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鹬蚌相争(下)

作品:《仙剑奇情

    没等乐逍遥回望,那长身颀挺的人晃闪过来,手扶小桃,因见旁边多了一人,他不由惕目打量,问道:“这却是何人?”乐逍遥本想自称大夫,小桃却抢在先里,抿嘴浅涡,说道:“哦,这便是上次跟你提过的那孩子。”含笑瞥乐逍遥一瞬即移,提掌同那青年男子手相牵挽,借势起身。乐逍遥看这倆人神态显得亲密,便即明白,望小桃犹红之颊,心觉有趣:“嘴跟六万似地!”
    那男子低笠遮面,嘴在笠檐下称愕:“什么孩子?”小桃微笑道:“我徒儿。”那男子一怔未语,左近袂风连连,已有几人闻言失笑,围着乐逍遥端详打量,左边一人嘿道:“不想小桃姑娘也有了徒儿,有趣有趣!”昏暗里不知哪只手绕到乐逍遥腰后,不动声色地捶他一下,手法委是刁钻,猝然捣中穴位,疼入筋髓。见他神色憋苦难言,旁边几条汉子越感好笑。
    小桃未暇留意,望着那青笠男子,嗔道:“等你们半天了!”乐逍遥身上挨捶还没什么,一听此言,心下发苦:“说是带我去找粼儿,却诳来此处陪你等什么男朋友!”青笠男子道:“哦,因点事儿耽迟些。对了,小桃你怎么穿长乐帮的服色?”小桃笑道:“要不怎么混入凌家庄内?”青笠男子忙问:“可探到些什么?”小桃抿嘴不答,似碍于乐逍遥等不相干的人在旁。
    乐逍遥暗觉上当,满心不是滋味,从小桃处觅找粼儿的这线希望既灭,暗暗焦急:“盼到头却是一场空!指望不上她,还得自己去找……但不知粼儿此刻有没凶险?”不愿陪此干耗,本要道别而去,后边几人却拦道不让,抬目只见清一色戴草帽低遮头额,不知哪张笠下有嘴低催:“既然到了齐,咱们这就上山罢!”
    乐逍遥闻语微怔,心念一时转不过来:“上山?什么山?”那青笠男子点了点头,面色凝重:“不知对方底细如何?是了,徐师傅呢?”一汉子压声告知:“徐前辈在半麓等候。咱们这便过去会合罢?”小桃微微一笑,眼波流转,望那俊挺男子,道:“还不快去?那瘦高竿脾气可不好惹……”青笠男子斜瞥乐逍遥,蹙眉道:“对方既约咱在先,必是好手云集。咱们带一个这等样闲人同行,只怕坏事!”
    一个络腮短须汉子不待小桃作声,哼一声道:“好办!”飒然探臂,一掌按向乐逍遥后脑勺,出手猝难料防。乐逍遥兀自愣然不解:“这是要干什么……”只见小桃唰地出剑撩击,寒光银练般挨着乐逍遥肩畔掠然急拍,以剑面先啪的打他跌撞几步,旋即抬架那汉子掌腕,后发先临,快妙无方。
    未待相触,那短须汉子便即缩手抄于腰后,飒地旁移数尺,直挺挺躯似未动。青笠男子轻手架开小桃持剑之腕,只听旁者笑赞:“桃姑娘快剑名不虚传,有你罩着,咱都巴不得拜于裙脚下为徒了!”小桃听出话里谑意,微感不快,一圆脸汉子趋前作拜,眼盯她脚,笑道:“小人党恭拜上,愿为小桃师娘甘效提鞋之劳。”
    小桃随其眼光低瞧,才省得一只脚还未穿回鞋子。那圆脸汉子作状献殷勤,笑道:“徒儿愿服侍师娘穿鞋。”小桃抬脚踢腕,迫那汉子忙不迭缩手。她暗抑心头不快,说道:“浪哥,借你贵手,帮我穿上鞋子。”众汉一听便不来争,笑道:“合该浪少亲手服侍桃师娘……啊,不对!桃姑娘。”
    青笠男子蹙眉不喜,冷冷道:“小桃,别闹了。还是你自己把鞋穿好了罢!”说完,负手背转眺望空山。小桃暗觉自己給晾这儿下不来台,面颊一红,坐回矮岩,本要伸手提鞋穿上,抬眸却见几双眼直勾勾地投将过来,圆脸粗汉喉结动得尤其显婪。
    乐逍遥不喜与这帮人相处,转身欲走开,心想:“凌姑娘身边虽有不少同伴相陪,多为少年天真,同门谊笃,即使有时胡闹些,瞅着也并不讨人厌。哪似小桃身旁这伙恬不知耻了都!”方要离去,心又犹豫:“若她果真知晓粼儿被谁带走,那我岂非错过?”兀自踌躇,小桃在后边唤道:“逍遥儿,过来帮我把鞋穿上。”乐逍遥装作没听见,小桃又改而柔声道:“过来嘛!咱们有始有终……”
    乐逍遥心道:“你男朋友都不肯替你干这事儿,嫌糗。别找我,省省罢!”只听旁边几条汉子取笑道:“小桃的徒儿都不听话了,这师娘当得没甚么威信呐。有趣得紧!”小桃面色窘红,正觉难堪,足踝忽暖,盈盈握于一只掌间。乐逍遥帮她把鞋套回脚上,心想:“之所以改变主意,乃是为你面子着想,报答传授两招快剑之恩。”小桃微有些愕,觉他着手甚轻,似怕触疼她足伤。她示以感念之眸,随即矜顾青笠男子,见旁人取笑之言嘎然憋回喉里,小桃不禁面有红光。
    乐逍遥趁替她系鞋带之际,没忘记悄声探问:“你若果真知道我妹子被谁带走了,盼能告知,免误大家各自事情。”小桃低眸,感他給面,樱唇微翕欲言,青笠男子突然把乐逍遥照肩推开,不耐烦的道:“耳鬓厮磨也该够了罢!”
    乐逍遥猝没及防,一时跌步难定。虽然每当施展玄神秘术,毕显轻功卓绝,但他究因一条腿伤瘸,未使轻功法门之时,平日行走终不及常人利索。但反应殊仍不慢,打一旋儿,便即刹步钉桩。背后突然一杆横扫,朝他膝弯急打,正是那圆脸汉子心怀不忿,欲绊他跌个大跟头給小桃瞧瞧。
    乐逍遥一来不愿伤人,二来因患内力提不上,便没硬抗,遂顺朴刀撩杆扫膝之势,腾身拔窜,足底点踩刀杆,借一蹬之力,弹跃而开,半空里打个斤斗,悠悠落定。以他所习的玄神秘艺,这不过只是小试而已。圆脸汉子扫杆之势甚急,既打个空,朝前趋步踉跄。旁边几人都知圆脸汉子在江淮一带驰誉多年,本领绝不为弱,看他竟然失手,不由惊讶,有一人便撺言道:“党四爷这一下只是警告,真家数立时跟着来了!”
    那圆脸汉子涨粗面膛,显然受不起激,反转刀杆嗖的又朝乐逍遥腰眼杵去。小桃嗔道:“干什么欺负他?”络腮汉子挤笑道:“倒要瞧瞧小桃的高徒从师娘处学了什么本事。党老四,只管把刀法绝活儿多加几成,好让咱们见识一下这位高徒的快剑招数!”乐逍遥一味腾挪闪避,如何肯斗?奈何旁边几人移身将回旋余地逐一封绝,围成一圈,迫他不能纯靠轻功游斗。那圆脸汉子更催扫刀势头,呼呼生风。小桃一瞧乐逍遥险相环生,偏仍背手不肯放对,她蹙起眉头,朝青笠男子投眸示止,那男子却没理会,心想:“常听你夸这小子学剑救你,如何了不起。我倒要瞧瞧他有什么真本事竟让你念念不忘!”
    小桃见那青笠男子绷脸不理,她心头着恼,便道:“既然非要看糗的,徒儿!用你新学那两招慕容家快剑教训教训他们。”青笠男子一听越发不快,心道:“你总是推说慕容世家武学秘不外传旁姓,不肯领我上燕子坞密室瞧个明白,却私下收个外人为徒,教他家传剑术!”忍不住火苗莫名乱窜,沉声喝道:“党四哥,你是淮左成名刀客,三招致敌方才显出手段,否则传出去没得堕了颜面。”
    小桃一听暗惊:“查浪不肯劝止也罢了,竟以这等言辞相激,非迫得那姓党的玩尽不可。我这私下里的传人武功乱七八糟,多半要糗……”观场中情势,果然党四刀倾绝招,侵迫愈骤。碍于四下里皆有人封锁转寰余地,乐逍遥势已无法一味靠避得免危困,听小桃叫他使剑,心想:“你说过不能让人知道我学慕容家秘不外传的剑法,这时怎么又忘于脑后?”稍一迟疑间,党四进招侵迫之急,教他更来不及腾手绰取兵刃。
    众见党四险招迭显,叫好声中,乐逍遥眼前更是白光缭乱,迫得气难喘透,突然急刃拢集,簇闪入怀。党四嘿然进刀,喝道:“这招撂你不倒,老子改随你娘姓!”便在此霎,乐逍遥已窥破刃簇里破绽露拙多处,随口回应一声:“好,你说的。”众人睁目欲看他如何栽法,只听噼砰声闷,党四的圆脸膛突然现出一道犹仍扬尘的脚印,脑往后昂,跌犹未止,两边手腕随即麻痹,似給掌缘飒然拂过,朴刀已失。
    众愕之际,小桃拍掌称赞:“好徒儿,赢得漂亮!”眼角瞟那青笠男儿一下,无非意在抬杠。乐逍遥单手绰过那杆朴刀横持肩后,刀尖几抵络腮须汉子喉脖。眼看党四跌撞丈外,立犹难稳,络腮须汉子不由按剑半拔,陡听得半山麓传啸若枭夜号,青笠男子省起道:“徐师傅等得不耐烦了!”
    乐逍遥洒然投刀于地,心下自侥:“若未获风魔腿法和锦瑟传一招缥缈峰掌,此时糗的便是我了。”那圆脸汉子仍不甘心,本要抢上前再搏,朴刀飕地钉于脚前,半截深入土里,他猝吃一惊,不由又往后跳。络腮须汉子眼珠一转,回剑还鞘,说道:“这位小哥原来是带艺投师,未获慕容家剑法真传。”
    青笠男子听了脸色稍缓,朝小桃瞥一眼,未料乐逍遥有意不使剑,只道这少年当真不谙剑法,对小桃怨念即消,展眉道:“徐师傅等得急了,咱们上山罢!”络腮须汉子却瞧乐逍遥,暗觉有外人相随欠妥,啧一声道:“然而这人怎么打发?”
    小桃笑吟吟地任由青笠男子搀挽起身,想了一想,转身走到乐逍遥身旁,先侧头瞧他神色有无不爽,方道:“在这儿等我回来,一定带你去找那妹妹。”乐逍遥在此久耗,枉憋满心不痛快,本想撒手自去寻觅,闻语不自禁地又回过身来,大眼里燃着希望。小桃反手腰后,朝那几人打个“这就来”的手势,本想对他多嘱一句,终是无心留耽,快步又回到青笠男子身旁,不再转脸回望。
    青笠男子牵小桃素手,走了几步,待听那络腮须汉子凑口低语,不由转念回望,朝乐逍遥招手道:“那小子,过来。”乐逍遥仿佛没听见,口哼小曲儿:“小呀小财宝,背着书包上茶坊……”又即浑厚道白:“你总是那等忧悒!”青笠男子唤他不动,无奈唯望小桃。
    旁边那伙同行者各均脸色不善,乐逍遥浑若未见,随众上山,一路哼曲:“忧哦哦哦哦哦哦呵呵忧伤的小财宝……”心下自揣念头,思忖:“不知这算啥山?既然小桃姐改变主意叫我跟来,定有道理。常言道‘姑苏慕容’,这是她的家乡,比我轻车熟路。盼她快些办完自个事儿,好带我去找粼儿……”
    他本想点烟,旁边个个怒目而视,似怕火星败露行藏。只好改摘草茎,歪叼嘴边,哼唱道:“我是那忧咦哦咦哦忧……”枫影里忽有低哼激炙耳膜,但见一人瘦躯凭风,薄笼峦雾,背朝山道悄立,沉声问道:“何人喧哗?”青笠男子迎上去答道:“哦,是小桃带来的那孩子。一路作怪,忒烦……”树下那瘦竹竿般的人并未回头,只微侧脸扫视,目光凛然,闻言但愕:“谁的孩子?”
    络腮胡子低告:“小桃的。”因见那高瘦之士满面错愕,络腮胡子忙补言道:“呃,她徒儿。”乐逍遥旁白:“你总是那等忧伤……”忽触黑暗中一双锐激凛凛的目光所盯,语嘎于嗓,不觉地后退一步,仍感脊寒未减。青笠男子打揖告罪,低声道:“徐师傅久等了。”
    乐逍遥突觉掌心有柔荑,小桃从黑暗中伸手与他相触。只道他害怕,而她岁齿稍大一二,合当抚慰。乐逍遥倒觉反是她手肤有些凉,正自暗讶:“她有何不安?”小桃的手悄离,仍伴青笠男子之旁。
    那瘦杆躯者扫一眼上山诸人,目光精闪,在乐逍遥身上微停霎刻。又即移经小桃粉面,终转开去,背手低哼:“瞅着也不是很小!”唯乐逍遥暗感这句指的是自己,虽然他或比小桃晚生一二年,身形并不矮小,只因大眼里顽气尚存,每多鬼马精乖。
    因感那瘦者眼神锐凖不寻,他暗问旁的:“这是哪路神来着?”圆脸汉子仍恼他未减,握刀恶盯不答,似是一路警戒,倘他胆敢有何不轨举动,便不客气。另外三五人面作若无其事之态,实则亦似暗防乐逍遥从中作乱,若非碍于小桃连使眼色阻止,适才乐逍遥乱哼曲子已足招恼一干同行者。络腮胡子从那瘦躯人身边低语毕,面孔转来,压声警告道:“莫再喧声!”
    乐逍遥见这一行神神秘秘,当中尤有大气不敢稍喘者,呼吸一片压抑,不由暗生好奇:“究——有何名堂哦?”忍不住欲询,转面但见小桃随青笠男子走在前头,跟着那瘦躯者飘忽不定的背影。乐逍遥奈不过背后催行连声,只得快步追随而来,圆脸汉和另外两人在后惕目不离他躯,但渐相顾讶异:“这小子分明是瘸的,如何身法轻灵至此?”殊不知乐逍遥平常行走步态微跛,一俟展动上乘身法,便如仙风承体,翩翩然若行云御雾,即使履险攀仞亦远较常人更走得轻松稳当。
    他眼睛只盯前头那飘忽出没的瘦杆般影,防有古怪。但听青笠男子同小桃私语道:“你瞧会有何古怪?”小桃觉他语声不安,只淡淡的道:“我怎知得?侬有嵩山高手保驾,原也无须忌惮什么。”她说北方官话嘴舌不溜,偶尔神凝,不觉吴侬软语流于唇齿。乐逍遥听此触念:“嵩山派?”急搜脑肠,一品风评榜浮然幻历过目,但并无此派高人在列,仅记榜后附各派简概有云:“五岳宗主李神通,兼为嵩山掌门。多年闭关修炼,韬光隐晦,绝著风评。”
    “哇,这李老儿也耐不住寂寞、跑出来凑峰会热闹啦?”乐逍遥眼望前径枫影出没飘忽的那袭宽袍瘦影,正兴喟间,但听青笠男子低语道:“李宗主虽差师弟‘小嵩阳剑’徐子卯先来助我,怎奈不知对头是谁,咱在明彼在暗,你说堪不堪虞?”
    小桃轻哼道:“这么说,你自己都自身难保,如何保护我?”青笠男子觉她不豫,忙道:“当下仇家找的又不是你,休多无谓之虑。再说,想要我查浪的脑袋,倒要看对方有何能耐!”话至自豪处,不由睥睨一眼乐逍遥,后者暗笑:“我若是想要你脑袋,一下就割了。”
    查浪朝他恶瞪一眼,使之移面另望别处,方朝小桃凑嘴吻腮,温言呵哄:“放心,万事有我……”小桃不待他嘴近,随手搡开,蹙眉道:“你先过了这一关再说罢!”查浪如吃闭门羹,不禁纳闷道:“如何喜怒无常至此?起初你对我不假辞色,待我为你做下那事,方才好些,今儿怎么又……”小桃冷冷道:“你自己作事不干净,留下手尾找上门。还想要我犒赏你怎么地?”
    乐逍遥虽不愿听人私话,怎奈修罗神功已成,耳力似比从前敏锐得多,同在山道狭隘,身处下风口,话声低钻入耳,纵想不听亦难,别人均没他听得这等清晰无漏。他心下有些奇怪:“小桃说什么‘手尾’?”查浪苦笑道:“我怎料谁会知道?等上山朝了相,或能明白端的。”小桃冷哼道:“我可警告你,这事若給贝小石得悉,她可饶你不得!那日我教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你却……”
    乐逍遥莫名脊毛,暗惑:“何谓‘一不做二不休’?”本待多听仔细,络腮胡子突然从前边倒窜而回,警然低叫:“点子!”查浪、小桃闻警皆惕,举目四觑,除去山上林丛草叶簌然摇曳即息,别无所见。众挤一道惊疑不定,乐逍遥本想抢到小桃身旁保护,脚下忽绊一根刀杆,险栽磕嘴,但咦:“有没察觉少了谁?”
