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魑魅魍魉(上)
作品:《仙剑奇情》 犹仍记得,幼时学塾先生解曰:传说中出没于山林能害人的妖怪唤作“魑魅”。
乐逍遥童年大多数阁楼恶梦与游历传奇或许果真发源自乡塾里古德白先生这通说文解字,直到年岁渐长,才知“魑魅魍魉”其实喻指各种各样的坏人。他本以为诀别了兰陵梦魇不会再遇更可怕的妖魔鬼怪,迄至素有“人间天堂”美誉的姑苏,不经意踏入人心机变莫测之江湖渐深处,眸中风云险诡,恍如鬼域重临。
傲营亲兵或抛铁叶菱、或发袖管火器,却射个空。兀自警然寻视,树后倏地黑白交影互换,花茗闻声转面,犹未看得真切,眼前又倒一名同伴。只见那袭白影将要匿隐树后,花茗扬氅即撒一梭流刃飕飕射去,顷时嵌钉那人满背。
小亲兵依依欢呼一声:“好啊,中了!”因恨众同伴伤亡,不禁上前欲揪那白袍客,料想花茗适才密射铁叶菱,所中皆是躯干要穴,那人即便不死,也必重伤难动。她刚抢到近前,树后蓦地闪出一道黑影,僵直直地悄立背后,发声尖亢:“众位江湖同道不会跟凌天昊之流走,因为他太臭了!”
石嫂等人提醒未及,依依已闻一股异样臊臭扑鼻,她一惊回首,只见黑袍客扬起哭丧棒便打。陡映狰狞怪脸于眸,依依惊得呆了,心跳怦怦:“黑无常?”刘涛、花茗左右来救,黑袍客身竟不动,任刀剑搠穿,依依正看得愕然,怀里一凉,自背透胸,倏贯一杆染血垂殷的縞素哭丧棒。
同属傲营亲兵,石嫂究长数岁,见识颇广,既临奇险于顷,浑若未闻旁者悲愤大叫,望着白袍客徐转一张端庄正色之脸,竟毫无活气,仿若胶皮面具。她手心顿沁凉汗,惊道:“似……似是多年前逃入滇西的黑白双煞!”不觉陷入黑白二影所夹,黝黑恶脸凑至耳边,尖声道:“妮子!你倒是慧眼识英雄。不错,老子便是黑侠钟通摄!”
蓦然交影互晃,白袍客挺胸作正气状,注视众女宛觉只是一群待宰羔羊,悯然道:“凌天昊的侠气有我钟新色更俨然吗?”石嫂掩鼻强忍臭熏,说道:“再会扮也不过是毕生供人雇佣的无耻亡命徒!”白袍客手搭她肩,巍然道:“你等甘为凌家奴婢,死须怨不得旁人。”石嫂曾获夫授,武艺原亦不弱,但当白袍客出其不意探手按肩,顿时半躯僵木,连反抗之念也未暇生起,便闻骨折声脆。
白袍客仰天嗟然:“不过钟某身为陕北名侠,杀汝辈妇道人家有污我手。”说完,拂袖将石嫂撂飞草丛里,移目望向树影蔽笼下的几个少年男女,见到凌钰筎赫然在内,心下越发确定:“这伙乔扮公差的小辈果是出自凌家!”
众亲兵不知石嫂如何竟落其钳制,只因投鼠忌器,花茗等人虽绰暗器火铳,一时不敢妄动。待那白无常将石嫂掼跌于旁,花茗憋了半天的怒火终随一梭飞芒嗖嗖撒去,悉数击在白无常身上,仿佛打靶子一般,容易得连自己也难以相信。
蓦间黑白互晃,黑煞钟通摄便在白袍萎顿之际复返,抖衫狞笑:“小妮子,你的暗器该撒完了罢!”花茗反应不及,黑幡无常棍霍霍扫将过来,教她顷时应付失暇,欲取飞刃再射亦腾不出手。刘涛见她招架不住,抬起手炮从旁瞄准那黑影,怎奈黑无常身法诡幻,总是闪到花茗背后出招,教她难以觑定发射。只此一耽,花茗闷哼而倒,黑无常晃影缩袂,隐于树后。
傲雪知势紧急,怎奈徒陷“吞蚀天地”时摄时吐的怪异旋涡,一时难以摆脱。又虑伤及乐逍遥性命,怎敢妄动全力施为?众人大都莫名其妙,唯乐逍遥心知肚明,真气流失之势原本促急,但当凌钰筎运起真武龟元诀,若龟蛇游斗,其势渐缓,游而不遄。受她上乘道流心法牵引,内力虽失犹未遏,却变得徐缓无比,乍若急流之瀑,转瞬却似浓油粘淌,乐逍遥暗叹:“本以为长痛不如短痛,筎姐这么一搞,又跟龟爬般了!”
