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鹬蚌相争(上)
作品:《仙剑奇情》 晨曦洒庭,“仙客来”前围观的人头渐密如鲫。屏息禁气,各盼好戏登场,唯有乐逍遥顾不得瞧热闹,站第二排歪着脑袋望匾郁闷:“有没搞错?”
旁边闲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已是连着两天,皆这个时辰,她携尸来跪在楼前,吓跑了不少客人。再这般下去,‘仙客来’准得关门大吉。晦气呵!”乐逍遥闻言移目,瞧向门前空庭那直挺挺跪着的缟素妇人。看其背影孱弱,惹人可怜。他暗想:“这阿姨如此做法,定有冤情。侠义公案戏文里主角遇到这种情形,都不能不理。”
却也奇怪,酒楼正门内虽有一长衫青巾人悄伫,任由众观闲议,始终不置一辞,对那孀妇未加干涉。乐逍遥不由问一闲人:“那个是谁?”旁谓:“‘仙客来’老板田大官人,亦即二爷。”乐逍遥点了点头,脸刚转回,左边挤来个挎包汉子,却问:“那女子有何冤屈?”人堆里乘机卖茶水者掩口答曰:“听说她汉子前些时被‘作’掉了,这不寻仇呢吗?”另有旁人问道:“怎么不找官府,却来这闹?”卖茶水者掩嘴低告:“无头案。衙门如今哪有工夫搭理这事儿?”
挎包汉子又朝前挤些,望那妇孤零零跪在旷庭里的身影,越发同情,哼道:“她既专来此间含冤寻仇,想是这什么田大官人为富不仁,仗势作恶了。”乐逍遥听着便觉胸腔有股义愤燃起:“岂能容忍哦,这种……”挎包汉子脖涨粗筋,忿然道:“那汉子定是遭田大官人害死了的,可怜孤儿寡母无人帮援,焉有天理!”边说边从包里掏一支短钺,边缘锋利,泛闪青光,操诸在握,涨粗了脸道:“行侠仗义之人遇此不平事,怎能袖手旁观?”乐逍遥正怀此念,不料别人抢了先,他闻言一怔,刚“咦”出声,便給那挎包汉子一掌搡了开去。
众声纷哗时,挎包汉子已抢将上前,朝那缟素妇人说道:“这位民女休怕,今儿我为你出头!”持钺奔至门阶下,隔二三十尺抬手指那长衫青巾人,大叫:“狗賊,出来受死!”长衫青巾人负手悄立,依然不言不动,眼只望着披麻戴素之妇,宛然神游物外。
乐逍遥见状暗疑:“此人神气淡定,似乎没那么好与。”那挎包汉子嚷几声见楼里没人应茬儿,怒欲冲入,但触青巾男子抬觑之目,陡然若遭两道无形锐刃凛凛逼侵心底,一怔之下,莫名生慑,竟没敢迎这双目光杀入,微一踌躇,怕惹围观百姓所笑,转朝门前酒旗招展之杆,涨红了脸道:“想做缩头王八呐你?教你做不成买卖了今儿个!”气咻咻冲到旗杆之下,挥钺便砍。
乐逍遥心道:“拆你招牌,这招必定好使。”青巾男子一蹙眉头,果欲出门阻之。店堂角隅有一端坐品茗者头不须转,似已察觉青巾男子躁然将动。说道:“北辰,不必理会。”青巾男子袖影微晃,一时难抑如常,耳听得笃笃劈杆之声,蹙眉道:“大哥,这样下去,岂不是没完没了?”端坐品茗者闲翻棋谱,澹然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挎包汉子身法虽是寻常,究仗钺利劲猛,一口气连劈数下,旗杆已摇摇欲倒,旁观者因怕砸着,纷如潮浪蜂然后退。挎包汉子停钺不削,环视众颜,满脸亢奋发光,豪声道:“我叫王士城,黄岗寨坐第二把交椅。前来参加武林峰会,只道满城豪英,不想都是缩头畏事之辈!”说完振肩撞杆,噼砰声响,碗口粗的旗杆立折。
不论乐逍遥,还是楼内端坐品茗者,闻听王士城正气凛然之辞,心皆暗怦。
王士城瞥见街上奔骑驰至,并不理会,哈哈一笑,手承断截之杆,发劲朝“仙客来”酒楼门额呼的投抛而去。砍断的旗杆犹逾三四丈长,海碗般粗细,众见王士城抛送之劲虎虎威啸,势必击穿“仙客来”匾破墙贯入楼中,一时呼声四起。
不料旗杆飕然掷至半途,忽听一声脆俏娇叱如从天降,有道大红劲装之影迎挡杆端,霍地出鞭,缠杆甩向庭旁,堪堪插入地面,稳扎土里,酒旗犹仍屹空招展。
无需看得更清晰些,仅以此般撩鞭手劲,乐逍遥已知是谁,掩鼻暗叹:“唉,她……”俏生生跃落楼前之人,诚然筎姐无疑。乐逍遥由而更想当然耳:“但遇不平事,有谁比她更来劲?那好汉有她相助,‘母’须我再操心。”但出料外,凌钰筎送手一鞭啪的击在王士城肩窝,鞭梢余撩劲猎,刮得半颊先绽开花,随即火辣辣地迸衫裂开一条血痕。她杏眼圆睁的道:“哪儿的毛賊,竟敢跑到我家地头撒野来着!”
因见乐逍遥错愕投目含询,旁边那卖茶水者提手遮嘴道:“仙客来虽是田家兄弟所营,其实最大的股东却是凌天昊老爷。”乐逍遥听了一时喘不过来,只听登登登步声跌撞,王士城猝挨大小姐一鞭抽得倒退难稳,眼冒金星,待瞥那披素妇人孤孑之影,毕竟不甘,勉强扎桩立躯,挥钺抡动,锐光飒飒。嘶声道:“路见不平,怎叫撒野?”
噼啪一声响,话刚出嘴胸口便挨掌击,平地里多出个苏笑春,穿得比凌大姑娘还红火,使一掌“醉罗汉斜推墙”,猝将王士城推撞倒跌不止。掌形未收,背后打旋儿翻出苏子妖,着一身绿,“呀啊”嫩叫声中,手拈细棒子啪的撩在王士城胯间。王士城扎不成马步桩,疼呼着跌步往后,只见苏子妖背后滚腾一人抢至,却是蔡骏,使招“黑虎掏心”,发拳捣入心窝。王士城招架不及,继续往后倒步踉跄,脑后突然冒出墨近朱,冷丁一个绊儿摔王士城嘴啃地,但仍倔强,刚鲤鱼打挺而起,朱每兑着地滑臀踹至,以扫堂法撩入裆下,啪地又绊得离地后翻跌。
乐逍遥兀自目不暇給,青竹叟蹦将出场,揽手搂腰,又将王士城摔反回地,摇摇晃晃犹未停稳,李径庭拄拐杖而来,拿头砰地飞撞,正中王士城腹,疼得直呕苦汁儿,觑朦胧影动,挥钺欲劈,叶翩鸿飞刀已穿其腕,短钺脱手落地。吴白马一个箭步上前,扣脉扭反王士城胳膊,随即发脚抬膝,叭一声撞着下巴颌。接着君天洒然出现,横按一掌捺肩,推王士城连串筋斗后摔,方才飒地拂袖,收势仰哂道:“你出局了。”
乐逍遥反应未及,王士城口鼻流血,晕糊糊地跌向围观人丛,有个头扎羊肚巾的青脸少年追将过来,发腿照怀踹心,喝道:“尝尝华山伶狐踵!”乐逍遥看这一脚煞为阴狠,决不比凌门弟子般多少手端留劲,王士城武功平平,又已昏昏沉沉,谅必应接不下。他忍不住提腿迎踹,因虑运驭不成内劲,纯粹取巧,足尖快速蹬入那华山弟子腿影空档之内,撩中腿脚内侧“三阴交”、“血海穴”,他虽不谙点穴制脉,毕竟习医知络,斗施风魔腿法,后发先夺,迅准无比。一脚擦过王士城腰畔疾撩,霎晃已收。那华山门人未待瞧清,腿筋顿痹而跌。乐逍遥闪隐人丛间隙,手从背后一托,将王士城承躯扶稳。
因他身形步法奇速,存心不与凌钰筎朝相,只为解救王士城之危,发招越为迅电霎闪也似,足影稍纵即隐,连旁边的人亦未瞧出端倪,王士城获救稀里糊涂、华山少年吃亏莫明所以,凌钰筎等少年男女离得不近,更没看见乐逍遥乘乱出腿。
那华山弟子只道王士城踢了他一脚,踉跄几步又返,铁青着脸犹欲来殴。乐逍遥暗暗叫苦:“我若再发一腿,他已有防备,必不好踹着筋脉。俟交上手,筎姐便瞅见我了。却又做了对头!”纵不情愿一再与凌家诸少交恶,然而为势所迫,岂容犹豫?
蓦听楼中一语澹送:“都是血性少年,大家且住!”乐逍遥心头微怦,念霎然动:“哪处曾听过这般话声?”凌钰筎等一干侠少次第跃身稳落楼门前边,不经意并肩横排一线,各皆收势蓄然。只那华山弟子闻言仍浑不理睬,发拳呼的打向王士城面门,乐逍遥眼看来得凶猛,不得已提腿要迎,斜刺里突然横伸一臂,架开华山少年手腕,看似随意轻淡,却化解巧致。那华山弟子不由跌开几步,勉强拿桩立稳,方觉半肩僵无知觉,暗吃一惊,转头只见君天闲立一旁,收臂抄手,道:“易兄弟,稍安勿躁。”
“假惺惺,”庭前忽有语寒冽然,低哂道:“田大少,既然来了一群狗,你大可不必如此装模作样。”君天等人闻皆皱眉转觑,缟素妇人跪地之影跃然映眸,虽未抬头亮面,不知为何竟教众少年脊生凉意。
乐逍遥亦心头莫名一憟:“话中好大的怨气!”凌钰筎挺胸出列,桃颊李靥愠色绯然,蹙眉道:“谁是狗来着!俗话说好狗不挡道,听闻你已接连两天在此兴衅,若不道出个究竟,田大少忍得,我可忍你不得。”看她神情语气如此咄咄逼人,乐逍遥取药敷王士城时,暗叹:“唉,侠去哪里啦?”
披麻戴孝之妇俯面低眉,冷冷道:“想是凌家大小姐露面了罢?好狗不挡道,你却挡着我报仇了!”此妇每当说话,语必令人莫不脊寒,嗓尖腔亢,其中怨气之深,委实戾如厉魅。乐逍遥虽怀同情,但听此怨毒语气,仍觉刺耳扰神。凌钰筎更忍不住火苗乱冒,忿然冷笑:“倒要听听你有何仇?”
缟素妇人跪于尸旁,在白幡血字掩映之下徐徐抬面,脸上疮斑遍布,一对怨戾之目投觑楼门里,蓦地尖声亢然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她本来话音矫腔压抑,犹如磨锋刮刃,这番冷不丁提声大叫,简直有若厉鬼暴哮,猝将众人吓个跳。凌钰筎和乐逍遥不约而同地眨眼发愣,半晌难以定神。但听楼中澹然语声喟道:“冤有头,债有主。”
缟素妇人听那人淡淡地把话接了过去,戾眸凝盯楼门不移,冷嘿道:“田北峻,不是心虚你就站出来!”乐逍遥心下始省:“哦,怪不得楼里话语熟耳,我前次夜探凌家撞过此人……”门口那青巾男子皱眉道:“周失君,我大哥可不是怕了你。”
“周失君……”凌门众少本来与乐逍遥一般懵头懵脑,未晓此何恩怨,待听姓名,顿时矍然纷警,展身掩上前去,立成一圈,隔十来步便没靠近,惕神围那妇人于垓心。君天凛然道:“哦,你就是辛哑子的女徒兼遗孀?尊夫河西人魔辛哑子帮纳兰春树一伙连炸数十家酒楼客栈,滥杀无辜百姓,双手血债累累。日前横尸街头,虽不知丧于谁手,举凡被他害死之人的家属无不拍手称快,都道这魔头其实死有余辜!”
披麻戴孝妇人缓缓仰靥,怨毒戾煞已极的目光转投君天脸上,顿教寒悚难言,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蓄招暗惕,如临大敌一般。背后袂影穿闪,墨近朱移至凌大小姐畔,绰剑戒备,悄告旁边一众年少同伴勿存轻怠之心,示警道:“这妖妇绰号‘大漠乌婆罗刀’,兵刃猝有沙蛇剧毒,沾肤即死,大家千万小心!”
乐逍遥在围观人丛里同王士城对觑傻眼,憋闷难吁,嘴呆之余忽生疑问:“不料这死老公的丑脸阿姨原本如此厉害!她疑田氏兄弟杀其老公,既已到此寻仇两日,为啥迟迟不动手?”
凌钰筎忽动恻隐之情,道:“君天师哥,且叫田二少給她些盘缠,帮人葬了丈夫罢。”田北辰在门首听毕,禀道:“无论赔多少,她都不肯拿了走。”凌钰筎瞪眼道:“那她要什么?”田北辰压着声音,苦涩道:“她只要报仇。”凌大姑娘倒也爽快,不假思索的道:“好哇,查明谁杀了她老公,咱替她报仇。”田北辰听了只是作声不得。
苏子妖在缟素妇人所搁尸旁捂鼻不已,道:“尸体都臭了,管它生前是谁,还是先埋了罢!”那丧妇周失君眼光一厉,将苏子妖等幼侠瞪退,见围观之众大都皱眉嫌熏,丧妇凛声道:“田大少,只须说出何人主使你们弑我老爷子,今儿我便不为难你。”君天率一干凌门子弟在旁好言相劝,周失君并不理会,待觉田氏兄弟打定主意不加理会,她怨眸恨觑一阵,突然尖亢大叫:“尽是一班恃强凌弱之辈,自封为侠,无耻之尤!民妇拼着一死,便要天下人人皆知,他凌烟阁是甚么猪狗不如的东西……”
凌钰筎本来竭力按捺,这时大怒而出,软鞭缠绕手臂,指着那丧妇戾颜怨目,脆斥道:“周失君,我忍你很久了。指桑骂槐,说谁呢?”众少年本都惕防此妇毒刀加袭,怎及乐逍遥旁观者清,暗觉周失君眼下并无动手报仇之意,当众一味寻衅撒闹,引得围观的人群越拢越多,更教凌家和田氏面上难堪。此番用心比之胡乱出刀,委实算深计毒得多了。
周失君哀哀的道:“若无更有势力之人背后唆使,田家兄弟怎敢如此滥杀无辜、肆虐妄为?田北峻身后必有‘高人’指点……是谁大家心中有数。”乐逍遥听到这里,心念暗动:“她口口声声,都把矛头指向凌家。”围观之众里接连有数人起哄道:“什么东西,欺负弱小!”“田氏乃武林败类,凌家更不是好东西!”“办武林峰会,你们不配。窃居武林盟主,天下人不服!”
