰筎欲阻不及,猝为惊怒交迭:“你……”长衫青年給鞋带徐徐打了个结,说道:“整一场戏须有观众,我只要你们父女死得难看,旁人先不忙杀。”乐逍遥听到不安处,蹲草丛里仰面悚然:“那我呢?”长衫青年手搁他肩,不介意指端泥污,轻拍抚慰,温眸道:“小兄弟又不是凌家的人,适才受他们欺负,我看在眼里。”
乐逍遥不意得免为敌,暗称侥幸:“孰料刚才我挨凌姑娘那么折腾,反而搏得她家仇敌同情。塞翁失马的道理,想来如此……”凌钰筎在草外跷起足后跟,伸脖望入,因乐逍遥蹲时背朝外,身沾泥污,她虽闻声起疑,一时究瞧不清晰。但更确信此间不乏长衫青年同伙,既陷埋伏,索性豁出一搏,怒叱:“狗贼,不管你们来了多少人,全出来受死,姑娘可不耐烦一个个找!”
轰然声响,墓碑从草里飞出,朝她撞将过来。乐逍遥纵在其旁,拦亦不及,仅见袂动掠瞬,新碑已掼将出去。暗感头紧,忖急于心:“当然是要帮她化险为夷这么老套!只是我内力运驭不能随心,打大架决难取胜……”待要想个计策,噼砰震耳,惊尘四激。
只见大石碑扎入土里,没去半截底桩,如同重锤凿入。凌钰筎虽猝吃一惊,纵仗身法矫捷,并没迎碑硬抗,腾身回旋,姿若乳雁穿林,巧避撞击,掠袂盘翔轻落,栖足于石碑之顶,素掌微提含势,脆声道:“那个穿丁字裤的,着好衫出来讨死罢,省丢人现眼!”
乐逍遥赞美毕,转面低告:“‘丁字裤’指你呢……”喉下忽寒,不知被何刃锐抵侵迫,一时怔住,耳听得那长衫青年冷冷分教:“铲子拿住,去把坟坑挖到我叫你停手为止。”乐逍遥犹未会意,铲已塞入手里。但感不安:“挖来埋谁?”长衫青年伸手插树,看似漫不经意,硬生生扒下一大片树皮,乐逍遥见状暗骇:“爪子有这么硬!”话噎于喉,只见长衫青年提指往二寸来厚的树皮板划痕刻字,每一指都透板而穿,写道:“恭硕良、泉纯一之位。”
长衫青年插板于地,揖拜既毕,冷然道:“倘有怠慢或是想溜,墓坑多葬你一人绰绰有余!”言毕拂袖送手,乐逍遥连铲倒跌而出,觉劲虽不急,怎知使何妙法,竟教反抗不得。忧愈甚:“这家伙很强,怎生是好?”
待滚翻碑旁,仰见凌钰筎高栖其上,姿若翩鸿展翅般美不胜收,早蓄斗势以候。乐逍遥看她不逃,暗啧:“刚才大把机会,她怎不趁机溜哦?”此念乍动,瞥见地上僵躺的苏笑春等人,又即明白:“大妞讲哥们义气,不愿舍别人而逃。”思此越觉凌大小姐虽说横蛮骄慢情性令人头疼,有时又不失可爱之处。殊不知凌钰筎之所以持志死守不离,非仅因要顾及同伴危亡,更为守护南浦云、葛金刀骸棺不被损毁。她纵然不识那两人,既允父托,便视为自己亲友一般,当作她誓必维护周全之事。
苏小楼挣身难动,急悔交涌,嘶声道:“世姐,早晨出门时你怎不多唤点人随伴哦?一旦遇事,怎生是好……”话未及毕,眼前簌荡薄尘,目为之迷,唯听一语锐激而至:“凌家一向自大,不知死在眼前!”
从乐逍遥霎然睁大的眸里,蓦见一支斗展的折扇打旋儿从天而降,却绰长衫青年手中,半遮鼻口,仅现双目锐然。不同于昔在苦水铺所见恭硕良之“架势一流”,纸扇面浓墨钩划,苍劲地写有“快意恩仇”四字。
乐逍遥突然想起史翼九昔言,惊欲提醒:“当心此是架势堂头号强人田英寿……”瞳间软鞭崩然飞卷树梢,摧叶无数。只稍岔神,碑顶两人霎已相交数招,其快难晰,但从软鞭之落,亦不难想见凌钰筎当下情势何迫!
凌钰筎先因目光被扇影所扰,软鞭送出稍迟,顷即失手飞卷枝头,半臂竟无知觉,方始一惊至极:“怎会……”待感劲风侵颊,未暇发指点戳制穴,长衫青年绰扇绽展,掠抹手腕。仍是抢先尽占优势,教她措手不及。方要乘机擒拿,蓦地只听噗一声喷响,碑下有嘴斗张,射一道酒箭仰注。
长衫青年未暇转顾,袍下发腿连环,驱迫凌钰筎难以乘虚还击,不得不跃离碑顶。待她退去,长衫青年手提折扇往脸旁一挡即拨,酒箭遇阻化珠,雨点般撒落,浇泼乐逍遥身上,粒粒磕如石丸打击般痛。
铺地宣纸唰然张展腾空,夭荡如练之绽,急撞长衫青年临碑之躯。长纸另端冒出一个蓬发垢脸之头,挥毫疾书:“你为复仇,我为报恩。”写至末字,飕然扬笔溅墨,洒向长衫青年面上。
乐逍遥见势本料必中,不意扇风横拨,墨汁反洒他身,染脸斑斑点点。兀叹倒霉,只见那一大片长纸迅若素练裹缠,自头而下,卷罩长衫青年浑身。折扇由里而外,陡撩而出,卷纸又即豁然而裂,化屑片片散舞,如白蝶万千。
飘屑纷迭乱目之间,现出碑石顶端两道交掌凝立互峙之影,各以一足稳立石碑两端边缘,勾掌架腕,身形借势互持不坠。乐逍遥始见另外一人正是何度政,暗为喝彩。何度政依仍没精打彩,左掌与长衫青年交峙,右手掏书翻页,耷眼垂眉斜觑,口喷酒气地说道:“田英寿,給读书人一点薄面如何?”
“冤有头,债有主。”长衫青年合扇反抄腰后,仅以一掌较持,凛言道:“我只要她父女的命,何必赔上幻剑三十六?”
何度政催加掌端力道,见撼不动田英寿分毫,暗暗郁闷,究已骑虎难下,唯硬起头皮,怪眼一翻,垢脸甩发道:“小子,我是泰定年间中的举人,你不过是至顺三年新考的秀才,凭资历比我晚得多了,少逞强噢!”田英寿面无表情的道:“当下较的是武而非文。上联有云:老骥思千里,怎奈英雄气短。”
乐逍遥听联而愕:“老妓?”何度政潜送力道连摧,仍不见田英寿稍现难色,不禁憋涨了脸道:“下联道得好:鹪鹩足一枝,恁地不知进退!日前在墨宗祠,尊师纳兰被我打得趴地不起,他没告诉你么?”乐逍遥闻而愈惑,挠头眯眼斜瞄:“有这事吗?”随即想到此乃吓敌之计,心又释然。
田英寿端然回敬道:“家师修为远在我之上,你撼我不动焉能动摇得了他?”乐逍遥暗起相助之念,又觉以二敌一不武,或令何度政责怪,稍迟疑间,忽见墨近朱仰望碑顶那蓬发褴褛之影,目中神情有异,似是关心笃切。
乐逍遥正感奇怪,忽听何度政语声转促,急催:“小的们快护着大小姐走,还愣着干甚么?近朱,你哥便在附近枫江舫上,去找他来……”田英寿截然道:“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掌力斗吐,震得何书生臂袖丝丝碎裂,尽摧无余,膀为之袒。
乐逍遥先前不愿败露行藏,乃惮凌钰筎之故,而后忍气吞声甘被驱驭,则是形势未明之前,不欲与田英寿力斗,打算伺机暗助凌钰筎一伙。虽然听到何度政急声催离,他和凌钰筎却都不愿。其中一节心念相同处,皆虑田英寿怒毁南浦云、葛金刀骸棺。
苏子妖忽呼:“世姐,用我的绶鸡求援哦!”凌钰筎踢树候不到软鞭落地,忿然拾铲投打田英寿,乐逍遥听闻苏子妖叫唤,见凌钰筎没反应过来,他便抢到苏子妖身旁,问道:“绶鸡在哪?”苏子妖看是一个满脸泥脏的怪模怪样之辈来要,惊道:“不給!”乐逍遥迳自搜兜,取将出来,苏子妖被点闭穴道在先,动弹不得,难以抢回,哭喊:“世姐……”
乐逍遥捏着绶鸡,贴嘴腮旁迭声道:“喂喂……喂喂?”苏子妖见他瞎忙,不由地止哭,嘟囔道:“得说斡罗刹语哦!”乐逍遥眼燃一线希冀:“跟谁说?”苏子妖扁嘴曰:“金帐汗国伏鲸都统呵!”
乐逍遥四仰八喇倒地,待见一道俏影晃闪入眸,挥铲又打,方知适才没留神挨她一下。尚幸铲子打在后背,有天蚕丝衣护得要害。着地一滚,卸去力道。绶鸡脱手飞出,却飕地从空中倒坠,挨一道掌风所掠,掉地时瘪了肚皮。
田英寿飒然收掌,抄住凌钰筎适才所投之铲,凛立墓碑之上,仅以一掌推吐内劲,震得何度政上身摇晃欲坠,口角咯血,嘶声道:“姓田的尽得纳兰小无相神功真传!好……好掌力,小子们还不快闪?”乐逍遥转面瞧时,只见何度政一支胳膊已垂,不知給震闭穴脉抑或臂关节吃卸,破书散卷撒地,总之情势不妙。
田英寿道:“幻剑群英当中,精于化掌为刃者,我只知有全度研。何先生非以掌功见擅,不必苦苦支撑!”言毕多催三成劲,绵绵透臂逼注何度政那支瘦胳膊里,顿如电击般震得剧颤跳晃不止,骨节咯咯作响,由缓促急,骤如爆豆炒栗般。何度政乱发耸立,先是竖朝天举,随即横凝脑后,有如一把毛刷。
乐逍遥正看得眼呆,何度政又呼:“近朱,还不快去找你老大墨中明来?”
“墨中明!”田英寿本来端然自若,除了目蕴仇恨,几无其他表情,闻得此名,终是眼光微异。“墨家乌衣派唯一嫡系传人?”
千百年来,墨氏剑笈秘术传子不传女,授长不授次,仅长公子中明独得“乌衣集剑咒”,传说他常年披一件乌蓑玄胄衣,走水不走山,御轻舟游弋云涧幽溪,以寻找“药人”为业。田英寿断难想象此人竟然入世,且在左近枫江舫间。闻言一怔,又愕生于顷:“哪个是墨中明兄弟?”未待移目看清,何度政趁他内力稍滞,突然横身腾空,着力于两人相交之掌,倾作一摧。
苇天野芒之间,寂坐一人如秃鹫悄踞夜雾帆篷之顶。十三条蜓舟合围,江水粼粼剑气激荡。为首一蒙面人低声传令:“前边就是张士诚座驾。杀了他,江南太平!”众欲拔刃,顷然群鞘皆空,数百剑齐飞而入乌衣蓑甲之襟,众目愕仅一霎,那袭乌蓑甲忽扬其襟,撒回百刃烁芒穿梭,十三条蜓舟顿时空泛,江面漂尸如秋鲫结潮。
张士诚惊形于颜:“中明,端的好家数!”船篷舱顶秃鹫般踞暗寂坐之人在帆影里微微仰面,沙声哑然道:“我似乎感到左近有墨氏血裔心声呼唤。”语毕扬蓑,飒收百刃集拢回襟。旋即乌蓑霎合闭拢,幻然隐于墨近朱呆瞠流盼之瞳。
乐逍遥看出此间侠门诸少各遭田英寿独门手法震闭穴脉,即使墨近朱听到何度政要他搬援,也去不成。但感势急,不禁仍抱侥念来试,伸手欲推拿解穴。凌钰筎却又会错了意,以为河西同党要害人,挥铲霍地打来。虽仅是寻常铁铲,到她手上使的便是十八般武艺中的上乘招数,以偃月刀法抡耍而出,虎虎生威。乐逍遥一时看不清来路,顷挨几下,吃痛走避不迭。
本要开口相劝,凌钰筎怎給他稍有闲隙,秀腿高抡,劲扫若风车飞转般骤。啪的扫中乐逍遥颈,嘴栽于地。仅此稍刻疏忽,命已系于她铲下。凌钰筎举铲欲轧之际,忽觉旁边草动,似伏有敌,怎能放过,霍然反撩一脚,把一个老役工从藏身处踹将出来。未待多瞧,提铲凿去。
乐逍遥觉她打昏了头,怎暇迟疑,忍不住便伸铲拦阻,救下那老役。但他使铲极不趁手,岂是凌钰筎之敌?手背猝挨一下,痛得握拿不住,铁铲锵然落地。凌钰筎伸足勾踢而起,两手各持一铲,俏然分绰,自感威风八面,叱道:“狗賊,别以为姑娘好欺!”
说话间乐逍遥又连挨两下打击,左右肩膀火燎般痛,不禁叫一声苦:“你就会跟我耍威!”嘴前劲风凛袭,铲又打来,这回是要砸脸。他骇然忙跑,女侠在后边追卯脑袋。不觉兜了几圈,只听田英寿道:“凌天昊徒有虚名,教的门徒乱七八糟,怎配与我师并列风评第六!”
那倆追逐者闻声转觑,始见何度政垂发踣地,咯血昏迷不起。一对少年冤家浑忘相逐怄气,齐吃一惊。田英寿盘腿稳坐墓碑顶上,似正调息还元,闭目摇头,缓声嘲讽道:“连个女儿都教不好……”凌钰筎怒道:“你再说,我连你丁字裤都打破哦!”说完气冲冲提指,本要去戳田英寿,却没忘了旁边还有一个贼党未除,出乎不意撩手朝乐逍遥点一指头,嗤然使出家传一阳指功。
或许天意使然,她的指法从来是乐逍遥克星,其实他非惟武功不敌,而因昔曾惨吃大亏,素存忌畏之故。眸间霎现指气劲划,未待及身,他已骇倒,仰翻坑穴里,堪堪得以避过。冢内新棺未合盖板,倒入时砸身压得尸灰扬粉,忽悲:“其实书航先前一番话忒煞夸张,葛老哥那还剩什么残尸烧烤?被小甜甜炎杀咒一焚,就只捡回些灰粉了都!”
因闻脚步声抢近,惮那女侠堵在坟边发指戳穴,急拾大头佛举将起来,冷不丁教她吃吓蹦开。乐逍遥犹未爬起跃离棺穴,只听田英寿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小兄弟被这娘儿们如此百般欺凌,连我瞧着都觉窝囊。你似乎也学过几天武功,到我身边来!”