看小甜甜这等天生好动之人也随而寂,乐逍遥微感奇怪,不禁多递一眼,见她坐姿古惑,眉心且似时有火麒麟状朱痕赤谶若现,所运功法无疑闻所未闻,更别说见历。乐逍遥体躯渐热,如置一火炉旁,烘不多时便汗流浃背,尽驱先前之寒。他暗异:“是谁在烤我?”只道单钵儿烤得冤枉,看孙湖身披冰鳞竟亦融水湿漉,宛如落汤鸭般映将入眸,逍遥儿讶:“氽欺妈了得!”
傲雪为免殃及逍遥身,先自暗收飞雪诀速冻之功,腕环神光乍青即转莹淡。但感竟有一股奇热之气随乐逍遥所失内力乱涌,她亦奇怪:“这是何故?”殊不知小甜甜生性好玩,即便在这种困憋关头,因觉有寒冰之气透过乐逍遥躯浸冷她肌髓,不由动起争强之念,便催多几分火麒麟诀,发掌贴于乐逍遥“阳关穴”,与傲雪暗中相较。傲雪心感奇怪,想起一事蹊跷,便亦奉陪。只可怜乐逍遥时冷时热,越发苦不堪言,想到悲处:“身边妞们太强也是不好受!”又惑:“‘舔甜’从哪学来这种怪功跟火也似地烤我?”
思及小甜甜从来另类,本疑往邪门处,渐又觉未然,小甜甜所催功法纵极火辣焊烈,但却堂正豁然,似与蜀山修养之道暗合源流,因乐逍遥昔曾见识仙宗高人行功,纵仍懵懵懂懂,却也觉察小甜甜的这门怪功藏玄不邪。
本来孙湖独受“吞蚀神功”与“飞雪诀”双重夹迫,因恐伤主,不敢全力与抗,只道命已垂绝,待渐融寒复元,暗感有一股火热之气从乐逍遥躯涌来,助他得以抒解飞雪速冻之厄,孙湖怎知此乃小甜甜所为,猜是乐逍遥帮了他大忙,心存感深之念,又觉乐逍遥真气仍然流泻未遏,便想:“这少年既是雪郡心上人,又甚厚道重谊,虽不知他身上何以竟蓄一门吸人内力的怪异功法,但看他痛苦之状,显然另有原委。不管怎样,我须助他缓解真气失泻之苦,好在‘洗髓经’本是调和自然之法,当可一试。”
小甜甜:“哎呀,怎地又有一注暖暖的真气却来调偶?”各皆不知孙湖暗自运驭少林神功正助乐逍遥镇气还元,并随而漾至每人经脉,几个妞都在心里叫唤诡异,对乐逍遥越发好奇心旺:“哗啊,他……”
砰一声响,震耳欲聋。刘涛朝树下黑袂之影射了一铳,枝叶摇晃未迄,白袍倏欺至背后。却是白无常复返,刘涛猝出不意,交不数招便被点倒。
那白袍客转面觑向乐逍遥等五个团坐难动的身影,抖落嵌身的铁叶菱片,笑道:“死到临头,你们这些狗男女还在苟且不休。不过,乘人之危非侠道所屑为之。”说完即退身隐于黑无常之后,那黑衣煞又似朽尸复活一般纵跃上前,背负着白袍客萎缩之身,抬起哭丧棒抵向凌钰筎胸口,撩开一粒衣扣子,投眼觑她皎白肌肤,狞笑道:“他不屑为,就让我来!”