苏笑春等东转西顾,一时觅不着谁在人杂处起哄叫骂,众少皆恼:“说我们不配,倒要听听谁配扛得?”人群里有人应嘴道:“大家心中有数,凌天昊欺世盗名,合家男盗女娼,古往今来不要脸之尤。凌家办武林峰会,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要咱说谁配作得武林盟主,公推侠王丁爷。你们说对不对?”东南西北好几十人率先鼓掌,窝在人密处噪声呼应:“对极。丁大侠心系天下,爱国爱民,大公无私,尊德厚义,以武林大局为重,万众拥戴丁大侠执武林牛耳!”
乐逍遥在人丛里回头寻视,耳际鼓噪声此起彼伏,看不清晰何人起哄。一些闲人受了唆动,竟亦凑热闹,大声取笑凌家,更甚者对凌钰筎说起不堪入耳之辞。周失君亢声煽情道:“分明有人唆使姓田的谋害我那身有残疾的老爷子,杀了人还不算,竟乱加罪名诬栽!在河西,谁没听说我夫乃天大的好人?这帮恶賊仗势欺人,民妇含冤难诉,盼苦海有明灯,求求丁大侠出面为民妇作主,务向奸人讨还公道,血债血偿!”
人堆里有语高呼:“求丁大侠为民作主,揭露凌老奸的真面目!”一时之间,四下里鼓噪愈甚,骂声纷起,如蝇嗡嗡。趁其他少年同门忙于还嘴之隙,君天小声询问田北辰:“那妇人口口声声指称二位害她丈夫,到底有无此事?”田北辰见大小姐也惑眸投来,教难回避,只得低声道:“那天因见辛哑子唆其手下到此楼四周摸黑转悠,我和大哥追踪过去,发觉辛哑子企图火烧‘仙客来’。咱哥俩被迫出手,辛哑子负伤而逃,当时并没死,我倆兄弟也未出重手。况且,你知辛哑子的本事绝不在我倆之下,纵凭田氏兄弟联手与抗,自保尚且勉强,又岂杀得了他?”
君天回视凌钰筎,微微颔首道:“田二哥素无虚言。而且我听师父提过,那辛哑子毒功高深,在河西连纳兰春树也未必敢轻易招惹他。”凌钰筎犹未释然,蹙眉道:“既然如此,说清楚就行了。你倆何必一味缩让不出?”此亦君天之惑,由而转觑,忽问:“你和大少既非辛哑子对手,如何让他负伤而逃?”田北辰犹豫一下,低声道:“他绝不是伤在我倆手底。当时出手另有其人!”凌钰筎瞪眼道:“谁来着?”
田北辰垂目沉吟,摇头道:“看不清,一时难以确定便是那人。内里干系非同寻常,尚不能妄加判断……”君天啧然道:“已然闹得没完没了,早说明早撇清。何必替他人枉背黑锅?”田北辰冷哼一声,反问:“你以为说了就会令人信服么?”
人群里又有数声引亢鼓噪道:“不管奸人说什么,咱们决不相信!交出真凶,为河西辛大侠报仇!”乐逍遥东转西顾,看不出何人起哄,眸中唯见一张张或麻木无情或莫名亢奋的脸。
凌钰筎怒气勃发,指向嚷声喧处,脆声道:“谁在起哄?”当凌门众少眼光寻觑而来,喧噪处便静,人丛里悄起一阵涌动,如涟漪划纹,另一边又发鼓噪之语:“凌家父女仗势欺人,不配当武林盟主。趁早换人是正经!”“依百姓之意,最好由侠王接执武林牛耳,助朝廷拨开云雾见青天!”“武林峰会还没开锣就砸锅,显见得天怒人怨。若换作丁大侠来办,一经接手,立马开出满堂彩!”
君天皱眉走到众同门之前,劝勿理会:“田家兄弟说,咱们越还口,他们越来劲。且进楼内喝茶,休去管它!”凌钰筎怒道:“外边搁一臭尸,我可没这番闲心雅致!喝你的头……”君天一想也对,转面说道:“烦劳田二少差伙计报请衙门派人来打发了罢!”田二少苦笑道:“连日我已差三拨人去报官,你大概还不知道,州衙城防诸务已由傲军大将关保接手,颁雪帅手令,陈大人靠边站了。关将军推说事忙,迟些再处理。不肯派人来,教咱好自为之!”
君天呆望凌钰筎等同门,一时无言。乐逍遥见白幡有字,转头问旁者:“何意?”一个设摊代写书信者摇头晃脑曰:“顾名思义,那四字本是指山野害人妖魅,那婆娘搬来此处,当喻姑苏凌家满门不是好人,皆乃歹辈。含控诉之意也乎矣!”乐逍遥点了点头,随即暗惑:“可我曾听说魔域本有一门迷阵是这名称……”
记挂粼儿独留米囤道陋栈,盼他不归,或已等得心焦。乐逍遥挪步悄移欲离,庭前墨近朱突道:“要知究竟,若能验看尸体便明。”苏氏兄弟一听均感甚对,前去看尸。犹未走近,君天忽呼:“小心!”苏笑春愕而回首,左膝倏挨一线微风荡射,痛入髓里,犹未看清袭从何来,登时痛呼而倒,苏子妖见势不妙,叫声:“大哥!”连忙拖他急退。
君天变色道:“妖妇竟敢偷袭!”凌门群少齐绰兵刃,围逼纷指周失君跪于幡前的身影。周失君手按地砖,埋头不动,凄声冷笑道:“大家都看在眼里,凌家仗着人多势众,欺我孤苦无依!”凌钰筎闻言一怔,街上不断有人发叫鼓噪,纷纷声援那妇。周失君背对围观百姓,抬脸怨眸瞪她,低声幽幽的道:“我便在这里伸着脖子,随你们打杀。好让百姓看清凌家群侠是何等样面目!”
凌钰筎怒道:“我抽你……”君天忙横身阻拦,低劝:“不要上当!”周失君突然扑身搂抱君天一只腿,尖声大叫:“既已谋害我丈夫,索性连我也杀了罢!”悄手往君天裆纨一捏,顿教迸溅,吃疼急挣,手一挥便将那妇推跌于地,周失君强支上身蓬发坐起,襟怀竟裂敞开来,露俩松垂赘肉摇晃,尖嚎:“凌家狗非礼未亡人哪,焉有王法?”君天一怔,红脸申辩:“我……我不是有意的。”周失君唾他一口,凄声唱诉一调宫韵“端正好”,谓:“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调转“感皇恩”。指戳君天红的脸:“呀,是谁人这般无礼?不由我不魂散魄飞。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挨千般折辱,万种凌逼。一掌下,一道血,一层皮。”暗捏君天裆丸子,啪的又溅,使之痛难申辩。周失君调转“滚绣球”,挥泪纠缠曰:“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拓颜渊!为善的受贫穷命更短,造恶的享福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手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君天痛怒交冒,头脑昏乱之下,啪的一脚,将那妇踢翻在地。妇手拂胫,微难觉察。顷间四下里众声纷哗,均斥:“凌家恶狗咬人了!”君天正要分辨,忽觉腰腿全无知觉,才省得:“好手段!趁机点了我下盘穴道……”周失君又撑地坐起,往肩披红布,突然绰出一支剪刀,仰脖刎颈,含怨大叫:“把我逼死,作鬼也不放过你们!”凌钰筎见君天便在前头,急道:“快拦她!”君天上身一趋,挪动不得,反而跌倒。
乐逍遥见状蓦然上前,只一晃便抢至周失君身畔,步荡尘激风云起,探手迅若九霄神龙现,翻腕疾如飞掠蟾宫摘桂。骤然抓握妇手,扳剪离喉。周失君意在以死相挟,不料横来干碍如此奇速,心下反怔:“预料应是田大少中计,从楼里跃身抢来阻我自尽,好让我趁机种毒給他。但此间有人怎么比他更快得多?”
乐逍遥晓得自己跟凌钰筎一班人素隙良深,每回撞面多数不欢而散,本不愿贸然理此闲事。验察王士城伤势无碍之后,睹此情势变化,两人相对错愕,乐逍遥由此暗生感触:“只道田氏兄弟仗势凌弱,本要抱打不平,怎料其中另有原委,并非我们先前想当然的那么简单。世事是非黑白之微妙复杂,还真不像戏文说书里那般善恶分明。”那山寨好汉王士城更因适才热血滥觞,却讨了没趣,怏然钻入人群悄离。
乐逍遥转头寻觅不着,趁凌钰筎一伙尚没发现他在此,正想走时,耳听得众呼不好,却是那丧妇竟欲寻短。凌门众少因闻墨近朱提醒在先,惮周失君身怀毒功,没敢轻易靠近,仅隔十来步便各惕防。虽说凌钰筎急声呼阻,君天既踣,旁人已来不及冲去拦刀。此间楼内外第一高手,当属田北峻无疑。那丧妇除了撒闹败坏凌烟阁声誉之外,尚有另一层用心,意在谋他,潜运毒功,为免其他侠门少年横生干碍,持剪自戮之势端的快难言叙,为做作逼真,引田大少出手相救,宁不顾万一计岔,枉搭自己性命。
凌钰筎喊叫之际,二少田北辰虽在门首,眼光无意间瞧见东面铺檐下有张脸稍停又即闪至人密处,却是认得,心头顷为一怔:“辛化涩?”适才连有数声鼓噪,便是发自这片檐下。
田北辰稍受分扰,纵欲上前阻那丧妇自戮已迟。众人心皆一沉,都道无挽。不意有人抢身猝至,快得连身影形貌亦未瞧清,飒然阻剪拦刃。
周失君霎惊较旁人为甚,抬眸见是一个衫蒙头脸仅露大眼的无上装之人,又为一愣。耳听四下里讶咦乱起,唯有此人心中明亮:“突然出场的这个露两点的神秘人物正是逍遥儿我。”原来他为不被凌大小姐认出,疾除上衣包头蒙脸,光膀而来。使一招“八荒奔龙手法”,截停丧妇自刺之刃。
本以为剪子应手即落,哪料他发劲未吐,周失君翻腕反刃,既悄且急地抹他手脉,招数精奇刁钻,籍袖掩遮,令别人遥望不晰。乐逍遥暗吃一惊:“厉害着呐!”尚幸已获老苍龙传以神龙爪法,短打擒拿变幻迅妙,左牵右带,一晃手便从剪刀刃边溜转而过,稳稳格住周失君腕侧,见这妇肩披红布,乐逍遥不由啧道:“干什么?要变厉鬼害人吗……”话犹未落,周失君裙下起脚,踢他胯裆,仍然悄快难悉。
乐逍遥眼不须低,已察端的。拽着妇手飒然挪移,发足虚捺,乱她裙底腿法。周失君惊愈甚:“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比田氏兄弟只怕差不到哪去!”撞上乐逍遥这等身手灵活出奇之辈,不论比斗手上功夫抑或脚下门道,屡不得趁。周失君为挣人心,不愿使毒刀放对,免事败一篑。心头暗急,更摆脱不了乐逍遥变换手法缠腕格刃之势,殊不知乐逍遥亦自苦恼,本想震掉那支利剪,恁奈内力连运不应,仅能勉强持个胶着局面。心下叫苦:“郁闷哦!这出该是个‘困’卦。”
周失君挣手不脱,就趁乐逍遥拉扯之势,突然拂袖扇掠他脸上,粉尘乍然淡漾,乐逍遥已绰“净衣符”贴脸化之。周失君意非将他毒倒,所施只是寻常刨花粉,趁乐逍遥眼皮陡闭,她松开握剪之指,待剪刀落下,迅即以另一只手承接悄绰,顺势持剪刺乐逍遥肚子。
因他俩身影所遮,旁人距得不近,一时瞧未分明。周失君以袖遮刃,倏然伸递乐逍遥腹间,急怒之下,若戳个正着,不免要教他肠为之流。待剪子抵肤,她才觉失策:“若伤了他,今儿这出戏就白摆豁了!”但势已难挽。
乐逍遥觉锐物触肌,怎暇稍想,掠手抹腕,使出锦瑟所传“相濡以沫”。霎那之间,利剪易主,周失君手一痹麻,掌已空空。越发惊怒至极,不由嘶声大叫:“非礼!”凌门众少闻而失笑,前仰后合的道:“先照照镜子再出来喊吧你!”苏子妖掏出福寿镂金短褂两边衣兜,反垂于外,晃悠悠地抖着玩儿,曰:“那倆球就跟我这口袋也似,囊中羞涩还晃呀晃的。”苏笑春在旁冷哼:“怨啥?你一有钱就乱买衣服穿,还净是这些缕金福寿老人衫。爹娘叫我不再給你银子了,缺啥哥給你买去……”凌钰筎怒:“这么紧张的关头,你倆还说这些!”
乐逍遥本怀速决之意,既已空手入刃,夺剪在握,心头一松:“这妇性命已挽……”数招瞬即解危,快得便连凌大小姐圆睁杏目也看不清,他正要悄离,背后忽簌一下微响掠风,悄袭“笑腰穴”。苏子妖因其哥先前挨此样暗袭,心自存惕,俟见又有,急声叫道:“背后有偷袭!”乐逍遥闻声陡然反手后掠,迅若矫龙腾月,指间霎间拈接一枚小羽针。
田北辰一直留意人群东面动静,当暗器悄袭乐逍遥时,更无稍刻迟疑,一时按不住火,霍然跃身纵入人堆里,发掌捺向辛化涩披着网衣闪闪缩缩之影,喝道:“这位食俸朋友何必躲在人群里鬼鬼祟祟冒充百姓伪抒民意,有话出来讲!”他的武功得自兄授,比起大少田北峻虽去甚远,究竟招数师承上乘,凭辛化涩之流寻常披网密探却怎能抵敌得?辛化涩反撩一爪欲迫田二收招后退,不料自送手脉入田家“紫悠铛”独门擒扣法所箍,未交半招便扣腕正着。
田北辰冷哼道:“花招拆破了,还有何招?”正要揪那披网密探出示,但听楼中传语淡澹:“他也只为一碗饭糊口,且莫深究。”大少发话,田北辰方稍犹豫,旁边忽有一掌斜引,招法绝妙,端出不意。田北辰乍然暗惊,耳际钻入一声冷笑锐若针梢:“你们这些‘关键少数’,总是摇摆不定。须吃点苦头才知应当站在哪边!”田北辰未料寻常百姓中竟夹杂如此凌厉杀着,措手不及,撩臂接掌落空,劲梢已袭近腰胁,心头顿沉。
但听一声清吟:“万物从来率性自由。”有影如从天降,洒然飘落于田北辰身前,随手送袖,与檐影暗处那人无声无息交掌互收。田北辰神犹未定,但见店铺门板轰然碎裂,那人拽着辛化涩已没踪影留余。唯撂一笑冷锐:“好一招‘无拘无束’!”
