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魑魅魍魉(下)

作品:《仙剑奇情

    同是老娘们,蓬发婶粗豪、井小蛙老姨刻薄,相形之下实有轩轾泾渭。至于自家二娘,乐逍遥觉她外凶内慈,在她身边成长,自己从不虞缺这少那,只因有她关怀备至。如今远出在外,幸有粼儿从旁无微不至,亲情宛然从未远离。他思至暖和处,不由朝她投以调皮一笑。本欲探听其他人有未来过,因见掌柜婶情绪恶劣,话到嘴边又咽。
    “莫名其妙!”发婶白他一眼便出,撂乐逍遥瞠之于旁:“又耶?”
    朱每兑读曰:“明珠千斛,美玉百璧,珍缎万匹。此外相爷另修一书附呈于后……”因见听者显是心不在焉,另换一样帖子又念:“关东耶律家所呈聘礼如下:参茸二百箱、上乘貂裘七百皮,正合咱府里每人分得一条……咳咳,此外,夜明珠镯三十六对,关外良马千乘——咱家改马厩了,呵呵。”
    捧厚厚一叠拜帖,正要往下接着呈读,只见一个单辫儿郎从街角暗巷一溜烟跑出,迳到跟前,反提手背拊嘴边,凑至棚下端坐者耳旁,悄告:“出来了。”桌后那人会意点头,道:“阿仁,你倆且先回家去。”那小徒说声:“那您留点儿心。”扯朱每兑作别而走。
    灶旁一个椭圆形脸庞的汉子却不动弹,因见桌边那人投眸望来,汉子曰:“大哥,连日不太平。我还是留下相随的好。”桌边那人旋转茶杯,颔首:“也好。”那椭圆脸汉子退至炉后,刚系围布于腰,只听巷口有声传出:“直些,直些走,莫撞墙。”
    乐逍遥倒退而出,立街边招手引领,说道:“外边甚宽,挤过来就好了。尻,早晨你是怎么挤进去的?”不多时,一辆马车挤出巷道,擦掉了些漆。逍遥儿挨近察看车厢外壁,说道:“这处刮花了些。你脸有没也花?”头戴斗笠的车把式格格嫩笑:“很好玩喏。”
    乐逍遥道:“等会儿咱吃了饭兜风去,直到找着主儿还车为止。”头戴斗笠的嫩车夫道:“可是夜黑了呀,哪儿有饭馆子呢?”乐逍遥一听也是,兀自顾盼寻觅,不远处街边棚子里有炒勺热磕,灯光调得亮起,一个椭圆形脸的掌勺汉子在锅旁吆曰:“排档排档咯嗨!”
    逍遥儿喜:“这有这有。”又指前边街,教那车把式:“赶快把车泊去骠叔铺子那边,连他也叫来吃吃,想来阿杜或在他处,只管都唤了来。”粼儿依言驾车自去,他则转身走入棚子,拣座头时忽咦:“你说有多巧!”
    棚中摆桌五六席,却空荡荡地仅落角处有一人在座,与乐逍遥两相交觑,彼此皆笑。乐逍遥心下微讶:“这捕蟀阿叔怎么恰巧在此?”那大汉招呼道:“逍遥儿,过来陪我喝一盏。”乐逍遥答应后,脸朝掌勺厨子,分教:“多添几副碗筷。”那椭圆脸汉子陪殷勤道:“随您吩咐。”说着,往锅里倒一大盘猪肚丝。
    “我还要些牛腩。还有这个……那个,对!每样多来几盘,蔬菜但添无妨。”乐逍遥点菜毕,转去与那捕蟀大汉厮见言欢,曰:“阿叔,你怎么在这里噢?”捕蟀大汉洗杯搁他面前,说道:“忘了你叫我来相见?”逍遥儿没忘,但咦:“怎么光你一个儿能找着地头,我那一大票兄弟却奔哪儿去啦?这处不是好有名吗?”那大汉替他斟酒,说道:“米囤道虽然有名,只是人们等闲不大敢来。尤其是夜里……”
    乐逍遥倒了碗茶咕噜饮毕,眼扫四下里黑街昏寂,唯此光明。他挪凳避到寒风阴沁不着处,方道:“是凄凉!在这儿开店只怕盼不来几个客……是了,怎么如此有空噢?”那大汉置箸他碗旁,说道:“等你一整天,肚饿。海鲜?”乐逍遥见他手端一盘鲜削墨鱼片,点头:“要。”
    大汉倒海鲜到火锅里,逍遥儿在旁点了棵烟,问道:“咋不直接去客店找我?”那捕蟀大汉微笑道:“连宁财神都不敢去的地头,我还是省省罢!”乐逍遥回想何子丘这等样前辈高人昔亦曾吃井小蛙老姨的苦头,不禁咋舌称然:“老娘们是有一套!”
    那大汉微笑亦掩不住忧虑,说道:“连日来气候变坏,野外促织稀少。我要再找搜神蛐更加无望。”乐逍遥在烟雾缭绕中自想心事:“本来我是得到一只好蟋蟀,在紫烟轩却又跑了都!”思至懊恼处,不禁说道:“对阿叔不消瞒,其实那天在墨宗祠,宁老财似乎捉到了一张好牌!”
    大汉听此添忧:“想是我遍寻不着的那只搜神蛐了!”乐逍遥察貌观色,觉悉心事,又笑:“然而宁老财因遇毒瘴,一时难以速痊,眼力已不及前。这应算扯平一筹了罢?”大汉讶之:“竟有此事。”乐逍遥约略叙毕当时情形,为免那汉笑为荒诞,省去巨鳅不提。大汉听到他述及为宁财神疗眼疾之事,赞道:“此正我辈当为!”乐逍遥反加试探:“可你分明与他正处于对立之局,当时我若不替他医眼,料想盲了的老财决难驭蟀胜咱。不觉此为可惜?”大汉正色道:“毒瘴伤目,我有一样奇珍药物可疗,足以令其速愈无患。即使你不替他医治,我若闻讯也会先使之痊可,然后再斗出胜负。纵是败了,也落得光明。”
    “真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呵呵……”乐逍遥捉杯敬酒,那大汉与他干毕一盅,复又斟满,起身敬曰:“如此说来,当时我在墨宗祠遇伏,果是你出声示警了?”乐逍遥笑道:“料你听得出来,呵呵……”那大汉执杯为揖,恳然道:“我命不足惜,此谢乃为江北数十州受灾百姓。”
    乐逍遥不料大汉为此敬酒,微微一怔。那大汉又道:“小兄弟,蒙你屡番仗义,恩德之厚,我合家难以报答。这趟再次相求,盼你能帮我竞成此事!”其情恳恳,目光凿凿,不容乐逍遥稍想旁避,只得端杯遮脸,回敬曰:“没空手来吧,阿叔?”那大汉忽窘,饮毕红着方正脸膛曰:“我以为你是……开玩笑来着!”
    不意此人空手而来,乐逍遥恼曰:“开玩笑哦你!绶鸡你没带来,钱你也不出,这怎么可以嘛?”捕蟀汉只是苦笑不语,神色间似有难言之隐。乐逍遥看其形相实朴,衣着陈旧,丝毫不像有钱人家。空盼不来绶鸡这等好玩物事既成定局,过会儿气稍平,摆手说道:“手头不方便就明说了罢!别让我期望落空,反而没那么失望……得!回头咱倆的帐慢慢算。”大汉不明何意,询之曰:“然则那件事?”
    “都答应你了!”逍遥儿撂一声爽快的,想起咸鱼,便取出搁那大汉面前,送了給他:“年年有鱼。”
    那捕蟀大汉先前听呈各派所献聘礼丰厚,无一丝动容,这乡下小儿送他一条咸鱼,反令他眼眶温潮,半晌难言当下怎生心情足以状,但感喜慰无已:“此儿从来精奇,他既应承帮忙,这事便有成算。”逍遥儿心想:“骠叔自有阿杜送鱼給他,不必我这等多余。明儿买些别的礼物捎他家便是。”把咸鱼重新包好,系一丝绳以便手提稳妥,然后递交那捕蟀汉拎定,说道:“逍遥儿在城里没什么熟识人家,但觉阿叔亲切得紧。这是乡下土产,給你家里人尝尝风味罢!其实不好意思……”
    趁逍遥儿未察,捕蟀汉向椭圆脸厨子觑交眼色即移,因探:“小兄弟还有何事相求?”乐逍遥听得好笑,啧然道:“很多人求你吗?”椭圆形脸伙计乘上菜之际插嘴说新鲜:“世上哪有白送的礼?想要啥只管说来听听,我給你做见证,他须赖不掉!”乐逍遥越感趣怪,喷烟吐雾道:“去……当下是这阿叔求我帮忙来着,又不是我求他。”
    “得,”椭圆脸汉子搁盘自走,挠着头回炉边笑曰:“真就无所求!”乐逍遥转脸告嘱:“小心头屑落锅里。”椭圆脸伙计只是摇头,满脸世故之色终透异样,显难置信:“开了眼啦今儿个!”捕蟀大汉提杯与逍遥儿对干既毕,朝那伙计说道:“今儿这餐咱请了。”乐逍遥忙道:“不不不,我出……”那大汉眼望街道马车又返,似不愿与其他人相见,拎鱼起身,另一只手按逍遥儿肩上,目含深意地注视他片刻,说道:“所要办的事并不容易,但我相信你终能不负所托。”
    乐逍遥自忖必有难度,既已一口应承在先,只有拍拍那大汉手背,回以笃定帮到底的眼神。椭圆脸店伙离炉迎至那大汉身前,两相交个眼色,捕蟀大汉嘱道:“你且留此伺候乐兄弟。”言毕洒然自去。乐逍遥陪着饮多几杯厚酒,神有几分飘,正想自个心事:“帮这种忙我必倒贴,不过……”抬眼时对面座位已空,只见那大汉身影逸入夜幕长街,一眸但觉平淡中又透出不寻常。
    想起粼儿,回脖一望,却只她独个儿。她停了马车,迳至桌旁,递个“许不许坐”的微妙嘴形,待他回以“但坐无妨”的趣怪嘴形,她才一笑落坐,腮边梨涡浅浅。
    乐逍遥把壶,給她斟茶之际投以探询的眼神,但不必问,心里已约略料到一二。
    果然粼儿告知:“骠叔不在铺子里面呢。看不见灯光,不过我仍是敲了一会门。”瞅她神情,似喜乐逍遥遣她帮忙办些事儿,脸蛋红晕晕;却又担心找不到董骠以及那姓杜的小乡亲,或招他不喜。乐逍遥转头望整条黑街,无一铺子亮灯,他想:“怪不得没瞅着灯光。想来老骠是去了他女儿女婿家罢!”忽起一阵寒风阴恻恻,扇动檐下许多铺面招牌磕晃欲坠。
    粼儿留意瞧他神色,但觉乐逍遥移目转回时,似挂些许冷笑淡然。对她却不动声色,大眼瞪亮,做个“开吃”的嘴形,先提筷搅锅,曰:“有得吃就吃。”粼儿瞠妙眼兀自不甚明白,他已夹一箸油菜往嘴里填,差点没烫出唇泡儿来。
    粼儿柔声说道:“慢些免烫哪!”乐逍遥倒酒入她茶杯里,口发饕餮之声,含混道:“还不够火辣!”看她终于动箸,乐逍遥提手打个响指,朝那椭圆脸的伙计吩咐一声:“劳驾給些辣椒油,最好是炸的那种……”椭圆形脸汉子到棚口目送先前那人背影悄逸,听到乐逍遥叫唤,只不言语;或似未闻,并没转头返身。
    “你有话想说?”乐逍遥瞪着粼儿,觉她欲言又止,屡想有事告诉,便随口问了一句,伴以自个儿“嗤溜溜”大快朵颐之声。先前粼儿好奇,在巷里忍不住问他:“马车哪来的?”当时乐逍遥立马搪回:“不许问。”大眼瞪得虎起,教她闭嘴飞快。只道她当下仍然不甘,乐逍遥嘴饮热匙汤,眼又圆溜。
    粼儿呶会儿嘴,才道:“我有事要跟你说。”乐逍遥满嘴皆油,兀自嚼没歇停,道:“直接说!”粼儿蹙眉道:“解卦那时,我好象看见……”乐逍遥递茶过来,打断曰:“先饮杯茶润个嘴儿。”粼儿不料茶中渗酒,饮了飘曰:“晕!”
    瞅她嫩颊晕漾绛泛,逍遥儿乐:“红了哦!红了哦……”粼儿红着脸嗔:“听人家说嘛!”乐逍遥作过了怪,方忍笑道:“好,你说……”簌簌数声响,棚外夜空有光明灭,他倆在内觑不清楚,闻听动静转头,只见那椭脸汉子望向西北方夜帷烟花溅落处,神似不安。
    “谁放焰火?”乐逍遥一时忘了此似昔曾见过的凌家人遇险告急讯号,刚道一声好奇,背后忽有一丝清弦冷冷曳过即息。
    乐、蔺二人脊同时寒,蓦地回首,黑街暗隐一影寂去,掠眸似是个把琴而行的叟,撂一声凄吟随风萦逸:“世乱奴欺主,时衰鬼弄人。”
    粼儿早觉乐逍遥适才那般微微冷笑必有所故,果然凄弦乍起,他脚便勾起一条板凳,弹之于空,却非自护,而是往粼儿身前挡了一下,霍然声响,吊挂棚檐的那盏罩笼灯先裂为二,绽放炽辉落地。粼儿犹未反应过来,但觉细风疾掠奇微,弹跳半空的那张板凳竟在她面前倏尔自断,分两半摔堕。
    凳断之处齐整,如利刃平削。然而他倆都没看见刃光何在,只觉弦荡锐风,余韵绵长不竭。乐逍遥心头霎萌惊异:“怎会突然冲粼儿来?”只道适才踢凳为她掩挡一下那丝锐袭之气,已足帮她化险为安,恁料凳迸而后,风中凄弦尾音未息,更微难辨察的一抹锐气破凳犹袭,仍侵向粼儿粉颈。
    顷间乐逍遥此骇非小:“怎地还有?”忖以那丝锐风之劲,足削粼儿身首异处,他差失一着,待要绰剑抵御已迟,况且根本不知如何挡消如此微无形迹的一丝锐气所凌势道。乐逍遥情急之下,怎遑多想,飕然连椅急移,以自己躯背为她挡此夺命一击。但听得一声叫喝:“此是‘幽弦三变’,破灯、削凳之后还有第三下!”
    乐逍遥闻声掠目,见那椭脸伙计随喝返身,手提那墩沉甸甸的黑铁炉子,迎锐风来处抛手掷送,竟觑无差,“蓬”一声闷响暡震。黑铁炉落地陷土三分,如巨桩之扎。一时火屑散溅空中,眼帘里星星闪闪,密如繁火流荧。
    虽有天蚕丝衣护住背心要害,锐风近时,乐逍遥心头也难免吃紧,粼儿为他担心之甚,更不消言。但当黑铁炉砸陷地面,那抹锐气遇阻骤止,只暡一声反荡而开。乐逍遥觑那铁炉时,见留一道凹缝深深,厚铁壳几瘪了形,心愈惊骇:“要不是有个铁炉子,我穿的天蚕衣决计抵不住这一下子!”
    夜街幽处有语低哼:“那个多事之人,想是凌天昊的拜把兄弟元彬了?”逍遥儿心头蹦跳:“耶?”椭圆脸汉子踏前一步,双手垂于身畔,掌结厚茧奇粗,乍看仿佛一对铁掌浇铸。闻街弦送人语,这汉缓缓抬眼,依然是精气内敛,不温不火的回应曰:“乔三爷,过了明儿就是武林峰会首日了。你要露一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乐逍遥微讶:“原来后天要开武林大会了……会不会突如其来了点儿?”街旁檐影中悄立之叟手把胡琴拊肩,翻眼浊白,凄冷冷的道:“你这个还俗和尚,也想到武林群雄跟前现个脸么?”
    “我已退出,”椭脸厨子垂手淡喟:“但请乔三爷給个面子,不要为难我的客人。”黑街那叟哼哼冷笑,把弦未决。椭脸汉子但觉杀机犹萦,便又踏前一步,语仍平和:“否则就是为难我。”说完,踏第三步,身已挡在乐、蔺二人跟前。倘那琴叟再发锐弦激风之袭,必须先过他这一关。
    因已见识琴叟拨弦激杀之厉,乐逍遥本为这人耽心,但当眼光无意低觑,见那椭脸大汉背后赫然留有两个深陷的脚印,原来他每迈一步,脚底下铺街方岩无声碎裂,貌仍若无其事,然而这份力道之强,足使远近震慑。
    乐逍遥朝粼儿投眼以示,心下暗叹不已:“哇……连个煮饭的都这么厉害!”檐下那叟歪着头却似陶醉在无声之韵里,引弦不发,语如梦呓般幽:“是要我給‘七小福’面子?眼下却只有一个元老四在此。”乐逍遥只道椭脸汉露此功夫足以教敌骇然退却,不料琴叟视若未见,或是根本没长眼睛,犹仍把琴不去。元彬:“不妨回去转告丁建阳,他还欠我嵩山乌龙院一杯茶。”
    闻提侠王大号,逍遥儿又朝粼儿投以诧异一眼:“耶?”檐下琴叟翻白了眼道:“什么茶?”元彬缓缓伸手,掌心微沉,陡生奇强吸摄之力,地上有块石砖豁然迸跃手中,翻掌握定,眼不抬的道:“一杯苦茶。”
    先前仅以“元彬”之名,檐下那叟尚不如何动容,待提“七小福”,多少已有些踌躇,俟此终于语音转尖:“什么?”元彬淡定的道:“姬苦茶的‘苦’,姬苦茶的‘茶’。”
    “苦茶!”乐逍遥大眼一下溜儿倍圆,赶紧跟粼儿说稀奇:“咱村老范是最爱品茶的,你亦知……那年我跟他跑码头时曾听他提起当世茶道至尊是一老僧,名儿起得怪,却唤苦茶大师,好像住在什么少林乌龙院,嘴里没牙了,还整天煮什么乌龙茶这等奇……这会儿指的该不会是他罢?没七老都有八十了!”
    “怎么,你那傻师父还老不肯死么?”檐下那叟眨眼由急转缓,把弦的手暗汗未干,但哼:“搬出来唬我?”
    元彬:“乔枭扬,我只想让侠王府的人记住,家师苦茶大师是因何变故而……”话至此处,涩然难言。乐逍遥在粼儿耳边做嘴形告诉:“变傻了都!”但见元彬言毕摊开手掌,那块青石砖化为齑粉碎去。他随口一吹,粉末纷纷扬扬,随风洒向黑街。
    檐下那叟脸颊皱皮终搐,在粉尘披身之际绰琴不拉,待风稍歇,突道:“然则你说,凭你我本领谁先仆街?”元彬淡视手心余粉犹飘,说道:“乔三爷手段虽然老辣,可你一来年衰、二来眼不好使、第三过于刚愎自负,当真性命相搏,你知后果。”此人从来淡敛,既临大敌,言辞却是绵里藏针,决意寸步不让。乔叟听毕沉默,究已过了逞一时之勇的年纪,果不受激,翻眼道:“元老四年富力强,旁边又有倆初生之犊正值血气旺盛。以一敌三,我是老了!”