凌钰筎发指不及,乐逍遥迅即跃出坑穴,脚下步法变幻,闪到田英寿之旁。本想先瞧何度政伤势如何,蹲下时忽然瞥见田英寿右边袖口有数条血丝垂淌,沿指端滴地。他心头一怔,随即暗省何因:“幽悠书斋主人这个名字虽念得拗口,可是他书藏幻剑的门道果然厉害,正如我以前所睹数回,从来不负预期。”
忖料其实无差,适才田、何二人踞碑激较艺业,田英寿凭小无相掌震昏何度政掼摔于地,虽说终恃技胜一筹,亦不免挨何度政荡卷掠刃所伤,瞬即肩臂挂彩。乐逍遥见状又思:“他伤势不知重不重?怎么反而端坐下来,竟没乘机收拾凌钰筎这蛮姑娘?”
未待转念,忽飕一道指风劲袭,正是凌钰筎发指相乘,以防贼党加害何度政。一阳指力倏出无形,纵然欲辨来龙去脉究教目不暇接,乐逍遥空有一身迅诡轻功,每遭其袭往往不知该怎处避,正感头紧,旁有手伸,抢在指风临躯之前的一瞬间,攫他旁移七八尺。
田英寿按手捺于乐逍遥肩头,觉他心跳犹促,闭目微哂道:“热血男儿,该当睚眦必报。先前她怎么欺侮你,我要你去踩回她!”乐逍遥听得眼里蹦的都是惊:“可不可以不去?”其实他并非窝囊似此,表面做作,心下却想趁机突袭田英寿,只是动念出手之际却犯踌躇:“这人虽说向凌家寻仇,对我却并不差。况他受伤在先,我就算一剑偷袭得手,心下也须不安……”
便因犹豫不决,终没唤出乾坤袋里越女剑。田英寿怎知乐逍遥为何迟疑,只道此人胆怯不敢招惹凌大小姐,面色陡沉,凛声道:“你若没种,活在世上有何意思?”抬手按于乐逍遥头额,猝教他想起先前指扒树皮的情景,味出田英寿语透杀意,心头越发怦然跳撞,忙道:“种是有的,怎奈技不如人……”
田英寿移开按颅之掌,面色稍缓,道:“让她父女死得痛快,须不能解我心头之恨。凌天昊把门徒和他女儿教得这等花拳绣腿,怎配与我师并称天下第六的武学大豪?不用家师出手,我只须随便点拨你几招,即可将凌家门徒打得趴地求饶,令他女儿跪你脚下,岂不快哉!”
凌钰筎本要上前抢攻,但她毕竟也算粗中有细,决非全然莽撞,因看不透田英寿既占上风,胜局在握,何以反而坐蓄守势,她便没贸然来犯,为照护一干同门以及墓地无损,更无逃念。既拿定主意留下周旋,她遂平静许多,着意觑看虚实之时,闻言不由又怒:“少在那儿对一个肉脚狂吹,有种就别光坐着,自己上来讨打罢!”
“听——”田英寿以手背轻轻拍打乐逍遥脸颊,嘴在耳边微翕,诮言道:“管你叫什么?”乐逍遥仍没脾气,啧曰:“谁的脚不长肉?”田英寿又落掌按他脑门,目光肃杀。乐逍遥连忙转念:“且看有何花样。”猜想田英寿多半有心把猫捉耗子这出戏玩足,这也恰是双方周旋的良机,于是硬着头皮应允。但惴:“我一走近就又挨戳了哦!”
田英寿哂然道:“窍门是,不給她提气出指的机会。”乐逍遥暗引为然,旋又不安:“可她十八般武艺没一样不精过我……”田英寿提手示一招掌法,侧目冷觑:“用这招掌法锁她门户,一锁再锁,通天本事也用不成。”乐逍遥暗觉此似田英寿打发苏笑春等人之时曾用的前半招,果然幻快无方,极尽封狙反制之妙。喜道:“接着呢?”
田英寿又示一招“控”诀手法,为让乐逍遥看明,按掌沉腕,用缓不急,教毕说道:“先以锁掌诀封她招数,再换以控鹤手,间不容隙,须一气呵成,运驭之势绵绵盘转畅流不息,浩若长川盘岳。终于浑化万千如一,而至无形无相。”接着又传数着运掌变化秘窍,乐逍遥强记于心,究没把握,又问:“结果会怎样?”
田英寿冷然道:“用你所想,拔剑攻我于不备,便知结果!”此正乐逍遥缠萦心头之念,原本犹豫不决,陡遭田英寿点破,一惊之下顿感不妙至极,瞥见田英寿目中杀机盛然,乐逍遥知命殆瞬间,想也不及稍想,下意识地绰剑便刺,此招非为杀敌,而是自卫,横撩一剑防田英寿发掌击颅,同时移步欲退。
势当吃紧告危于顷,驭剑成招,倾以“不测风云”激芒,无疑戮力求生,尽系一招。孰想剑招乍构即凝,所有变化霎然告封,如陷无形锁箍。叮嗡一声,长剑震颤坠地,臂腕竟失知觉,随即头颈沉覆,如遭岳压岩镇,不由应念便踣栽于碑前。
自始至终,都未看出田英寿掌影手迹稍映于眸,宛然果臻无相。乐逍遥既惊又佩,浑忘生死,不禁呼赞:“真的好使!”后颈压力忽又消于无形,仿佛适才只经一场梦魇。待稍回神,方感生死已历一个周遭,浑身冷汗冒淌,手脚松软,似生了一次大病乍愈般。
田英寿坐碑俯视道:“雾锁千山,控鹤云涯。你明白了?”乐逍遥不意学得两招小无相掌法,一时只觉殊出望外,瞠目不解:“萍水相逢,为啥这么便宜我?”田英寿冷然道:“掌法本有十九招,招招变化万千。对付凌家女儿,仅此二招足够。教你的只是皮毛,不获小无相内功为底蕴,打发二三流的脚色,唯凭招数精妙便已绰绰有余。我只要她出丑,不介意便宜你。”
乐逍遥听得释然,不由心痒欲试,起身急时,牵动气息促岔,忽感左胁右肋剧痛如刺,惊道:“怎么不对劲了哦?”田英寿教他自按章门穴,倍尝痛楚,方才告知其故:“有得必有失。刚才我忘说明利害,未习小无相内力心法之前,贸然先练无相掌,必致十二经脉阴阳失和。恭喜你,本门无人片刻能学会这套玄派掌功,章门穴痛即是你已习掌有成。”
乐逍遥无心欢喜,忍痛道:“只是阴阳失调吗?”田英寿漠然摇首,道:“会死。”瞥见乐逍遥眼光含骇,他以手背轻拍其颊,趋嘴在耳边微笑道:“想知怎样才能保住小命,先去打趴那小妞儿。记住,须打到她跪地求饶为止!”
凌钰筎趁他二人无暇兼顾之隙,将苏笑春等人搬作一处,藏于草丛里。终不耐烦,又蹦将出来,叉腰俏叱道:“架势堂的小賊,哪个先上来找死?”究竟积威犹在,乐逍遥一见她杏眼圆瞪,心又打鼓,转朝田英寿苦笑:“要不再多拆两招练熟先……”怎容交涉,被田英寿照肩一推,身不由己,跌步踉跄,到得凌钰筎跟前,无奈唏嘘:“不料这一出是咱倆打……”
“早晚得打!”撞到这辈婆婆妈妈的主儿,凌钰筎早等得焦了,捏起一个粉拳,呼的打脸而来。乐逍遥幸有准备,急忙拿大头佛一挡,凹半边佛面。惊啧:“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佛脸你也不給面?”此拳虽粉,若实打实地揍他脸上,无疑也要连骨带皮瘪半边。妞拳之劲,足见一斑。
凌钰筎得理不饶人,以擒拿入手,扭反他胳膊,按低腰身,就势抬膝顶脊,拗他嘴贴树干,牢牢箍定。手段之干净爽利,宛然流水行云。一个拿人,另一个挨拿,仿佛配合默契,便连田英寿一见亦愕。
凌大小姐似觉提膝顶脊还不够劲儿,索性高抬腿,伸将过来,从乐逍遥背后搁脚架于他肩头,压得他屈膝跪仆于树桩前。田英寿看得傻眼不已,怎么也想不到那少年如此不济。凌钰筎转头睥睨,微翘嘴角,不屑地说:“架势堂的,胡吹大牛!还不是給姑娘制得服服帖帖?”
田英寿目泛怒色,看出乐逍遥未尽几分力,不知为何相让,甘心遭她蹂躏,委实迂顽无比。既瞧在眼里,凛声喝道:“小瘸子,用小无相掌!”凌钰筎一听,连忙拗乐逍遥双手,不使他有稍刻反击余地。胳臂被拧得反起,骨节咯咯作响,乐逍遥吃痛不过,咧着嘴道:“你都认出是我,还……我尻!还这么使劲往死里整?”凌钰筎将嫩唇伸到他耳边说:“便是认得你,姑娘才更加使劲!”乐逍遥愕眨巴眼道:“因何?”凌钰筎足上使力,又压得更加萎缩些,方道:“你自己明白!”
乐逍遥呼疼道:“不明暸哦!”田英寿冷声提醒道:“小姑娘一味逞强,却把裆卖給你,趁隙反手抄攫,便得脱身。”乐逍遥省:“这是‘海底捞月’,我也懂……”凌钰筎威胁道:“你敢!”乐逍遥缩回“咸猪手”,呼救:“英寿,还有没高雅点儿的?”田英寿蹙眉不已,怎知这小厮葫芦卖何狗皮药,唯道:“再往上些,以小无相掌的一个变着,攫她胸部,也不失为锁峦控鹤之妙……”
凌、乐二人不约而同地斥道:“低俗!”田英寿不以为忤,微嘿道:“舍此二法,当下你如何脱身?莫说我未有言在先,倘不教训这妞儿,章门穴苦楚发作之日,你会死得很难看!”乐逍遥听得眼皮蹦跳,却想:“原来他教我小无相掌没安好心,不过我绝不使此路掌法,尽早忘掉为妙……既然忘掉就是没学会,没学会或许便不发作。”事已至此,唯盼侥幸,自然是说什么也不敢用上这门自损阴阳的手法。
凌钰筎疑他另怀鬼胎,拗手越发使劲,啐道:“小賊,偏帮外人来欺侮我是不是?别以为学了点儿旁门左道武功就好了不起,姑娘撂你还是绰绰有余的。”乐逍遥一时想不通她内功怎斗增倍盛,较劲弗及,苦着脸道:“怎知我不向着你?瞅我当下泥抹壁般的造型,有没想起什么?”只道凌钰筎已然漠忘,不料她红着脸啐:“你总是神神秘秘,上回扮小泥怪来讹我,赚人好感了都!”
“咦——”乐逍遥不意得此一说,诧然回望,却吃一掴两眼生星。他嘴贴树干,念随星儿冒:“挣她好感等于耳光不等于好处……”
凌钰筎回想昨日街头一幕,忽又憎生于心,深恶痛绝:“无耻!”气往头冒,猛然一个大背摔,揪他甩翻于脚下。乐逍遥念及当下情势犹迫,顾不得呼疼,趁她背遮田英寿目光,低声道:“那厮受了伤,但仍厉害得紧,我有一计在此:不如咱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凌钰筎没等听完他说出一番主意,只记下最前边半句,立时来劲:“呵,原来他挂彩了,难怪……”心想良机难得,急欲却敌,撇下乐逍遥,转身喝道:“丁字裤的,姑娘跟你比划比划。”
乐逍遥觉得此举未免莽撞,起而欲拦,不料她伸足撩起铲子,抄将在握,铲子杆端霍然弹起,打在乐逍遥腿胯。此苦何甚,怪叫一声痛倒在地。凌钰筎无心细察何因,提铲抡扫劲风,立个门户,心想:“早上出来急了,忘了带宝剑随身。好在十八般武艺,咱样样玩得……”
田英寿觑认得路数,微嘿道:“荆州关家的江山骄月刀法。”凌钰筎单手抡铲舞作刀法,耍得水泄不透般密,闻言冷哼:“你既识得关山月老师的刀法,且再瞧这又是哪一派的绝活!”言毕变招,仍以单手绰铲,舞若泼风也似。
乐逍遥虽在吃痛当中,见状不由猜道:“似是水浒说书里头鲁智深那花和尚的疯魔杖法……”凌钰筎听见便“尻”一声走来,提脚踹他肚皮,如击鼓也似,蹬滚入草丛里,免其多嘴。
蓦然之间,一铲反转腰后,飕地搠到田英寿面前,却是枪法。
凌钰筎俏叱:“回马枪!”铲去迅急,未到田英寿身前便刹凝难前。原来田英寿掌承杆下,如岳横亘,立阻去势。
乐逍遥听得草外激斗声骤,不免悬绷心弦,罔顾浑体疼痛,撑身爬起欲助,忽闻草声悉沙,林间有人走来。他转面愕顾,却是书航捧一包炒饽饽边吃边行,见得工地有厮拼方酣,忙缩身于树后,探半张脸窥望。乐逍遥一见便有计较,忙道:“书航,来得正好。前次你用剩的‘三婆毒’可还有存货?”书航瞅他亦愕,随即撇个嘴曰:“干什么?”乐逍遥低声道:“有个寻仇的厉害得紧,单凭武功咱们拿他不下,况且我被他先摆一道,须使些毒逼他交换解方。记得你用过的三婆毒不着形迹,中了也一时不致要命,只是浑身瘫软,动弹不能……”
书航点了点头,突把一包粉末洒他脸上,随即蹦跳往后,道:“給你就是!”乐逍遥幸有提防,急将大头佛唤咒取出,罩挡脸面,方免一劫,后退数步避过毒粉扑袭,因感莫名其妙,恼道:“怎没来由哦你……”话未说完,脸额笃地撞响,却挨书航拉弹弓射一石丸子击个正着,望后倒翻。
尚侥所罩大头佛总算结实,虽磕脸生疼,弹丸子究没破透而入。起时稀里糊涂,怎知书航何故一再加袭,原地晕转四觑,书航早溜没影。
乐逍遥料他未必当真胆怯至斯,依以往惯例,多半是去搬援。书航找来凌家救兵之前,只怕凌钰筎抵敌不住,仍教田英寿寻仇得手。乐逍遥心惦粼儿此刻处境堪虞,纵是急欲去觅,仍不放心就这样撂下凌钰筎等人不理,况且南、葛二友之冢在此,连凌钰筎都晓得死守不离,他更不能不顾。
嗖然声疾,铲断二截分插他身旁,越感势迫,连忙转身返顾。只见凌钰筎腾挪跳闪,矫若翩鸿般地绕碑游斗,无论她兜换何种方位,田英寿只稳踞碑顶,不为所动。每当凌钰筎晃近指戳掌打,他随手反迎,幻掌虚无形相,往往后发先笼,迫她无功而退。一方好整以暇,一方促喘娇微,这般情形仍似猫耗之戏。
乐逍遥稍观片刻,便感凌钰筎所使武功门派庞杂,变招繁复无穷,似有使不尽花不竭的家数渊源,五花八门,美仑美奂,纵然好看。然而多属蜻蜓点水,浅辄即止,无一路武功往深髓发掘精要。显因她心浮气躁之故,初使田英寿眼花缭乱,难占上风,斗不多时便被他渐扳转来,仅驭一套小无相掌法,便将她回旋余地悉数封锁殆绝。
乐逍遥由而忽悟:“我跟她何尝不是一样,胡乱学了一大堆功夫,虽然花样繁多显得炫人,其实反受其误,驳而不精……”看凌钰筎越玩越兴之所至,竟忘情势凶险,只为搅得田英寿应接失暇,连刚学的一路半生不熟的拳法也施展出来。乐逍遥观得头大,终忍不住唤出声来:“别胡耍了,单用你家那一套指法……”声犹未迄,凌钰筎已将粉拳捣入田英寿诈虚以待的门户之中。
乐逍遥提手掩眼,暗叹:“先前我就是这么一剑送将入箍,被他以‘雾锁千山’招数套牢……”果不其然,田英寿一摊手掌稍加于凌钰筎臂弯,捺压“曲池”、“手三里”,立时将她制住。随即另手绕按后颈,以控鹤诀箍下,欲按她低头屈膝。
恰如先前所称,仅此二招竟足以制得她服服帖帖。乐逍遥从旁既睹其妙,不由惊佩生羡,浑忘抢上相援。田英寿眼光不瞧凌钰筎,却望乐逍遥,冷然道:“依此施为,何虑她不向你跪地伏首?”