乐逍遥心下暗异:“这到底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在逗自个玩?”触及黑袍客目中凶光,知势危急,怎暇多想,不觉依从“老友记”北楼曾听过的那番秘语指点之法,牵动五躯霎如斗转星移,黑袍客伸棒一戳,本是要挑破凌钰筎衣衫前襟,怎料棒端抵处,却是乐逍遥右胁。
“省省吧,你戳不死我。”逍遥儿话随念生,蹦出口边,乃咦:“神了哉!我能说话了?”黑袍客冷哼道:“你长到今日才会说话么?”逍遥儿活动嘴舌,道:“不是呀,但我觉得神奇!”舌伸嘴外,嗤溜又收卷而还,乐:“神奇哉!”黑袍客满怀杀气而来,不意在此撞一惫懒儿,难免郁结:“死在眼前,还有何奇处?”他此来乃为斩尽杀绝,决然不留活口,怎耐烦徒耽叨话,提棒便点乐逍遥死穴。
乐逍遥本想故技重施再粘加一个,待吃痛猝然,始省不好:“尻!筎姐……”因凌钰筎正制他那三穴未放,致使吞蚀神功岔反而行,非但粘人不得,内力自泻势犹未消,即便挨哭丧棒点着要害,当下也无法吸其棍梢内力。尚幸他身穿天蚕丝衣聊为外层防护,临到险时硬天师的“真元护体”神功又随念唤生,那黑袍客料想他年岁恁少未必有多大本事堪能与抗,因存小觑在先,棒尖劲道并未运到三成,以为凭己之能只要戳中这大眼小儿致命穴位,断无活理。
乐逍遥暗感没底:“这么急无法了解筎姐还給我剩下多少内力可用!”料以她从来大大咧咧的习性,多半拿得八九不离十了,乍提真气果然发虚,眼看棒头狠狠戳来,怎敢硬挺?欲待拔剑,手又没腾出来,却仍抱一丝暗盼:“最好是他点到我身时,被筎姐吸了去……”但凌钰筎并无吸人内力之能,此般情势全是乐逍遥自身内力冲泻而已,迫得她与傲雪等人不得不运功调化归元,绝非存心摄涸他。
黑袍客忽觉此五人情状可疑,棒端未触即刹停半道,低嘿道:“凌家的人单打独斗从来不行,该不会是摆阵想陷我罢?”逍遥儿不由啧出声来:“这你都想得出,实在是太‘屌’了!”黑袍客微振手腕,棒端倏然突出一截尖锐之锋,照乐逍遥死穴急搠而去。
乐逍遥吓一跳:“棒尖变矛头了!”眼见尖锐异常,越发不敢捱,急依前法又牵动四躯飞抡,手亦变招转若千佛万掌,因虑力有不逮,纯取一个巧诀,原也不存几成侥望,哪料越是不刻意而为,这门手法越能极展妙髓,只兜转半圈,竟甩脱了雪、甜二女以及孙湖。乐逍遥心头大快:“哎呀,真是……”爽字未出嘴边,哭丧棒已至心口。傲雪等人各自行功未收,无法出手救他危急,徒然看得心焦气乱而已。
总算乐逍遥先已腾出一只手,乾坤咒只在心头溜转即验,变戏法般地绰剑掌中。马君武的剑法仿佛原本就是为他所创,遇惶愈乱,不失其强。黑袍客变色顷然:“什么剑法?”乐逍遥哪顾回茬儿,随手便是一招“不知所措”甩了过去。
打从家门出来,每临险急他多凭此招得以乱中解围,本已熟极如流,无须多想。自料这一剑足缓当前之急,不想黑袍客只一晃身便凌空倒悬,脚勾枝头,轻而易举避过剑光所掠之弧。轮到乐逍遥诧得眼直:“日!这你都闪得过?”方知黑袍客的本领绝不弱于姬灵通辈,堪幸他的“乱剑诀”已臻一气呵成境地,前招既老,间不容缓地又即变生新着,挥手洒然撩出一大簇乱芒,自下而上,势成“乱象纷呈”,没头没脑地撒将去。
黑袍客瞳中顿如漫空剑雨泼至,其势之急竟不容避,他乍为一惊,但见大片乱芒却是擦身洒过,摧断枝节无数,陡失悬挂之凭,坠将下来。