    此言出口还讥,意指反而是他落了寡,暗刺元彬乃恃三人联袂之众。元彬微微一笑,心平气和,并不受激与叟单挑,说道:“既是性命相搏,也不须讲几对几。倘然乔三爷果真如此看重武林规矩,何不多等一天好到峰会上露几手,却在街角向两个小辈偷施暗算?”此言戳中乔叟痛脚,一时难以应对,唯自冷笑:“凌家的狗男女真不是东西!”
    乐逍遥忍不住道:“侠王府的?找我就是了,可刚才那一下子分明是冲我这妹子来,她与世无争,得罪谁啦?我看你是另有名堂噢!”此即心憋惑处,当下脱口说破,顿教那叟难以避过辞锋直斥,干咳数下,扶琴自走,未出数步突然悄停,转脸朝乐逍遥犹瞪之目冷笑一阵,突然尖声喝问:“乐逍遥,你就不怕死吗?”
    “耶?”乐逍遥心下一怔:“他知我名儿来着……”那叟嘿然冷笑,翻白眼道:“屡屡挑战威权,当真不怕死么?”乐逍遥自转疑念,一时未暇因应,元彬却替他凛然作答:“民不畏死,何由惧之?”说罢,提脚轻落,霍然发力,铲起大片石砖,倾撒漫天。
    琴叟寂立街头,仿若未睹,待激石纷撒而近,突然手扯琴引子,其音锐激凌凌,荡碎飞砖遍落于地。尘埃未定,只见乐逍遥端杯洒酒,立身说道:“谁想死?但别激我怒。”琴叟眼未睁视,面颊却似感受凛然气摄,竟起微褶搐抖,绰弦欲引,瞑目沉声道:“怒又如何?”乐逍遥倏临跟前,竟与他额鼻相对,两躯之近,几乎碰触。琴叟面色登为一变僵然,乐逍遥在他耳畔说道:“你知。”琴叟搐颊冷哼:“似邵氏酒窑决死火拼?还是墨宗祠临渊一战?”
    粼儿不意那主居然直愣愣迫至乔叟身前与之面对面相峙,阻拦未及,想到乔叟拉琴夺命的凌厉手段,心为之悬。待又省起那主儿似乎内力不能运驭自如,陡临强敌怎生应付?而这琴叟的激音杀势决不在萧乘龙其下,她一悸尤甚:“哎呀!逍遥哥哥忘了他不行的……”
    其实乐逍遥亦有些后怕:“尻!我会不会站得太近了些?”但既一气直前,若怯而后退,乔叟只须轻引凄弦,他必从腰腹截分两段,身法再快也难逃劫数。此念只在心头稍掠即过,旋复风浪不惊之态,仗有几分酒性压阵,谈笑如常:“我的性子行事,你果然晓得不少。”琴叟冷冷道:“岂止?”乐逍遥听出诡意,脊寒之时不禁又感奇怪,心想:“是了,这种杀气侵激的琴声我好像以前也听见过……”琴叟绰弦垂目,低嘿曰:“怕了?”
    乐逍遥浑忘生死系于一弦,心头所憋疑团涌到口边,不由说道:“你……其实你不想杀我!不想要我命对吧?可你为何突然对我粼妹子下毒手?就连老姬那伙乌蛮也不会这么干,侠王?不不……不对,他不可能想杀粼儿。到底是为什么呢?”乔叟虽不睁眼,却似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满眸惊疑困惑之色,握琴终未引,垂目自笑,喃喃的道:“也许是为了让你知道,你还有亲人、朋友,并非无所顾忌。”
    乐逍遥愈惑:“对粼儿下手,只为要我有所顾忌?”乔叟诡谲一笑,眼仍不抬:“现下你总该知道,若想伤害你身边的人并不很难。”乐逍遥心遂一沉,听得弦音犹颤余韵微微,低眸之间,但感丝弦仍萦杀机未散。乔叟绰琴将引未引,倏觉两翼影晃,粼儿悄立左边,元彬落足右侧,顿成伺机夹攻之势。
    黑街静峙中弦颤终止,乔叟拉琴而走,留吟绕耳:“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乔叟背影纵隐,丝弦尾韵仍伴肃杀之气良久不散。每人都知适才凶险已极,便凭元彬的本领,自忖亦非“幽弦三变”乔枭扬敌手,若想留下此叟决难办到,最多仅是帮乐蔺两人抵挡一阵而已。当乐逍遥上前与之近峙,性命无疑只系于那三根触而未引的弦上。令那两人皆为他心头揪紧,纵使双双来救,只要乔叟决念夺命,仍然教落后筹。但见乔叟竟又倏退,一切仿佛作梦般快,令人瞠难定神。
    元彬眼觑粼儿,不能想象乔枭扬此来竟只为袭杀这样一个娇怯怯的纤丽少女,一击不中,便即退去,仅以此份狠辣果决殊非常人可及。他一时不明此究何因,却触乐逍遥转眸投询的目光,意似探问乔氏来历。元彬移视铁炉凹缝深痕,纵是亲眼所见,仍难相信拨弦一激竟强锐至斯,涩然道:“他是侠王的师叔,已有多年未在江湖露面。”语声稍顿,目光移回乐逍遥脸上,嘴角挂着苦笑道:“以此人辈份之长,恐怕除了已故的侠圣邓春秋,没谁还能使唤得动他!”
    他不知乔叟为何而来,因何而退。但虑此人再次现身,或令凌烟阁压力又增一成。兀自沉吟,乐逍遥忽问:“这么说来,他就是侠王府最厉害的啦?”元彬自想心事,只摇了摇头,缓声道:“不见得。”乐逍遥想起那张风评榜,心念一动:“要不就是丁神州?”只道果然,不料元彬又摇椭圆脸庞,沉吟道:“未必。”乐逍遥犯起纳闷,道:“不会是丁建阳吧?可我觉得他弟弟似乎更有名堂些,尽管没见识过……”元彬冷哼道:“武功高强不一定代表这个人最厉害。”
    乐逍遥听到此处一怔,心底打了个莫名鼓。想到乔叟的眼神及其言语似藏凶诡隐秘,所言虽是含恫,却也不无道理,最要命是戳中了他的软胁所在。乐逍遥纵不贪活畏死,却想到忧虑处:“别说袭击粼儿教我终难防护周全,便是我那一大票哥们还有二娘老骠这些家人和乡亲,倘他们有事,我都照料不过来!”由此又想起宋香柠出事,他便无力保住她性命。此触心头愧痛,不禁面色惨白。
    粼儿见状以为他终是被那琴叟暗伤,出于情急关切,不顾旁有生人,连忙抢近察看。乐逍遥突然抓住她伸搀的柔嫩小手,一时紧握,似怕失去。粼儿红着脸道:“逍遥哥哥,你……”
    “我没事,”乐逍遥强抑心头不安之情,低声道:“打今儿起,逍遥儿绝不让你远离我视线!”
    粼儿听明深深关切、爱护之意,此正从来所盼,垂下柔睫,心头一阵慌乱,一时羞喜,恍似作梦一般。殊不知乐逍遥思及先前之险,仍自后怕,但非为己,既悔又觉幸运:“刚才我差她自己去找骠叔,差不多跟放飞筝那样了,好彩没断了线收之不回……”越想越侥,脱口喃喃自语:“幸好乔叟没在那边街巷对粼儿发袭。”
    元彬听明端的,因道:“乔枭扬既是冲你而来,就算对她下手也必当着你的面前……”碍粼儿在旁,不便再往下说得太明白。乐逍遥亦已会意:“我明……杀鸡给猴看嘛!”粼儿不禁抬眸觑他,乐逍遥忙改口道:“呃,不是……”粼儿并无嗔意,垂了丽睫说:“我才不害怕呢。是他怕了逍遥哥哥的,刚才我看到那人的神情了……”乐逍遥大眼溜圆,咦耶:“我倒没注意……啥的神情被你瞅见了?”粼儿抬手到俏颊边打比方,抿嘴曰:“这里抖啊抖的。”
    “抽筋!”乐逍遥悟曰。“逍遥派医籍称为恐惧型莫名抽搐……你不会真以为他怕我怕到脸抽筋罢?”
    粼儿道:“他就是怕你才走的呀!”乐逍遥兀自挠嘴腮寻找那份余威,因昔时受人欺惯了,心存七分怀疑:“咁威?”
    险情既去,元彬想到先前辉映夜空那道火流星,转身复望适才方向。但见西北、正东又燃两梭曳光流火嗖嗖升天,烁毕蓝烟犹留夜空,良久交织不淡。乐逍遥同粼儿望见此景,有些懵懵懂懂,瞧那椭脸汉子本来面色凝重,眉关紧锁且透不安之情,俟当另两道蓝烟火曳空,神色转缓。他面朝姑苏山方向,喃喃自语:“西面李卓铭、加上许正东,此二路前去奔援,已不需我耽心。”
    “这都是些什么鸟?”乐逍遥心存疑问,思起方才之事,若无元彬出手解危急,后果实难堪想,尤对此人好奇,望忖:“哇啊……这店伙原来也是个过气老鸟这等屌,上至武林盟主下至捕蟀大叔这样儿的老街坊,他全识得。”上前正要拜谢援手却敌之德,元彬冷冷道:“不用谢我。”乐逍遥不明何意,乍为微怔,元彬又道:“我退不了这样的强敌,姓乔的之所以知难而退,大概受你身上气势所慑。”乐逍遥心想:“刚才若没你投炉挡那一下,我决计是吃不消的。”感念之间,闻语不由愕问:“我有啥气势?”
    “沛然不可御的气势,”元彬侧脸觑目,俄刻微喟一言,心自称异:“平时风浪不兴,临敌遇险关头方显不寻常处,虽是初生之犊,却愧杀许多老江湖!”乐逍遥想到一事,因探:“刚才提到武林峰会……”元彬不等听完便即截口打断:“不相干的事不要多问。”
    乐逍遥只好咽话不问,但经此风波,虑又生枝节,纵然满桌菜未动几箸,却已无甚心情坐下吃喝。元彬迳自将饭菜打包,教他趁麻烦未缠,赶紧回店歇着,又嘱言道:“此地夜里不甚太平,初来乍到,人地不熟,尽量不要四处走。”乐逍遥又与粼儿互觑一眼,仍然不甚了然:“那……”元彬在桌边背对他说:“等白天出门,又是另般世界。”乐逍遥只是纳闷,看左近昏暗幽迷,难知伺伏何等样不测之凶,为粼儿着想,唯收探奇之心。却忖:“有些事想不明白,须回店问。我那票哥们或已在那儿等候……”
    元彬把打包妥贴的饭菜送入车厢,然后说:“姑念小本薄利,麻烦买个单。”逍遥咦:“那捉蟀阿叔不是说这餐他请吗?”店家翻怪眼道:“他走得匆忙,又没給钱。”见逍遥只是“尻”,店主冷觑曰:“再说我刚才帮你忙,不多收你小费算仗义啦。”逍遥郁闷:“江湖好汉还讲钱这么俗?”元彬冷哼曰:“我已退出江湖,糊口靠做买卖。二百文谢谢!”逍遥尻曰:“跑单了他?这家伙……”恼归恼,念此摊无非小买卖,饭钱照給,想那捉蟋蟀的老耍他,暗叹:“吃定我啦?这厮……”元彬收银时只是隐笑旁觑,并不多话。
    见这排档赶着收摊,乐逍遥唯有同粼儿回马车上,只觉打从结交那捕蟀大汉之后,果然有得纠缠,不知此属考验还是挨涮。说也甚奇,他并不后悔答应帮那大汉的忙。那摊主迭声催赶,乐逍遥叫粼儿坐入车里,他执过马鞭,心想:“兜个圈儿回去,看一路有没妖可捉。”终是不甘,隐隐暗盼能又撞到傲雪等人。驱车离时,回脸见元彬犹立街头目送,直盯至马车驶远。乐逍遥暗嘿:“这家伙……”
    一路吹风爽然,自想心事:“筎姐家开武林大会定然没门放我进,到时再想辙。这么大的热闹不看白不看,对吧?只是眼前当务之急,须办妥三件事:第一,找那杜老道把船货交割了干净;第二,须设法找回失踪的那些人,这得看毒鼠强他们四处打探的能耐。记得双塔下的八百龙遁士说,徐达一伙居然落入关东强雄手上,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我得探明强雄老儿葫芦里卖啥药……至于第三桩,只好等明儿着手筹划,先跟宁老财斗一把蟋蟀。”
    由斗蛐想到同乡阿杜,眼前渐燃希望之芒。马车拐弯过巷,夜风吹扬烧纸灰屑纷飘。乐逍遥忽有所见,暗称奇怪:“怎么家家户户檐下都置有黑盆子撒得纸灰四处飞,烧祭啥神?”
    俟回下处,一片静悄悄,不见灯火。陋栈前门已闭,堂寂院暗,除他倆便无别人在外走动。乐逍遥徒憋一肚闷,本要找蓬头婶释惑,敲门未应,只得作罢,又不知阿杜住宿何处,枉然转觅无获,心下苦笑:“时已夜深人寐,只好等天亮再说。”与粼儿回房,草草吃了饭,浴后出觑,看她又坐回桌几旁涂涂画画,其神专致,不知游思何寄,怎好叨扰?
    隐隐听闻远方杂喧,乐逍遥坐床静调内息,功力久未应驭,心烦意乱。粼儿为不打扰他,只不作声。乐逍遥郁然立起,披衣到窗前远眺。寒风吹颊,气为之清。但见城北及东均有闪光辉耀阴穹夜空,不知是繁街灯旺抑或又有火警?
    一曲凄冷冷的胡琴之声,怆凉之处,若似催人涕下。他面孔微仰,遥听一个衰苍男腔在弦声转至最低时,唱起老调:“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乐逍遥由而触思,想到凌家发起武林峰会值此多事之秋,凭他沿途见历,盛会未至已是风诡云谲,难以想象凌天昊何出此着,更不可预知届时是何光景……
    有叟翻白浊眼,坐于饿犬流窜觅食之地,一曲未尽余阕,棚中酒客醉醺醺地吆喝道:“换曲儿换曲儿,这一支教人听得不过瘾!”那叟点头哈曰:“寿阳曲如何?”酒肆里客笑杂嚣:“管它是啥?不过散曲越杂越妙,伺候得爽了,打赏你!”一时觥筹交错,没人当真在乎。
    喧嚣中那叟摇头晃脚,引弦成调,在墙角阴暗处嘶嗓唱道:“西风紧,一时腥膻血雨!城里城外,竟成纷乱疆场……”不远处街旁数妇糜聚若魅游离,其中胖者蹲于檐暗隅,满眼恨戾,执屐敲击地上一对男女小偶,声声怨毒:“打你小人头,谁叫你偷纳妾!打你小人脸,看你还做不做狐狸精!打你小人脚,看你怎么往外溜?”
    “人心魔战,处处凶机。道是浊浊红尘似鬼域……”那叟宛觉满城群魔乱舞,声随韵戚:“打打杀杀、勾勾搭搭,却为浮名虚利枉角逐!今儿和他对付我;明儿和你对付他,但凭盟约密誓,帘里诡谋,道义全抛忘……”正唱至上气不接下气的转寰处,忽有街头裸奔者一路狂笑疯迷,呼:“妖孽!妖孽啊……”几个流浪儿随后拾石追掷,嘻嘻哈哈。
    眼见疯者被砸翻于地,满头流血,旁人皆笑视不顾。那盲叟摇晃着脚,调转庆东原:“断肠草,蚀骨花,世人直把戾恨挂。那里尚可辨真假?那里犹能分正邪?那里不是乱浮华?其实妖魔心,仿似人说话。”
    几个童上前跳踩疯者,搬石击头。闲人旁观只若无睹,脸挂麻木不仁的笑,牙参差不齐,貌如群鬼之哮。但见街头奔马急,一行官兵披星戴月返城,迳往火光烁处。盲叟独在繁街寥落角,曲转念奴娇:“挂头城上,望天底凄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亘壁。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
    飕飕飕飕,一片飞箭撒掠,硫黄引焰焚屋。那行骑军至时,府辕外围数道隘卡守卒齐朝乱巷里倏来倏撤的放箭人影发射火器驱还。为首那将见状缓缰,问道:“何人袭扰鑫箬辕?”守丁挂花趋报:“是魔教妖人又兴袭扰!”那骑将微锁浓眉,随即分付传令坚守勿怠:“此是通衢驿马主站,攸关江南安定。须守住了!”语声微顿,话转严厉:“凡有闹事者,不论出处,一律格杀勿论!”
    待守兵衔令部署既毕,这行骑兵未暇稍歇,又随那将领匆辔往前。诣结砦大辕,门前早候一将,迎讶道:“大人在内等候将军。”那骑将滚鞍下马,递鞭随从,悄问:“瓜儿成都在哪儿?”参随禀报:“瓜儿千户奉您将令,先一步入城布署,严防魔教搞事。”那大将微微点头,又即冷哼:“魔教?”参随见他脸色虽极凝重,却又似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彼此对视存惑,不明这位将军何意。
    大将上前与那等候者厮礼,喏曰:“有劳中军久候。”门首那宽沿帽武将还礼:“里边请。”大将虎然走将进来,连经三重门庭,俱守备森严,但到内堂,帘门未掀便闻丝竹声靡。中军觑那将神色犹疑,便先引领:“大人已然等待多时了。”那将遂风尘仆仆而入,但见内厅灯红酒绿,莺歌燕舞,满眼粉饰太平。许多碧眼姬儒服赤足,抱琴分三排齐整端坐,以胡夷乐器演奏中原古曲,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那将无心观赏,虎着脸迳行,低问迎者:“哦,是咬住将军。怎不见请府司老爷?”咬住厮见曰:“多事之秋,那些文官能干什么?”说完退一步让道,面挂冷笑道:“帅爷有请!”