    顷时五六口刀剑齐指他脖。小桃同查浪回首惊望,方感果然少了一人。乐逍遥拎起朴刀,扫顾围拢的一张张惊怒疑惑之脸,浑没在乎当下群情激愤,纷将兵刃逼喉,奇极失笑,问道:“那圆脸的呢?”络腮胡子亦来察寻无觅,诧道:“对呀,党老四却哪儿去了?”旁者相顾愕然,望向乐逍遥所提朴刀,有人指曰:“仅剩兵刃在此!”
    乐逍遥扔刀在地,大眼惑转:“他刚才跟屁虫似的在我后边,怎么突然没影儿了?”数人怒道:“瞅你小子便不地道,只怕是你搞的鬼!”乐逍遥晃身从乱刃之隙霎闪开去,恼道:“莫乱咬噢,我可警告你们!前前后后都有人盯着,比密探还密,我能搞啥鬼?”络腮胡子同查浪相觑觉然,但仍忿瞪乐逍遥,疑意不减。有人埋怨:“不该让这小子跟来,却害咱莫名生岔……”此却络腮胡子主意,先前他忖若留乐逍遥在山下,保不准却向对头人通风传讯,究因细虑,遂教查浪允其随行。耳听有人诘难,络腮胡子一怒难遏,不禁迁恨于乐逍遥,猛然横肘将他照喉顶靠山壁。
    劲犹未吐,脑后忽寒,一道窄脊剑绰于小桃素手,目光寒甚青锋。
    络腮胡子变色道:“桃姑娘你……”小桃朝乐逍遥瞟一眼即移眸凛视络腮须汉,绰剑抵其后颈大动脉,冷然道:“先前说过了,我罩着他。”旁边数人齐移兵刃,逼住小桃上下要害,有个小胡子沉声道:“小桃,当心破你相!”
    查浪抢将过来,低喝:“全冷静些,放下兵刃。”几支刀剑仍抵小桃未休,小胡子凛声道:“叫你的妞把剑扔了!”查浪移觑小桃,犹未开口,她先即冷哂以对:“先放开我徒儿。”查浪无奈,转朝络腮须汉,说道:“祖老大,依本帮规矩,你须听我的,不然便是犯上!”乐逍遥正觉这句话足够份量,孰料络腮须汉不为所动,嘿然道:“别拿这套唬我,大家心知肚明。自从那一天起,咱们都是长乐帮的叛徒!”
    查浪眼光微变,一时面色难看,无言以对。络腮须汉见其若此,得意的哼了一下,又道:“我只想保命,除掉这小子,心下便踏实些。”小桃眼瞥查浪,冷然道:“这干亡命之徒靠不住。刚才我徒儿明明跟着咱倆,你知他没搞鬼。其实他帮我,而我帮你,咱们才是铁三角。”小胡子见查浪沉吟未决,因怕他被小桃说动,一急发狠道:“全怪这骚货不好!当初若非因她,怎害得咱们落此困境?不杀了她,早晚事败……”挺刃欲剜入小桃脊梁,飒然声响,乐逍遥正要绰剑出手,眸间六道寒刃绽闪。
    只见查浪双臂一抬,各展三道长刃豁出排竹护腕,环立箕张,速抵六汉要害所在,眼光冷酷的道:“不讲帮规,便凭实力!”乐逍遥看六张脸齐现骇色,显是倏惊于查浪猝出奇兵,他亦暗憟:“什么兵器这等奇?”络腮须汉一肘顶他喉脖未缓,悄垂另臂,绰一短管手炮疾抵查浪下腹,指按机关,冷然道:“奉陪到底。”
    查浪无需低觑,俊颊已有汗淌。乐逍遥见僵局倍僵,既奇又憋,转动大眼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不自禁地唰一下划燃火摺子,正要点嘴上所叼半棵熄头卷烟,众人眼前为之霎亮,齐吃一惊,乐逍遥见触杀机,忙道:“先别……”忽簌声乱响,大片翼影自林丛扇闪扑来,掠灭乐逍遥手拈之火,飕飕扰耳,从山道这堆人身畔或穿或撞,漫空飞舞。
    这拨人虽是江湖亡命徒,冷不防也吓一跳,慌促间怎知何物恁多?乐逍遥大叫一声:“我日!好多鬼……”未察顶喉之膀何以消失,急拽小桃撒脚飞跑,后边数人挨群翅撞得晕头转向,哪遑多想,亦乱声叫苦,尾随而奔。哄逃一程,又觉后边无物追来,翼声亦杳,数汉随查浪放缓驰势,惊魂未定,只见乐逍遥手拎一只剧烈挣翅的小活物,迎面等候,说道:“原来刚才点烟,却惊起一窝山蝙蝠。大家没吓坏罢?”
    言毕放生,作势朝查浪脸上抛蝠,却改而另送其飞。查浪一惊,提手撩空,眼望那蝠簌地飞逸夜霄,方道:“虚惊一场!”小胡子率几人奔至,与小桃、查浪会作一处,正乱喘间,乐逍遥忽问:“有没觉得又少一人?”
    查浪忙寻,待见小桃好端端在畔,方才宽心,但听小胡子惊呼:“祖大哥哪儿去了?”旁者皆谓:“没见跟来。”查浪始省当中缺了那络腮须汉踪影,回望后径,哪有追随步声?乐逍遥点烟道:“几次想点烟,都没点成。可见多忙……”脖子忽然一紧,头触岩壁。查浪一只手掐按着他,惊怒交加的道:“这次显然你脱不了干系。因为祖老大当时正揪着你,如何你没事,他却……”不由分说,正要落刀剁头,小桃忽道:“那小胡子呢?”
    查浪一怔,不由放开乐逍遥头颈,转面果见当下数张惊愕的脸孔中间少了一抹小胡子,奇极失声:“陆卜风哪儿去啦?”乐逍遥抬头在他脸畔称异道:“刚才他还在这儿的,转瞬怎会没了呢?”查浪不由同他交觑一般疑惧莫明的目光。乐逍遥突想:“那徐师傅走在前头,怎么也没露面了?”
    昏暗中有个汉子颤声道:“会不会是……是帮主的……的……”乐逍遥接嘴问道:“的什么?”因那句揣测之语,顷间连小桃亦变色悚然,数人各怦怦心跳骤惶,凑做一堆惕视四周昏雾暝暝。乐逍遥不意被挤在中间,挨乱脚踩疼足面,痛呼道:“唉呀……搞啥鬼?”接连有人莫名其妙地平空消失,事出甚奇,不免令查浪等人想到某桩往事,本已暗骇至极,陡听乐逍遥道出“鬼”字,仿佛戳破心底那层隔裹恐惧的薄膜,立时有人发喊,众慌而跑。
    乐逍遥不明究里,給撇后边,“雀!”一声嘲笑,心道:“一班胆小鬼!”得暇划火摺子,正要点烟,肩后悄然探现一张骨突嶙嶙的瘦脸,吹灭他抬至口边的火头。
    “哇尻,”他心头格登一下,并没回头去瞧,只想撒开脚跑:“有血有肉的人没理由不怕鬼是吧?”
    但听背后有语低沉:“其他人呢?”乐逍遥听出是那瘦杆徐师傅的话音,一怔转首。忽觉旁边又多一张阴晦莫测的脸,两撇小胡子微颤。乐逍遥嘴张难拢,心头怦怦跳撞:“小胡子!”
    那人赫然竟是适才消失的陆卜风。仿佛没看见乐逍遥满眼惊愕之色,迳朝瘦杆躯影趋禀道:“找到尸首了。”乐逍遥又一怔,心念转不过来:“谁的尸?”山道拖曳声近,有一人拽扯尸身,圆脸映眸,乐逍遥暗讶不已:“党老四!”
    那圆脸汉子置尸于地,指点另外两人看死者耳后一道细小血缝。乐逍遥虽不明党、陆二人何以居然失而复现,瞧见死尸的络腮胡子,又教一愣。那瘦杆般人蹲看死尸周身唯一致命伤口,便在耳后,稍微阖目沉吟,道:“瞬间一剑穿颅,好快的手法!”眼光扫乐逍遥一瞥,愈显阴冷。圆脸汉同那小胡子齐道:“刚才幸得徐前辈暗讯,教我倆依计行事,可惜丧了祖老大。”
    乐逍遥眉头一皱,心道:“啥的暗讯?莫非刚才瘦子在暗处作怪,教这倆人假装失踪,其实乘人不备躲藏起来,却为什么?”徐子卯低哼道:“若不牺牲祖大绶,怎能查出谁在暗地搞鬼?”乐逍遥觉他阴冷的目光朝己转来,便即说道:“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徐子卯缓缓立起,脸色出他意料地平常,微嘿一声,忽问:“另几人却在何处?”乐逍遥觉他眼神仍然不善,暗自提防,随手指了指查浪、小桃等人奔投方向,道:“那边!”
    三人押着乐逍遥前行,一路凉风习习,山势奇秀。乐逍遥悄揣好刚才拾自祖老大身旁的短管小手炮,那圆脸汉子党恭虽犹紧盯不休,只因心神不宁,眼光究没他手快。乐逍遥暗觉气氛沉抑,几次本想撇下这三人,自行其道,被徐子卯锐鹜般目稍视,不觉又熄了此念,暗疑:“怎么回事?”
    到得山道尽头,籍青微天光,隐约辨见岩壁镂有“馆娃宫”三个古篆大字,旁边立碑昭示“至正叉叉年叉月,侠王丁建阳与石家庄二员外捐资修缮”云云。乐逍遥大眼凑近一溜扫觑而过,心想:“前次在寒山寺见有凌员外亦即‘她老豆’出钱搞观光点,老丁倒是很会抢地盘,却来这插一腿先……”党恭转动圆脸低问旁者:“如何扯上石家兄弟?”
    “石家兄弟乃是河北精英,一向财雄势大。”小胡子见识广些,悄声告知端的。“听说他们与丁府不甚来往,但侠王为了拉拢石家兄弟,并向武林炫耀其交情,行善布施时每喜顺带一笔提及丁石联捐,以造声势……”
    乐逍遥听到此处,不由摇头,心道:“唉,丁建阳这人间败类!太也好慕虚荣了他……”想到丁情交谊,顿觉适语失当,暗惭:“我怎能这样说丁丁哥的爹?”至此隐隐忽觉,原来自己打心底里深憎侠王为人。
    党恭转动大圆脸道:“石家哥倆在武林中又没甚名声,单有钱就玩得转?”小胡子眨芝麻眼,冷笑道:“岂止有财有势?二石本有一叔父,虽远在三苗之地,江湖中即使是剑圣也不敢轻易招惹他……”党恭突问:“遮莫‘独夔’石灵峰?”乐逍遥心念一动,转头之时,说来也奇,后边那两人一提此名,满山虫声齐寂,只有大圆脸和芝麻眼在昏暗里悚悚忘言。
    乐逍遥刚要点烟,瘦嶙嶙之脸忽又闪近,揪他衣领,拽到墙影下,目光狐疑戒惕,低问:“查浪他们到底在哪里?”乐逍遥恼道:“路就一条,他们往这边来了,还能去哪儿?”小胡子与那党恭凑近拢来,只听徐子卯锁眉道:“那你为何不跟着跑?”乐逍遥道:“我为啥要跟着跑?有没听过一句俗语:没作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再说我要点烟呢。”
    党恭伸手打他烟头,警然道:“休想发讯号!”乐逍遥回手追卯其脑袋,忿曰:“发你的头!卷烟你都不识,真是太古了你……”党恭打他不过,唯自招架不迭。乐逍遥捶毕收手,飒地笼回衣袖里,手再探出时,指间又拈有半棵烟卷。心想:“经此一试,敲得实打实,这大圆脸应为货真价实……”待要移目改觑小胡子,徐子卯琢磨他刚才之语,暗觉话里有话,揪衫之手忽紧,拎而逼问:“你发现了什么?”
    “有座庙,”乐逍遥抬手指檐,率这三人齐往上瞧,映眸“灵岩寺”匾。旁楹有句,谓:“吴宫春秋,灵岩沧桑。”其侧新竖有牌,写明:“侠王丁建阳联石家庄二员外捐资翻修于至正叉叉年叉月……”
    乐逍遥发腿踹牌倒地,率党恭和小胡子蹦身踩裂。徐子卯沉脸道:“若是里边有人,听到这么大声响,原该出来察看了。”说话间神色倍愈凝重,乐逍遥并没留意,瞧匾自思:“灵岩寺!不想竟到了霍小玉约会我的地头,一个两个美妹还找不回,又来一个美妹等候在内,走马灯般这么围着转,却叫我如何吃得消噢?”所苦恼者,尚因粼儿还未有着落,小桃竟尔匿踪,而他未携霍小玉所要之物来会,怎知以何交换季鹤节?
    徐子卯不由分说揪起他,领党、陆二人悄纵檐顶,借夜色掩护,从屋脊往下扫目,只见雾笼寺院,既无灯火亦无人踪,静得出奇。虽然察看不出异常,但异常便在寂静之中。非仅徐子卯脸色难看,渐连乐逍遥也觉情势有异:“这似一座空庙,那末小桃等人分明跑往这边,路已到头,怎未见踪影?”
    徐子卯打手势教另倆人伏定莫动,随即目露疑色,低问:“查浪先前传讯給我,说是有对头人留话约你们密来此会。到底怎么回事,休要隐瞒!”小胡子答道:“我知不详,查浪只说有人以帮主下落相挟,他不得不来探看究竟……”乐逍遥悄手绕过党恭后背,飞快地往小胡子腰臀掐指拧了一把,又速收笼回袖,家传快手显妙无匹。
    徐子卯本欲再问,小胡子忽呼一声,转面怒视另倆,因见乐逍遥隔得不近,且忙于点烟,而党恭挨着他,手似动过,小胡子忿道:“党老四,手放规矩点儿!”党恭不明何故,瞠然道:“怎么?蚊子叮我,挠都不许?”小胡子揉掐瘀之股,怒道:“挠你自个罢!却掐我干啥?”那两人绊嘴时,乐逍遥悠然旁观,心想:“经过一掐,验明小胡子肉质实在,应也没鬼……”原来他一直对那两人失踪复现暗存疑心,怕是鬼扮人样,非亲手验明正身不可。此系童心未泯之故。
    徐子卯沉脸喝止那倆绊嘴之辈,眼盯佛殿幽冥昏光飘忽的门内,以他的阅历见识竟亦看不出分毫蹊跷动静,越似寻常越教不安,沉吟道:“大师兄令我前来务必保住查少帮主性命,若我所料无错,他必在寺内某处,处境不妙。”乐逍遥觉寺内或有凶机伏陷,但当闻言,心感不安:“若查浪在里边处境不妙,小桃与他在一起,岂不是也堪虞?”
    另倆脸转望徐子卯,皆道:“若有埋伏,怎生是好?”徐子卯翻眼朝天,自有成竹于胸,冷哼道:“子午丑卯,阴地凶时。”倏然落手揪衫,将乐逍遥拎起,疾声道:“总须有人先去踏勘!”不等乐逍遥反应过来,抛手掷送,投他迳入殿门。只飕一声,两耳风急,乐逍遥已自对面屋顶落于佛殿门内,身影乍然没入幽暗之中,仿佛被巨口吞没,只发一声喊叫,竟寂无余。
    佛殿光影幻化,不知何物霎闪即隐。
    霎刻之前还有一缕微弱的幽光,奇怪的是乐逍遥撞入大门,殿内顷即沉暗。
    徐子卯眼神一变,低哼道:“果然有埋伏!”
    两扇落地长窗豁然迸飞,圆脸汉党恭同那小胡子分别展动身形冲入殿内,怎知黑暗中究有何险伺伏,各舞兵刃水泻不透,防遭暗算。随即轰隆大响,头顶瓦坠,徐子卯飘然跃落,后驰先至。
    乐逍遥坐佛龛旁摸黑划火摺子,心想:“终于有机会点烟了!”抬手刚要点燃嘴叼卷符纸棒儿,一影蓦如夜枭展翼般落于龛前,火光斗烁一星,那人并不转觑,随手弹指,嗖地射出一道劲风,乐逍遥手上火星即飞,划一直线烁然横移,点亮供案香烛。
    佛殿光亮,并无埋伏。乐逍遥正要再找火点烟,徐子卯收指笼回袖中,右臂背抄腰后,冷冷斜转目光朝他锐隼般瞪。党恭和小胡子齐抢上前,将乐逍遥从龛柱后揪将出来,急问:“刚才何事发声惨叫?”
    乐逍遥闲拍衫裾灰土,道:“哪有‘惨叫’这么凄楚?”党恭怒道:“可我们刚才明明听出是你叫唤……”乐逍遥悠然凑嘴到香烛前接火,道:“若不这样,怎能让你们也跟着进来?”忽觉脚下生碍,绊着供桌下伸出之物。
    小胡子因感上当,亦恼:“有没看见其他人?”说完上前一揪,本欲拽耳,乐逍遥随手拿腕,按他手低,指向供案下所露之足,道:“这算不算一个?”那俩见状一怔,急拽而出,却是一具死尸,翻转其躯时,认出赫然是上山的同伴之一。
    党恭和小胡子齐声惊呼之时,乐逍遥蹲身察看案底,大眼溜圆,悲道:“哇氽!都在这里了……”那倆闻声蹲瞅,果然桌下仍塞两尸。乐逍遥一见小桃双目紧闭地蜷卧在内,不由慌将起来,变色道:“怎么连小桃姐也……谁干的?”忽有发现,心道:“咦,小桃‘挂’的时候连鞋子都掉一只了!”