“大哥!”迎着二少投来之眸,田北峻飒然收袖,抬手示静。此时田二才见兄长掌心赫然留有一粒蓝孔,显然适才对掌之时,已中暗算。他不由变色道:“蓝牙指环所伤!”田北峻微微点头,蹙眉看掌,心道:“是无双城的人到了。”
乐逍遥与那丧妇相持未毕,闻而转顾,随众目投望田氏兄弟俊逸出尘的潇洒身影,忽觉周失君悄手探向裆胯,乐逍遥顿省不妙:“根宝告急!”幸因手快,不须待得迸溅,仍以锦瑟妙招,沉掌低抹,欲迫撤手。未料周失君趁他顾此失彼,突然扳抓他握剪的那只手臂,挺胸迎刃,两眼幻瞬厉鬼也似,嘶声笑道:“我死在此,凌家麻烦大了!还有你……”
乐逍遥吃惊欲挽不及,眼见利剪戳胸,穿透红布溅出血星沾颊。他不预有此之变,嘴张难拢。四周围观百姓纷呼:“害死人了!凌田两家害死人了……”凌钰筎等转眼望来,只见那丧妇呲牙厉笑,手按乐逍遥握剪之拳,使劲想要推戳贯胸更深。乐逍遥本来惊慌,忽有所见:“还好戳在右咪咪之上,隔有厚皮赘肉,尚不至于一下穿心……”既存侥念,急忙同那妇拉扯,欲拔剪后退,周失君仍拽不放,正纠葛未休之间,忽有一人其瘦无比,身脊微驼,着学童衫,背书包走了过来,一脸严肃地缓行到庭中,迳掀白布看尸体,眼神深沉,默默点头,又摇了摇头。
“冯小缸!”乐逍遥一见便即识得,唤声未出,觑得周失君转面睹而变色,乘她手按利剪之劲稍弛,急绰五口银针封炙这妇胸脯伤处周遭,遏阻血失情势。凌门众少正要驱开冯小缸这号闲杂人等,待近几步,只见裹尸白布掀飞,露出担架上一坨形状狰狞凶恶的焦骸,折脊蜷缩,眼空嘴咧,纵是光天白日当下,也足骇人心悸,宛如猛鬼出笼。连那粉腮女侠在内,猝地里皆吓得大叫。
冯小缸蹲在焦尸旁,低头观看,手拿毛笔杆端伸戳抠验,在一片惊呼声中深沉的道:“烧死的。”自感有所发现,抬眼环顾众人,满脸严肃地戳笔低指,语气凝重:“喏,鸡鸡都烤熟了。”
乐逍遥见状疑惑:“不是说被田氏兄弟弑死么?这具尸却是烧烤般……”不觉手上稍松,周失君得趁拔手发掌,拍按肩窝。乐逍遥猝未及防,其掌已至,鼻际恶腥隐隐,顿省:“这妇练毒掌的!”总算玄神秘术浑熟倍甚,临险关头,步易方位,瞬即自“乾”转悠而开,心中默忆诀要:“风健武通,高上下屈。”腿膝稍曲,滴溜溜踮占“巽”位,身随意动,意应诀法,柔和不定。
周失君一掌拍空,擦过乐逍遥肩膀外侧捺虚,暗感奇怪,却没心纠缠,因见有个小瘦子胆敢上前乱动尸骸,委实无礼之极。周失君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撇下乐逍遥,转身向冯小缸厉声道:“凌家的小賊,欺人太甚!”冯小缸惑然抬头,道:“什么凌家,我是冯家的……”那妇岂由分说,豁然振袂荡撒出数道飞棱刃光,嗖嗖激射,中途突分三处去向,顷教冯小缸面笼死灰般颜色、凌钰筎娇颊耀映青芒。
乐逍遥看那两人有险,本想抢身阻截飞芒,那妇所发第三道急刃却是冲他射来。他若想施展身法避闪,半点不难,但忽有虑:“我一躲开,岂不伤及后边的人?”为不殃祸无辜,便没挪避,扬手把先前所接的那枚小羽针迎刃投掷,待抛出手,始感不妙:“内力又不听驭!”真气急提不成,小羽针抛迎虽准,恁奈无甚力道,反随飞棱刃磕转方向,飒地回射于他。
“当!”一声响,有人愣头斜蹿过来,两手持一小铁锅,抢到乐逍遥跟前,打掉飞棱刃和小羽针。
乐逍遥转面一看,却是陈猱头执锅在旁,帮他化解此危。因受此碍,乐逍遥已来不及帮凌、冯二人阻截飞刃急袭。凌钰筎蹙眉悄觑他身影形态,正自疑惑,不意有袭猝至。旁边一影倏闪即近,洒然荡袖,送出一道劲风,拂去袭她之刃。
与此同时,另一人探手揪冯小缸后领子,一拎而起,足尖撩起地上焦骸,不偏不差,挡下飞棱刃。冯小缸回头觑一眼识得:“田二掌柜。”
周失君戾眸抬望,看见田氏兄弟分别立于凌、冯其旁,她登时眼瞳收缩,警然蓄势。凌钰筎说道:“大漠乌婆罗刀,你终于沉不住气了罢!”周失君冷笑之时,耳听四周观者哗然,均是惊异于她刚才所施杀着之厉。周失君连冷笑也挤不出来了,心头怨毒加甚:“只恨那蒙头小子却坏我事!”
乐逍遥仍以衣衫蒙遮头脸,仅露双目免绊。未暇向陈猱头道谢,迳到君天之旁,察看无碍,却不会替其解穴,又转到苏笑春身边,验出他腿膝乃被“流魇飞羽”所伤,幸已有解药,急取施救。
田北辰走过来帮君天解穴,因见乐逍遥施药解毒,不多时苏笑春伤口异斑已除。他觉此人医术奇妙,不由脱口问道:“不知兄台可有办法解除蓝牙之毒?”乐逍遥替苏笑春敷伤,头没抬的道:“蓝牙来自冰川蓝血蛇。若不及早解去,数日内就会变成冻肉般死法僵硬。书上说,取沙漠热地蜥放血,每天午时饮一盅,满三十日可解。谁中了蓝牙之毒?”
田北辰心头萌生希冀,忙道:“我大哥中了此毒,万望少侠赐救。”乐逍遥心想:“眼下让我去哪捉沙漠热蜥作药材?”但不慌忙,拈三枚银针镇入田北峻伤处周遭穴脉,又教他服下抑毒缓解之物,道:“我先把毒性镇留手臂,阻侵脏腑。找到解药之前,切勿拔针和使内力。”
眼见周失君满面懊恼,凌钰筎得意道:“辛哑子分明被烧死的,你这女人却来胡栽……”话没说完,忽见焦尸上赫然有七道宛若北斗宿列的洞,粗细可容指端伸入。她心头一怔,俊眉锁起,暗觉这般致命伤口形状大是眼熟,实教难以置信。转望君天、田氏兄弟,他们三人也注视那七道指戳般孔,脸色惊疑不定。
周失君戾声道:“杀了人再焚尸毁迹,作得慌张,究竟掩不灭这等样形状独迥的伤口。田大少,你分明晓得此是哪一门武功所致,尚有何话说?”乐逍遥见凌门众少与田氏兄弟齐皆神色有异,一时不解何故。田北峻垂眉含惑,终是不迎那妇凛凛逼视之眼,摇首说道:“我确不知原委。或许你把尸体暂留我处,明儿再来,等我查实之后,便有交代……”
周失君冷笑道:“我可不想上你的当,却被毁了凭证。凌大小姐,见到这般伤口,大概你会想起府上有一门嫡传武功……”乐逍遥暗惑:“怎么说着说着,又把干系扯回凌家了?”悄加观察,觉凌钰筎蹙眉间似增心事,田氏兄弟显亦有难言之隐。周失君朝乐逍遥身后一人交个不易察觉的眼色,趁凌家众人一时心神失措,突然一头向凌钰筎撞将过去,大叫:“赔命哦!”
“身后是谁?”乐逍遥转头顾瞧不获,那妇已撞向凌钰筎,仿佛气急败坏。他拽手阻她不住,只见凌大小姐果然恼起,随手大力一搡,妇似弱不禁风,应手而跌,大叫:“凌家女儿杀人了!”本要按剪深透胸口,却落手捺空,转面方见先前钉胸的那支剪刀不知如何到了乐逍遥手里。
田北峻瞥眼只见丧妇扑身之际,那蒙头少年随手一探,已掠剪于手,使她绝了自杀相胁之径。深知此中利害,田氏兄弟不由齐朝乐逍遥揖谢:“多承这位好汉屡番援手……”凌钰筎看那妇终不得逞,心头稍定,转面投睇,只见那衣衫蒙头的少年转身闪入人丛里,一言不发即溜。
他心烦意乱,竟未顾上跟冯小缸、陈猱头招呼,那倆一时也未暇瞧他,只是楞看稀奇。有手乘乱从暗隅伸出,绰一支火摺子,悄点马尾所系炮竹,骤然噼噼啪啪炸响。周失君半身撑支于地,戾幽幽盯着凌田众辈,嘶声道:“这事没完!即便你们开得成武林大会,我也必到各派掌门面前向凌田两家讨还公道……”凌钰筎眉关一紧,忽闻蹄声滚滚如雷动,炮竹声中,十数匹惊马破棚冲出,奔突街头,乱撞“仙客来”楼前的围观百姓,连践多人死伤。
凌门众少动容道:“谁整得咱们坐骑发狂啦?”眼看势急,怎暇寻揪肇事者,纷随大小姐、田北辰跃去阻停惊骑。乐逍遥放下蒙头衣衫,在纷乱人潮里回望,见狂驹奔撞一孩童,他疾跃上前,拽童离开,发腿迎马足横扫,本要绊停,突感懊恼:“紧要关头内力怎么又提不上……”怎奈腿已撩迎奔蹄,提气不成,看那狂马撞势奇急,心头生骇:“硬碰硬地撞上来,只怕我腿要折!”幸恃身快,溜溜儿闪避于旁,那条腿收移稍滞,马蹄已踩将下来。
乐逍遥发掌推一挑筐走伕跌离马前,移腿未及,正惊慌间,道旁突然横出个光膀大汉,揽手抱住马脖,发力摔翻于地,一时惊埃扬尘。大汉又和身压上马胁,粗胳膊涨筋,叭的一拗,马脖软瘫他身下。
这汉子蛮力之巨,连乐逍遥见状嘴亦难拢:“板爷……”但见一根软鞭穿过尘雾曳来,照背啪一声抽得板爷蹦蹦跳跳,吃疼咧嘴。凌钰筎杏眼怒睁而至,一见坐骑烂泥般瘫卧不动,顿时气不可抑:“死了,你们!”
乐逍遥拽着板爷溜入尘障里,避于街边铺角,脚不停地飞跑,抛那愤怒女侠于脑后。本要拐巷走脱,纷乱里忽见那妇周失君肩披红布,正与田北峻厮斗激烈,口中迭声凄笑戾厉:“姓田的,你我都有伤,想趁乱灭口,恐怕你没这道行!”她手挥一口软刀,迅若银练般缠绕田北峻身影,一反先前弱态。当下人人各顾慌乱走避惊马,哪有闲情观看?
乐逍遥看出田北峻招数滞涩,在大漠婆罗乌刃刀凌厉抢攻之下,险相环生,显因毒侵之故,难以驭功如常。心想:“田大少怎么忘了我先前的医嘱?中了蓝牙毒还跟人厮拼,不要活了他!”凭他不到一年的江湖历练,料想必是那妇乘乱偷袭田北峻之心不死,故有此斗。既觉田北峻顷即危怠,怎能不理?忙教板爷:“你继续跑,引开那妞。”
板爷背后火辣辣,如烫腚猴儿,当然跑得飞快。乐逍遥翻身登屋,掠檐跃至乌练飞芒旋荡之地,只见周失君挺刀把田北峻迫入死角,他忙取出越女宝剑撩乱刀势,喝道:“打打杀杀实在不算解决事儿的好法……”周失君正要趁乱结果田北峻,不意猝遭越女剑打岔刀势,变临“不测风云”。转头见是乐逍遥一再干碍,恨意愈甚:“小賊,这会儿索性连你也结果了干净!”
乐逍遥倾一招乱剑诀解田北峻之危,未及变换新着,不意被这妇人认出,心头怔愕:“刚才我不是蒙了头脸吗?”其实周失君觑他衣着身形,已料八九,暂撇田北峻不杀,怀恨掠刀直取乐逍遥脑袋。乐逍遥一时心神岔扰,因憋一惑已甚,不免应措失乱,陡陷乌婆罗刀迫喉之险,提剑欲换新招已迟。
周失君恨他连番碍事,出手殊不留情,划刃朝颈推掠愈急。乐逍遥剑尖突然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抬翘,念未及动,“剑一”瞬成其势,悄迎周失君咽喉。本是他陷死地,但顷间变成周失君稍再逼近半寸,便遭破喉。乐逍遥抬眸触及这妇戾怨哀绝之目,不由心动恻隐:“我怎能杀她?”但他剑势既成,实难撤招,手指松开,竟任剑坠地。
周失君顷亦察觉,戾目微变讶异,实难想象世间竟有乐逍遥这样的人。然而刀已迫喉,急刹不得。乐逍遥只来得及低叹一声,乌练芒已绕旋骤拢,只消绞合,瞬间便教他身首分离。
他正要闭眼待戮,眸间忽现一口阔刃斩肉刀横抹,妇手溅殷飞洒。
便连田北峻也想不出素以刁诡著称的大漠乌婆罗刀,如何竟破于一口寻常杀猪刀之下。
周失君蓦然转首,面对一个大肚皮阔躯壮汉。此人嘴边歪叼一根逍遥派蔫巴巴纸符卷烟,耷拉眼皮看刀,避眼不瞧那妇丑斑颜面,冷哼:“肥刀因丑女衰绝,又因丑女生还。”刀锋血珠滚落,嗒的滴地。
乐逍遥急道:“肥刀,别杀她!”但见周失君含笑转觑,戾眸终露得色,随即头坠他手上,仍然微笑幽幽。李肥刀飒然回刀还鞘,冷哼:“我的刀历来只须一下,说迟的话就是废话……但为什么不许杀?”乐逍遥骇然丢掉那含笑人头,素知李肥刀混沌,说不得理,唯叹:“因为她肩披红布,死后会变厉鬼寻仇。”李肥刀从来稀里糊涂,听了还未觉怎样,田大少在旁竟而变色,似畏头七怨魂未必向李肥刀寻仇,而是返来找他……
“粼儿!”