凌钰筎却是天生遇挫愈倔的心性,纵感颈后重负沉若岩压岳镇,两腿一分,生生扎桩稳抗不屈,田英寿手端加劲,竟压她不下,蹙眉道:“小犟娘儿,胆敢硬抗,颈骨就要断了!”乐逍遥急呼:“手下留情!”凌钰筎悲愤当头,越疑他倆沆瀣一气,并不领情,俏目含犟,抗声道:“头可断,休想姑娘屈服!”
田英寿侧目笑觑,自感玩得痛快淋漓,谑诮道:“女诫三从四德,总有该跪的时候。不信你未曾屈膝!”凌钰筎怒眸还瞪,涨红俏脸道:“除了父母恩师,谁也休想逼我跪他!”田英寿更觉有趣,笑抚其颔,托起她腮,嘲道:“若是占有你的男人,你又该不该跪?”凌钰筎怒道:“要看我愿不愿意!”
田英寿摇头嗤笑:“由不得你。”手端又催加力道,压她脊骨咯咯作响,渐渐趋躬,虽已痛汗淌颊,但仍柱足玉立不屈。田英寿见她硬气如此,不由皱眉道:“再抗下去,只怕你腿骨须折。”说着更增力道,压得她终忍不住痛哼出声,乐逍遥再难按捺,绰剑横递出手,挨擦她腰畔斜斜掠刃,乱剑诀之“肝肠寸断”顷即成招。因仍不愿偷施袭乘,送剑旁引时先喝一声:“怎能这样逼人太甚,放手!”
马君武所创乱招无法,岂有章循?不论由何方位,剑意既到,皆可成势。此招剑法看似随手,越不刻意越显神妙。乐逍遥情激之下,稍不容想,取位更是极尽刁钻诡急,边锋险掠,固然挨着凌钰筎玉腰擦过,究因手法拿捏奇准,不伤她分毫。一豆剑光如电,倏忽侵至田英寿胁下,迅无迹兆可寻。
剑势纵快,田英寿犹能好整以暇地給一声讥讽:“想不到窝囊废也会发飙!”虽然口说想不到,其实自从乐逍遥先前刺过的一剑,便知亦是少年一辈中的好脚色,只难明白何以甘被凌钰筎等人欺负而不还手。但也正从适才得知乐逍遥情急挥剑仅为自卫,而不存心伤人。若非因此,他也不容乐逍遥活到现下。
乐逍遥为救凌钰筎之急,再次出剑的心情决非先前可比,剑意催到十足,便纵伤人也在所不计。他有意从凌钰筎腰后出剑,便借她身躯遮掩,待田英寿察觉,剑尖已擦过她腰畔烁将抵胁。田英寿虽有防范,猝当快剑掠芒斗侵,仍感吃紧,不由嘿然道:“很久没见西南武学中素有‘点石成金’之称的点苍剑术了!”
乐逍遥剑路取诡走险,只为杀田英寿一个措手不及。恁料他稍觑便即喝破剑法师承,仅以这份眼光识见足称非凡。霎为吃紧的心情与田英寿相同,但感剑势已老,不假多想,掠手变生新招“不测风云”,亦属乱剑诀之一,曾在兰陵渡险创南宫九。
“好!一气呵成,第二招又来了。”田英寿眼露惊奇之色,赞出声来。为势所迫,不得已只有送手摔开凌钰筎,否则忖难应接乐逍遥变生迭连不穷的剑招。乐逍遥感长剑去势胶凝,如陷雾谷泥淖。他本意只为缓解凌钰筎危急,不愿同此人枉作性命之搏,眼见凌钰筎转危为安,心头稍宽,乱剑第二招中途势穷,被田英寿伸掌捺腕。
乐逍遥先已见识此人顷间震闭对手穴道的功力,深晓厉害,怎敢稍迟而致受乘?急将越女剑旋转掉头,倒握于手,回掠田英寿捺腕之掌。此招本非哪一家传承,只是临急自创,其实无甚威力,但凭宝剑犀利,加上连有两招妙着毕显神妙于先,究教田英寿心怀三分戒慎,没等捺实他腕,便即撤手改而盘掌按向后颈。
乐逍遥识得此着:“控鹤手法!”幸已领教在前,方不致慌里失着,但感掌影萦晃化缈,虚实莫判,不容稍思应对破解之法。吃紧告促关头,想也不想,变生乱剑诀又一式,即是“不知所措”。料田英寿或能化解此招,不待剑意稍呈式微,陡然又变“苦不堪言”、“心乱如麻”,乃至“乱象纷呈”……
惟恐田英寿不识厉害,撞到剑上送命。乐逍遥没忘叫道:“你已挂彩了,我不想乘人之危。大家各退一步如何?”既动仁念,出剑肃杀纷促之势大减,正被自己的剑法搅得眼花缭乱,倏感虎口剧震,越女剑斜掠脱手,却坠一旁。
田英寿飕然探手扼制他喉脖,顿教气憋窒迫。乐逍遥惊得身凉到底,兀自不解猝受何招所乘,只听田英寿沉声道:“你退一步海阔天空,我退一步却临悬崖绝地。”乐逍遥感呼吸告竭,不假思索便使一招锁掌诀,正是田英寿先前所教“雾锁千山”。他虽未获小无相内功心法真传,田英寿已将此招运掌独门诀奥悄授,本是教他用来折辱凌大小姐,不料乐逍遥反使在他身上。
这招“小无相掌法”运气之窍须凭“章门穴”驭化,分从“手少阴”、“手阳明”二处经脉同时发劲成势。乐逍遥体内本蓄真气其浑无比,自从摄入傲家将领孙湖的“洗髓经”内力,混缠其中,多股真气仿佛群龙失首一般,不知以何诀着手,方可驭唤自如。他所练“修罗心经”路数与少林罡阳内力全然不同,是以屡试无功,用修罗心法调遣不应一成内力。先前若能唤成内力发剑,威力自是不能同日而语。
不意当他依照田英寿所传“小无相掌”运劲之法驭招,真气竟霎受所驭,独辟蹊径般地经由“章门穴”激注而往“手少阴”、“手阳明”二道经脉,倍增“雾锁千山”掌法浑然天成的浩瀚雄迈之势。真气虽仅一瞬有应,已足摧震田英寿臂偏于旁。
乐逍遥得以喘息复初,未待慰然,忽感“章门穴”及左肋右胁挫痛剧烈,分明真气行岔走偏所致。倘若他内力平平,使此掌法应无此般苦楚难耐,然而田英寿传招之时哪知乐逍遥内力如此强浑?
他手臂陡遭剧震,难免吃一惊,待觉乐逍遥变招不继,趁机又攫掌按摧其胸,本想结果性命,发劲之时肩窝忽似豁裂血筋般牵动一线刺痛,掌至中途告刹,不由锁紧眉头抑忍。乐逍遥怎明何因,但见一人蓬发垢颜,从草丛间颤巍巍扶树立起,嘶声笑道:“‘中府’、‘尺泽’、‘列缺’而至拇指‘少商穴’,为手太阴肺经。我苦练‘太玄经脉刀法’本为对付生平宿敌,适才你不听劝,吃我书中飞刃伤此经脉,可知有何结果?”
乐逍遥咦:“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先生又站起来了!”一口气把这么长的浑名念毕,难免有些喘。田英寿不料何度政苏醒于旁,闻言亦奇,低咳声中,提气正要逐一结果这帮碍事之徒,内力刚运到“中府穴”,小无相之阴阳二气犹未交融化一,肩窝忽然剧痛倍甚,迸出一注淡淡血箭,升腾殷漾化若朱雾,稍现即散。
乐逍遥隐隐猜到:“难怪刚才打完之后,田英寿多时端坐不敢妄动,想是自感有些不适,因而坐调内息。只道调妥了,不料一运功到这条脉道,突然迸了血管都!”
田英寿抬手按肩,急点数穴止血,仍恃一股血性悍然,倏发掌力击向乐、凌二人,势道猛恶未减。何度政伤得不轻,一时无力来援,偎树只是喘。乐逍遥拾剑不及,硬着头皮挡在凌钰筎身前,本想再以“雾锁千山”掌招化险为夷,但惮牵涉胁肋剧痛,生生改变主意,提脚踹迎而来,风魔腿法未及告成,田英寿幻掌陡现,抵他心口。
乐逍遥骤临生死关头,怎遑多思,不觉提手切腕,巧抹而过,田英寿脉门既麻,一时难吐掌力震碎他心脉。乐逍遥自解危急之后方始恍然:“咦,刚才用的是锦瑟那招……”唰然一下,折扇在他面前绽展,边缘锐利,迳来抹喉。
乐逍遥着地一滚,慌不迭避闪而过。田英寿袍下起脚,一下便踩住他衣裾,乐逍遥挣身未脱,眸间忽有剑光电闪,霎烁自田英寿腰后。越女剑绰于凌钰筎素手,送招迅急,她剑法之精,出招之狠,端出田英寿始料。乐逍遥急呼:“别杀他……”然而言不及剑快,田英寿手掌刚按近他额,剑光已穿入腰眼。
顷然刺痛之下,田英寿急移掌力改取凌钰筎,但怎及乐逍遥身捷步快,斜躯一扑,横抱她跑离掌风扫荡之地。溜时顺手牵羊,嗖地拔出田英寿腰嵌之剑,其快稍不容瞬。凌钰筎玉体横陈他怀里,浑忘挣扎跳离,闻言怒瞪道:“为何不许杀?”乐逍遥跌跌撞撞抱着跑,答道:“本来还有得解释,再杀这一个,凌家就真的跟架势堂结下不解之仇了,你明不明白?”若换了是小甜甜在他怀抱,听至哑口无言处,不免要撒着欢儿捶打他:“扁你哦扁你哦!”凌钰筎却是不同,只瞪目呼哧呼哧怒喘,丰胸饱若憋欲涨爆般。气恼之余,忽觉乐逍遥一番苦心竟似为她家着想。
田英寿觑他后心本要遥送掌力荡击,不料乐逍遥飞快拔出嵌腰之剑,血溅出来,猝教搐痛难当,真气一时不继。乐逍遥仗步法奇速,得趁溜开,抱着那愤怒女侠本欲避入林间,忽听乓一声豁裂大响,棺木飞迸。
田英寿脚踩南浦云尸身,沉声道:“凌家厚葬的人,必是蛇鼠一窝。你倆胆敢溜走,我便把尸体丢了喂狗!”乐逍遥本想暂避,闻声登觉不好,方自一怔凝步,凌钰筎已怒不可遏,挣离他怀抱,冲返回去。
田英寿踢南浦云掼滚离棺,冷哼道:“这么好的寿木,合该用来厚敛我兄弟纯一。”发足蹬南浦云飞挂树杈,耳边飕一道急风骤至,知乐逍遥仗轻功快速,挥剑先返。田英寿回掌霎封剑势,小无相掌影迭幻,究恃艺精一筹,抢遏其乱剑成招之前,正要结果乐逍遥性命,不意南浦云尸骸从树上坠砸肩背,教吃一惊。提掌正要摧碎死骸,乐逍遥变招已成,剑刺其手。
田英寿晃掌幻隐手影,乐逍遥乘机拽开那具尸体,猝觉掌临胸前,田英寿五指箍抓,欲似扒剥树皮一般深攫心窝,旁边猝嗤一声微掠,指气劲射,正是凌钰筎发出家传一阳指突袭。田英寿既落后着,制她不得,唯舍乐逍遥晃避于侧。待要再施杀手,乐逍遥蓄剑凝就“剑二”之势,顷教无隙可寻。
至此,田英寿终于动容,不禁哂道:“两三只小蚂蚁联手,果然有些门道!”乐逍遥蓄守剑势护定凌钰筎、南浦云,那倆虽是生死殊途,在他心里终无分别。情知面临强敌,颔神蓄剑稍刻不怠,澹然答曰:“难啃罢?硬骨头不好啃就别啃了,省得磕掉牙……”凌钰筎只道他怯斗,从臀后忽踹一脚,蹬将上前。
乐逍遥叫苦未及,身已撞向田英寿横掠的折扇锐刃。震骇之下,只道无侥,暗悲:“凌玉奶这愣头青,却玩死我也……”不意南浦云尸身先倒撞在前,仿佛临险犹知挺身护友,替他挨了田英寿一记掠扇杀着,头颅离颈而落。
凌钰筎横身飞足,把那颗头踹撞田英寿怀里,恰逢乐逍遥愤刺之剑,不暇细瞧,贯透人头而入,顷成乱剑诀之“黯然失色”,寒锋插进田英寿之腹,跌踣于地。兀仍悍气无减,缓缓抬眸,见乐逍遥拔剑跌坐于旁,田英寿蓦然手按其肩,咯血嘶笑道:“倒……倒看不出你玩得一手好……好剑法!”
随即扬手撩送一道劲风,荡跌凌钰筎于旁,双手分抬,按向乐、凌两人脑门。犹未吐出掌劲,乐逍遥抱凌钰筎腰身着地急滚,避往树后。田英寿唰然掠扇,抹断数株阻碍之树,追将过来。
乐逍遥促喘难舒,惊道:“还来?真服了这伙河西死士……”惟恐再斗便是鱼死网破,他忙抱凌钰筎窜向草密处,拐过一株老树干时,林间急骑纷晃乱眼,倏然穿掠而至。书航抢身蹲进老树洞里连拉弹弓射击乐逍遥的头脸,大呼:“众弟兄快些跟我来,有一贼掳凌小姐在此!”
乐逍遥挨一粒石丸子击肩,痛翻于地,但也幸好斜摔草间,堪堪得避田英寿掠颈之扇。书航从树后探头仰觑,不意与田英寿打个照脸。书航一怔,呼奇道:“耶?这不是刻墓碑的石匠吗,怎么也……”田英寿一脚横踹,大树噼砰撼然,把书航从树洞里震飞丈外。随即转身寻着乐逍遥和凌钰筎在草里跌作一团的身影,提掌拍下。
书航一咕碌爬起来,摇摇晃晃坐地,不顾口角淌血,连拉弹弓嗖嗖急射田英寿后脑勺,含泪嘶声大骂:“奸贼,敢打我?”