    徐子卯闻声一怔,急不容思,忙来察看,口中问道:“查浪呢?”话声刚落,数道刃光急搠,带起劲风几乎将烛火曳熄,大殿光影明灭,只一霎间,徐子卯身前背后围嵌兵刃,纷纷插陷半截。
    乐逍遥睁大的眼眸里,觑见那只仅着素袜的纤足微微动了动,小桃突然睁眼。
    党恭、小胡子、先前拽出的“死尸”皆随她双剑所向,数支刀剑齐嵌入徐子卯躯身。乐逍遥纵曾见历不少奇事,陡临此样不意之变,顷亦呆愣,念头转不过来。抬眼瞧时,徐子卯瘦嶙嶙的脸颊痉来搐去,但似吃惊尤甚于痛。
    查浪的脸徐徐从垂幕后转出,双手分刃六道,自背后插于徐子卯躯身,面仍半遮于青笠下。一时之间,殿内众声皆寂,唯有乐逍遥啧出一声,惑问:“搞什么鬼?”
    小桃朝他眨了眨眼,目光狡黠,轻声笑问:“徒儿,有没听说过‘连环计’?”乐逍遥心中想到一事不安,愕而忘语。徐子卯搐颊道:“当今之世,只有狄青龙才称得上真正的连环计大师!”
    小桃嘴角微撇些不屑,仍微涡浅笑道:“我也听说过他,不就是以七道锦囊连珠促变,兵不血刃破高丽?”语声微顿,催劲戳刃往徐子卯躯身扎深几分,暗觉已足致命,又道:“不过杀你,无须像他那么煞费心机。小桃略施小计就已足够!”
    徐子卯蹙眉道:“今夜这一局,只为杀我?”小桃含笑道:“若非智取,怎么杀得了‘小嵩阳剑’这等一流高手?”乐逍遥略数嵌插那宽袍瘦躯的兵刃,脊泛凉汗,心道:“我所遇的这班美女原来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哦!眼前加起来岂止七八口刃贯身,杀是杀得了他,但为什么?”
    徐子卯道:“原来只为杀我!”查浪在后边涩然接话:“没办法!李宗主与家父素有深交,他派你来盯着我,插手本帮的事就注定你要死。”徐子卯似有所悟,问道:“所谓有人留书捎话约此一会,也是子虚乌有了?”党恭忽笑:“现下才明白,未免迟了些。”乐逍遥憋一惑难耐,不由脱口而问:“但那络腮胡子……”徐子卯见各人都不打算答,便冷笑地接口道:“若不牺牲祖大绶,怎能令我上当?”查浪涩然点头,仿佛不忍:“他一向是我的心腹。”
    乐逍遥隐隐想到:“难道先前半路那番做作,乃因小桃这伙察觉徐子卯在暗中窥视?”势已至此,纵想救徐子卯,已是迟了,料丛刃簇透其躯,必无侥理。他闭目不忍瞧,但听徐子卯道:“但也正因祖大绶的死,令我发现是谁下的手!”言罢,眼光阴冷冷地投向小桃。
    乐逍遥觑她手持狭脊薄刃剑,暗忖:“我一直不愿往这处想,但果然是小桃。除她以外,当时谁还能这么快要人瞬即毙命?”小桃并不否认,闻言眼神微变,垂睫避开查浪瞥觑的目光,却瞟了瞟乐逍遥的神色。
    “所以我便有防备,”徐子卯语声陡沉,突然吸一口气,直躯振袍而立。一阵噼啪激响扰耳,环嵌其身的兵刃齐崩而折,飕飕激弹返回。乐逍遥犹未觑明端的,只见党恭、小胡子以及另一人背心破溅血花,断刃反撞,透躯而过,力道何其强猛!
    查浪识得名堂,刚叫一声不好:“嵩阳劲气!”胸胁便給倒撞回震的势道撞中,肋骨顿折数根,口吐鲜血而跌。小桃虽然低身避过激射的断刃,不预残存的剑柄脱手倒撞,一中肩窝、一中右胁,闷哼踣倒。
    徐子卯缓吁长气,转目低扫,小桃咯一口血,抬面之时,头顶已笼掌影。查浪急道:“不!别杀她……”徐子卯脸不须转,仿佛不屑见查浪一副怜香惜玉之色,手按小桃脑门,冷哼道:“我知是她的主意,红颜祸水!”乐逍遥未料局面扭转恁地奇速,欲救不及,徐子卯一掌拍落,已中小桃颅盖。
    他心刚一跳,眸间身躯砰然跌地,却是徐子卯。欲撑身而起,双臂竟软,又趴了下去,本是满眼惊愕神色,忽有所悟。小桃徐徐扶墙坐起,笑问:“片刻之前还有那么大劲,打我一掌怎似挠痒痒般了?”乐逍遥双手捧头兀自懵愣,只见小桃缓伸柔手拨弄烛火,拂绽一团薄烟荡,绽出一朵桃花李妍状雾,袅袅漾散飘升,化去无痕。
    “灿若桃李,”徐子卯挣身难起,只觉全身气力抽丝般散尽无存,嗅鼻却又无香无味,唯自苦笑一声,耷拉眉梢。乐逍遥看烛烟殊奇,突然省起:“百草经有提一种‘蛇蝎美人草’燃烧时烟雾便是此状……”
    小桃拨烛投眸,款款柔望查浪,说道:“连环计使到极致,总须预留一着万全无失的终结手段。杀了他!”查浪连运内力不成,变色道:“可我……我怎么也提不成真气了?”小桃并不惊异,把烛玩火,淡然道:“闻香识美人,毒草如蛇蝎。身处香烛数十尺地,只要运用内力与人动手,奇经八脉输气要径便即封闭,若无解药,死状其惨无比。小大夫,是不是?”末句却是朝乐逍遥。
    乐逍遥忙于自服抑毒药,未暇答茬儿。查浪听毕又惊,随即自我告慰:“小桃必会帮我解去。”小桃敛去莹腮笑涡,道:“你还等什么?这时一剑结果了他,不费吹灰之力!”查浪怕她翻脸不給解毒,当下怎敢忤逆,勉力起身,绰刃直取徐子卯,心想:“好在徐师傅刚才运力甚巨,中毒更深。我一剑抹他咽喉,原不须多费几分劲……”
    乐逍遥察觉杀机,绰剑忙迎,喝道:“干什么?”小桃冷冷道:“当下只有你未中毒,但若稍使内力逞强,便无例外!”乐逍遥闻语一怔,知非虚吓,却不犹疑,提剑说道:“你若知我有个外号叫‘小强’,便别在我面前杀人作孽。否则‘逞强’是一定要地!”小桃微蹙秀眉,眼珠闪黠,又道:“你若作梗招恼我,便不帮你找回那妹妹!”乐逍遥果然欲前又怔,难免踌躇。
    查浪得小桃眼色暗催,趁机绰刃欺向徐子卯,乐逍遥察悉便欲撩剑来阻,但听一声惨叫,刃芒飕荡,查浪右眼迸殷,随即俊颊裂开一道血线,耳亦飞落于乐逍遥前襟,教吓一跳:“咦耶?”当的一响,查浪持刃之腕又绽血花,惊而后跃,落步时腿软,跌磕门牙。
    徐子卯盘膝坐起,飕地翻掌,短剑缩回袖中。查浪动容不已:“小嵩阳剑!”徐子卯冷然道:“不须内力,仅凭剑招诛你等小辈绰绰有余!”乐逍遥撮唇圆嘴,欲“呜”无声,心下惊佩:“非仅自保,这时伤敌还绰绰有余,真是高手哇……”觑得小桃亦似意想不到,满眸愕色。
    眼见徐子卯持剑立起,查浪心胆更寒,浑不顾别的,强撑往外跌跌撞撞奔逃,却撇小桃在内。小桃似有所料,嘴边凝一抹冷笑不屑,抬睫时,眉心已笼一道短剑寒芒。徐子卯强凝一口气,立她身前,低哼道:“大起大落的滋味如何?”说完,裆胯豁裂一缝,耸然伸出一条粗蛇般物,末端若怪龟异首,哮然吞吐,张喙舔向小桃霎吓苍白之颊。
    乐逍遥徒憋半宿困惑,至此终是忍不住呼出奇来:“哇氽!这是啥怪?”徐子卯枭然笑道:“好教尔辈明白,不只蜀山的人独能炼异成仙!”笑声中,挺那怪蛇般活物展放愈长,仿佛异龟伸颈。小桃一边摆头窘避怪喙之舔,一边强抑惊惶之情说道:“嵩山冷禅门闭关修不成神仙,却变成了妖魔道!”
    昏光明灭交错间,徐子卯一头束髻突然迸散开来,发如狂草蓬蒿般舞,哮声沉沉回荡四壁:“还是大师兄说得对,人敬者神,人畏者魔!”
    小桃的兵刃既折,胸肋又給震伤,眼觑数尺外半截断剑,一时挣身难起。怪蛇般物霎缩无余,徐子卯递短剑抵她右眼,看她终抑不下惧意,方才桀然道:“交出解药,饶你个痛快!”见小桃虽惮不答,乐逍遥不禁惴然道:“小桃姐,給他解药!”小桃低哼道:“蠢才,給了他解药,你我岂能活命?”徐子卯见她兀仍倔强,解药犹未到手,倒也没敢就此狠施折磨加诸她身,飒然移手,绰剑抵乐逍遥喉前,沉声道:“我问一次,你若不給,先宰了这小賊。问第二次仍不給,便废你右眼……”
    话未说完,乐逍遥足朝后撩,一杆烛台蓦倒,就绰于手,后发先至,端的奇疾难状。只一抡间,烛沾香火燃亮,持杆使招“剑二”手段,虚虚实实,不假多思,只为自保和救人。寻常一杆烛台,待当他玄妙剑招驭使之下,神威毕显。
    徐子卯见识过小桃的家传剑术,虽亦了得,究仍火候尚欠。忖料她的徒弟更加不济,本存轻觑之念,只要拿他要胁,以逼小桃就范。陡当眼前剑意雄奇,才吃一惊。乐逍遥想迫他撤剑后退,但知此人非同寻常,唯盼“剑二”有望奏效。徐子卯果然不得不回招相应,短剑横划三弧游芒,激若夭矫练荡。
    笨重灯杆究不及越女剑操持自如,乐逍遥前招未成便遭徐子卯化扰,回抡烛台欲换新招,不免迟上半筹,忽觉手上一轻,烛杆已折三段,留于掌端所握不足半尺剩余。徐子卯递手送刃,嗖地抹他喉头,招数快狠异常,稍不容隙。小桃看得惊险,不禁提醒:“为免中毒,别使内力!他招数老辣,用快剑抢攻……”
    徐子卯岂容乐逍遥听清,飕然荡剑掠杀。乐逍遥当下哪能运驭内力自如,即使没小桃提醒,他亦只有单凭快招御敌,空有一身强浑内力实不堪恃。烛杆既折,急绰越女剑,道:“真家伙来了!”小桃蹙眉想:“这孩子忒迂腐!跟读书人似地婆婆妈妈,同嵩山高手放对,当下保命都算万难,你却仍怕伤及那老家伙……”她游历江湖多见武人狠决,对乐逍遥这种人虽不习惯,难免也觉好玩儿。
    徐子卯蓦见长剑宛若秋水横波泛青漾寒,觉乐逍遥虽偶有异常妙着,却因年少功浅,料也不过如此。照把剑招催绝,无受所碍,沉哼一声:“教你见识什么叫‘一寸短,一分险’!”短剑既入乐逍遥门户之内,犹如近身搏刃,果然令长剑回迎失暇。飕地一划,乐逍遥胁至背衫绽尺许缝,若无护身天蚕丝衣穿在里边,这道伤已足令他命丟九成。
    小桃见状又叫:“勿比招数精奇,仍得靠快!”乐逍遥未料那人仅是短剑也能使得如斯绝妙,惮意又添一层:“都说嵩山大剑著名,怎么也有这等使短剑的行家?”他的剑法素好大开大阖、纵横自恣。待得失之先手,已落后着,被徐子卯游芒粘入长剑回辟不及的门户之中,顿时险相环生,所会诸多妙招料皆不逮。耳听小桃叫唤,乐逍遥心道:“嚷啥?”神只稍疏,徐子卯以短剑横击腕臂。
    乐逍遥暗惊:“要断手……”但幸护腕“木灵”尚在,抗去短剑削斫之势,徐子卯虽感一震,却仗招数老到,并没撤移短剑,反而贴刃于乐逍遥腕下,唰地朝他腋窝急搠。每一着均是奇险刁绝,殊出乐逍遥识历之外。
    离乡至此,斗剑时罕遇这般处处受制险绝的情形,徐子卯的武功修为虽说不及强雄、纳兰辈高不可攀,小嵩阳短剑却极尽一个“刁”字诀。只稍有疏漏,性命便系于一刃游烁其端。乐逍遥慌紧关头,想起“剑三”的绝地反击之势,怎暇多想便欲使出,徐子卯突然抬起另一只手急扳他腕。乐逍遥落剑不得,斗地振臂,越女剑柔弯半虹,朝徐子卯面上飕然掠梢。
    徐子卯蓦感微芒划脸奇疾,朝后昂头避闪,但觉眼前绽殷无边,随即堕入一片迷暗。
    乐逍遥未暇看清究里,只觉徐子卯短剑刹势,他便得趁后跃丈来远,避离短剑之梢。心下暗道:“‘剑三’来不及使成,幸好这口越女剑之柔,本身亦伏杀机。”臂袖破一道缝透凉,低瞧腋窝,尚侥无伤。他觉此人厉害,强抑惊意,抢到小桃之旁,急道:“风紧,扯呼!”因见她伤难立身,只得揽腰抱起。
    蓦听得徐子卯厉声大叫,声震壁梁。桃、乐二人转面觑望,籍昏烛曳映,只见徐子卯双目垂下两行血线,乱挥短剑寻声杀至。乐逍遥看其势若疯兽,形貌凶恶,不禁悚然道:“他怎么回事哦?”小桃嗔道:“装傻!刚才你的剑头削中他眼睛了……”乐逍遥方省,正觉不安,短剑游芒唰的在他后背划裂一道衫缝,虽有宝贝背心护身,仍教吓了一跳,抱起小桃便跑。
    小桃没忘伸手取回供案上的毒香烛,徐子卯循声出剑,怎及乐逍遥步法奇快,晃过锐芒侵激之畔,一溜烟奔往侧廊,慌没择路,只盼离那支“小嵩阳剑”越远越好。然而奔没多远,前头便无出口,却到了禅房里,仅来处一道门进出。他叫了声苦,抱小桃方要转而另觅去处,到门口但见徐子卯在廊道竖耳寻踪,口中哮叫道:“小賊男女,出来碎尸万剐!”
    边叫边踢栏杆,碎木四飞,其影魅厉如魈。乐逍遥心头憟生:“谁会出来让你碎剐这等傻?”缩身回入禅房,落足轻微,不意背碰门板,吱呀低响。徐子卯立时察觉动静,倏地转首,染血搐颊之态说不出地狠恶。
    乐逍遥暗叫一声苦:“到底无路!”看小桃脸色苍白,亦是同般心情,两相交眸,无可奈何。她素知乐逍遥迂性,忍不住心下好笑,在他耳边悄声问道:“你怎么帮我不帮他?”乐逍遥若知就不会恼,皱眉道:“你以后别再无端害人了,似此惹祸上身,又有什么好?”小桃瞥目瞟他,冷哼道:“你以为嵩山派就好了?”乐逍遥怎暇作嘴舌争议,探头往外一瞧,飕然声响,门板在脸旁迸碎。
    他惊忙缩头,堪堪避开廊间游芒所掠,那狂发如魈的影似又越加逼得近了。小桃低瞥迫近门前的投影,亦知势紧,小声道:“不如……不如咱们钻到禅床底下躲起来。”乐逍遥心想:“他知我倆在此屋里,怎么躲都找得出来。这家伙半人半魔,中了毒还这么厉害,我可打他不赢。”忽有一策,凑嘴到小桃耳边,急道:“我把你先藏起来,然后出去把他引开。”不待小桃答话,着地一滚,悄手送她躯身卧入床底。想到一事,低语道:“那什么草的解药給我些,好诱他来追着要。”
    小桃道:“这是霜郡主的东西,我哪有解药?”乐逍遥闻言一怔,难免暗犯困惑于顷:“怎么扯出傲霜来了?”但听飕飕游芒掠风之声愈近门廊,势不容耽,便打手势教小桃莫作声,然后提剑欲离。小桃轻咬下唇片子,拽袖道:“你……你别跟他斗,不然毒发又没解药。”乐逍遥拂开她手,心下苦笑:“撞上美女总是很麻烦!何况这些美妹一个比一个爱搞事……真是难搞!”推她而入,悄声撂话便走:“回头来找你。”
    离时两人目光交瞥,暗觉小桃眸含关心情切之色,乐逍遥心头一热,由而舒服些:“总也不是太没良知。”随手拽褥,朝门外一抛,只见游芒翻卷霎闪,一张完整被褥顿时漫飘散絮。乐逍遥皱鼻咂嘴不已:“噫……”幸存小心,没贸然出,否则便似这床褥般了。他强抑头皮阵阵发紧之感,随手拿一只老僧搁桌袜,趁门廊乱絮撒扬之际,溜身爬窜飞快。
    徐子卯先因疏忽了乐逍遥奇诡莫测的使剑手法,而致惨吃大亏,双目既坏,便不急于杀入禅房,距门七八步持剑伺守,一旦听有动静便即发剑。待觉削中被褥,乐逍遥话声已在门廊一隅,挥袜说道:“我把解药扔了哦扔了哦……”一边叫一边跑,引徐子卯急忙来追。
    老僧旧袜气味浓重,徐子卯一路嗅来,挥剑紧追不舍。乐逍遥背后纵横交错,又多裂几道衫缝,暗呼紧张:“若削低些,我腿必不保!”因虑万一,忙催快步法远蹦,为免徐子卯追失他踪,倘回禅房搜索,小桃决必遭殃,是以他也没敢当真甩脱那簇追芒,不觉摸黑又至路尽处,前脚刚入大屋,门口已被徐子卯所堵。
    乐逍遥刹然停步,掌心汗湿剑柄,心感苦恼:“难道非拼不可?”徐子卯乱发魈舞之影森然侵逼愈近,咆然道:“杀了你们,解药照样拿得到!”说完一剑飞撩,其疾犹在语落之前。乐逍遥头皮一紧,唯道:“只怕世事未必尽遂心意。”反剑后搠,回以一招“仓皇狼顾”,乱中无章,招数一般凌厉不减。
    两人因惮“蛇蝎美人草”毒发,所恃均非内力,纯凭招数斗剑拼杀。乐逍遥转身已失先机,不免又落后手,被小嵩阳短剑绕缠游粘,手中剑法越驱越滞,连换数招乱剑诀不成,临至险绝时,唯靠“剑一”化解。但未暇御剑成招,徐子卯腹下怪蛇般物“嗤溜”又出,耸然拔长逾十来尺有余,吞吐无定,不时张噬叼咬。
    “神哦他……”乐逍遥眼为之乱,不由叹为观止:“哇……怎么练的?鸡鸡都变蛇了!”