乐逍遥憋惑的大眼惶惶然出现在窗口,援梯冒头探觑,不见屋里有人,顿时慌神儿。正要爬入,却被抽梯。
幸仗身手敏捷,叫声“哎呀”,夭矫探臂攀住窗子,晃悠悠悬身不坠。蓬发婶打底下闪将出现,仰脸取笑:“哎呀!道是谁来着……客官为何偷窥自个妞?”乐逍遥闻语低瞅,急:“你终于跟颗彗星似地出现了,板娘!但我伴儿呢?”蓬发婶黑着嘴道:“你才跟扫帚星似地!废话少说,天下没有白住的店。哪儿来的小男女,却蒙得老娘好苦,要不是二叔今早跑来找我,那可亏到蚀……”乐逍遥悬那儿七上八下地问:“什么二叔?”
“二叔就是二叔,哪来这许多废话旯沓?”蓬发婶今儿一早嘴黑黑,想到懊恼处,说话间更没好气,横拎着竹梯摆眼道:“原来你不是杜老板,却冒充人,白住我店。下来算帐罢,别挂那儿耍晃悠。”
乐逍遥咦:“什么杜老板?”蓬发婶道:“每一个光顾本店的客官都叫老板,但你不姓杜,所以要买单。”乐逍遥听得糊涂:“郁闷哦,不是杜老道吗?”蓬发婶冷哼:“什么老道小道?看在二叔的情面上,咱只招待宁家聘来帮忙赢彩头的客人,都怪那老财奴夜里投镖捎话没说明白些,害老娘却把你错认作阿杜。”
乐逍遥心头愈奇,蹦下来问:“阿杜去哪儿了?”蓬发婶不耐烦的道:“二叔大清早就来把他领走了,省得老盯我家小财宝——那可怜的孩儿总是这等忧伤!”乐逍遥心绪不宁地东张西望,未顾得多思究竟,暗异:“粼儿这小妞又跑哪去了?”蓬发婶横眼斜觑,见其神头鬼脑,只道要溜,劈手抓衫,揪了曰:“休想跑单!”乐逍遥从她背后所晾褥子另隅转将出来,道:“找不到粼儿,撵我都不走。我还真就闹不明白了,这事儿……”
蓬头婶:“有啥闹不明白的?谁也莫想亏欠我……咦?”话毕始见手揪一件晾没干的衣衫,而非乐逍遥,怎知何以如此诡法,不由愣目转顾。乐逍遥从楼里探脑袋出窗,急觅无获,道:“行李都还在,我家粼儿去哪了?”蓬头婶连忙架梯攀登,钻窗入屋,道:“休想跟我捉迷藏,且听老娘給你算算帐……”乐逍遥在院内出现,抽掉窗下梯子,仰脸道:“不告诉粼儿在哪,你就别想下来了。”因虑姬灵通一伙或不死心,暗急:“可别瞅我不在,又乘机把粼儿逮了去。”
蓬头婶到窗口看梯已不在,急下不得,跨一腿又收,恼道:“今早你的朋友把她接走了,说是带她去会你。想是商定了要一起跑单,少跟老娘玩迷糊哦!此乃迷踪道,老娘自小在这道上混,谁也别想迷糊我……”乐逍遥没等听完顶上唠叨,心觉不妙,说道:“我哪有叫朋友来接她?究是何等样人哦,说清楚些罢。”蓬发婶骑窗道:“其中有一小相公,实在是俊到极!走起路来……耶呀!我觉他似顶俏的妞儿,翘了都翘了都!跟你那伴儿摆作一处活脱对玉。别蒙我哦,打小我就在道上混。”
乐逍遥越发不安,更欲知究竟:“我哪有这等样朋友,会不会是此间传说中的蛇精哦?却变作人样,跑来掳走我家粼儿……”蓬发婶的粗腿迈出,因觉得悬,又收。不慎掉了趾夹拖鞋悠悠坠落,越发恼道:“少扯臭屁!老娘在迷踪道玩着玩着长大,从没见过什么蛇精蚁精,世上哪有这等超自然物?尽扯这些一点儿都不真实!除非是天外来的异类那还说得过去……再说为了保小财宝平安长成,老娘早在怀她第二十五个月时就找茅以降讨来八面扈神降邪符,布下迷障,封得我这客栈固如金汤,别说是妖魔鬼怪,就连巫师术士等闲也摸不着地儿,就跟瀛外仙屿般。虽然我不信邪,只为我那小财宝顺顺利利——这可怜的娃儿总是那么忧郁叫人疼!”
乐逍遥怎知此婶唠唠叨叨絮啥,但听至毛起,憟道:“你怀啥胎需要二三十个月这等旷日持久哦?”那婶毛发戟张曰:“你懂屁!扯臭屁!不过当年我也憋得慌,尽闹心不明白。但那茅老仙说得好啊,世间神神鬼鬼,多的是超自然事。有些神仙妖魔,竟尔无性繁殖,或者跟别的交了配,怀胎不到半口茶工夫就生下胎儿。这真是有够神速了!但又一些则是怀胎十年百年都有,直逾沧海桑田、宇宙变迁,才产下婴儿。”乐逍遥悚曰:“那不成化石了?”发婶蓬着头神俯曰:“你懂屁!扯臭屁!这叫结晶……当然与凡物不同,岂能乱跟俗人一般怀胎十月那等寻常!殊不知神诞,或者瞬间生产,或者亿万年孕育。更玄是一些不用妈生就有的,比如盘古。茅主持说得好——都跟人畜一样怎么叫神?”
乐逍遥暗觉好笑:“刚才又说不信这些,转眼却比谁都来神。”想到一传说,随口问曰:“娲祖该是怎么生下咱们人婴噢?”发婶蓬头曰:“你懂屁扯臭屁!娲神哪需要生娃这等无能?她那是捏泥造物呐!别胡编些故事货不对板来糊弄成年人……”乐逍遥并不相信这婶疯里胡涂一番话,心系粼儿安危下落,急问:“我家粼儿不可否认虽有点儿傻灵傻灵的,可她不至于单纯到随便跟什么人走了罢?”
蓬发婶道:“那倒也不。但关心则乱也是有的,当时我偷听到那俊极了的小相公似说你出了事,于是乎……唉,你不明白女儿家的心情了,好比如我当年——”乐逍遥打断回忆,忙问:“那你有没听见她们说是去哪儿了?”蓬发婶卖关子曰:“听是听到了,但……”做个索取的手形,乐逍遥自然明白,掏一锭大银曰:“说完这就是你的。”那婶一忖约逾百两份量,足抵数月房租且有余,怎舍错失良机,忙道:“说是上山去了。”乐逍遥蹙眉道:“有没说什么山?”
老娘们冷哼:“姑苏左近还能有啥山?”被她这一反诘,乐逍遥仿佛隐约看到些希望,心道:“左近确是没几座象样儿点的山头,觅起来不难。既然不是姬灵通一伙和蛇精作怪,还算得不幸中的万幸。但那俊得连老娘们一见都翘的小相公是谁噢?”
他无心稍耽,搁下银锭子便行。蓬发婶道:“别以为老娘不知你刚才从哪儿下。”乐逍遥出到院外,耳听连串失足之声从陋门梯里迭传,那婶摔呼:“尻,这楼梯是该早些修了……”
每当粼儿又失,乐逍遥心便空空,宛似走了魂般。稀里糊涂转过廊道,才知路子有错,却到前门。那头发稀疏的少女也似没魂般立,两人不意打个照面。乐逍遥想起戏台上儒生的礼节,譬如杂剧西厢记张生逛园那一出,正要告罪。头发稀拉的少女浑没在意,嘴里哼调儿:“小财宝,呵哦哦,忧伤的小财宝,哼哼呵,何日君返来……”乐逍遥见她年纪不过十五六,蹙愁含怨幽幽之态,犹如晚春闺妇期夫千里归,眉清目秀,皮色虽稍黄弱,坊间等闲也难见得似此般不类俗辈,只头发既黄又稀,乱搭搭如猫抓过也似。他暗想:“好一对母女!其娘蓬发如乱草般多而杂,女儿却跟烧过的草集似地发少且稀。反差如此鲜明,便有如……”
那少女突然吊高些嗓,教他一愣。但见稀拉头发的少女始终似未瞧见他,眼痴痴地拈半根炭,往门板、招牌和墙上涂涂画画。乐逍遥定神敛念,忧想:“我还是赶快去找粼儿要紧。”揖过迳行,绕少女背后出门,但听稀疏头发的少女突道:“呵,不是这样的!”有支瘦黄纤手伸来,挨乐逍遥肩畔,探至斜靠门边的木板招牌,擦抹掉牌上角一个炭灰符画,连尘揩落,现出越发清晰的一个“汕”字。
乐逍遥无意中觑得分明,连底下另俩字一块儿挨近瞧,心头方省:“汕、客、来!”原来只有一字之差,际遇居然大迥。乐逍遥正悔前日疏心,误投驿栈,致误许多要紧之事。头发稀拉的少女浑若未觉旁边有别人,依然神痴痴地边涂鸦边哼调子,不时笑:“水色汕汕,秋波碧横。客在远方,其实吾君。伊人盼兮,胡不归夕?”
忽又苦恼不已,自抓头发,以额触墙,撞得咚咚有声,喃喃的道:“又错了,怎么不是这般呢?”乐逍遥朝墙望一眼,见她涂抹混乱,但炭线勾勒,依稀便似好不眼熟的去处,那坡坳麓青绕草木,其间有空地半坪,居中一株孤树。
头发稀拉的少女撞墙越发使力,语声倍显憋恼,仿佛一只困在坛子里的促织,不论如何转悠寻觅,恁奈出不得。她喃声若欲哭:“这里少了什么呢?到底少画了哪般物……记得不是这样的!”乐逍遥生怕她磕破头额,岂忍便离,随手指墙,不觉的道:“树下少那两样物是板凳和装水小罐儿罢?”话既出口,心下憋惑愈甚。
头发稀少的少女闻言似有所悟,停额不撞,豁然道:“是了是了!梦里依稀就是这样的……”乐逍遥在她身后不安地歪着头看,只见少女拈炭随手画了一凳一瓮。乐逍遥的嘴巴张难合拢,倘然粼儿在此,必想不出他何以突有这般剧诧已极的神情。
那毛发稀疏的少女又伸额笃笃撞墙,困憋非仅未消,反而越增苦闷,喃喃道:“可仍觉少了什么,究是忘记添加何物呢?”乐逍遥掩回张大忘合之嘴,心下敲起闷球,上蹦下撞,只没着处:“树下再加一个翻肚而卧者,便是我的孩提时代了!”
头发稀拉的少女用力撞额,闷声迭喃道:“不是的不是的,定然哪儿有错,可那处仍少一样,我明明觉得的……”乐逍遥急难想通此是何故,看那少女撞墙愈剧,忙扳她肩,劝阻曰:“别撞了,要破头!”毛发稀拉的少女猛然转面,仿佛刚见旁边有人,迷朦眼不由睁大,待瞧乐逍遥脸上,忽尔怔愣,随即变色大叫:“火!不要点火,别放火来烧……”乐逍遥冷不丁吃她叫声一吓,犹没回过神来,少女脸肌搐紧,竟似骇然已甚,不敢多往他瞧,转头大力撞墙,越发笃笃剧烈。
乐逍遥觉她非似适才般撞法,其力之猛,仿佛定要把头撞破为止,又或是渴望如此猛撞之下,能将困她之坛硬是磕破一壁,得以逃脱憋苦。然而砖墙坚硬,她如何抵受得?不出两下,已有血淌面颊。乐逍遥搁下礼数俗嫌,正要抢近拉阻,忽听一声大叫犹如母虎下山,蓬发婶闻声而来,黑着嘴转出巷角,一见便怒不可遏,喝骂:“又是你这小浑人!无端却来招惹我家小财宝,害她受了何等巨大的刺激,竟要寻短……”不等抢近,边嚷边摘脚下拖鞋,觑定乐逍遥毛茸球般的脑袋,嗖的掷打。
乐逍遥一溜烟走避不迭,却在篱门外同一人撞个满怀,两张脸右转互贴,但觉眼帘乱迸火星晃来闪去。俟当神定,两人各退一二步相觑。乐逍遥先咦:“你是谁呀?”面前半边颊瘀之人宛若文士状,转来另半张尚未撞瘀的白脸,道声不幸,未暇多叨,正要奔入院里,迎面却飞一拖鞋掷在另半边好脸上,叫一声苦,瘀然而入。
院里蓬发婶正自粗嚎未已:“唉呀,撞出血来了,我的心头小财宝!你总是这等忧悒……”耳听脚步声促奔入来,本要找鞋另掷,那瘀颜秀士先唤:“大婶!采儿又咋地了?”蓬头婶定睛觑认毕,诧然声传出篱外,直振入乐逍遥耳:“三叔!咦,小颜你怎么又活转了?江湖上都说你已然醉死于温柔乡,尸骨无觅。我都給你做好了衣冠冢啦……”
乐逍遥兀没个去处,里弄拐弯处忽伸几只手,将他横拽而入暗隅。陈猱头道:“怎地,接到妞了没?”乐逍遥跌坐石墩上,环顾身旁三俩熟脸围探,心神稍弛,但因粼儿又失,徒教憋恼不已,叹道:“没会着。被人领走了都!”陈猱头怒道:“谁这么胡来?让咱去‘扁’他……”乐逍遥蹙思道:“说是有个顶俊的小相公,翘了都翘了都……却诳粼儿上了左近不知哪座山?”