    那黑脸大将心下暗疑:“素闻傲雪从来严明正派,这些花花臊臊的名堂又是搞甚么鬼?”待入旁门会客小厅,冷不丁投眼见得里边凛立霆然之人,却是一怔。
    那人背手临窗,眺看夜宆压城风云,头不回的道:“陈友定,你终于回城了。”
    那将猝出不意,按抑满心困惑,连忙拜行军礼,凛容道:“大帅安康!”窗前那人抄手腰后,微微点头示以免礼,觉陈友定话声透讶,因道:“想不到罢?”那虎着脸的将领率性难掩,不禁称惑道:“闻报大帅贵体欠安,业已北返。友定奉命听由雪郡差遣,这番回城述职,只道……只道……”窗前那人微微摆手示静,随即说道:“略施小计,不想连你都蒙在鼓里。”
    话毕转头,灯光辉映之颜风神朗朗,正是傲雷。“先前教人放出风声,说我患恙北返,便是給一个机会让强雄得趁露面。”
    陈友定仍然满头雾水,唯道:“大帅英明,非友定一介莽人所能忖度。”傲雷摇首冷觑,指头微点,说道:“我却忖度不透你呢,友定。说说盐枭闹事怎么处置了?”陈友定料有此问,乃述:“恰如先前所禀,此事末将正在处理。其实张士诚这番闹腾尚无必反之据。起因于江北苏皖官绅殃害贫农百姓,苛捐杂税,摊派繁重,致渔农商民难承担负,终无可忍,遂推张士诚为首向官府抱不平,却遭秃赤贸然镇压,百姓不服,是酿今日万舸封江之乱……”傲雷端坐聆毕,手抚白狮颈首,漠然道:“这么说,你自个儿倒是推得干干净净了。”
    友定顿首力陈:“末将以为一时民愤不足久持,为使之平息消散,故怀柔绥靖,不宜厉行压制。否则越发火上浇油,更难收拾……”傲雷闭目听曲,不置可否,待友定禀毕,方问旁人:“如何?”咬住将军冷瞥陈友定一眼,进言:“不可一味姑息迁就,否则便是失职。”傲雷挥止陈友定欲辩之辞,指敲茶几,一锤定音:“加上传令往返,我最多給你三十六个时辰摆平。”
    陈友定顿时急出满脊汗,欲再进言,傲雷睁目截然肃煞:“到时你搞不定,我就搞你。”友定听出杀机,心头揪得紧起,一时无措。傲雷无心多耽,急欲出外听曲赏艺,背手起身,到得门口将行又止,侧转脸孔问道:“还有何事须禀?”咬住又白陈友定一眼,拜于傲雷背后,进言:“还有魔教满城闹事,亦须问守将陈友定之责。”
    因见傲雷威目觑来,陈友定只得硬起头皮趋告:“焚烧民居,滥伤无辜,这不像魔教一贯以来的手法,请容末将深究侦明……”咬住在旁低哼:“陈大人似乎很了解魔教嘛。”傲雷眼光愈沉,但被花厅靡乐所扰,一时难以集敛心神多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教厅里邀者稍候,随即放下门帘聊遮外边频投的媚眼,皱眉道:“这时节,凌天昊硬是要办什么江湖峰会,搞得满城武人糜集,魔教妖人和关东强雄势必趁机生事。”
    陈友定一时不明其意,唯道:“我会看紧他!”傲雷冷投一瞥,摆了摆手,淡然道:“这事你不用管了。”友定闻言瞠目怔惑,眼见傲雷整衫背手欲出,他想到一事更是要紧,忙道:“大帅容禀。”傲雷果然不快:“还有什么事?”友定拿出一函呈献,压声说道:“青田刘生投书谏称,中原农人隔乡僻居四野,形若一盘散沙,最宜分而治之、封而闭之、愚而弄之。如今朝廷集贫民百万之众治河,給了他们得以结众交头通气的机会,实为不智。还说……”不等念完书信,咬住已笑:“前次国士何亲斤上书亦献分化中原文士之策似此,翻翻他那几本献策之书便知究竟。你这不是抄来的主意罢?不过,这些读书人就是毒!”
    友定接着又陈:“这刘伯温实有见地。先前一封进言书信提到治水良策,说若修堤筑坝不当,必致来日旱涝失常,终酿滔天大祸……”傲雷挥手示罢,微笑而出,薄撂一语不屑:“朝廷自有博学国士无数,区区一个乡野刘生晓得什么!”
    陈友定犹欲再谏,但见傲雷已欢然融入群姬众僚簇围之中,他随至花厅,恁奈咬住将军横躯阻挡,教再靠前不得。咬住冷眼瞪视,作个送客手势。陈友定只得索然自出华第朱门,解马离辕,到得昏乱街肆,寥立风中,眼望远处城区又有火起,唯郁郁暗叹。
    坊间盲叟拉琴摇头,嘶声唱转余韵:“寂寞避暑离宫,东风辇路,冢草年年发。落日无人荒径里,鬼火高低明灭。歌舞尊前,繁华镜里,暗换青春发。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
    此曲牌为“念奴娇”,裁取自萨都刺“登石头城”,地即金陵古都。若干年后戊申,明太祖于石头城建制洪武,遣将汤和攻克延平陈军守地,逮友定送京师应天。同是一个如此心情寥落之夜,元大将陈友定断首东市。
    山雨欲来风满楼,姑苏雾笼。
    乐逍遥在屋顶躺至清晨,沐寒风睁眼,一夜只在半梦半醒之间。
    隔宿回思,觉那“幽弦三变”乔枭扬在第三下猝袭时,似有意拨引弦气偏离,否则以当时角度,不会击在黑铁炉上。纵无元彬从旁干碍,谅也未必当真致他与粼儿于死地。乐逍遥存惑:“这又出于何意?”
    看天已濛濛亮,他收拾杂绪,滑下屋脊,沿柱溜旋落地,立楼廊里。看粼儿和衣犹睡未醒,其态甜酣沁人。乐逍遥不忍惊之,悄手拾起地铺枕褥搁回床尾,心想:“还早。且让她多睡会儿,我先去瞧瞧那婶起床了没?”漱洗毕下楼,一溜烟跑到前头,院寂堂闭,仍磕不开门。逍遥咦:“这家怎么了?”
    怀一肚纳闷,又去骠叔碗店那处转悠,街铺亦无一开张。见碗店没人应门,乐逍遥唯返。本要回下处,走几步忽闻奔跑声急,似有多人疾近,步声虽密,落足奇轻。乐逍遥立道边转觑,见一行黑衣道士以同样姿势挨个跑,鱼贯经过身旁,排次井然不乱,又甚快速,如风也似。逍遥奇:“这是哪一派在晨跑?”本不欲多加理会,但当道士排队跑过之后,另一方向又有一排绿衣尼子齐以碎步飘然过桥,移得飞快,袍裾不动。逍遥又咦:“尼姑尼姑!”指給旁边一拾粪者看。
    绿衣尼飘过眼帘,顷即逸于巷陌。乐逍遥正要走他自个的,前边又有一队老和尚飘着同样长短齐整的胡须快步驰离,脚不点地一般。乐逍遥忍不住随到巷口张望,心中愈奇:“各派都出来晨练啦?”兀自摸不着头,迎面又有一行戴草帽的渔民各扛网叉,每人拎一条鱼,迈着差不多一致的步伐奔跑而过。
    “尻!”乐逍遥立旁傻眼,候一会没了,只道不再有。忽听步声轰动,如群象出游。逍遥探头顾盼,只见一列光膀大个儿甩着粗肌虬块的巨胳膊隆隆奔来,差点没給撞着。逍遥儿背贴巷墙,眼看着一个个露点汉汗淋淋地擦身挤过,只是眨惑兴叹:“哇……一下撞见这么多大只佬晨跑,壮观!”那伙袒胸粗人鱼贯出巷而后,他只道决计该没了。不意抬头,晨曦辉映中,千檐绵延之顶有一行翩翩青衣少女各戴箬笠、背琵琶冉然飞跃。
    乐逍遥急忙揉眼跟看,称奇不已:“搞什么鬼哦?”为瞧得清楚些,仰着头倒退至宽处,突听巷内有语沙哑:“留心别踩屎!”逍遥儿方省地上分布多坨螺旋向上型排泻物,抬脚跳开,幸未落足中的。见一拾早粪者提醒,乐逍遥正要道谢,忽觉脑后蹄声乱急,大群猛犬吠叫而来,亦似队列整齐,眼只盯住捡屎汉。
    乐逍遥示警道:“好多大狼狗朝这边来,看样子不似晨跑。”拾粪者浑若未闻,只忙于拣干粪填篓,倒似耳背。乐逍遥看群犬争朝拾粪者扑噬凶猛,不禁动起仗义心肠,喝声:“小心!”跃身抢到拾粪者臀后,连晃飞脚,施展玄神腿法,踢得恶犬不能近身。正忙之间,犬群来处脚步声促,一伙皂役各持器械快步跑进长巷。
    逍遥讶:“做公的也起来晨跑了……”声犹未落,见那拾粪者挑着筐跑开,他头未转回,听有差拨喊叫:“敢踢咱们狗,连那小賊一并拿了!”乐逍遥始知不妙,势已申辩不得,没等杆棒夹头打来,急随那拾粪者逃。
    两人一先一后穿街窜巷,脚下抹油般快,幸仗拾粪者地儿熟,领着乐逍遥兜迷藏也似,不一会便将皂役甩没了影。乐逍遥因虑寻不回下处,一路张望记路,忽见前头有一拨老媪清一色黑缎布裙,执扇花晃,齐以莲步一溜儿走,移得飞快。乐逍遥咦:“又有!”不待多瞧,妪们转眼消失于街头。
    乐逍遥满心惊奇,恁奈搞不明白此何状况,拾粪者挑担只跑不言,徒教纳闷了一路。没一会逍遥忽停,透过道旁竖巷望着隔壁街一行儒冠书生齐步奔过。乐逍遥忍不住啧出声来:“耍我是吧?”眼瞅拾粪者将要跑没了影,只得追随而上,过十字岔口,见十个八个穆斯林蒙着脸整齐跑过,仍作一串。逍遥儿放步缓些张望,不住称奇:“阿訇也来凑哪?”料以武林中事,拾粪者无法給他释明,唯揣满心惑跟着又跑,忽觉好笑:“怎么我也凑入满城晨跑之列了?”
    跑着跑着,猛不丁低瞥,背后却多了一影跟随。他回头望时,原来是个痘疙瘩脸小沙弥踩着与他差不多一致的步伐跟在后边。逍遥儿奇道:“干什么跟着我?”小沙弥边跑边说:“跑着就迷了路,幸好撞着两位施主可随……阿弥陀佛。”乐逍遥踩着与那拾粪者几乎一致的步伐仍奔,回脸频频:“你落单啦?尻,后边还有谁?”小沙弥回头一瞧,原来乍经岔道时,后头又多了个追随之影,却是个背剑小童,羽衣束髻,道教装束。
    小沙弥因奇:“咋的?”背剑幼童踩着与他差不多一致的步点子跑,答谓:“小道給撇掉了,好在有你们仨,让咱跟随罢……无量寿佛!”小沙弥点了点头,随即又奇:“你后边又谁?”背剑幼童转头见一长须侏儒头戴黎饰,光着脚跟在后边,乃咦:“怎么又有?”那侏儒撒着蹄丫子曰:“某家是南海派地,找不着本门尊长了。劳驾领个路哉!”小道童倒无异议,曰:“我是青海派的,你呢?”沙弥:“少林。”逍遥儿未暇寒喧,又回脸呼奇:“后边又有!”
    侏儒回头见一胖妞衣着花哨还浓妆艳抹地跟随在后,愕曰:“平四姐,你怎么也……”胖妞呼哧呼哧的道:“我跟不上自家姊妹,只好跟你们作一道了。”逍遥儿在前头第二位探头回觑:“刚才跑在屋顶上的那队青衣女吗?”南海派侏儒:“蜀中唐门老太太身边的平芬平四姐你都不识?”平芬:“前边排第二的那个有点儿眼熟!”逍遥儿缩头回列,省得挨唐门暗青子喂,竭力想:“这胖妞瞅着也面熟噢……”好在平芬一时无暇多究,因为侏儒道:“芬姐你后边又有一个。”
    除拾屎者以外,众皆回望,见一奇老的老僧满脸老人斑,银须飘飘地跟在胖姐臀后,迈着与大家一样的步调跑,但似快跑不动了。除了乐逍遥和捡屎者,个个都呼奇道:“五台山古柏大师,怎么你老人家也……”逍遥暗异:“古柏是哪颗葱?”老僧气喘吁吁道:“老纳不以武功见长,追不上千年尊者那一伙,只好跟你们了……呜哇,累!”逍遥儿不由嘀咕道:“不会武功你来混啥江湖?”南海派侏儒却朝老僧连称景仰:“素闻古柏大师佛法精深,于千百年来武林各派典故更是了如指掌。暇时还望指点一二……”
    古柏大师呵呵笑道:“老纳这点儿见识算得什么?论博古通今,我后边这位施主更为堪佩!”众均探觑其后,见一俊秀书生肩挎书袋跟在后头跑姿文雅,都愣。书生腼腆地笑,与最前头那拾屎者保持步法如一,喏曰:“晚生适才访友归来,未暇回栈,见各位三山五岳奇人异士晨起来跑,神兴勃勃,教人好生鼓舞,不禁斗胆追随。冒犯望恕则个!”小道童边跑边问:“你是哪派的?”古柏大师介绍:“此便青田刘伯温,真正的博古通今之士。”众都竖大拇指,随即皆笑:“不认识。”乐逍遥却暗称愕,只见前头拾粪者闻名回了一下头。
    刘伯温红着脸连连称谦,除古柏大师和侏儒外,一干岁齿小的都不理,只是跑。眼看再半程将欲出城,乐逍遥探头回望,看清书生背后已无人影,仅数只鸭子扇翅跑随。他想:“再跑就出城郊游去了,既已甩掉公差,我得回客栈会合粼儿。”因存疑惑,先低声问那沙弥:“今儿大家都要跑去哪儿?”小沙弥见他竟然不知,奇曰:“施主既跑在先,如何反问?是逗小僧吗……善哉。”乐逍遥道:“真逗!不光是晨跑这么简单罢,大家?”
    小沙弥摇头,一脸茫然:“原来施主也不太清楚,其实小僧哪里晓得?一大早各位同门急唤起床,大家睡眼惺忪不曾多问,低辈弟子跟着师兄们跑,师兄又跟随师伯叔,师伯叔跟着其他先跑的门派……”乐逍遥问到死胡同里,只得撂开这糊涂僧,另问后边的:“咱为啥跑,有没知道的?”一个个都摇头,开始惘然。侏儒:“南海派严守论资排辈规矩,戒律厉害。晚点儿入门的不许多问,只管跟随。我哪里知道大师哥为啥要这么早起来跑?”平芬:“我……我起床晚了,没来得及问,其他人都跑没影啦。所以就跟你们走喽!问那老僧或知端的……”
    背剑小童见同行皆省略他不问,顿急:“按次序早该先轮到我的!”沙弥曰:“你最小嘛!”不理小童,均望老僧。乐逍遥亦是这副心思:“问最老这个必有着落。”古柏大师呵呵笑,随即叹曰:“如今是少壮当家,拳脚话事。老纳在五台山没什么地位,武林中的事往往不是第一个让我知晓……”逍遥儿:“不是说你很‘了’武林掌故吗?”古柏:“老纳所知乃历史,并非时事。反正你们干完以后最终才归我整理……问季鹤节罢,此行他位份最高。”
    乐逍遥正想:“哪个是季鹤节?”但听刘伯温在最末尾处指点迷津:“以小生之见,应问最前头领跑那位仁兄才对。”众皆茅塞顿开,转而齐盼那挑粪者:“对对,咱为啥跑?”拾屎者头没转地继续领先跑,闷声答道:“做公的放狗追我,能不逃吗?”得此回答,一时各张脸都愕。
    侏儒怒道:“还有你这瘸子,为啥引咱跟着跑?”乐逍遥被揪问不过,只好挑明了说:“因为他被狗追咬,而我踢了狗被公差追……跑着跑着公差没了,后边却多了你们这一串。”说到好笑处,不禁咧开嘴乐:“到底怎么回事哦,大伙?”众觉此趟跑得冤枉,皆懊恼无已,南海侏儒脸上已有杀气。
    刘伯温看气氛不对,出言安慰:“不明原因也没什么,其实大家有机缘聚作一道这么早起来跑,有意思哦!”南海侏儒听了这番话越似火上添油,拔荆棘棒往后面打,怒道:“啥意思?”刘伯温忙取油纸伞招架。正在你来我往,乐逍遥忽道:“前面有道横巷,路分三头。不如咱们都在这儿散了罢,免各耽误自个事儿……”背剑儿童却觉好玩,不舍得散去,说道:“别……对了,前头不远有一云吞摊哎,前次我来吃过,好吃耶!你们都用过早点没?不如咱们都一起去罢!”南海侏儒一听有吃,收招与刘伯温分跃一旁,肠辘辘的道:“这么早谁来得及吃东西出门?去便去,但谁请客?”
    乐逍遥念此机缘不易,说道:“如若不再争吵,我请客如何?”背剑儿童率先拍掌称好,随即按逍遥手臂摇动几下,热情端详曰:“看你为人不错,何妨拜我门下?”沙弥:“做我师弟也很好。”乐逍遥笑道:“咱先别扯了,哪儿有吃的?快去围坐一桌吃云吞……”语未落便听巷墙外隅有一人沉声喝道:“向左狐,你跑得了一时,今儿恐怕没命跟别人去吃云吞了罢!”
    巷口忽横一辆高堆柴草的薪车挡住出路。那行晨奔者兀自乱成一团,四下里窜出十来个披蓑戴笠之人,各以黑巾罩头蒙脸,仅眼鼻嘴巴外露于四只孔隙。乐逍遥曾听傲雪部属报称有一田将爷追杀魔教向左狐,本来懵懵懂懂,急难分判是非。猝地里撞在眼前,愈教怔然,看不出哪个是傲家亲将田青犁、谁又是向左狐。
    但觑那伙在此埋伏之人跃现时的身手,当非寻常官军堪及。古柏老僧究是眼力过人,在混乱中稍扫一瞬便知家数,颤巍巍的道:“武人从高处跃落时,本来所学的身法最是难掩。这干蒙面朋友多属太行山罗家寨浑铁扫膛刀的传……传人。咳咳,至于墙头站着的那位,除非跳下来,不然老纳一时眼拙,没法分判来历……”那班蒙面人闻皆吃惊相觑。有一人因被道破行藏,顿时急怒交迭,朝老僧猛搠一刀,欲灭其口。
    乐逍遥先前已知那老僧空识武林掌故,其实丝毫武功也没学会。蒙面人被其随口说破来龙去脉,俟当眼神有变,乐逍遥即料势必发难。那一道刀光倏地从蓑衣之内破襟而出,来势奇快难预。巷里这群晨跑者犹没闹明究竟,老僧已命垂顷间。
    乐逍遥见势迅恶,急发一记风魔腿撩偏刀势,同时伸手推老僧跌开于旁。古柏撞墙时嘴没闲着:“这招腿法虽说罕见,却令老纳想起传说中的魔神玄衣……”本要赞叹神奇,忽觉乐逍遥那一腿几乎无甚内力,乃嗟:“对方的穿心破膛刀少说有二十年火候,要踹开他的刀,总也须内力相当或者更高……”
    乐逍遥发腿踹出方觉运不上几分劲道,耳闻古柏之言,既惊又恼:“老和尚连这也看得出,果是眼賊!但我不幸被他道破了惨处……”那蒙面人亦觉踹刀之腿并无力道,但究出突然,手稍一缓,老僧已被乐逍遥推出二三丈远。蒙面人恨这少年碍事,抡刀改迎其腿,只消一撩便断。然而乐逍遥内力纵未运成,腿脚仍是出人意料地快,没待刀锋迎至,飕然收腿后跃,只一瞬便教刀觅无着。
    乐逍遥自感那条微跛的腿算捡回,刚暗叫一声庆幸,背后衣衫被手揪提,冷不丁教他心又悬起,未待转面,耳边便钻一声细语:“小子,说说你为什么这等面熟?”乐逍遥瞥眼及地,见那胖妞提着他毫不着力,竟教难挣,一时惊道:“谁和你面熟……”话没完便遭两根肥壮之指掐于脸腮,反扭之下,吃疼难当。胖女平芬细声细笑:“和你一起那个死胖子呢?”
