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合纵连横(上)
作品:《仙剑奇情》 翼影陡临,眼看避无可避,乐逍遥怎暇回瞧一眼,猜想必是“风神”门下桑螵蛸,不知貌相如何,百忙里没忘呼一声奇:“你能得啥利?”脑后笑声诡变:“多捉一对童男童女回去炼血淬精,于我大有补益。”乐逍遥暗惊:“还要淬精?”催快脚步飞窜之余,忍不住道:“但我不是童男!”只道这般说辞便能打消桑螵蛸追攫之意,不料小甜甜道:“可偶还是童女呢!”
乐逍遥欲使眼色阻之不及,果然桑螵蛸一听便喋笑吃吃:“可见这女童多么诚实!”乐逍遥郁闷道:“她诚实?”脑后翼风扑簌一振,拂及头皮生痛,乐逍遥吃惊之下,跑得更急。他虽抱持一人,究胜在身法灵活多变,落步似左实右,忽东忽西,总教捉摸不定。桑螵蛸屡屡探攫,分明觑准了他脑袋方才出爪,但仍抓不着,不由即奇又恼,尖声失笑道:“小猴精子!”
小甜甜在乐逍遥怀里拍手道:“好哦好哎,滑头噢!”乐逍遥慌乱奔逃之中,偏生手抱一妞恁地不安份,本要觅路落脚,眼光却被她白花花手影和摇晃的脑袋所遮碍,昏暗里探脚踩虚,绊跌一交。当下情势有如老鹰追小雀,翼影爪尖距他后脑勺不过咫尺,乐逍遥纯凭轻功奇妙聊得暂侥一时,本已急煞,又被小甜甜干扰,摔趴于地,自感不妙。
头上有翼风急展,飕然低掠,他缩脖不及,乍觉头皮一凉,爪端已抵。慌促间偏仍唤不动“乾坤咒”,自然无法绰剑对敌。总算小甜甜不全然一味胡搅蛮缠,见势凶险,恐波及于她,嫩手扬出,拈咒弹指,叱一声:“天地炎杀!”
空中爪攫半途,遇炙忙收。小甜甜本要驱焰焚烧那袭掠翼之影,怎知何故,焰芒乍现即消,竟催不动。她暗觉蹊跷:“哎呀,偶唤不灵炎杀咒了哩!”桑螵蛸一个低旋回转,倏忽又落,发爪急攫乐、甜二人头顶芯。
乐逍遥再试驭咒仍无结果,暗奇:“先前在曲灵罡之旁,似受他巫术所制,我唤不动乾坤咒原不为奇,可是眼下已离他甚远,怎么仍用不成乾坤袋?”眼光一抬,眸间霎然现出乌麻披风裹躯之影,曲灵罡不知何时已至。不待近前,蓦发一道劈空掌力,飒地荡向夜空。
扑簌声响,爪端未抵乐逍遥头顶忽失影踪。乐逍遥怎顾多想,挟小甜甜鱼跃而起,眼见曲灵罡追至,越感惊骇:“徐、雷二人怎么绊不住他?”曲灵罡凛然而立,未发一言,头后夜梢微曳,翼风急临。不待转觑,一道六菱飞芒激闪而落,所向正是他背心。乐逍遥觑得真切,心下怦然:“无生无死符!”
曲灵罡悄手翻出氅襟之外,掌间镜泛幽光,朝身后那道六菱芒一迎,两道异光霎相交炽,六菱芒倏然折射而回,撒在那对翼影之间。乐逍遥便趁此隙,携小甜甜展身旁掠,越过一堵围墙,只听得有声怪鸣嘎起忽消,他兀自不明所以,小甜甜道:“搞到那飞来飞去的妖婆子了!”
乐逍遥暗想:“不论曲灵罡或是桑螵蛸,一样对我不利。”情知曲灵罡必会擒他以探明粼儿去向,怎敢稍耽,急逾墙内,寻径欲往先前小桃、霍小玉藏身的那间僧房,盼有机关秘窖可避。小甜甜跷足以示,不安的道:“你看偶这只腿,好热烫哦!”乐逍遥手抚其足,稍加试探便蹙眉头:“着手凉指,哪有热烫?”
因虑小甜甜中途作起怪来,害他落入曲灵罡之手,怎暇多理,一路寻往树影幽雾之中,兀没觅得去处,小甜甜眼朝夜霄,忽又呼奇:“孔明灯哎!”乐逍遥只道她又作怪,皱眉刚觉不快:“怎不安份哦她?”但觉头顶树梢有光透洒,照径微晰,不由地随她目光仰望,果见一盏巨灯飘于山顶夜空之中,被雾所笼,时隐时现。
他犹未多望一眼,脑后蓦有影近。曲灵罡冽然道:“往前是灵岩塔。上天无门,下地无路。”
乐逍遥亦瞧出前路穷绝,方在蹙眉寻策,小甜甜啧然道:“曲灵罡,你有完没完哪?”曲灵罡凛凛而近,面笼乌布头罩之内,连目光亦敛藏不显,说道:“昔日我欠你族人一份旧情,不会杀你。离开那小汉蛮,自己下山去罢!”小甜甜微翘嘴角,妙眼转悠灵气,眸间亦含惑难释,不由问道:“你找五行珠还罢了,却追他干啥子哩?”曲灵罡不言。
小甜甜觑其似怀难言之隐,微一颦眉,更觉事非寻常:“雾月教长老一个接一个出苗疆,到底是为了什么?别的人倒还算了,曲灵罡从不轻易离开巫毒仪坛,连他也跑出来,难道真有偶不晓得的天大缘故?”她虽年少,却极机灵,临险反应远胜乐逍遥为敏,妙波流转之间,已有一计,趁曲灵罡未近,悄声教乐逍遥:“爬上塔尖!”
乐逍遥未明其意,心头一怔:“事态还不至于糟到跳楼罢?”小甜甜提手卯头,急催:“快哦快哦!”曲灵罡意在活捉乐逍遥,不愿过于逼迫,免他情急失堕,待见乐逍遥身形倏动,他忖已封阻出路,仍没着急,却听小甜甜呵呵笑道:“黑巫长老里头,偏只曲灵罡专攻土相法系,独有一怪:脚须着地不离,一旦拔身离地,他的法力就使不成了,跟寻常武人便没分别……来追呀来追呀!”
乐逍遥方明她催促登塔是何用意:“难怪没见过曲灵罡腾身高窜,原来他每一蹦离地面,那时就使不成巫法只剩武功。所以他所习轻功路数不类常人,只是化身万千地挨个递进法,就跟推牌九一般。这么说来,到了塔上,离地甚高,我便无患受他巫禁,应可绰取宝剑了。”曲灵罡武功虽亦了得,令乐逍遥束手无策的毕竟是巫法,忖凭自己与小甜甜联手,足以到塔顶周旋。既已释然,一脚顿地,腾越而起,说道:“力由脚下起。曲灵罡,咱登高玩会儿悬的!”
曲灵罡仰面只见一影飙升塔巅,其轻如絮之飘,旋即另有翼风掠过树梢,亦栖塔尖另隅。他欲阻未及,才知小甜甜何意,但想:“即便到了高处难施巫法,凭武功我生擒你倆小辈,又有何难?”他一声不发,追将过来,方入枫间雾径,犹没登塔,忽感心头如受针刺,不觉刹步。
面朝道旁,眼帘里绰约雾移,枫下悄立一人,长衫飘裾,翩翩若仙。曲灵罡心头暗凛:“这人何时到的,我怎没知悉?”知非寻常,怎容怠慢,脚仍稳钉于地,袖下翻掌送一道劲气旁略,振树撼然,满梢红叶荡坠。此着不为杀伤,仅籍以取暇测探。那人岿然不动,仍凝目静觑如故。曲灵罡飒然收去掌力,拈诀暗测奥妙,顷自了然:“好,你会‘不动明王咒’。”
籍孔明灯曳空洒地之辉,乐逍遥从塔上低探一眼,见曲灵罡驻足不追,因有雾树遮挡视线,从高处未辨荫里悄伺之影。他不由奇怪,但感慰然:“他不敢跟上来纠缠。”曲灵罡翻手袖外,本欲先发制人,面朝旁觑,忽觉树下那人素袖微摆,早已拈指遥对。虽隔十数尺,曲灵罡又感心头如遭针戳,看其指势,倘然动手,他臂弯“尺泽”、“少海”、腰间“章门”等数处穴道已在对方真气遥制之下。凭曲灵罡之能,顷时竟没想出如何应对之策,因追乐逍遥心切,未料强敌悄伺于旁,稍刻轻忽,已陷不妙境地,那人既怀“不动明王咒”,任凭曲灵罡巫法再强,也制不住他。以曲灵罡想来,当今之世,会此神咒者大概不过三五人。
小甜甜又翘足以呈,呶嘴道:“你看偶这只脚,好热烫哦!”乐逍遥忙嘘一下,教勿声张。眼光瞥她脚尖,虽觉无异,仍把她腕脉一探,摇了摇头:“不解!”瞥她眉心微漾中毒气象,倒吃一惊,想起桑螵蛸或会使异毒,忙取镇祛毒性之方施用,盼能助她缓解。小甜甜使毒虽然高明,解毒的能耐终究不及乐逍遥在行。惟恐沾身毒素未尽,他又取“净衣符”驱除两人身上菌障残余。他本是好意,小甜甜一见却没这样想,提足踢他裆下,蹦开于旁,惕然道:“干什么哩?”
乐逍遥猝没留神,吃疼踣倒,看她如此神情,怎明所以。小甜甜发指朝他手端虚点一记,乐逍遥所拈之符忽燃,炙手生疼。他忙不迭甩手,四顾小甜甜身影无觅,心中一怔:“这小妞又去哪儿了?”想她这当儿犹在胡闹,虽有些恼,究虑两人仍处险地,不得不寻。
只见塔檐一隅隐约有影挪闪,乐逍遥觑得真切,唤道:“小‘舔甜’,捉迷藏也不看这是啥地儿?”摸将过来,探头寻找,那影却转入另隅,教他摸不着头。乐逍遥正感懊恼,蓦闻一声窃窃低笑:“捉迷藏……啥地儿。”起初似乐逍遥腔调,陡转小甜甜般柔糯话声,听来大是诡异,仿佛扮声模仿。
乐逍遥一惊回首,蓦感有物曳闪过眸,未辨清晰,背后檐影霎然幽晃,悄伸触须般物,探向他脑顶芯。纵然微无声息,他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之感,头不须转,手往后拂,啪的打中一物,转面看时,似有触须状影倏隐檐下。
他睁大眼睛犹未辨觑分明,脑后翼风忽簌,有物扑跃急攫,速不容防。乐逍遥拔取兵刃已来不及,惟仗上乘身法,往前俯冲,不料一脚踩空,竟出塔沿之外。阴影中那异物趁机扑袭,却攫个空。
乐逍遥手扳塔檐边角,晃悠悠悬身不坠,但感头上爪风锐掠,直教发毛,心道:“这是啥玩艺?”趁那异物尚未寻见他悬身檐下,本想下地,枫荫里突然送出一道劈空掌力,分明曲灵罡犹伺未去。
乐逍遥辨得掌风所向,迫不得已,手从塔沿松开,飞檐应声而崩。时当双重险迫,异魅既在,他无法登回塔上,若往下跳,势必难逃曲灵罡之擒。慌急之下,伸脚点向折裂的檐角,借势高纵,窜至塔巅最顶端狭难留足处,谅那妖异之物一时未必追得及他。百忙中朝塔下溜扫一眼,树影丛簇之间叶曳枝摇,曲灵罡不知被何人所绊,一边尽展解数周旋,一边惦记活擒乐逍遥,不时遥发掌风摧向塔上,沉声道:“小汉蛮,不想死就給我滚下来,那只冰魅妖螵在上面!”
乐逍遥一时分判不出曲灵罡适才发掌究是冲谁而来,虽亦忌惮桑螵蛸,迟疑地终没敢下去,暗想:“雾月乌蛮对粼儿总没死心,我若被曲灵罡捉住,决无好事。”趁机取剑以防塔上异魅猝袭,乾坤咒竟仍不应使唤。
曲灵罡急欲来擒,恁奈枫荫里那人潜势犹迫,绊难急脱,倘稍有疏岔,难免遭其所乘。他周旋一会,心感不耐,又看不出对方家数渊源,由“不动明王咒”一脉瓜葛寻思揣度,连猜几次,对方仍然未置然否。曲灵罡不禁冽声道:“阁下年纪轻轻,有此功力造诣教人好生佩服,然而你的‘不动明王咒’似乎新习不久,没有‘增长天王咒’逐级递升的底蕴,若逼我全力施为,你小命不保!”
此非虚言恫吓,凭他“烈血爆蛊”的威力,倘不得已冒着与敌皆伤、大损真元的风险不惜戮力一击,对方“不动明王咒”的修为纵是再多几成火候,也难保周全。曲灵罡不愿枉作殊死之斗,索性把话挑明,盼使那人知难而退。那人听了,左手食指微竖,指端朝上,抬至右胸之前,右掌缓划半弧,转抄背后,静蓄剪腰式,颔首低眉,一反“不动明王咒”纯志内敛、以静制动之态,徐徐朝前进步相逼。
曲灵罡只觑一眼便即了然,提掌蓄劲如临大敌,沉声道:“好,原来‘持国天王咒’才是你所长!”仰面合目,脑中霎闪日前神公秘嘱之言:“凭你当下的造化,十重神咒有一半料也挡不住你,此去办事我最放心。只是‘持国天王’素藏禁宫,我从未见闻。倘然遭遇,不可造次!”
未待乐逍遥看清树荫间人影,背后异声又至。忽簌一声,塔檐边缘有节肢爪探攫他小腿。乐逍遥唤符未应、取剑不成,因在塔尖退路穷绝,眼看无侥,忽听一声柔糯之笑,发自夜霄。唤道:“哇,好玩哎!来哦来哦!”
乐逍遥心中暗奇:“怎又冒出来了,她?”转头望时,雾里橙光辉移渐近。眼帘里飘过一个巨大的孔明灯,悠悠悬空,随风曳临塔尖。灯下有绳索垂落,缒一俏女孩儿,嘻嘻哈哈,玩心不减。正是小甜甜。
乐逍遥惑念未转,脑后翼风劲掠,异影扑至。因曲灵罡这等苗疆大巫伺于塔下,似有“巫禁”所制,乐逍遥无法唤动“乾坤袋”取宝剑御敌,倘然“小仙剑”仍在,或无当下之困。他走江湖迄至今时,纵遇再多奇险,哪似眼下连“乾坤袋”也用不成?唯凭风魔身法腾挪闪避,撑不出片刻,后踏一足踩空,半躯已在塔沿以外。
昏雾中异影展翅出没无定,难辨其形。乐逍遥越想急觑爪风来处,越被扰得眼花缭乱。尝试以“幻影天师符”相抗,究因势迫,无暇画成掌心龙虎之谶。幽声倏转耳后,诡笑窃窃,钻刺耳膜:“小子,你到底是谁?怎如此面熟!”
乐逍遥躲过一爪横攫,躯犹未直,噼砰一响,赫然有雷电划顶,夜空陡如撕裂般霎时炽耀,教那异魅翕翅裹躯,一惊猝缩。便趁此隙,他抄臂抓住断折的半根塔顶尖橼,心下暗啧:“好硬的爪子,连这都扫断了!”虽不趁手,当雾里节肢爪倏又探攫而来,乐逍遥下意识地绰起断橼木,呼的送出,使一招“圣灵剑法”,乍划即递,顷成“剑一”,搠向异爪来处。
他从来出手奇快,往往后发先至,时当要命关头,更无迟疑。不料剑势未及显威,胸前笃然吃撞,低眼只见爪钩嵌按,外衫已裂。乐逍遥乍感心沉,电光又闪,炽亮形貌于瞬。雾里幽声忽尖,桑螵蛸讶道:“昔在风云顶,我见过你!”乐逍遥心头一怔,怎知何以诧异,不觉的道:“什么‘风云顶’,我又没去过……”
桑螵蛸桀然道:“你所习身法分明源自风魔玄衣神,看来‘风云顶’上又将重新热闹了!”乐逍遥兀自诧然于颜,懵头不解,塔尖雾影朦胧,又多了一人,披氅笼头,赫然竟是曲灵罡。其声凛冽,说道:“当年决战风云之巅,花不败终没胆来!”