毒鼠强从墙豁暗隅徐徐探出浮肿呆板脸,缓声接茬儿道:“不是灵岩山,就是天平山。”
乐逍遥抬起有了希望的眼,燃着些盼,旁边有问:“为啥不可以是枫桥寒山?”毒鼠强徐徐挨乐逍遥畔落坐于墩,不慌不忙点棵黄符卷烟,对三双含询之目吁口烟圈儿:“莫忘我是本地土生土拔的苗儿,姑苏离此最近且能躲猫猫的山便乃这倆去处。不信赌六个白面窝头?”板爷收嘴不迭,到巷口拉车等候。
乐逍遥触念思忖:“蜀葵簪贴笺有提灵岩,龙四所谓‘一线天’则是天平山。”至此稍感安慰,起身道:“好,咱这就去揪那据说顶俊的小相公……”猱头、鼠强见他不似刚才般耷拉失神,齐感振奋:“这样就对了嘛,翘了都翘了都!”三人并肩挤坐破板车,板爷拉起便跑,似毫不吃力。
乐逍遥想起一事,问道:“李肥刀呢?”猱头告曰:“那杀猪客因宰了人,咱怕衙门拿他,先把他藏起来了。”乐逍遥关心老乡,忙询:“怎藏?”车转道岔弯,巷口有个皂役往墙上贴毕文告,转头说道:“且猜把要犯藏哪儿最令人想不到?”破车上三张脸齐转,见墙贴最新海捕文告,赫然标一肥壮大汉,嘴腮左侧描有狗皮膏布以彰其恶,榜曰:“通缉杀人要犯一名,姓名来历不详,腰挎一口阔刃凶器,头微谢顶,有三撮毛。知情者速来报官领赏……”
乐逍遥一觑认识,率先惊呼:“李肥刀!尻,这么快就榜上有名啦?”皂役撕掉先已落网的太学杀人犯麻家倔像,拎浆糊桶说道:“逍遥爷有所不知,早先挨刀那妇有一胞妹周佚君,乃是侯爷身边带刀女侍。已将这事告官查办,缉凶悬赏二千两。”乐逍遥听到这里,隐隐忽觉不好:“啧,那李肥刀岂非绝了生路?”皂役掏薯分发,低告:“不打紧,永忠已将逍遥爷的同乡藏得妥当,谁也想不到……”乐逍遥一时猜不出:“通缉犯往哪藏最妥贴?”皂役附耳悄告:“永忠暗找狱卒哥们儿,已将他藏入州衙大牢里。谁会想到海捕要犯竟会藏在牢里?”乐逍遥不意他有这等好路子,闻言一怔。陈猱头接薯拍皂役背梁,咧呵:“哥们有道,呵呵……邓愈哥一找他就妥!”
乐逍遥谢毕廖永忠,正想问邓愈、方国珍和那艘船在何处,忽闻巡城骑声近,廖永忠未暇多谈,忙指引板爷拉车拐往一条僻巷。毒鼠强指撕扔遍地的麻家倔像,向猱头叨咕:“瞅这人没?打他犯案,本是单个一码子事儿,钦传衙却趁机大做文章诋毁太学生多有毛病,心态不健全云云。将来那班太学生若闹腾些啥,名声先已毁在头里,老百姓只当他们有病的……”乐逍遥忧粼儿处境,料廖邓等人必会择时来晤,暂顾不上多忖别的事情,又自寻思:“蓬头婶说一顶俊小相公诳粼儿上山找我,言辞间概指那是俊小娘反串改扮,跟粼儿摆一起活脱似对珠玉……眼下本地尚有哪些妞儿竟俊似此,还是识得我的?”觉此为一线索,稍加揣思,或明或隐摸出些径:“傲雪不会这么做,小桃早就不露面了都,傲霜似又大龄些,‘舔甜’?帅妞里头这么跟我过不去的,难道是凌钰筎或霍小玉?尻,她为何这么整法?”
心下刚圈定两女,拿捏未决。陈猱头探脸问:“哥们儿提示一下,咱先从哪处找起?”乐逍遥教车且停,看夹道红枫似火,脸朝路边碑志石标,上镌得有“凌烟犹清,凭风自醒”字样。
一行骑者自山道驰来,有僧俗男女,风尘仆仆。乐逍遥惟恐与凌钰筎朝相,欲教板爷拉车避时,数乘快骑已至。虽见得道旁有四个闲人在破板车畔,为首中年笠者并不理会,只蹙眉头,自笼满脸青气。
乐逍遥瞥一眼便有所觉,心想:“会家子来着。”次第有二骑跟上中年笠者,左边一老头陀,默不作声。右乘是个麻脸青年,憋不住话,迳哼一声道:“二哥,你说会不会是凌家搞的鬼?”此亦乐逍遥之思,本来正忖:“扮作俊相公诱拐我家粼儿的,会不会是凌家那刁蛮姑娘?”路碑所指,便往凌烟阁之道。他立旁兀感拿捏未决,毒鼠强已自叨咕:“又要二探凌家庄了吧?上回被狗追,这趟不知该挨啥苦果子吃……”
中年笠者按辔自思,闻言便嘿一声:“我倒想探明凌家在卖什么葫芦膏药,这等神秘!”摇了摇头,又道:“可是天还未黑,这么潜进去,行藏难保不露。”乐逍遥心下好笑:“这些江湖人倒也不浑,跟我想的一样。”后边十数骑放缓驰势,迤逶下山。
麻脸青年看看天色,说道:“已是午时。”中年笠者缓辔沉吟道:“这趟没会着凌老儿,只同姓邵的平白耗话耽搁。还真摸不出他们葫芦里卖啥药!”麻脸青年道:“听说其它门派也似咱们这般,哼!不找回老大,如何干休。惹毛了咱,放一把火烧平凌烟阁……”乐逍遥同陈猱头交个眼色,暗啧:“咦,这伙也在找失踪老大。”
老头陀本来一语不发,沉着脸听到此处,突道:“万万休兴此念。”几张脸都朝他瞧,似因此僧辈份不低,连那麻脸青年也即闭口不敢抗言,但一脸的不服气。中年笠者询道:“头师傅请指点。”老头陀嗓声暗哑的道:“我与你们大哥漠疯乃是生死之交,此趟相约与会,他既失踪,老纳如何不急?虽说我同凌天昊没甚来往,但也听说一代名侠高风亮节,况且邵醉翁从来光明磊落;邵六、飘萍更是一言如金。他们既说凌家也在帮各派寻查此事,岂会有假?再说峰会乃凌家牵头倡办,数年一届,每必筹措多时,怎容生岔夭折?”
乐逍遥听得暗暗点头,麻脸青年也渐释然,但问:“依头师傅高见,诸派老大失踪之事果与凌家无关了?”老头陀沉思地点头,中年笠者道:“这一来,明日峰会如何开法?”老头陀沉吟道:“想是有人不欲让峰会如期开成。各派老大下落不明,还开什么峰会?”麻脸青年心气稍平又急:“凌家说是也在帮咱们找回老大,可我听闻他们凌姑娘、楚二君天一伙年少子弟却在城里悠游搞事,哪似在帮咱们寻线索?”
老头陀道:“明察暗访,自然是各有各的法子。”中年笠者想到一事,略微展颜:“素闻凌烟阁两代行事各不相同,果然没错。”麻脸青年问道:“风二哥你指什么?”中年笠者道:“凌天昊、三邵以及田马诸宿为庄中老一辈,行事远较门下二代子弟老谋深算。往往出人意表,令我们想不到……”因忖不必再回探凌烟阁,说到此处,转脖招呼后边一众随者:“寻大哥要紧,别磨磨蹭蹭!”
板爷拉车后移,欲給后边驰骑让道。那老头陀忽哼:“鬼头鬼脑,听够了没有?”乐逍遥与陈猱头闻皆一怔,见将生干碍,忙要走避,那干骑者脸已应声转觑而来。麻脸青年反拔肩后排戟,飕地掷出。但听枫间笑声传出,有人说道:“头师傅果然了得。长乐帮众,全出来朝相罢!”
一时之间,夹道枫丛蹄声四起,乐逍遥、陈猱头兀自脑袋乱转,不意处于斑衫群骑走马灯转围垓心,直教眼花缭乱。中年笠者警然道:“有埋伏,大风堂弟子还不快聚拢成阵……”话声未尽,但听两三声咳,身后枫叶簌晃,现出一个倚树咳嗽的人影。倘若大风堂拢阵,此人便在核心。中年笠者心下一凛:“不意这厮竟入阵门,若是高手,我们七十二戟阵便給破了!”猝促间怎暇稍刻迟疑,绰三尺七短戟在手,斜划半弧,递出一招,欲将那倚树咳嗽之人迫离阵眼。
乐逍遥一见其招式,便自忖思:“罕见有使短戟的好手,这招倒也精妙。人丛里抡打腰胁,齐把半边身躯十多处要穴招呼了,发袭又快,逼人来不及取绰兵刃接招,若换作是我在那处,只好纯仗玄衣秘步蹿离走闪……”一念未待揭转,树下咳者似微抬袖,速不及觑。中年笠者递戟之臂撩至半途,突觉肘竟痹然于顷,看树下咳者抬指遥似要捺拿腕脉,不论如何变招,持戟之手只要仍往前伸,必遭其手箍扣。中年笠者毕竟是大风堂的好手,一惊即收还撩戟招式,拉缰后避。
树下咳者抬手拈出一帕,徐徐擦嘴,却并无进招之意。麻脸青年突然发戟从另一侧来攻,非似那中年笠者适才出手敛多发少,仅为驱敌离开阵门。因见七十二戟阵促难拢集,猛发一招抢攻,意在先将咳者重创。中年笠者因吃亏在前,已知咳者委实高明太多,急道:“寻砻抔,小心……”麻脸青年送戟势急,有去无收,但却一脸茫然,呆觑己手空空,青缨短戟不知如何竟落入树下咳者手上。但仅一瞬,戟又回入掌绰,麻脸青年犹未反应过来,陡感一股力道随戟回撞,砰然震跌离鞍。
乐逍遥见状暗吃一惊:“看那人咳得要生要死,怎么做到的?”树下咳者徐徐收帕,丝毫未觉四下里众戟纷至。那老头陀突然喝阻同伴,哼道:“原来是贝小石。长乐帮要跟大风堂过不去吗?”枫间走出一人,随手将适才麻脸青年抛射的六支戟掷还,嗖嗖射入麻脸青年身畔,仅隔寸许绕身嵌地,又教一干大风堂的门人吓个跳。
乐逍遥转面瞥见枫间行来一个瘦汉,扫觑大风堂门人脸色,嘿嘿笑道:“怎么任漠疯堂主不在,大风堂剩个头师傅?”老头陀使眼色教旁众蓄势勿动,方才缓缓面朝中年笠者,说道:“任堂主虽然没来,但副堂主风汀雨在此。贝长老、米舵主既到了,怎未见贵帮查良鉴查帮主露面?”那瘦汉米舵主道:“哦,我们帮主正在游山玩水……”老头陀觉他面有尴色,语似含塞,不禁同中年笠者风汀雨互交个眼色,心下暗疑:“长乐帮为江淮千百码头第一大帮,高手如云。偏咱不卖他帐,难道要趁任堂主出事之际,将大风堂一举挑了不成?”但看瘦子神色又似不然。
虽然四周遍布长乐帮的斑衫骑队,大风堂不足百乘势难抵众,戟阵既拢,暗换法门,却将树下咳者独困在内。风汀雨见老头陀显是心有成算,临大敌亦仍端然自若,心下生佩:“头师傅果然大有头脑,既已变阵,合七十二戟密杀之势,加上我与头师傅二人齐手,贝小石难逃生天。倘若长乐帮敢胡来,因其长老被困,动手之际必定投鼠忌器。”
两拨人马彼此剑拔弩张关头,但见道上走近三人,有妇有叟,叟声洪亮,未至坡脚便传将上来,振耳瓮然:“大家明人不说暗话,那两帮人马且休忙干仗。答老夫一句话,你们两帮老大呢?”米舵主、风汀雨兀自斗鸡般互瞪,闻声皆齐变色,转见三骑已近在眼前,二驴一马,有翁坐驴当先,后随老妇、少年,那叟虽然瘦小,话声委实响若滚岩一般。
老妇一副如丧考妣相,抬眼扫觑人群,忽眉花眼笑:“头师哥,你也在呐!”那瘦小老翁本来满面春风,一见头师傅神魂颠倒般望来,立时眼光阴郁,心头老不痛快,哼道:“途遇路倒尸,别提有多晦气!有的人明明出了家,又不舍剃头干净,尘心不死,形迹可疑。”但见一瘦子横挡驴前,是那米舵主抱拳唱喏:“原来天姥山翁前辈到了,在下长乐米芾,请个安先……”
老翁原本心情欢快,甩鞭赶驴上前,正要说一番响当当的话,陡当大郁不快,瞅谁都不顺眼,没等那挡道的喏毕,立时探手抓颈,怒道:“老子最恨路倒尸!”那米舵主先前所显手段实是不弱,乐逍遥瞧在眼里,待见骑驴老翁颤巍巍探手来揪,未觉有何出奇。米舵主连使数下巧着,一惊欲避:“翁前辈……”话刚出嘴,后颈已被揪个正着,老翁手法之诡,连乐逍遥也看不清楚使何怪招,竟令米舵主陡遭所拿。
老翁眼望别处,丝毫不瞧米舵主如何满脸惊容,随手正要抛入枫林,说时迟那时快,大风堂戟阵中突然窜出一黄脸灰袍人,咳声连连,脚不点地般掠向骑驴翁,发掌拍向腰胁,手法轻飘,快得难觑来路,陡地按入老翁胁畔空档,迫那老翁放开米舵主,否则便难回手避挡此掌急袭。
老翁果然措手不及,怒颜失笑:“你这石女,果有几分高招!”至此,乐逍遥方才瞧出那黄脸灰袍客居然是个一副病弱怏怏态的少妇,先曾听见人称长乐帮贝长老,连头陀似也对她存惮几分,未料是这等样人物。那少妇贝小石本困戟阵,乍闪即离,顿使风汀雨以下一众大风堂门人均各相顾失色:“本堂群戟密困之下,如此竟給她出入自如?”