    本来两人勉强堪持平手,待当徐子卯胯间出蛇相助,上有短剑激拼,下有怪蛇出没,乐逍遥不免顾此失彼,时而提刃上迎剑芒,时而低剑往下砍蛇,疲于应付。但不论短剑长蛇,均是倏忽异常,他虽有宝剑在持,总削不着,当下情势之骇恶,便如陷身噩梦。乐逍遥乍感一慌,怪蛇状物猛侵而至,咬他肚腹,虽隔有天蚕丝衣庇护,仍教吃惊蹦跳:“真的会咬人哦!”
    徐子卯趁他失措,一支古铜短剑霎化万千,圈圈簇旋,急笼骤合,俟又幻芒浑化为一,正中乐逍遥心口。但叮一响,竟又弹开。徐子卯连番见砍他不死,已自纳闷,迄此方恍:“内穿护甲宝衣来着!”其实此次非是天蚕宝衣作梗,乐逍遥震撞墙壁,心口并未觉痛,一摸始明:“小剑匣又替我硬碰硬地挡了一下,不然光凭天蚕丝这等薄,即使穿不透也须震到我吐血。”
    只因小仙剑昔已失之莫名,眼下不能指望。乐逍遥同徐子卯及其下躯怪蛇拼斗不胜,知非常人,忽想:“发一道天师符试试看?”但即使是龙虎山符法,也须真气足驭方能唤成,他未暇细转心念,本欲取符施法,青铜短剑又旋幻千芒,圈拢而至。徐子卯因疑乐逍遥身穿护甲,透躯不得,此次改取面门。
    乐逍遥唤应符法不及御急,见另一只手拈得有袜,便朝徐子卯脸上投去,说道:“給你解药!”趁徐子卯刹剑接袜,他展开身法飒地绕过其躯,往门外溜去。袜犹未至,徐子卯嗅得真切,皱眉道:“这解药怎似臭袜之味?”乐逍遥在门外答茬儿曰:“没办法!此乃美女之袜,你慢慢闻罢……”
    徐子卯顿知中计,寻声怒追而出。乐逍遥到得墙下提气不成,唯攀柱爬墙翻逾,心想:“把他引到后山林子里就好甩脱了。”不料徐子卯反应奇快,人未迫至,胯间发蛇飞曳,缠绕乐逍遥脚脖,欲拽将落地,乐逍遥提剑低削,迫使蛇般物急缩。他得以翻出墙外,不意落脚踏空,沿着陡阶咕碌碌往下滚坠。
    堕至一片软茵斜坡,遥见徐子卯瘦影跃出院墙,乐逍遥怎顾咧嘴揉疼,心下稍宽:“他来追我,小桃便离险境。”究惮徐子卯来擒,忙朝草坡下方昏雾朦朦处翻滚而去,倒省了一番脚力。
    这番逃得狼狈,回想适才斗剑险情,心道:“我以一敌倆,也很不容易了哦!”聊以自我告慰。他其实未必当真战之不胜,只差没有戮力歼毙对手的斗志而已。一剑伤其双眼,已自悔疚不已。存此心态,怎能作殊死之搏?
    山上古迹丛布,系因春秋时吴王夫差曾在此广筑宫室,携美人西施玩花赏月。山顶的灵岩寺原为夫差“馆娃宫”的遗址。寺内除春秋遗迹砚池、大雄宝殿、念佛堂、灵岩塔外,尚存馆娃宫古迹浣花池、玩月池、吴王井、智积井、梳妆台等。乐逍遥无心赏景,起初只为防徐子卯来擒,尽展玄神秘步专拣古幽处走避,而后因感背后已无追声,料想终于甩脱。他才放缓驰势,看四周景致幽雅,不由地想道:“倘有粼儿在旁多好!”
    忽思霍小玉蜀葵簪留书言语,乐逍遥忖想:“霍姑娘所约地头想是这处了,但怎没影儿噢?”虽然不知她到底想要什么,但人既来了,纵使软哄硬抢,总须先把那小童季鹤节救出去。
    他在殿内闻着毒烛香气,只因当时并未使内力,初无异样,待奔至此,渐觉腰腹隐隐作痛,稍试提气,胸闷气淤,喉嗓更似着了火般撩舌发燥。乐逍遥取药自服,亦未转适,心想:“怕是中了毒!”走不多时,愈觉口渴难耐,没法拢神细思,急忙四处找水。高走料难有获,便往低寻,好在秋雨新霁,不多时到得水气清凉所在。
    穿雾寻来,迎面却有一弘清水。乐逍遥为避徐子卯,奔得满身汗腻,见水大喜,忙到池边趴而掬饮,犹未喝着,但见粼粼水漪漾映一袭宽袍瘦影,嗖地穿越幽篁园子,似着了火般急燎燎地扑向池边。乐逍遥觑得分明,刚吓一跳:“徐……”徐子卯已到其畔,伤目包缠巾带,似未发见他在旁,一路摸索而来,身法委实奇快。
    乐逍遥顾不上饮水,惊欲挪身旁让,脚下踩着枯枝,发声细微,徐子卯立即警觉,转脸低问:“谁?”两人相距甚近,谅凭徐子卯之能,不论随手一攫,或是发蛇飞缠,乐逍遥终难逃脱,急中生智,捏鼻扮声媪然道:“我……我是阿婆。”徐子卯点了点头,刺猬般丛立的发渐弛缓垂,沉脸道:“什么阿婆?”乐逍遥一边悄步后移,一边挤嗓装腔答:“毛氏阿婆。”
    徐子卯掬水自饮,缓缓的道:“庙里没了和尚,却多一阿婆。”乐逍遥大眼溜圆,看水愈馋,又不敢饮,嗖一声有物旁伸,跷至他腮边,却是蛇状怪龟之首,凑近同他大眼瞪小眼。乐逍遥方只一愣,后领子倏地揪紧,徐子卯面不须转的道:“张开嘴!”乐逍遥腮边候得有蛇,怎肯张嘴,闻言抬手捂得更实,恼道:“不是吧?连阿婆你都不放过?”情急之际却忘扮声媪然。
    徐子卯沉声道:“你我都急着找水浇渴,可见此乃毒发前兆。若不想死得难看,快带我去找小桃!”乐逍遥闻语才知终究瞒不过,掩着嘴说:“第一,我找不着她。第二,找她也没用。据说这是傲霜的毒草烛……”
    “傲霜?”徐子卯乍为一怔,随即若有所悟。“原来如此……既然事涉傲家,更须活捉小桃。”
    乐逍遥点烟而思:“我明。小桃本是傲家姨亲,要想找傲霜讨解药,须拿小桃要挟。”但摇了摇头,道:“小桃跑都跑掉了。”徐子卯冷哼:“捉了她小相好,她自会露面。然后再捉她……”不待说完,乐逍遥忙把火摺子按在那怪蛇龟首般物,冷不丁一炙,教那活物“嗤溜”痛缩。犹未及逃,徐子卯掐脖将他拎回,本要暴打泄恨,忽觉熏草香飘,生生刹手不落,急问:“何味?”乐逍遥大眼转动机灵之气,道:“马来草味。”徐子卯心想:“小贱人必把解药給了她相好。哼,原来小桃这骚婆娘一直在吃嫩草!”不顾乐逍遥挣扎,抢那棵未及点燃的卷烟过来,提掌逼问:“如何使用?”
    乐逍遥一边伸手欲夺回,一边答道:“叼在嘴上点火一吸就爽呆了。”徐子卯谅小孩搞不出甚么名堂,又曾见此儿叼烟之态,忽恍:“难怪这小子进殿时一直想点这棵卷烟草,必是先已知晓殿内布有毒烛,预备了解毒药……”掴开乐逍遥手,抢来火摺子,叼烟在嘴,划火点燃。
    乐逍遥连忙缩头捂耳,乓一声炸响,徐子卯嘴为之豁绽开花,望后便跌。乐逍遥趁他吃痛松手,撒开脚跑,心道:“中我奸计了你!”昔在船上教冯长舅购来大包马来草,分一些拌以硝石火药,所制炸嘴卷烟原非只为好玩,此时偷换在手,果然炸徐子卯一个猝不及防。
    然而此亦不为重创别人所备,只教猝惊吃疼而已。徐子卯退足落空,掉进水里怒不可抑,裆间斗耸,嗖的飞蛇追缠,势若蛟龙出海般。
    “好鸟!”乐逍遥边逃边回望,自愧弗如,训小弟曰:“瞅啊根宝,你就不如人!”
    宝曰:“大哥大哥,缠过来了耶!”乐逍遥听风辨形,急展身法腾挪跳避,窜到一面古垣后,猫腰而行,墙忽豁开一洞,怪蛇伸首挡住去路。乐逍遥不由惊道:“哇,真是好硬!”根宝献计:“放鬼哭藤缠它!”乐逍遥得其提醒,喜抚而赞:“小机灵鬼!”
    趁乱藤游缠绊敌,乐逍遥急奔入幽苑,顺着雨水沿沟低流去处往下跑,又见有池积水汪碧,越惹口渴难耐,忍不住扑将过去,迭声曰:“渴极了!渴死了……”不理三七二十一,只是鲸吞牛饮。待抬首换气,方始看清旁有一对藕玉般腿伸池戏水。
    乐逍遥傻眼曰:“我在池里饮水,谁在旁洗脚这等损法?”往上瞧去,只见一袭青色道袍掩映池畔花间,水烟朦胧之中早坐得有人,道装束髻,肌如莹玉,侧头俏觑,目含谑色。正是扮作男儿的霍小玉。
    迎着乐逍遥讶然投望之目,她呶了个俏皮的嘴形,道:“你可来了!”随即伸手,掌心皎白柔润,索道:“簪子还我。”乐逍遥掴开她手,恼犹未熄:“损哦你,害我喝洗脚水了!”霍小玉晃手避掌,妙绕其后,揪衫提将过来,妙眸噙笑道:“谁要你馋?”乐逍遥不禁郁闷道:“使的啥手法,怎么一揪正着?”霍小玉一派闲云野鹤之妆,悠然道:“饶是你精似鬼,也得喝姑娘的洗脚水!”
    乐逍遥本欲挣扎,不料霍小玉拎衫之时,柔手掠处,竟尔风轻云淡般地拂点他背后穴道,顿教耷拉手脚,动弹不得。乐逍遥啧然道:“有进步哦你!这招跟谁学的?”霍小玉腮边噙涡不答,搁乐逍遥于旁,自顾悠闲洗足,道:“你怎知我一定在此等候?”乐逍遥枕花而卧,急起不得,恼道:“不是留簪了吗你?”霍小玉矜然点头,伸一根白生生手指,往他鼻头轻刮一下,夸道:“小机灵鬼!”
    乐逍遥一怔,心下郁闷:“这句我好像跟谁说过?”霍小玉提足闲搁池边,俏面微侧,问道:“我要的东西带来了没有?”乐逍遥道:“我要的东西你还未必带来了呢,那小童呢?”霍小玉将蝉翼剑提到他眼前拈着晃悠,唬曰:“少跟姑娘耍花枪,不然往你脸上画一乌龟!”她这支短剑薄而锋利,决非徐子卯的古铜剑可比,仅用二指末梢轻拈欲落,乐逍遥眼皮蹦跳道:“拿开些。”霍小玉微哼道:“似你这种俊脸,不想弄点儿刺青扮酷?”乐逍遥知她手段狠决,暗觉此刻不宜徒凭口舌周旋,忙道:“免了。咱直接切入……”说到此处,又感切字藏凶,改口曰:“插入正题。”
    霍小玉忍笑道:“我却偏爱用‘切’的。”拎剑作个切割手势,乐逍遥连忙闭眼曰:“还是‘插’罢。”霍小玉一剑插落,迅即掉转,笃地以剑柄抵他心窝,笑道:“插死你!”乐逍遥吃一虚惊,不禁怒道:“要杀就杀,休要折腾人!”霍小玉冷哼道:“我这时杀你,傲雪救不及了罢?”说着,横剑抵他咽喉。
    乐逍遥大眼圆瞪,道:“原来你诱我来此,却为捉我要挟傲雪,不光彩哦你!”只道所料没错,霍小玉却鄙夷道:“你就光彩了?卖身求荣、包衣奴才——呸!”唾一口在他脸上。
    乐逍遥大怒,“噗”一嘴回去,趁霍小玉忙于转头抹拭,他爽然道:“扯平了!”暗试修罗心经冲穴之法,犹未告效,霍小玉突然以脚夹脖,按他头颈入水,忿道:“道我约你来幽会么,臭小子!死到临头了……”倒也没敢按得太久,双足一抬,忙又扳他而起,逼问:“我要的物事呢?”
    乐逍遥闭目作垂死状,既不答应亦没动弹,心想:“哄我哦哄我哦!”谅凭两人已有两番同历患难的交情,霍小玉多半不忍多加折磨。却想得错了,她心计之狡,更远非小桃所比,岂能轻易上他的当?初见乐逍遥不动,霍小玉暗吃一惊,妙目霎眨,搁短剑于他脖,说道:“想知有没死透,只消补一剑试试看!”蝉翼剑虽轻,抵肤着实一凉。乐逍遥眼皮微跳,自然瞒不过她,笑道:“少来了,我可不是没头脑的小女娃子!”
    乐逍遥不禁哼哼道:“霍力王这等英雄气概,怎么有个妹子似你般?”霍小玉眉头稍蹙,敛笑道:“我怎么了?”乐逍遥心道:“行事大有邪气!”这话却不好出嘴,仅瞧神情,霍小玉也能猜到无甚好辞,拈剑拍他腮帮,道:“你总算没有骗我,这一剑先寄着。”乐逍遥奇道:“前半句指啥?”
    霍小玉道:“我遇到南宫长老,得知大哥没事。”乐逍遥与霍力王虽仅一二面交缘,但慕其豪迈气概,自傲雷大营匆别之后,不知生死吉凶,常怀惦挂。听了霍小玉之言,慰然忙问:“他伤势怎样?”霍小玉樱口本启欲言,却又抿合,面朝别处,低哼道:“明教的人是死是活,不须傲家女婿关心!”
    不出三言两语,她便又如此,乐逍遥唯叹:“傲家没我这号女婿。”霍小玉瞥他手上寒玉鸾环,怎肯相信,看他眼中神情,又似认真。她不由的道:“关我什么事儿?”乐逍遥回想每当光明顶的人物认出他这对寒玉环,多必翻脸,啧然道:“说清楚于我却大是要紧。”霍小玉柔手抚足拭水,垂眸不语。
    乐逍遥目触此态,不禁心头怦动,一时面孔红热,暗异:“翘了都翘了都!”脑中霎恍,只见根宝叼烟而起,耸曰:“大哥大哥,当心撞着她剑!”此非怪乐逍遥失礼,若换作别的男儿,当下照样难免心神撩荡。霍小玉瞥及他眼光灼然,似亦挨炙,既奇且窘,嗔道:“臭小孩,看什么?”乐逍遥悲道:“我已成年了!别在我面前搞这种动作哦……”话至此处,瞧她一派刚柔并济的男妆反串之态,心念忽动:“顶俊的小相公?”
    霍小玉会错了意,不禁好笑:“你并不‘顶俊’,但若每边脸颊上各雕一只小乌龟,瞅起来倒是顶酷!”说完拈剑来刻,乐逍遥觉她做得出,惊道:“投降行不行?”霍小玉停剑不雕,忍笑道:“行,舔干姑娘脚上的水。”抬伸足尖等候。
    乐逍遥闭眼不看,说道:“士可杀不可辱!”但忍不住目睁一线寻觑,霍小玉飒然荡袍,盘腿裾下,端坐瞧他,噙笑道:“傲雪若知你现下模样,必气得吐血!”乐逍遥见得道袍下玉腿莹肤半笼半显,心不免一荡,忙闭目守神,清咳一下,俨然道:“她不会吐血,因为我还是有气节地!”霍小玉似乎有意要耍他,袍下提足,悠翘二郎腿,霎时肤光莹莹,花月难掩。回眸道:“什么气节?”