乐逍遥心中暗叹:“此人虽然可杀,我却终是下不了狠手!”乘那黑袍客堕地之时,只需送出一剑便可扫掉其首级,乐逍遥微一迟疑,剑便刹住。黑袍客纵已觉察这少年手留余地,却不领受,心反一狠:“你这叫活腻了!”趁乐逍遥凝止剑势之时,提棒疾刺咽喉。
乐逍遥未料此袭奇猝,只来得及斜身一避,棒尖擦颈戳在肩窝,虽有天蚕丝衣挡住,棒梢力道之猛,亦教痛楚难当,欲待提剑架开,方觉半边身躯僵麻,绰剑之手一时不听使唤。黑袍客一击告偏,怎容乐逍遥稍有反应余地,又将棒尖追喉猛刺。他武功即使尚有不及姬灵通,此时乐逍遥已告乖蹇,纵然绝望,仍无后悔之意,惟叹晦气:“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大概也还下不了手杀人……”
黑袍客却无丝毫慈悲心思,趁乐逍遥无法挪避,送手发棒穿喉。这一下本料必着,斜刺里突然剪伸二指,抢在棒尖戳中乐逍遥脖颈之际,骤地夹住。黑袍客劲催七分,竟然牢箍不动,前戳未果,后缩亦是一样扯不动分毫。黑袍客瞥见伸指夹棒之人便是乐逍遥身旁那精瘦汉子,本是一副拘敛态,仅出二指居然有如巨岳之沉。黑袍客嘿然道:“少林二指禅?”
此时乐逍遥始知孙湖内功精深犹胜傲雪,适才同遭他体内吞蚀神功奇摄,傲雪、小甜甜、凌钰筎三女尚未镇气回神如初,相形之下,孙湖承受尤甚,分明面显萎容,竟然先于旁人恢复功力。乐逍遥只知其一,不晓其二。孙湖仍受雪、甜二注截然相反的真气交迫溢凌之苦,所复不到半成功力。黑白煞本领不输于他,倘若硬挑,必占此刻之利。孙湖自知艰难,却并不撤让,抬眼间精气凌然,道:“金刚指。”
黑袍客语声竟颤:“北释宗的于品海也来了吗?”孙湖素性惜言如金,瞪视未答。但从黑袍客眼神变化中,乐逍遥在旁暗省:“金刚指想是北少林的看山绝活之一。看那黑狗子神情忽变,似怕于品海得紧!”他灵机一动,顺黑袍客之言因应道:“这么大的武林峰会,于品海于大哥怎么可能不来呢?”这话却令孙湖与黑袍客同时变色。
孙湖心神难以宁定:“这少年怎……怎知于大师兄会不会到场?”思及一段秘辛,愈教困惑。黑袍客觉察金刚指箍夹之力微有凝滞迹象,就势抽棒而出,后跃丈许地,说道:“好啊,凌家恃有少林武当撑腰,难怪连门下一条狗都这么横!”乐逍遥朝孙湖挤个眼彩儿,谅那黑袍客既生忌意,当必退去,暗松一口气,见犹没退,只得又朝黑白煞呛声作唬:“汪汪!就是这么横,还不滚?”
黑袍客忽蔫了头,垂手低脸,就此不动。背后走出白袍人,慷慨发声:“不管你们有什么人撑腰,今儿都是除恶务尽!”乐逍遥听出赶绝之意,心弦刚松又即绷紧,但想:“賊咬一口,果真入骨三分!”白袍客钟新色忽提声喝:“放鼠!”林雾里应声闪出几个驮袋人,祟祟蹑近。
乐逍遥见势暗毛:“又似先前那样搞群鼠大阵了。只怕这回更凶!”未及想到破解之策,几个扛包人分据四下方位,解袋倒鼠,口里咕咕哝哝,不知所念何咒。乐逍遥越发看得头皮发麻,不禁恼道:“刚才还自吹是什么陕北名侠,却与鼠辈作一道了!”白袍客冷哂:“为达目的,何必介意灵活选择手段。”乐逍遥笑:“四个字,‘不择手段’。何必拐弯抹角?”白袍客正色道:“小孩子懂得什么?”因等不耐烦,转头又催:“巫鼠杀阵怎仍未布?”