桑螵蛸仍蔽于夜雾迷濛处,合翼裹身,隐约便似一蛹。乐逍遥辨不分明,惊奇:“我氽!”桑螵蛸语转吃吃腻笑,如蚀骨销魂,萦钻入耳:“雾月教也没来什么高手,到底让蜀山的剑圣、北国的傲天平白拣了‘风评第一’的便宜!”她言笑自若,幽瞳只盯乐逍遥,仿佛塔尖并无曲灵罡其人。
乐逍遥暗惑:“曲长老怎敢上来?”因闻塔脚荫丛间劲风激掌,荡撒红叶遍地厚披,遂往下掠眼探觑,只见曲灵罡乌氅飘裾,不知与何人周旋未迄。乐逍遥倏吃一惊,转面瞧向塔尖另外一个“曲灵罡”,奇极:“怎么这里又有?”
“不过是巫妄镜象,”桑螵蛸双翅斗展,急风劲送,笑声未落,扇翼荡碎塔巅曲灵罡之躯,随着烟雾漾乱,影消无余。乐逍遥观看神奇,脸孔未及转回,揪胸之爪倏地收攫,拽他投入两对柔翼薄膜覆笼之内,原来桑螵蛸也披乌丝风氅,披罩头额,遥看若常人躯形,只当展伸四翼,分别张扩两旁,翅影各逾三丈,霎然硕似大鹏鸟般。氅内漆黑空虚,犹如无底窟穴,似仅一氅披罩翼爪,并无躯形皮肉。
乐逍遥瞥及其形殊异,登时心为一寒:“怎么就跟发恶梦一般?”他身穿天蚕丝衣,不惮爪钩穿透,“剑一”适才告凝,蓄势未吐,眼见桑螵蛸要拽他卷入氅内黑暗虚空,惊骇之下,急把剑意挥绝,桑螵蛸突然平空遁失影踪。
乐逍遥兀自东张西望,脚下瓦片忽掀,激反冲天,密不留足。尘荡处翼风狂扫、爪影飞掠,他被逼得无以容身,吃紧之余,才知徐子卯、雷震天何以顷即不敌,心道:“纯靠武功凡器,打不着这种东西!”脑后翅合,却拢一空。
乐逍遥跌出塔缘之外,只见小甜甜荡绳穿撞树梢而至,伸足叫道:“抓住偶,快哦快!”乐逍遥怎暇多思,探手握她足踝,小甜甜默催密咒,驱动孔明灯飘离灵岩塔,逸入夜帷雾帐之中。
林梢翼影猎猎追掠,桑螵蛸幽迷诡笑入耳,魅音勾诱:“小娃儿,倆乖宝,把我师妹交出来,娘娘給糖丝吃。”小甜甜提手抵额,敛神聚念,免为所惑,啐道:“娃你的头!”乐逍遥心神乍为一恍,连忙依她方法,自调修罗心法寂守元神,仍有所惮,提醒道:“留心她用‘无生无死符’。”小甜甜不以为然道:“符鸟!她使符伤了自己,这会儿用不成的……尻,害偶也唤不灵许多巫蛊法门,原来曲灵罡偷学‘封神咒’!”
乐逍遥听她语带懊恼,不由称奇:“怎么个封神法?”甜甜:“法你的鸟!这是禁术了,等偶找到‘千手缠’就破他……哎哟哦,你在下边别拽偶裤子呀,要掉了!踢死你哦踢死你哦!”乐逍遥连吃她双足乱踢头脸,忙改手缒绳,往下滑至绳末,聊避一时,瞅见身底云雾深邃,巨灯已离山顶,高高地悬飘于夜空之上,随风悠游。他不禁暗啧:“可别摔成肉泥这么稠!”
铤而走险本已够悬,偏生祸不单行。霹雳电闪,灯顶突然着燃。乐逍遥仰头望出不妙,刚叫一声苦也,正没作理会处,忽见夜空掠翼迅诡如魅之游,由远而近,显然桑螵蛸犹追不舍。乐逍遥既惊又恼,叼烟道:“她怎能飞这么快?”小甜甜扯绳荡着秋千道:“它有翅膀嘛,笨!”低瞄地面绿荫苍聚,一脚蹬他脸上。乐逍遥猝没留神闪避,脑子一昏,啪的松手坠落,边摔边叹:“早知伴小甜甜如伴虎!”
幸有大片茂枝托躯,助籍轻功卸去坠势,往高弹低,稀里糊涂滚下苍树之梢,耳边水声清溅,承身乍陷即浮,仰望夜空残灯炽烧,已无小甜甜身影缒悬其上,似也跳离着火之绳,却不知落到哪处林间,眼前昏暗有萤,雾笼泉池,乐逍遥寻觑不见她在何处,爬到池边,想她刚才举动,隐隐明白几分:“小舔甜机变够快,这样就甩脱了悬在上边的险境,只那一脚叫我有点吃不消……”
他心中诸多牵挂,无一可放得下,稍歇即起,试唤“乾坤咒”不意又应。他暗称纳罕,惊喜宽慰之余,对曲灵罡又平增一层惮意:“雾月教竟有这等人物。下次再遇到他,须得离远点儿。”本来担忧粼儿或已落入巫苗手上,彼强己弱,势难搭救。但遇曲灵罡于此,料想苗人还未找到她。此患既除,另忧又生:“到底谁带走了她呢?”
为免又遇曲灵罡而遭巫禁,先取越女剑别于腰间,稍试运功不畅,一如先前。乐逍遥暗觉郁闷:“搞什么鬼?”急难想通缘由,唯取还神、理气之丸服食,以助调息提神。但静不顷刻,又焦虑起来:“霍姑娘和小桃尚处危境未脱,我得先安顿好这倆,这叫‘送佛送到西’。回去再问问小桃,求她为我指引迷津找到粼儿。”不待内息调顺,起身摸黑而行。四下里怪石丛布,枫叶似火,走一阵渐觉不似灵岩风光。
起初担心桑螵蛸追来纠缠,此刻隐隐竟盼:“乾坤袋又好使了,她若敢再叫我撞着,索性一把‘梭哈’,亦即拼了。等我制住她,还怕逼问不出‘无生无死符’的解法?”本惮桑螵蛸六菱幻谶之袭,但听小甜甜提醒,得知桑螵蛸已遭曲灵罡反制在先,发不成冰毒符,乐逍遥复能使唤乾坤咒,自感赢面增多,为解霍小玉等人之危,不禁跃跃欲试。
然而世事便是这般,当他想寻桑螵蛸一搏时,那半人半妖之物竟没露面。乐逍遥游目四顾,夜野苍雾濛然。奇的是这一路居然也没撞着小甜甜,乐逍遥虽怕又挨她整,心却思念:“她不会有事罢?”又行一段,忍不住唤她名儿。几嗓之后,仍不见应,再唤已然嘎哑发急。
黑暗中传来一声冷哼,低低地透出鄙夷。
“鄙夷?”乐逍遥心感奇怪,寻而探之,只见石壁临崖处,古枫之旁背立一影俏丽,却作道流服色,逸逸有如魏晋风雅。自从听那蓬头黑嘴婶言及诱拐粼儿者乃一顶俊小相公,且有女流反串嫌疑,乐逍遥无时不惦记此层线索,怎奈一再失望,小桃、霍小玉虽也乔妆须眉,究与粼儿一事无涉。他并不死心,陡见前边又有男装俏影,清瘦中透着秀气,尤其腰身分明女儿风骨。乐逍遥大眼顿圆,想起蓬发婶形容之辞,暗感心怦怦跳:“翘了都翘了都!”
犹未抢近其畔,那女修士仿佛背后长眼,头不须回,负手仍眺前峦远景,忽问:“小甜甜在哪里?”乐逍遥一怔,答道:“我若知她在哪里,何苦一路叫唤,嗓都哑了……”心感奇怪,暗忖:“咦,她也识得小甜甜?”
那女修士微哼一声,鄙夷道:“你这小子身边总有许多女孩儿缠夹不清,没一刻空闲了罢?”倏闻此嘲,难得乐逍遥也有惭愧时,当即唏嘘道:“帅没办法!”暗觉此女嗓声殊涩,别有风格,只要听过一次便难忘记,他心念动起,探眼过来:“咦,你……”女修士脸孔侧转,原来罩一煞神面具。
她后颈粉嫩,背姿清秀,不料转脸竟尔形相骇人。乐逍遥猝吓一愣,只见煞神面具霎然幻动,旋耸手形,没等睁大眼瞧清就“啪!”地給他一耳光。乐逍遥若要闪避倒非难事,却因好奇而欲多瞧究竟,浑忘动弹,挨一掌歪趋于旁。手形瞬即旋拢,仍复青煞面具之状。女修士侧目一哂:“凡夫俗子,胆敢近我身旁九尺,便是讨打!”
乐逍遥并非没有脾气,腮颊火燎般热起,眉头一轩,本感恼怒,抬眼但见那女修士目光含谑隐笑,所掴耳光其实也只教一时皮痛,似无恶意。他又听清了女修士冷哂之言,低眼约略数了数距离,自知冒昧在先,便退一步,心想:“我是来打听粼儿,不是来‘打交’地!”适才挨掴吃疼时所攥之拳缩回破袖,旋又探出,指夹半棵卷烟,厮礼曰:“怪不得这个面具如此有型,话腔更是极具个人风格,原来是孤行鳕孤女侠……”
这月黄衫女修士正是前次他在紫烟轩曾经谋面的茅山降师,本与小甜甜作一路寻妖。听闻乐逍遥谬赞,孤行鳕眸色并不缓和,突然扬手作势又掴,乐逍遥提防她面具变幻为掌,哪料这回她改而用手。尚幸见机得快,忙道:“住手!我已站十尺远了哦,还打?”说着倒转烟头,往下一指,果然拿捏方寸无差,两躯间隔恰到好处。
孤行鳕冷然道:“我不姓孤,不许乱叫。”说完拂袖背抄手,仍眺远山雾峦。啪声脆响,乐逍遥终吃她袖风扫颊,歪趋于旁,苦恼之余,兀自风度不减,旋又立回原处,夹半棵蔫垂的卷烟,顾不上点火,赔过不是,问道:“究——竟该当怎么叫法,才算不乱?”话虽出嘴,已作碰钉子的准备,料想她未必搭讪。
孤行鳕负手远眺山景,似想了想,才出其不意地回应道:“我出家前姓薛,如今修行奉仙,应称‘仙师’。”此言既出,不由地脸颊微微一红,尚幸隔以青煞面具,究仍隐敛未露。只是心下暗异:“我本名薛孤行,恩师常说我命犯天煞孤星,留家不幸,唯有出家。既入茅山自幼修行,谨照师嘱,从前姓名便连对一干同门也绝口不提,今时怎么忍不住跟外人说了?”
殊未始料多年之后,薛孤行临危受命,继掌茅山门户,于强敌环伺之间奉领檀香剑的那一刻,她会想起传说中风雪绝巅、缥缈奇花之畔,有这样一位故人堪解茅山灭宗之危。亦即沧桑不改临崖护花、长年守候真情和希望的“剑神”。
“姓‘穴’?”当下她一抬眸,迎触那双睁大投询之眼,乐逍遥喏曰:“‘鲜师’这个叫法果然新鲜,记得我小时候曾去锅头镇尝过当地一绝‘麻辣鲜师’店里的鸳咦哦咦呀鸯锅……”说着咂了一下嘴。
“少嚼嘴,”孤行鳕敛隐面具后的微笑,依然冷言以哂:“你到这里干什么?”乐逍遥心想说来话长,便不多说,只摊手做了个无奈之态,然后问:“是了,斗胆打听一下,不知鲜师有没见到……”孤行鳕目光转盯山麓枫雾迷离所在,似不耐烦耽叨,截口道:“我没看见小甜甜。”
乐逍遥本是要探询她有没见过粼儿,见孤行鳕心不在焉,未知只顾留心惕候何事,他忍不住奇道:“下边有什么古怪?”孤行鳕初不愿答,却又不自禁的道:“我几位同门到这一带寻妖踪,竟失去音讯,适才我远远看见有异光自山麓时闪时隐,直烁往‘一线天’方向,本想循此寻探究竟,被你一扰,又望不见了。”乐逍遥暗想:“没想到我有这么大的干扰性,搞到鲜师的定力都为之动摇了。”侧头啧一声,随她眼光所望方向,移目辨寻雾夜闪光,终没见着,忽咦:“一线天?”
触念所及,省起狄青龙“天平之约”未赴。便纵无心理会,但若误了此约,料想八百龙说得出做得到,不知将会因而牵累多少人命枉丧。乐逍遥怎猜得着“八百龙”葫芦里卖何药,实不愿自送入套,一时煞费踌躇:“粼儿下落未明,我哪有闲心搞什么‘单刀赴会’这般有戏剧性?不如别去了罢?迟些再说?不去又如何?”
正犯犹豫,忽见孤行鳕飘身便走,茅山旁支不以轻功见长,但她裾下微曳款款,犹如步不点地一般,行于突岩嶙峋之间,姿若雁翔回旋。乐逍遥暗觉曼妙,其中究有何不同,却看不出。觑她所去方向似是“一线天”,不由地跟上前,距她约莫九尺处,便没靠近。
孤行鳕并不回头,似察他跟随,冷冷道:“此去乃为捉妖除怪,凡夫俗子跟来干什么?”茅山派本在吴地,她不经意间却显出湘腔,欲掩不能。乐逍遥没留意此节,道:“虽说我是一俗人,捉妖或许帮得上忙。反正也要寻小甜甜,姑且暂作一道……”说话间忽想:“跟茅山女术士作一路,倘遇桑螵蛸这只妖虫,打起来赢面更大了。”
他念念不忘便是逼问“无生无死符”的解法,一心只盼桑螵蛸快些出现。孤行鳕走在前头,袖下蓄掌,待他若逾九尺之距便掴。听毕乐逍遥话语,她不禁冷哼道:“你倒是很挂念小甜甜这顽劣丫头!”乐逍遥无以答,暗觉不然,嗫嚅道:“咦,你怎知我身边总是有美妹走马灯哦?”孤行鳕信步登坡,答道:“还不都是那小妮子说的?”乐逍遥愕道:“她怎能在背后议论我哦,你说?”
孤行鳕嘿然道:“我亦奇。”乐逍遥呐呐忘言,无意间转顾,见有一物搭挂枝头,入眼依稀显熟。他心念一动,走去察看,未觉她步履提速,道衫飘飘渐掩于坡上雾里。到得枝桠前,辨得树上飘荡的是一条青丝巾。乐逍遥摘下一瞧,鼻际馨沁隐隐。
他不禁胸中怦然,自言自语的道:“这条丝巾我见粼儿戴过,应该没错。”想她或在左近,否则怎会有物遗失于此?然而四觑无觅,旷野寥麓,便连孤行鳕也不见了踪影。乐逍遥暗感粼儿下落渐晰,忍不住唤她名字,情急乱寻。
此间山高路陡,昼笼烟云,唤作“白云山”。又因其山顶平正,亦称“天平”。山岩纵横错落,奇形怪状。乐逍遥轻功虽好,腾挪穿蹿之际因要仔细寻人,难免也费一番周折。摸黑兜兜转转,非仅未再觅得粼儿丝毫线索,更奇是连孤行鳕也没了动静。乐逍遥想起当地百姓传言,暗疑蹊跷:“该不会真有山精鬼怪,把人活活掳了去罢?”
思此不禁倍加警惕,抬目扫视周遭地形,无意间瞥见一颗流辉透雾游曳,时隐时现,遥向山顶烁动而去。乐逍遥记起孤行鳕之言,欲待细瞧,流火又失,山道复归昏暝迷朦。他越想越觉妖异,心道:“不会撞妖吧?咱可是‘唯吾煮蚁者’……”因虑果有妖精作祟,倘若粼儿在山上,或已陷于凶险处境,他念及此层,平添焦虑之情,一边往流辉曳过的方向拾步飞跑,一边叫道:“鲜师,果然有古怪……你在哪里?”