乐逍遥趁田英寿拂扇撩开飞石粒儿,拾剑本要迎战,不料后背猝遭马蹄蹬踹,痛翻丈许开外,头撞树桩,一时昏天胡地。隔着攒晃草隙,只见数骑走马灯转,围住田英寿,刀光剑影,激拼骤烈,不时夹杂弹弓射石的嗖嗖声响,伴以书航号嚎之嗓。
钢刀飒飒翻旋,打着转儿从一人掌中掠划而出,抹至田英寿颈后。
睹此光景,料是凌家庄有人应援而至。乐逍遥一时背痛若摧,难以立起,唯从草间瞠目而望。只见田英寿晃身旁窜,避撄其芒。刀又回盘,飕然掠入那只掌中。树后闪出一人,灰衫大襟,一臂犹缠绷带挂垂胸前,正是君天。绰刀把玩于掌心手背,如杂耍一般畅溜,眼往旁瞧,见凌钰筎尚喜无恙,方才松了口气,只微奇怪她何以能独撑危局迄至此时。干咳一声,问道:“小姐,须怎生教训这賊?”
凌钰筎被一干劲装挎弓的小鬟簇拥其间,东张西望,自顾懊恼莫名,浑似没听清君天温言慰问。只见一人抢将入来,急搀她手,促声问道:“筎妹,听书航报称你被歹人所戏,有没遭其得手?”乐逍遥一瞧是拓跋英杰急驰来凑,神情张惶,似怕落了后。他在草里暗觉好笑:“这家伙一出场就只会‘乳味’、‘乳味’地叫个不停,跟乡下穷摇戏里男猪脚也似。还……”不觉模仿其娘娘腔,低咕哝道:“还来句——‘有没遭骑得手’!”
凌钰筎果然不豫,红着脸嗔道:“你什么意思哦?”拓跋英杰张嘴哀叹,不顾旁鬟窃笑,蓬松一绺发,搂她肩膀,生怕失去珍玩般欲攥紧握牢,凄急急的道:“人家关心你,这不及时来救你得脱险境了吗?”凌钰筎以小擒拿手法将他搂揽之爪甩开,瞪眼道:“强敌未去,别跟娘儿们似地!”
君天为免拓跋家的人颜面下不去,缓言圆曰:“好了好了,大小姐受惊,心情激动未待平静,烦劳各位姊姊以及似海、谢晓、每兑等兄弟且先护送回府。只管放心歇养,此间有我们。”拓跋英杰不甘被凌门众人将他与凌钰筎分开,忿瞪君天,心下不满已极:“这家伙收了我茶礼,却只会打圆场、当和事佬,不帮我说话哄得她心笃笃……来日我必教人砍他死在街上,方解心头之恨!”
凌钰筎俏目顾盼,似寻觅无获,在人堆里顿足自生其气。二三十步外草间树荫下,乐逍遥收回目光,究因适才伤得不轻,稍欲强撑起身自走,触及伤痛,不禁咯呕血沫,靠树又滑坐于地。只觉全身无处不痛、无筋不倦,强打精神欲摸还神止痛之药服用,手抬起来时,却往干裂的唇间塞了半棵染血蔫烟卷儿。忍痛徐徐擦火点燃卷烟,神已混糊不清,仍惦粼儿下落未明,怎甘昏睡过去?
他叼着蔫烟草棒儿使劲吸了一口,胸胁皆痛,如两肋插刀无数,尽剜肝肠脏腑。仰面吁的烟雾竟似也殷若血注,不多时便连痛楚亦渐麻木,头脑沉甸甸。
君天为免骚扰大小姐犹仍激动之绪,挽拓跋英杰的手齐转头观斗,但见李逾求、李径庭、陈春、楚香玉数骑翻倒,曳地滑跌草间。拓跋英杰心底暗笑:“且先让凌家的人吃多些苦头,丢尽颜面,我拓跋家再出手不迟。”
君天知楚香玉等人日前均各挂彩未痊,单打独斗决无胜算,哪料众人联手,不依武林规矩围攻上前,竟顷亦悉数挫败。他不由矍然动容,目光投向林间绰扇凛立之影,锁眉道:“朋友好俊的身手!在下贱姓陈,草字君天。不敢请教?”
“田英寿,”那人穿越躺倒满地的伤碍人马,信步而来,身影凛凛掠风猎袂,直迫跟前,并不瞧旁人半眼,仍只紧盯凌钰筎在众人簇拥卫护中间的俏挑身影。君天闻名登吃一惊:“河西枭雄纳兰春树的爱徒……”未及问明有何恩怨,田英寿旁若无人般地直欺而入凌家众簇之间,朱每兑以及另一南社门生布抄驾被他展臂所震,掼身此起彼落。
拓跋英杰避闪在旁冷眼而觑,等待君天开口邀助,叵料君天二话不说,晃掌飕飕荡刀翻旋斗疾,掠身迎挡其躯,沉声道:“火云刀……”楚二不禁从旁提惕:“你伤势未痊,功力难驭,先别扯什么火云劲气了……”君天端然自若,充耳不闻,稍试果然难驭火云劲气催刀,田英寿已迫近跟前。
乐逍遥头垂肩旁,一时无力撑身立起,只见君天飒飒绰刀激转于掌,斜撩一注辉芒,掠划来去。他不由目感绚烂,心道:“君天一直都这么有型……”眸间豁然锋烁,抵撞田英寿胸腹,刀旋反弹,自下蹦上,陡使田英寿襟衫破绽数道刀眼。
田英寿浑若未觉,仍凛凛直逼,君天终是变色悚然:“如何戳你不透……”但听凌钰筎在后提醒:“先前他挨小泥怪一剑,怪不得没躺下,想是……”
“不错,薄夔护胸褛。”田英寿一语截然,掌影霎幻无相飘忽,君天应声倒掼,随刀跌撞人堆里,哗啦啦压翻一片。书航蹲拓跋身后见此,紧张得连弹弓也颤手拉不开,瑟瑟身战,不停地把炒饽饽往嘴里塞,盼能以吃遏惧。
“什么小泥怪?”拓跋英杰浑不理会君天吃栽遭创,闻听大小姐语提别人,心情大是不欢,连发数脚踹开跌滚近他袍下的凌府家丁及门生子弟,抢到凌钰筎身旁,拔剑喝道:“师妹,休理别人,到我身边便安全些,你我双剑合璧,歹人决难欺近……”书航本要追随以借其身遮挡,刚迈一步便见田英寿随手揪拓跋英杰而起,书航咋舌不已,连忙转头改奔别处。一时慌不择路,难觅周全处,只在人丛里跑来钻去,究仗身法滑溜,不沾掌缘锋刃分毫。
田英寿拧拓跋英杰耳朵,恼此人干碍,提掌正要掴翻,旁边倏有一刀横撩,迫手移离。觉此刀乍似疏简无华,其狠却教不容轻觑,不得已旁掠数尺,仍揪拓跋未放。只见草里倒翻斤头窜出一个毛发脏乱的人,抡刀挡在凌钰筎一伙跟前,却是巴蜀壮士廖卓。
田英寿猝发一掌,教廖卓挥刀架空,掌影虚晃,捺胸按闭廖卓膻中穴,使晕于凌钰筎脚下,口角淌沫。众鬟惊呼声喧,一齐动手,拽廖卓与凌钰筎急避。田英寿抓起拓跋英杰抡拨,迫刀丛难近,猝按一掌,凌家庄好手沈南又闷声倒栽。书航本是蹲在沈南身后,一见没了遮挡,慌将起来,一头扑入众鬟之间,被挤得嘴歪眼斜,左颊紧偎凌钰筎胸脯,右腮粘靠楚二之肩,颔下搁来不知哪个小鬟失鞋之脚,其趾塞填他口鼻,倒省了自抠。
君天亦被挤在一大团人之间,究仍位列前排,当田英寿杀至跟前,被后边许多手所推,君天不免越发首当其冲,唯有激烈拼刀。噼砰一声响,君天、青竹叟震失朴刀杆棒,离地掼躯夹搁树杈,继而楚香玉打着旋儿跌入草丛,书航见又失遮挡,急往树上爬。
嗤一声掠风侵激,凌钰筎提指发出一阳罡气,不顾众鬟拉扯,奋勇迎击田英寿。
田英寿似乎早等着她迳自送上来的这一刻,为戏到尽,仍不急施杀手毙之,忽然抬手抡举拓跋公子之躯挡在跟前,迫使凌钰筎不得不踢起一个相府家丁,挡掉她所发劲指锐气。
田英寿目含赞色,暗觉她果敢须胜儿郎,刚兴饶念,想起师诲,眸中霎又仇炽,轻嘿道:“小姑娘,还想硬撑?”趁她未暇另蓄指力,蓦地探掌削喉,为免再动善念妄违门规,意已速决。
乐逍遥见势凶险,强凝一股劲,摇摇晃晃立起,为救她于垂危关头,提剑急来奔援。跌步踉跄未近,树下忽堕一人,神若惊弓之鸟,却是书航。两相撞个满怀,乐逍遥跌而起,柱剑撑身,勉力说道:“书航,你怎么……”话未道毕,眼前忽有粉末撒包扬脸而至,乐逍遥幸有防备,急取大头佛罩挡面前,究已迟些,呛得涕泪齐涌,一时辣燎无比,乍惊即省:“辣椒粉……”
书航呀一声大叫蹦跳往前,怎暇留神觑瞧,拾棒照头打落,笃地击瘪乐逍遥所罩大头佛另一边壳儿。乐逍遥顿觉天晕地转,倒头便栽,怀里撒出些未暇收藏妥当的碎银私物,以及刚才取用的还神丹瓶。书航本想搬石补砸,忽见此人怀里有物乱撒脚边,惊喜忙捡:“爆了一地!”
乐逍遥惦念凌钰筎等人险情未解,强自凝神,摇晃脑袋又醒,怎知书航已溜何方,一时头痛欲裂,暗啧:“书航这厮一撞面就乱‘劈客’,真教头疼!”
昏昏沉沉投眼,但见田英寿同凌钰筎周旋不出数合,又以小无相掌封锁她变招余地,揪扼拓跋英杰抡抛出去,势何其猛,便要这两人撞颅碎额于顷。凌钰筎被众婢拉扯缠绊,欲避不及,乐逍遥斜窜而过,恃风魔步法奇速且捷,穿入人群,倏忽如电,抢先接扛拓跋英杰之躯走离。
未及扔进草里,迎面忽见一人从树后负手行出,沉着脸挡在跟前,正是易百山终于寻至。倏发一招虎风手,掼乐逍遥倒撞树干,乘机抄接拓跋英杰之躯,稳稳放立凌钰筎身旁,使他倆依如从前珠联璧合情态。
乐逍遥乍以为易百山欲对自己不利,倒地翻进草丛里,却见田英寿挥掌击向一个横加干碍之人,那汉子觉掌势虚缈无定,端难应接,却挡于拓跋、钰筎二人躯前不退,仍以单刀霍然反迎,招数精严,刃侵凛凛。
田英寿暗感了得,收掌旁略,避免徒陷纠缠。那汉子并不追击,似也怀惮三分,回刀蓄凝守势。拓跋英杰先前未把田英寿搁眼里,俟吃大亏,既惊又恨,催道:“李乙隆,你来得正好,快杀了那胆敢犯上的贱民!”乐逍遥心想:“原来是他家增援的护卫。”那使刀汉子本不愿枉拼性命,被催不过,只有硬着头皮挥刀直取田英寿。
易百山阴着脸晃将过来,横手拦下使刀汉子,低哼:“乙隆且退。他挂了彩,我等恃仗人多,胜之不武、杀之招笑!”与田英寿甫相交眸,深邃沉测的一双眼光亦令田英寿暗为心凛,易百山抢身拦阻使刀汉子,本是免其送命,这番话却说得反似饶田英寿不杀。他眼光何其老到,一见田英寿当下情形,便知端的:“此人虽伤一处经脉在先,厮斗中仍能进退如常,河西架势堂高手果是非同凡响。与他为难,不如卖纳兰春树一份人情。”
忖定上前,拱手为礼,说道:“冲突多因误会。田小兄若是为求鸾夺绣而来,良时当在日后。双方不必急起干戈,枉伤和气。鄙人易百山,且卖老朽一份薄面如何?来日纳兰先生麾前,易某另有担代。”
田英寿闻名不免微凛:“恒宗!”又见其语毕翻眼,目光精气霎炽,似有名副其实的真家数蕴敛其间,斯此名家决非一干涉世未深的豪门少年可堪匹比,倘然不让情面,双方必皆骑虎难下。以他身先挂彩的情势,就算自忖未必不敌,纵想轻胜也必艰难得很。况且对方强援愈增渐众,稍加缠斗一时半刻,更难全身而退。
田英寿只稍犹豫,眼见凌钰筎身旁新增围者众多,所来相门好手络绎不断,大多两额微鼓,目光精悍,随李乙隆垂手伺守环站,教难再像先前一般轻易犯近其畔。田英寿闭目回思昔历河西沙场,千夫长拔剑掠阵,誓言凛凛,犹萦在耳:“即使战至一兵一卒,宁死不屈!”
田英寿不禁嘿然一笑,豪气斗增,睥睨环顾,哂然道:“相府护卫改行护花,倒也新鲜。只是我想折时,便能折了!”背后悄立一叟,不知何时悄按腰间豹皮囊已伺杀势,低声把话尾接了过去:“好花堪折直须折。只是要留心莫被毒蒺藜扎了手!”