    乐逍遥变色道:“这会儿还有哪个死胖子可提……”胖女平芬掐脸愈狠,肉嘟嘟的大脸堆笑,几乎含着他耳垂,低语道:“你说呢?”乐逍遥吃痛不胜,越发糊里糊涂,心下惘然:“怎么会这样哦?”墙头所立之人冷然道:“不相干的人全赶一边去,休教走了向左狐!”众刀手围掩上前,只见有个背剑小童不退反迎,伸食指戳点刚才砍人的蒙脸汉小腹,因年小身矮,仅能戳到蒙面人那话儿,点了一指头,训之曰:“干什么乱砍人哪?你师父没教做人要厚道么……”
    蒙面人低头见是一个如此小的道童,不禁按刀森然道:“哪儿来的小牛鼻子?”背剑小童以食指戳了戳那话儿,仰面道:“别说我不警告你哦,识相快让开道,别碍咱去吃云吞面……”沙弥看出凶险,正要上前拉开幼童,忽见前边落角处有个两三岁模样的小和尚蹲在墙脚玩土,其神孜孜。沙弥愕叫:“广孝!你怎么跑到这里玩来啦,其他师伯叔呢?”一边说一边抢将过去,急欲抱那更小的和尚免其走失。
    蒙面刀手齐望巷中一人,均各惕然逼近,见那小沙弥抢将上前,乍以为此僧是要先行发难,立时便有一人提脚照胸踢去,墙头有语低哼:“听说向贼昨晚来了帮手,连傲家的人都捉不着他。难道便是这伙不三不四之辈?全拿了!”那小沙弥只顾朝前挤躯,竟没理会踹胸之腿,但“蓬!”一声响,踹他的人反震得飞起,重重地撞在墙上。
    霎时众皆错愕,怎明何故。背剑小童指戳蒙脸汉子下腹,转头问曰:“小和尚,你要不要紧哦?”小沙弥犹未回答,迎面倏有刀光急狙。古柏大师捋须道:“小和尚硬气功倒是练得不坏,只不知除了挨得拳脚之外,能不能抵得刀砍?素闻少林金刚不坏神功,尤以罗汉堂首席尤湛,想也传了你……”沙弥道:“太师伯那等样高深的修为,我如何会?”见刀势来得猛急,怎敢硬当,一缩头趴扑于地,从那蒙面人手底下钻爬而过,虽显狼狈,避得却是奇快。
    古柏大师点评曰:“这似是地堂门的路数,少林果然渊博……”小沙弥犹未爬起,刀锋如影随形般又削至后腰。蒙面人这一招变转无隙,去势更急,丝毫不留稍刻喘息余地。古柏大师嘴不及刀快,且未看清,小沙弥立时又险象环生。那蒙面客刀劈沙弥,眼光却瞅向老僧,低哼道:“太行山有这种刀法吗?”古柏老和尚亦觉此人路数独异,虽同使单刀,招数精绝尤甚先前砍他的那一个。眯眼正辨其招式来历,蒙面客突然把刀法催快何止一倍,教难觑清。
    那小沙弥似乎不曾与人如此较真厮斗,可说毫无临敌应御经验,仓促闹得慌乱失措,越令观者为之心揪气紧。但说来也奇,蒙面客连削数刀,任凭怎生催快招式,竟沾不着沙弥半片衣角。墙头那蒙面首领兀觉纳闷:“戚老三招数狠辣快诡是河西出了名的,如何接二连三被那小和尚溜了过去?”但觑片刻,看出端倪,遂提醒蒙面刀客:“小秃驴一心想冲到那边墙角,且取封诀阻之,让他自乱步法。”蒙面刀客依法而为,只见那小沙弥果然急出岔乱,臂上划破一道口子。尚幸那蒙面刀客先前见沙弥以硬气功震飞一名同伴,显见得内力刚强过人,蒙面客稍存戒虑,不敢太过进逼,否则跨近一步递刀补搠,小沙弥吃痛惶乱之际必难幸免。
    古柏老僧在旁说道:“少林派不以轻功见长,不过这位小和尚身形步法倒奇,虽说看似狼狈,但每一扑一窜都极尽僻巧,中原无一门派有此怪异功夫,委实……”刘伯温看得紧张,觉那小沙弥似难久持,稍有闪失差池命必不保。而蒙面刀客变招越快,仿佛一圈白练绕缠收拢,只消裹身一搅,小沙弥便尸首异处。听那老僧对沙弥的身法絮絮叨叨大发评论,刘伯温忍不住道:“老师父,当下最要紧是点明蒙面人刀法破绽,好帮小师父扭转情势。”
    老僧犹未听清,那蒙面刀客闻言心头凛然:“小秃驴硬功了得,只怕拳脚也硬得很。幸好他没甚么临敌经验,一味慌张蹿避,才被我快招赶得没法反击。偏这老和尚最是多嘴,我须不能給他出言之机!”虚撩一招赶沙弥慌爬不迭,趁机晃身旁掠,倏出一刀劈向老僧。刘伯温急欲上前抢救,怎奈旁有钢刀架脖,眼看古柏老命告危,当中无人堪比乐逍遥更快,反转右手探至胖妞腋窝抓挠,使之吃痒松手,挣身急扑向前,从刀光下簌地钻溜而过,抢在头里,撞那老僧又跌个四脚朝天。
    那蒙面人掠刃劈空,才见乐逍遥摔在老僧身上,恼恨此人横生干碍,便觑准后颈,翻腕一刀下搠,切齿低哼:“送死来着!”乐逍遥救人心切,待扑上前才觉内力不听调驭,岂待多试,刀已搠近颈背,惊欲翻滚避离,但见老和尚在下,心想自己若避开于旁,老僧难免挨刀穿胸。只一迟疑,身便未动。听得脑后刀声破风急骤,自感无侥,老僧在他身底兀自叨言道:“他绰刀这么一落,使的分明是河西戚五娘家传的剖岩式,力道之强,足以将咱倆贯穿通透……”
    乐逍遥心道:“我要‘挂’了,你还说这些……”但飕一声,钢刀竟擦面颊搠偏半分,挨着他脸刺插入土。乐逍遥乍愣便听巷墙闷磕声响,抬眼才见那蒙面人离地横撞墙上,刀亦脱手坠插于地。那小沙弥从背后掼翻蒙脸客,因扑得急促,扎桩不稳,随即也摔一交,激尘飞扬。古柏大师瞠然道:“这少林弟子怎么只会使蒙古人的摔角功夫?不过他摔倒时不经意间显出来的身法却似少林派的这个……懒驴打滚。”
    乐逍遥未及转念,嗖嗖数响,两名蒙面客跌撞墙上,胸插荆棘三叉刺,嵌穿后背,钉壁挂尸不堕。南海派侏儒摊着手嘿然道:“没来由惹上咱,还不得‘挂’在这儿?”刘伯温急劝:“有话好说,杀人是犯法地……”旁边那蒙面人见双方已动上手,更不容分说,挥刀砍向刘伯温脑袋,没来得及劈中,一梭刺棘状铁叉已穿其胸,撞势剧猛,啪地掼飞墙下。
    刘伯温叫苦道:“可怎么收拾?”侏儒又嗖地投撒一大把乱棘结果两名蒙面客,拍拍手狠声道:“便是这么收拾!”这黎饰侏儒本来已是杀气凌凌,一旦被惹得恼起,下手顷毙五人。乐逍遥见状亦寒,心觉不妥:“只怕这祸不会小到哪去……”墙头那蒙面首领喝道:“我看你们都别想活了!全割了脑袋,到衙门领花红……”
    背剑小童指戳身前的蒙脸大汉下腹,仰脸训道:“身为习武之人,更应该……”那蒙脸大汉早按不住心头火起,听得头儿撂话开杀,立时绰刀削那儿童。乐逍遥急呼一声:“小心!”同时抢身拽开背剑小童。那蒙面大汉见又是他来作梗,怒极发狠,觑乐逍遥立犹未稳,提刀照喉头猛地搠去。
    乐逍遥知恶斗难免,忙又尝试运功,丹田真气尚没应驭,刀光已迫然侵喉。古柏见势危急,便唤一声:“季鹤节,你的‘鹤梳翎’呢?”乐逍遥陷于死地,闻言正惑:“哪个是季鹤节?”背后有脚蹬他膝弯,随即弹身跃踩腰眼,攀背疾上,飞簧般弹越头顶,凌空撒手,一大片鹤翎状薄刃豁然绽展,激芒倾泻。
    乐逍遥眼帘花乱未晰,那蒙面人脑袋已坠,继而躯分五段,撒向四处,从他面前平白消失。鹤翎连锁刃又飒然聚拢,瞬即缩叶合翼,隐于袖内。啪一声响,那背剑小童摔他脚下,磕掉了门牙。古柏大师叹道:“季鹤节,你的轻功还得勤练方能提气自如。”
    乐逍遥脸朝下俯,犹自眨眼未定,墙头那领首的蒙面人讶道:“青海派新任掌门季鹤节难道是这小孩儿?”古柏老和尚咧开缺牙嘴,笑道:“有啥可奇?且看我这么年老,在五台山又能算个啥?”转面又指那长须侏儒,道:“他一大把胡子了,在南海派不也排不上趟?”又指小沙弥,曰:“想起来了,你叫因陀罗罢?那更小的该是你师弟姚广孝……呵呵!尊师小须陀在嵩山少林后坡守了几十年更,眼下一样没熬出头。”随即摊手,呵呵自乐:“人世间就是这么回事儿!”又瞅那背剑小童,笑眯了双眼,搀之曰:“但也莫小看了青海季鹤节,他爹爹季放鹤生前可不好惹。传下一对铁鹤翎,早已饮血无数。方红叶所著的神兵谱里排第八,列在燕赤霞的大剑匣之上!”
    几个蒙面人趁机欲有所动,南海侏儒一甩长须,双手抛撒乱棘叉,簌簌射倒倆人。墙上那为首之人见势不妙,霍然跃将入巷,急扑挑屎者。老僧古柏只望一眼便说:“河西架势堂的路数!”乐逍遥觑那蒙面人穿蹿人丛里的步法,心念暗动:“果然有些类似。”
    那蒙面首领身形虽快,犹未扑近,挑屎者忙往南海侏儒身后走避。那侏儒吹胡子瞪眼道:“看我收拾这个。”摊手朝前,簌地射出一梭叉棘。那蒙面人轻易避过,但见侏儒连抛刺棘生碍,所使暗器形状怪异,不知如何竟会用之不竭。蒙面人晃身朝东游移,斜曳半弧,经过古柏和尚旁时,倏地发掌卯他天灵盖,竟欲连这老僧也立毙手底。
    老僧道:“此是纳兰春树的‘小无相掌’……”只顾分析,浑不觉命危顷刻。幸好乐逍遥在旁,不似刘伯温那般掩面远避,当蒙面人发掌拍来之际,他晃身抢前,推老僧仰跌。如变戏法一般,只一摊手便绰越女剑在握。心想:“一时难使内力,只好纯凭筎姐宝剑之利。”
    “越女剑,”那蒙面人稍掠一瞥便已认出,化掌为抓,迳来攫夺宝剑。乐逍遥正要引其无暇他顾,后跃一步,使小桃闪击之术刺腕。古柏老僧不顾摔得生疼,觑曰:“慕容家有一女剑客,专攻闪电快招,我称之为‘闪客’。这招似是小桃的闪击剑术……”话未说完,乐逍遥已挨一脚跌压身上,老僧咧开嘴曰:“此是鬼影腿吕六安无疑了……纳兰第十一徒。”
    蒙面首领闻即眼光一变,本欲乘机掠夺宝剑,但听背后惨呼连连,所率从者尽殁于乱棘撒射之下。巷内遍是尸骸,刘伯温不禁跌足叫苦:“名城之内,怎能如此胡来?撂下这许多死尸,衙门必查到咱们身上!”小沙弥惊得连念“阿弥陀佛”,呆立墙边不敢睁眼。南海侏儒却不慌张,拈一玄色小瓶儿晃之于手,嘿笑:“不要紧,我有化尸水。等干掉最后一个,便可销去无余……”
    那蒙面首领突晃一腿,撂那侏儒跌飞丈外。背剑小童先前磕掉颗牙,捧嘴疼得泪淌未干,见有一玄色药瓶滚来脚边,忙拾起细瞅,闻有香爽药味,便揭盖张嘴要倒些入口,聊减牙痛。乐逍遥在旁看得心惊,忙使家传快手攫之,说道:“尻,你若把这药倒进嘴里,整个人就化没了!”背剑小童捧着嘴腮,泪汪汪曰:“牙掉一颗,疼死了!”乐逍遥心下郁闷:“一大清早怎么叫我撞上这伙人?晕死!”怎知他此生倒有泰半时光将与今晨这些有缘同跑者共历风和雨,便如软硬天师以及那伙泥腿子破汉一般,彼此相逢仿佛注定。时下不暇多耽于思,收起化尸水,掰开童嘴,取药帮他消止牙疼。
    南海侏儒没留神挨踹得仰跌,背擦地滑出甚远,双手一迳连抛飞棘射那蒙面首领,端仍源源不绝。蒙面首领拔刀挥舞拨挡,自然无一近得其躯,眼瞅没得消停,心下懊恼无已:“倒霉!”先前因见这一行里老的偏老、小的偏小,有僧有道、五花八门、不伦不类,并没放在心上,哪料一出手竟吃大亏,枉然折损手下,丝毫便宜也沾不到。他兀自恼恨莫名,见挑粪者趁乱往深巷走窜,蒙面首领急忙展动身法追赶。
    乐逍遥起而伸剑平指,喝道:“架势堂的,我有事告诉你。恭硕良、泉纯一并非凌姑娘所诛,不要去她家生事!”那蒙面首领追不几步,生生刹停,背对乐逍遥剑尖,冷然道:“不是她,难道是你?”乐逍遥本来就想将此事澄明,以帮凌家减去一拨仇敌,正要约略述说因由,眼前骤然刀光激侵,那蒙面人返势飞快,飕飕撩刃杀来,恨声道:“越女剑在你手上,想也是凌家一伙。索性先结果了你,再寻魔教那賊……”
    乐逍遥见得来势凶猛,头有些紧,为帮那挑屎者脱身,唯咬牙蓄凝“剑一”之势。那蒙面人若扑将上来,不论身形刀法怎生变换,都必撞到乐逍遥剑端。他心头暗凛,半途飒然刹步不前,单刀伏势低蓄,与乐逍遥隔二十尺两相对凝,静观剑式,欲寻可乘之隙。古柏和尚唏嘘道:“圣灵第一剑竟现江湖,恰值峰会届至,此必轰动武林。”
    蒙面刀客恍似未闻,只觉乐逍遥所凝剑式若有若无,倘若攻将上前,或许一刀便足削落首级,但又感这未免轻易得连自己也难相信,一时踌躇,不明此为何故。殊不知乐逍遥心头也自忧虑:“这厮刀法厉害,若知我运不成内力,这招剑式再妙也是虚弱得很,倘敢硬来挑破,我恐怕抵他不住……”两人各转念头,彼此互凝攻防之势,均没贸然动弹。拾屎者在巷中回望,亦随众人看得好奇不已,悄然挑筐又返。
    圈里圈外,暗觉刀势愈绷骤紧,随时便欲倾洒而出,皆各紧张关头。只见一个小影蹒跚而前,穿入人丛间隙,迳往宽敞处,原来是那两岁幼僧,懵然不知发生何事,不慌不忙走到一旁,处于刀剑互蓄攻防之间,在巷墙下蹲身撩起超小号僧袍,不理众目愕而垂视,默默蹶股,屙一小团螺旋向上型物,其状粘稠,袅袅淡冒温霭之气。那沙弥因陀罗喝道:“广孝!不要随地屙……”幼僧起而走开,旁边伸来一支薄铲,铲粪入筐。
    幼僧步履出奇的稳重笃实,行走时眼只瞧地,眉头微锁,仿佛沉思,世事于他如幻梦。多年以后,僧广孝亦以同样沉重的心情、同般沉重的步法走入燕京龙銮宝殿……在明成祖朱棣始终觑而困惑的眼里,国相姚广孝从来不属于这个浊浊尘世,犹似那位据说授他五行神通的双辫飘逸少女。人世对他而言,宛如一场梦游。
    搁下后话,只说那蒙面人见乐逍遥不由自己地也望那幼僧,正是出刀时机,更不迟疑,霍地跃身飞劈,脚只蹬墙一弹,已到乐逍遥跟前,刀光抹喉,其快难状。此时若比较拳脚内力,乐逍遥决计不敌。但他所习剑法从来精奇绝伦,尤以三招“圣灵剑法”尤妙。眼未移回,蒙面人快刀已至。
    乐逍遥暗吃一惊:“真敢来拼?”总算剑式犹凝未撤,怎暇稍思,沉腕翘抬剑尖,蒙面人挥刀若依然劈落,形同于将那只手自行送向越女剑梢。凭其锋利,贯腕透脉不在话下。蒙面人至此方骇:“竟有这种剑法!”怎敢挥刀削落,呼的发足蹬于乐逍遥胸口,借势弹躯后纵。
    乐逍遥反应稍迟,猝挨一脚仰摔。那蒙面人半空里翻个筋斗,竟又挥刀向他跃去,身法之奇,亦殊常类。乐逍遥倒在地上,急难再蓄成招,见刀光又至,方要提剑招架,手腕却挨一踹,臂为之麻,宝剑脱握而飞,嗖的插在南海侏儒两腿中间,仅余寸许便破其裆,把那侏儒吓个愣。
    蒙面人腿法之快,连那老僧古柏嘴舌亦转不及。乐逍遥本想另取木剑迎敌,唤咒不应,才省得木剑早交粼儿持以防身。因此稍碍,更连风魔神腿都来不及施用,何况他提不成内力发腿对踢。眼看快刀斫落,似唯束手待毙一途。忽然啪一声响,蒙面人脸上飞粘一团烂稠物,鼻嗅臭味,便知是何。乐逍遥亦挨些溅,皱鼻叫出名目:“尻!哪来的‘米田共’……”虽是寻常一沱“米田共”,居然送出偌大劲道,把那蒙面人撞得晕头转向,刀偏斩墙。朝后跌步未定,耳听得连声飕响,又有飞棘撒射而来,总算避闪及时,教乱棘擦身嵌插巷壁。因惮侏儒乘机再袭,蒙面人吃急之下顺手挟持那缓步行走的幼僧,当作挡箭牌。
    乐逍遥刚爬起身,便见蒙面人横刃架于幼僧喉下,嘶声道:“谁敢妄动,便先宰了这小秃驴……”眼看同门竟落歹人手上,小沙弥急得不知所措,南海侏儒却没放心上,说道:“老子又不识得那小秃孩,却要挟不了我!”乐逍遥担心他又撒射铁棘波及无辜,移身挡在中间。皱眉瞪着那蒙面人,说道:“架势堂不会当真这么下作吧?要剁人尽管冲我来!”蒙面人仍挟那童僧不放,背靠着墙,桀然道:“杀光你们这班外乡人,为河西郡报仇……”这句怨毒之语未待说完,突转痛呼。原来童僧掏兜里的沙土甩一把在他脸上,顿时两眼钻痛难当,急睁不得。
    没等众人叫一声好,蒙面人提刀抹向童僧脖颈。乐逍遥刚捡回宝剑,返救未及,有物嗖的擦耳飞过,只听一声惨呼嘎然而绝,转面方见蒙面人脸遭飞棘贯穿,钉于巷墙。提刀的那只手却嵌一枚玉骨钉,腕脉先断,刀已坠地。这暗器似比铁叉棘还快!