老翁其性素犟,仍揪米舵主不放,贝小石不由蹙眉暗忖:“他难道不怕挨我一掌落个重伤?”这招掌势看若轻逸,倘若拍实,所含阴柔内力轻则足教那翁折几条肋骨。老翁却浑若不见,怒瞪头师傅,满眼衅色。贝小石掌至中途,只稍迟疑,后边立有一道掌力排山倒海般临。却是跟随上山的一名木讷少年,年岁体躯虽比乐逍遥大些,形态神气远较他更显拙稚,但推掌之势委是惊人。
贝小石猝出不预,怎料那木头土脑小辈抢下马撞来恁急,陡临掌力迫涌,不得已转招变势,改迎木讷少年。老翁怒道:“良弼,谁要你插手外公的事?快让开去……”那少年充耳不闻,愣头梗脖仍把掌劲推足,贝小石却不硬接,虚捺一招旁引,随即晃身绕至后头,那少年步撞难刹,仍将掌力推朝前边,轰隆击折一树。力道之刚,顿令众人呼声四起:“好一双硬手!”贝小石咳声连连,突然按手捺背,米舵主不由的道:“躺下了!”果然拙头少年应声扑栽,眼看要摔得满嘴土灰,贝小石袍下起脚,迅即托其弹躯立回。
老翁看出贝小石此举无疑占优不欺,分明瞧在他脸上,不让那拙头少年栽得难看,却不领情,冷哼道:“姓贝的使诈,终是没胆硬接我外孙掌力。”说着抬手抛米舵主下坡,送势飞快,便是要教贝小石奔阻不及,老头陀未暇同那婆婆多叨数言叙毕别衷,突然横窜而来,稍瞬晃身回掠,已拎米舵主在手,稳放于地,长乐帮众见那瘦子分毫无伤,欢然之余,脸色又即憋窘,暗想:“两派对峙,怎么反是大风堂的头师傅帮了咱们米舵主?”
老翁却似料有此着,怒道:“老对头,你果然出了家还死性不改。废话少说,这便开打罢!”头师傅道:“我已答应苦大师从此不再打架伤人,但和你打又是例外!”说完拉开架式,呼的发拳迎那老翁掌力,各显精著家数。如丧考妣之媪突然横立中间,板起皱脸道:“就算你倆要打场恶架,总也须挑好了地头。不看看这是什么所在?”
老翁虽悍,奇的是一看那妪瞪投怪眼,立时便似斗败公鸡也似,缩手不迭,拉驴退于道旁,心中不甘,犹盯头师傅,低哼道:“凌烟阁又怎么样?”老妪绷拉着长而怪的皱脸,道:“正因为凌烟阁不怎么样,才让你这老家伙留着劲先打凌天昊去。不然到这儿干啥来着?”乐逍遥听言不禁一怔,心中着实不解:“要打凌老豆?”
大风堂副堂主风汀雨忖:“倘若大哥失踪果真与凌家有关,仅凭本堂这七十二支戟,本没多大把握营救他返来。但天姥山翁婆二宿着实了得,且不说他倆成名几十年的手段,便连一个小外孙掌力也恁般惊人。如能获此样奇人相助,成算决计非小。”既存此意,乘机问道:“此间便是姑苏山,不知翁婆二位老前辈与凌家有何过节?若有需要小子们帮忙之处,尽可吩咐……”言辞间,心下拿捏方寸:“这叫欲予先取。”
不料那老妇从来脾性古怪,翻白眼耷拉垂眉,冷冷道:“长辈们说话,小子们插甚么嘴!”随即移眼瞥向贝小石,阴恻恻的道:“道上都说长乐帮贝长老如何了不起,原来只不过是你这小婆娘。刚才你怎么欺负我外孙,便怎么摔还你!”众见她这副神情,已料必向贝小石寻回场子。风汀雨等一干大风堂门人暗乐:“本堂被长乐帮欺侮得惨了,尤其这贝小娘最难对付。这回且看你怎么个糗法!”
老婆子倏然晃身探手,作势卯头,其快殊教难预。贝小石闻语虽已戒备,仍不料如此之快,抬臂乍架个空,心即下沉。老婆子袖口掠爪,如兀鹰擒兔,突然转自一处意想不到的方位,抓住贝小石后衣领子。众人先已见识贝小石高明手段,纷忖弗及,但觑那老婆子神态如常,骤然得手,无不相顾骇异:“天姥婆婆厉害若斯!”乐逍遥不自禁地嘴咬衣扣子,更想至神驰处:“学塾课文都有提‘梦游天姥吟留别’,真的是好厉害噢!”
风汀雨率先笑出声来,只道贝小石必栽得狼狈,不料她后领乍为一紧,抢在老婆子撩手摔抡之前,迅即横臂按掌,抵向旁边土头木讷少年后心。那少年虽然掌力强劲,却似平生头遭出来见世面,先前吃那一亏神犹未定,刚稀里糊涂爬起,又遭贝小石掌按要害,仍是一脸不知所以。
骑驴老翁同头师傅正在斗鸡般吹须瞪眼,浑未顾上旁的。贝小石武功精妙,猝出不意按掌制住那少年,果然立教天姥婆婆未及摔打便刹招,变色道:“休伤我外孙!”贝小石趁婆子凝手含劲未发,改掌为抓,揪衫撞穴,提起那土拙少年飒然后移,退至坡缘飘袂临壑而立,眼望老婆子,低咳不语,但眸中胁意毕显,似是说:“倘仍进逼,便先把这小子摔下去!”
天姥婆婆眼神微变,料知其意,不自禁地后退几步,似是当真不敢上前硬来,但倏地探爪后撩,攫米舵主拎举离地,爪箍咽喉,扫视一众斑衫骑者,垂着苍眉说道:“小贝,你敢伤我外孙一根毫毛,我就杀光你们长乐帮众!”若在先前,由旁人嘴里说出这样话语,长乐帮群骑必觉荒唐可笑,但见本帮仅次于查、贝二巨头的米舵主落在天姥山翁婆双宿手上居然毫无反拒余地,直如小鸡般弱不堪提;又觉贝小石神色间更是如临大敌,若似占优,其实险绝。一干帮众皆骇而忘动。
米舵主先曾吃过老翁的苦头,本已留神惕防,不料婆婆再攫,仍教措手不及,一抓就中。身躯离地,憋气欲绝,惊得嘶声道:“贝……贝长老,有话好说!”贝小石低咳一阵,气若游丝般道:“天姥山翁氏次女入张军侯门,长女嫁与衡山派掌门薛潇湘。”
乐逍遥听了此言未觉如何,但觑翁媪二宿齐皆变色。婆婆道:“你知什么?”贝小石斜瞥手擒的少年,咳道:“咳咳……这位小爷想是军侯之子张良弼,好一副乱世得志相。咳……但那只是将来,眼前这一关须看过不过得去!”天姥婆婆不由一怔:“你会看相?”随即想起此人似与“布衣神算”郭子兴素有渊源,因触一念,牵动亲情所萦,忍不住脱口道:“那你可知我长女和大女婿当下身在何处,生……生死如何?”
贝小石又咳一通,微微叹道:“衡岳潇湘雪、伉俪剑如虹。咳咳……”天姥婆婆听其言辞间颇有赞抬自家女儿夫婿之意,听得舒服,脸色稍缓。但贝小石语锋一转,又教忧甚:“他二人此刻想必与本帮查帮主、或许再加上大风堂主等人一样,同处不妙境地!”天姥婆婆、风汀雨闻言一惊,皆省:“难怪长乐帮在此,遮莫他们帮主也……”贝小石道:“大家来意一样,半道里却先自相纠缠。咳咳……”
天姥婆婆心头警然,缓缓放下米舵主,仍箍喉未松,瞥丈夫一眼,冷哼道:“若我外孙无损毫发,合该一致对外。”贝小石要的就是这句话,咳道:“天姥前辈言出……咳咳……如山。”语毕搁下土拙少年张良弼,朝天姥双宿躬身抱拳赔礼。
天姥婆婆松了口气,亦放开米舵主喉脖,低哼道:“那还有的商量!”骑驴老翁犹自恶瞪头师傅,操拳狠声道:“屁的商量,有他没我……”天姥婆婆怒斥道:“闭上你的臭嘴!”那翁立时缩憋于旁,作声不得。看他满脸窘恼之态,头师傅意气风发,喜道:“师妹之言总是没错的。”
乐逍遥瞥那婆婆佝偻老态,脸皱且弯,偏仍有两老为之争风不已。肚里好笑之余,忽忧:“原来美妹们老了以后是这等样!过数十年后,我会不会也跟那骑驴阿公似地糗法?最要命是过了几十年倘然仍有老的帅妞跟我过不去,让我搞不清楚究竟是哪个老帅妞在搞鬼,如何有精力跟她们耍来耍去噢?”谁也没想到,此般关头居然有一顽儿在动童念,蹲于道旁唉声叹气,转头见个半秃不秃的小子皱起脸唏嘘不已,一干老前辈都愕。
天姥婆婆挂心女婿安危,不耐多耽,冷哼一声道:“长乐帮既然大举到此,想也为了向凌天昊寻讨说法了?还等什么,这便一齐去罢!”风汀雨一听,顿觉合意,立到头师傅之旁,说道:“先前我们上去讨说法,被那邵氏兄弟搪塞了走。眼前加上天姥山、长乐帮并肩子登门造访,非把凌天昊逼出来不可!”头师傅蹙眉不言,眼瞧婆婆,但想:“放得有如此精灵乖巧的小师妹在此,我又何必动脑筋?只管听她的便是……”
贝小石咳一阵忽问:“然则天姥前辈何以见得此事须找凌家要说法?”天姥婆婆道:“那还用说?峰会是凌天昊整出来的,害得许多门派到了此城竟失首领,不找他要人找谁去?况且我夫妇倆路过西祠胡同曾听侠王指点,觉得此事果然蹊跷,凌家脱不了干系……”众皆心下称然,唯贝小石微微摇头,沉吟道:“查帮主那夜突然叫醒我,说是城外倏有异兆,因太过神奇,他要去探明究竟,教我留下……咳咳……留下照料本帮弟兄,帮主就此一去不回。咳咳……”风汀雨听此不由心下异样,欲言又止。那土拙少年先已脱口而出:“前夜我……我见姨妈匆匆出门,说是追姨爹去,也似提到大较场什么异象。”
骑驴老翁忙问:“怎不早说?后来呢?”土拙少年心道:“我每次要跟你说,你都摆手不许多嘴。”风汀雨突然把话接过去,锁眉道:“后来便不回返了。”骑驴翁怒道:“你怎么知道?谁要你多嘴!”婆婆恶瞪其夫,又教那翁缩到一边,她翻翻怪眼,方道:“大风堂堂主也是这么一去不回了?”风汀雨点了点头,心情沉重。
天姥婆婆瞥视贝小石,道:“多半是凌家在大较场搞了鬼,既到了地头,你们长乐帮怎么不上山去讨个说法?”乐逍遥想:“姑苏山也是山,不知粼儿……”眼望四处红枫莽莽,暗忧又急。
贝小石道:“我们到了此处,忽觉一事可疑……咳咳,若非遇上米舵主探事归来,告一密情。长乐帮就算贸然造访凌家庄,结果也必同大风堂一般毫无所获。”风汀雨听而不快:“你嘲笑我们吗?”天姥婆婆突然探爪一攫,又教米舵主猝未及防,拎提到手,急问:“快说,你探到何讯?”自从撞到天姥双宿,米舵主连番遭揪,无论如何提防都避不开,心下惊甚,不由得眼望贝小石,无奈目露求援之色。待见贝小石示意但说无妨,米舵主央老婆子手端稍松,方道:“我……我探到丐帮的长老说,他们帮主也因去观那天兆,便一去……一去不归。既然各派首脑都在那处失踪,丐帮六老均疑大较场左近必有线索可寻。但我前去踏勘时,却见大较场已被封锁。周围有许多乌冠朱服之人布下防线,擅近者格杀勿论!”
乐逍遥听到这处,突然暗触一念:“乌冠朱服?”脑帘里不觉地回现那日在邵窑酒庄废墟所见一排神秘人影,似是这般服色。天姥婆婆蹙眉道:“以长乐帮米舵主的本事,若想入探究竟,等闲之人如何拦得下你?”米舵主看一眼扼脖之手,苦笑:“抬……抬举!但怨小人学艺不精,未得入内便只有止步不前!”
因见天姥二宿神色显然不信,米舵主苦着脸自掀衣袖,露右膀以示。众目纷投,只见他肩膀赫然布有一串星斗般朱砂印,约莫二十八粒宛然列宿,其深凹陷筋骨。天姥双宿、头师傅见状一怔,以他们三人久历江湖的识见,非但从未尝睹此样伤症,竟瞧不出天下哪一门武功足以留下这般形状错落有序的打筋印粒。米舵主稍一回忆便即满眸骇色,说道:“当时我本要悄掠闯关,只道那伙人隔得远,必难发现,不料臂膀突然剧痛,乍一腾身竟跌倒昏厥,醒时胳膊便留此样怪痕,至此犹无知觉!”
迎着天姥双宿瞥投询目,贝小石咳一阵方道:“以米舵主所叙情形推想,当是有人远处……咳咳咳……发袭留伤警告,却非任何暗器所为。”天姥双宿相顾动容:“难道只是遥以劲气发袭,居然能留下这等样怪异伤痕?”看米舵主伤深损筋,即使这只手臂勉强保住不废,也会毕生饱挨筋髓患苦。乐逍遥投觑而思:“以这种打入筋里的伤势,就算洪大夫和夏枯草再世,料也无计可施。”
天姥婆婆自抑惊疑之情,忽问:“那班乌冠朱服之人,有谁知道是什么来头?官府还是江湖?”众人面面相觑,皆答不出。但见头师傅仰面闭目思量,面颊有筋微搐,仿佛记起某桩可骇的往事,垂于腰畔的袍袖失抑般颤,语声异样的道:“大内钦天监!”