易百山加上唐翔千,立构犄角之势。凌门群少觉田英寿已陷劣局,纷皆兴奋。书航亦从人群里钻出,蹲在凌钰筎脚边,捧着炒饽饽细嚼慢觑,不时咕咕哝哝自叨,说些乡下俚词谈论。
凌家与纳兰本无过节,事起于日前苦水铺一役。乐逍遥与粼儿当时同历,觉恭硕良虽是被凌钰筎使剑所伤,创未致死,其亡另有蹊跷;而后架势堂大兴寻仇,显因受人暗里挑唆,毁凌家产业,诛门下多人。迄至邵氏酒窑火拼那一夜,更连乐逍遥也险丧性命。至于纳兰春树另徒泉纯一之死,乐逍遥更知实与凌家无关,乃因泉纯一率众本要伏击捕蟀大汉,却在紫烟轩废园与霍小玉竟起冲突,泉纯一苦苦相逼,终遭霍小玉所杀。
只因霍小玉当时拾取的越女剑本属拓跋英杰赠送凌钰筎的礼物,她用此剑刺死泉纯一,失留线索于紫烟轩,致使纳兰门徒寻获,由而推定必乃凌钰筎所为。故有今日田英寿寻仇之事。
乐逍遥既晓来龙去脉,屡欲申明原委,一直无隙开口。而他身卑言轻,就算寻找纳兰师徒诉陈因由,谅也不足为凭。何况恭硕良之死,仅他独自发现别人行凶,个中曲折更难一言而尽。纳兰门下仇恨日炽,业已认定凌家乃为元凶巨恶,此时旁人无论怎生辞陈力劝,绝难取信服人。便纵知难,乐逍遥怎忍两家枉拼而造彼此伤损殆尽,仍然执念寻找机会申明是非,当下双方歇斗间隙,心想正是他站出来劝说的时候,即便惹火烧将上身,势已难以顾及。
乐逍遥一迟疑即决:“说清楚就走。”往口里噙一粒定神丸,扶树撑身立起,正要说话,耳边嗖一声响,有狼烟火弹啸射升空,其鸣尖锐刺耳。易百山仰觑分明,心弦一绷怦然:“西北天狼矢!架势堂的信号……”田英寿转头一望,顿知左近有同门传讯召唤,连闻三下锐鸣尖啸之声,催促甚急。
田英寿微蹙眉头,掠眼寻得凌钰筎在众簇之中的俏影,唰然绽扇微摇即合,撂言道:“今日便給易唐二老面子,先玩到这里。烦请转告凌盟主,田某不日专程登门造访!”乐逍遥未及缓吁一口气,树丛间蓦然撞来一骑快马,有语厉喝:“寻死何必等来日?姓田的,罗森为惨死邵氏酒窑的同门报仇来了!”霍然一刀如风之飙,腾马高跃,窜至田英寿脑后,从鞍上掠刃骤地劈向头颈。
凌门众少纷皆动容,喜呼:“森哥到了!”眸间刀光烁落,两道人影霎相交错,仅只刹那之间,奔骑又驰出林去。乐逍遥未暇给目辨看端的,乍感鞋影扑面,摆头颈往旁挪闪,避过一只迅急蹬树之脚,仰面只见罗森“登登”高走,直逾树梢,绕晃旋落,矫若青鸟悄降。众见身法美妙,皆喝彩不已,但见那人立地转面,自额至喉方现一道纵线殷扩,目望飞骑扬尘远逸之处,啧出一声:“田英寿已获纳兰夺气之剑真传!”
语毕腿屈,踣倒于众目愕视之间,青布披头罩随风豁裂,脑后射出一道血箭殷洒空中,化为星星点点纷溅。
乐逍遥大奇:“什么‘夺气之剑’,我没看清……”趋前待要察看还有没有救,“风之刀”嗖的落地,险扎其脚,却吓他一跳。因见刀刃垂殷,血沿锷淌。他心念一动,顺手拾起,迎面射来一梭针芒,趁众人混乱未定之隙悄袭,疾如雨落。
他忙横身斜闪,避入树后,刚将刀剑藏入乾坤袋,肩、背、腰胁、喉脖诸处齐遭数手抓箍,揪翻于地,掩口点穴。
乐逍遥本亦机警过人,怎奈迭经奔波颠沛,已然疲乏不堪。猝遭突袭,又毫无预兆。那许多只手简直就像突然冒了出来,拽他往草木深处疾离。所使手法更是怪谲罕见,实非中原哪一家的套路。乐逍遥顷即受制,难免惊慌,恁奈遭拿穴道,挣动不得。瞥眼只见身旁有穿着草鞋、打绑腿、筒子裙的腿脚穿林急奔,看出些娉婷。
“娉婷?”他心头乍感异样,前头奔势忽刹,似是倏受阻挡。
树后转出一人,正是易百山,沉脸道:“三苗的婆娘,却到这儿混水摸鱼来了。”说话时眼光深沉地盯着乐逍遥,若有所思,一时教难看出心意好歹。乐逍遥怎敢开口向他呼救,但从易百山眼神之中,似未认出他泥污所掩的本来模样。想是因见林间有一伙人行踪诡秘,忍不住随来察看究竟。
乐逍遥本不知擒他者何人,待闻易百山道破,心头一怔:“三苗?”身旁风声飒然,左右窜出二道身影,正是苗家装束,各持银链飞月镗,霍霍挥曳,并不多言,齐朝易百山打去。后队转向东,仍着三人簇他另离。
易百山不意对方招呼不打,迎头便是凌厉杀势,冷哼道:“三苗究未开化,连婆娘也都这么野蛮!”以他恒山步云身法,避纵不难,却为显露中原大豪手段,好教蛮荒之妇开眼,有心不闪,反迎飞镗走近,突然双手齐抓,稍施北岳虎风手法,抄攫银链,从容吐劲绷断。乐逍遥被拽着倒身而离,眼瞧分明,暗佩:“易先生虽曾因托大,在寒山寺吃过我内力的亏。可他较真起来,毕竟功力老到之极……”
正兴唏嘘,但见易百山双手缠绕银环蛇蠕扭屈旋,猝教变色呼异,纵是中原名家也看不出银链何以变作蛇虫纠缠,甩手不迭,难免有些狼狈。两名苗妇相互使个眼色,曳手甩链划地,以一道线分隔易百山于另隅,土痕乍构横线,便有大火斗燃,如屏之障,掩断踪影。
这道突垒而就的火墙若阻别人或可成障,然而易百山怎甘知难而退,甩蛇落地却是断链两条,愕余生气,因忿适才被耍,斗展身形穿逾火墙追将过来,足未落地,忽然身心顿凉到底,连脸色都青了。低眼觑见足底赫然竟是无底深渊,往前看哪有一马平川,眸中断壁巨坑绵扩无边,他身失所凭,一坠难遏,无以攀援而返,顷即满脸死灰之色,哀呼:“休矣!”
便在万般无奈、绝望至极时,火墙巨渊霎然缩隐于骇极扩张之瞳。无端惊出一身冷汗,手脚犹颤难止,定神再觑,却仍立于原处平地之上,足底厚实,焉有深渊?
书航不知何时跟来,拽扯他手,耷拉眉眼眨惑于旁,问道:“何谓‘休矣’哦?”
易百山后退一步,余惊未止,抚额暗惮:“素闻苗疆异教‘巫蛊神通’了得,难道真有这么厉害?”书航在旁瞅其脸肌搐态,迭声问:“易先生怎惊似此喔?无端噢,有没尿裤哦?”易百山老羞成恼,欲掩窘不及,探手扼书航脖,将他顶于树。使之俩脚离地三尺,方道:“休得乱说,刚才只是你的幻觉!倘敢对别人妄搬嘴舌说起此事,我必将你……”言未及迄,鼻际忽闻尿臊,低瞅胸襟已然浇湿一大片。
“我要尿了尿了尿了……放手!”乐逍遥一路被扯拽曳地,磨得裤破股露,吃疼难耐,既然擒他之人悉是女流,乐逍遥情急生计,唯使些伎俩:“再不放手,结果会惹一身臊噢!”
通常女流总怕乱惹一身臊,闻皆不安,又见已离那片林子甚远,谅易百山不敢追来,几只手齐放,将乐逍遥搁地,一臀落定,却坐于牛粪堆上。乐逍遥唯嗟不幸,耳听得有女沙嗓道:“三姑、六姐这时也该追上咱们了,怎未到?”乐逍遥抬眸方见跟前环立三个苗女,各以帕裹半张脸,掩去口鼻,仅余头额双目。他想:“刚才何止仨,分出倆妞去缠易先生,却給我留三个这么器重,可见……”
思至自慰弥欢处,但见身边三妇都不年轻,其中少者当属四十开几那一个,另倆则比家中二娘应多二十岁而知天命,腰粗如桶,膀圆腿茁,蹄爪跟熊罴也似。乐逍遥傻了眼:“仨妇已有这么熟法?”因思适才曾见有娉婷者二,却不在旁。
四十好几那妇张望不见另俩追随而至,不耐烦道:“咱做咱的,休理会。”乐逍遥坐粪堆上听得吊诡,难免发愕:“要做啥?”一个胸如坠球吊瓜的老苗女伸手掴他滚离牛排泄物,足蹬其胸,眼光之狠仿佛要吃他不剩骨,盯至乐逍遥开始忐忑时,突然尖声逼出嗓外,字字刺耳的道:“尿完了未?”
乐逍遥究已在家见多了老妇凶态,修得些道行,虽觉不妙,仍强自镇定道:“没法尿。”老苗女突然探手入去,拿捏既定,狞颜道:“想是要帮手?”对方虽已年过半百,乐逍遥究未尝遇此般奇窘,耸然道:“怎生帮?”老苗女又恶瞪片刻,慢慢裂嘴道:“小汉狗,估摸着你也该有十八九的大小了罢?”
“这也估摸得出?”乐逍遥窘极憋迫,皱挤了鼻梁,道:“这位长老究——竟意欲何求噢?”
“长老?”老苗女怎知乐逍遥此言另有讽意,竟听得舒服,眼光狠色稍和,摇头道:“虽然梦寐以求,老身和几位入教多年的姊妹还未混到这个份儿上。”乐逍遥点头以眼示同情,那四十好几之妇蹙眉不豫道:“曲长老等回话呢,这就带他去罢!”乐逍遥听到此句,暗觉大大不妙,犹未想到对策,那吊瓜似的老苗女道:“且先逼问出来,再回禀不迟。”
言毕不由分说,按乐逍遥于地,骑坐其上,掐而逼供:“老身每问一句,须乖乖回答,不然……”手稍使劲,乐逍遥吃疼怪叫,不禁全身汗冒,为保根宝无损,唯不硬抗:“问便是。”老苗女隔帕伸嘴啄他一嘬子,狞皱了脸笑道:“果然好玩!”乐逍遥被这一句往心头顶得郁闷,兀自哼哼,妇问:“听说你到‘瀛外天’拐跑了一个小姑娘,当下她在何处?”
乐逍遥早已存疑,闻言自有因应:“是……是老姬到瀛外仙屿拐的人,不是我哦!”老苗女觉是搪塞,提手本想扇他,旁边有手横架,却是那四十好几的妇,抓住乐逍遥话柄,急问:“姬……姬大哥在哪里?”乐逍遥大眼骨碌暗忖:“通常这种表情,显得关系不一般……”由而巧言敷衍:“话说老姬,日前和我并肩作战,究因不敌,被太婆以妖毒之术搞矮了半截之后,想是自卑,好一阵藏起来没露面了,至于那小姑娘,应与他作了一路,因为……”
四十好几的苗妇听得心蹦不已,变色道:“姬大哥道法高超,怎会吃什么妖婆之亏?”乐逍遥回想当时情形,叹道:“马失前蹄也是有的,何况他是为了掩护我……”只盼这般说辞,多半有助于化解当下颓厄形势,当然所述亦属实情,仅除粼儿下落一段乃系胡栽。四十好几之妇兀自琢磨其言真伪,那胸似吊瓜的苗婆如何肯信,掐曰:“西疆汉苗从不两立,近年更是势如水火。姬长老怎会跟你并肩作战,可见谎话里露出马脚了!”
乐逍遥忍痛解释不迭:“当时情势凶险,太婆对我和姬长老一般地穷缠烂打,各自拿她不下,于是……只好联手再说了。这叫合纵连横,古时候就有的。”胸如吊瓜之妇岂肯相信,怒掴:“胡说!姬长老怎敢擅同本教敌人联手,神公有令,谁敢碍着咱们行事,便是圣教之敌。小汉蛮再不招供那女娃儿下落,这便先骟了你再说……”说完硬要生生扯断他命根子,乐逍遥骇然道:“怎么招哦?因为我也在找她……”
胸如吊瓜之妇咬定这汉家少年狡诈,即便他情急之下翻盘倒出实话,也不肯信,狞了脸道:“仍想搪塞蒙混过关?我自有办法叫你吐露实话……”掐手愈紧,更教乐逍遥死去活来,欲待愤声大骂,话也憋喉难出。旁边四旬苗妇突拍一掌,照胸推开那吊瓜老媪,说道:“四婆,这就痛死了他,拿什么活口向曲长老交差?”
吊瓜似的老妇仍拽不放,掐得乐逍遥痛汗淋漓,说来也奇,原本满身疼痛不适之感聚焦于一处,急想:“要被玩死!除非……”刚忖生一个念头,胸如吊瓜似的老苗婆倏发一掌同四十好几之妇交抵,两皆身子震晃,彼此不退半步。吊瓜似的老苗婆怒道:“肇灵娥,仗有姬长老吃你煮的糯米筒子八珍饭,就不給老身面子了是不是?莫忘了,我本是哪一寨出来的!”
肇灵娥道:“圣者晨雷不在此,你提他名字也唬不住我。盘四婆,只要你别弄死了他……”话未说完,胸如吊瓜似的盘四婆急攫一爪,竟从肇灵娥身上生生扯下一大团赘布衣衫,使现本来娉婷体态。乐逍遥虽在痛楚当中,见亦惊奇:“咦,瘦身了……”
盘四婆甩手撒掉赘衫,看肇灵娥慌忙自掩襟敞处,不由冷笑道:“灵山百人,不是人人都能升为本教长老的。你名字中有个‘灵’字,不过与我一般是个外坛供奉。”两人似乎本有宿隙,趁机发作,犹如老母鸡互相啄起嘴来。旁边另立一婆子却没动弹,似打定主意作壁上观。
乐逍遥一听有雾月教“灵”字辈的人物在畔,觉必了得,绝望关头突然来神,盼那娉婷点儿的中年苗妇瞅在他有提老姬的情面上,且教盘四婆住手勿拽。却未想到事态发展并不如愿,那中年苗妇肇灵娥本要发作,盘四婆忽道:“灵山百人,曾经立誓守规修行,相互不行苟且。别逼我向神公告发你们!”乐逍遥想:“給老姬做点儿八珍饭而已,不算什么……”孰料肇灵娥居然羞窘至极,几乎憋难出声:“你……你晓得啥子?”
乐逍遥见此情状,难免暗怔:“难道不只是做饭这么寻常?”盘四婆嘿然道:“灵虫洞内,七月十四。”仅此八字寥钻入耳,竟令肇灵娥面色大变,掩脸便逃,惶惶然似觉大祸临头。盘四婆唾其背影,冷哼道:“除了炼虫射事算你有些门道之外,较量别的道道儿,老身可丝毫不惮你!”手仍把住乐逍遥不松,转面捏他嘴腮,看出失望,狞笑道:“肇灵娥是出了名的胆小怕事之辈,又有把柄掌握在我手里,小家伙指望不上她,还是乖乖服从我为妙。”
乐逍遥甫觉不妙,觉其眼光阴歹,惴然道:“怎么个服从法?”盘四婆伸手往他鼻头一拧,拽而竟往树密草深处,教另一婆子守把外头,随嘴吩咐道:“越老三,等一会再换你接手。”那越姓苗婆笑嘻嘻道:“我就免了罢,你若不嫌脏臭,只管消受便是。”盘四婆以裙揩拭乐逍遥脸孔,擦净之后笑得更撇开牙来:“其实眉清目秀,也有搞头。老身这阵子修炼驭尸走殭之术多了,阴虚得紧,需补些阳气。”
说着横抱乐逍遥在怀里,颠呵呵地往草深处奔。乐逍遥本来不知端的,但从此媪猴急之色看出些叵测,惊道:“尻,你别假公济私噢,老嬷嬷。”盘四婆怎耐烦叨耽,将他置于草窝摆定,心急火燎地扑将上身,骑坐其腹,粗喘着撕扯衣衫,嘴乱啄道:“我往你那话儿一掐就晓得,小汉蛮早沾得有圣灵公主的仙气,必是已有露水濡沫之私。老身端了你,比吃唐僧肉还补……”
“端?”乐逍遥拔出嘴呼悲:“如狼似虎噢!”