    小沙弥抢将上前,抱起那童僧。至此众人心神方定,刘伯温只道玉骨钉乃乐逍遥所发,心下生佩,揖毕改瞧蒙面死尸,叹曰:“不管怎么说,这种人渣也算死有余辜了。”乐逍遥察看童僧无碍,想起那枚玉骨钉,觉非南海派之物。未待转头寻视来处,只见侏儒挤凑在旁,掏一黑盒揭盖,说道:“不知化尸水掉哪儿去了,还好另备得有一盒销尸粉……”刘伯温惊:“连这都有,你……你是干啥营生的?”侏儒:“哦,我是杀手。忘了自个介绍一下——魏忧牙。”
    刘伯温叫苦不迭,事已至此,只有帮忙把风,好让魏忧牙料理尸体。乐逍遥转望身后,因见少了两人,兀自纳闷,古柏和尚立巷口眺曰:“那挑屎的施主怎么拽着平四姐悄悄走了呢?”抓了抓后脑勺,喃喃称惑:“片刻之前还在这儿,转眼就去得没影了。这种身法……啧,许是老纳花了眼罢?”
    乐逍遥亦感奇怪,走过来望时,巷中人影已杳。经此一事,这干人哪有心思还想吃云吞?刘伯温尤为忐忑,教曰:“化要化得干净些,不要留下手尾!”魏忧牙:“除了你脚踩的那根尾指,眼前哪还有尸体可化?”刘伯温哎呀一声抬脚,随即低头,看那根尾指化脓为水,渗入土里,消失无余。众见那侏儒只往每个死人伤口撒一点儿销尸粉,转眼工夫竟化去残骸,除了风里遗腥,别无存余。都感惊讶:“世上竟有如此奇强化蚀药物!”
    南海侏儒满地乱寻,自感怅恼:“却找不着那瓶化尸水了,可惜之极!可恨之至!”伯温慰之:“许是你刚才连它也一古脑儿化没了罢?”魏忧牙恼道:“再吱吱歪歪,招得老子恼起,连你这书呆子也一并化掉!”伯温连忙走开,同乐逍遥厮礼互喏,曰:“适才见好汉仗剑救人,大有仁侠古风。基梦寐以求,便是结交此辈豪杰壮士。”乐逍遥对此人早已慕名,还礼道:“逍遥儿只是一游子,哪算什么豪杰。刘公子盛名,却是‘如雷贯耳’这么震!”刘伯温大喜,执其手摇曰:“连你都闻知我名,可见这些年四处发帖子究没白撒。然而基除了通些韬略、谙些兵法、知些天文、懂些地理……”历数了一大堆他会的名堂之后,才谦虚道:“……其实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了。”
    乐逍遥笑道:“同你们文人说话真有意思。”刘伯温想起一事,拉着逍遥手道:“傍晚仙客来北楼‘醉今宵’斋有筵,乃江浙文友为基庆贺置席,你我相见如故,仿佛梦中高山流水,衬托出伯牙与子期早已有约,请务来一会。”乐逍遥随口笑问:“庆贺什么?”心下却自纳闷:“仙客来还有个北楼?我住的那家客栈破破烂烂,有啥可筵的……”刘伯温低声告知:“基获朝廷恩典,得一官半职,便是为此庆贺。到时你务必要来……”
    乐逍遥见他如此热情好交,心亦喜之,岂有不答允之理?焉知刘伯温自有小算盘:“昔包龙图结纳游侠展昭等义士,得为臂助,做下一番传颂民间的事业。如今基也出山了,须得招揽这等样壮士留于左右,助我肃贪安民、大干一场,仿佛前朝包拯般四处斩人……”此时犹是心寄仕途,只盼学那包龙图,交结乐逍遥欲为己用,除此而外,倒也出于喜好这少年之故。
    史载,刘伯温获任元浙东行省都事,旋因反对招抚方国珍而被革职,返乡青田自组武装。元至正二十年三月,见朱元璋于建康,献先取陈友谅之计。闰五月,陈友谅反击,擒杀朱元璋部将花云,进攻建康。
    后话不表,且说当下。刘伯温道:“此巷不可久留,免被巡骑撞个正着。”乐逍遥亦这般想,只听小沙弥因陀罗道:“咦,不是苦师叔背着你么?如何剩个背筐丢在角落里,他们人呢……可别出事才好!”却是对那幼僧顿足于旁。
    乐逍遥想起先前曾见奇事,遂问:“今晨那些人到底都怎么了?”既已晓得背剑小童季鹤节位份尤高,众人均朝他望。季鹤节道:“只因一个缘故……”乐逍遥本已猜想那些江湖人绝非无故群哄而跑,只未明何因,方要聆听释此疑团,忽簌一声掠风微响,小道童竟从众目环视之下平空消失。
    巷中各人均猝为惊愕,乐逍遥反应究快,随那道袂风掠颊之势,转首望见百尺外楼头有一青袂稍栖,提着季鹤节小小身子飘立飞檐一角,目光回眺,送一语俏冷冷,却似嘲笑:“姓乐的小子,咱们又见面啦!”一时之间众人纷咦,举目寻视。乐逍遥怔得一下,未即省起,楼顶那人又提声说道:“有本事追得上我,便不把这小童儿丢下去。”说完,作状便要松手摔那小道童。众知季鹤节究因年幼,轻功尚未有成,倘从高楼摔下地面,不免要损手折脚,甚或跌死。见那青袂人如此作势,都吃一惊。
    乐逍遥忙道:“别摔……”楼顶那人并不理会,拎着小道童迳自掠走,似料乐逍遥必来追赶。刘伯温叫了声苦,问道:“却又是谁?”乐逍遥未暇多答,只一抱拳,快步追去。先前奔跑之时,所需甩掉的仅是等闲公差,他无须尽展轻功之能,但那青衣人身法高妙,因虑遁入笼城早雾之中,竟致失去踪迹。由不得乐逍遥多想,一撒开脚,便似装了风轮般快速无比,直教巷里刘伯温、古柏等人纷皆揉眼称奇。
    那日在寒山寺外,乐逍遥已曾领教西北轻功“信天游”妙术,当下纵凭婪云腿追随,究因青袂先掠,飘隐雾檐烟垣淼处,他沿巷驰随一段,竟失所踪。倘然仅是比快,乐逍遥未必不及,却跃不上屋顶,心中懊恼:“她为啥来逗我追哦?”本不想追随,只恐那人邪气发作,当真窜至高楼摔小道童下来。
    其时姑苏不仅港道纵横、拱桥处处,更是城绿苑幽,遍布园林。乐逍遥提气腾高不成,徒然兜街转巷,怎知那青袂客挟季鹤节逸往何处?正觅至晕了头处,不经意抬眸,触目前边枫树干嵌物银绽。觉似一朵花,走近观看,原来是蜀葵花簪。
    昔曾听二娘说花:“一月水仙姣,翩翩不浊尘。二月梅花俏,凌寒傲雪贞。三月桃花娇,笑春百葩衬。四月梨花飘,筎酽骄若嗔。五月牡丹窕,国色天香称。六月月季妖,妩媚含刺赠。七月蜀葵腰,欲扶柔云枕。八月荷花摇,碧波映浴神。九月桂花妙,秋瑟馨愈真。十月芙蓉茂,独殿群芳阵。十一菊花笑,霜恶节自珍。十二茶花潮,恣艳岂甘斟。”
    乐逍遥想:“霍姑娘到底要搞啥鬼?”既见蜀葵,已知留簪者是霍小玉无疑。却寄一叶薄笺钉于树干,秀字娟娟,赠句曰:“灵岩浣花池,馆娃赏玉处。”逍遥晕:“玉有啥好赏地?”他肚里文墨有限,怎知此语何意,拔下银簪先揣入怀,见那片粉笺背后另留有句,却刻树皮之上,似以簪针划就,若非站近拔簪时瞅见,难以窥察。谓:“舶来有秘物,携之换鹤童。三更不眠夜,思君盼独晤。”随手几言若诗,意尽其中。
    乐逍遥看到这几句隐藏玄机,心念暗动,擦去树皮字迹,收笺自思:“她这些花花小肠,我不是很摸得透,且拿回去问问粼儿便知。”霍小玉既留语邀约,料想当下决然不会让他觅得着。他四顾悄寂,雾苑空濛,委实无从寻起,暗想:“她该不会又玩什么隐形匿踪罢?但既有得换,鹤童一时尚无摔死之虞。”
    总算还记得路,寻回下处。果然此城之昼,又不同夜里光景。少了些末世阴森,却多了几分虚幻。沿途但见处处有卖寿木殡材,乐逍遥犹记二娘称出门遇此不吉,连忙走避。拐个弯步入民宅巷坊,又见各家百姓早起焚香户前,将彼此置备的金箔纸元宝拿出来烧祭,均是满脸虔诚乃至疯迷,合家老小齐朝烧着的金元宝磕头跪拜,口里念念有辞,嗡声纷祈:“财神老爷,佑咱发达。元宝通神,保咱中彩……”诸如此类,更有神似着了魔般。有官绅路过,欣喜鼓励一番,没忘了宣告:“告发魔教妖人,可领花红比摸彩越发丰厚。”又即巡视前行,在轿里交头接耳,同僚间窃笑得计曰:“合该如此一心求利忘义。只要天下百姓沉迷此中,专于追财逐利,便不受坏人蛊惑起来跟咱过不去……”
    乐逍遥省起:“夜里曾见各户均剩烧祭之炭四处飘,还以为祭神拜祖呢,却是满城拜金!”穿行在一片片迷妄拜金的人丛间,耳际开彩加注的赌博之声更加喧嚣不绝。他觉扰得头大,一溜烟奔。
    不觉置身一个檐门遍挂红灯笼的街区,丝竹靡迷,奏送风光旖旎,隐含诱惑。逍遥儿闻韵律萌思:“此区居民似乎爱好音乐哦!左近应该有乐器行,我給粼儿作的那支箫喷不出声的,还是另买来送她好使些。”揣此念头留心寻会儿,果然撞着一间乐器店。
    “箫有多种用途,”满脸怪笑的粉面老儿领乐逍遥选箫,果然琳琅满目。叨之:“长箫有长箫的用处,管箫有管箫的吹法,洞箫顾名思义必须要有洞,若是自个吹,外观并不重要,要紧是好吹,若要赠送爱乐之女,选购以纤长细秀为宜,最好不要送既大又粗黑妈妈那种,然而女若口味奇重者除外,当我没说……”
    乐逍遥忽有所见:“哇!这有好大排许多硬管撮合一起的,又是啥玩艺?”粉面叟:“真正的箫。亦即最古时候譬如春秋,用许多竹管排在一起做成的乐器才叫‘箫’,如今的人一味图省事儿,啥都偷工减料,箫剩一根竹管了。你要不要搬这古箫回去玩玩看?古董货噢!八万贯算打折卖……”乐逍遥:“省了,我没车搬走这么大玩艺。”那叟又引:“要不这根?纯玉做的……七千文。”
    乐逍遥自个有谱,不理店家花言巧语游说,选一支纤盈碧箫把玩,心中欢喜:“瞅来瞅去,就只这根配得上我家粼儿那等俏。”店家哄高些价位售出之后,心里暗哼:“真没眼水。此箫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北方客人寄我代销的,谁也验不出何料制成,把在手上无甚份量只是发虚,又忒难吹奏成韵,瞅着不似好货。”乐逍遥卯足气力吹一口,“呜”的一声怪鸣响过,连粉面叟猛不丁也吓一跳,转头四顾:“什么声音?”
    乐逍遥暗喜:“这根果是有声音的。”收揣入怀,又去拣一支黑黝黝带些异鳞纹的长箫,瞅一眼问道:“顺便了解一下,这根多少钱?”说完作势出门,粉面叟谅他已不再买,随口冷哼道:“这支是渔民捡来贱卖的,搁我这儿好多老客都嫌形色难看,更离谱是闷哑吹不响地。再搁几天卖不掉,我定扔了它,只可惜那十文……”乐逍遥突然转回,抛十二文于柜台,拿了黑箫便走,强抑心头怦怦之跳,撂话道:“多給你俩文算利头。”
    他随粼儿这些时日,多少已知些乐器名堂,看那粉面店主反似外行,只不拆破,不动声色地敷衍一会,购得两支不在推荐之列的箫子忙溜,免那老儿生悔加价。到得外头,边走边看那根尤其沉重的黑鳞长箫,暗道:“这根虽没萧乘龙的‘龙吟虎箫’那般神奇,但也瞅着别致,十二文且将来玩玩……”思及于此,心有些痒:“若我也能似萧乘龙般会吹些好听曲子,那该有多惬意哦!”
    只见一人端碗面条坐街边板凳,每当有男子路过,赶忙搁碗于凳,起而招徕,不外乎拉拉扯扯,拽手咬耳,低语侃价。过客被其纠缠不休,愤而甩手道:“有你这么搞的么?大清早诳人进去睡……”乐逍遥闻声望之,不意得个惊喜:“这厮……”书航:“尻!瞅着门前冷落鞍马稀,快没几天面条可吃了,只收七折你还不干?”客人摔手迳行,警告曰:“别再缠,不然抽你龟尾子!”
    终究无人光顾,剩那徕客的在路边忿忿低骂:“你们全是龟尾子!哼,有什么了不起的……”转面却与乐逍遥打个不尴不尬的照脸,书航一怔,随即蹦跳欲闪。乐逍遥拉之曰:“别跑!”书航朝他脸连吐唾沫,趁机挣脱,跑开几步,掏弹弓回射。乐逍遥摆头避过,无意间瞧见街檐挂有招牌写明了是:“箫后逍遥居。”旁边另邻若干徕客字号,诸如:“姑苏乐逍遥。”他不禁奇道:“书航,你看这些怎么回事?”
    “尻,还拎两根棍子打上门来了……”书航盯着乐逍遥新买的两支箫,急没瞅清,又溜得远些,拉弹弓方欲射击,背后门里有手握一只木屐伸出来,啪的打他脑袋,内有婆子骂道:“老娘雇侬来招呼客人光顾,可没少煮面饲侬!怪道说打侬坐这儿以后,客人都不上门了,原来使弹弓赶客……趁老娘没恼起,还不好好招呼他!”不由分说,发蹄踹书航回至乐逍遥跟前。
    乐逍遥将箫收藏入乾坤袋,问道:“咦,你在这儿搞啥鬼?”指一指头顶牌号,书航耷拉眼没瞅,哼道:“这不都做买卖混口饭吃吗?哪像你成天游手好闲!”踢了踢隔壁铺子门柱,歪着嘴道:“这家是导人游览的旅社,字号跟你名儿般毫无创新感!”随即拉乐逍遥移足立于“箫后”名下,端面大口吃,俩只小眼在碗沿溜溜转闪。“跑来干啥?”
    乐逍遥奇道:“真想不到你会在这落角处厮混……具体搞啥营业?”书航左手端碗,右手抠鼻,曰:“烂船也有三寸钉。我没那么好栽——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没种也行?”乐逍遥一时莫名所以,但觉好笑。想起书航本是追随拓跋英杰、凌钰筎一伙,因惑:“怎么跑这儿单练了?”此言勾起书航满腹怨恼,先唾一口于地,恨恨的道:“他们不让我跟着。哼,有啥了不起?”三两口刨光面条,撂碗曰:“撞你更没好兆头,又来害我是吧?”
    乐逍遥啧一声,方道:“离他们远些也好,我瞧苏城必有事儿……不如回乡下去罢!”书航冷笑:“孬……好啊你先回。”说完照胸一推,瞪眼道:“没事走远些,少在这儿碍人营生!”门里婆子又嘿出声来:“哎哎!我说怎么又赶客呢,侬这样是没有面条吃地。”书航只得强颜堆欢,哈曰:“哥儿揣俩根棍子来找我,究有何贵干哦?要不上楼歇会儿?”里边扔出木屐打他头,婆子又骂:“怎么教侬都没些长进!”
    书航急:“哥儿你别砸我饭碗哪!这活儿不好觅得……”压低话声几近央求,且朝乐逍遥连使眼色。“面碗,”乐逍遥纠正一声,仍站不离,问道:“最近你还玩不玩鸡?”书航苦着脸吊眉曰:“这话该是我问,你要不要玩?”乐逍遥大眼溜圆,道:“当然玩!你来不来?”书航小眼闪烁,撇歪了嘴曰:“哥你上就行了,我給你看着。”乐逍遥沉吟道:“既然要玩,得找些鸡来赶紧练练。你有没路子?”
    书航嘿嘿的笑道:“找鸡?问我就对了……”逍遥卯其头,曰:“那还不赶快?”书航眨巴小眼探问:“本地货还是外乡货?”乐逍遥摸后脑勺笑:“有分别吗?”书航曰:“当然分别大得倍儿鲜明!本地货就只会侬啊侬的,外来货就是你丫你丫挺,抑或偶怎么地偶咋地啦,或是俺那啥你那啥……”乐逍遥听得头大,唯拍书航瘦削肩,道:“随你!怎样有搞头就怎样搞……”书航喜滋滋道:“又有面条吃了不是?诗曰:野径云俱黑,停车坐爱枫林晚。鸟宿池边树,隔江犹唱后庭花。僧敲月下门,日破云涛万里红。晓看红湿处,蓬门今始为君开。”书航念乱诗,引得逍遥夸:“哇啊,书航你很‘阴勃’哦!”
    书航心下暗笑,打响指率着走,招呼曰:“只管跟着我。”乐逍遥一心记挂着帮那捕蟀大叔,因虑事难,委实煞费踌躇,脑中别无杂绪,只道书航这就领去挑选斗鸡,欣然从之,心想:“没想到如此顺利,看来跟钱王斗鸡这一关,有书航相助便能过得去……”书航同暗门里婆子嘀咕几句,奔来说:“随我来,这边拐个弯就到。”乐逍遥不虞有他,但见书航显得诡诡秘秘,又奇:“告了假啦?这就要去哪处挑鸡,路子怎如此隐蔽哦?”书航反手贴于嘴边,咬耳悄告:“哥你有所不知,最近来个傲三郡主坐镇州衙视事,做公的为迎合女帅欢心,扫荡街头倍儿殷勤。好多鸡只得转入地下了……”
    为免乐逍遥得暇生悔转念,书航一路嘴不停地引扰:“前些天找到这活儿对付着干,只图有碗面吃,瞅着隙儿就往外溜,呵呵……哥儿,先前见你揣那两根棍子啥用场?让我猜猜,想是要躲巷角等路人经过时打闷棍,敲晕了好抢劫。没错吧就是这样,你呀你……”乐逍遥晕曰:“哪有棍子?是新买的箫,不信你瞧。”书航掴开他手,懒得瞧:“扯吉爸蛋!就你那点音律素养,还玩乐器呐?”