乐逍遥闻声心又高悬,但见那数名驮袋汉子各掏竹哨乱吹,群鼠四散,竟不听调遣。白袍客变色道:“巩残宕,瘟神鼠杀之术何在?”几个驮包汉兀自惊惑忙乱,突听一声嫩笑吃吃:“偶寻来时,就料到有人冒‘瘟神爷’的名儿啦!”言毕,拿个细竹管子溜秋吹哨,其调越发尖锐怪异,乐逍遥正觉扰耳,满园散窜之鼠不知竟着何道,各皆昂头应答,一时吱吱声大作,群鼠滚滚如流地复返,乍眼投去,仿佛地面蠕蠕自动。
乐逍遥看得惊怵之余,微有些悟:“这些耗子先前乱溜,似惮小甜甜在此。怎么应她召唤,又回来了?”数名驭鼠人亦各惊惶失措,吹哨低引,欲阻鼠阵被他人所遣。小甜甜眼含戏谑色,哨音转厉。不过瞬间,几条汉自脚而至头脸,被鼠群爬钻密密麻麻。遭噬时惨呼之声,顿令听者心栗不已。
黑白煞窜上树梢,方才躲过劫数,惊怒大叫:“巩老二,怎么回事?”小甜甜吹哨愈响,立掩他声。眼见几条活生生汉瞬即变成千窟百孔的残骸,乐逍遥怕惹夜间梦恶,没敢多瞧,方欲闭眼,听得小甜甜稍止哨声,说道:“就知道施过法的鼠子,偶玩得动。”正自得意,枫梢哗霍一阵骤动,势如苍之涛涌。
有影疾速扑现,在半空中桀声道:“又是你这小骚蹄儿却来拆我!”小甜甜仰脸道:“二毛子,偶也知是你!”那影子穿叶掠枝,桀然道:“你怎知?”小甜甜笑道:“偶进城里四处逛,总没见着鼠子,就猜是你诱引了去练巫鼠阵了。”逍遥儿想:“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耗子们都怕了毒鼠强呢!”
那穿窜如魅之人怒叫:“小蹄子,我要逮你来煮!”小甜甜兀自寻觅不见其踪,脑后枫枝骤然分拨而开,扑出一个黑布罩头的小影,手持尖矛,欲趁不备将她搠穿挑去。乐逍遥在他们对答之际便已提防突袭,背后劲风乍生,他已察觉敌至,发掌牵引,将小甜甜照臀托送,溜溜转甩于旁。甜甜:“哎噫,摸偶股!”
尖矛闪电般倏搠而近,来势纵急,怎及乐逍遥大转轮般易躯挪位得快,待矛头抵触他胸膛,竟搠不透。那黑布披头的小躯汉子才教诧然:“怎么变一公的?”乐逍遥提剑刺腕,说道:“妞是留来泡的,不是拿来煮地!”使一招小桃闪击术,本已极快,不料那小躯汉子变招更快,晃矛飞搠他喉。
乐逍遥一时眼前花乱,昏暗里急难觑清来势所取何位,唯变招“不测风云”,只管朝晃影纷乱之处倾洒乱剑激划。斗闻一声尖叫充满惊痛交加意,乱叶败枝撒落地面,长矛堪堪贴颊搠于他肩后土里,杆影斜插犹晃。眸间一线殷溅未消,那小躯汉子已匿无踪,唯留淡淡血雾漾过眼帘。
小甜甜懊恼道:“唉呀,跑了哎……你怎么不帮偶捉住他?”乐逍遥想那一矛之险,惊犹难定,反被妞嗔,唯有嗟哦:“敌人是用来斗地,不是捉来虐的!”小甜甜捶他。
傲雪未及生愠,锐风斗激。原来黑白煞趁机发袭,豁然撒射七八注厉芒,每逾七尺之刃,白光流梭,并无柄锷,分射乐逍遥等数人,顷间全招呼到齐,殊无遗漏,便连懵懵方醒的杜小郎也在刃射之列。
“除恶务尽!”黑白交躯换影,籍夜色掩形,黑袍客随刃芒疾蹑而返。似虑万一有漏,他便給存活之人多补一记狠的。