黑暗里回声荡入雾谷峦隘,孤行鳕终没答腔。
他只顾往上奔跑,浑未觉察一根逾丈长的锃银圆管从岩隙间暗瞄其躯,管口随他身影悄移,钢丸火药已填入滚膛,机栝引而未发。
沿崖壁高耸的山间窄径攀援而上,巨石之间相隔尺把宽,仰望青天仅余一线。这就是有名的一线天。
有影骤如大鸟,掠眸临岩。
乐逍遥正奔之间,陡觉头顶风生,青袂飒猎。他知有警,稍刹驰势,投眼扫觑兀岩之上。只见踞有一个秃头披氅之人,背负布袋,鼓鼓囊囊,不知所装何物。身影粘栖岩脊,姿形奇特,如枭隼之附。仿佛知道岩下何人,面孔微侧,桀然道:“小子,找人找上一线天来了!”
乐逍遥乍见岩顶青光泛亮的头壳,原以为是和尚,不由想起佛笑痴,待看装束又不像僧袍,因处低隅,难以瞧得更为分明。两相对视,觉那秃子双目精气悍然,身法姿势非俗。年纪却并不老,生得貌相俊白,只不知何以剃成光头。乐逍遥不由奇道:“你是谁,怎知我找人?”
秃子微微裂嘴,其声枭然:“说了你也不知,有人叫我‘夜郎’。”
乐逍遥心感好笑,觉是戏言,忍不住道:“‘夜郎自大’这个成语,我倒知。”
秃子身形如粘在岩角,似落终未落,仿佛壁虎附梁。继续攀岩而上,迳往高处,话声传来:“我从小患失眠症,夜夜睡不得,只好出来游走通宵,见多了蝇营狗苟,然而祸从口出,所遇之事大都说不得……”乐逍遥看其后脑勺刺纹图案,一时辨觑不清绣何物事,其肩后所扛大布袋鼓涨,内有活物挣动,却无声响。但感那人攀援奇快,身如诡魅一般,暗异:“从前在家常听二娘唬我,说世间真有夜游神,通宵出没于郊外,撞见夜里跑出来玩的小孩,往往拿布袋这么一兜,就捉了去,从此回不来。难道叫我遇上了?”
秃子蜥魅般攀岩窜走之影在夜雾里时隐时显,桀声犹萦于耳边:“今儿没撞牙仙女,算你好运。但你更好运是老子布袋没空闲,不然连你也兜了去!九翼青蝠要吸人血,这个顺水人情我得送。”乐逍遥听到此处更无怀疑,在山岩下提指:“哦,原来你就是民间传说中的布袋和尚说不得!戏文里你跟张无忌本是一伙地……”
“狗屁张无忌,世间焉有此人!”秃子往山壁疾兜一圈,嘴突然在乐逍遥耳后冒出,哼道:“说字在此作‘游说’的‘说’,音同于‘睡不得’的睡。”
乐逍遥转头未及,眼前一黑,那秃子迅速晃手抖出一只布袋,往他头上一罩到底,蒙头兜将进去,晃腕甩手,系索捆扎于袋口,熟络利索已极。乐逍遥惊道:“不是说袋子没空闲吗?”秃子笑道:“汝家娘有没告诉你,说不得的话最是信不得?”
事到如今,乐逍遥怎暇懊悔:“我原以为二娘的话才叫信不得……”布袋和尚得意道:“老子神丝袋子不够用,没想到随便使一只米铺买来的寻常布袋也蒙得住人,足见你有多‘肉’!”因要保得无岔,提指欲补点其穴,倏地只听豁然声响,布袋迸开大缝,绽裂为二。
乐逍遥早绰越女剑在手,不待扎紧绳结,自里往外,破袋而出。说道:“寻常米袋?早说嘛!”究因挣出急了,一时晕转未定,打个转刹步免堕崖外,扫目寻时,只见布袋和尚又踞高岩之脊,笑道:“好小子,老子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蒙不住人!”
乐逍遥心下暗称侥:“这回没玩完,只因他未使神丝袋而我又仗宝剑在手。”布袋和尚自顾攀岩登峰,枭然道:“等老子神丝袋有空,咱们再来玩过。”此时背对乐逍遥,肩后所扛布袋宛显人蜷之形。乐逍遥本要发剑将他撩落地下,以消适才之恼,见状心念一动,止剑喝问:“袋子里装的是谁?”
布袋和尚头没回的道:“说不得。”乐逍遥多觑一眼,觉布袋中人身形纤弱,低喘之音非似男子。不禁着了急道:“好啊,你采花来着!不定里边有我识得的妞儿……”想起青丝巾搭挂树枝,必有缘故,情急焦虑,难免疑是粼儿被此人兜捕入袋。布袋和尚嘿然道:“老子没空陪你罗唣,回头再玩!”话声未消,人已窜离甚远,这等轻功便连乐逍遥见了也不免暗佩其捷,纵无飘逸美妙之感,窜走山梁岩壁,停停当当,委实怪谲迅诡已极。
乐逍遥见其走闪迅急,岂容逃脱,心想:“不管里边是不是粼儿,总须救出来看看。”绰剑便追,发一足横蹬岩腰,借势纵身腾越“一线天”,飙入夜雾。布袋和尚横附陡壁一侧,回头稍瞧,眸间影掠宛如御风也似,不禁赞一声:“好轻功!”乐逍遥喝道:“不管你是不是传说中的夜游神,从今以后叫你再捉不成晚上出来玩的小孩!”布袋和尚扛包一窜又逾数十尺,变换身法,姿若树蛙之跃。桀然道:“追得着我,再说罢!”
天平山怪石险岩,素称一绝。乐逍遥轻功纵极了得,当下履险追逐亦提着心,眼看布袋和尚虽然背扛一人,专拣山壁陡峭处横窜攀游,每一跃皆是铤而走险,竟仍轻松从容。他不由望而生佩:“出门前夕二娘所言不差,江湖上果然一山还比一山高。这秃子背着一个大活人专走险壁危岩,仍能如此稳稳当当,单凭这份轻功和胆色,我便不如。”
谷隘另壁之隙,乱石间锃银圆管遥遥移指他二人穿雾纵越出没的身影,终难瞄定。
有手微按,示勿轻举妄动。淡淡野雾时飘时移,一人悄然趋禀:“葛爷,多了一人显是布袋和尚。”岩顶屹影如恒,立有一个朱冠锦袍之人,负手眺天,闻禀不动声色,稍顷才道:“光明顶的散人。”语毕,转面低目,恭然投觑石壁下一顶罗伞。
伞底一个白眉无须老者阖目俄刻,从锦袖里探手拈棋落子,无声地微笑,缓言道:“律香篆,吃你过河卒子。”说完抬眼,望定面前一侍立躬腰陪弈者。
陪弈者生来苍白如粉的瘦削脸孔侧转,目光锐若针芒,迎触岩顶那人投询之眸,冷冷道:“先放卒子过河。”岩顶那人打个手势,待乱石之隙锃银射器悄收,沉吟道:“葛香亭只一事未明。”
陪弈者推棋进取,朝罗伞下端坐的老者躬身道:“葛香亭不明白的事是,魔教的人如何敢入狄青龙一伙盘踞的山头?”
伞下老者提杯品茗,两撇稀疏白眉低垂,眉梢微动,眼皮没抬的道:“合纵连横,战国策古已载之。”陪弈者颔首若有所悟,苍白的粉脸渐浮笑容,摆了岩上那人一眼,低嘿道:“殊不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香篆,你又犯急冒进了。”伞下老者自袖探手,吃掉又一犯界之棋,看陪弈者的棋路已是进退失据,笑觑左右,眯眼问道:“如何?”
雾里穿出一人,趋前禀报:“启禀督公,魏香神报称:巡天仪、测象台已然架定于飞来峰与卓笔峰。”伞下老者蹙起白眉,问道:“最近天象可有星陨?”答谓无。
伞下老者起而观天,目蕴疑惧之色,只觉越发看不透。喃喃自语道:“若无星坠石陨,武林城大较场何故地陷巨坑,而无一人得闻轰动声响?”身后簌然跪伏满地的朱冠锦袍之人,望北拜祈:“天佑吾皇,保大元千秋万代。”
“世间没有什么能是千秋万代不变的,”那苍颜白眉老者仰面喟毕,侧首忽问:“但我想知道究竟。要你们召集的异人,是否都到了齐?”
乐逍遥穿出雾障,忽失布袋和尚踪影。怎知半山麓里兜兜转转,是否反因轻功奇速,竟尔超逾前头?未待探明那和尚的布袋里所藏何人,他自难甘心罢休。正寻觅间,见一小石屋,漆黑里传出一声惊呼,其声娇嫩,分明小姑娘吃吓而唤。
乐逍遥苦于遍寻无获粼儿下落,陡闻此般叫声,怎能沉得住气,立时心头怦然,抢将进去。昏暗中只见一团青褐之影踞坐墙角,他刚入内便觉寒意侵髓,料必遭遇凶险,想到孤行鳕说此地有妖,下意识地欲缩回脚步,心想:“我没了小仙剑,不知还能不能降得住妖?”扫眼觑见石屋里有个韶龄少女被按于暗隅,纤肩颤抖,显是惊慌难抑,却挣扎不脱。
乐逍遥仿佛看见粼儿受欺,气往上冲,纵曾有过丝缕惧意也霎时浑抛脑后,怒斥:“小石屋这种古迹本是供游人观光地,你居然按着一妞在里边干丑事,低俗!”呵毕,料有一打,手往腰后摸剑,却没绰着,顿吃一惊:“咦,不会是追贼的时候把剑弄丟了罢?”本来因虑再遇曲灵罡而遭巫禁,兵刃便未收进乾坤袋中,只别腰带里,哪料竟失于不意。
那垂髫少女转头见有救星进来戳指乱骂,惊意稍减,泪眸浮闪希望之色。但瞧进来的少年乍入便手忙脚乱,刹停原地团团转,不知急寻何物,似此窝囊之辈,岂有盼头?她思至凄绝处,抽泣声又起。
乐逍遥奋勇撞将入来,本是杀气汹汹,待摸不着佩剑,已自慌乱,又见蜷坐地上之女年龄幼小,不论衣着容貌皆与粼儿大迥,当她转面迎觑,果是素不相识。乐逍遥更感沮丧:“这个小得多!”在救不救之间刚要转念迟疑,见那小姑娘双髫在腮旁颤动,凄目流露求救之情,他义愤又炽,操拳道:“放开她,不然没剑也要跟你打一架!”
话声未落,脑后倏发一声冷笑:“剑都丢了,还敢逞强!”乐逍遥听出似那布袋和尚的声音,心头一怔:“他怎么悄没声息地摸到我背后?”蓦然转身,胸膛已触布袋和尚倒伸的剑柄,他认出自己兵刃,不禁奇道:“你啥时捡了我的剑?”
“在你进屋时,”布袋和尚手端发力,推送剑柄撞中乐逍遥胸口“膻中穴”,眼看他倒下,才掷剑于地,说道:“家伙被我拔走,竟然毫不知察。这么粗疏出来走江湖,能活到今天算你运气!”其实乐逍遥本非粗心大意之人,只因适才听到那少女哀鸣声凄,以为粼儿受欺,情急失措,致为所乘。听到布袋和尚嘲讽之辞,他未暇理会,心感苦恼:“我又学个乖,背后有人时,不应距离这么靠近就转身面对他,等于把自己身前空档全卖了出去……”
布袋和尚待他倒地,方始看清石屋里的情景,不由变色道:“老蝙蝠,你不会这么馋罢?这小姑娘万万咬不得!”屋角青褐之影微颤,那人背对门口,并没回头,一个怪异之声突然钻入乐逍遥耳膜,细而尖锐,冷森森的道:“有何不可?”
乐逍遥心头一阵痹寒,暗诧:“明明是极低的话声怎刺耳至此?”他跌坐时靠着墙,头偏一旁,刚好看见那身披深褐风氅之人一张青惨惨的瘦骷髅头般脸,说话时嘴唇分毫不动,只有喉结微抽。布袋和尚道:“老蝙蝠,曾听你说徒儿阎一飞被傲家所害,非找傲雷报仇不可。老哥们愿意帮你的忙,可你也别坏了老哥们的大事!”
乐逍遥闻言忽省,想起一桩往事:“阎一飞?好像在海上已然被萧乘龙和那假冒的斗垮天混战时丢水里喂大肚鱼了都!原来他师父在这里泡妞,还把帐记在傲雷头上……”那青面褐氅怪客森然道:“此刻傲雷便在姑苏,大战之前,我须进补。”布袋和尚素知其好,看他仍按那少女不放,担心一口咬下,怎敢贸然近前,欲进又止,急道:“你要吸血便吸别人,千万莫咬这小姑娘!”
乐逍遥不解,胡猜:“这秃子曾说袋里的人要送作顺水人情,一转眼工夫,如何紧张若此?难道刚发觉误兜了他相好的……”褐氅怪客细尖之语又钻耳游刺,森然之气愈盛:“你叫我不咬,我就不咬,九翼蝠王岂非被你这破袋和尚比了下去?”布袋和尚自忖武功不及,没把握从那怪客手上硬抢垂髫少女,急怒交涌之下,脖上粗筋涨起,但仍沉下气,加意惕防怪客倘有异动,便即阻拦,说道:“你本领虽高,可若犯下大错,九翼蝠王的万儿在江湖上从此不值一提!”
乐逍遥见那褐氅怪客手按垂髫少女肩背,乍看仿佛欲行不轨,但多觑几眼又觉其态有异。褐氅客头顶隐隐升起淡气,左手自按腹间“天枢穴”,右掌抵于那少女“风池”、“肩井”两穴之间,盘腿坐姿竟似运功输气注入她体内,倘想当真咬颈吸血,又岂会等到现下?乐逍遥心念暗动,又瞧布袋和尚急似热锅蚂蚁般,忽觉好笑:“本来我可以告诉他先莫乱急,无奈被点了穴,一时说不得。”
九翼蝠王虽未吸那少女血,素晓布袋和尚往常游戏风尘的懒散习性,从不似当下这般认真,听闻语气甚重,心头一凛,道:“你这秃子从前捉了不少小孩到海外孤岛去教布袋戏,給红番客看稀奇。今儿求我帮你看着这小女娃,竟如此紧张她死活,究竟有何不同?”布袋和尚搔头,面有难色,迟疑道:“这个……说不得。”
九翼蝠王眼光忽转狠锐,冷然道:“你说不得,难道我便杀不得?”乐逍遥听出煞意斗盛,心头一跳。布袋和尚亦觉语气有变,情知不好,怎暇稍耽,急忙抢身上前,伸掌向蝠王右肩捺落,内力催吐,喝道:“住手。你若伤她分毫,关东强雄必与本教反目成仇!”
九翼蝠王左手自按胸腹,右掌抵那少女后肩未离,话声转狠,原本只是威胁,不料布袋和尚救人心切,居然不顾老友情谊,抢先出手,倏以狠招加身。为保那少女无恙,即便重创他也在所不惜,由而足知垂髫少女的死活在布袋和尚心目中有多轻重!
乐逍遥看出布袋和尚这一掌乍似随手斜捺,委实极尽变化精妙,落掌含勾,若是九翼蝠王接招不及,势必震断琵琶骨。得睹上乘手段霎显于瞬,不由地惊佩无已:“我从老苍龙那里学得一整套奔龙爪法,打起架来虽然够狠了,但怎能跟这和尚一掌之狠相比?”
布袋和尚落掌之际,欺身近前方觉有异:“我找着小丫头时,她分明昏迷不醒。此刻神志复苏,难道反是蝠老怪救醒了她?”深知九翼蝠王一身惊世骇俗之能,才出狠招欲保那少女性命,待见九翼蝠王仍坐以行功,往少女身上注气未收,居然目含忍痛抑苦之色,并没腾手相抗。布袋和尚一惊非小,究已刹招不及,动容道:“老蝙蝠,日头打西边出了!”