    乐逍遥笑:“你懂的曲儿多,有隙时教几首罢?或者找个会玩箫的人点拨点拨,我说真的。”书航眼珠转闪道:“好啊,转眼就給哥儿你介绍一吹箫老手。”说话间到得一处有青砖小楼的院落,书航引他摸黑走暗,拐个弯廊上楼。乐逍遥兀自晕头转向,书航照背推他入一道门里,扯嗓曰:“蕊环姐,这是我哥儿们,好生招呼着!”又对逍遥说:“哥你先入,过会儿我再来唤。”楼中光昏影暗,乐逍遥两眼一抹黑,门已在身后闭合,他想:“书航要上哪去挑选斗鸡?”闻听门锁扣合,笃一声低磕,书航已无动静。
    鼻际刨花浓香熏得头晕,乐逍遥正满屋磕碰,忽觉阴影徐徐笼罩,走来一个膀阔腰圆的妇,虽厚抹粉脂,仍掩不住四旬开外的横肉。来回掂量乐逍遥,眼放异光,犹如逮着了小鹿犊子的熊。见这少年面色惶惑,妇笑:“小爷休慌,等完事后书航自会返来接侬。呵呵,倘若天天都是侬这样儿的,岂不爽呆了我?”笑毕舔嘴露馋,眼光婪婪若欲来攫。
    乐逍遥退几步靠墙,定了定神,问:“他去哪了哦?”妇搔首弄姿,在昏灯下吃吃的笑:“不是说等会儿再来唤侬么,小爷却跟这装傻来着!”乐逍遥忖道:“想是他去找些好使的鸡了,等会儿也无妨。”见那妇虽朝自己一迳挤眉弄眼不休,神色倒也友好,况岁数已有一把,谅无古怪。乐逍遥心情遂定,回以微笑,暗想:“以前听说他有个远房表姐住在城里,原来带我到了他表姐家。”那妇起而拉扯,殷勤道:“瞅侬还傻愣站着跟木头也似,岂不闻?人趁少年须尽欢,莫使佳人空对月。天生你‘柴’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乐逍遥不意此妇随口成章,抖着横肉居然吟出诗来,由衷称佩曰:“书航表姐果然有一套!”那妇裂开血红大嘴,侧卧牙床乐呵曰:“岂止有一套?当年谁没听说过我李蕊环色艺双绝,嘴衔洞箫无须遮面,单就一曲成名作‘浪淘沙’已然唱红大江南北……那时你还没生。”乐逍遥惊喜曰:“有道是找得着不如撞得巧。原来表姐竟是曲艺前辈来着——正好交流一下。因为我准备开始学箫!”拔箫欲练,忽感裤落之声悉悉利索,低眼瞧是那妇竟蹲于下边张罗,逍遥儿愕:“干什么?”妇仰脸曰:“咱最烦光说不练,废话少扯空谈误锅,这就开揭吧你!”
    逍遥儿起疑:“大姐你的箫呢?”妇抛眼曰:“不是在侬身上吗?”说完便扑将上来,按翻乐逍遥,势若饿虎也似。乐逍遥正自挣扎,几条纹身大汉突然破门而入,为首一人满脸怒容道:“哪儿来的小淫虫竟敢非礼我妈?妈,侬要不要紧?”乐逍遥拽裤坐起,迎面嗖嗖投来两斧擦耳嵌墙,愕道:“这……这个不是书航表姐么,怎又成你妈了呢?”妇趁机翻滚于旁,蓬发大哭:“吴瑞,我苦命的儿!今遭此劫,却教你娘焉有脸见人哎……呜呜,糗你妈了得!”为首那汉怒道:“兀那小賊,左近谁不晓得我没尾熊吴瑞的手段?竟敢闯进来侮我老娘,你是不想活了!”捏拳操掌,正要上床暴打,妇人连忙抱扯其腿,嚎曰:“闹大了叫娘怎么见人呀,我的儿哎!”那大汉便刹拳不击,恶瞪乐逍遥,粗哼道:“那就识相点,小子!把你身上钱财拿出来赔我老娘,不然教侬从这窗子横尸出去……”说完率众逼来。
    乐逍遥申辩不得,被一堆恶汉操家生冲进屋堵门,明晃晃刀斧乱眼,窘余兀觉慌神,闻言才晓得床边有窗,刚转头望时,几根短斧笃笃投插身旁,眼看势迫,岂容迟疑,砰地破窗撞出。那伙泼皮拔斧左手抛起,右手接绰,又嗖地投掷,有的钉于窗旁,有的飒然追射乐逍遥背影而出。
    “蓬”一声响,乐逍遥落于楼下,着地翻滚未定,泼皮汉纷纷朝院中扔斧。他见势恶,未暇想明此何缘故,咕噜爬起便跑,那伙泼皮乱声发叫,持械跳窗来追,虽仗人多,怎及乐逍遥快?他蹿离后院,越墙翻到大街,待见两腿光溜,才省得跳窗时被那妇扑来扯掉了裤子。他恐惊扰四邻,闹至见官反而辩说不清,如何敢回那青砖陋楼取裤穿还?
    但听一阵蹄声兜转而近,有语娇脆:“唐枫,昨晚要不是有你们接应,我定然一剑砍死那官兵……嘻嘻,友定叔岂非气晕了头?”乐逍遥奔势正急,一时刹不住脚,群骑已转出街岔口,伴以拓跋英杰之声:“唐三公子既说是来参加峰会,如何不迳直去武林城等候各门派前往会合?”语含不快,闻者皆觉。
    一人操着川腔,道:“老太太有书信要小弟面呈凌世伯,是以……”拓跋英杰冷哼道:“到了武林城,不也一样有机会面呈凌盟主?”因怕唐枫颜面下不来,楚香玉含笑圆场曰:“阔别数秋,唐三哥必是想念大小姐得紧了,先进姑苏城来瞧瞧也无妨。”拓跋英杰又哼一声。
    唐枫道:“确因事急须先面禀世伯……”话未述毕,便见一伙泼皮乱挥刀斧逾墙而出。拓跋英杰吃惊拔剑,勒骑叫道:“有埋伏!”乐逍遥欲避不及,前边群骑已至,背后泼皮追缠亦近,纷甩捕犬套索来捉,吆曰:“只拿那采花贼,不干旁人的事儿!”凌钰筎闻声投眸,见乐逍遥衣不蔽体地狼狈过街,大小姐妙目圆起,咦:“这不是……”
    旋有一老妇攥被单掩胸而出,亮相时先露一腿白花花,引众侠眼光来瞅,随即扑倒门边,呼天抢地:“没天良啊!这贼……”口喷怒沫,发指朝乐逍遥背影戳戳点点,哀恸欲绝。楚香玉等人见皆呼奇:“不是吧?连这么老丑的也……”乐逍遥无言唯溜,许多泼皮尾随不舍,终不比他身手快捷,只难近得。凌钰筎本来兴致勃勃,睹此眉头悄蹙,勒缰侧目冷觑,一言不发,拓跋英杰从旁觑觉她脸色变得苍白,显是心情有异。他暗感莫名焦躁,提鞭指乐逍遥身影,说道:“连老妇人都不放过,可见这种人下贱无耻至极。筎妹,既让咱们撞个正巧,索性帮百姓拿了他,为武林除此败类……”
    当此情形之下,究因亲眼所见远胜耳闻千言万语,由不得凌钰筎不信以为真。看那妇襟开裙裂,面有抓痕,倒在其儿怀里哭得死去活来,情状甚惨,而乐逍遥连裤子都没着落,一语不发只是慌忙走避,身后追者群情激愤,各路街坊闻风来围,如打过街之鼠。凭此足知适才发生何等样可恶之事。她摇了摇头,目有鄙夷不屑之色,蹙眉道:“我不想再看见这种人。”眼看乐逍遥溜入林园,拓跋英杰不甘就此放过,犹欲言争,凌钰筎移开目光,提鞭说道:“别忘了咱们还有要事须赶去武林城。”言毕落鞭打马,啪的一下火辣声响,坐骑吃痛飞驰。
    乐逍遥想起乾坤袋里新备得有替换衣物,籍树木遮挡身影,取裤穿着。虽然懊恼无已,庆幸箫子未丢,收入宝袋。耳听动静悉索,众泼皮越篱翻垣而入。语声传来:“瘸賊躲哪儿去啦?可别白追一场,没得好处……”乐逍遥不愿纠缠,方欲离时,又听一人恨恨道:“都怪你们不先封紧门窗,却叫他往后院溜了。书航说此人身上揣有许多财宝,如此走脱岂非可惜?”
    因见刀斧乱晃,乐逍遥头移至枝叶密处,心想:“原来那家不是暗窑这么简单,却打劫来着。外乡客但入圈套,多半难免不栽……”他只想回去与粼儿会合,屏息静气等待那群泼皮寻往别处。又听得众泼皮步踩落叶乱觅无着,语声懊恼:“往前是戒幢律寺西园,院墙高阻,没了去处。那瘸子难以躲藏,多半另溜他处。”又一人说道:“想是又上了书航的当,小瘸儿怎么看都不像私揣财货在身的,却害咱空欢喜一番,回头定寻那厮晦气!”
    乐逍遥知自己剑锐招险,每斗至恶时,稍有把持不住,难免伤人,甚或更危及对手性命。心存此惮,除非万不得己,委实不愿与人厮打。既怀息事待宁之念,唯屏气悄蹲于树茂石深处,借假山遮蔽行藏。但听到此处,不禁为书航处境生虑,身动欲出,脚下有石滚落低处,发出声响。
    众泼皮闻声皆呼:“在这儿了!”乐逍遥叫一声晦气,只得奔出,觅路欲窜离林苑。十来个泼皮持捕犬杆当先来捉,后边二三十人挥斧守定四下出路,纷喝:“小淫狗,识相便将身上财货乖乖献上来,不然教你死得难看!”乐逍遥正忙于避,忽听左近树后有语锐然侵耳震撼:“声名鹘起的乐逍遥,不过撞上几个下三滥脚色,如何一味逃避,有如丧家之犬?”
    乐逍遥不预在此听到有人喊出姓名,心头一怔,背后有杆子穿叶急搠,将套索缠住头颈。众泼皮欢叫:“捉住了!”短斧左抛右接,纷欺上来。只道成擒,哪料乐逍遥摆头旋身,套脖圈索便脱。啪一声响,那持捕犬杆的人横摔而起,撞跌两名挥斧汉子,滚作一团。
    乐逍遥飒然收腿旁略,只听那人又即低哂:“玄神身法加上风魔腿,快诡有余,只没什么劲!”乐逍遥心道:“好眼力!但我内力提不成,又没想踢死人,少些劲道也没什么。”泼皮撩斧互投,换持稳当,随即又抛将过来,簌簌数响,本已觑准了乐逍遥立身之处,待掷斧出手,笃笃笃笃皆嵌树干。乐逍遥只一晃身稍跃,教悉落空,寻定语声锐然发处,忽动顽念:“让你尝尝这滋味。”猛然掠将过去,引得众泼皮投斧纷纷。
    他脚步不停,从那人藏身的一簇树丛间疾穿而过,飒地闪进假山影后。料在乱斧飞掷之下,树丛里那人必难藏身不出。果然他刚掠入假山之隙,飞斧纷抛进那团树丛里,却顷即返激而回,数名泼皮痛呼声起。乐逍遥伸头一望,见已掼倒三五人,肩、臂、腰腿嵌斧深凿。
    数十个泼皮一时未明所以,各挥刀斧,哄声掩拢。眼前齐皆一花,落叶烟水之间悄现一道人影森然。披玄布遮身笼头,宛如两河流域的游牧者。那人浑似未见众泼皮刀斧迫近其背,只朝乐逍遥所在的假山石丛,低眉晗目,问道:“考虑得怎样了?”乐逍遥乍为暗怔:“考虑什么?”犹未转念晰然,泼皮倒了满地。纷扬的飞叶飘落,仅只披玄布之人长身凛立,仰望风云骤涌,眸间冷漠无物。
    乐逍遥伸眼瞧清,始省:“双塔下那个‘八百龙’的什么四哥……”披玄之人觉察他似要溜,冷然道:“现下答应还未晚。”乐逍遥果有走意,闻言不禁又奇,抬脚未迈,回脸愕问:“什么晚不晚?”披玄之人缓缓扫视满地翻滚呻吟的泼皮,置若待宰猪羊,见其这般神色,乐逍遥心有不祥之感。
    池水粼粼漂黄叶,湖心一座重檐六角的亭里有钓者谓:“龙四的意思是,当下你手握生杀予夺大权。”乐逍遥兀自未明,寻声望眺湖心亭,心讶:“原来那边有个人……”蓬一声响,披玄者袍裾微摆,脚下一名泼皮未及叫苦,便摔飞池里。钓者晃手提竿,微笑道:“有鱼上钩了。”飕地曳甩银线,勾缠那坠水泼皮脖颈,拉出池面。
    只一晃竿,那泼皮连半声垂死惨叫亦发不成,银线划处,霎时头颈离躯,水溅未息,碧池殷漾一大片。钓者单手持竿稳提半空之中,垂悬头颅悠悠摇晃于乐逍遥惊眸里。
    那披玄者视若不见,袍裾又动,欲踹另一名泼皮落池。乐逍遥惊怒交涌,忙道:“住手……”话声刚出,那泼皮已摔池里,银丝又曳,飒然抹脖,亭角斜伸的钓竿提起,钩悬第二颗人头。
    众泼皮皆遭点倒卧地,虽吓得瑟瑟乱颤,却叫不出,更动不得,眼中神情惶恐绝望已极。那披玄者冷然觑向乐逍遥,道:“你叫‘住手’,但我并未动手,只动了动脚而已。”说完又踢一人坠池,看似漫不经意,袍裾微动,那泼皮飞摔竟逾数十尺远,钓者钩悬第三颗首。
    乐逍遥想这干泼皮或许罪不至死,岂忍见皆丧命于自己眼前,当那披玄者又欲踢人落水,他终是按捺不住,绰剑而出,到那披玄者跟前,忿道:“何必拿别人性命要挟我?”披玄者晗目低哂:“你是亡命之徒,对自己生死似并不如何在意。但你又存妇人之仁,所以……”袍裾簌地一动,乐逍遥转头望见钓丝又缠一名坠水泼皮头颈,究不及其快,难以跃去抢救,急道:“且容商量!”
    亭中垂钓者持竿未发,于笠下翕口微谓:“恐怕没有商量的余地。”说完手又挥晃,乐逍遥见其狠决至此,难抑急怒之情,伸剑指向披玄者咽喉,“剑一”顷即成势,逼住那人要害,说道:“这不就有了。”垂钓者刹手凝竿,身旁齐整摆那三颗人头,仍悬第四名坠水泼皮于钓丝末端,微微一哂:“似乎有点开窍了。晓得用剑说话才算份量……”
    树梢飒一声响,倒坠刃芒悬空疾落,抵乐逍遥脑门芯即止。俟当受制,乐逍遥抬眼方见有一名八百龙剑士脚勾树枝,悄然倒挂头顶上方。披玄者道:“第一个选择,你若想保全这些泼皮性命,须先拿出打败我们的本事,并且杀了我。”
    乐逍遥一听便忖至绝处:“此人武功似比耶律强雄也差不到哪去,又仗有伏兵势众,足以乘绊我片刻杀光这群泼皮汉。我内力难驭,打是打不出希望的。况且我又不想杀人……”摇了摇头,凝剑不发,抑恼道:“似乎还有第二个选择。说来听听?”
    披玄者视若不见逼喉之剑,晗目如故,淡然道:“不问为什么,只管跟我们学武功,然后帮我做一件事。是你的第二也即最后一个选择。”乐逍遥虽有所料,再次听到此言仍难置信,惑道:“这么好?为啥?”亭里钓者又作势扬竿抹那泼皮头颈,乐逍遥见急唯道:“先别!我答应何难,只不知要我做啥事?若是为你们杀人,决计不成!”钓者止势问道:“为何?”
    乐逍遥蹙眉道:“我没杀过人,活儿做起来没你们利索,反而……反而坏了你们的事不是更糟?何况找我帮着杀人,怎比诸位狠绝?还不如你们八百龙自行下手……但最好还是谁都别杀人。”说到此处,心下越发明确,八百龙要他去干的事绝非杀什么人。果然钓者微笑自揭:“既然你的底线是不杀人,只管放心,届时要你去做的事情无涉人命。”
    乐逍遥心头稍宽,但问:“究是何事哦?”披玄者冷冷道:“从眼下开始,你每多问一字,我们便在你面前杀一人。”乐逍遥心刚凛然,披玄者提指推剑尖移离喉前,桀然道:“街上多的是可杀之人!”事已至此,乐逍遥怎敢多问,唯有答应:“那好。且先放了这满地人罢!”披玄者拂袖连挥数下,看似风轻云淡,先前点倒在地的那伙泼皮纷摔丈外,翻滚甚远,起时个个嘴歪眼愣,傻呵呆行。
    乐逍遥见状奇道:“怎成了这般模样?”钓者抛飞那坠水者,微笑:“从此行尸走肉,活着也是白痴,不至于泄露适才之事。”因见乐逍遥脸色恻然,钓者又道:“不过他们再也无法害人,有何不好?”乐逍遥哼一声,暗觉此言倒也无可辩斥,看那帮泼皮竟成此状,一个个宛如游魅般在园林茫然晃悠。八百龙的狠决手法,越令他心笼寒意。
    披玄者突然探手按肩,教他一惊转顾,近瞳瞪视,冷然道:“今起每下半夜,我们在‘一线天’等你。倘敢来得迟些,便要你那帮穷哥们的脑袋!若是反悔爽约,你身边那小姑娘就别想活了……”没等话毕,乐逍遥已即凛然,霍地提剑指住那人喉间,怒道:“她怎么了?”披玄者视若不觉,依然空漠如故:“现下自然没事,可他们生死只系于你一念之间。”
    乐逍遥持剑逼指未移,因虑一干朋友处境,心弦难以宽弛,说道:“要我帮你们作事,须先放了我的朋友……”披玄者截然道:“却要看你有没本事打败我们,赢得你那帮朋友性命当彩头。”说完,信手弹指,叮嗡长响,乐逍遥所握之剑震脱飞出,插入池边碑石,仅剩半截剑柄于外,良久犹颤不止。
    乐逍遥虎口流血,一时吃痛难耐,半边胳膊竟似震断筋骨一般,此时方晓披玄者之强,远胜于昔曾见过的大天龙辈,凭他现下情形委实无望战而胜之,要救萧乘龙、徐达一干人,靠不得硬逞一时之勇。他只得暂抑此念,想到一惑难憋,不禁脱口问道:“要我作什么事,现下便做得,何必跟你们先学武功?”
    披玄者本已走了几步,脚步悄驻,背对乐逍遥惑投之目,冷冷的道:“因为你现下的三脚猫功夫,不足以办成此事。”乐逍遥一怔,犹未反应过来,披玄者随手承接空中飘叶,唰地一挥,树叶横射,嵌入刚爬至池边的那个落水泼皮眉心,顷教破颅毙命。
    乐逍遥吃惊转望,只听披玄者语撂耳边:“我说过,每多问一字,必送一条命!”其声未消影已杳,林苑只剩乐逍遥一人犹自愣立,那几名八百龙的人瞬间竟逸无踪。再望湖心亭,唯三颗头摆放横栏上,钓者不知何时先已去得没影了,乐逍遥瞠然一会,依稀记起此人似曾在双塔下自称姓羊。
    越女剑横贯池边岩石,乐逍遥过来拽拔时,始见岩刻“放生池”三字。宝剑恰恰插在“生”字中间。他使劲一拔,石裂开来,由而想象那披玄者随手弹剑之劲,其威何甚,与傲雷专擅之绝艺“弹指惊雷”实堪分庭抗礼。
    “关东强雄一路损兵折将,”傲雷拾级登临看山楼,负手沉吟。“自兰陵渡至枫桥镇,麾下大天龙、盛天龙、霸天龙、老苍龙一班宿将皆丧,便连他的生死之交原霸宗、鬼胄道也被摩多罗、卫猎鹿所杀。策士高相龙下落不明,其子强锋有勇无谋。时下江南,‘八百龙’还有什么人随他左右筹谋?”