正觉此趟江湖走似噩梦缠身,终没盼头。头顶树梢忽簌曳响,有一大片密枝茂叶急晃。乐逍遥觉察有异,眼往上瞧,晨光中有橙黄亮芒摇荡过眸,掩于树木蔽遮之荫。他未暇多瞅仔细,盘四婆突然腾出嘴来,从他腹间转头另望,突问:“越老三,是你在窥探老身行事么?”
未闻答应,亦无人影现身。盘四婆顾不得理会,低头又啄。乐逍遥不禁咯咯失笑:“哎呀,痒……”怎奈挣扎不得,唯有苦捱。笑到尽头,已不是笑。正感悲哀怆凉之际,但听盘四婆大声怪叫,眼望旁边树杈倒悬之躯,变色道:“越老三!”
乐逍遥方始看到外边把风的苗婆不知何时竟挂于旁,头脚倒悬,裎裸之躯布满爪痕,纵横交错,血淋淋地跃然映入眼帘,顷教惊呆。那苗婆又晃悠悠地转身正面朝向他们,两眼竟尔空空,张开的嘴里也没了舌头。
盘四婆耸然而起,跳转身犹未望定,躯后突然张绽两对巨大昆虫状翅,其艳无方。乐逍遥一见之下,心头顿凛:“螵来了、螵来了!”盘四婆亦知不好,着地翻滚,避过勾节爪攫,透过迷濛晨雾,但见异翅霎收,游目左寻,树荫中隐隐约约现出一个裹氅悄立的人影。
两人脑海中有细声慢语,吃吃低笑:“螵来了、螵来了。”乐逍遥暗悚不已:“只是我脑中想法,怎会被它读出来?”盘四婆亦矍道:“螵仙?”树荫里那袭影忽又消失,语声从树顶悠悠荡落,窃笑道:“螵仙,嘻嘻……螵来了!”盘四婆仰面只见一道绽翅之影迅急异常地从树梢覆降而来,一惊何甚,顾不得掩回胸前吊瓜般物,急提双手,往上行法,咆哮道:“殭尸无界!”
法未施成,两边手掌斗然吃痛剧烈,如遭针刺嵌扎一般突兀,细红缝由点扩张,肌肤支离破碎开来。乐逍遥躺地之处本有盘四婆所搁小坛小罐,不知装盛何物,此时震爆之声迭耳不绝,蹦出许多蛤蟆青蛙,往他满身跳跃而走。乐逍遥正觉奇痒难当,耳边吃吃窃笑之声回萦骤近:“盘四婆,你心慌意乱,唤不来群尸过界。”
声未荡落,树上翼影又隐。盘四婆蹦跳道:“没有新鲜尸体涂我驭灵箴,殭鬼不听调。”抢到乐逍遥身旁,急欲抱他逃走,脑后倏然有影疾近,绽展艳翅光幻辉绮。盘四婆察觉翼风骤临,擞然晃起胸前吊赘之肉,嘴咬一块,生生扯下,嚼得满嘴血沫,转头突然喷将出去,立时漾殷成雾,间杂赤焰烁射。
殷雾弥侵所向,艳翅霎然又隐。低低窃笑之语从树梢萦钻入耳:“魏灵鬼倒是教了你不少脓血骷髅伎倆,可惜你不过是一恶俗婆子,上乘的道行永远也炼不成!”盘四婆急忙看手,瞅见肤从掌裂,破绽之缝逾肘朝臂膀蔓延,惊何由甚,骇然道:“老身还想多活几年!”既感来不及裹挟乐逍遥同逃,只抱了几桩没給震毁的法器,光腚逃将入林。
乐逍遥知势不妙已极,桑螵蛸比盘四婆更加要命,未待松一口气,艳翅蓦敛,树下悄立一袭裹氅笼头之影,侧头而觑,吃吃的道:“你一定不肯告诉姐姐,霍小玉藏在哪处。不过姐姐也一定有法子,叫你乖乖领我去。”
早在盘四婆与桑螵蛸周旋之前,乐逍遥迫不得已,拼着真气走岔之险,悄以小无相掌运驭之法,将内力调经“章门穴”,使转由“手少阴”、“手阳明”二处经脉冲解穴道,随着两胁顷痛骤剧,上身已能活动如常,只未晓得如何援用此般法门再解下身穴闭之苦。纵要细想已来不及,桑螵蛸裹氅之影投覆他上身,遮暗至腰,似从后边俯目端详,窃窃低笑道:“既然你与我姊妹倆有不解之缘,等寻到小玉儿,咱们三人再到冰川深处冬眠宫里好好缠绵叙故。”
乐逍遥悄唤乾坤咒取剑之时,籍身后覆投之影,只见桑螵蛸无声无息地张开氅襟,欲裹他拢入怀里,他绰剑反撩,顷成一招“不测风云”。桑螵蛸身影忽遁,原在乐逍遥料中,仰面寻目一扫,果然树梢倏现翅展如席,当头急覆。其势之疾,远胜攻击盘四婆,概因曾经领教这少年快剑凌厉,丝毫不敢稍存托大。
乐逍遥一时忘记腿脚穴闭未解,急跃往旁,欲仗玄神步法之捷与敌游斗,待趋躯栽跌,才省起下盘仍遭苗妇禁穴未抒。他的武功往往须凭身形步法迅疾之长,而增奇效。一旦施展不成半分玄神秘步,仅只空凭剑快,御敌之功亦打折扣。虽然形格势恶,乐逍遥仍不甘坐以待擒,背靠一树,挥剑乱倾寒芒,激激洒洒扬向空中回旋奇诡的艳翅之影。
应声摧叶无数,遍撒地面,几连视线亦受纷扰。乐逍遥觉此时桑螵蛸若趁乱急攫,难以看清翅现何处,必遭所乘。便将乱剑敛拢一线,换招变作小桃所授“一字追风式”。随腕一晃之间,片片飘乱之叶穿串剑上,旋即曳刃搅碎净尽。待得视线无阻,忽觉面前根本没有桑螵蛸踪影。
乐逍遥心头乍感奇怪:“上下都没有,哪儿去了?”念未及转,背倚之树豁裂开来,一支勾节肢弯搭他天灵盖。乐逍遥措手不及,只因下身无法动弹,断绝转寰反击余地。回手撩剑只削及大树,头顶顷现桑螵蛸倒悬之影,却从树后贯爪穿透干茎,抓箍他脑门。
乐逍遥自感危殆,仍不放弃戮力一搏,挥剑反撩,蓦听桑螵蛸细声尖钻入耳,所诅为咒:“天灵开元神移,摄附于我!”提指贴拊眉心,随一声其媚无比的笑,乐逍遥陡有元神上飘离躯之感,颅顶并无疼痛,但觉按头之爪顷刻生出一道奇痹难状的吸摄之势,怎知如何与抗?霎刻之间,身躯四肢皆凉,两眼翻白。
桑螵蛸所使异术非同于一般的摄魂。仙家谓灵、魂合而不同,她擅控驭元神,便如灵岩山上对付徐子卯、雷震天那样。然而咒法乍施,乐逍遥撩剑亦到,反转身后,掠刃削树贯透。桑螵蛸法未施成,陡临“丧乱荼毒”凌厉剑势之下。
乐逍遥的黑眼珠翻回如初,踣地喘息未定,但感头顶吸附之物已离。耳边草声微响,他知妖螵尚在左近,提剑指向树荫下一团踞伏草地之影。两人同样都站不起来,处境既然一般,乐逍遥的劣势便不存在,一剑即抵桑螵蛸喉间。
瞥眼方始看见大氅一角染血淌湿,适才撩剑显然削中了桑螵蛸腰腿。乐逍遥心头稍宽,一支钩节肢同时抵至他头额,桑螵蛸低细之声仿佛从喉嗓眼里挤出,咕哝道:“把家伙放下!”乐逍遥摇了摇头,反将剑尖递进几分。
桑螵蛸尖声细锐的道:“非要拼尽不可?”亦随乐逍遥递剑推进之势,将钩节肢尖梢戳在他额头上,肌肤微破小孔,已有血丝垂淌。嗒的沿左眉滴下,乐逍遥并不抬手拭揩,只做不觉,剑已逼入桑螵蛸喉下氅缝里,凝聚一股少壮之悍,低哼道:“不管你头长在哪里,我只须一剑乱撩,足教全身四分五裂!”
桑螵蛸尝过这少年剑法的厉害,闻言越发暗增骇然,尖声愈锐,几近于鸣:“你……你真想同归于尽?”因感不值,迭声连串发于喉儿嗓眼,忿忿的咕哝道:“尔辈凡人不过几十年命,怎及我修炼百年珍奇?”乐逍遥不由恼道:“扯Bī!世上哪有什么是修炼百年不灭的?再说我觉你又不是很老……”
桑螵蛸怒声尖锐的道:“汝知甚么?一百二十年前我本是年方二六的纯情少女,只因春游时不小心被怪虫叮咬,回来后感染,昏昏沉沉离家而往冰川幽谷,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言至沧桑处,叹:“活着还真不容易!”
“那倒是,”乐逍遥点头表示唏嘘,随即又恼生莫名,手掐那根钩节肢,一边拗一边说:“都长虫腿了,还‘纯情少女’?”桑螵蛸氅内又探出一支节肢爪,高翘而起,抵他脑门,尖声道:“汝知什么叫造化弄人?”
甫当又一根异节肢攫身,乐逍遥几乎惊极失笑:“还来?别再整‘乳汁什么’……”桑螵蛸虽说一时乏力难起,氅内却又增援一根毛刺节肢戳他肚皮,尖声细促的道:“做个交易如何?”乐逍遥早有此意,并不稍动声色:“怎生做法?”桑螵蛸道:“只须把霍小玉的下落告诉我,今儿便放你一马,大家各行其道。”
乐逍遥笑了笑:“如果我说不呢?”桑螵蛸氅内又探一条毛刺节肢顶他胸口,锐声细促的道:“你只有一支剑,却被我这么多条夺魂螵钩所抵,就算能杀得了我,活命的机会也不见得有多大!”
乐逍遥突然晃剑旋掠,其芒之锐,陡教桑螵蛸眼为之花,一凛至极,数根节爪急缩,方免齐削净尽之厄。
“此招纯属自创,却唤‘心花怒放’这么乐观。”乐逍遥微喟一言,复绰宝剑稳持在握,锋寒侵刃,仍迫喉催寒于桑螵蛸体髓,欲待再发节爪还抵其躯,势已不及,顿教骇然:“你……”
乐逍遥道:“先前你挨曲灵罡所伤,少说也打没了一半元气。就别死撑了,我給你一个活命机会。若依,便能回去休养生息。否则,尽管试试我的剑!”
桑螵蛸当下颓困情势被他说中,一时惊难憋言,但仍低哼:“伤在我自己的独门冰符之下而已。”乐逍遥料有斯言,不动声色地悄指划半符龙虎天师箴于地,以目光示其低瞧,待桑螵蛸身为之颤,他才说道:“这道天师符原也破你不得,但此时非同彼时。我以符法助剑,你就万劫不复!”言毕,仍以另手持剑逼住桑螵蛸要害,左边食指低抵地面,作势要将符咒写完。
桑螵蛸急声锐促道:“我百来年冰下修为,怎能毁你手上!”怎知这少年从何学会三大道术泰斗之一的龙虎山法门,心虽疑惑,天师符却是识得一二,难免心神大震。
乐逍遥脸转于后,朝树做个苦脸,心道:“幸好她惊慌过头,没看出我虽能勉力写符唬人,当下哪有使符的力量?”尚幸作态从容,聊掩虚张声势之弱微,桑螵蛸自珍性命,便纵怀疑也不敢轻试。乐逍遥清咳一声,转面说道:“现是我做庄,交易你要不要?”桑螵蛸究因伤上加伤,虚弱更甚,看不出他所存何念,低咕哝道:“说来听听。”
乐逍遥剑抵其喉,眨了眨倦涩的双眼,以坚毅目光盯定桑螵蛸笼于头罩里的昏朦之脸,说道:“我只要知道,被你‘无生无死符’所制之人,怎生解除禁制。”桑螵蛸不假思索道:“用‘冰心诀’可解咒封。”料这少年决计不会这门仙咒,说亦无妨。
乐逍遥一听暗喜,眨眼道:“咒怎施?”桑螵蛸随口指点,看他认真记牢,不禁心下好笑:“这等样至灵法门,即使女儿纯阴之身,一时半瞬也学不会,你这泥头小子片刻怎能悟得?”殊不知此于乐逍遥决非逾越不过的难关,就他所识的少女之中,精通此咒者便有粼儿、傲雪。他记下咒法,却觉不尽不实,又道:“除了封禁,倘已昏迷,定然另需根除之法。别玩花样噢,活着不容易。”说着作势写符,桑螵蛸果然惊:“我……我有冰解符,化水调饮,辅以冰心诀,方可效验。”乐逍遥问明没有后患存余,遂命交出。
桑螵蛸給了一帖薄如冰膜之符,只道即可,乐逍遥接过却道:“多給两三帖。”桑螵蛸冷哼道:“休要逼人太甚!”乐逍遥心想:“一帖冰解符须用在霍姑娘身上,至于徐子卯、雷震天,还得另用两帖解除封禁,为防万一,我多要一帖先存着,以备日后或需。缥缈峰的秘术很奇,将来还会遭遇,须趁这机会难得,先垫点儿……”
因见桑螵蛸不情愿,乐逍遥啧一声道:“几条人命换你一条还嫌不合算?拿来哦!”桑螵蛸只得交他四贴冰解符,心下冷笑:“若无人会使‘冰心咒’,拿去也是没用。”
乐逍遥收下冰解符,移剑柱地,暗捏一把汗至此方释,本要离开,怎奈腰腿犹未解穴,一时走不得,唯道:“放你一马,这就回天山老家去罢!”桑螵蛸本来惴惴,担心这少年言不守诺,讨得解法或仍猝施杀手,凭自己此刻伤势,绝无侥理。待听乐逍遥此言,心弦稍松,仍然暗持戒惕不怠,慢慢挪身移远,避到剑刺难及之处,忽见乐逍遥手自襟内拔出,桑螵蛸顿惊:“人心果然叵测!”
未暇看清乐逍遥手攥何物欲递,数条钩节爪倏自氅下飞攫而出,齐抵他躯。
其实乐逍遥只是递来敷伤止血之药,好心说道:“走时把这几帖药拿去疗伤……”话未说完,怎料桑螵蛸趁他来不及提剑,猝将一支白毛晶闪的细钩喙吐抵他天灵盖,尖声发咒:“天螵贯顶,元灵附我!”此即先前在灵岩山控制徐、雷二人的诡秘法门,屡能得手只因猝出不意。
乐逍遥霎间神恍,两眼陡地翻白,只觉飘魄摄附其喙,顷将六神无主之际,瞳中黄光辉闪,似有天灯飘近树梢上空,悠悠缒降一袭纤影,姿若仙子下凡般幻妙无方。临当失神智昏关头,耳听一声娇叱:“天官赐福!”