乐逍遥聚不成内力逼解穴道,眼见布袋和尚此招沉狠迅猛之极,九翼蝠王不挡不避,料必痛吃大亏。谁知布袋和尚掌落之时,九翼蝠王突然趋身右晃,仍坐地难起,腰间发力,上身微斜,布袋和尚的掌缘打在他左膀上,啪一声骨折微响,九翼蝠王目含剧痛,布袋和尚虽已急收大半力道,孰想仍有一小半掌力透过蝠王手臂撞得那少女受震咯血而倒。
布袋和尚自感错怪老友,一时歉疚无已,浑忘瞧那小姑娘当下情形如何。觑觉九翼蝠王面色急转灰败,皮凝冰霜般薄渍,眉心蕴聚一团紫金之气,身竟寒颤难禁,并非挨他一掌之故,不由诧然道:“老蝙蝠,旧疾复发怎会如此之剧?”九翼蝠王歪靠石墙,抚息难定,促喘道:“好……好阴毒的掌力!老子本想护她心脉不受寒毒侵攻,怎奈没新鲜人血吸,自己真气虚怯不继,偏又添上你来搅和,害老子失岔,反被她身上寒毒乘虚而入。倘再不吸足人血,恐怕老命不保!”
布袋和尚奇道:“你如何这等好心助人?”九翼蝠王剧颤一阵,突然面筋搐拧,目含深深怨恨之情,嘶声道:“老子并没好心!本想吸她鲜血,扯衫却见后颈近椎梁处所留紫金掌痕,方才改了主意。当年我命门要穴挨人以同般阴寒掌力猝袭昏迷,落得一身寒患,苟存于世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至今不知仇家是谁……咳咳!”说到激动处,越发牵动伤势,嘴角淌出数道血丝,眼珠翻白,奄奄然犹如曝岸之鱼。
布袋和尚觉他命垂顷刻,急道:“你作了半辈子恶人,一旦改充好人,活该要死。废话少说,且让我输些真气帮你留住一息。”说着提掌上前,捋袖运功。乐逍遥睹此情景,不禁想象一段似是而非的戏文,突然后衫一紧,身悬离地,横着瞧时,九翼蝠王已没在屋角,剩布袋和尚一人在那边愕然转首。从他的眼光之中,乐逍遥后颈毛栗,刚感不妙,耳际钻入一声游锐刺髓般语,森然道:“破賊秃输些真气顶个屁用?这屋里除你我她之外,尚有一个多余的人,这种脓包货色留来干什么?老子要活就得吸瘪他!”
布袋和尚忙称不可:“且留一会,我有话须问他……”九翼蝠王裂嘴露白牙,不耐烦道:“留他一会,我岂非没命?”抢在布袋和尚欲阻之前,飕然掠起,揪乐逍遥蹿入夜野雾林,肩后九支翅胄飘展,片片绽张如瓣,身形之迅,决不在玄神风遁秘术之下,教布袋和尚追赶不及。
乐逍遥暗惊之余,不由生佩:“这家伙轻功之绝,只怕当世第一了。”其实他的风魔轻功起而靠速,辅以步法,极尽迅捷之变;继持以恒,长驰不竭,更凭一身深厚内力修为。昔日他在“瀛外天”因缘际合,先获六层阿修罗心法,而后觅得魔神玄衣所遗羊皮秘术,在粼儿指点下妙习易卦,终于淬就“风魔天下”轻功奇技。
九翼蝠王亦属异禀独具,非仅轻功绝顶,更籍借“九翼青蝠胄”强增掠驰之势,氅襟内嵌机栝,一经发动,背后展张奇翅,奔不多远足离地面,腾空而起,宛如山海经里奇耾国人御云车登霄飞翔一般,巨翅片片豁展翕舞的奇景,更教乐逍遥惊叹壮观。然而九條翅膀卻只有一對在動,其余仿佛仅为助推、平衡之用。两胁后隅更有双翼时张时合,形如折扇,边缘锐利,似薄刃穿缀而成,每片翎长逾八尺,青锋无柄。乐逍遥疑是青蝠王的独门兵刃,又瞧腰后一撮紧紧聚拢的尾翎,不知另作何用?
他因感好奇,一时浑忘将临之厄,只听布袋和尚在后边急声乱喊:“老蝙蝠,且先别急!等我下山另捉个活人給你咬……”九翼蝠王不加理会,反而催快驰势,破雾穿林而翔。但遇树木狭碍之处,胁后一双锐翅如扇骤张,飕地横展岂止十数尺开外,随着两线青烁,削去挡道树木,所向无阻。
乐逍遥兀自叹为观止,心下称炫不迭。啪一声响,九翼青蝠突然携他摔下地面,压折大簇树枝,挣扎又起,借树枝反弹之势斜纵穿雾。乐逍遥正觉奇怪,又啪一响,两人撞到一石壁,跌跌滚滚,堕至清泉边。
总算撞壁时九翼蝠王先着,乐逍遥只肩膀触石,带跌于地,虽亦摔得稀里糊涂,头枕清凉水边,俄顷便复清醒。先试运力冲穴,然而内息无应,也算意料中事。调息之际发觉布袋和尚以剑柄撞他膻中穴,似怕伤他性命,所吐内劲不出二三成,又因怀里贴身揣系小剑匣所挡,消去大半打穴力道,纵使冲穴不成,凭乐逍遥所知穴理,加之一贯被人点穴的经验早已丰富无比,料想无须多时,穴道便会自抒如常。
但忧:“到那时候,老妖蝠已然吸光我血了都!”思此平白栗起,定睛忙觑,只见九翼蝠王伏地不起,有的翅张、有的翅缩,褐氅半搭着树枝杈,摔时扯裂衣衫,模样狼狈。乐逍遥心中一怔,宽怀之余又思:“看样子一时吸不成血了,先前他带病为那小妞行功护脉,徒耗真气不少,挨布袋和尚一掌,反被寒毒侵上身来,惹得旧疾发作倍愈危迫,急奔一阵终于不支。但那是什么旧疾恁地厉害,连这等样高手都吃不消……”
九翼蝠王突然睁眼,抬面恶狠狠地瞪着他。乐逍遥方自庆幸,触及这样一双犹如紧盯猎物的目光,惊得嘴难合拢,心头怦怦跳。忽省:“我面部筋肉可动了!被点的不是哑穴……”此节乍刚想到,九翼蝠王向前一扑,攫他到嘴边,呲开森森白牙。
乐逍遥“噫”一声倒吐凉气,皱起脸道:“不可否认你的牙确实很白,既食荤腥,洁银护齿还……还做得这么出——色,委实令人钦佩。可不可以不咬我噢?”九翼蝠王没耐烦多听恭维,把乐逍遥脖颈大动脉找出来,张嘴就叼。
乐逍遥惊道:“吸食人血这个习性有多不好!其实人血最是不干净,集聚各种病毒,比如花柳麻疯癫痢等等,这还不算最毒的……我可警告你,我的血尤其毒哦,或有肝菌慢慢折腾死你。血中藏毒蓄疾,早在我国第一部医书《内经》里就有阐述,曰:‘邪气居其间’,汉代神医华佗有云:‘五脏六腑蓄毒不流’,谓之瘤。春秋战国就有癌,古亦称作‘岩’字,意思是说这种东西像山一样堆垒而起,又如岩石般坚硬。洪大夫进而论述,说西洋番医称癌为‘横伸’,喻其宛如蟹脚一般四处横伸,随血蔓延到你身上。这么有道的高手早早就‘挂’了,死于病下毫无价值。何必为逞一时口齿之欢,断送将来大好前程?”
生死关头,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夹叙夹论,并不全是虚声恫吓,涉及古籍部分,来自洪大夫昔日领他刨药时絮絮叨叨的口头禅,乐逍遥常年耳濡目染,早已熟记如流,随嘴就是道理。情知一味惊慌没用,唯有晓以利害,即使终不免被吸,也教吸得不踏实。
九翼蝠王嘴已咬他脖上,为要活命,急欲吸食热血,焉有心思理会其他?乐逍遥暗骇之下,忽想:“若能运使内力,必用真元护体磕掉他牙,这才叫‘震’……”可惜这已是奢望。当下无计可想,正是望绝时刻,乐逍遥死不甘心,继续劝说:“不久前我在兰陵渡被迫跟桑十娘接嘴,被她嘴喂天蚕教以毒攻毒之菌入肚,而后又一路中毒多种,蓄于体内之所以不发作,乃因我有抗体,比如书航的‘三婆毒’至今未得尽除,所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当你吸进我有毒之血,洪大夫的铭言警句便得到新的论证……”
不知不觉,九翼蝠王嘴已离脖,仍狠目以瞪,忽问:“所谓洪大夫,是不是左耳后有黑疣痣的那一个?”
“痣上还长一撮银毛呢,”乐逍遥不意峰回路转,奇道:“你也识得洪金宝?”
九翼蝠王听至此处更无怀疑,急揪他后颈,拎举离地,逼问道:“你与他有何渊源?”
乐逍遥沉思未决,心道:“这个很难讲。因为我不晓得当我经常跑出去玩时,他跟我家二娘到底有没一腿?”九翼蝠王自感危在顷刻,见他迟疑未语,越发不耐烦,裂嘴露齿森然磨牙,狠声道:“小孩子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江湖佚闻,到此嚼舌搬弄。老一辈谁不知洪金宝被幻姬追杀,早已死于八百里绝望泽!”说完将乐逍遥脖颈一捏,突出血管,眼露馋婪急切之色,狞笑道:“少男阳壮之血,于我最是滋补!”猛然咬将下去。
乐逍遥忙道:“最补的不是少男阳壮之血,而是那边的小雄獐。我看你当下体积虚寒,而獐血热补,不如咱俩一起去捉?”危急之际,眼觑不远处树丛攒窜动静,枝摇叶摆,似是有獐惊走。只道这番话足教九翼蝠王改变主意,却不知此人所患之疾非饮人血不足以活,莫说一獐,即便眼前摆明有龙凤呈祥,也于他无补。
乐逍遥不料计策一再失算,急想:“为啥说书戏文里主角遇险时往往三两下便扭危为安这么玩得转?而我……”当白牙咬颈之时,骇道:“若洪大夫在此,必笑你吸人血这种恶补法其蠢无比,有如抱薪救火……”本是无心脱口之言,九翼蝠王一听竟怔,眼神变化莫测,缓缓拔嘴,苦涩的道:“那你可错了。当年正是洪金宝教我如此,否则保不住性命!”
乐逍遥怔住,奇道:“这……这有多‘损’哦,损字作医学理解。”九翼蝠王狞然道:“邹圣钟苟延残喘至今,便拜洪氏‘损’字疗法之赐。但也正因为他,使我由人变成鬼!”乐逍遥不觉暗思:“损字疗法?怎么从没听老洪提过……”思至莫名奇憋处,指头一动,暗咦:“行了行了。”
九翼蝠王提他头颈,目光怨毒的道:“就算你是洪氏后人,今儿我这一咬也算回报于他!”说完张嘴咬下,却啪一声遭肘撞牙,往后便倒。
乐逍遥趁机翻滚一旁,活动手肘,殊难相信这样便可死里逃生。转面望时,只见九翼蝠王脸朝下伏趴草间,似已陷于昏迷。想是勉力支撑多时,虚若强弩之末,竟不抵乐逍遥抬肘一撞。
乐逍遥惊魂难定,生怕此人又醒而攫咬,自己失了兵刃,轻功亦似不如,到时必难活命。本想起身逃开,不料腿筋抽痹,又扑跌于地,乃因封穴乍解之故。林雾漾荡,簌簌数下袂动微声,他仰面瞧时,五六人各持兵刃已环伺跟前,并没理会他,只惕然围住九翼蝠王。
有人问道:“陆庄主,怎生处置这賊?”一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走将上前,提剑戳九翼蝠王后背,见一动不动,松了一口气,含愤唾一嘴,方道:“天可怜见,终教此賊栽于跟前。吾儿在天有灵,总算堪慰!”说罢,一剑扎于九翼蝠王手臂,贯膀穿透,钉于地下。
乐逍遥恻然转首,见得又增十几人聚拢,纷显群情愤慨,心想:“先前我以为是獐夜窜,原来那边树丛里有人掩围而近。想是因为老蝙蝠吸死他们家人,这什么庄主大举追来报仇。”一个老道越众而出,手提火把朝九翼蝠王照了照,辨觑分明,乱踢两脚才环视众面,慨然道:“似此魔教妖邪,全是罪大恶极。侠王有令,须将他碎尸万段,枭首挖心,拿到武林大会上去人人啮之,以壮我侠道正气!”旁边有人竖起拇指,称赞:“易真人之言,正气凛然,实教大振人心。九渊兄,寒碧山庄既为地主,此吸血恶魔又是陆家仇人,你意如何?”
乐逍遥在旁揉腿膝麻筋处,闻声转觑,认得其中赫然有易观道、冯氏兄弟在列,不由一怔:“这伙也在啊?”陆九渊手捋颔下微须,道:“蝠賊虽已伏诛,合该枭首示众,以杀魔教锐气。”冯国用揪褐氅一角,笑道:“素闻魔蝠之所以肆虐为害多年,各派屡剿不着,并非他武功高强,而恃身上这件青蝠胄甲神奇。此趟既是陆庄主率众诛此恶獠,宝甲合该归你。”
陆九渊目现憎意,蹙眉道:“妖邪外道这种垃圾东西,我便多看一眼也觉恶心!”易观道点头称是:“既然如此,且由小弟代收。即使令人作呕,为破魔教,我须拿来研究……”冯大先生一听便感不快,冷哼道:“陆庄主既然不要,魔蝠身上物事合该归侠王府缴没,以作反面教材。”因见将起争端,人丛中一老者道:“且莫急议论賊物归属,咱先分尸挖心,以消各派仇恨。”众称然,许多兵刃伸向九翼蝠王身躯,正要动手剥衫戕尸,但听一人啧然道:“人都死了,何必还要辱尸哦?我看不如埋了他,才显得不一样。”
众人闻皆恼怒,转面见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说话,那苍发老者走出来斥:“不要脸!大伙救了你小命,知恩不图报也还罢了,竟还替魔头说话,识相快滚一边去,否则激怒群侠,将你拿作贼伙论处!”有几人应声纷喝:“周老镖头出面教训你,給足了小辈处世珍箴。还不快拜谢?”
乐逍遥指头敲腮,想清才道:“不是你们救我命的,咱为啥要拜?”其实刚才他们虽说仗着人多势众围近,究惮九翼蝠王一身可骇之能,迟疑没敢现身,直至蝠王昏倒于地,众人始敢一拥而出,硬起头皮聚拢于此。乐逍遥适才一句随口无心之言,顿教人人脸红,暗觉斯言似嘲他们厚颜来拣现成便宜。周老镖头怒涨了脸道:“岂有此理,若不是大伙及时赶到,你这不知死活的小辈焉有命在?”
周老镖头发脾气之时,旁边有两个矮墩少年挥铁瓜锤做张做势,乐逍遥想:“我还是别激怒他们,拜谢就是了。”退一步,方要作揖,忽见冯氏兄弟因扯不开青蝠胄,心头焦躁,各提解腕尖刀朝蝠王后颈剐下。倘是别人如此,乐逍遥或会犹豫,但当侠王府的人又在他面前说一套做一套,岂忍得住?