乐逍遥惟恐众人但有闪失,怎容迟疑,抢先发剑迎去。连倾数下乱招,荡刃拨离。黑白煞飞撒的利刃力道奇猛,初时乐逍遥遇芒即拨飞别处,未觉如何不寻常,待多磕得几下,隐感真气难继。似是每拨开一枚飞刃,便耗去几分内劲。他一时提气未暇,出剑竟告力穷,虽亦仍快,磕及一道飞刃却拨其不落,只霍一声打得偏转去向,本是射向孙湖,经此拨挡,改势飞袭傲雪。
眼见其芒迅急难追,乐逍遥心蹦嗓眼,喝声:“当心!”提剑欲再扑去挡开,不料左右两股劲风簌簌交击而迄。乐逍遥不须回觑便知黑白双煞杀着猝临,总算比快他尚不惧,飕地反撩长剑,以小桃闪击之法使出乱诀“瞻前顾后”。
叮一下脆响,飞射傲雪之刃被剑风所磕,虽去势不变,究震得偏些。便趁此隙,孙湖从旁掠手,纯以少林金刚掌劲,磕刃碎去无余,得解傲雪之危。傲雪浑不理会自己所临之险,看黑白双棒交叉合击乐逍遥,忙叫小心。
乐逍遥仿佛未见黑白双棒合袭,又嗖一掠,剑风分明朝前,倏尔竟后。把那招“瞻前顾后”的剑意畅然使尽,后发先临,宛若古时孙膑之围魏救赵,不理哭丧棒袭至,反置黑白煞于夺命死隘马陵道。
黑白双煞前招顿老,自感穷竭。嘿然道:“不与亡命之徒一般见识!”撤转棒招,反打乐逍遥绰剑之手,封阻门户。乐逍遥自感真气随时告蹇,怎容久持耽耗,仍执一念取快,顺前招余势变换新着于无痕之隙,陡成“不测风云”。
黑白煞适才若退离远处,当无眼前之厄。他既一意缠斗,乐逍遥惟有催足快招极尽险绝之意。黑白煞横棒拨打他手脉,则是觑准此刻乐逍遥招数中时有滞迟的弱象,乐逍遥暗觉厉害,怎敢硬把前招使绝,中途又变“左右为难”,恃宝剑锋利,迫黑白双棒不敢稍触即移。
黑白煞见他怪招层出不穷,每必险极边锋,忽感没底,眼瞥凌钰筎在旁收功抚息未迄,便晃身游离于乐逍遥偏芒之外,发棒急挑凌钰筎怀,桀声道:“老凌别办峰会了,改搞丧事罢!”两躯同伸持棒之臂,棒端突出尖刃,分进合击,宛如毒蛇吐信,催势奇快,教旁人措手不及。
小甜甜笑眯眯地只顾瞧,似没想要插手。乐逍遥心头气为之促,念动飞快:“我若出招去救,必落后着,不及他快。”只好执念一赌,霍然撩剑斜击虚处。黑白煞因诧:“怎不来救?”乐逍遥连晃腕肘,一变适才大开大阖的打法,黑白煞如坠镜花水雾迷障,只霎间惘然,顷觉边锋一抹,如漾微漪。
乐逍遥低眸看剑回凝额前,哂言道:“女人是用来疼地,不是拿来劈地!”话声未消,黑袍客搠向凌钰筎的那一棒随臂摔离别处,啪的掼在树干上,随即落于草丛里。众愕之间,黑白交躯晃移远处,逸入夜幕。撂一语含痛透惑:“怎削得这般准确?”
其实乐逍遥也不晓得黑白煞哪一只才是真手,但见剑刃流珠滚殷,已知中的,心道:“好彩!这一注要是押‘四季财’我就发了……”他临险不乱,一举致敌,用的便是粼儿所授圣灵第二剑变着“镜花水月”。不禁想到她,心急欲见。
“这是哪颗蒜?”江南水寨有语私议,眼皆望着垛儿眼旁一个大放厥辞之辈。有知底儿的道:“孔白水。京衙派来盯陈大人的监军……”那官儿望江斥道:“乱臣贼子,少跟我提什么‘民有民权’。龙船会的狗贼还是先拿镜子照照自个儿罢,你们那些劣迹叫人发恶梦!”