一只素手拈指划曳,嗒的打个响指,桑螵蛸与乐逍遥同震。眸中双辫俏晃,飘袂掠叶落下一人,纤腰微扭,抢将过来,左手拍打乐逍遥后脑勺,右指凝贴眉心,嫩声道:“元灵归心!”
乐逍遥身子一震,恍觉元灵乍将上飘离颅却返归复定,翻白失神的双眼又即转回如常,眨毕晰然,只见一根毛茸细管嗖地颤悠悠缩回大氅之内。他不由怒气勃冒道:“虫咬吕洞宾哦你!”手中长剑挥起,犹未劈下,桑螵蛸骇然隐去无踪,飒地穿林掠窜而遁,既然失手,怎敢再撄其锋?
乐逍遥愤怒举剑追不数步,突感空乏已极,脚一软便栽。嘴将啃泥时迷迷糊糊方省得旁边多了一人俏立,心头错愕:“怎么是她,我不是作梦吧……”犹未想明端何因由,腮磕地面,痛晕过去。
“可怜的逍遥哥哥!”
“终于,”她坐在梳妆台边,噙微不安,揉着衣角等他发问。悄眼瞧去,只见他起而望来,感叹:“终于我成了‘板寸头’!”
乐逍遥揉眼对镜,抓梳刮了刮脑壳儿,手扶台边,摇头自笑:“连个梦也做得这么温馨。”旁边少女呶一会儿嘴,不禁说道:“不是作梦呢!”
“啊?”乐逍遥闻而怔,犹如一语惊醒梦中人,从镜前转身,盆已盖在头上仿佛钢盔,手举一根扫把,急道:“不是作梦就糟了!一队诱敌深入、二队兜后包抄,徐达常遇春率领中军猛攻乌蛮一伙,绝对要防止蚩尤作法;筎姐率领娘子军以君天为先锋拖住田英寿,我来对付桑螵蛸……当心书航‘劈客’!”
语如连珠炮未毕,几条破汉闻声抢入,将他扑倒床上死死按定手脚,免又作怪。
虽说齐心合力,其中一歪戴小狗皮帽儿的卖老鼠药者仍不免挨扫帚戳翻床下,咧着嘴呸出一颗牙,恼而又上,却吃一脚搁横梁上,找不着地儿下。那少女怕有损伤,忙起身说道:“不要弄伤了逍遥哥哥噢!”
毒鼠强在屋梁上喘曰:“伤的是我!”摸到额突疙瘩处,懊恼地咕哝道:“看来不下点儿蒙汗耗子药是不行了……”床上褥被高隆,剧烈扭来搐去半晌方定,挤出一个椭圆脸的汉子,边系衣扣子边下床,朝那少女微微点头,示已搞定。
继而陈猱头掀被坐起,不顾呼赫呼赫喘犹粗,转脖吁气道:“粼儿姑娘,这已然是第几回啦,你说……”粼儿提醒未及,被子里倏踢一脚正中嘴腮,陈猱头倒栽于地。几条破汉大呼风紧,又扑回床上,死死按定。旋即有声澹然,发自被窝里:“无妨,我已点了他穴道。”随话声现身的人,乃是斯文尔雅的田二掌柜。几条破汉看乐逍遥确已动弹不得,皆随田北辰下地。
老彭不时回头,警惕又有古怪,说道:“还须留心,因为先前元彬老爷子也说点过了他穴道,怎又蹦起了?”椭圆形脸的汉子道:“田家昆仲制穴手法独到,足教安定数个时辰。没事了,大家先出去歇会,这有蔺姑娘照料。”毒鼠强爬梁问:“午饭谁请?”
待屋中嘈杂声息,粼儿担心刚才一通扑腾或伤了那主,挨到床边掀被探视。锦褥翻褪,但见被窝里大眼炯炯而视,嘟鼓着腮吐口浊气,不言。
从他呆睁未转的眼帘里,凑来粼儿渐瞅渐近的妙颜明眸。她侧着头左瞧右瞧,看不出动静,因觉担心,又抬手往他眼前摇晃,仍没反应。她大感不安,眼圈儿红了:“啊呃……”正焦时,忽听他问:“谁能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因为糊涂了。”
粼儿一怔,觉他话声平静,且似条理清晰,心智似回。她眨了眨眼,答道:“哥哥确是有些走火入魔了呢,是以糊……糊涂。”但见他渐复清醒,终是开心芳慰。乐逍遥道:“具体怎么个‘走火入魔’法?”粼儿忍笑道:“就是怪怪的呀,而且力好大!”乐逍遥瞠:“怎么个怪法?”粼儿说不清楚,愣会儿唯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乐逍遥兀难明白,低瞅身上已更换素衫新衣,伤处早经包扎,丝毫不觉余痛,愈益不解:“怎地?”粼儿柔声道:“多歇会儿会好的。”乐逍遥啧然道:“搞不清就会郁闷,怎么睡得好?桑螵蛸那厮呢?”粼儿听他尚能回忆无岔,芳心又慰,妙目噙欢道:“那怪人吗?被哥哥赶跑了呀。”
“原来是这么扬眉吐气!”乐逍遥闻而展颜,旋即又蹙出疑惑。“当时我下盘穴道怎么解开的?”
粼儿看他既无睡意,便端一碗参茸冰糖羹来喂,坐床边哺一匙答一句:“往你后脖一拍,就解开了。”说着,指点脑后两处“风池穴”和“天柱”,且授以发劲手法妙窍。乐逍遥始明端的:“原来此是速解下身禁穴的窍门。”回想当时情形,思至险丧元神之处,犹自暗悚,又奇:“是你救了我?法术怎么又灵啦?”
粼儿告知:“也不是总能灵效的,有人教我用‘增长天王咒’,瞬间可激发全身灵力,就逼得出法术了。但只是那一刻,过后会很伤乏元神的。”乐逍遥想起两人昔曾获得此样神咒,原来确有此效,“哦”了一声,总算明白当时粼儿何以使成“元灵归心术”,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以后非万不得已时,就别乱用。”
粼儿腮边淡泛涩然微笑,自抑体内不适之感,垂眸避他关切、感激的目光,低声道:“晓得了。”
乐逍遥仍揣惑难消:“要命关头,怎么你会跟及时雨似地从天而降哦?”粼儿红着俏脸道:“人家寻你一宿了都!”因她从来话少言短,乐逍遥不得甚解:“如何空降?”粼儿又哺他一匙羹,才道:“人家缒着孔明灯找你呀。”乐逍遥忽恼:“你不是跟人私奔了吗,怎又回来了?”
粼儿觉他其实紧张自己,红了脸暗啜甜,扭头噙笑道:“我不可以出去走走吗?”
“噫,你……”乐逍遥不由皱起脸皮,瞅其神情可疑,分明有藏私事不坦,心下暗恼:“嚣张了哦!就这么简单,出去走走?害我寻惨了!嘴跟九万似地,难道宫九那厮寻上门啦?嘴又跟五万似的,或者……”
“你别胡猜了,”粼儿看他神色郁闷,不禁越感好玩,莹眸噙笑道:“吃饱了就先睡会儿罢。”
“不行,”乐逍遥憋满肚惑,如何安卧得?大眼瞪圆如泥塑匠张铁林也似,究问因由:“那个顶俊的小相公,翘了都翘了都……的是谁?这么嚣张,敢到我租的屋去约会你?”
粼儿眨着妙眼,不解道:“‘翘了都翘了都’是什么呀?”乐逍遥不得不解释:“就是好屌的意思。这么形象的比喻还用明说吗!究竟是谁在搞我的鬼?”粼儿怕他犯急又犯出事来,忙道:“听我说嘛,她是好意呢,开始我也将信将疑,但我觉得她不会害咱们的,所以……”
“越说越糊涂了都!”乐逍遥奇极惑煞,不由坐起,抓自个毛发,瞠问:“那你怎会出现在天平山一带?”粼儿道:“她说你在那边会出事啊,要我随她去寻。”乐逍遥越发奇到极:“怎知?”粼儿侧头一想,答曰:“预感吶。”
乐逍遥如何能信:“她能预先知道我会在天平山出事?以我的智识和清醒的头脑,焉能相信这么无稽的事儿……”粼儿却信:“我寻去才知是真的呀,因为你被那怪人摄元神呢。还好及时……”食指微抬,朝天摇晃,显是庆幸犹余,说道:“当时风好大,把大灯吹来吹去,差点找不到你呢。”
乐逍遥仍惑难释,下床走踱,啧曰:“究是何人这么有先见之明哦?连咱倆住在‘仙客来’那等偏僻的地方,她也找得到?此人是谁?”粼儿摇头道:“她不让跟你说。”乐逍遥又啧:“屋里就咱倆,说了又打甚么紧?”然而粼儿既不肯告诉,他便没辙。
乐逍遥逼问不得,唯憋:“尻,那么……教你妙用‘增长天王咒’的也是她了?”粼儿抿嘴点头,只肯透露这些。但觑这主居然起来走动如常,她一愣便感此非寻常,心下愕异:“田二爷好像点了他昏睡穴哎!怎会……”
乐逍遥憋惑立于镜前,随手拈梳刮头时,忽有所见,称奇道:“梳子上怎么印有‘仙客来’仨字哦?”粼儿告诉:“这才是真的‘仙客来’呢,原来咱们先前投错了客栈哦。”乐逍遥傻了眼道:“我怎么在这里?”
粼儿道:“当时哥哥累晕了,不知谁通知猱头哥他们赶到,大家送你一同来了这处。田二爷和元大爷已经等着了,说是有位老朋友教他们专门迎候你。”乐逍遥听得恍置梦幻里,究因连日劳乏困顿,一路撞险倒霉不消停,心弦之紧已绷至混乱极限,难以相信真有这么好的际遇,不自禁地扶桌晕眩,终于啧出一声疑问:“我还在作梦对吧?”
粼儿摇头:“不是作梦呵!”搁碗回几,抬眸只见乐逍遥头罩痰盂如戴钢盔,手里挥舞鸡毛掸,以铜镜为盾,眼光又呈迷离,急道:“不在温馨梦境,即是仍在险境之中!大家小心,一队由陈猱头率领突围,二队由陈有亮牵头打掩护,三队以粼儿小甜甜为首,死守老营不弃。徐达常遇春率领主力猛攻纳兰一伙,绝对要防止人肉炸弹;筎姐率领娘子军以楚二为军师拖住曲灵罡,我来对付田英寿……当心书航‘劈客’!”
语如连珠炮未毕,几条破汉闻声抢入,将他扑倒床上死死按定手脚,免又作怪。
“粼儿,松绑。”
耳听梆锣换更声从街头传来,粼儿坐在床前凳子上正如垂钓般瞌眼迷迷,被褥忽褪,乐逍遥大眼露出外,眨出精神,低声道:“快解开我哦!”粼儿伸手又止,呶嘴道:“不行,你又‘秀抖’哦。”
“什么豆?”乐逍遥似乎不记得白天的事情。粼儿唯道:“哥哥,你刚服了药,多歇一会嘛。”乐逍遥低瞅身上缠捆的布条结子,啧一声道:“却把我绑得跟粽子般,你还真‘逗’喔!”粼儿其实也自不忍,道:“哥哥劳乏过甚,走岔真气更伤了神志,须多歇息才好复苏呢。”乐逍遥只不理会,挣扎道:“谁绑的这么死?”
粼儿道:“大伙儿呀。”乐逍遥嘴朝桌几一噘:“去拿杯茶我要饮。”粼儿起而去取,心下兀自纳闷不减:“田二爷、元大爷,还有我,先后都点过他穴道的,他怎么浑若没事一般?”提壶倒了一杯茶水,转身时床上已空,仅余布条蜷作一堆,却分毫无损。
粼儿一怔之间,乐逍遥已从旁边接茶就口,咕噜噜饮毕,高搁一腿于椅背,斜坐点烟,悠然道:“下次绑我的时候,记得手尤其要扎得结实,不要留半只小臂在外。”言罢吁吐烟圈儿,随即听闻妞儿咳咳的熏呛声。
粼儿退靠墙壁,留意先巡看一眼四下里的盆、盂、帚、掸,见已收起无漏,方移目而回。担心他又发作,但觑并无犯迷糊迹象,难免错愕:“哥哥,你……”乐逍遥道:“人在即将灵魂出窍的刹那间尤其清醒,当桑螵蛸迷摄我元神的一霎时,哥哥忽有所悟忽有所见,只是太多事堆结心头,一时想不通,难免伤岔了脑筋。并不是真的‘秀抖’,油安得是灯?”末句乃为舶来番话,粼儿听得一愣一愣。
乐逍遥飒然翻转身躯,盘膝端坐椅上,抬掌平胸,微微敛神吁气,眼观鼻、鼻观心,道:“真气走岔,必是我误习小无相掌的缘故。当时只顾驭气发劲,却忘了我这身内力与田英寿全非一路,决不能由‘章门穴’为发劲枢纽。即使那时你不拍我后脑勺,我下盘穴道自能抒解,只是尚未晓得这层缘故而已。而后只觉浑身经脉有异,有如倒行逆转,分明按准了某处穴道,它却好像自己会闪避一般,偏是教你点不着……这种情形无疑令我碜得慌!”
粼儿在旁不敢作声,免妨他调息凝神还元。怎知乐逍遥无法静下心来,忖思:“粼儿既已回返,而我又获得‘无生无死符’的解法,得赶紧除去徐师傅、霍姑娘他们的疾患。不知小桃和霍姑娘当下有无危险?”有意重返灵岩山,正要跟粼儿说明,夜风里传来嗖嗖穿射之声,两人同时听见,推窗而眺。
夜幕下长巷里火光晃闪,两拨人各踞一边,相互发铳放箭。其中一拨行踪诡秘,蒙面著黑,不绰火把,另一拨似是巡城兵丁,猝遭袭倒数卒,匆起反击之时,夜袭者已溜入深巷。
这番杀戮猝突而来,乐逍遥正看得惊心动魄,忽听街上有人走窜大叫:“起火了!城外起火了!歹人烧了粮寨,还……还焚咱庄稼,看那边!”一时间,满街百姓闻声皆出,纷朝城外火光烛映夜空的烁亮方向翘首呆望,叫苦不迭。乐、粼随而眺顾,果见城外半边天帷赤红,浓烟滚滚如巨垣横亘。
乐逍遥忍不住欲出,粼儿忙阻拦道:“哥哥伤患未除,此时莫要耗损元气。”
一将率百骑急驰而过,腕悬钢鞭,疾声传令四巷来聚之卒,疾声道:“攸关安定,须死保江南大仓不失!”部署未毕,又有飞骑匆匆来报:“瓜儿千户,貊高将爷告急,说九龙仓也有火警!”那员将领蹙眉道:“魔教手段忒煞歹恶,真要把百姓赶绝不成?”街边百姓闻皆愤懑顿足,痛斥四起:“天杀的魔教!害咱没饭吃了哦……”
一片骂声之中,忽有人冷冷低笑,竟掩尽杂喧纷嚣,烈凛凛的道:“通常贼喊捉贼,便是这般。”有一挑粪者经过巷角,闻声而问:“这话怎讲?”那元将寻声掠目,只见墙头有人疾行,冷笑声犹传荡不息:“狗官陆援朝监守自盗,私将官仓储粮倒贩出售,搅乱粮市还不算,因怕傲雷闻报视察九龙、江南两大粮寨,竟然焚毁大仓,栽罪别人……无耻莫过于此!”