因曾从摊售的公仔画书连环册《星坠传》得知历代禁宫钦天监衙门所主何事,有别于寻常官府,自也不在江湖之中。专司天象玄秘,平日虽不显山露水,其实此衙操持替天子释法相神的圣责,权力之大宛如远古祭司。陡闻头师傅以这般异常神态提及,乐逍遥心头莫明地一怦:“哇氽!”想起寒山寺里泥菩萨手捏泥像,犹萦难忘那般形貌冠服。
骑驴翁不喜旁人过多注目于头师傅,俟见天姥婆婆也这般转望,暗感不快,大声地哼道:“那又怎样!咱们来了,到底找谁算帐?”头师傅只是神思不宁,脸上仿佛突然间多了皱纹,原本眼不转睛地盯着那老妪,满面欢欣安悦之情,待得听闻米舵主所述,不知为何竟似变成另一个人,乍瞧背影却似比骑驴老翁还显摧颓衰迈。贝小石咳一回,见众人目光望己,显然都不欲徒耽时候,遂沉吟道:“听了米舵主密报,我觉其中分明另有蹊跷。尚未查明真相之前,贸然上凌家庄兴是非,并非好策!”骑驴翁瞪眼道:“什么意思?咱们来都来了,怎能凭你这几句话就……”
天姥婆婆脸又似丧考妣般难看,横那翁一眼,没好气道:“莫忘咱们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人物,没凭没据地稀里糊涂上门找碴儿,倘闹得灰头土脸,传到江湖上有甚的光彩?”骑驴翁憋到一旁,没敢硬接嘴,兀自嘀咕:“那又怎样?谁敢说咱老糊涂……”不觉与乐逍遥对觑一眼,都觉莫名懊恼。
老媪转面投询谓:“素称长乐帮贝夫人足智多谋,可有高见?”贝小石谦毕,勉强止咳道:“姥前辈适才所言极是。我想……咳咳……上凌家兴师问罪之前,总也须先到米舵主所说的那个地方去探一探。”米舵主一听,与头师傅同时慑然变色。头师傅摇头道:“不可去!”骑驴翁立时驳斥:“有何不可?没种站一边去,丢了女儿女婿的又不是你……”天姥婆婆又白他一眼,教翁闭嘴缩旁,方才转觑头师傅,含盼幽幽而视,柔声道:“头师哥从来就肯帮我的。”见到那媪皱弯的脸竟浮泛儿女风采,宛然青梅竹马时光,乐逍遥和骑驴翁不由得同感皮起疙瘩,头师傅却如沐春晖,全身暖洋洋,不觉的道:“那是自然。”
媪颜刚欢展,头师傅却又摇脑袋,苍眉深锁的道:“可是钦天监封锁的地方,如何容人擅入得?”天姥心系其女安危,浑不理会前头将有何险阻,闻言只哼一下,眼光肃杀的道:“那就杀进去!”乐逍遥留意到头师傅手又失抑般颤,心下奇怪:“适才见这老头陀本事高得紧,为何一听‘钦天监’就憟成这等样?”犹记儿时所翻画册里,钦天监除了经常被怪虫追噬的奇险情节,没甚么了不得。
“他们经常是拦妖星失败,结果挨砸破头,或摔陨坑里出不来;要不就是用四大发明之一的火箭捆绑太师椅四脚,嗖的发射一猴儿上天,说是奔月,结果坠人屋顶了都!搞得叶孤城还以为真有‘天外飞仙’,于是悟出一招剑法……”乐逍遥蹲在陈猱头与毒鼠强之间,回忆童话故事,摇首暗叹:“唉,钦天监!”
贝小石望定米舵主那条膀,眸里二十八宿伤痕萦脑其深,难以抹灭,听毕天姥和头师傅彼此对答,脸色凝重的道:“无论怎样,未找到失陷众人之前,不宜打草惊蛇,咳咳……况且,此间未必有人晓得如何对付钦天监的奇功异术。”米舵主连连点头道:“是是,下次倘再挨一击,便不会只伤胳膀,而是命……命中要害了!”若未亲睹他臂上奇特伤势,大风堂众人闻言必笑其孬,然而此刻风汀雨和那麻脸青年都笑不出来,心下又萌念暗奇:“头师傅为何反显得比米舵主犹悸许多?”
天姥不耐烦的道:“都道长乐帮在江淮行事如何肆无忌惮,怎地这般畏首畏尾?贝夫人到底有何高见?”贝小石道:“高见不敢,只是要往低走……咳咳。”因见众人惑望不明,便指米舵主,问道:“当时你已至封锁之域,受伤后怎样脱身,说給大伙儿听听,咳……”米舵主每当回想此事,便即满目余惊,强定神道:“受伤后我……我跌入一处低洼,大概在灵岩山阴一侧。身下有个石穴,仅容一人钻爬。那时我觉有人搜近,因臂痛已甚,难以对敌,慌忙钻入洞中,本想暂避一时,待外边的人走开再出。不料有人随后钻了进来,我吃惊非小,只道給那班乌冠賊发现了,夹在坑道反正回头不得,唯有往前继续钻窜,换了你们也会这么做对吧?非关有种没种,总之石穴岔道繁多,不知怎么就甩掉了后边尾巴,天明时分莫名其妙就爬了出来,才知已脱离险地。”
众人听到此处面面相觑,仿佛皆随米舵主身临其境感受那般险迫心情,头师傅脸颊惊搐的神态尤其耐人寻味。乐逍遥正想到儿时的钻洞捉迷藏游戏,只听天姥婆婆说道:“难道贝夫人的意思是……”贝小石忍咳道:“正是……咳咳,正是要从米舵主所知的秘穴潜往一探,此非忌惮别人,若无必要,咱们便不须同钦天监朝相,只需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封禁区域,不失万全之策。”风汀雨自转念头,亦表赞成:“除非钦天监确是捉了咱们的人,否则能不交恶便不交恶。毕竟大伙出来混的,无端不必开罪官家。”
天姥悄觑头师傅,目含询意。头师傅果然立即颔首称然,随即又显不安:“钻秘道入探虚实,计虽出其不意,但怎知米舵主所钻的那条秘道此刻不被钦天监发现了?”风汀雨本觉计妙,闻此亦自忐忑:“也对。倘若那伙乌冠賊察觉在先,只须往坑道两头这么一封堵,咱们不得就……”乐逍遥由而寻思:“再浇泥这么一垒,封死两边口,你们就埋葬里边了,于是又失踪一批。”但听贝小石道:“倘非兵行险着,如何……咳咳……如何出奇制胜?”环顾众颜,又道:“为了找回查帮主,长乐门人宁冒此险。不知大风堂如何?”
风汀雨本有犹疑,但觑麻脸青年等同门皆目光果决,竟跃跃欲试,唯道:“我们当然要随任大哥同生共死。”贝小石又即转觑天姥双宿,那婆婆盯着头师傅,叹道:“老身已是半截入土,为找回女儿钻钻洞也无妨。唉,当年青梅竹马……”一言又勾起无限情思,头师傅顿忘别的,不觉的道:“钻洞风光最是旖旎!”
“旖旎?”乐逍遥方自一怔,眼前众人已纷纷返鞍动身,蹄扬风尘黄漫。天姥婆婆并没问骑驴翁意下如何,那老翁却已抢在前头,率孙插入中间,隔开婆子与头师傅,得得儿赶驴下坡。
贝小石突然回头,朝道旁蹲树荫下作纳凉状的四个土里巴交之徒森然扫觑。乐逍遥察觉此妇目光不善,心头刚泛寒意,贝小石果然打马转辔,咳声渐迫耳际。头师傅似知其意,伸鞭横阻辔前,说道:“看样子非是武林中人,山道闲坐而已。名城之中,倘若犯下命案,彼此多有不便!”
乐逍遥等四人目送贝小石迟疑地转骑自去,绷紧的心弦始弛。待大队人马没于尘中,陈猱头转面问道:“咱们这回该干啥?”毒鼠强忧又起:“想是又要二探凌家庄罢?好是好,但那些狗……”乐逍遥犹未及语,突听蹄声得答又近,树丛里四人暗吃一惊:“长乐帮歹心不死,遮莫教人返来灭咱口了?”
四颗头齐探出荫外,只见坡道驰来一乘斑衫骑者,果是长乐帮服色。毒鼠强先惊道:“不出所料!”乐逍遥瞧出不同处,悄声安慰旁仨:“没事儿。这是刚从凌家庄方向下来的……”陈猱头一瞅果然:“哦,落单了!”
那斑衫骑者本是缓辔而行,待得坡脚尘烟渐遥,才催快坐骑追随赶驰。忽闻道旁枫丛里有妇声娇啼,草叶密簇处剧烈摆动,有粗躯背影扑起即落,似压得那妇嘎声哑寂,且有捂嘴闷哼呻吟之声,分明在做不好勾当。那斑衫骑士闻声转顾,只听草丛里有人压声粗嗓道:“按紧些,莫让声张,免被人说咱虐俘这等热门……哎呀,咬手?”那人痛呼缩手,妇得以哀啼不幸。
随即草丛间隙颤抖着伸出半条掉了鞋的脚,足背绷直,趾尖紧敛,伴呻吟而颤,显然到了要紧关头。斑衫骑者本不愿多理闲事,但见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暴行做在眼前,按捺不住掉转马首,朝草动剧烈处寻来。
草叶乱眼之间,但听有人掩嘴失笑:“原来鼠强腿脚没毛的……”旁边有“嘘”示寂。斑衫骑者乍感错愕,草里趴来滚去的一个歪戴小皮帽者突然转脸咧嘴,挤尖嗓啼:“古来两相起干戈,彼此不乏败类歹行,你虐我来我虐你,同有人性沦失处。谁也甭吹这家好那家坏,却逞权奸私计。咱老农心里忒明白……你最坏!”正是毒鼠强上演独脚戏。待那斑衫骑士下马抢近,冷不防绰棒杵将入怀。
斑衫骑者既觉中计,忙欲退避之际,树后转出陈猱头,双手攥铁锅照后脑勺急卯过来。自忖所觑无差,却啪的砸在毒鼠强脸上,同时胯下挨毒鼠强撩棒杵个正着,两皆吃疼倒地,怎知斑衫骑士如何竟闪了开去?那骑士旁掠未定,板爷猛地张臂来箍抱其躯,发力绞紧粗膀,枫叶簌簌落了一身,愕眼瞧时,却是搂着大树。
乐逍遥原本悠然在旁点烟,待闻叫苦声迭起,才知失手,拾根枯枝当剑,连忙抢入草丛寻觑,问道:“搞定了没?”原来四人商定计赚那落单骑士,欲诱来打晕绑定,让乐逍遥换其衣着乔扮长乐帮众,以便追随那几拨人马前往灵岩方向寻探粼儿下落。不料计岔,斑衫骑士突然打横掠臂,乐逍遥刚窜进草丛见那仨人叠罗汉哼哼叫苦,迎面便挨撩手横打喉结,呼声“阿也”,望后倒飞,足尖点蹬草枝,中途折掠,绰枯柴枝使一招小桃闪电剑,出其不意从那斑衫骑者背后分草拨棘而至,急戳那人“阳关穴”。
他虽未习打穴手法,但素谙医理,熟知穴位分布,晓得劲透阳关,可使人暂瘫一时,尚幸小桃驭击术无需多少内力,纯仗其快。那斑衫骑士未料他诈做挨打跌飞,竟又猝从后边跃然疾至,稍怔便即绰剑后撩,同若闪电般。腰肢微拧,剑光迅如寒星飞烁,所驭快招倍显精妙。
乐逍遥半招未成,便給逼至穷绝,并非剑艺不及,只因招数源出同流,那人非但知他驭击来路,撩剑直取空隙,非仅奇快,御招更妙胜于他。便趁乐逍遥前半招将变未变的霎刻滞涩,轻盈递刃,宛若流光飞烁,插入他变招微滞之隙,巧截妙点。
乐逍遥心头一凛,料手腕必穿,随即剑迫咽喉。本来他使小桃闪击之术因不需多耗真气,正合当下情势。亦知小桃所授两招快剑本身藏患,有一处破绽往往在变招未成之间霎显。唯凭剑快,足将那处破绽稍现即掩,料想不至于遭敌所乘。等闲好手更未必来得及觑出这般微妙的一处破绽。
殊不料那斑衫骑士不必瞧便知破绽在哪儿,随手撩送一剑,乘他来不及掩去破绽,非但迫芒刺腕,余势更连他咽喉要害也招呼到了。那骑士撩剑破招之际,似想看清乐逍遥如何应对。便即回眸瞥觑,一对李睫桃眸含笑谑微。
总算乐逍遥出道时日虽浅,究已身经百战,一路没少临险遇危,陡当驭击快招竟破,他未暇稍想,展步幻尘风云,籍玄衣身法后避的同时,忽凝一招若有若无的剑式,蓄而不吐。
斑衫骑士本已觑定他所驭快招中的漏洞,不料剑至中途,非但那处空隙全然隐去无存,乐逍遥所蓄剑招浑然天成之势更似连斑衫骑士的回旋余地也悉数封绝。虽仅持一根寻常小枯枝,映入斑衫骑士之瞳却如锐刃激幻万千,将他身上每一处将动之筋竟亦逼无遗漏。
此时乐逍遥若然以退为进,一俟掠剑反击,斑衫骑士顷必生机无望。那人眼中刚现骇色,乐逍遥却飒然收招斜跃,侧觑斑衫骑士惊犹未定的眼神,心存些异。斑衫骑士低睇手中剑,似难相信他居然能掩去先前那闪击招数中固有破绽。微喘细细,忽问:“你怎么做到的?”
乐逍遥一听话声,更确信无疑,讶道:“咦,小桃姐你怎么加入长乐帮了哦?”斑衫骑士轻声冷哼,语气却非似愠:“总算有良心,还记着我。”乐逍遥趁这间隙蹲看陈猱头等三条汉伤势无碍,取跌打药油让他们自敷瘀疼处。陈猱头突道:“小心……”未等乐逍遥听清,小桃快剑又至,迅即迫凌背心。
此招光寒纵横洗练,端的突如其来,尤较昔授乐逍遥的两招闪电剑法精妙卓绝。斑衫骑士在剑光中低喝:“臭小子,有本事再破我这一招!”乐逍遥未暇回头,后颈已凉到脚底板,枯枝乍抬便摧无余,愈教头顶短毛棘立,惊极不思,反绰越女剑撩一招“仓皇狼顾”,侵刃凌凌,荡入身后洗雪碎练般刃芒之内。
同时身随剑起,掠目但见斑衫骑士剑凝一珠微星,点迎他眉心。乐逍遥暗觉精妙:“我可不想这里多颗朱砂痣跟‘印肚美眉’似地!”既觉乱剑招术非惟奇险难遏,除非志在诛杀斑衫骑士,否则难以仅在招数上分较高低。他由而突觉,这不是比武论艺的剑法,而是杀人之术!