见他身形趋动,两个矮墩少年齐将瓜锤打去,却哪及乐逍遥身法迅捷,瓜锤乓一声互磕,不知他从何方位窜闪而过。两个矮墩少年各震麻胳膊,转面瞧时,乐逍遥已至众人环围垓心,连发两腿,迫二冯不得已回刀护腕。然而只是虚招,乐逍遥乘机撩起那支钉穿蝠王手臂的长剑,就绰于手,说声:“得罪!”伸剑往地上划一圆线,刃光寒激,将众人迫离圆线之外。
他未持剑之时,只似一个寻寻常常的少年,仿佛邻家院里走出来,闲看俗世争扰。但当长剑在握,众人顿觉目光眩然,恍似看不见持剑的人,只有一注剑气。
不论剑指何处,每人都觉剑气侵凌迫窒。
二冯突然认出了他,变色道:“又是你!一再守护魔教的贼人……”
剑气蓄而未吐,乐逍遥为避众目愤注,低眸看着剑尖,说道:“凡事都有个分寸,越过了这个分寸,圣人与魔鬼便无分别。”陆九渊本来蹙眉默立于旁,鲜言少语,但感身畔剑气寒漾,不由地凛然转觑,面孔微侧,目噙伤痛之情,说道:“你拿的是我儿陆剑明所遗之剑。”
乐逍遥心中恻然,感其丧子之痛,便不造次,将剑一横,双手捧还,说道:“仇人已死,还望陆庄主节哀。”陆九渊接剑于手,含悲看刃,道:“蝠怪虽已伏诛,若不杀光魔教妖人,我儿怎能安息!”乐逍遥暗感杀气凛然,不由地心头紧起,揖手说道:“但魔教未必人人该杀。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他本来年少识浅,急切间难以说得明白许多是非大道理,尚幸自小饱聆武戏说书,社戏梨坊究没白混,总算记得些适销对路的台辞。
“你懂得什么!”只道说得动人,不料陆九渊愤恨当头,压根没耐烦听叨,突然提脚砰地踢在乐逍遥胸膛,趁他猝往后跌步倒退,霍然掉转剑尖,向九翼蝠王头颈斩落。此人虽然一身闲绅福态,陡然出手,武功精绝端的出乎乐逍遥所料。
毕竟反应不慢,挨踹时踉跄数步便即刹桩稳躯,强咽下一口涌至喉头的热血,手往旁攫,冯大员外佩剑铮地脱鞘,绰于乐逍遥掌中。家传妙手之快,殊难以言辞形容。冯大员外惊觉失剑,低眼看鞘已空,连拦阻遏止的念头也来不及拾起。
叮一声脆音荡开,陆九渊斩落之剑被乐逍遥伸剑格起。两相交磕,乐逍遥剑头连断数截,猝为一怔:“这口剑怎如此不济?”犹没反应过来,胸口倏地吃撞,襟前嵌一羽翎。抬眼掠看之时,只见一影骤晃开去,绕半弧迅急闪避冯大员外背后,悄隐其身影之中。冯大员外察觉而望,后边哪里有人?
乐逍遥昔曾吃过此亏,投眼扫觑人丛影攒处,方见最外边一汉子背后立得有人,悄悄探出半张瘦脸,诡目偷窥。
乐逍遥自然晓得是谁,暗恼:“尻!又被翎道人暗算了……”掸胸拂襟,扫掉嵌衣不透的翎尾暗器,依然神色如故。轮到翎道人摸不着头,怎料乐逍遥身穿天蚕丝背心在内,不患胸口挨针。
“寒碧剑,”陆九渊斫断乐逍遥伸阻之剑,方才缓缓抬起所绰兵刃,另一只手轻弹剑尖,叮嗡声清,寒光碧漾。乐逍遥登时目为之炫,只听易观道夸:“寒碧山庄镇园之宝!这位小朋友还是不要螳臂挡车为好……”翎道人不服适才暗算失手,又欲有异动,易观道横臂拦住,以眼色示勿,因见不明,乃低言提醒道:“别忘了这小子是厉风行罩着的。”翎道人心头不忿:“难怪你刚才不帮我忙,却是怕了蜀山派!”事已至此,究竟无奈。
陆九渊弹剑长吟:“剑气寒碧,群魔辟易!”看乐逍遥势已不及横加干碍,易观道、二冯等人纷掩朝前,各种兵刃齐搠,将他逼退圈外甚远。便在这时,人人耳边有语细锐钻窜,冷森森的道:“蠢小子,多谢你陪我演一出好戏!”乐逍遥闻言愕然:“什么戏?”易观道忽省不好,动容道:“咱们靠拢太近了,大伙快散退开去!”
叫声未罢,圈内斗地绽展两串片片激张的翅形刃,千锋百翎纵横曳划,其芒迅诡。不等乐逍遥看清,围在九翼蝠王身旁的二十来人已毙大片,瞬即仅余不出七八名。乐逍遥正愣眼不解,周老镖头走了过来,两眼涣然失神,苍髯殷颤,抬指戳点他鼻,痛斥:“不要脸的东西!竟然串通一气合演双簧,诱我们上当……”没等把话说完,脸上先绽一条细横线,随即从鼻梁处坠半颗头,继而身分三段坍倒。
只见翼影忽合,一人呼救声急,落入蝠王手中。陆九渊使开寒碧剑法,与二冯、易观道、翎道人各倾解数,守住四下出路。易观道双臂抖擞,火焰竟燃于袖,随即合掌,催吐焰箭嗖嗖连射,他毕竟眼光老辣,看出九翼蝠王躲避焰袭时显然身形摇摆不定,似在勉力支撑,仍是强弩末势。易观道心头一宽,叫道:“魔头果然邪得可以,先前发现大伙掩追而来,情知气力衰竭,不堪缠战,故而诈死,宁挨皮肉之创诱咱上当,待得大伙聚拢得更近时,老魔头得趁蓄劲一击。但他终是不济,没能把大伙全杀尽!”
九翼蝠王桀然一笑:“杀尽你们不急一时。”虽没把这帮人猛烈攻势放在眼里,终因寒患未缓,不欲纠缠徒耗。霎忽展翅游掠半圈,嘴在乐逍遥耳后说道:“想起来了,我在九嶷山似乎见过你!”乐逍遥闻言大怔,不由茫然称惑:“不会吧?”
九翼蝠王摸了摸额头,似亦想不出何故。陆九渊提剑搠将过来,连乐逍遥也一古脑招呼。此人剑路严密,纵然是在激愤当中,依然章法无隙。乐逍遥连忙退避,头顶突然嗖地坠落一人,他接在手里,瞧见是先前使瓜锤的矮墩汉子,头歪于旁,脖颈牙孔血迹未干,已然气绝。
他吓了一跳:“真的吸血!”头上树叶豁然倾洒,翼影逸入夜空,霎忽无觅。陆九渊等人怎甘罢休,都觉蝠王功力似未复几成,实属诛魔良机,撇下乐逍遥暂不理会,纷朝翼风荡雾处展身追杀而去。纵然他们想与乐逍遥为难,其实也擒他不着。
乐逍遥往另一个方向跑,因惦宝剑失处,不觉回到小石屋。往门洞里探头一瞧,布袋和尚和那垂髫少女并没在内,他摸黑寻拾越女剑,复又插回腰畔,看石屋空空荡荡,难免存惑:“都哪儿去了?还有龙四那伙,他们约我来会,或以绑架粼儿要挟,我总须探明才能死心。可是他们怎没露面?”连日困惑如陷谜阵,到这地步越觉线散珠坠,乱撒遍地难寻理头绪,越想越觉脑乱,不知所处何局?
小石屋无灯无火,昏黑中忽有橙黄光曳,却是来自门外。
乐逍遥到石屋外仰觑,只见七八盏巨大孔明灯破雾曳辉,飘浮在天平山上空。放眼苍山寂寥,穹悬巨灯,此景平添几分诡谲气象,入目又显得非同寻常的壮观。
籍借灯辉洒照,乐逍遥不经意间瞥目所及,见到小石屋外壁一角留刻有字,近前瞧时,认得字以锐器划成,似因势迫,匆匆而就,字迹潦草,仅只一个斗大的“走”字。
“走?”乐逍遥暗奇:“走去哪里?”
连番奔波,本已其乏难捱,但当想到粼儿下落不明,心便焦杀。不觉摸出适才拾自山麓的青丝巾,放鼻际略微一闻,越觉粼儿气息犹萦。他转面四顾,虽不见周围有动静,突然想起曾见一簇游光似往山顶而去。
事到如今,他唯有循此线索一探究竟。山道回旋,行至一方大石洞前,脚下踩着断折的兵刃。乐逍遥暗提心神又觅,前头处处可见残刀折箭,血溅岩壁斑斑。此间分明经历了一场殊死恶战,只不明何以未留尸体。
乐逍遥心下莫名生惧,担心粼儿或其他相识的江湖朋友遭遇不测,或许未见尸体反而多存一线微渺希望。他含一颗定神丸入嘴,拔剑走入大石洞,硬起头皮前往察看,甫当探足未落,洞内忽有劲风凛凛,岩壁光移影曳,一人右手挥刀,左掌推撞,猛地犯将上来,势如疯虎般急。
乐逍遥入窥时已暗自警惕:“可别在此成了‘失踪人口’!”果然一进石洞,侧翼便遭抢攻。总算他宝剑在手,反应迅急,刀光乍然破耀侵颊,他横剑撩腕,抹溅一注飞殷。钢刀坠地,那人掌力猝临,招数精妙,恁奈力道中途衰微,起手虽快,转瞬生滞。乐逍遥挺剑照掌心戳入,钉到洞墙之上,顿教那伏击之人急挣不得,唯嘶声叫喊:“主公!主……主公,快走……走!”
“走?”乐逍遥不由奇道:“走啥?”洞外微光斜洒而入,照在他脚下刀面,钢刀反光折射,耀眸只见那个被他戳顶旁壁之人身著辽东装束,左颊一道血创伸至脖颈,几乎将下巴斩裂。其创往上,连一只左眼球也劈爆,迸出眶边,面孔血肉模糊,瞧来甚是骇恶。乐逍遥不意目触此状,吃了一惊道:“尻,怎么回事?”
那人强撑至此刻,本以为仇敌又返,拼凝最后一股悍气再作死搏,终因气衰力竭,反被乐逍遥一剑制得不能动弹。籍借刀光折射,看清乐逍遥颜容样貌,那人紧绷的面肌顿缓渐弛,身躯软倒,垂头踣地。
乐逍遥认得此是双塔下曾出手为他尝试疗毒的八百龙遁士,怎知因何变成此状,不由急问:“老兄,谁伤了你?到底怎么回事?”那人促喘欲断,伤痛之甚,一时搐然难言,乐逍遥忙蹲下身子,看到伤势沉重,已非药石可为,只有以内力助他暂得续命一时。他心急慌乱,浑忘自己真气不听运驭,附掌按胸,连连尝试不成,懊恼道:“我的内力明明在的,怎么屡不听唤?”
那人剧喘稍定,听见乐逍遥跌足叫苦,他强凝一口将散之气,勉力抬手搭探其腕,稍测即明,说道:“无……无妨。你体内有洗髓经内力混杂,未习少林功法,真气不听驭。”至此乐逍遥始明端的,不禁奇道:“咦,你怎知?这要怎么解决哦?”那人靠壁跌坐,咯血道:“须……须从洗髓经寻找解法。”
乐逍遥一时未暇细想这股洗髓经内力何来,看那人见识非浅,却性命垂危,一怔又急:“老哥,谁干的这事?我……我这时不知怎么相救才好!”那人气力渐绝,歪倒于地,话声微弱的道:“到山顶去,四哥在等你。”乐逍遥束手无措,看着此人瞠眼不动,在剧痛中咽了气,心头一时犹如胶凝糊浆般浑沌。
洞中已无别人,他惦记那辽东死士之言,觉势不容耽,忙往山上寻径攀登,途经一平岩凸台,上驻一口青铜长铗,扶剑立有一个八百龙装束的大汉。乐逍遥过来瞧时,那人垂首不动,早已毙命。胸前有一眼枪杆穿凿之孔直贯后背,血淌遍岩。旁边树杈倒挂一尸,样貌依稀似是昼间在放生池曾会的八百龙高手,其时此人亦从树上悬空倒狙,将乐逍遥猝然制住。
继而一路再寻,所见死尸逾数十,皆八百龙服色。略加察看死者伤势,乐逍遥心头暗生异样惊疑之感:“死的这些几乎全是我在双塔见过的八百龙新援好手,杀他们的更是高杆得很哪!似乎以少胜多,尤其这里一堆横七竖八倒于山路旁的,让我想起那天重返墨宗祠所见遍地死尸的形状……”察看既毕,隐隐猜想上山诛灭狄青龙所部双塔奇兵的人物,最多三五名。但其武功之强,联手之威,决然超出他所能想象的范围。
乐逍遥暗觉不解:“凭八百龙遁甲奇兵之能,就算战而不利,应可使遁术全身而退,自保无虞。但怎么个个都不逃,像是死守而至全戮……为什么宁死不避?”寻至山顶,登峰石径尽处横现一台方岩,雾里寂然独坐一人,手扶棋枰,据台若陷沉思。乐逍遥抬头觑认身形,认了出来:“羊教师!”
羊士龙端坐不动,浑若未觉有脚步声登临而迄。乐逍遥心头掠过不祥之感,近前探眼,方见石台棋局已散,枰有两道纵痕穿梭留迹,入石三五寸。其中一道纵线划痕发始自羊士龙指端,不知所射何人,左近并无其他死尸。另一道纵痕划裂岩台棋枰,状若雷劈之缝,尽头处正是羊士龙的心窝。
乐逍遥鼻际隐隐闻到暗香浮馨,心念霎动,仔细凑觑,果见羊士龙耳后近颈处留有一枚霜花形状的皮下瘀血紫痕。显然劲敌猝至,两相夹攻之下,教他顷绝生机。但纵是奇袭得手,仍料不到羊士龙临死霎间尚能发指力还狙其中一人。
乐逍遥莫名地感到悲恻,转望四周,不知猝袭之敌是否仍在左近,暗加惕防。山顶风声寥落,隐隐飘传一声低语:“来了?”
乐逍遥遍觑不着说话之人在何处,绰剑的手心悄冒冷汗,警然问道:“谁?”
天平山顶边缘岩梢有语,微咳道:“过来。”
“是他,”乐逍遥辨出语音,走了过去,身在白云间,方见晨曦一线微鳞夜霄边隅,绝巅悄立巍躯索然,负手凭风,宽袍缓带,正是狄青龙。
“天一亮就是明日,”狄青龙眺望天际,缓声道:“本来明日就是武林峰会。但我想,还未必这么快!总也须几天……”乐逍遥见他这时候还惦记着武林峰会,不禁啧出声来:“你小弟都被‘挂’得没剩了,还说这些不打紧的?”
“怎么不打紧?”狄青龙面廓微侧,目如朗星。“我们便是为此而死。”
乐逍遥闻语一怔,怎能琢磨得清此时心萦何味。但感不值:“留得青山在。为什么不逃?”
“大丈夫一言九鼎,”狄青龙道,“今天第一课教你晓得,人有时候宁死不逃避。”
乐逍遥心里不是滋味:“为啥?”
“为了等你。”狄青龙微微一笑,目中并无责怪。“当然你若早到些,我们便可一起离去。”
乐逍遥心想:“我若早到,还不是跟你们一起被‘挂’掉了?”挠腮惑憋不已,终忍不住问:“究竟有何图谋哦,你们?”狄青龙道:“时间不多,来了就好。”此人说话本就辞简意深,此刻语因心促,越教乐逍遥难以领会,皱脸道:“先问一下,你们有没有捉了什么小妞儿,用以要挟我就范?”
只道须费周遭才能探出些口风,不料狄青龙言简意骸:“有。”
乐逍遥皱起鼻梁,发指:“噫,你们……”狄青龙在崖前抄掌背对他,语气截然,不容置疑地说道:“想知更多,你须打败我。”乐逍遥怎料有此要求,怔道:“我怎么打败你?”狄青龙在崖边负手缓行,目含沉吟色,缓言道:“不用兵刃,有没把握?”
乐逍遥不假思索的道:“没把握。”狄青龙从未见过这等样人,毫无战斗意志,闻言皱眉道:“未试过怎知?”乐逍遥移步靠前,摇头道:“唉,别试了。我先看你伤势如何……”伸手本要搀扶,狄青龙翻腕奇快,按住他小臂,立时有如巨箍骤紧。乐逍遥忍痛道:“别玩了哦!”