    乐逍遥吹箫不已:“即……即是节操!尻,魔教就是坏,用这种卑——鄙腿法虐我哦……不过我扛得住!”本是随嘴无心之语,霍小玉一听却立即端容,撩袍掩腿,盘足说道:“不关本教的事。我从小在山中修行,似此洒然自在惯了,如今才知男人真是坏!这样也能让你们想入非非、竟起坏心?”说到此处,眼光已似生气。乐逍遥奇道:“你这是头一回出来混还这么跩?”
    霍小玉矜然道:“学艺不成就出来混,岂不似你这般一路丢人现眼?”乐逍遥往心里淡化糗感,毕竟好奇,问道:“你修炼的山里没公的?”霍小玉道:“我们家除了哥哥一人,别的男人都死光了。很小我就跟师父到冰川修行,同门全是师姊妹。”乐逍遥扁嘴曰:“扯哦,你师父不就是雄性?”霍小玉莞尔道:“她跟我一样。”
    乐逍遥一怔又问:“那……殷破败呢?”霍小玉道:“我以前不晓得那位每月必进山传授三天武功的蒙面人便是殷教主,只觉是一位很老的长者,直到今时我都未见过他老人家真颜面……后来听大哥说,那是殷爷爷。”乐逍遥不觉自想心事:“你有师父教本领,比我好运了。但如何这么多花花肚肠哦?”后边这句到嘴边生生刹舌,改口问道:“有一大票师姊妹陪伴,定然好惬意罢?”霍小玉眼中忽泛惧憎交杂之色,摇了摇头,仿佛不愿回想习艺往事,蹙眉道:“倘若换作是你,身边每朵花都有刺,如在毒棘丛长大,你会不会好惬意?”
    乐逍遥心想:“难怪她学得这么精,想是毒棘丛里的生存之道。”霍小玉不愿多提往事,话题一转而回:“我要的东西带来没?”乐逍遥早揣着惑,问道:“要我带的究是啥?”霍小玉冷笑道:“你怎会不知?”乐逍遥发自内心地叹道:“难得这么糊涂!”霍小玉觑他神色不似作伪,微一转忖,说道:“既然这样,我不必告诉你,只需带我到船上去。”
    乐逍遥隐感不妥,迟疑道:“可是……”霍小玉只道他指季鹤节,不待相询,便说:“我没带那小孩上山,半路早把他放了。”乐逍遥一怔,随即问道:“是不是你扮作顶俊的小相公诱拐我妹子粼儿噢?”霍小玉诧然道:“你怎么又冒出个妹子?”乐逍遥见她满眸不解之色,心头失望:“不是她?那又该是谁呢……”
    霍小玉瞥他神色,觉要搞鬼,便先警告道:“你这个人毫无信用,我可不似杜遵道。若想耍诈,须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道道儿!”乐逍遥忖思:“管它什么道,找不到粼儿之前,我还得走自个道。”虽说不愿随霍小玉下山,恁奈解穴无果,开溜不得,唯有巧言周旋:“掂量倒也不必了,但若不解开穴道,怎样领你去?”霍小玉一听,本想伸手解穴,但觉他目光隐然含狡,便即改了主意,道:“岂敢劳你大驾?告诉我泊船地点,我自己去。”
    乐逍遥闻言一怔,暗闷:“怎么在她面前总也耍不出花样噢?”霍小玉侧头欣赏他的懊恼情状,悠然道:“等姑娘收了货,再来放你也不迟。”说着,拈剑作势又往脸上雕龟。乐逍遥惊想:“我脸上不能多一对龟!”究竟无计可施,唯有告知泊船地点。
    霍小玉察言观色,谅他不敢撒谎,穿上鞋便走,撂笑俏然:“我不回来了。你只须多躺几个时辰,便可自己起来走路啦。”花枝一晃,掩去倩影。剩乐逍遥独在丛中恼,心气难平:“又中了计也!却晃点我?尻,等下次逮住你,不多刻倆王八在你臀上,我不姓乐……”
    他急欲找寻粼儿,偏生连遭二女缠绊,平白耽误时候,虽说霍小玉所点的穴道数个时辰便可自解,但躺片刻已是难捱。好在他性格达观,知急不来:“搁这儿多耗半宿,找粼儿更没盼头,不如再试试运功冲穴。那次在寒山寺试过行的……”拢念复依昔法,潜运修罗心经“调息”、“气动”之术。说来也奇,无论怎么来回尝试,丹田真气终不听调。
    徒劳折腾良久,乐逍遥不由气馁:“晕死!”忽簌声响,花拂草动,眸间有影晃闪而现,乍朦而清,出他意料竟是霍小玉。乐逍遥仿佛行运撞中“四季彩”头奖般,难抑惊喜之情:“终于良心发现了你?”一时心头狂蹦,浑未注意霍小玉何以神情有异。
    她惶然跌撞过来,一反先前悠然自得之态,竟尔软绵绵倒趴在他胸前。乐逍遥心中一怔:“咋的?这四季彩未免撞得忒过了吧……”蓦听得远处有一女子凄声游离的道:“师妹,作姐姐的找你好苦!”其腔初似在西北,末句倏忽飘移东南,暗夜里骤钻入耳,阴绵若丝,恍如鬼泣幽幽。
    乐逍遥讶道:“却在喊谁?”霍小玉头埋他怀,一时撑身不起,柔躯竟颤,低声道:“找我来着!”乐逍遥怎知她为何惊慌若此,犹未暇问,不远处又有女童之声银铃般笑,娇唤:“姊姊,姊姊。找你好苦哟!快出来喔,别躲猫猫了……”乐逍遥奇道:“这又是哪个?”霍小玉身颤愈甚,低声道:“还是她。”
    乐逍遥不由咦:“变声哦她?”左近有苍老妇腔颤悠悠传来,冷哼道:“小玉,奶奶想你得紧!才几时不见,竟已学会偷汉子了?”虽是浊然西北调,话似不高,入耳清晰如在面前。不等乐逍遥诧问,霍小玉悄告道:“也是她。”乐逍遥初时本感好玩儿,此刻啧然生骇:“话声最初明明在远处,眨眼工夫怎么跟在耳边也似了?”数十尺外荡然飘来一男子声音,骤撞耳膜,说道:“依本门规矩,犯下此罪当喂食人花!”
    乐逍遥游目无觅,正想:“又来一男的。”霍小玉纤手急捺,往胁侧数下推拿,解开他穴道,唇间低语:“她很快的!”乐逍遥愕然欲问何人,霍小玉挣身而起,突然颀身摇晃,又倒他身上,咯一口血。十数尺外童声骤,吃吃地笑:“挨我一道‘无生无死符’,你最多只能逃到这里。只有师父才有解法,倘不跟我回山,有你受的!”
    乐逍遥一瞧霍小玉面色惨白,眉心漾笼金纸般异气,顿知不妙:“显已中了一门奇毒!”料以她的本领,疑为玄秘暗器所伤,急欲察看伤在何处,以便施针先封遏毒侵心脉,霍小玉话声细弱的催道:“你……你轻功不差,快带我走!”听她急声催促,乐逍遥亦感势迫,那人虽未现身,一股奇寒凛煞的杀气先已凌躯透髓。穴道既解,他便不迟疑,背起霍小玉便跑,盼能甩脱那鬼魅般异人,免受纠缠。
    展动玄神身法之时,乐逍遥暗叹:“原来这妞儿返转,只为要我帮她逃走。”事已至此,唯祈轻功未失,不负托付。犹记粼儿点醒,他所习玄神风遁奇术原本不纯赖于内力驱驭,当下福至心灵,依法而为,虽背一人,果然驰势轻松,如携羽飘翔。
    他奔得虽快,那女子娇笑格格之声居然如影随形,犹萦如故:“师妹,你好大的胆子,既投本门,非但偷习别派武功,如今还敢偷汉子!”乐逍遥头皮暗紧,心道:“好像就在我耳后!”情急之下,发脚顿地,暗绰玄衣法诀:“风无形云无定——疾步登天!”只飕一声,飙入林雾苍茫处。
    烟气朦胧中游藤丛布,怪蔓萦垣,伴以一人叫声苦楚。乐逍遥驰势远不止此,但见身将陷入藤丛密蔓之罗网,不得已刹住身形,越女剑一绰在握,划芒碧漾,犹如秋波横泛。趁断迫躯游缠枝蔓,他方要穿越而过,耳听得徐子卯闷哼声憋苦无比,乐逍遥转面寻觑,乱蔓深茂之处赫然结起一个大藤团,勒缚那人挂躯半空。
    乐逍遥已有多日未使鬼哭藤,怎料此物生命力愈盛若斯,枯荣畸变,落地奇茂。知非凡物,眼见新藤粗涨,捆捆深勒徐子卯皮下肉里,自脖而腿,密不留隙。此样异常涨变,似因徐子卯乱以小嵩阳剑劈斩所致。乐逍遥昔在兰陵渡曾闻“百草仙”称,除非神兵宝剑,否则功力再强也不足以斫断鬼哭藤。徐子卯仗着剑术精湛,斗敌恃技素来不凭宝剑,但他古铜短剑非但劈不断缠身密藤,反招致怪蔓逢斫变粗,根根有如人臂般涨将起来,越发勒得他叫苦不迭,更有粗蔓缚喉缠颈,越勒越紧,令他憋窒之余,颈骨咯咯作响。
    霍小玉觉察乐逍遥身形放缓,伏在肩背说道:“别管他,快……快逃要紧!”乐逍遥亦恐被她同门追及,本要匆离,待见徐子卯整颗头颅快要勒断堕地,心下究竟不忍,稍一迟疑,取出“乾坤袋”里收藏的牛油大烛,暗忖道:“还好鬼哭藤忌怕油腻尤甚于刀剑。”脚步刚停,四下里游蔓簌簌围拢,间不容缓,急划火摺子点烛浇撒油汁,鬼哭藤乍沾即萎,余蔓纷纷缩回草深处。
    乐逍遥暗喜:“滴蜡果然行!回头须找蓝玉多要些牛油大烛傍身才是……”一路浇蜡驱藤,直至徐子卯身旁,先除去勒颈那条粗蔓,使之气缓,说道:“徐师傅,你可不可以发誓不放鸡鸡追我?”霍小玉只道他这当儿竟还有闲心说笑,不由晕生双颊,啐道:“胡……胡闹!”焉知乐逍遥绝非不分轻重之辈,他所惮乃徐子卯之嵩阳怪蛇,释救之前不得不先有交涉。
    徐子卯本在垂手待毙,虽察乐逍遥返此,并没存念盼他不计前嫌相救。哪料这少年迳自上前,使他免去窒息之苦。徐子卯喘透浊气,却不作声,只阴着脸。乐逍遥想:“他怎么说也算得是长辈,不好意思软言相求也是有的。我何必跟他计较,救人救到底。”究存小心,后退一步,抬足保持随时可跑的态势,举烛涂浇徐子卯身上之藤,使蔓其荣转枯,簌簌萎去。啪的一声,徐子卯身子松缚,坠于地面。
    乐逍遥移步不及,踝忽一紧,被徐子卯伸手握箍正着。只道这人仍念前隙,乐逍遥不由惊道:“不是吧你……”霍小玉似乎早有所料,在他肩后冷笑道:“东郭先生!”自寒山寺初遇时起,乐逍遥便得她赠此高帽,当下后悔亦迟,正要挣腿,低头瞧见徐子卯犹仍瘫趴难起,神气奄然。乐逍遥惊意稍减,想起此人中草烛毒未解,多耗气力之下命已堪虞。他怎忍见死不理,蹲身察看时,心下寻思:“蛇蝎美人草的解药是啥来着?有没其它克制之方……”
    他未获“百草经”下册,于千毒万草的解方毕竟不谙,思到困处,一筹莫展。霍小玉暗绰玉骨针,本想射于徐子卯腕上穴道,以迫之缩手。出她所料,徐子卯忽道:“这藤叫什么名堂?”乐逍遥闻语一怔,不由地答道:“鬼哭藤。”随即侧头,瞅见徐子卯艰难咀嚼俄顷,仰脸张嘴,缓吐半条嚼剩的蔓芽以示。因觉乐逍遥瞠眼未解,徐子卯喘毕说道:“适才遭缠,藤芽乱伸入我嘴里,怎……怎奈手脚不得脱缚,我只好咬断它!咀嚼此物虽苦不堪忍,说来也奇,中烛草毒焦渴之感竟解!”
    乐逍遥心念倏动,不觉地也拣半根断蔓来嚼,果然入口剧苦奇涩,呛欲作呕。旋刻喉嗓焦欲冒烟的苦楚竟失,继之以爽。他初时尚惑:“书上说,此是毒藤。”欲吐不及,究已满口苦沫,索性咽下,先前焦渴顿驱无余。又渐释然:“虽然以毒攻毒,身体略受损伤,但夏枯草前辈遗典曾提,鬼哭藤原便有拔除剧恶毒丝之效,只因等闲怎敢尝试,一直不晓此说真假……”
    徐子卯与他一般地会心,不禁微泛笑容,毕竟死里逃生,心头同感畅快。蓦闻一语幽邃,穿越夜雾迫至,凄凄含怨的道:“霍小玉,原来你不只偷汉子,居然还偷倆男人!”乐逍遥登吃一惊,霍小玉目现惧色的道:“她已很近,这时要逃已迟了!”雾里女声转娇,吃吃地笑:“若想回山之前少些苦楚,帮我种两帖‘无生无死符’給他们,好让做姊妹的也尝尝新鲜罢?”霍小玉不禁红脸啐道:“我才不稀罕使你的阴毒冰符功!”
    徐子卯微微变色道:“无生无死符?名花流的人!”乐逍遥未暇听清他口里咕哝,急道:“快放手哦,各自逃命罢!”雾里笑转老气横秋,那人低哼道:“封十八娘门下。汝竟知本教名头,什么来历?”徐子卯长身而起,绰剑飕划半弧黄芒,凛然道:“嵩山。”
    雾里声变儿郎,语气透讶:“五岳同宗,一脉中嵩。李神通那老小子还没作古么?”乐逍遥不由接嘴道:“哪有这么容易作古让你吊?”转朝徐子卯,悄献计策曰:“快放蛇,还等什么?”徐子卯锁眉低哼:“道我不想?大势已去!”乐逍遥在旁瞠目:“‘大势已去’这句指啥?”徐子卯面色古怪中透着莫名憋迫,涩然低告:“食你异藤,虽除美人草毒,却害我毁了‘大泽龙蛇功’!”
    此翁原本半人半魔,面容诡恶,此刻乐逍遥近觑方觉魔性暗消,人性似返。一时大眼犹圆,未明其妙,不禁暗惮一节失妥:“吃鬼哭藤会使鸡鸡变小?”当然决非如此,异藤毒性最多只是祛除某些魔力功法而已。徐子卯怎暇向他解释,面朝雾迷处,沉声道:“当年剑冢一战,李大师兄与贵教高手冰河原本不分轩轾,却遭封十八娘偷袭而致伤患难除。这些年不得不退隐江湖,名花流既敢重返中原,与嵩山派一战定免不了!”
    “吐就一个字!”乐逍遥悔不该误食鬼哭藤,在旁兀自挖喉干呕不迭,雾里娇笑宛转,又近得几分:“小玉,怪不得你如此大胆反叛,原来不只仗了拜火教的势,还有嵩山派一班妖道撑腰来着!”霍小玉只骇难言,伏面在乐逍遥背上。乐逍遥忍不住悄问:“究是何人噢?”
    “桑螵蛸,风神门下护花使之一。”徐子卯一手持剑蓄势,另一只手反转腰后,朝乐逍遥示以“速逃”之意,因虑他不解,低声道:“她是半妖半仙,护卫昆冥班中本领仅次于姬小蜂。”
    乐逍遥皱脸道:“又是螵又是蜂,怕会叮死人。你放不成蛇了,怎么不一块逃哦?”徐子卯不耐烦道:“我的性命谶在大师兄控持,她杀我不得。你若走得成,帮我捎个讯儿到城里北塔寺,五岳宗的其他人自会大举来寻名花妖。”乐逍遥将信将疑,但想:“危难关头撇下别人自顾开溜,怎能活得心安理得噢?”霍小玉觉他竟仍踌躇迟耽,不由低声急催:“我被种了冰毒符,再迟走片刻便被她所控,以二敌二,你倆势必遭殃!”乐逍遥不料有此一层厄果,愕道:“具体怎么个‘遭殃’法?”霍小玉低声道:“先种冰符,再逮你倆上天山冰风谷,困于绝域雪窟深渊,一世不见天日!”
    乐逍遥心下惴起:“倘然果真落那境地,我岂非没法寻回粼儿了?”雾里语声幽转肃杀:“嵩山妖道,竟敢螳臂挡车不成?”其声侵激,乐逍遥猝未及防,心神扰乱。徐子卯知势凶急,心想:“我嵩山派从来有进无退,更何况大师兄当年遭袭之仇,岂能不报?”蓄势既成,更不迟疑,豁然振袍吐劲,喝道:“嵩阳剑气!”