    鬼力赤阴着脸在旁垂手伺立,当王保保趋禀时,他悄退两步,躬背隐于傲雷魁壮的身影之后,一如既往地隐忍卑微。
    王保保从容应答:“除了佛笑痴新投耶律家,关东八百龙又增新援。来了一支生力军,皆双岛劲旅。据密报,先入姑苏者乃是位居辽东老四的狄青龙。”
    “蓝麟剑首,”傲雷眉关微紧,手在背后交握,闻听此名时不觉攥指成拳,转身面对王保保等部属,仅有其妹傲雪在后边留意到他手背凸泛青筋,而另一只手失抑般痹搐又复。鬼力赤得傲雪眼色,忙捧装盛冰片的小银盆恭呈。很少有人知晓,傲雷这只手昔因何人所伤,遗患至今,犹仍时常筋脉剧痛,是以左右随时备有冰块,供他旧患复发之时聊以镇疼。
    傲雷一时心潮澎涌,视若不见鬼力赤躬呈的冰盆,转面旁觑,看傲雪习字。她拈狼毫,在展案的宣纸上写就二字:“青龙。”
    “狄青龙文韬武略兼胜,曾以七策助强雄兵不血刃促成高丽廷变,饮马汉江。竟使太极王朝脱离大元帝国……”王保保慎言进谏,不窥傲雷颜色。“这个人不可小觑。”
    傲雷看手,已有三日不曾浸入冰盆,因知再多的麻木自己,隐患越甚难除,反而倍增苦楚循环。唯强抑患痛,决意与抗。这时他记起马君武昔年在旭日方城论剑之言:“每一次超越自我,有如春笋遇雨,砂粒成珠。”
    傲雪看其兄,从来深信风卷皇帜过大关,没有他渡不过的坎。即使将帅相逢,他仍有下一步棋。
    “这就跟下棋一样,对方每走一步,我就要考虑下一步怎么走。”傲雷微微一笑,言毕接过妹子手持之笔,在“青龙”二字前边添加一字。
    “杀青龙!”
    与此同时钱塘秋潮起,若迓一代枭雄。迎滚滚涛浪,长堤滩头仅置一椅。
    耶律强雄独自迎潮而坐,一半清醒一半醉,目送原霸宗、鬼胄道裹缠白布的遗体湮于潮浪,从此决别。
    远堤古塔之下,黑布披头者抚琴成韵,奏《渔父》“沧浪之水”歌,天地一片寥然。
    钱王按弦举目,看塔端风紧云骤。
    姑苏城里沧浪亭所挂风玲珑竟似遥与钱王保俶塔檐九九对“水玲珑”玄音互应。
    此为五代吴越广陵王钱元璙的花园,复廊外侧近水远山,内隅远水近山。园中山石相间,简雅素净,落落大方,为傲雪所爱。她不知昨日欢宴之间,此园主人因颂大元皇朝宛如盛唐光景,竟遭傲雷怒贬系狱。宿醉新醒,傲雷气犹未平:“盛唐之后便是五代十国。每当改朝换代,少则几十年混战离乱,更甚者多达逾百年山河破碎。语兆不祥,其心可诛!”
    看山楼建于园里一座假山顶上,登临可眺苏州风光。耶律强雄坐迎滚滚钱江潮时,傲雷便在看山楼听禀,他只看到表面一层,晨辉朝彩笼危城。终因位高孤寡,无法窥得更深。
    唯凭禀者密报:“许多应凌天昊所邀前来与会的门派不知因何奔涌城外,所去之地似是早已废弃的武林城。”傲雷锁眉沉吟,便连素称足智多谋的王保保亦惑:“峰会筹办之地应是姑苏山凌烟阁,此经探明无讹,何以突然转移出城?”
    “变生倏然,其中必有蹊跷。”中军董抟霄道,“本来明天就是峰会崇武坛揭幕首日,凌天昊在哪里?”禀者叩于地,答曰:“凌老儿从来神出鬼没、行踪无定,很难跟踪。”
    傲雷仰面看天,虽对关东强雄以及魔教严阵以待,成竹在握,此时突觉并非每一步棋都在自己忖握之下,至少有一个人的棋路令他总也不能悟解。莫名疑惧:“凌天昊究竟在搞什么鬼?”
    此样疑问在潮至之际,亦自耶律强雄心头霎间萌动:“这个老狐狸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旋即大潮排山倒海般涌来,卷起滔天浪垣,覆没涛前一人一椅。
    远处高麓八百龙群士奉命等候,遥睹此景,为之骇然震撼,蜂起不安躁动,唯保俶塔下琴送古韵依仍安逸祥和,伴沧浪亢然,随涛退舒缓。曲送旷遥,化若潮音滚滚。辽海诸士投眸连天长滩,但见潮落时人椅犹孑如初,强雄宛如亘古礁岩,端坐岿然不动。
    劲风送吟咏,豪气干云。诵曰:“朔风吹飞雨,萧条江上来。既洒百常观,复集九成台。空濛如薄雾,散漫似轻埃。平明振衣坐,重门犹未开。耳目暂无扰,怀古信悠哉。”
    待寻返先前那处檐挂红灯的地头,非但书航早溜得踪影全无,连婆子亦没在暗门里。若换作水浒戏文里武松之流遇此样事,必忿而操家伙去杀人全家,或似李逵般宰妇啮肉,古来中原所谓英雄好汉,作起歹事比番兵原也好不到哪去,盖因文化深处素藏阴狠劣根。乐逍遥除了懊恼,别无异念,惦挂粼儿,只得先觅道回两人住处。想到奇事一桩接一桩,心中百思不解:“八百龙本领比我强,还有啥事摆不平,却找上我?”有道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稍思那伙泼皮遇到八百龙所遭厄劫,心下暗寒。
    又忖眼前首先需作之事,应是帮那捕蟀大汉着手筹措斗蛐,头一场须赢宁财神;继而同钱王斗鸡,为第二局;再与陈友定水上赛艇,为第三局;此后渡江往北,须与“阿苏军”统将秃赤赌马。这四关乐逍遥无一有成算,思即头疼,不免后悔当初一口答应那大汉:“包在我身上便是!”
    因知难为,乐逍遥捏拳发誓:“尻,以后我要坚决学会说‘不’……”旁边一老汉推车,满载薪柴堆得高若小山般,叟瘦骨嶙嶙卯足气力,恁奈推车上坡不得,反而卡在巷口难以转寰,路人多是笑觑于旁,无一上前援手。乐逍遥一路发誓而近,见个挑担嫂指曰:“侬就帮个忙撒?”逍遥儿二话不说,便助那老汉推车徐徐援坡而上。刚才所发之誓,又抛脑后,只是挥汗淋漓。
    老汉感谢不迭,乐逍遥虽难驭内力,仗年少力壮,总算推那柴车登坡无滞。与那老汉随口叨了几句,乘机探听:“阿公,此地‘一线天’指哪?”老汉告知:“哦,便在城西南天平山上,却问这作甚?遮莫要去玩耍?那可不成!”乐逍遥推着车奇:“为啥不让去?”老汉眼露惊惧莫名之色,压声说道:“夜里城外那一带不干净,经常有人失踪。谁知怪石嶙峋深处,到底隐伏何等样凶险?侬莫去……”乐逍遥将信将疑道:“想是传说中的蛇精作怪了?”老汉推车曰:“这可说不准。街坊话凌老爷当下正忙此事……”逍遥咦:“凌老豆也会捉妖?”老汉有他把手撑持,反倒落个悠闲于旁,取巾抹汗曰:“凌老爷虽不会捉妖,可他请来了除怪高人。”
    言及此处,想到什么,抖索着摸会儿衣兜,取两张符,分一帖給乐逍遥,曰:“那日凌老爷请来的茅山法师出外巡行,刚巧老汉在城西南砍柴,因遇法师。好心給了老汉两张灵符防身,老汉无儿女可虑,留一张就够了,侬用另一符带着随身求平安罢!”乐逍遥推让不过,见叟意诚,只好收了那符,就手一瞧,暗觉比诸以往所识符谶不同。料老汉道不出其中名堂,揣起没问此为何符,但奇:“那法师却是啥神来着?”老汉想一想,道:“都说他叫简箴言,每次说话不超过一个字,委实内向。这几月常在城外走动,盼能撞着妖精出来作祟。”
    言毕叹气,神色似不乐观。乐逍遥因问:“阿公为何叹息?”老汉摇了摇头,低声曰:“侬有所不知,连日来凌家所请各路法师是到不少,可我瞧未必抵得事儿。前些日子魔师殿一位谢法师,还有蜀山高人封三尹六,竟在这一带失去踪影,已然多日无讯,街坊都说妖精厉害,连法师都捉去吃了!”
    乐逍遥听得不安,大眼忧虑难掩,只因这几个真人都是他识得的。推车半道,不觉松了手,老汉忽呼不好,旁边摆摊小贩亦皆变色走闪,乐逍遥犹未反应过来,只道妖来了,拈符乱觑:“妖怪在哪……”蓦见大车满载柴薪滑坡撞来,其势骤猛,才知端的。忙拽那老翁避于自己身后,想也不想,提脚迎车一踹,本出于情急无措,自感未使多少劲,但砰一响,那辆柴车竟腾空唰然飞起,旁人均圆着嘴仰呼:“呜——”
    乐逍遥不意如此,也跟着嘬唇“呜哦”一声,觉神门穴霎那微炙,大车呼地随脚一踹之势离地飞往巷道斜坡上,竟犹不停,撞碎一道围栏犹往前冲。乐逍遥怕撞伤人,追赶而去,只见薪车犹如飞来石般从一伙蹲地练摊者头顶飞越朝河,有路人惊呼:“哪来飞车?”乐逍遥亦自莫名其妙,但刚奔到栏外沿河街道,见河边有三两小孩坐岸捞虾,未料柴车疾撞而来,回头的工夫也无。
    碍于许多摊贩挡道难行,乐逍遥奔救不及,只道无侥,心一路沉:“尻,原来坏事无意也作得出……”吃急之下,不知力从何生,稍脚顿地,足底顷即尘激土扬,身竟腾起,呼簌飞越练摊之辈头顶,连自己亦奇:“怎么又……”未遑多想,已至车后,探手欲拽时,斜刺里伸来一支粗胳膊,先已扯车停得稳当,离岸边几个孩童不过数尺间距。
    眼见一场横祸化解,总算人命无伤。乐逍遥惊魂甫定,转面欲待道谢,只见岸边一条光膀粗汉敞着破褂短衫,虽面有饥容,扎步稳踞不动,仅单手稍抬竟将大车生生扳移置旁。那老汉随后赶至,见柴薪捆扎仍固,无一差落,方才放心,望向乐逍遥,难以相信适才所见之奇。觉这少年寻常有如邻家儿郎,随意一腿何来这般神力?俟见那粗汉只手搬车稳搁的膂力,又吃一惊。
    乐逍遥转面觑时,那粗汉先已张嘴招呼:“逍遥爷,可找着你了!”却是流落江南的板爷。
    此时乐逍遥始知板爷膂力奇大,若非经此事故,尚未晓得斯人之能。两人交目互笑之际,他脑子忽又莫名一震,荡出幻像霎闪,竟置身于烽火危城之夜,千斤闸隆隆覆坠,欲断生路,板爷双手托擎巨闸厚门,发力顶起,不顾飞箭穿身密簇矢羽,巍如天神屹立……
    乐逍遥怎知何来此般恍然若真的幻像,心情顷为激荡,惊唤:“板爷!”
    板爷承他伸探之手,互握扶持,见逍遥儿神色恍惚,板爷怎明何故,懵然道:“逍遥爷,你……怎么了?”乐逍遥摇晃脑袋,幻念霎消无痕,瞠目怔想不起:“对呀,我怎么啦?”不知为何,心头突然想起一句话出之莫名,过后犹铭:“杀人的算什么英雄好汉,只有救人的才是真英雄。”其实道理也寻常,只未明因何随那幻像霎然若有所悟。
    板爷看他脸色不好,忙扶他坐在破板车上,说道:“逍遥爷,且先歇……歇会儿。”摸空兜掏不出可用之物为他抒解,急得搓手转圈儿,见前边有卖馄饨摊,板爷道:“俺給爷儿先去赊碗热汤来提提神。”走不几步,却被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围住,指指戳戳,啧啧称奇:“好一条大汉!居然有这等蛮劲跟巨灵神般,若是达公豹一伙在此,必设法捉这粗汉去四方笼里斗猛虎,好让大家买门票观看好戏……”
    乐逍遥坐一会回神,闻哄声热闹,抬眼只见卖馄饨者挥舞板凳,伙同一帮闲人追打板爷。乐逍遥料因何事,取银扔去,本以为妥了。那卖馄饨者拾银揣怀自返其摊,却不作声,任由大群莫名狂暴的人继续追殴板爷,旁有一排妇孺喜看热闹,见板爷其状狼狈不堪,皆拍手称快。
    板爷额破流血,一边躲闪砖石投击,一边捧着半碗客人喝剩的面汤跑来,对乐逍遥说道:“爷快趁热喝。”乐逍遥端碗之时,见大群闲人呼打喊杀,四下掩围而近,嚣叫:“外乡穷鬼敢抢馄饨汤,休教走脱!”板爷挨打只不还手,仗厚背粗皮足以抵挡砖石棍棒雨雹似投打,交碗逍遥捧定,他便拉起车跑,口里兀自笑道:“俺偷了一碗汤。”
    乐逍遥一路游历,已见闻不少似此莫名乖戾残暴的众生丑态,都是平常百姓,人面背后似又非人,有时让他着实困惑:“这世道怎么了?”回眸长街群哄追赶的那些人影密幢晃闪,犹如魔舞狂热。他睹而生寒,端着这半碗残汤,看板爷满身青瘀,乐逍遥未饮先涩,不禁道:“且不说我已付了银子,一百碗汤也买得。就算只是偷偷端走半碗别人喝剩的汤,也用不着这样吧他们?”板爷拉着车跑进深巷,摇着头只是苦笑:“怪俺,俺没钱……”乐逍遥转头闻听后街仍有追声喧嚣,纳闷道:“給了钱还追?”板爷:“许多百姓捉了小偷,都是这般围起来活活打杀了的。昨晚‘不夜天’那片城区就有一人因偷两只鸡挨打,暴尸街头……”
    乐逍遥由而回思当初丁宋伉俪惨遇,心头寒意凛凛:“只道厉大侠反应过激,原来世道是这样的。人们对自己同类尚且如此,倘遇妖精异类,所施手段岂不是更加残忍无情?”
    待甩掉了那伙哄追几条街的暴民,乐逍遥道:“板爷,你头还流血,且停下来让我包扎伤口。”板爷小跑不停,脚步放缓些,说:“没啥,俺都惯了。爷你觉得好些了不?”乐逍遥一时无言,或因多日积郁萦怀,迭遇不爽,今又两番挨满街人追殴,委屈难诉。凝望板爷温厚的背影,鼻头不自禁地发酸,热泪涌眶。
    板爷在前边摇头苦笑,埋怨自己:“俺是真没本事,生来只会拉车。偏生这车又破得很,没客肯搭俺车。就只逍遥爷您可是坐了两三趟呢,呵呵……”先前被满街百姓追打,他倆都没还手,宁愿狼狈奔逃,乐逍遥本想问板爷为何不反抡粗臂打还,话到口边,转念暗叹:“我不也一样存心不还手?那些发狂的都是平民百姓,却如何狠得下心伤之!”他所惮乃因自己武功有时凌厉难控,便似适才随脚踢飞柴车之威,即便无意也能伤人性命,是怀深忌。
    为傲雪赶马车的莽夫力路虽比这拉车的破落汉“板爷”更冒傻气些,但他既入傲家作事,两人命运终是不可同日而语。乐逍遥思此,念遂一动,说道:“板爷,你还是别拉这破车了,随我水上跑船罢!”嘴角含笑,回想那日为追殷野狐,同板爷在河中飙艇乱撞的疯狂情形,实教难忘。
    板爷喜道:“好啊,那可省力多了。等俺积够了本钱,再买一辆好车回旱地跑,客人见俺有新车了,都会来坐哦……”乐逍遥寻思:“是了,板爷膂力大得紧,虽无李肥刀般懂行,由他把艇,或可同陈友定狂赛一场。只须尽了力,就算赛输也对得住人。不知方国珍这时在哪儿,等忙完这桩事,再教板爷到大船上作水手。”板爷得乐逍遥之邀,只管答应,既不理会要干什么,也不问乐逍遥有没有船,认作好哥儿们,听凭使唤便成。
    替板爷敷了伤,坐车又驰一阵,乐逍遥兜着风忽咦:“别满城跑了,回‘仙客来’去。”板爷道:“这便是去仙客来,俺识得路。昨儿俺们都聚在栈楼外等爷,却不见来……”拐出街角,但听一人咚地摔碗入盆,迭声抱怨:“老子刀法如神,从来游刃有余。想割哪儿刀便落哪儿,分毫无差,屠宰界都称水乡第一刀。尻!到城里却派我洗碗、刷锅……”
    乐逍遥忙叫停车,目光投向街边一堆锅碗瓢盆围困的方块墩形躯影,顺其腰后所别杀猪斩肉阔面刀往上瞧,只见那肥膘壮汉头微谢顶,额有三撮褐毛随风款飘,坐小板凳上心不在焉地刷锅,满腔忿忿不平,虎目含泪,隐不住空怀壮志的寥索之意,仰天长叹:“雀仔安知鸿鹄之志?”抬脸时晨辉洒面,照耀其方面大耳、一副天生我材的坊间状元貌。
    乐逍遥一见登时惊喜望外:“咦,李肥刀!”那魁梧大汉闻声回首,眨着眼曰:“谁冲我叫?”板爷看此人道貌岸然,五官端正,的是仪表堂堂只偏臃肿些,坐地躯影气概仍显高人一等,洗碗时睥睨自雄,实是宇内罕遇之伟男子形,为其豪壮气势所凌,不觉驻车呆望。乐逍遥趁机跳下来,立于街边一卖袜叟背后,捏自个鼻,浊声道:“笨哪,这边呢!猜猜我是哪个?”洗碗好汉东张西望,浓眉锁惑,猜:“神童骠?”
    乐逍遥捧腹道:“错,不是老骠。”那刷锅英雄眯着眼顾望不获,按刀惕然:“出来!不然一刀出去,死整条街人……”提气喝毕,吟:“神刀已为丑女绝,冷眼聊因泔水寒。”满街人闻声皆望,概疑此汉哪条筋岔了。乐逍遥越众走来,问道:“泔水指啥?”那刀客在碗堆里甩脏巾回水盆,溅乐逍遥一脸,冷哼道:“他乡逢故知,泔水代酒敬。”逍遥儿抹脸道:“怎么有猪不杀,却跑来洗碗哦你?”