挑粪者却似不信,斜藐曰:“纵然老兄所言是实,那么城外秋熟之禾千顷良亩,又是何人纵火焚烧?”墙头人影忽逸,仅余一啸:“秋为禾火!”
那元将寻定墙头人影去处,张弩本要射之,旁边有识得的却指巷里佝偻腰背沿路拾屎之人,发喝:“底下那人似是魔教妖人向左狐!”众骑连忙追去,到得巷中又失那拾粪者踪影,徒乱兜转。那元将蹙眉传令:“妖人如此嚣张,魔教日内必有大动作。增派火器营接防,严守四门,厉禁放人擅自进出。”
乐逍遥一时給目不及,按额寻思:“适才墙头那人的身形话音,似是……”听到外间传告禁绝出入,思起方国珍和船货皆在城外,霍、桃二女更困于灵岩寺秘窖,暗忧生添:“若給困在城里出不得,那就糟了!”粼儿在旁觉他眼神似又迷乱,惟恐怪疾复发,忍不住劝道:“窗口风大,哥哥且回房坐下歇会儿。”两人转头之时,但感房内帘幔微动,一影悄立。
乐逍遥虽说犹未康复如常,迭经江湖风浪历练,究竟多了几分机警,触目所及,便即踏前一步,以身护住粼儿,方要摸剑绰握,耳听一语低哼:“不必紧张。”乐逍遥听出何人说话,仍自暗惕未减,但惑:“怎么悄无声息进来的?”
灯影微暗又明,桌前落坐一人,宽袍缓带,背对乐、蔺二人怀戒之目。神情自若地把壶斟茶,端然道:“咱们同住一家客栈,串串门何必大惊小怪?”
乐逍遥勉强給些微笑,心仍不能忘记曾听此公威胁之言,觉当下两人皆有患在身,实难硬抗,悄示粼儿留步勿前,但见那人取出一包棋子,搁桌展布,打个手势示他来坐,悠然道:“乐小爷可会下棋?”乐逍遥在后边因被身影遮目,看不分明,愕问:“围棋还是象棋?”
那人拈子以示,头没回的道:“易枰手谈,象在局中。”嗖一声微响,乐逍遥面肌倏受迫侵之痛,暗佩:“好劲道!”怎暇耽思,抬手接住射袭面门之棋,摊掌看是一枚“象”子。他搁回桌面,说道:“走象棋,我有个够震的绰号叫‘棋屎’。”粼儿在旁暗奇:“逍遥哥哥这是用哪儿发驭内劲接棋的?”
“世事如棋,”那人落子推进,是为“马”。眼皮不抬的道:“且坐,陪易某走一枰。”
乐逍遥落坐虽亦不失一份临险之际的从容,但感适才驭气经过之处,自“章门穴”诸脉刺痛比昼更甚,仍然强自隐忍不露,拈棋周旋,做个无奈的嘴形道:“易先生既有闲兴,怎好拂你?”
粼儿曾见乐逍遥与易百山数番对立冲突,见对头猝入屋中,她虽不谙多少世事,因知好坏,心头也自紧张。本要和郎并肩与抗,不料乐逍遥竟大大咧咧地坐将上前,与易百山把盏茗棋。她徒睁妙眼,眨惑不解于畔。
易百山开枰不久便吃掉乐逍遥的头马,呷茶道:“‘棋屎’的大号果然名下无虚。围棋又下得如何?”乐逍遥先谦两声“过奖”,随即反吃易百山之过河卒,歪头点烟道:“围棋?那你得去问老聂了。”
“纵横十九道,黑白不分明。”易百山低眉,灭乐逍遥欲退不及之子,道:“这盘里的棋,杀得再如何激烈,终不及外边精彩。乐小爷迟迟不离姑苏,遮莫也是为了凌家盛会了?”乐逍遥走车,驭局游而不击,觉易百山是夜所来,话里有话,不只为下一盘棋这么简单,亦以言辞周旋:“有热闹看,当然要看。”
易百山吃他“车”,步步进逼。话声犹然平和缓定:“与其作壁上观,何如入场一竞?”乐逍遥瞅隙反切一子断其后路,语亦以攻为守:“这不陪着你玩吗?”易百山再逾其防线,落子威胁“将”旗,眼皮低垂的道:“对手若是少帅强锋,你能顶得住吗?”
捧茶闲饮时,忽觉乐逍遥的棋路不只步步为营,其实绵里藏针,暗蓄反制之势。其言亦然:“不论跟谁玩,得玩过了才知道。”
寒风夹雨吹入窗内,满楼皆寒。粼儿忙去关窗,纤身惹人怜。
易百山吟道:“山河兴废共搔首,风雨纵横乱入楼。”落子牵制之余,眼瞥粼儿俏丽身影,进言低喟:“关东耶律,从来妻妾成群,只患其少,不患其众。听闻强锋已盯你这个小朋友多时,只等此间事了,便即裹挟北去。”
乐逍遥素觉耶律强锋确对粼儿另存私念,闻语警然,暗感易百山不致言欺,棋路一乱,枰上半壁江山垂悬不保。一时心神难定,说道:“我知他迟早会寻将上来。但易先生告诉我这些,只怕也不是随口说说罢?”
“泽以长流乃称远,山因直上而成高。”易百山吟句落子逼将,依然淡淡的道,“年轻人有所不知,强锋已有好几次离你们很近,因觉唐爷在暗窥伺,他才暂时知难而退。你倆势单力薄,与八百龙如何抗争?”
乐逍遥反攻一棋悄闯敌营,忽逼帅位,口中说道:“若被逼上门来,总得搏一搏。”易百山微笑摇首:“终身争一息,每事必三思。少年人不必唯逞倔强,有时也须斗智。关东强雄行事咄咄逼人,加上此间已成群豪纷争日剧之地,弱肉强食,单靠搏你必杀不出去!”
乐逍遥一子进退有据,移离对方合围之处,自有所虑,并不莽撞,说道:“想来易先生必有高见,省我乱伤脑筋。”易百山垂目看棋,不必抬目似亦觉察乐逍遥眼珠乱转、心神难定,淡然道:“灵岩山你就不必去了,两个小姑娘已然不在寺中。”乐逍遥陡为一惊,起身道:“易先生怎知?”言毕却见易百山眼皮不抬,只微微按手虚摆,示他坐下勿急。乐逍遥忽省:“难道……你跟踪我?”
易百山道:“何须我跟踪,一直另有高手盯着你。”说着,进一棋再迫乐逍遥将旗。乐逍遥不得不应一手,仍感局迫:“怎么我会毫无觉察?她们现在何处?”易百山道:“你的朋友我必善待,但你须陪我走好这局棋。”乐逍遥棋艺本就不及,听言更是心烦难继,撂子道:“她俩在你手里,这棋叫我怎么走?”
易百山微笑,目瞥粼儿身影,暗含胁迫之意,并不掩饰,好教乐逍遥心知肚明:“既然不是对手,何妨作我棋子?易某此来江南,恰如诗云:‘纵怀华事当春去,畅足清游载月归。’保拓跋公子如愿以偿,志在必得。”乐逍遥亦知何意,皱眉道:“这关我什么事?”
易百山掠其“炮”,再下一城,说道:“棋路走到绝,何苦仍抗?我要你去废强锋一只手,拿这只手来,换那两个丫头性命。”乐逍遥虽觉此人屡般纠缠,必有所欲,听闻此言仍是一惊耸然:“这种事,我……我如何办得到?再说我打不过他……”易百山截然道:“依计而行,便能办到。关东耶律棋差一着,决计估算不到你会帮我。”
乐逍遥皱脸不已:“另找别人哦,我又不是高手……”
“就找你了,”易百山言毕起身,拔乐逍遥“将”,大局已定。
乐逍遥无心理会枰上输赢,忽咦:“这是田氏兄弟的地盘,我在外边还有一票哥们,怎么老半天没动静了?”易百山收棋揣兜,笑道:“下午我来寻你之时,确见门外有不少闲杂人等,会面不便。恰巧刚才有人夜烧粮寨、秋禾,店里许多人闻风出觑。我便趁机进来了。”
言毕扬长而行,却不走门,迳投后窗而去,撂话冷冷:“此间究竟不便,随我到北寺塔去。”
乐逍遥心念一动:“北寺塔?这不是五岳宗的栖脚地头么?记得徐子卯有提此处,要我去捎个讯儿……”想到徐子卯,起而追问:“你的同伙在灵岩山,有没见到嵩山徐师傅和一对雷姓兄妹,就是侏儒……”易百山飒然展动身形掠出窗帷之外,并不答话,睹其轻功身法,乐逍遥暗佩:“他的‘泰山十八盘’……啊,不对,恒山什么鬼步云十几路,倒也了得,田氏兄弟比他差远了,就算人在店里也拿他没辙。”
粼儿见他欲随后跳出,如何不急,站到窗边满眸皆话憋难言。乐逍遥伸嘴到耳边说:“就算咱们龟缩在房里不出,他们也能到床底揪将出来。何必呢?何——苦哦?”粼儿也明,担心他元气未复,隐患或又复发,听言只有说道:“那……我要跟着你。”
乐逍遥暗自踌躇:“只怕易先生和北寺塔里的人不许。”稍触她眸色含忧蓄急,终是不忍弃下,展眉道:“我怎能留下好粼儿一人在此?”打个响指,率粼儿跃到窗外,迎面一股凉秋风气拂来,正感惬意,不料脚踝绊着窗下一根系铃细绳横碍,倒头便栽。“哎呀,又有晾衣绳……”
易百山闻声回荡一道袖风,托他身返平稳,只见粼儿随即飘然而出窗外,素手轻拈那条细索,使绷跳之势告止,铃声乍响即寂。易百山暗赞心细,看她随来,只微蹙眉冷笑不语,嘿然自去。乐逍遥已是第二回撞上此般每数尺便拴一串小铃铛的绊索,心觉不寻常,低嘱粼儿:“这是警戒铃,留心别绊出声响。”
粼儿嘴抿浅笑,点头:“晓得了。”每得随他身旁,便已满足,此般小儿女心情之微妙,从来毋须多言。乐逍遥侧头瞅她脸廓美好,心下自怡,忽问:“你说那人预感我会在天平山一带出事,要你随他去救我。真是好有先见之明!然而我终于想明一点,即是——”嘴伸到她耳边,大声道:“倘如你留在房里不跟别人乱走,我又怎会大老远跑去那边找你?不去就不会撞着桑螵蛸了,又何须你跟天女下凡似地‘空降’来救?”
只道终于拆穿漏洞这等聪明,言毕自感得意,睥睨她。
粼儿道:“可是哥哥已同别人有约,当晚非去灵岩山赴会不可。到了那边,仍然是要在天平山撞螵仙摄元神的!”她这番柔声慢语的话甫入乐逍遥耳,顷教心头一震,暗悚:“天机安排得真是这等密不留岔法?对呀,我既与霍姑娘有约,非去救那小鹤童不可,当然要往灵岩寺赴会。而且先前我又被迫答应了狄青龙的天平之约,也是非去不可,不论选哪一条都躲不过去。到了那边,无论如何仍会撞上桑螵蛸来害我丟魂……”
思此,不禁倒吁一口寒气,大眼骨碌滚圆,转觑粼儿俏丽面庞,道:“我有约会什么的,这也是那人跟你透露的了?诡哦他……不过回想也真玄,假如你仍留于蓬头婶的小店里,当然非跟我同去不可,到了灵岩山撞上曲长老一伙,我受他巫禁所制,打是打不赢,而你就算在旁,那时没人教你霎间逼用法术的妙窍,难保不被雾月教高手掳捉。到头来,桑螵蛸摄我元神时,还是没救!所以,那顶俊的小相公抢在我回来之前,把你从住处带走,可见果有先见之明!”
只道所猜无岔,不料粼儿摇头,目含不安,低声告知:“我想不是的。你走后不多时,我到院里收衣裳,就有几个黑苗的婆婆到前堂不知打听何事,还好店家娘不在,却撞小财宝说一大通怪怪的话把她们听迷糊了呢。”乐逍遥听得眼大起,脑中闪出盘四婆等人的模样,暗觉惊险:“然后呢?她们有没找到你?”
粼儿觉他紧张,为免又犯昼间怪病那般闹腾,便伸一只手轻握他掌心,两相牵挽,温暖互慰。方道:“我正要躲进屋里,转身就看见那人突然露面,说‘囤米迷踪咒’自从我住进来以后就自行破解了,决计挡不住曲灵罡的镜像千寻术,要我快随她暂到外头避风,免撞雾月长老……”
乐逍遥知她所指的人是那“顶俊的小相公”,不知为何相助,心头一热,正要猜想该是何等样神奇高人,忽又触动心头一处隐然之疑,陡地提掌自拍脑额,教粼儿吓一怔,以为他果又脑筋犯岔。乐逍遥眼却明亮,说道:“难怪乌苗人寻得着咱栖身的偏僻地头,定有妖法跟踪。记得我逛街时,见有一苗子摆摊售卖手链,还有几个半老婆妈在那儿陪着作戏,此时想来必是曲灵罡在城里扮三扮四,以便明查暗访……”
因见粼儿妙瞠不明,他想起购得有箫,说道:“粼儿,且猜哥哥有啥好礼物送你?”粼儿嘴噙浅涡于腮,心下暖漾柔情,自有所思:“逍遥哥哥已然送給粼儿一样最好的礼物了,只是他自己还不晓得……”然而另蕴一层更为激荡情愫之绪更连稍想也害羞,却又忍不住想,即使偷偷地想一想,也感蜜沁芳甜:“上天送给粼儿最好最好的礼物,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他?”
乐逍遥为让她开心,正要取出礼物赠与,易百山话声突然从前巷冷冷传来,哼道:“此非逛街言情,休要只顾卿卿我我。快跟来,免被巡查宵禁的官军撞个正着,却生枝节!”斗闻斯语,顿将乐、蔺二人从馨境里惊醒,两人互觑一眼,各换关切之意,收拾心情,急忙追赶上前。
乐逍遥眼望易百山在前边背手疾行的身影,存一疑问忍不住出口相询:“听说北寺栖有五岳宗的人,会不会赶咱出来?”话刚脱出舌梢,心下陡省:“易先生师承北岳恒宗,难道……”
“不错,五岳宗派正与相府结盟!”夜风中飘萦易百山冷哼之言,微显得意:“侠王丁建阳修书邀李宗主赴苏与谋,打的好如意算盘!可他一心想帮自己亲戚吕尚书的衙内入承凌烟阁下一代香火,甚至更为了搅局毁坏凌天昊令誉,拉拢五岳宗乃为对抗凌烟阁,并没料到李宗主与我早有默契……古来策略家合纵连横,宛如高手对弈,又有多少人堪能窥察其妙?”
乐逍遥朝粼儿做个无来由的趣怪嘴形,低嗟:“既然不幸身为局中棋子,咱也省了伤脑筋想棋路。最要紧是别被吃掉!”为使她宽些心弦,张嘴欲笑时,风送落叶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