    荡剑之间,随袍裾激扬,大圈剑气层层绽展扩射开来,非仅侵向前方幽雾迷离处,连乐逍遥在旁也顷无容足之地。迫他不得己纵跃腾空,却不顺势远避,取蛊朝桑螵蛸话声传处乱抛一梭,继而拈符祭法,因见不成,忙改拔宝剑,发脚蹬将上树,飒然使招乱剑诀之“仓皇狼顾”,反抡一束剑芒送向背后雾荡之处,心道:“即便不得不先带霍姑娘走,总要乱轰那虫仙一通才跑。”籍此以助徐子卯铩敌锐气,究虑霍小玉所言成真,借一剑后撩之势,斗展风魔身法,窜入夜幕苍霭,往馆娃宫方向飞驰而去。
    霍小玉似能窥知他心思,伏背悄言道:“那瘦老道挡不住她,妖婆子转眼仍会追来。”乐逍遥浑没理会,一路奔往山巅春秋古宫,暗祷:“徐师傅,保重!”霍小玉觉他犹存不忍弃顾之意,不禁冷笑道:“她对老的不感兴趣,但你可别落人家手上。”乐逍遥想起她倆份属同门,暗感霍小玉勾脖之手透凉沁肤,难免忐忑:“可我已然落你手上了都!”
    忽觉乐逍遥并非取道下山,霍小玉不安的道:“为……为何不趁机远避?”乐逍遥怎肯舍弃小桃,挂念她仍留于险境,自当去接。他含糊以应:“还有一同伴。”霍小玉眼光放亮,问道:“他厉不厉害?”乐逍遥道:“本来跟你差不多罢,但受了伤就不好说了。”想到又一事堪虞:“小桃不知有没中毒?”尚幸已知傲霜美人草毒的解法。
    霍小玉心头不快,蹙眉道:“你带两个受了伤的人,如何逃脱?”乐逍遥又岂不晓得难处,但忖:“既找上我,总该照料大家周全,一个也不能少!”不多时回至灵岩寺,越垣而入,迳到后厢禅房,一路疑惑:“这庙里本该是有和尚的,都去哪儿泡妞了?”霍小玉伏他背上自转心思:“初遇这小鬼头,也是在寺庙里……”
    乐逍遥找到那间僧舍,没忘了先搁霍小玉在廊栏且坐,低嘱:“不管遇谁,都别自曝来历。”霍小玉会意点头,心想:“小鬼倒也仔细!”她与拜火、名花两大秘教均有非同一般渊源,此层干系倘然外泄,患必无穷。霍小玉深知利害,只道乐逍遥纯为保护她着想,好感暗增。殊不知他另存顾虑:“小桃乃傲家亲戚,魔教与傲家素是宿敌,这倆妞儿可别当下就打起来了……”
    情知险境未离,焉容稍耽,急急奔入僧房,摸黑挨近里隅,捏出火摺子点灯,趴到床底伸头探觑,两眼空空,不见小桃在内。乐逍遥暗慌:“晕死!”忙欲另寻,猛然起得急了,脑瓜子咚的撞床板上,痛得含泪悲鸣不已:“哇……氽!带一个倆个妞都这么苦,要是十个八个美妹一古脑儿齐拥来跟我同闯江湖,岂不是要害我死得更难看?除了逼我用肥仔的‘金蝉脱壳’没办法搞掂……”本属无心之言,不意此语成谶,终有那么一日。不必梦想已然狼狈不堪,哪有世间凡子臆盼的那般风光?
    他咧嘴揉头而起,后颈忽凉,剑搁耳后。有人低声道:“要死还是要活?”乐逍遥大眼溜圆:“活活。”那人眼寒如刃:“投不投降?”乐逍遥双手举抬,答曰:“投降。”抵颈寒锋未移,那语愈冷:“你还领了谁来?”乐逍遥晃头避剑,倏使二娘训就的幻妙身法,就势钻身而入床帐里,大眼寻觑道:“小桃姐?”
    籍微淡灯光,隐约但见床帐掩映之中侧卧一人,柔发如瀑散于素枕畔。不待他凑近,剑又迎面横拦,小桃在昏暗里冷哼道:“外边尚多一人呼吸之声,是谁?”乐逍遥难抑佩服之意,道:“听得这么细?哦,是一朋友……”小桃依然寒眸以对:“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乐逍遥不由恼起:“嗨,扯……”随手抹腕,使出锦瑟所传“相濡以沫”手法,端的妙化无方。
    小桃猝不及察,鱼肠剑竟尔易手。乐逍遥稍抹即接,收剑说道:“既黑又乱,小心误伤人。是了小桃姐,你怎么又到床上了哦,害我到底下找不着……”小桃冷冷道:“床底蚊虫多。”乐逍遥点了点头,搁剑枕边,道:“床上有蚊帐虽好些,只怕老和尚回来撞见被窝里有妞这么意外惊喜……”小桃悄手取剑,突然从被窝里伸抵他肚皮,待吓他一愣,她才微笑道:“要看被窝里是谁!”
    乐逍遥暗自不安:“美妹太凶了,直没安全感,连上床都这么危险!”忙往后挪开些,立回床下。小桃却已收剑,道:“何况老和尚这辈子怕是回不来了。”乐逍遥闻言一时不明何意,暗觉也对:“丁建阳既霸占了此庙,定然赶跑了和尚。”但忧:“若是别人搜寻入来,在床上可不好躲藏,一掀帐就堵个正着,叫做‘瓮中捉鳖’。”
    小桃伸一支莹滑柔致的手臂到帐外,取灯入幔,照床角靠墙处一块松动之砖給他瞧,因见不解,指点道:“看这是什么?”乐逍遥哪有心思闲耍,搭她腕脉一诊,说道:“不管怎样,先吃这条藤芽,可解蛇蝎美人草毒。”小桃接来一瞧,微撇嘴角道:“这哪是解药?”乐逍遥不耐烦久耗,心中惦记徐子卯有无凶险,欲待暂且安顿倆女,便去援手。料凭徐子卯之能,即便不敌,总也周旋得一阵。他把嫩藤芽塞給小桃,催道:“有些毒物的解法未必只有一种。听我的没错!”
    小桃收了沾蜡之藤,并没就口,心下暗奇:“他小小年纪,哪来这许多古灵精乖?”虽说先前曾服傲霜所給的抑毒之丸,稍一运动内息,身仍软绵绵无力可驭,终是不安:“还是听他的罢!”乐逍遥想起一事,凑嘴又嘱:“不管遇谁,都别自曝来历。”小桃乍时瞠眼不解,随即省得仔细:“我奉霜郡主密令行事,总该处处持慎。他倒是提醒得好!”
    乐逍遥觉床上终难藏身周全,说道:“还是回床底罢,蚊虫比敌人好打发些……”小桃揭砖以示,微笑道:“看这里有甚的古怪?”乐逍遥见砖下隐有一方秘洞,内兜铁碗倒盖,不由念动:“有机关?”小桃含笑旋动碗底,霍一声响,床往下沉,乐逍遥手按床沿猝没提防,趋趄猛栽一嘴,磕痛下巴。
    小桃扯着碗旁环扣,稍拉一把,床又回至地面,复归原位。乐逍遥下巴猛挨疾升的床沿砰地撞个实在,望后便倒。
    小桃在帐内得意的道:“正是机关。”乐逍遥从床边挣扎而起,晕犹未已,只觉满天星斗,想到苦处:“不打架也挂彩,撞上美女总是这么受伤!可见美妹越多,害我生命值越少……”定神而后,难免称奇:“你会机关术?”小桃噙笑道:“再会片刻间也造不出来,不过我总是细心些,每见一处可疑所在,哪怕再细微也瞒不过眼去。”乐逍遥捧颌想:“难怪她竟进得霸陵绝地,又能全身而退。原来她于这方面有些研究……但是老僧房里怎会有机关?”
    小桃连番举动不免牵及肋伤,突感难耐,蹙眉忍抑不住,眸里泪闪莹莹。乐逍遥看她手按胁下,一时未暇多思原委,正要过来诊视,外边传来轻咳,他忽然省起:“敌人随时就到,霍姑娘还在外边,可别顾此失彼。”教小桃且先暂忍片刻,他又回至廊间,籍夜色寻得柱后人影,伸手搀时,突见那人瘦脸长须,依稀是那徐子卯的形貌,顿吓一跳:“咦……”
    徐子卯依柱娇喘,道袍裾下玉腿雪肤柔莹半露,转面瞟他,眼光含谑似笑非笑,嗔道:“怎似粘住一般半天不舍得出来?”乐逍遥听出霍小玉的西北俏调,不由愈愣,捧头道:“脑乱了都!”徐子卯娇笑道:“傻小子,不是你要我掩饰本来身份么?”乐逍遥大眼眨半天仍是惑:“你会易容术?”徐子卯妙波流转,捋须道:“扮得如何?”
    “晕就是!”乐逍遥未暇多想,耳听得前殿方向传来门塌声响,待要悄聆尚有何般动静,僧房里响起敲床催促声,乐逍遥一时心烦脑乱,头大起:“八方风雨!”知势不容耽,忙抱“徐子卯”入屋。刚放床上,帐内一道剑光急烁将出来,原来小桃一见徐子卯形貌挨近,登时惊怒交迸,喝道:“徐老賊,受死!”霍小玉也不含糊,绰薄刃剑从乐逍遥怀里发招相迎,叮叮交锋,低叱:“有埋伏来着!”
    乐逍遥不意得睹鱼肠、蝉翼两支薄刃在他眼前激拼奇炫光景,搅瞳越发缭乱,因虑二女或有一伤,顾不得称奇,急劝不可。小桃却哪里肯罢,忍痛倾出快招,连连闪击,霍小玉本领与她本属轩轾之间,但在乐逍遥怀抱中究难尽展身手,迭遇险着,急怒之下推开他身子,纤腰妙扭,倏地扑到床上,两支短剑互格,手却压住小桃喉脖。小桃吃疼反手揪她头发,滚作一团。
    乐逍遥凑前本要调解,不料二女厮斗正激,反将他压倒身下,青锋只在他鼻前晃来烁去,委实险情迭呈。乐逍遥惊得眼直,突然有计,指点道:“小桃姐,拔他胡子。”小桃正愁不胜,闻语顿省:“扯胡须最疼了。”依言揪扯长须,连胶皮面具扯落,露出一张晧玉雕琢也似的美貌容颜。
    小桃错愕不已:“侬是谁?”乐逍遥看她傻眼之态,不禁好笑道:“小玉姐你真是的,扮谁不好?小桃姐你也是,性子忒急!搞清楚才打嘛……”霍小玉腾出一只手,啪地扇他一嘴巴,愠道:“臭小子,被窝里有埋伏也不早提醒我!”乐逍遥头刚歪向一边,小桃迎手凑个正着,又掴他一下,怒问:“这女人是谁?”
    乐逍遥疼呼声中,二美交掌互抵,均叱对方:“你敢打他!”不知哪只肘撞着乐逍遥脸,鼻血流出,翻眼晕道:“球球都露了,还在那交磕不休!”二女正相纠缠,闻声齐缩,各掩衣襟破敞处,红着脸大羞,一时傻眼不已,心下都惊:“坏了,却便宜了他……尻,都看得流了鼻血这等可恶!”因扭打时衣带扯脱,究竟手掩不尽酥胸春光,有如鹬蚌相争,却便宜了旁人。二女同感窘迫难按,情急之下,齐伸嫩掌,掴他双颊。
    乐逍遥头往后仰,就势翻身窜出床帐,二女皆有伤恙,身手不若往常灵便,相互厮打已是耗力劳神,一时促喘难定,怎有气力与他计较?看他身手灵活,宛似猴儿般,双姝对觑,都感好笑。
    小桃觉出手乏力,料因毒草烛之故,便服下乐逍遥所給的小半截嫩藤芽,但不多时,突感腹中绞痛,端难忍耐。她强抑得片刻,莹额汗溢,终是不自禁地发出疼哼。乐逍遥未待歇复元气,见状一惊,忙来探诊。
    鬼哭藤本是药性极霸道的“以毒克毒”之物,乐逍遥仗内力根底深厚,又曾服用天蚕教抑毒神菌在先,尚能抵受得。但服藤芽,便连徐子卯这等一流高手也吃不消,体内毒性相攻,虽解除“蛇蝎美人草”蚀功化血之厄,却也因而沦失独门龙蛇术。小桃内力不及他二人,未免捱更大苦楚。
    乐逍遥忙取抑制鬼哭藤毒性的药物配用,帮她先且镇除一时之痛。小桃怒道:“原来你給我吃的是毒药!”她脾气素劣,扬手便掴,但发劲稍急,牵动胸肋伤处,越发地疼汗淌颊。劲道既挫,纤手扇他脸颊,柔若花枝轻拂一般。乐逍遥浑不为意,使招家传快手,探之入怀,往她胸侧轻轻一按,便知端的:“先前她杀徐子卯不成,反給震折了肋骨。”
    小桃猝未及防,被他手摸胁肤,如遭电炙般感触异样,霎地红着脸道:“你……”乐逍遥心想:“我们做郎中的,别说摸这处,若替妇人接生时,连那儿都触得。救死扶伤要紧,何来这许多无谓顾忌,道好瞧么?”他虽不甚为意,小桃究因羞忿,怎容分说,绰剑要把他赶开。其中倒也不无别的思忖:“当着他带来的那姑娘面前,我怎能任由胡来?”
    此时她已然知晓霍小玉扮作徐子卯的容貌,面具既除,委实容光艳射,姿色不可方物。霍小玉虽有易容之能,所能改扮者无非她见过面的人,适才匆匆而就,其实远非惟妙惟肖,最多只三分似。因在昏暗之中,才教乐、桃二人猝难识破。乐逍遥想着好笑,未暇夸赞,凑嘴到霍小玉耳边,悄声低央:“帮个忙,点她穴道。”
    霍小玉虽不明所以,因对小桃余恼未消,闻言正合心意,勉力伸指悄戳。小桃侧身卧瞥他倆交头接耳,不由疑恼交加,斥道:“你倆在商量对付谁?”话声未落,后腰已被捺穴,动弹不得。乐逍遥忙绰了她的短剑,削下薄木板,随手即断,无声无息,暗惊此刃锋利。小桃兀自气恼,只见乐逍遥竟伸手解她衣襟,使敞胸怀,顿时惊怒羞迫,窘极而斥:“干什么?”
    “桃子,”乐逍遥看她肚兜儿绣得有桃,本想多看一眼,鼻前突然横一口薄若蝉翼之刃,却挡视线。霍小玉惕目投觑,问道:“为何解别人衣衫?”乐逍遥未暇回答,小桃已气不打一处来,眼波朝霍小玉一横,恼道:“你才是‘别人’,我是他师父。关你什么事儿?”霍小玉一怔,不甘退让于嘴,眼珠微转,说道:“当然关我事儿。我……我是他朋友的妹妹!”小桃矜然道:“还是师徒亲些!”霍小玉斥曰:“哪有做师父的似你这般不知羞耻,却让徒弟解肚兜儿看胸……胸部的?”小桃怒:“你更不要脸,乱露大腿給哥哥的朋友看!”
    “晕!”乐逍遥处于二女绊嘴中间,怕越扯越不好听,忙道:“胸与蹄有啥好瞧的?她肋骨断了,我是要給接回……”本忖隔一层围肚儿续骨不便,欲要揭去,小桃已羞不可抑,慌忙闭眼,丽睫却颤难止,连霍小玉也咬唇晕颊,面扭一旁。他究觉不好意思,缩手未触亵衣带子,隔衫摸索着寻到伤处,替她敷药接骨,心想:“只好暂且如此了。”
    料理毕小桃肋伤,转面时见霍小玉闭目于旁,气色比先前愈显不妙。乐逍遥吃惊道:“霍姑娘,你……”未闻答应,他更感不安,摸她腕脉,尚幸微有博动。乐逍遥翻转她身,见已昏迷,却觅不出伤创何在。犹记霍小玉说她中了“无生无死符”,此却医籍无载。乐逍遥不明究竟,忙取针炙穴使她复苏。待霍小玉暂又醒转,他忙询问:“如何伤的,伤在何处?”
    霍小玉翕唇难语,唯能以眼眸使示。乐逍遥兀感茫然,怎知何意,小桃冷眼于旁,冷冷道:“后边。”乐逍遥得她指点,始明霍小玉眸示背后,先赔声得罪,转她趴卧,除衫看背,肤光莹滑如璧,一时乱目眩然,却无伤痕。小桃见乐逍遥楞眼不动,显是遍觅背梁无伤,便又冷冷提醒道:“下边!”
    乐逍遥虽然大大咧咧得惯了,碍于旁有小桃所横鄙薄目光,此时亦不免暗觉窘然,但感势不容待,唯有颤手褪衫,待露圆股,其皎如羊脂温玉也似。他强自定神,方见霍小玉腰后莹肤凹涡处隐隐留有一道六棱形伤痕,其色暗青,不知何物所伤,肌肤并无破损,青痕竟透皮肉,而嵌于脊柱。
    乐逍遥看不出究竟,怎知如何施治除却,但见不出多时,霍小玉竟已气息奄然,无论他怎生设法,既没醒转,奇的是也不完全昏迷,脉象依然如故,神志却失。当下情势恰如毒符其名,正是无生无死境地。
    乐逍遥慌将起来,不问“还神丹”、“定神丸”,决不吝惜,悉加施用,看霍小玉眼皮半睁半阖,仍然毫无反应,他终于无策,跌坐于旁,纳闷道:“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转眼工夫怎会跟草木也似了?”