因那人变出新招越迫凌厉,教他来不及再蓄“剑一”。乐逍遥见是鱼死网破之局,不由移手偏转剑势,刃光本已掠近斑衫骑士脖颈,他急忙偏手撩斩旁边一株树,簌然声响,红枫倒覆,乍掩他二人之躯,随即歪掼于畔,犹现斑衫骑士与乐逍遥凝立互对的身影。
斑衫骑士长剑刹停于乐逍遥肩畔,看刃梢血珠滚落,嗒的滴地,不由一蹙眉头,道:“把剑势驱绝,像斩树一样杀了我,你不就有机会取胜了?”乐逍遥低瞥肩膀一道微线渐扩殷红,因吃那一剑擦抹甚速,霎未觉疼,摇头道:“我学武不是为杀人的。”
斑衫骑士蹙眉瞥他,随即移眸,又哼一声道:“那你凭什么取胜?”
乐逍遥回转长剑,洒然又成“无尘无垢”剑势。两支剑并未交抵,斑衫骑士手中剑身竟暡然微震,如受无形之气所激。心下暗异,不得不移刃避转于旁,只听乐逍遥道:“不杀人。我以不被杀为胜。”
陈猱头率另倆在旁称叹:“境界!”斑衫骑士微哂以嘲:“扯!”随即又生诧异,悄瞥乐逍遥一瞬即移,心想:“怎么令我想起柳杀神?当年我还只八九岁罢,那人到我燕子坞慕容家,跟傲天说过一句话似也是这般意思……”乐逍遥怦然跌倒,旁边三条破汉拢来呼悲:“逍遥哥你怎地就这么翘了尾子哦?”
斑衫骑士微吃一惊:“难道刚才我那一剑还是抹到他要害了?”所练新招来不及多加淬试,只道果有失手处,暗感不安,朝那三条破汉低斥:“滚开!”虚挥一剑,光寒厉厉,迫猱头仨忙不迭避离。斑衫骑士腰肢微拧,抢到乐逍遥之旁,先踹一脚在腰,见不动弹,忙蹲下察看伤在何处要害。
不意一只手自下而上,夭矫飞攫。斑衫骑士猝为一惊,未容避过,腮颊微凉,蒙脸纱巾已绰于乐逍遥之手。他抬头一瞧,笑道:“果然是你这‘小烈火奶奶’!”小桃秀目微愕,随即小嘴淡撇一抹冷笑:“什么大的小的?”乐逍遥往肩膀挨剑擦破处乱揩些金创药,顺手将小桃面纱包扎伤臂,忍痛说道:“大的在上边,小的在身旁。”小桃见他颌朝凌烟阁微抬一下,突然省起:“不好!”
乐逍遥看她神色微变,怔道:“怎么了又?”小桃未及作答,转眸之际,山道枫荫里传来追骑之声。她便即立起,说道:“凌家的人终于追来了。”乐逍遥兀仍不明:“他们为啥追你?”小桃不愿多说,转身欲走,但又驻足,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乐逍遥闻问又惹无尽烦恼,不觉的叹道:“找回失踪妇女是我本行。唉,回回都这么难!老大,可不可以有点新意?”扬手朝天,牵扯伤疼又咧着嘴抽冷气。
小桃一怔,随即想起曾在兰陵渡见他身边有个女伴当。觑乐逍遥懊恼之态,不由好笑:“对呀,回回撞见你都说在找她。有没完喏?”她说到好笑处,神态有一处与众不同,便是眼角含嘲投瞥,腮返笑意轻漾,珠齿微咬下唇片子。在毒鼠强看来,这般情态无疑撩人之极,不觉地心为一荡。
乐逍遥自顾苦恼,未多留意,说道:“我也不想了。说是有个顶俊的小相公,翘了都翘了都!却乘我不在时偷偷拐跑我家粼妹妹……”小桃侧头瞥他神态,心念暗动,蹙眉道:“顶俊的小相公?”乐逍遥抬起眼皮,觉她似有所思,非是一般听听就算的神情,他怎肯放过一线寻回粼儿的机会,忙问:“你有没见过?”
他本是逮着便问,自忖未必如此幸运。不料小桃一听即道:“或许吧!”乐逍遥心头希望之绪刚被吊起,但觉她言辞含混,随即又感郁闷:“什么叫‘或许吧’,你倒是说清楚点哦……”小桃转动细挑柔致的粉颈,望一眼枫林尘荡处,觉追者将近,急不容耽,拔脚迳走,头不回地说道:“追我的人来了,走先!”转头时暗自忍笑,不出所料,乐逍遥连忙跟随而来,急道:“说哦!”小桃边行边说:“不知逃不逃得脱,等以后有空再跟你聊罢。”
乐逍遥并不傻,刹脚道:“耍我是吧?”小桃道:“顶俊的小相公嘛,我偏就知得!”乐逍遥一听又随,问:“那……还有我家粼儿呢?你有没看见她?”小桃觉追骑已然不远,手扯乐逍遥衣袖,拽而快步急走,语气不耐的道:“总之你跟我来就得!”到得坐骑之旁,只见鞍上挤坐三条破汉,姿态各迥。正是陈猱头等,一见正主儿到了,一溜烟跳下。
彼此未及招呼,小桃挥剑撩断拴马绳,俏足蹬地,不由分说拽乐逍遥弹身登鞍,打马飞驰。乐逍遥急朝后边喊叫:“回头见……”快马转个弯撇掉后边人影,小桃一言不发,只是驱骑奔跑,不时回望,遥见后边有人一骑当先,追到山坡之下。小桃嘴角泛一抹冷笑,低哼道:“想是罗森,这厮刀法不坏。不如咱倆联手‘挂’了他?”乐逍遥一听摇头不迭,皱起脸道:“‘挂’屁!还是快些闪了算……”
小桃横他一眼,觉拂了兴,便不再提联手打一架,策骑又转个弯径,取一袋飞蝗钉撒往身后道路,料能以此干碍追蹄,撒毕仍驰,花骢坐骑脚力奇快,直教乐逍遥耳边风猎疾疾。心想:“这驹好快!何必撒钉伤人马蹄,只管继续奔跑就能撇得掉追兵……”
乐逍遥问了一路,只想知晓何人带走粼儿,小桃偏是卖关。言语间反似对他如何掩去那两招家传剑法中的霎刻破绽备感兴趣,不时探问究竟。乐逍遥本想存个心眼与她作交换,却不由的道:“唉!那也不算真的掩去破绽了,除非搞清楚那处破绽是怎么来的……说哦,哪个相公带走我家粼儿?”
小桃侧目觑他,暗转心念:“适才见这小子使我那两招剑法,似是而非,却精妙有加。不想他学剑竟有这等天赋!若能见到我家祖宅密室里那十六幅画,不知他会不会帮我看出点玄机?”她为摆脱追踪,打马专往僻道山径里走,兜兜转转,不觉暮色四合。两人同骑,虽近在咫尺,却觉暮雾笼颜,乐逍遥看不清晰她这时容颜神色。只觉别后重遇,小桃的身材显似较以往更见纤瘦高挑,只情性脾气没一点变。
回思那日匆别,他不禁奇道:“当时你拉小马妹子去哪儿啦?后来我又遇到她,怎又不和你一起,却跟棒胡、彭七娘、朱元璋做一路了都!”小桃微微低哼,道:“小马妹子?叫得好!”并不回答,只是策骑前驱,披星戴月也似。
乐逍遥看旷野苍茫,隐隐不安的道:“后边没追的了,小桃姐却要去哪处?”小桃并没回望,似乎早知后边无人追至,淡然道:“带你去会那小伴当呀!”乐逍遥一听本想问哪个,随即觉指粼儿,心头稍宽。小桃忽问:“她是你同乡吗?瞅着不怎么像哪!”
乐逍遥在后边点烟道:“哦,不是同乡这么简单!其实她是我家亲亲小妹子……”说到此处,心头暖乎乎,暗馨:“至少我是这么觉得。”小桃嘴腮微撇些嘲笑,道:“原来这么回事。你妹子可比你瞅着有气质多了!”
“气质?”乐逍遥眨一会儿大眼,才笑:“山里走出来挑一担草鞋四处沿街叫卖的刘皇叔,你有没觉得他那时已然有三分天下的气质这么跩?”
烟雾笼鞍,小桃咳着忽嗔:“你……咳咳……在搞什么鬼,这等呛人!”乐逍遥吁烟圈儿看其散于风里,说道:“这会儿小桃姐有些像贵帮贝夫人的风范了。只消再咳得厉害些……咦,你怎么加入长乐帮,又上凌家搞啥东东招人追?”小桃回手扇掉他指夹的黄符卷烟棒儿,才觉缓气些,一边蹙眉辨路,一边心不在焉的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可没加入长乐帮这等掉份儿!不需要跟你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明白……咳咳!”
其实她虽似十九、二十模样,纵然大得乐逍遥些,容色比他显得还要粉雏得多,除了身段颀长,甚至比凌、霍二姝更嫌娇气。听她话语故作老气横秋状,乐逍遥暗觉好笑:“没落贵族想是这般!”因小桃不怎么搭茬儿他,唯自回思,想到刚才斗剑情形,犹感凶险,不禁啧然道:“小桃姐出手未免也狠了些,刚才搞得好像性命相搏似地。”
小桃冷哂道:“利剑出鞘,便是性命相搏!”听她语气寒凛,乐逍遥心下不由一怦,暗啧。小桃又道:“好教你学个乖,江湖中弱肉强食,输了的便不配活。”她说得果毅狠决,乐逍遥心下大大不以为然,但为不招恼她,没做口舌之辩。
小桃缓缰任马沿径自行,觉天候不早,取干粮分食,觉他神色寡欢,只道因刚才言不給面之故,遂使不乐。小桃瞥一眼冷哼:“前次在霸陵外洼,要不是我給你留一枚桃木小剑傍身,真以为你能凭几分运气就走得出来么?早給守陵兽叼了去!”乐逍遥闻语一愣,本曾有几分埋怨她撇下他自顾离去,此刻方释:“原来那支小桃木法器果是她丢我襟里的。”投目油然而露感激之意,本欲取出交还,小桃道:“你留着罢。小桃剑有双……”本欲说她身上也有一枚守护剑,却不自禁地一忸怩,转开了脸。
乐逍遥伸头来觑,小桃闭着眼睛道:“我慕容家小桃快剑唯一传人总不能未成年便夭折了罢!所以小法器便給你一枚傍身祛邪……”乐逍遥在旁好笑:“我未成年?十来岁了都!”小桃一听,立即满眸优越感,悠悠瞥他一眼,忍笑不言。
“对!就是这种色眯眯的眼神,都看到我不好意思了。”乐逍遥起着鸡皮疙瘩,挤皱鼻梁说:“有何含意哦你?”
小桃越想越好笑,忍不住道:“未成年就拿支木剑出来闯江湖,像你这般年小的‘男猪脚’我还是头一回撞见!想扮大虾,你不觉嫩点儿?”说完,把撕半的面饼递他。乐逍遥如何有心思进食,摇了摇头,小桃恼道:“又怎么?”乐逍遥急于寻找粼儿,此念无片刻稍松,催道:“快带我去找妹妹罢,这会儿我没心思吃饼!”
小桃把饼朝他脸上一扔,道:“你爱吃不吃!”后者:“哎呀!打着眼了……”
待揉眼毕,强睁开来,只见小桃迳自下马,走到一块山石边,靠岩坐下,咬一口干粮慢慢地嚼,悄望夜帷四合,山景空寥。乐逍遥见她适才步态微跛,本想问足伤是否已痊,话到嘴边,莫名惹烦,却改口咬饼,闷想:“粼儿这会儿不知吃过晚饭没?”实在憋忍不住,捏着半张饼欲过来催问明白,但听小桃微微疼哼一声,蹙着秀眉伸素手摸足。
乐逍遥不禁问道:“脚伤还疼?”小桃低着头没转来觑,背对着他,抬足搁膝自揉,道:“疼又怎样,这时又没大夫可瞧。”乐逍遥咬着饼,掏牌照往她脸前一晃,笑道:“正牌大夫。”小桃奇怪地瞥他一眼,蹙眉微讶道:“连这都有,你不会真想挂牌当郎中罢?”乐逍遥收起前次钦传衙歹人所颁牌照,正色道:“那可不?男儿合该成家立业,怎能整世拿支剑游手好闲?”说到此处忽想:“书航这厮拉客是有经验的,来日找他帮我搞得医馆生意兴隆。”
小桃觉他神色认真,并非说笑,不由多睇两眼,暗转心思。因忖她的伤足原是这小子包扎医治,迟疑一会儿,终是扬颌示他来坐身前一块山岩上,随即除鞋,搁足他膝,转脸移朝别处,说道:“那就有始有终,帮我瞧瞧伤口愈合了没。”
乐逍遥解开裹伤布,验看脚掌伤犹未愈,便啧:“还肿着呢,钉子扎伤未痊,想是你又沾水,搞不好要破伤风。”嘴叼饼,左手捧足,右手摸索取药补敷。小桃唇微呶,道:“若依你这等庸医之嘱,好多天不许洗脚,那不得臭死了?”究因知她脾气,乐逍遥没吭声,顶着庸医的赠帽,只忙于悉心调理,便似洪大夫以往替人医患时神志专注,别无旁骛。但捏她足掌柔缎般绵滑嫩腻,不由地想:“不可否认她……啧!老洪当初替我家二娘搞什么足疗治肾时,不知他会有何别样感触?记得我路过二娘房外,听到二娘在里头乱呻吟是何故?”
小桃虽做移脸另望别处之态,却忍不住偷眼瞟他,见其神专孜孜,俨然一个敬业重道大夫,竟无往日惫懒散漫之迹。她不由多睇忘移,渐觉他温暖的手搽药揉拭撩舒拨畅,如抚入骨,她闭目咬唇稍刻,不自禁地有些失矜。乐逍遥闻声忽道:“哼哼啥?”抬面但觉小桃面红耳热般似,不知为何眸色羞窘,若嗔若痴。
乐逍遥心下一怔:“二娘就是这般了!”稍觑她此时颜色,因感心头怦起,忙欲松手放下其足,耳听得山麓有袂声掠风而近,一人晃影飞快,不待转面多瞧一霎,便已掩至身后,压着话声喝问:“小桃,怎地?”乐逍遥讶道:“谁呀?”小桃收回那足,面仍薄笼红晕,答应一声:“我……我没事。”因见乐逍遥惑目含询,小桃便趁别人未到跟前,低声道:“那男子是我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