狄青龙本在等他抗击,却无反应,不禁眉关蹙严:“倘若到了群英夺绣时,你用什么本事过关斩将?”乐逍遥压根没这心思,摇头不已:“开玩笑,没事我去争啥绣?四哥,还是让晚辈先瞧瞧你伤在何处……”不论他如何挣手,狄青龙一旦按定便稳如磐石,仍教挣动不得。两人目光对视,狄青龙凛然正色道:“武林峰会头几日虽是例行过场,无非各大派争争吵吵,老的想巩固,新锐想出位。但看情势,终须有争绣一局,少年一代同台过招,也是年轻人磨练的大好机会……兵刃无眼,并非殊死相搏,恐怕仍以拳脚功夫为主戏。倘遇凌家大姑娘,你用什么本领胜她?”
乐逍遥觉得好笑,说道:“跟小娘们儿有啥可打的?就有如瓷器,委实摔打不得……”狄青龙不曾料想这少年毫无争抢风头之心,听到此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老苍龙曾经苦苦推荐你,是有今日一局。不料你身在江湖,全然不似江湖中人!”乐逍遥趁他手指稍松,急速溜手拔出,所使无非家传妙艺,其快难状。
但未及离,狄青龙探手又按于他臂,说道:“单靠快不行。”乐逍遥心念一动,没等箍按严实,翻腕凝爪,连使数下攫势,以攻为守,化去狄青龙箍压之招。狄青龙一见自然识得,微嘿道:“老苍龙对你果然够意思,独门‘八荒奔龙手’都私相授受了。”
乐逍遥想起老苍龙临终传艺,心头一阵感怆,招势稍滞,又落后手。狄青龙横臂一扫,劲风斗激,将他荡跌脚下,负手侧觑,冷然道:“倘在夺绣当场,你便躺在台下了。”乐逍遥对输赢浑不在意,因未吃疼,坐起觑迎,忽咦:“你似乎并无大碍噢!”狄青龙仰望北穹云谲处,哂然道:“傲家兄妹想杀青龙,并没这么容易!”
乐逍遥心下本有怀疑,听到此言,想起上山途遇双塔奇兵死状,莫名生悚。恰如前料,若仅以三五名高手奇袭天平山,而能迅即尽戮狄青龙部,对方艺业之强,傲军中料数不多。无非霜、雷、雪,或再加上鬼力赤。他由而联想前次墨宗祠遍地尸堆的情景,疑愈甚:“难道上回暗助纳兰春树脱身的,也有傲家兄妹其中之一?”所疑并非无凭,只因他曾见识傲雪“穆天王剑”创敌手段。
山石后忽有一语沉浑,接过狄青龙话尾:“蓝鳞剑首有所不知,他们之所以速来速退,是因为我在这里。”乐逍遥未料山顶尚有别人悄伺暗里,不禁吃了一惊,绰剑立起,环顾又无所见。狄青龙眼示岩后,说道:“阁下先前引我追去卓笔峰,错过了此间一场杀戮。”乐逍遥侧头窥望,隐约觑见岩后屹立一躯魁伟,未待看明便感气势肃杀,俨如刀锋临颈。他不由悄问:“这个高我一两头的家伙又是甚么鸟?”
狄青龙蹙眉似稍沉吟,说道:“京都司天散官十四阶,我知有人在此。禁军三卫之神机营、前锋营、骁骑营料也各有部署。魏香神?”岩后巍如天神般的人抱了抱拳,面笼嶽影之中,缓声道:“正是前锋营统领。”狄青龙不动声色,又加探问:“原来果真是魏千户,那么神机营律大人、骁骑营葛大人也都到了左近?”岩后之人不愿相瞒,直承道:“今逢钦天监出来办事,三卫各营怎敢不随?”
狄青龙终于微现动容之色:“老督主难道也出京了?”岩后大汉拱手道:“督公常说,思念狄小侯爷昔在京中情谊。看来狄爷都未相忘。”乐逍遥不料这两人在敌意之中叙起旧来,乃诧:“你们是相识的?”岩下大汉见狄青龙未语,便替他回答:“狄爷当年曾是京都禁军三卫总教头,便连魏某昔亦备受教诲之恩,如今有成,岂能或忘?”狄青龙淡淡的道:“你的刀法不是我教的。”
魏香神在岩后沉吟未决,负手锁眉,说道:“然而行兵布阵、韬略之长,悉出狄爷之授。比如今天这一局,有我在此埋尾,了断终决,不放一鱼漏网,也是狄爷当初亲传策略。”乐逍遥心头紧起,忙问因由:“既是旧僚,怎么同室操戈哦?”狄青龙目露回忆之色,缓言道:“当初我夜奔关外,投雄帅麾下,早与京里旧僚悉数反目。”
言毕,携起乐逍遥左手,迳往山巅最高岩丘信步登临,仿佛未见四麓前锋营带刀卫攒闪渐拢,遍布山头,按刀默排数层圈,森然成阵。魏香神喟:“辽东兵早有不臣之意!”
乐逍遥暗觉一场厮杀将不可免,头皮发紧,低声道:“不如趁敌未成势,杀出去再说?”话既出口便感不妥,心想:“杀将起来,不知要伤多少条人命……”狄青龙虽与他相识不长,但经放生池畔一会,又加连日跟踪观察,已知他性情心地。微微一笑,星目旁瞥,淡然道:“你肯杀人么?”
此触底线,乐逍遥苦起脸道:“可也不能被杀,对吧?”忽动一念,嘴近狄青龙耳边,眼瞧大岩方向,嘀咕曰:“不如咱们擒賊先擒王,拿住魏香神?”狄青龙作状赞成:“好啊,你要不去试试看?”乐逍遥琢磨道:“有你掠阵,凭我轻功之快,应可一试。他厉不厉害?”狄青龙道:“刀神世家,他是第三代。”语声微顿,看乐逍遥眼已大起,才缓缓地接下去:“就我所闻,还从来没有人试出过他的深浅。”
乐逍遥心中一凛,觉此言似非唬他,皱脸曰:“有这等神?那么当今使刀豪杰里头,算谁最强?”狄青龙沉吟道:“以我想来,刀术成名者无非魏香神、卫猎鹿,或许还应算上秦横。”卫猎鹿一出即杀的刀法,乐逍遥已曾领教,闻即悚然,暗思:“单凭卫猎鹿,我决计不胜。何况‘刀神’排名在他之前……”听到有提第三人,奇问:“咦,还有一个是谁?”
“刀王,”狄青龙信步登阶,道:“那个求醉的刀手,有个徒弟叫作破刀,原是鞑靼人。”
魏香神在岩影披笼中说:“京中禁军三卫,十八般武艺无不出于狄小侯爷传授,只我是例外。”
“所以香篆、香亭不方便来,”狄青龙不必稍想便知其意,拾阶登梯,携乐逍遥犹如散步漫行,丝毫不为三军环伺所动。“律香篆还只你这么大时,随我学临帖,如今有成,使一对大小狼毫。至于香亭,他所习甚杂,我常虑他杂而不精……”
乐逍遥低声催道:“先别扯长了,四哥。都说你是计策大师,眼下势急,快教我个法子,好让晚辈护你杀出去……”狄青龙嘴边挂着微涩笑容,道:“计策也逢对手,我不该轻觑了傲霜。如今失算,丧了专程来点拨你拳掌功夫的羊士龙,枉负老苍龙一番苦心。”乐逍遥思及老苍龙,感其抬爱之意,语声嘎然:“为什么苍龙前辈他……”狄青龙似料老苍龙已遭不测,此是他们的命运,便如视睹羊士龙诸人亡故,并无多少悲伤,只微嗟然:“他要我这么做,自有道理。当年投奔雄帅,也因苍龙大哥力劝之故。朋友相交靠信义,我不必问为什么!”
乐逍遥倍感稀里糊涂之余,忽发奇想:“如能逆转时光,重返当年,或可寻因溯源,搞清一切原委。比如老洪是怎么回事、我爹娘又是怎么回事,或许还有老苍龙他们来不及吐露的秘密,一切的一切……然而时光怎么可能倒流?”思至绝不可能处,线索越发渺然。但见阶下聚围渐众,刀丛森密更胜适才,显然早有布置,既围定此台,伏兵络绎不绝。
魏香神道:“劳请狄爷移玉,随魏某回京谢罪。”语声铿锵,中气盛然,岩梁隐隐为之震撼。
乐逍遥触念所及,回想老苍龙为他殁故的昔景犹晰,一直追引为憾,当时未能为他做些什么,眼下狄青龙也因自己而陷险困,乐逍遥更无迟疑,决念卫护到底,不惜冒死与群敌周旋,绰剑说道:“谢个屁罪,咱杀出去!”
狄青龙按他的手背,似只随意为之,竟使剑抬不得分毫,目光炯然的道:“前锋营经多年训练,千刀如一,浑合无间,便如神刀联刃绵连无边。你只有一支数尺剑!”乐逍遥嘴做个懊恼无奈情状,待狄青龙移手离腕,突然大眼一圆,双臂斗振,说道:“岂止一口兵刃!”言毕迅即唤放乾坤咒,翻掌反荡之间,数十支刀枪剑戟洒然倾激,簌簌射向台下。
狄青龙不料他如变戏法一般忽出奇着,难免错愕,怎知乐逍遥先前登山途中,一路遇见八百龙死尸陈骸,遂拾其兵刃收藏于乾坤袋,此刻情急抛将出手,果收猝出不意之功。排前列的一群禁卫刀手乍感眩目侵寒,头盔齐唰唰掠落脚后,随即刀剑反柄撞胸击腕,应生未及,纷纷倒跌。
乐逍遥看到众卒面色惊诧,纷从台下倒退规避,心头积郁如随刃撒倾泻,遂转大笑。狄青龙蹙眉瞥目,觉他眸间却蓄有泪,悲愤深萦难释。乐逍遥此着乍起虽显威风,毕竟真气应驭无多,撒刃去势瞬即告竭,第二排佩刀卫倒退七八步便刹步不动,森然凛立,凝看兵刃射临身前,竟不避不挡,任由乱刃劲衰自坠,斜插脚下。
乐逍遥笑转怔愕,非因所撒器械转眼间去势衰绝之故,而是未料前锋刀卒居然悍勇不怯,初受惊扰之势霎刻顷消,围困之阵依仍坚若磐石。狄青龙笑觑他愕然之颜,峻眉微轩,问道:“如何?”此刻仍未因身陷困境生忧,反为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禁军备感得意。
台下禁卫踏前复归原位,仍似先前围逼之严。乐逍遥啧然不安,道:“非要逼咱大开杀戒不可?”想起日前所遇河西死士亦是如此有进无退,手心汗盈,缓缓举剑平指,事到此步唯作一搏。狄青龙道:“我不杀自己学生,也不许旁人伤害。”
猝出不意,食中二指已搭乐逍遥持剑之腕,似未使几分劲道,乐逍遥手臂垂下,一时麻木难抬。只听魏香神遒劲之声又起,凛凛传来:“他们眼里只有皇上。对乱臣賊子,手下不会留情!”意为警告石台上两人,须知自重。
乐逍遥本就不愿杀伤人命,回思墨宗祠一役惨烈,犹感触目惊心。回望身后已无路可走,绝壁之外便是云笼苍山雾漫谷。不由惶然:“那要怎生是好哦?”心头灵机忽闪,记起粼儿曾以打穴精准之法御敌自卫,或可避免徒伤人命,但恼:“本有一法,可我不会点穴……”
狄青龙立崖边眺看云底深壑,说道:“苍龙大哥知你武功无甚根基,要我请来羊士龙,本为由浅入深,帮你扎一扎底。然而我有张良计,别人有过墙梯,八百龙潜有傲家的耳目卧底,坏我大计。”乐逍遥听此方省一层缘由:“原来干掉羊教师,等于抢先抽掉梯子这么绝!”狄青龙却无多少懊恼之色,仍是一如既往的从容,沉吟道:“不过真正的好计,往往能够绝处逢生。”言毕转觑,问:“你不会点穴?”
乐逍遥挥剑虚劈,作势吓唬聚围阶下的禁军,却无一人为他所动。他暗啧一声,移回目光,道:“其实我是大夫这么专业,穴位虽熟,怎奈没人教我打穴法门。”狄青龙微微点头,眼光渐亮,仿佛深暗隧道尽头终现一束微光可望,说道:“我以往在京中教艺,从来离不开羊兄弟于旁攘助,因为由浅入深,帮年少一辈打磨根基,循序渐进,他比我在行。如今没了他,对于你这种根基稀里糊涂的小辈,委实不知所措。”手触乐逍遥掌心,悄递一方折褶的小布团教他攥定,眼光示意收好勿失。又道:“活棋走绝,唯有见现拾现,全凭造化。便教你一套打穴手法,来日或许有用。”
乐逍遥心头热涌,不禁语哽:“为啥对我这么好?”狄青龙手按他肩,注目瞪视片刻,欲言又止,终只一嗟:“造化弄人,各自际遇机缘,谈不上好坏。”乐逍遥懵然点头,本想乘机询问粼儿是否在八百龙手上,狄青龙语转促然,低声传他打穴发劲窍诀,目现催意的道:“大敌当前,我未必有机会多演几遍这门手法,你须好生瞧着,且记招数变化于心。”
乐逍遥瞥一眼围近之众,暗觉时机不宜,犹豫道:“他们哪肯給咱学招的机会,不如……不如先杀出去再说?”本想探问粼儿下落,狄青龙轻手悄拍他掌背,示意小布团有要紧线索须先揣好,不待乐逍遥开口相询,忽问:“可知禁军为何迟迟未攻?”乐逍遥一怔,猜道:“念旧?”
“不,”狄青龙笑了。摇了摇头,侧转面廓极目天际,晨曦已然跃入瞳间。“他们怕我。”
因见乐逍遥瞠惑不明,狄青龙又道:“确切地说,是怕我死于此。老督主想留活口,要从我这里逼问雄帅通盘方略。禁军前锋犯了迟疑,因虑激斗中不得不杀死我。”魏香神忽道:“只要狄爷移玉回京,大家不必斗个你死我活。”狄青龙摇了摇头,问道:“可知我以何著称于世?”魏香神答道:“狄爷的连环计固然出人意表,但好计须由活人来使。”狄青龙笑:“你的意思是,狄某若死了,连环计也便随而失效?”
魏香神蹙眉道:“通常如此。”狄青龙大笑,振袂道:“但愿如此。”乐逍遥怎知他们对答何意,兀自发愣,狄青龙指端轻敲他手背,敛去笑容,低嘱:“好生记我招数演变。”袍袖随即荡激风尘,双臂横曳之间,躯影霎如幻显神龙盘旋谶形,圈圈交炫,荡洒四扩,但闻一声沉啸宛然龙吟夔嗥:“八荒天龙!”倏然身入禁军丛中,迅若天龙夭矫。
魏香神眼光微变,疾喝:“众卒退开去!”劲声甫出,展动身形荡尘飞迎。
乐逍遥突然插在中间,只一晃身便斜斜切入阵眼,抢在禁卫军反应未及之前,剑如长虹贯日,穿越人丛间隙,刺魏香神肩窝。
此招无章无法,全然不合“乱剑诀”后发制人之意,亦非“圣灵剑法”招数。匆急而为,实属铤而走险,心想:“大家绝对想不到我还有戏得唱,这一出仍然叫‘擒叉先擒叉叉’。”他念念不忘要尝试扑捉禁卫前锋头目,非为逞强,只因痛憾昔日老苍龙为他而死,不愿再看狄青龙悲剧重演。是以无心学招,奋然挺剑抢狙在前。仗风魔身法之速,狄青龙和众卒都拦他不及。
魏香神跃然未迄,迎面已有一注剑气迫寒。时当混乱昏尘弥横之中,怎暇觑清剑从何来。乐逍遥料他措手不及,倾出步法诡谲百变,不断籍靠群卒遮掩,晃闪穿梭,乍似迎面飞狙,俟当魏香神双脚落地,乐逍遥的剑芒倏移至背后。存念仍不杀人,致剑虽快,只取腰眼,仿粼儿手法戳穴。
“好身法!”魏香神低嘿一声,目含赞色,听风辨形,不慌不忙撩臂遥扫一掌,劲风猎猎反拂躯后,迫得乐逍遥只有中途收剑旁略,避过掌力扫荡,脸颊犹感劲风扫痛,暗惊:“‘强’就一个字!”