    小桃只道他技穷,在旁冷哼道:“既然没辙,还不快給她掩上衣衫?对着人家臀股,我看你是没法儿定神的!”此却忒煞小瞧了乐逍遥,殊不知他正转念兵行险着:“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是没辙了。但霍姑娘既是被她同门所伤,而那人尚在左近,只要找着正主儿,未必全无线索。若知多些邪符名堂,我医起来总有办法着手。”闻小桃言语,他无心分说,先替霍小玉掩回衣衫,把脉探明除昏迷之外,尚算别无大碍,又觉先前所施药石已足稳定情势,暂保她一时性命不失。乐逍遥稍为放心,转朝小桃,说道:“一时半会,我带不走你倆。且先藏起来。”
    小桃不安道:“你……你要去哪里?”乐逍遥觉她眼光隐含惊慌不舍之意,似怕自己又离。他有心去挑战桑螵蛸,以便探明何谓“无生无死符”,自感凶多吉少,心头犹然深深记挂粼儿安危,临别不禁问道:“小桃姐,我那妹子所随之人去了哪处,到底安不安全?”小桃此时依赖于他,心想:“我若跟你明说不知,你必舍我而去。”闭目回避他执意询求的眼光,蹙眉道:“等咱们走得脱时,我自会告与你知。”
    乐逍遥无法相强,唯道:“外边尚有凶险,我先去探一探再说。”小桃察知他意,低哼道:“你想去找那个伤了旁边女子的人,又何苦枉送性命?”乐逍遥不惟此念,心道:“若告诉你,还有徐子卯须我援手,你不得气极跳脚?”小桃觉他心意已决,劝阻不得,只好说道:“你若不能活着回来,非但搭赔我倆性命,那妹妹的下落更是没人去找了。”
    乐逍遥心下一凛,但无片刻犹豫,说道:“我会回来。”见他如此固执,小桃不禁气恼莫名,本待闭眼不睬,乐逍遥扳放机关之时,小桃又忍不住道:“鱼肠剑拿去傍身。”乐逍遥心生暖意,究仍不取,递短剑于她手心,嘱道:“等你穴道解开时,请帮我照料霍姑娘。”搁药枕旁,以备二女不时之需。
    眼见大床突然平地消失无余,房中地砖一平如故,若非亲睹,实难置信世间竟有如此契巧奇极的机关秘窖。乐逍遥怔望之余,不由得奇怪:“灵岩寺僧似有不寻常之秘。但这机关又是谁搞的?庙里怎么一个和尚也不剩哦?”想到外竖有牌,难免猜疑到一人身上:“会不会又是丁建阳搞的鬼?”
    大殿里一人怒问:“那老糊涂又在搞什么鬼?”乐逍遥本欲逾墙外出,闻喝一振,耳鼓嗡然若炸一般,险些堕将下地。待至前院悄眼察看,随着数下掠风微响,有人疾步尾随入寺,冽然问道:“什么老糊涂?”大殿语声震耳,最先入内之人答道:“此间庙祝是个疯僧,人称‘老糊涂’。”寺外一妇未至,破锣般嗓音先荡将入来,亢然铿锵的道:“若早依我言,在道上拿了他外孙女小糊涂仙,还用怕那老糊涂搞鬼?”
    大殿里那人振声道:“我雷震天是什么人,岂能干下这等事?”乐逍遥蹲墙角惑思:“对呀,你是什么人?”妇如破锣般爆嗓豪笑道:“江南霹雳堂雷大当家,为了找回自个儿传家宝,何事便干不得?”乐逍遥闻名一怔:“雷家的!”大殿内那人嗡声激昂道:“等查明谁捉了我儿小雷,若伤他半根毫发,我什么也干得出!”妇嗓乱爆道:“哥哥,要我说呢,第一桩不是,都怪雷传宝这小子不好,为了那凌大小姐,搞得自己连人都不见了,世上美女多的是,娶她有什么好?”
    乐逍遥晕而醒、醒又晕,只觉头将爆裂,耳膜竟渐失聪,惊想:“原以为只有燕老鸟才是当今武林最会放噪音的人,不料……”好不容易勉力取出“定神丸”,犹未含入口便給震落脚下。大殿里那人激声四振道:“雷小英,你懂得什么?这恰好证明了我儿最有眼光,当今天下谁不晓得姑苏凌家姑娘艳冠江南?虽说她脾气臭些,但我儿脾气也好不到哪去,这叫凑作一对。何况凌老侠与我最是意气相投,人又帅得欠扁,合该联姻,好让我天天揍他……”
    乐逍遥挣扎爬行,伸手摸索寻得那颗滚动之丸,犹未就口,又給震落。妇声爆响道:“第二桩就是你的不对了。就算我侄儿真有这么好的眼光,当初你就该跟他一道来姑苏求亲,如今人都没了,枉然干着急又有何用?再说了,刚才你不该拦我,捉了小糊涂仙,老的自会出来……”
    乐逍遥向前爬行,强抑昏天黑地之苦,伸出手臂,颤巍巍刚摸着那颗定神丸,耳鼓陡然剧震,丸子又滚出掌心,落得更远。四下里接连有瓷缸花盆迸裂,殿中那老者咆哮如雷道:“老妹,你懂什么?茅小仙虽是老糊涂的外孙女,可她却是茅老仙的宝贝亲孙女,莫瞧她岁齿幼小,委实捉不得。能捉我早捉来泡了酒喝啦……”乐逍遥心想:“原来茅以降有个这么小的孙女叫做茅小仙,又名‘小糊涂仙’……”
    好不容易摸到那颗小丸子,斗闻妇声突然激震,又颤手落地,碌碌滚到前庭。那粗嗓子老妇爆音道:“你不捉她分明有私心!”雷震天在大雄宝殿哮然震爆佛,怒吼道:“她才只屁点儿大,难道老子还能娶了她不成?”乐逍遥不觉身处墙影遮蔽之外,手刚伸出,便給一足踩个正着,既踏掌背,竟挣不出,一惊仰觑,只见一个矮小之妇立在面前,豪嗓四振的道:“娶是最好,不然被我杀了那小娃娃,你终有一天再也喝不到她酿的烈酒。”
    乐逍遥兀自挣手不迭,大殿里霎刻蹦出一个更矮小干瘪的劲装老者,赤发褐髯,其长拂地,吼声震得瓦砾纷坠,挥舞小拳头,怒道:“当今之世,只有小糊涂仙酿的烈酒最正点,倘敢杀她,我第一个杀你!”这对老龄兄妹虽说体躯奇短,却是天生貌相异禀,头小脚大,如蛙蹼也似。一踩之力,地砖亦裂。可怜乐逍遥手被踏实,纵有“真元护体”也护不牢靠,吃疼难当,正拔不出,矮老者忽咦:“有个小和尚!”
    矮小之妇爆声裂钟的道:“头似仙人球般,我看不似小和尚。”
    “你懂什么?”矮老者蹦跳下阶,手抓乐逍遥下巴颌,不由分说,扳脸转来,不多端详便已了然,捋髯瞪眼道:“谁说不是小和尚?你看他一脸佛祖型,俊似观音女士般,绝对是一淫人……”
    乐逍遥虽在剧痛之中,闻此翁出言不逊,难免着了恼道:“喂,话可不是这么说。观音乃大士不是女士,有人说他本是公的……”矮老者喜曰:“老妹你看,这么了解佛教!”揪乐逍遥耳,活活拽离老妇足下,拎而问:“小和尚,你师父老糊涂呢?”乐逍遥瞠着大眼未及作答,矮妇爆声四荡道:“我便不明,儿子在城里不见了,你非要找那老糊涂干啥?”矮老者迸嗓道:“因为老糊涂有通灵眼,能帮我寻线索!”
    正要逼问,殿内忽有一语奇冷,冽然道:“如果老糊涂也不见了呢?”
    先前仅听语声,只道霹雳堂雷家兄妹貌似天神巨煞一般,不料见面却是如此矮小。由不得乐逍遥大感惊奇,两老你一嘴我一嘴在他耳边爆嗓迸声,震如天雷轰顶。饶是他内力根底浑厚,一时也抵受不起。尚幸手攥那颗瘪了的“定神丸”,乘两老脸转别处,他赶紧服下,聊助凝神守元,方感好些。
    随雷氏双宿目光投望,方见殿中一人背门而立,头颈罩于乌麻披风之内。此人先前随矮老者雷震天入内,乐逍遥只顾找药抵御雷腔轰耳,未曾留意旁人。此时一瞧,忽觉寒气侵袭。
    雷震天一时怎明何意,怒道:“老糊涂几十年没下山,好端端怎会不见了?想躲我是罢?老子发声一吼,先把他震晕再说……”按捺不住,便欲提气大叫。乐逍遥登时便觉不好:“这老头内力奇强,加上天生大嗓门,乱叫之下,别说我顶不住,只怕连躲在里边的桃、玉两位姑娘也难免震岔了真气。她倆受伤不轻,可别又添新患!”急中生智,忙道:“若先把他震昏了,怎么出来见你?”
    雷震天闻言一怔,心觉也对,刹声不吼。攥乐逍遥到跟前,狠眼瞪视,问道:“老糊涂到底躲到哪里?若不快说,老子立时将你震死!”这叟虽未发吼,每迸一字出口,乐逍遥已感耳震不已,皱着脸忖:“先前你和那矮婆子一进门就乱嚷嚷,倘然老糊涂仍躲在庙里,只怕已被震昏了。”这却不好直言,转得有计,强定心神,道:“老糊涂吗?其实不在庙内……”
    大眼兀自溜转,矮妇雷小英突然探嘴他耳旁,激声爆嗓道:“小和尚不老实,莫非老糊涂教你使调虎离山计?”乐逍遥本有此意,忙欲否认,但那老妇迸声大震之下,脑鸣嗡然,身上若揣瓶瓶罐罐势必悉数碎洒一地。
    啪一声响,雷震天将他按颈推趴殿门槛上,瓮声道:“这里边有几具尸体,且留打斗迹象,想是有人抢先一步,来找过老糊涂了。怎么回事?”乐逍遥心下暗忖:“死在这里的原是小桃同伙,哪是找什么老糊涂?不过我倒有一计,要将你们引去后山,帮徐子卯对付桑螵蛸……”但未及答,殿里那人冽声凛凛的道:“死的是长乐帮的人。”
    雷震天嗤之以鼻,虽是低哼,也震得灯爆:“江淮孙子算得什么,敢跟我抢老糊涂?”乐逍遥适时把话接到嘴:“长乐帮有个贝夫人倒是这个……咳咳咳……”雷震天一时不明其意,怒道:“咳咳咳指什么?”乐逍遥吃震不已,难以定神续言,雷小英比她兄长多点儿心窍,稍思即省,说道:“贝小石虽是江淮一把好手,但若听闻霹雳堂雷家兄妹双双到场,恐怕没胆跟我们作对。”
    殿中那人察看死尸,忽又冽声道:“跟你们作对的恐怕不是长乐帮贝小石,而是嵩山派!”乐逍遥心下一凛:“单凭这几人死状就知下手的对头是谁,而且判断如此准确,我可没这本事!”雷小英亦为惊奇:“嵩山派?那班修炼‘冷枯禅’的异人还在人世不成!”乐逍遥强抑耳震之苦,暗想:“‘冷枯蝉’是什么蝉?”
    殿中那人蹲于尸旁,仰面沉吟微微:“先前在外,见有侠王立牌为示,本以为丁建阳抢了先,入寺又见长乐帮的人横尸大殿,却是死在‘嵩阳劲气’之下。原来嵩山派也想抢先找到老糊涂,而且占了优!”乐逍遥听其分析大有条理,若非已曾亲历而知究竟,只怕也要跟着信之凿凿,他暗自好笑:“简单事复杂话,这些‘钻家’越分析越钻牛角尖了都!”
    雷氏双宿闻听长乐帮名头,本是浑不在乎,但当那人提及嵩山派,便连雷震天也作声不得,与矮妇交个惊疑不定的眼神。所惮者当然不仅徐子卯诸辈,而是五岳宗主李神通的手段。这些不在风评榜上列名的人物,因其神秘鲜为俗世所悉,反似更愈教人忌惮。殿内一时沉入冷寂之中,连灯光亦霎然黯灭。
    陡闻弦声咿呀,雷氏双宿猝吃一惊,转面只见一人从墙角暗处拾二胡,随手拉琴。满眼好奇之色,却是那小沙弥,怎知他何时竟溜了开去。雷小英一怒上前,揪耳欲拽将过来,乐逍遥忙避。“噗”一声响,那罩着乌麻披风之人横撩袍袖,送一道劲风,使香油灯火复炽。面不须转,斜目看琴,一目便即了然,冽声道:“‘幽弦三变’乔枭扬的琴!”
    雷小英揪耳落空,不由暗异:“分明碰到他耳边,怎么……”乐逍遥闻听得罩披风者之语,难免一怔:“什么?”身形稍缓,终避不开。雷震天飒然收臂,已拎衫揪他过来,眼望罩披风之人,却问乐逍遥:“琴从哪儿找到的?”乐逍遥暗觉这老儿似较徐子卯更为厉害,无意招恼他,唯道:“墙角。”
    香案前那人冽然冷哼:“乔叟人琴素不分离,除非已遭所算!”乐逍遥暗自惊疑:“曾在城里见识乔叟的本事,拨弦伤人,委是非同凡响。怎么人不见了,却丢把琴在这里?”雷震天揪提乐逍遥,在他耳边振声道:“难怪进来时不曾撞见侠王府的人伺守,原来先栽在里头了。这庙到底发生何事恁奇?”此亦乐逍遥之惑,究因进寺之时未暇留心遍寻各处,那时因受徐子卯等人所扰,没瞅见墙角丟弃有琴。
    香案前那人冽然道:“能摆平侠府名宿的人物必不寻常。想知究竟,须得逼问这小沙弥!”说完探手奇急,欲把乐逍遥猝捉过来。雷震天忙退一步,发掌横扫,劲道刚猛,迫那人飒然收袖拢回风氅之内,方道:“虽然大家结伴上山,可这小鬼是我倆先找到的,要问也由不得你!”香案前那人侧目另瞥,只见雷小英悄移于后,形成犄角守应之势。
    乐逍遥不待被那脾气火爆之叟拷供,忙道:“想知究竟,须得去问嵩山派的徐师傅。”雷震天只道老糊涂已遭他人所擒,忙问:“究在何处?”雷小英瞪着乐逍遥,起疑道:“这小贼身法怪异,不可轻信。”雷震天亦省,提手按乐逍遥天灵盖,沉声道:“对!老糊涂不会武功,小和尚的身法谁教的?”乐逍遥自有应对:“其实我绝非这庙里僧人,不过是误打误撞,被那嵩山老道捉来,全然不知怎么回事儿……”雷震天将信将疑,忙问关心处:“那妖道捉了老糊涂去了哪里?”
    此问正合乐逍遥下怀,就势一指,道:“然后就被一个名叫桑螵蛸的神秘人追去了后山麓,不过老糊涂先給徐师傅藏起来了,若要寻知下落,须赶紧去救徐师傅。倘如他‘挂’了,就没办法啦……”雷氏双宿本是难以相信他,却突然变色于顷,交眸失诧道:“桑螵蛸?”
    “名花流的人,”香案前那人低嘿一声,说道:“这水是越搅越浑了。”
    雷震天目含不安之情,道:“名花流的人不辞万里跑来灵岩山,难道也是冲着那老糊涂?”乐逍遥称是:“说要连徐师傅也一并捉去名唤冰风谷的地方,永不见天日了哦。幸亏我溜得快,不然……”雷小英沉吟道:“冰风谷是名花流大人物封十八娘的地头,除了我们这些老骨头,年少一代绝未曾闻。可见这小子倒没撒这种谎的本事!素闻缥缈妖花多年苦苦寻找‘土灵珠’,难道她疑灵岩寺的老糊涂竟知下落?”
    乐逍遥蓦听提及“五行神珠”之一,心念霎动,随即忽有所见,仰面高觑之时,耳边剧震若炸。雷震天咆哮道:“那还有假?冰风谷那老娘们自称‘风神’,据说本是名花流的守护圣使,倘若老糊涂被她的手下捉去冰风谷,连燕辉煌都进不去的地方,咱们就更没辙了。趁还来得及,还不得赶早摆平姓桑的!”乐逍遥看殿梁一只白生生足影悄收暗隅,心下默数:“一、二……”
    “三”字犹未数将出来,香案前那人突然提手遥送一道掌力,轻飘飘无声无息,只袖影微摆晃目,冽然道:“燕辉煌进不去的地方,别人未必进不得!”话声落时,那块大雄宝殿之匾从中折裂为二。雷氏双宿暗吃一惊:“好强的劈空掌力!”但见匾后跌落一个僵硬瘦躯,遍衫碧光磷闪,浑身粘浆胶凝,四肢绷直,乓地砸在乐逍遥脚背,教他“嗨咦!”一声叫苦。梁间蓦地又有一个纤小之影迅即横窜而出,脚下踩空,乍跃即堕,呼声“哎哟”,坠将下地,未待摔实竟又蹦起,面罩鬼脸花样,朝人吐舌,先将乐逍遥与雷氏双宿猝吓一跳,随手拿下面具,笑靥如花的道:“谁敢跟偶抢‘土灵珠’?”