    李肥刀端坐碗山盆海之间,唏嘘:“问人间沧桑几许,看刀锋锈色若何?”乐逍遥蹲近些,听这豪杰自诉落魄因由:“恨乡女无盐,迫英雄流亡。怨世态凉薄,贬神刀洗碗。黯然感伤处,顾客上门来。奈何已改行,如今无肉售……”板爷挨近乐逍遥耳后,纳闷地悄声问:“这主遮莫文人,说话怎骚似此哦?”乐逍遥转嘴对耳,告知:“他就这样的。”
    互叙毕乡情别衷,乐逍遥素知肥刀好恶,直接邀其入伙参与赛艇,顺便介绍板爷給他。
    李肥刀本来意兴阑珊,一听提及平生所好,顿时抬眼来神:“赛艇?就你?”逍遥:“不行么?”肥刀:“那咋成,里边学问多了,不光讲膀子粗卖力气划桨,就你旁边这样儿的一下水准栽。诗有云: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狗熊……”板爷着了恼:“狗熊一辞是否包含我?”肥刀狠狞了脸相对,瞪牛眼曰:“岂止‘包含’?直接指你了。”乐逍遥忙插中间隔开两条粗汉,道:“赛艇一人划不来,你倆哪位也缺不得。这叫同舟共挤……赢了有彩金多过洗碗收入。”后边这句却是逍遥杜撰,也即放饵。
    “真有彩金可拿?”因闻乐逍遥提及赢必有赏,李肥刀越发来兴,自感重新找回仅次于杀猪在行的尊严,弃碗砸锅随之登临茶楼,昂然作权威状,迳行入雅座包厢,吆喝伙计茶点伺候,一坐下便专神合计曰:“说起来这里头名堂多了,长诗有云:直挂云帆什么海,乘风破浪必有时……”一听要念长诗,乐逍遥忙起身道:“我须找雇主通盘筹划一下,顺便多叫些糕点,你倆先聊。”走出包厢为那倆点菜,听见肥刀对板爷侃赛艇经验,想到将要配合参赛,乃高姿态问其拍档曰:“你本来是干啥的?”板爷:“俺是拉车的,你呢?”李肥刀:“杀猪的。”
    画屏朱雀戏白虎,帘后影影幢幢。
    苏氏兄弟搬演势方盘置桌,随即往上边插小旗,各分不同色彩。袅袅薄烟馨雾中,君天臂缠绷布,低咳而起,强撑坐榻,看兵棋推演。凌烟阁及一些相好门派少年弟子皆围于圆桌之旁,各显专致。
    苏子妖说明:“灰色小旗代表咱们。”朱每兑却哼:“灰色不好瞧。”
    “不好瞧也得瞧,”凌大小姐挺胸而立,横那叨咕者一眼,伸出红酥手,朝演势盘指指戳戳,脆声道:“爹说咱们是关键少数,介于所谓朝野黑白两道对立之间,彩儿就是灰的……”蔡骏在脸堆里郁闷:“我不爱当少数。”凌大小姐怒道:“谁再打断别人说话,我……”君天蹙眉扫视旁者,低声曰:“且好好听大姑娘说话。”众皆点头,随即伸长脖子宛如一只只鹅,瞧那女侠白里透红的手。
    凌钰筎指点曰:“黑旗是八百龙,白彩儿的是傲家以及官军,紫的是侠王府,赤的是魔教,其它彩儿是其它的门派……这个……啧!君天师哥,还是你说罢。”旁边有小辈兀自嘀咕:“哇啊!小白旗真多……”君天低眼看形势,闻语轻嘿:“那可不?如今是谁的天下……”啪一声响,大小姐把小细棒儿扔他面前,君天愣了一下,拾起说道:“丘大师哥和东方师弟患疾未痊,楚二哥又忙于陪名、唐、拓跋三家人周旋,奉命引去游览。大姑娘既然吩咐,且由小可代为剖析当下形势……”墨近朱催曰:“说罢快说罢!”
    “局势已然简明扼要。正如这个演势盘彩旗标示,”君天团团揖毕,拾细棒儿从容开讲。“各方彼消此长,情势推演至今,显山露水,不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扑朔迷离。其中有些策略联盟,这里先指出……”苏子妖插嘴:“是不是像春秋战国时那种?”
    “正是‘合纵连横’,”君天拈棒侃侃而谈,旁边有些幼小的侠听得嘴不由开,口水悄垂,渐臻忘我之境。满屋就只君天抑扬顿挫之语飘来荡去:“根据线人密报,侠王的背后是傲家,亦即官府势力……”笑春:“哪天我要抽他们丫的,因为救火时冯二那厮绊我摔。”君天晃着细棒端儿轻轻給苏笑春嘴腮抽一记,示勿作声,接着又侃将下去:“拓跋的背后也是官家势力,这一点大伙已知。但我想,八百龙跟魔教似亦有所默契……”子妖问:“具体是什么‘默契’呢?”君天晃着细柳条说:“那你去问强雄罢。”苏氏兄弟一齐别过脸:“去!”
    “我也只是揣测,但看来局中有局。不言而喻,”君天指点江山,挥舞柳条棒儿,不多时吴白马左脸颊已挨了三下,越发忙于缩头闪避挥来晃去的柳枝条儿。“他们两方似想借本次武林峰会之机摊牌,或明争暗斗,混水摸鱼。当然我也只是猜的,早前邵先生在家塾讲过一番有趣的话语,没旷课的同学想必记得。那日我坐第一排,聆而受教非浅,每当仰脸就觉天似要变,千古使然,屡必循环往复。若将有天下之争,发肇仍得是西北贫民苦难之源。但江南鱼米通衢之地攸关气运成败,是以有意逐鹿中原者,开枰不久须先落子争势占优于此。不巧咱们就处于策略家弈棋必争之处,换句话说,是‘棋眼’……”
    苏子妖眨眼天真地问一嫩的:“他们为啥非要争来争去呢?”旁边那小的不假思索就答:“谁不想做皇帝?”苏笑春把课本抛上抛下地接着玩儿,嘴曰:“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皇帝轮流做,今朝到谁家?”
    “这个土地上只能产生皇帝,或者类似帝王的那种玩艺儿。最近好些人嚣张哦,嫌这嫌那,叫嚣归你叫,你不想要民权,好的噢凯!那就只有多給大家硬塞些皇上。老农起来打江山,谁赢了便做得皇帝,此即咱这里的玩法。别傻了,番鬼的玩艺不适合咱,中原百姓历来很简单——得过且过,实在过不下去就只有推翻重来。人最多只能活两三万天,寿比龟短。早晚得丧性命,怕啥死?这里的规矩是,天下是打下来的。绝对的权力绝对诱惑,古风使然!”君天感叹毕,忽咦:“刚才笑春说到‘河西’,演势盘上怎没瞧见河西架势堂的旗子?”
    众弟子纷纷乱寻,子妖在桌底忽有所见:“这几根月黄旗是谁給弄掉了,易兄脚下踩着呢!你怎么这样哦你……”君天侧觑人丛里一个头缠羊肚巾的青脸少年,看着那人慢慢捡起月黄旗插回演势盘,方才颔首微谓:“有劳易森兄弟。”不识的有问:“他是谁呀?”识者低告:“华山派的。旁边那是他师哥牛吾诸……”
    “傲家在明,魔教与强雄在暗。”君天扶桌强支自个伤患未愈之体,咳几声接着侃:“师父一心要置身局外,但不巧咱们凌烟阁就在局中,并且在明。连日发生这么多事,不幸连丧何闯等好兄弟,却未晓得到底谁在暗处对付咱。不过,据阿仁从师父处探的口风,以及方谢晓、君似海从他倆长辈嘴里窥知之讯,应为架势堂在捣咱们鬼!盼大家各去收风,查明架势堂背后有谁暗里撑腰,以免武林峰会届时有何意外变数。”
    苏笑春等纷纷拍桌,齐叫:“我尻他纳兰春树,无缘无故招惹咱……”墨近朱憋眉说道:“没事了罢?说完就叫早点吃罢,饿了。”蔡骏点头不迭:“对对,昨晚推一夜牌九,是该补充点儿給养。”君天温和地笑,按手示静,随即转觑一旁,低问:“大姑娘还有啥补充?”目送凌钰筎扭动丰臀走出去,众小侠都叹:“唉,她怎么神不守舍的,今儿?”
    乐逍遥拿着菜谱缩头未及,正想着无意间所听之事,华厢里靴声登登已至,他忙避入邻厢,立犹未稳,厢房门砰地推开,往他脸上磕个正着,可怜乐逍遥叫苦未出,直接給撞门后。
    大小姐风风火火迈进一脚,发觉闯错门,又收回那只靴皮滑亮之足,转身到柜台问道:“方便处在哪儿?”伙计们指点之后,望着这男儿装束的女侠昂然下楼的俏影风采,窃笑之余,都猜:“她该不会学咱们样站着解手罢?”
    乐逍遥趁机捂鼻而出,顾不得揉疼处,溜回另一边廊间包厢,打断那倆谈论,取银置桌,忍痛说道:“菜給你们叫了,帐已结清。这有二百两,你倆分了罢。我……我有事先走开,晚点儿可到客栈会面。”言毕即出,跑下楼看手心殷湿,果然給那女侠撞出鼻血。
    他到河边洗抹毕,心想:“看样子凌家已知纳兰寻仇之事,料应有所防备。”一层心事既了,加上帮人赛艇已有眉目,有轻松之感。觅道便回下处,但见街上车马往来,显出繁华。为免与大小姐及凌家子弟谋面,他只得往人多处行去,见有卖珠坠饰链摊子,立足看一会儿,手拣一条碧珠腕坠儿,暗想:“曾见傲雪身边有一花茗姊姊手上缠有这般腕链坠子,倒也好看得很。不知粼儿喜不喜欢?”
    摊主曰:“看这小爷面带桃花,当在求偶期间,所谓红粉赠佳人,明珠碧玉配。若买条手链送她,欢心指数必因而平增三分。来条罢?”乐逍遥觉此人殷勤难却,况且此处所售珠坠果是别致,问明价钱,点头:“就来条。”摊主上下打量他一眼,掌心翻出小八棱镜悄然照之,乐逍遥未觉,揣坠子时见摊架子挂垂数条状若苗饰的绞缠豆珠链扣,因未见过此种形款特别之物,不由多看几眼,奇道:“这些是啥?”
    那包蓝头巾的摊主转来黑脸膛,觑明乐逍遥所指之物,告知:“这是苗人行法巫禁之物‘千手缠’的仿制品。”乐逍遥听到此名,心念乍动:“千手缠?”一时未能记起何人提过,待又听至末处,却只是仿制品。他随口问道:“有没正品?”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各拎菜篮聚拢摊前,那摊主忙于招呼,未暇答茬。
    乐逍遥悄手牵带,收一串那等样缠手珠坠笼入袖中。微一踌躇,搁钱于摊主跟前。心头方自宽然:“我已长大了,有所不为。”双膝突然从后边挨人一顶,两腿差点屈跪仆地。乐逍遥恼而捏拳回头:“孙子……”背后有张愣青疙瘩的大肿脸对着他鼻尖儿提示:“这儿呢这呢。”乐逍遥头往后仰,隔远些方才看清陈猱头一脸幽怨地瞪着他。“哥儿们你太不够意思了。”
    乐逍遥不意得个惊喜,牵手摇曰:“怎么啦,却教好找噢!”陈猱头挣手曰:“别跟我套近乎。要赔不是也……也成,得请吃碗疙瘩面。”说着,将乐逍遥领到街边面条摊处,看着别人吃,立显饥肠辘辘状。
    乐逍遥笑道:“好的,我也没吃早点呢还。”两人拣小板凳坐定,猱头从卖面叟端給别人的托盘上先抢一碗面疙瘩过来吃,囔嘴含混的道:“太不够意思了你,让俺们平白耽在‘仙客来’门口吹了一宿一宿彻夜冷风,阅尽人情世故了都!”乐逍遥递钱分付卖面叟多备两三碗炒疙瘩后,转脸回来,奇道:“该不是你们专会隐形罢?因为我在打尖处压根就瞅见大家……”陈猱头三两口刮光一碗,越发吊起饥火,顾不得怨别的,意犹未尽的道:“俺仍能吞下五六碗,信不?”
    乐逍遥把自己跟前那一碗推給他,笑道:“信。”猱头抢端过去,边狼吞虎咽边说:“每多給俺叫一碗面疙瘩,便告你一桩有趣的事情。”乐逍遥到炉案上捧面递去,道:“加这碗该有三桩事儿可说了罢?”陈猱头口填面疙瘩,热得烫嘴翻白眼欲生欲死,含含糊糊道:“头一桩事儿,咱已探……探明徐达那伙不在州府大牢或者流民收容营里,连二狗也失踪了都!”乐逍遥眉头锁起,心想:“看来确然是八百龙所为了。”陈猱头又道:“第二码子事儿是,廖永忠已把方国珍手下那伙船民从牢里买出来了。”乐逍遥闻而欣然:“如此甚好。只不知有没找着何子丘前辈和清凉宝宝?”
    陈猱头道:“还未有着落。不过有一事更奇——好些前来参加武林峰会的门派、帮会声称他们掌门、帮主或者师长辈离奇失踪了,眼下正闹心着呢!本来明儿就是峰会首日了,咱都盼着陪哥去瞧新鲜,却出这岔乱。你说奇不奇?”乐逍遥诧道:“怎会如此噢?”猱头刮光面碗残渣,道:“确是有够蹊跷的。不过当下谣言满天飞,咱也难知真假。至今晨为止,八大派里还未传出有人失踪的事儿,那些二三流的帮派虽这么说,份量还没大到足以引起一场风雨的地步,只是眼下更乱糟糟了……”乐逍遥寻思:“先前见凌家子弟聚头并没议及此事,或许凌家还未知晓。但他们是地主,合该头一个得讯才是。”想到清晨所遇奇事,乃问:“知不知道早上那么多门派为何纠众跑出城去?”
    陈猱头舔着嘴不答,眼却瞅空碗,乐逍遥见其馋犹未减,便即明白,吩咐卖面叟多上三碗炒疙瘩。陈猱头方道:“早上的事儿各有说法,但经俺筛思,最有吸引力的原因乃是丐帮弟子私下里所云。”压低声音,凑头悄告:“说是武林城‘大较场’地陷圆窟窿了,没声没响,一夜之间,足有半里长的地面塌出个螺旋巨坑!”
    乐逍遥不由一怔,直难信以为真,惑道:“怎会呢?而且这跟早上许多门派纷往外跑有何相干……”陈猱头又刮光一碗面疙瘩,咂嘴道:“换了咱也会赶去瞧不是?而且老彭他们还真是跟着去看究竟了呢,只还未回,尚没进一步讯息。”乐逍遥回思兰陵渡所见玄奇之穴,只是憋惑难晰,又想起一事,问道:“怎就你一个剩此,其他人呢?”陈猱头三两口又尽一碗炒疙瘩,边咽边答道:“长舅他们多半随去观那天兆未返,至于小椴,说……说是混入丐帮弟子里边去,以便收集更多讯儿。本为探明徐达和何子丘那伙下落,凌晨撞到我时,却说他疑心丐帮也出了事。”
    乐逍遥奇道:“出啥事?”陈猱头打着嗝指一指卖面叟:“再来碗。”乐逍遥依言又給他一碗炒疙瘩,猱头才告知:“小椴说,天下叫化子的老大似也失踪了!”乐逍遥一怔,心想:“丐帮老大夏丐尊,风评榜上也是有名的前辈高人。什么莲花落掌法、打狗棒法、降龙十八掌样样来得,门下弟子又多得数不清,怎会也走失了呢?”
    “不是走失那么简单,”陈猱头吞着炒疙瘩,说道,“丐帮虽不愿列入八大派里头,可却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主至今未曾找着影儿,内里乱似一锅粥,为不堕了颜面,找回帮主之前只想瞒住不露风声。还好小椴曾随丐帮袁日初长老要过饭,在化子中间自有门路。冯舅教他只须随袁长老一行出城寻找线索,必有意想不到的发见。”
    乐逍遥称然:“凌家办武林峰会,不想还未开锣就发生这么多怪事徒扰。加上此城闹妖害民,咱们合该查明究竟,看能不能帮得上忙。”陈猱头又尽一碗炒食,觑他目里虑色,忽笑:“哥你好似挺关心凌家的嘛!”乐逍遥心头微怔,亦不晓得自己为何如此,摇了摇头,笑道:“还想再吃几碗不?”陈猱头摸着肚子虽未有饱撑之感,犹豫会儿,道:“先不了,省得吃到你破产。咦,毒鼠强和板爷去哪儿了,哥你有没瞅见这倆?”
    乐逍遥道:“今儿没见鼠强,但板爷在那边茶楼上陪我一老乡吃宫廷式早餐呢。”陈猱头闻语先愣一下,瞅乐逍遥不是说笑,突然从小板凳上蹦起,懊恼道:“尻!俺最近一见饭馆就自卑,那厮居然上得起茶楼还吃着宫廷糕点啦?”乐逍遥笑道:“这会儿还在撮着呢。你要不要去尝尝?”陈猱头抚腹嚷道:“不早点儿说!”言毕即拔脚奔去,只撂乐逍遥在街边瞅着好笑。
    乐逍遥叫来一碗炒疙瘩填肚,心想:“这么高档的茶楼我都没上过,李肥刀这厮却会享受,直接就领着登上去泡雅座包厢了。还撞着凌钰筎这等险相环生……”卖面叟陪笑在旁,脸朝那豪华茶楼道:“此是凌家产业,今儿大小姐也在呢。”乐逍遥嚼咽面疙瘩差点没噎着,只见街上有人奔走相告曰:“来事了、来事儿了!”
    卖面叟问:“啥事走恁急?”满街好事者都往一个方向奔,有孩童说道:“看热闹去喽,‘仙客来’门前有好戏上场!”乐逍遥一听,顿想粼儿莫非有事,顾不上吃几口早食,撒半吊钱便随众人奔去察看。
    只拐一弯,迎面有幢华楼跃然入目,硫璃瓦辉映日光,金璧洒然。正檐匾书“仙客来”字号,外庭楹联一对,上为:“莫轻他北地燕支,看画舫初来,江南儿女生颜色。”下对:“尽消受六朝金粉,只青山无恙,春时桃李又芳菲。”
    乐逍遥一见便愕:“不会吧?这里怎么有家‘仙客来’哦,我先前投的哪是啥店来着……”仗脚快抢先挤入人丛前头,探觑第二重宽庭,玉阶逐级尽处又有楹联一对,镂金分篆于雕柱,上联:“引袖拂寒星,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下对:“停琴伫凉月,余怀浩渺,送一篱春水,绿到江南。”四道敞门前庭摆置一尸裹罩白布,有个披麻缟素的妇人腰身僵挺挺地跪于尸旁,披白头巾遮至肩背,额垂长发一绺,徐徐抬面,黄肌斑痕布颊,眉淡若无。一双眼光寒锐若剪水穿心刃,投向楼檐门影里负手悄立的长衫青巾男子。
    彼此无一言交对,唯气势煞然,使得庭边旁观之众受慑声寂。乐逍遥挨到前头,见那披缟之妇背后竖立一杆白幡布,迎风猎猎飘展,上边红殷殷地赫然四字夺目:“魑魅魍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