魏香神洒然收掌,背抄手于腰后,不经意间与乐逍遥隔一卒背对而立。两人都没回头互觑,只那卒子愣眼呆望腹下,原来乐逍遥反转长剑悄抵其裆,顿教没胆妄动。魏香神道:“我刀下不杀无名之卒。”乐逍遥冷哼接茬儿:“我也是。”那卒以为指他,忙自报万儿,虽惶然不安,仍白着脸道:“有名有名,廖……廖永安。”
“不是问你,”乐逍遥倒撩一脚,绊廖永安嘴贴地滑跌丈外,随即剑抵魏香神腰后,左手抬而抚腮摸嘴,掩曰:“不怕告诉你回头抄我家里去,咱叫上官小强这么酷!”既与官府中人打交道,谨记二娘教诲,不得不多留颗心眼。
话声未落,魏香神反手抄腕,斗然吐劲痹撼其筋,震剑落地。乐逍遥运驭内力不应,已遭所制,半身沉麻僵木,险些歪趋倒地。魏香神面不须转,手按他右肩,指箍琵琶骨,犹如巨箍砸压。乐逍遥忍疼不哼,心下懊恼:“说好了打配合的嘛!狄老四这厮跑哪儿去啦?最讨厌就是这种,带球自个玩,不帮忙……雀他!”
此非怨狄青龙,只因乐逍遥身法奇快且诡,霎然溜闪而入禁卫众军深处,滑似泥鳅钻窜,既越前头,岂容相顾?
禁卫众军分立两隅,齐唰唰让出一条道。魏香神单手横伸,扣按乐逍遥锁骨,眼望狭道尽处,说道:“游戏玩法改了,由你不得。狄四爷,你来换他如何?”乐逍遥究仍不甘,几番提手本想乘机胳肢他腋窝,终因锁骨遭箍,力不能逮,手伸半途便又颤垂。
狄青龙仿佛未见乐逍遥遭拿,依旧好整以暇,砰一脚自袍下扬出,踹送身旁之卒跌飞离地,滚滚腾空,迳入人丛里,朝魏香神面前撞来。乐逍遥提醒:“砸过来了。”魏香神随手拦架,轻描淡写般地送掌推那禁卫军回飞。
狄青龙踢那军士离地之时,显是脚尖稍使三分劲,就势踹闭那卒子穴道,送躯僵飞有如沙袋横掼。但当魏香神信手拨转,掌端悄带,竟已顷即解穴。那军士不甘在同僚跟前丢脸,半途拔刀,劈至狄青龙身前。乐逍遥从未曾睹此般过招较量光景,看得心为之敲,暗为狄青龙捏汗,忍不住又欲伸手胳肢人,但终不成。
钢刀烁然劈近狄青龙额,他才以两指夹住刀头,内力斗吐,钢刀锵然从那士卒手中震脱。魏香神投目之时,那卒子失刀倒跌数十尺外,激尘豁扬。魏香神道:“狄四爷指力倍强,不在傲雷之下。”说话神气和缓,仿佛老友茶叙,但突起一脚,踹送二卒朝狄青龙撞去,二卒穴道未封,同时挥刀左右交斫,夹击狄青龙于垓心。
狄青龙道:“所以你先遣人把我引开,否则傲雷不仅要废一只手。”乐逍遥闻言暗咦:“难道傲雷曾被他废过手?”脑海回思霎省,记起傲雷似有一只手不适,原来有患。噼啪声响,两卒倒转去势回飞,被狄青龙妙手还施,抡刀难刹,身不由己地撞至魏香神身前。乐逍遥见狄、魏二人将活生生卒子踢来送往,此般相较直如抛掷沙袋也似,心下惊佩无已:“开了眼啦!竟有这种玩法……”
魏香神道:“当年狄爷夜奔关外,傲雷不过十来岁,却奋勇追赶,孤骑遇困于八百龙阵中,遭你所伤。如今你也尝到了孤立无援的滋味!”说话间抬掌,两卒之刀未近其躯,钢锋猝折半截,飕地落绰魏香神手上,随即横抹,两卒身首异处。魏香神伸刃迎血,垂眉道:“以血祭刀。”
不料此人手段狠决似此,乐逍遥心感恻然,只听狄青龙道:“这样对待自己部属,虽驭万众,你才是孤家寡人。”魏香神闭目不看众卒脸色,不去想象他们心情,觉得他们根本不需要有自己的心情,语声索然道:“等他们爬到我这个位置,便会知道众人之上,从来寂寞。”
言罢,松弛五指,任染血刀锋自坠。多年之后,当他勘破一切,横刀自剃,落发荒山野寺,终老青灯古佛前,仍然排遣不尽这份寂然落寞之绪。
顿悟寂庙静刀。
得徒刀小小。即第四代刀神,小小江湖刀小小,小小鼻眼小小心情。芳草天涯负刀,长随小忆流连……
忽飒声疾,魏香神甩手连连抛送,拽投身旁四名带刀校卒朝前飞撞,如有默契一般,四卒半道里拔刀齐攻。寒芒如练相贯,霎若白虹一带,卷裹狄青龙垂手凛立的躯影。乐逍遥本以为他神兴索然之下,未必仍要衅战,孰想魏香神的索然,则意味着大战。
狄青龙微浮一笑:“你仍不肯出刀。”并不慌忙,待四道刀光卷得更近,信手横拨,或捺或点,快得手影似未曾动。即使有心教招,似此促急纷乱情形下,乐逍遥抬眼细觑的工夫也没有。
四道刀光如遭魔法牵引反转,骤然回移去向,游龙般穿进人丛间隙,却不擦及其余禁卫分毫。魏香神眼不抬睫,说道:“刀一出鞘,决绝生死。我只想你知难,趁未到那个时候……”话未言毕,四名校卫后腰穴道乍遭狄青龙所拿,抛投之时忽然松开闭禁之穴,一时眼眩神乱,挥刀倏然劈至魏香神身前。
乐逍遥不知魏香神此举乃为试探狄青龙武功进境底细,但见四卒抛来投往之势愈显猛恶,乱刀无眼,直教心悬气促。惟恐狄青龙倘有闪失,命丧于斯,暗盼他技胜一筹,待见狄青龙拨回四卒反撞劈斩之势越发迅急,究因身在魏香神旁,亦处刀锋所向。若是魏香神稍有差慢,不免连乐逍遥也受殃及,虑此又惮于心:“我日!魏刀神虽然高大粗厚,怎抵得狄老四撩拨刀头的手法迅猛劲恶,可别劈穿了他,连我也一块儿給抹杀在旁……”
眼见四卒联刀如银练飞缠而至,旁边已有些卒不得不退跃规避,足知势骤。乐逍遥头额冒汗,只盼魏香神拽他同避锋头,哪料魏香神纹丝不动,仅腾一手左拍右承,四卒掼飞未坠,钢刀飒飒激转,已落于魏香神掌心,仿佛遭磁石吸摄一般,四支刀在他掌上交叠飞旋不失。
蓦然之间,魏香神背后连有数卒摔飞头顶上空,此起彼堕,混乱中但闻狄青龙语含微诮:“你想探我底细再取决出不出刀,终是探不到。”乐逍遥咦一声转头:“狄老四怎么跑到后边去啦?”魏香神无须回望,已觉劲风猝临,一道指力嗤然射向他颈后“大椎穴”。
“来得好,”魏香神仿佛早等着这一刻,反手撩送四刀于后,嗖嗖连串犹如一线。乐逍遥正看得目乱,魏香神道:“此来江南,恰逢武林峰会在即,我对凌家的七魄剑气指法、傲二的弹指惊雷,以及狄四爷‘天罡指力’的造诣进境很感兴趣。”话声铿锵之间,四刀联锋迫指,狄青龙弹刃迸碎其三,洒然飘身落地,立于魏香神背后,拂手送撒断刀碎刃,飒地激射魏香神躯背。
刀屑碎撒之势迅迫难当,魏香神惟退一步,飒然旁掠,栖至岩顶,巍如天神威凛。负手蹙眉稍瞬,嗟:“你若专力施为,必破得四刀联锋。”
狄青龙牵乐逍遥之手,从容登回石阶之上,说道:“狄某意在围魏救赵。”乐逍遥目眩头乱未定,不意又返崖边,懵然道:“我不姓赵哦。”转面始见狄青龙肩窝嵌插一刀,直贯背后,才吃一惊。
魏香神终感奇怪,侧面投眸,道:“四爷长历江湖心早冷,今竟肯为此人挨我一刀!”狄青龙道:“想是你我的心都未冷,不然这第四刀本可封喉。”魏香神背对石台,蹙眉道:“彼此旗鼓相当,魏某封不了四爷的喉。”
乐逍遥见狄青龙面色不安,以为伤痛之故,连忙掏药来敷,说道:“四……四爷,且先包扎。”移身时有意遮挡狄青龙肩伤前边,免被台下禁卫众卒见状来乘。狄青龙抬手捺开他递来的药膏布,目隐忧虑,低声道:“先前回合之所以大致持平,乃因他未出神刀,即是未戮全力。”乐逍遥未见魏香神带有佩刀,闻言称奇,猜想:“啥的神刀?他名唤香神,难道传说中秦红棉的绿波香露刀落他手了……”
“刀名‘天意’,天意如刀。”狄青龙觑目遥投,未见魏香神随身携有“刀神”一门独传兵刃,亦感不解,因之愈增隐忧忐忑。但见山顶又增新卒数众,来者各皆少壮精悍,悄构合围待机阵形。狄青龙收目说道:“幸好在山顶之上,前锋营难以展开联刀围攻之势,倘在平地,无须魏香神出刀,你我便得告陷无侥。”乐逍遥无心多理处境怎生不妙,欲替狄青龙拔出肩嵌之刀,以便止血敷伤,狄青龙却示他眺向山外云巅,悄告:“此刻风势不定,若要脱身,须得把握时机。”
乐逍遥顺他视线转望,眸里光亮时隐时显,雾中有孔明灯飘荡在距离山头不远处,灯下垂绳飘索,令他想起先前小甜甜之缒,乃咦一声奇:“谁整的?”狄青龙道:“是我早先教人作的布置,以备不预之需。”乐逍遥至此初省,暗佩此人心计缜密,但又不解:“怎么不拴定哦,搞到四处飘这么吊诡!”
狄青龙道:“这些巨灯本有绳索固定在山顶上空,想是被人解绳破坏了,还好尚有剩余。”乐逍遥初望巨灯离此渐近,怎奈山上风劲,转瞬之间又飘移何止百来尺远,而且仍在晃闪愈离,笼入浓云迷雾之中。他感无望靠此脱身,皱起脸道:“咱没孔明借东风的造化,多半无缘沾着那盏孔明灯的边儿!”往阶下一望,见前卫众军将盾牌并列,森然蓄定合攻阵形,更感头紧:“就算要等风把巨灯吹近此间,恐怕官兵不肯这么配合咱。”
魏香神道:“督公亦知四爷行藏,纵然魏某感念昔恩,奈何职责所在!”乐逍遥本来存此愿盼,待听魏香神把话摊明难处,心头越发吃紧,知必无通融余地。摇了摇头,暗思:“既然要开一场恶战,且先替四爷搞定肩伤再说……”因虑厮斗中失散难聚,忍不住又想询问粼儿下落,嘴刚要张,狄青龙先已截然道:“天罡指力和完整的功夫你已无暇随我习练,我想知道你的内力为何不能运驭如意?”指搭其腕,一探脉门便蹙眉不展。
乐逍遥只得答道:“说来话长。大概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你有没办法哦?”狄青龙摇头,提手打开乐逍遥又递近的膏药帖,冷哼道:“上乘的武功未必全得依赖于内力驭使,有几分劲便用足了这几分劲,顷刻巧制敌人,亦不失为高明。凭你这等样得天独厚的身形步法,若仗手捷脚快,即便内力一时困蹇,也不见得没有出奇制胜的家数!”
乐逍遥空眨大眼尚未领会何意,狄青龙不耐烦纠缠,扬手掴开他又递来的膏药布,疾言道:“你这小子不愿杀死敌人,婆婆妈妈,剑法学得乱不可恃,离了内力便无是处。”乐逍遥拾回膏药布,又递将过来贴伤,闻言倒不气恼,唯劝:“且先敷药,等会再奚落不迟。起码……”
狄青龙头大起,蹙眉道:“再等就没有机会了,且好好瞧着,能记几下打穴掌法便算几下,留意我使掌时的步法变化,二者合一,教敌人捉摸不定,即使乱军围困之间,仍能游刃有余。”乐逍遥低嘴吹膏布,咕哝道:“尻,这块金创药膏布沾了许多泥土粒儿哦……”正忙于噗噗吹土,但听魏香神提声道:“纵然再多三分敬让之意,至此也算仁至义尽。狄四爷,士卒已等不耐烦了,你意如何?”
乐逍遥持膏药布欲敷,耳边骤生袂风掠响,只飕一声,数人展身掩近石阶之上,来势迅急,刀芒纵横侵烁,联手先行邀斗。狄青龙迎将过去,入寒锋之圈,洒然拂袖道:“不必再等。”
却与先前不同,此番出列衅战的五名禁卫刀手各以铜铛护面,仅露双目悍然。其中两人左手持盾,右绰短刀,猫腰趋背,疾步游走,并不贴近抢攻。狄青龙只瞥一眼,淡然道:“好,这个配合倒新鲜。”另外三人均使双刀,每人左右手所持兵刃长短各异。乐逍遥看中间那颀身刀手英气峻挺,步法沉笃不浮,旁倆则是穿梭跳跃,极尽灵活机变之能,倏然夹攻过来,出刀迅若飓风卷荡。
他吃了一惊,刚要上前帮援,斜刺里忽有一杆长刀横拦。
乐逍遥恼:“尻!”送手投出药膏布,啪的贴那使长刀之人脸上,猝教吃了一惊。乐逍遥趁机发腿,踢其手腕,却被护腕所挡,没能把刀踢脱手。他待要多运几分内劲,左右翼又有两杆杀阵刀撩来,先前挨踢那人也回搠一刀,欲将他逼退到台阶上。
乐逍遥运功告蹇,绰手取剑未获,才省不妙:“剑丢哪里了?”只见台下禁卫队中有一人提刀撩耍越女剑以示,目含衅色。唰唰唰,三杆长刀从左、中、右方位齐攻,迫他顷绝转寰余隙。不得已跃回石阶高处,堪免一厄,心下暗警:“跟先前不一样,这回上场的都是使刀好手!”