    银铃般笑未消,倏忽抬手往耳边遥做虚攫之状,平空里暴闪五六个血幻骷髅头,狞恶哮噬。乐逍遥识得厉害,急忙闭眼不觑,心神霎已惊扰似妄,暗悚:“鬼降!”雷震天猝遇突袭,亦为一惊,左掌横扫,右手抬往眼前一遮,犹觉侵迷邪妄扰神。扑砰声响,雷小英已踣于旁。香案前那人旋手晃出斗篷之外,掌心炽光激耀,鬼妄迷像顿消无余。
    雷震天强定心神,抬眼方见所擒小僧侣已瞬间易主,衣领子拎于那笑嘻嘻的小苗女手中。她揪乐逍遥衣衫,巧捷异常地蹦开于旁,面朝供案,未待觑清那人掌间所攥何物炽然,忍不住先娇笑出口:“曲灵罡,原来你也出了苗疆!”雷震天心头一怔,投眸只见那人手握玄镜笼回氅襟,不由奇道:“此人在山下自称缙云山行者,怎么……”
    曲灵罡仍然面笼乌麻布罩之内,在光亮照射不入的地方,无颜无相,漆黑一团。他本来说一口几无破绽的官话,此刻依然没露乡腔。语如清酒淡冽,说道:“降术第一禁忌,不跟法力比你高的人用降。”
    乐逍遥未暇捧脚叫疼,心想:“每当说到有宝,小甜甜就会跑出来,比‘及时雨’还及时,但地下那个躺得比宋江还‘僵’的人又是谁?”念犹未转,小甜甜陡然剧震而跌,连翻数个斤头,背撞墙上。乐逍遥看不出何物撞她如此狼狈,惊讶之余,脸刚要转,曲灵罡话声未落,已拎他后脖,轻而易举地揪之到手。
    雷震天无意间低目,始见小甜甜适才所站之处,地砖竟绽裂斑驳缝隙。怎知那披乌麻氅之人以何力量所摧,裂痕咯咯作响,犹渐增扩。雷震天不由得变色道:“雾月教‘灵’字辈的人!”
    曲灵罡低觑地面裂绽之势,冽然道:“不敢当。”乐逍遥由而忽省:“连雷震天都这么吃惊,想来雾月教‘灵’字辈确是顶尖儿的高手了。好比我以前所遇的石灵峰、姬灵通亦即老姬……”刚想到不妙处,只听当一声大响,两边墙雕罗汉像撼然。小甜甜巧捷之极的晃身掩入罗汉丛列,探脸笑觑地砖裂扩之势骤止,她便蹦将出来,斜倚罗汉之旁,左足绕到右脚踝后,手肘搭佛,悠然支腮道:“降术第二戒条,不在别人圣地轻易施法。曲灵罡,在道观寺庙里偶不怕你!”
    曲灵罡道:“小小年齿,已具一身巫蛊神通。并非好事!”乐逍遥心中奇怪:“为啥?”小甜甜笑道:“偶知嘛!降术第三戒条,偶犯便犯了……但你跑这么远来干什么?”那双比乐逍遥更精神的大眼一转,溜闪灵光精气,猜道:“莫非你是要跟偶抢五神珠?”
    曲灵罡脸容隐在披头罩布之内,难以见其神情变化。闻言未语,唯乐逍遥暗虑不好:“雾月教这伙乌蛮一直对粼儿贼心不死,难道他们老大见老姬搞不定,又增派强援了?倘若先前粼儿未被别人先一步领走,她定会随我来此,必遇此人,在劫难逃……”莫说当下他无法驭用全力对敌,便纵是在无伤无恙之时,每遇雾月教高手,都令他处处受制,纯仗运气未足以保得粼儿在身边周全无失。思及此层,不知是否不幸中的万幸?
    雷震天眼望小甜甜,念有所动:“小娃娃先到一步,遮莫晓得此间发生何事?你倆也是为找老糊涂而来……”小甜甜不理他,只朝曲灵罡笑眯眯的道:“偶听说黑巫奉神公秘令分三路出行,一路上蜀山,一路下江南,而你这一路更是神秘,若偶猜得没错,你是要抢在偶先找出五行珠的下落。”虽然面上故作镇定,实则暗惕不怠。乐逍遥看她投地之影,觉似一只受惊临险的小刺猥般,此前从未见她如此。
    曲灵罡淡然如故的道:“别人找寻老糊涂,为的是测问未来。我这一路只求保险。”乐逍遥低头暗觉慰然:“想来他这一路不是为捉粼儿,这家伙又没见过我,怎知我是哪个……”背对那人,悄朝小甜甜使眼色,要她设法相助,以便出其不意挣脱曲灵罡所制。小甜甜却装没瞧见,依然笑嘻嘻道:“本来偶还不敢太肯定,但曲长老既然也来了,可见老糊涂果是晓得土灵珠的下落。倘落偶手上,须得用尽毒刑,逼他非说不可……”
    乐逍遥低头想计之际,隐约辨得那瘦躯僵卧之人赫然竟是徐子卯,不由吃了一惊:“不是说死不了吗他?怎会……”本以为此人已毙,投目多看得一眼,又觉徐子卯眼皮微有霎动,虽然面容僵硬,胸膛缓缓起伏,似仍心跳未停。只不明他身上何以竟裹一层奇异碧浆,胶凝如膜。乐逍遥知徐子卯的本领,难免疑惑:“谁把他弄成此状搁梁上,难道是小甜甜?”
    “咦,这个是谁呀?”小甜甜随他目光往低,忽有所见,不觉蹦将上前,拿脚拨弄胶凝封浆之躯,因觉脚尖粘得有稠丝,奇道:“是啥子粘乎乎的咧!”雷震天察看其妹,见其神志痴迷,恁唤不醒,不由怒瞪小甜甜,说道:“不把她弄活转来,休怪老夫不客气!”话没说完便欺至她畔,探手卯按脑袋,小甜甜头没抬的道:“偶施的鬼降只有偶知解法,若杀死偶,那矮婆婆一世也醒不返哦!”
    雷震天一怒之下本欲使狠,但听此言,究因兄妹挛胞,岂能不理死活。不由得手刹半道,哼一声道:“要怎么才肯帮我老妹解去降头?”小甜甜提脚往他裤腿擦拭足尖粘液,低声道:“得帮偶打跑曲灵罡。”雷震天想:“大家都是为了老糊涂而来,姓曲的却骗我好苦,竟做了一道。此人心机难测,本领又高。我独力可对付他不下,何妨便跟小女娃儿联手,先打跑了他,然后我再对付小女娃,屁点儿大能有多难搞?”
    乐逍遥觉身旁杀气已构,若是小甜甜同雷震天联手,满天毒蛊和霹雳弹没头没脑地撒将过来,他在曲灵罡身边大是不妙,思此越觉头皮暗紧,觑及徐子卯躺地不时微微异搐之态,怎知昏暗中又有何等样诡谲凶险伺伏?他寒毛汗然,不由脱口说道:“大家小心,有一只妖螵虫须防……”
    未待说明情势,曲灵罡冽声忽钻入耳:“我从水晶镜里见过你的样子,原以为能让‘鬼见愁’姬长老犯愁的小汉蛮如何了不起,却也不过如此!”乐逍遥听到此处,顿觉不妙:“不想他知我是谁,那糟了……”悄念乾坤咒,欲取鬼哭藤,不料在此人手上,咒法竟尔失效,袋中法宝兵刃皆取不成。
    乐逍遥不禁变色道:“你想怎样?”曲灵罡顺手点他后脊至腰数穴,一捺即毕,说道:“扣住了你,总有时间慢慢逼问我们所寻那人的下落。”乐逍遥知他所指是谁,心愈发紧,啧然道:“你……你不是奉命来找五行珠的么?”曲灵罡道:“巫神眷顾,让我一举两得,有何坏处?”
    话声刚落,雷震天暴吼声中,荡掌摧将过来,小甜甜提手划诀,刚要唤法配合,忽见僵卧地上之人突然直挺挺而起,一道急刃如电劈霆闪破膜而出,贯入曲灵罡前躯。
    一语幽游夜空,如泣如诉:“想找五行珠?风、火、水、木、土……其中有一颗便在冰风谷,很快就将伴随你们一世。”
    乐逍遥闻语一凛,心中砰跳:“桑螵蛸在此!”眼前胶膜豁破,现出徐子卯搐狞恶异之容,随一剑激芒四侵,哮声沉沉:“嵩阳剑气!”雷震天发掌刚与曲灵罡交迎,不预变生倏然,三人同受嵩阳剑气激凌,非仅雷、曲、乐三人猝为寒芒笼罩,连踣倒于旁的雷小英亦不免遭其波及。雷震天一惊之下,不得已收掌后跃,拽其妹避离剑芒侵射所在。
    乐逍遥心头霎奇:“徐师傅怎么会帮桑螵蛸……”投眸但见徐子卯胸前有一道六菱伤痕,比霍小玉后腰所留尤其深显,分明中了“无生无死符”,记得霍小玉说中此毒符难免会受桑螵蛸所控。他虽瞬即恍然,仍有一处不解:“徐师傅功力比霍姑娘深,怎会发作比她更快?”
    念犹未转,一剑如电穿入曲灵罡氅襟。乐逍遥暗叹:“这样就‘挂’了……”出乎不意,只见斗篷无风自敞前襟,曲灵罡左手二指夹剑梢,牢箍不动。右掌斗提,化一掌为八十二掌,徐子卯便如断线之鸢,霎间连中数十击,浆膜悉迸,倒掼而出殿外,随即被暗夜迷雾吞噬无余。
    啪一声响,雷震天忽倒,四肢僵直,亦陷无生无死境地。桑螵蛸迄至此刻仍未露面,乐逍遥迭逢异变,目不暇接之余,脊已汗透,暗想:“难道传说不是传说,闹到最后,还是‘南雾月,北名花’最厉害?”小甜甜转头乱望无觅,但觉那只沾液之脚沉重,既痒又麻,仿佛肿涨一般,低觑时脚趾又无异样,暗觉骇异,不禁眼泪汪汪地说道:“搞到偶了哦!”
    有语幽变老妇般笑,在殿外夜霄飘忽不定的道:“想要五行珠,世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曲灵罡提手遥送一道掌力,寻定语声来处,砰然轰响,摧开屋顶一个大洞,但见夜空凄迷无星,别无人踪异影。乐逍遥知势诡急,怎暇转念他想,急敛杂绪,欲试自解穴道。但听小甜甜忽道:“曲长老,不如咱先联手打虫?”曲灵罡二话不说,双手举朝夜空,发力摧梁,方道:“降术第四戒条:一脉渊源,合当党同伐异。”
    只道小甜甜必随,不料她突然笑嘻嘻地脸冒于旁,手拈一把蛊虫,嫩声道:“降术第五戒条,即使同门中人,也不能疏于防范。”说完,朝曲灵罡披头罩里先探一眼,依然漆黑无脸可辨,惊呼:“厉害,脸都不让偶看!”急忙投蛊而入,随即揪扯乐逍遥,就势拍开他被点的穴道,催道:“跑哦!”
    乐逍遥本是尚无逃意,忽见曲灵罡笼裹身躯的斗篷轰然爆裂开来,教吃一惊,因感炸势奇猛,为免波及,忙携小甜甜柔手,发足顿地,随一声“风无形云无定”之咒,急跃殿外,百忙里回望一眼,只见曲灵罡那件披风先是霎然千窟百孔,顷即炸绽无余。
    小甜甜偎他怀里,觉他目光惊骇,她不由得意的道:“爆裂蛊嘛!”乐逍遥跃向前庭,犹未落足栖地,面前忽现一个身笼乌麻披风凛立之人,赫然竟是曲灵罡。顷间便连小甜甜也随他同呼一声惊:“哇啊——兵解!”
    “曲长老的本事决计与厉风行不分轩轾!”乐逍遥心头迸出一念,惧佩之余,怎容稍迟,因仍唤不应乾坤咒,只得携小甜甜绕转曲灵罡挡道之躯,再次发足顿地,腾空逾墙而遁,身形疾若飙风。一霎远离禅院,觉必摆脱追缠,乐逍遥不由放缓驰势,心想:“还有倆妞在寺内,霍姑娘中了怪符,情势尤急,我怎好不顾而去?”
    小甜甜未觉他暗犯犹豫,搂着他腰,颊枕男儿热气温暖胸怀,宛如乘风升仙般爽,大是惬然,夸:“好哦好哎!”乐逍遥方要刹步不驰,小甜甜眼朝后望,忽呼不好:“追来了!”乐逍遥心下诧异:“我使风遁秘术,还从来没被人追上……”回头望时,亦为一惊。眼霎睁大,只见无数乌麻披风之影飙随而至,每一个都是曲灵罡模样,次第迭生愈众,不一会漫山遍野,密密层层,皆是曲灵罡,连前道亦堵,许多凛立森然之躯骤围合拢,困乐逍遥于垓心。
    乐逍遥一见之下,已知势无可逃,登时心凉到透:“呜——尻!这家伙比老姬厉害多了……”小甜甜咬耳道:“他用分身术!化身万千,幻影无边全是镜像,却一般地厉害,就像百万个曲灵罡联手对付咱们!”乐逍遥闻言更觉头紧:“单一个都打不过,何况数不清……”霎刻之间,曲灵罡无数化身森然聚拢,密密麻麻地围逼而近。自寺内蔓延山外,皆裹乌氅,凛然不言。
    遇到此人,乐逍遥竟唤不应“乾坤咒”,焉知受何法门所制,眼看乌麻披风之影涌出寺庙,挨个迭显递进,直抄至前头,他从未尝遇恁般奇事,吃惊之余,皱起脸道:“分身术!不是吧?世上哪有这种事……”但见曲灵罡幻化之影每往前边递增一个,后边便少一影,迭闪奇快,到得乐逍遥跟前,只余一道躯影裹氅凛立。
    乐逍遥同小甜甜对视一眼,骇:“我的逃跑术遇上魔头一级人马,果然溜不掉噢!还真不是‘盖’的……”他本要绕过曲灵罡挡道之影另觅去路,但不管往东还是转西,乍要迈步便被曲灵罡阻于前头,所习“玄神秘术”顿失妙效。
    曲灵罡冷冷道:“石长老快到了。我们要找的人,不论她藏在何处,就算在蜀山蜃剑阁,也挡不住雾月教徒!”说罢,翻袖五指朝天,乐逍遥刚见他手心似有玄镜霎烁,耳边霹雳声烈,五道雷电罩拢而来,势将乐、甜二人困于雷阵之眼。
    小甜甜绕手往乐逍遥腰间乱摸,悄觅不着“乾坤袋”。她纳闷之余,见雷阵速拢,晓得势恶,怎容稍耽,大眼骨辘一转,拽乐逍遥复往寺庙方向跑,说道:“在里边他会弱些,快去躲会儿……”乐逍遥于巫蛊神通并不了然,又见无法厮斗,不得不唯她马首是瞻,心想:“我比她大得几岁,居然还要听这屁点儿大的摆布。”他本就不愿舍弃霍、桃二女留于危境,出庙既避不得,往回返正合己意。
    趁五道雷电尚未合拢,他倆飞身窜越其隙,小甜甜回手撒一大把毒物,明知必伤不得曲灵罡,意在暂阻霎刻。乐逍遥奔不数步,又试取剑,施咒仍没动静。怎知乾坤袋为何不应唤用?懊恼中忽尔有计:“对了,且去僧房,躲入机关秘道,他便逮我不着……”情知雾月教的人捉他乃为逼问粼儿下落,当然不能由其得逞。
    小甜甜百忙间没忘记挨过来问:“是了,上次见你有个小袋子呢?”乐逍遥知她所指何囊,乃叹:“嗨!不知是哪个小毛賊偷去了……”小甜甜樱唇呶起,懊恼地瞥他神色。乐逍遥自是不会在同一处连栽多次,暗笑:“宝袋这回跟根宝揣作一窝,看你那只不老实的小手往哪儿摸?”根宝道:“问题是你别拴偶脖啊,都喘不过气来咧……”哥曰:“你有脖吗?”
    仗脚力快,两人瞬即回到山门前,犹未跨入槛里,倏有二道黑影挡路,左边嵩阳剑气,右边霹雳声激,窜现一矮叟发雷火弹加袭。乐逍遥怎料徐子卯、雷震天竟伺门内猝施杀着,一惊方省:“想是被人操纵了都!”见势凶险,左手拨小甜甜到自己身后,右手绰剑落空,乾坤咒终没应驭。
    当下便呼“倒霉”也已无济于事。乐逍遥拉着小甜甜急往后跃,那两人亦追袭出门,神态疯迷,势仍猛不可当。总算他没白下工夫修习“风魔步法”,危急之中,妙诀应念即生:“乾巽交得小畜。”晃步取“姤”;“坎兑交得节”,移足掠占“困”;“离艮交得旅”,挪身再取“贲”;“震坤交得豫”,移步“复”位。只一瞬间,籍由步法纵横挪移,取八卦相交其理,从寺门往外倒行斜窜甚远,倏教徐、雷双狙落空。
    若依方图相交卦理,山门为“坤”,斜引而外,逾十余步,落脚方位为“乾”。乐逍遥匆促中仍照卦理走尽风魔步,不料后有一影悄临“乾”位,默不作声断他必取之径。乐逍遥不待回望便料是谁,心下叫苦不迭:“前有二狼,后有一虎!”未待转念另生对策,徐、雷双狙已至,迅若鹰豹之攫。
    倘是别人临此困绝境地,或仅束手待戮一途。乐逍遥突然福至心灵,按小甜甜仆跌于地,抱她翻滚横避两股顷刻交撞之势。他刚趴低,曲灵罡霎如离弦之箭飞掠而过,一掌幻化数十击,朝寺里冲出的两道急狙之势迎去。
    乐逍遥滚丈许远腾起,小甜甜在他怀里指点道:“先到后山树林躲一躲。”乐逍遥一时没觅得主意,唯依言飞奔,盼曲灵罡与那两人互绊,不至于立时追来。乍将入林,脑后簌发一声掠风微响,有影展翼当头急覆,发爪按向乐逍遥天灵盖,但听一声幽笑凄寒,其腔尖锐怪异:“鹬蚌相争,渔人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