飕一声响,盾墙间隙射来一支钩矢,似以弩机所发,猝临奇急,破风飞撞之势更是锐猛异常。好在乐逍遥眼疾身快,晃头侧闪开去,钩矢撞在岩石上,嗖地反弹而回,低曳链索,缠住他那只微跛的小腿。几名卫卒收扯细链,拽翻于地,乐逍遥措手不及,往阶下骨碌碌滚落,三杆刀已迎在躯前,直教倒抽寒气:“噫……”
嗖嗖嗖,三支袖箭扔出,随手射向阶下刀手。本觑得准确,怎奈内劲难运至手端,去势无甚力道。那三名禁卫刀手也非寻常脚色,各提一手拨打而回。乐逍遥欲待再摸囊寻找昔日收藏的袖箭未及,慌忙翻身滚避,三支袖箭擦躯而过,打得石阶迸出火星,足见劲道回激之强。
便趁此机,乐逍遥手按阶石,借势横身弹腾而起,发脚飞抡,牵引那条缠踝之索抹向刀锋,掠刃削断链子,得脱其绊。此着虽耍得奇巧,却也甚险。乐逍遥暗叫一声:“粼儿乖宝保佑!”就势把那一脚抡到尽,砰地踢翻一人,迫退其俩,足未落地,觑定刀丛里那个拾他宝剑扬示的卫卒,猛然扑将过去。
身在众军之顶,正要使一招家传快手夺剑,底下突然耸抬数十支长刀齐搠空中,其丛之密,教吓个跳:“噫……”总算身法未告衰竭,提气忙往上跃,发足虚踢几下,又腾高些,教刀尖搠不到臀股。一口气犹未缓,刀丛里又嗖嗖嗖扬射许多钩矢飞链箭,密密麻麻地撒向他腾空之躯。
乐逍遥惊:“说书戏文里敌军哪有这么厉害?”势不得已,急忙抄掌掠手,拽着一条飞矢链,猛地扯起一名弩军掼将上来。情急抓狂之际,忽觉手劲倒也不小。那卒被扯至他身前,后躯密密嵌钉钩矢,虽有甲胄防护要害,也教吃不消。乐逍遥凭借那弩兵遮挡乱矢之袭,得以幸免一劫,发足蹬那弩兵胸腹,踹其跌回阵列,哗啦啦压翻一群人,又借蹬腿之势,飒然弹飞而离,溜回石阶之上,身避岩后,耳听一阵叮叮当当响,追矢磕石纷迸火屑。
乐逍遥头缩岩后,大眼溜圆:“噫!不想真的打仗有这么凶险哦,平时我玩熟的那许多打仗游戏都没得发挥了,吓泻的粪也跟脸色一样是青的,俗称‘粪青’……”待岩石乱磕声歇,方敢探出头来张望,头顶忽栖一鸟,似因夜惊而落,登时不免也吓他一跳:“氽,什么玩艺儿?”头未缩回岩下,噼砰忽轰一声响,刀盾丛间有火光绽闪,显有铳射。他埋头岩后,见裆下啪地掉一焦烟犹冒的鸟。
一时百感交集,眼为之傻。“咦,烤乳鸽?”
凭他个性,每当有好处时,总要想起自己友:“狄老四怎么样了?”
刀丛间狄青龙犹屹的身影时掩时现,前后倒了一圈人。乐逍遥探头望见,松一口气,心想:“不是说他不杀自己学生吗?”狄青龙侧目投觑,问道:“适才我演示的招数,你有没全都记下无误了?”
“啊?”乐逍遥闻而傻眼。心中委实郁闷:“你刚刚演啥了?”
狄青龙怒道:“我演示了六招制穴掌法,别说没瞧见!”乐逍遥看他发火,没敢吭声,心想:“有吗?”魏香神语含赞赏道:“素闻狄四爷自创一套‘青龙八步’妙术,掌凭步承,牵一发而动全身,如幻化游龙盘渊,或若舞蛟戏浪,虽仅见其六,委实非同寻常。”微一停顿,又觉有些不解:“狄爷果然不凡,但若说此是教艺传招,仅凭演示而无诀理授义,人人都可看到,但均无获独传之秘,即便有心仿学,也不是精髓。”
乐逍遥忽想:“狄老四当然不会这么传授武功,只靠打斗中示招怎么行?难道他把精要写在小布团里了……”刚要掏出小布团来看,狄青龙问道:“小子,你到底记了多少招式?即便生吞活剥,总聊胜于无……”乐逍遥脱口而答:“可我压根儿就没看到噢!”
“啊?”狄青龙闻而一愕,急怒之下,喉头血涌。既遇这等样人,兀自不知怎作理会处,唯提指自点肩创周围穴道遏止血气外泄,调息守定心脉。阶下忽有一卒忍笑道:“我全都记下了,玩‘模仿擞’谁能胜得俺廖永安?”狄青龙翻掌袖外,朝廖永安走避的身影遥送一道迅难觉察的掌力,冷哂道:“我帮你忘了它。”乐逍遥曾在放生池见过此般击人脊柱即变痴呆的手法,料以独门劲道震坏脑子所然。思此未暇转念,一人突然持盾上前,让过廖永安奔躲之躯,啪一声微响,钢盾外隅有尘稍荡,那人手臂陡震,跌步难止,盾面凹陷一窝。
“前锋营强手不少,”狄青龙瞥见那持盾之人倒退数步刹桩不动,自调内息凝神,面色阵青阵灰,究仍撑持得下,形神英挺精盛如故。他不由微讶,转面又觑乐逍遥,疾颜道:“还有两招,好生瞧着!”双手抓攫,连拍地上卧伏的那些人腰背,顷即又解开穴道。乐逍遥看他手法洒脱利落之极,越发钦佩,且感懊悔无加:“先前我怎么不好好留意观看……”
倒地之人穴道既解,仍围伺不去。狄青龙点头微示赞许,随即翻眼望穹,矜然道:“接下来的两招绝不好受,留心了!”那十来兵闻皆惴然,本已吃苦头在先,又岂不惮?但因军法严明,究没敢退,硬起头皮各蓄守势。
一支短管火器突然伸将出列,指向狄青龙后颈,盾丛间走出一人,年轻英挺,悍目扫视那十数卒,喝道:“你等锐气已竭,还不滚开?”待十数卒退了开去,四名悍卫越众而出,围立狄青龙之旁,加上持铳者,正是先前起衅的五名青铛禁卫,将狄青龙引入阵中又退隐盾丛,此刻再次现身,仍是攻防合狙。那英挺之人收起火器,抱拳道:“既然四爷仍有玩兴,请先包扎伤口。”狄青龙道:“无妨。”
那英挺之人绰刀横持,凛然道:“前锋营尚武,领教狄四爷高招!”
“四大刀头,”魏香神负手踞岩旁觑,说道:“刑刚、尚武、原超、屈正。仅来其一,请狄四爷指点。”
乐逍遥暗忧:“似此下去,决计没完没了。官军与武林中人不同,没有规矩可讲,捉不到狄四爷,他们不会罢休。”因患狄青龙挂彩在先,料难久耗,忍不住走出岩后,叫道:“四哥,这些虾兵蟹将让我替你打发了罢!”
然而阶下有兵阻隔,刀丛盾墙横亘于前,将他与狄青龙分离开去。狄青龙投眼示他且留岩阶高处,但虑这少年不依,说道:“你对习练拳掌功夫似乎提不起兴趣,性素好剑。然而当下之困,亦因为此。”乐逍遥正愁夺不回宝剑,闻言眸亮,但仍耷拉眼皮:“却咋办喏?”狄青龙为引他来神,提声循循善诱:“拳掌功夫不济,失了兵刃便无作为。其实,要拿回也不难!”
尚武见狄青龙说话间目光投向盾丛里那个拾得宝剑的短袖校尉,猝有所料,抬手示加防范。那人犹未会意,狄青龙双臂横曳,荡袂而入阵中,当者披靡。竟置刀丛盾墙宛若无物,随手挥洒之间,不知掼飞撩落多少人。那短袖校尉斗吃一惊,犹未及避,狄青龙已至跟前,探手犹如云端龙爪现,夺刃只在瞬间。
乐逍遥看得眼为之圆,惊喜道:“这样就抢到了,果然……”迎面呼的飞来一个流星锤,当头横砸。他刚低身溜避而开,脑后又射近一道银铛飞链,顿教失措。总算儿时二娘没少这么对待他,为避锅勺卯头,早已练得溜滑无比。急展风魔步法催快身形,堪堪化险为夷,忽感懊恼:“又被搅和,没法细看四哥演示招数,须捱他责怪!”
抬眼之际,未觉背后悄然蹑近一人,铜铛护面,身披朱氅,横手绰出短铳,按抵他后肩,砰地轰翻于地。
狄青龙闻声回望,眸里硝烟未散,只见乐逍遥滚落石阶,那朱氅之人迅即换绰另一支手炮,指住乐逍遥脑门。狄青龙惊怒交涌,夺刃之手转而荡扫一掌改势击向那人,短袖校尉趁机提剑避入盾丛密处。
那朱氅之人眼看狄青龙掌风骤急,欲待提铳轰射不及,唯拽一卒投将过去,挡在狄青龙掌力之前。却未留神乐逍遥一脚扫膛,绊个趋趄。乐逍遥就势鱼跃而起,溜入人群。那朱氅之人见他竟似无恙,难免错愕不已,怎知乐逍遥内穿天蚕丝衣,肩背吃震纵然生疼难当,毕竟无损筋肉皮骨。只是惊恐:“尻,这些家伙根本没道理可讲,上来就是一梭、上来就是一梭……”
狄青龙看他溜闪钻蹿之影却似无碍,方稍宽心,喝道:“小子,好生瞧着!”话未叫毕,乐逍遥又在盾丛里消失难寻。
那短袖校尉退入人群里,因惮狄青龙又似先前那般倏然来犯,惊犹难定,兀自翘头张望,背后悄抵一躯,有人与他挨脊相靠。
“狄四爷,恃武称侠的年代早已过去。”魏香神瞥看狄青龙孤零零陷阵茫然的身影,半襟血染殷湿,终是不禁恻然,既可怜又悲哀,诮言道:“如今人皆务实,不会任由你玩得浪漫淋漓。”
尚武朝狄青龙提手一指,凛然喝道:“束手就擒,你还有一线生机!”
狄青龙又岂不知气力随血外泻将尽?有心炫技,以激起乐逍遥羡然习艺之心,对旁人取笑不加理会,双臂斗展,旋激风尘,倏然掼倒十数人,一指戳至尚武胁下。此招奇疾难料,尚武愕然而呆,眼见四名悍卫亦在瞬间动作凝滞,僵身仆跌,左右纵有持铳张弩之众,竟亦无能为力,怎能想象狄青龙招数之妙!
短袖校尉先已吃过一吓,眼见狄青龙再炫神技,骇然又退,不料脚下吃绊,栽撞乱军之中,始知适才与他背梁互靠者谁。乐逍遥夺剑乱挥,驱散身旁禁卫,奔将出来,寻目觑着狄青龙身影,唤道:“四哥,我拿回兵刃了。用的是自己的法子,其中不无三分运气……”
尚武虽然动弹不得,但觑狄青龙此刻神情,忽然替他暗感悲哀:“他煞费苦心,无论如何寻方设法、使尽解数,甚至不惜干耗老命,想要那小辈明白跟他学才能玩得高明,可是到头来,未必比那小子自己的法子有效。两代人终是玩不到一处!”
乐逍遥有了趁手兵刃,便拿来乱戳人大腿,迫使众卒不得不避于盾牌后,堪能不挨乱剑打击。但感这样纠缠下去无望得脱,转头觑向狄青龙,只见他左手摊伸身前,右手转抄腰后,籍躯影所遮,悄指孔明灯方向。
事已至此,乐逍遥隐约感到几分失望:“我终是学不到他的独门武功!”狄青龙觉他仍在发呆,似未会意,便拽尚武同返岩阶之上,教众卒一时投鼠忌器。此刻风势果然改变,只消多跃数丈抵得崖边,孔明灯便在头顶。
狄青龙低声催道:“是时候走了。”乐逍遥早盼能逃,依言忙跃将上前,手拽灯下垂绳,缒身悬空,回头唤道:“四哥,你也一块儿来罢!”魏香神冷眼而观,并无拦阻之意,忽道:“此灯便载一个男子也甚吃力,如何多带得动狄四爷?”乐逍遥闻言一惊,省起先前他同小甜甜同缒,灯已一路下坠,狄青龙身形长大,岂是小甜甜可比?
随即又省:“魏香神意在狄四爷,料他走不成,是以不慌不忙。”他怎肯独自逃离,不假思索又跃回岩台。狄青龙看灯又渐移渐远,觉机不可失,倏地探手提起乐逍遥后领,投他上去,喝道:“你先走,我自有对策。”乐逍遥为不摔死,只得抓扯垂绳止遏坠身之势,呼道:“狄四爷,咱倆同使轻功,或许缒得住……”
魏香神道:“一个也缒不走。”狄青龙闻言乍觉其意不祥,魏香神猝地掩近,骤然抄掠旁卒腰间佩刀,霍霍投将出手,端是迅急难阻。孔明灯罩应声豁裂一道大缝,被山顶劲风一刮,更加分剥开来,乐逍遥顿时连着半盏残灯破皮罩坠将下去,身影顷即没入夜雾峦底。
“我日……”他不料是此收场,刚呼一声倒霉,牛皮灯罩却搭挂大树之梢,又呼喇扯裂无余,砰地堕进草丛,沿坡翻滚。前路忽尽,往下弹跌田里,起时满身泥。
乐逍遥爬上田垄,一时满头星斗犹眩,坐喘俄顷,耳边秋虫伴着蛙声四喧,已然清晨。他想:“这样就换场景真是叫人太讨厌了!狄四爷在山上不知如何,我须不能撒手罔顾……”持念寻道返转,以便伺机相援。哪料适才风吹残灯,刮离山脚颇远,走至田垄尽处,却入山林。籍曦色所照,忽然百感交集:“这里是我埋小南子、葛老哥的地方,距坟不远。”
但闻林间马声低咴,夹杂凿打之声,灯光透叶隙烁闪映眸。乐逍遥探头眨巴大眼,生惑:“大清早谁在这里折腾?”因觑灯闪处正是坟冢所在,更是奇怪。忍不住悄往前走,欲先窥明究竟,倘然有人破坏坟墓,便加拦阻。但见一个左耳后耷拉有单辫儿的华袍少年尿毕,从树丛里抖裤而出,悠然折枝望径幽处走返,却是苏子妖模样。
乐逍遥愈奇,不禁屏息悄随,更欲探明究里。犹未迄近,遥见坟畔灯笼四挂,一伙民工似在彻夜劳碌通宵。苏小楼牵马迎在道旁,睡眼惺忪地问道:“三弟,你有没觉得天平山上隐约传来动静哦,还有光在闪着闪着没了……”子妖迎风尿湿裤,兀自懊恼,说道:“哪有?想是打雷闪电。”
乐逍遥一见这伙在此,已感不安,又看有工役居然举锄刨坟,岂忍得住,不由勃然怒道:“挖坟来着!岂有此理?”苏家兄弟闻声突兀,东张西望。乐逍遥凭身法迅诡异常,已穿林窜闪而过,迳到工地之中,发腿欲踹那伙刨不停的民工,但听一语脆生生:“谁又搞事来着?”乐逍遥心头热荡如烧,愈益愤懑:“坏事总是你带头来干!”
蓦然回首,她在灯火阑珊处,提鞭打来。啪的缠脖套牢,勒乐逍遥翻于地,提足踩胸碾定,方以杏眼低瞧,满眸怒色,显因一大清早无端被衅之故,出手越发干脆利落,不问青红皂白。乐逍遥见她一身粉色长衫飘逸,头纶素巾,风姿英秀逼人。初霎入眼,不由想起蓬头黑嘴婶之言,难免心头一荡:“翘了都翘了都!好一个顶俊的小相公,难道是她在恶搞……”
便因此岔,浑忘躲闪招架,待挨一脚照腹踩实,口呕隔夜饭汁儿,才省得苦楚:“不留神又栽了。”顷然吃疼难耐,仰面翻眼,方见林间不少熟人。书航初闻动静突兀,急避树后,探半张脸望见大小姐一脚搞掂,才又转返工地,继续朝民工吆喝督促加油。墨近朱坐在葛金刀坟头,把盅刷牙漱嘴,口喷白沫道:“书航,你上哪儿找的这些民工,折腾一宿没把坟修好,咱可不想多在这儿陪着又耗一夜。等会儿工钱别拿了!”
书航撇个嘴不高兴曰:“问问乐逍遥去!我爹是干啥营生的,咱这叫在行。找我没错地……继续挖。”嘟囔一通,没忘抠鼻悄弹射些垢入墨近朱之杯,想起一事,手揪旁边老工役衣襟,拽过来问:“墓碑找谁篆刻啦,怎一宿没弄好?”老工役指点林间一个汗光致致的厚实背梁,告知正在刻碑铭。
乐逍遥恰好脸侧朝这边厢,触目忽觉此样背影似在何处见过一次,臂膀抬起凿落之态沉浑劲猛,仿佛与那石碑有深仇大恨般。书航拔出抠鼻的手,一指头捻在老役脸颊上,推了开去,吆道:“去催他快些!”转面笑觑大小姐秀腿下所踏之辈,侧头歪瞧辨认不清,随嘴曰:“大小姐一到就捉着歹人了,省得无聊汉干碍施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