左右有谏:“大人,陈将爷说,张士诚封江生事纵有万般不是,他龙船会所辖之地却孚民望,并不象你所言。百姓有民谣曰:‘死不怨泰州张,生不谢宝庆杨。’可见张士诚深得人心,反是咱们朝廷派驻的杨完者大人治下怨声载道。陈将爷虽与张賊对骂多日,为不惹民暗笑,从不妄加诬贬张贼别的不是……”孔白水老羞成怒道:“便是不许你们长别人志气,灭自个威风!我要不这么挑他碴儿,咱这边百姓还不得被他招引了去?”到垛口又喷:“张士诚勾结倭寇作乱,与朝廷分庭抗礼实属叛逆,作恶多端,必自取灭亡!我大元朝素得民心,江山不但坐了,还要继续坐下去……”嘴上正嚷得热闹,不意裤子突掉,露出疮疥斑斑的丑处,欲掩不及。
因闻众声哄笑,孔白水气急败坏道:“谁?谁干的?”左右从吏有劝:“大人还是先去歇歇罢,等明儿陈将爷起床,他自有对策……”孔白水不甘,仍要对骂到底:“你们这些不分是非之人,本官若不加以教育,非堕落不可。休装聪明,谁比官家觉悟高?大家别理张士诚,他勾结倭寇搞分裂……”守军里有人失笑:“扯!老张一伙泥腿子打娘胎里出来没见过倭寇长啥样,反而咱城里青楼藏有倭女供老爷大人赏玩呢。”
曦光洒出阴云层隙,移注陋巷。惜刀埋伏墙角,趁清晨人稀,本欲有所动作,不料后边冒出一条嘟囔个嘴儿的小花犬,隔二三十尺朝他开喷,嗓门奇大。楚惜刀正全神专注前方,猝惊一跳,转头作势吓唬,那苦着脸的小狗不理,仍嚷不停。惜刀担心吵起邻里,操刀诈作驱赶,那哭丧着脸的小狗越发嚷得厉害,且吠且退,但终不离。左近已有居民闻声起床,似欲来觑。惜刀大怒,举刀追砍那狗。因见杀至,后者溜得飞也似……
与此同时江北。
“哎呀,嗓子哑了,喷不动啦。”士诚揉着通宵熬红的眼,将“大声公”塞給旁边一蒙脸文人。“耐庵,你来替会儿。”文人忙嘘:“别大声!我这会儿化个笔名唤作沧海客……”士诚:“沧屁海!少来虚的,大丈夫行不改万儿坐不换行头嘛。”耐庵被推至舷边,对面兵楼也更换一低衔儿文官,饮水润嘴,各自清嗓。开喷:“坏哦你们!”
江南那官儿问:“你是文人?”耐庵:“然!”官儿:“那你死了!我专管你们文人。”耐庵:“怎么管?”官:“审查你!”耐庵啧曰:“就你们最变态!”官儿唬曰:“烧你!”耐庵斥:“坏事由你做,我且让你名垂青史,遗臭万年。就跟北宋奸臣高俅一般糗到底!”官:“我也可以找人整臭你!”耐庵笑之:“你找来的不过是垃圾而已,一时群鸹喧噪得热闹,转眼雨打风吹去。”官:“衙门请来的写手不见得全是垃圾罢?”耐庵:“能听你们使唤得动的都是垃圾!”官儿威胁:“压制你封杀你烧你的书!让大家只看得到衙门扶持的……怕了吧?”
耐庵转头诉苦:“士诚,他说要焚书坑吾哦!”士诚吃腌蛋,头没抬的道:“他若敢做便亡得更快些。等日后咱去挖他们祖坟烧他老母的干尸算报仇。”耐庵:“然!”转面朝江南那官儿做各种鬼脸,辅以相关手势叉之。
纵使在别人眼中,不修边幅的乐逍遥仍是那个糊里糊涂闯入江湖的瘪三模样。究因机缘际合,加之天赋使然,他一身武功已非同昔比。那黑白煞虽来历不明,手段之强劲悍狠,并没输于“鬼见愁”姬灵通分毫。乐逍遥本以为值此困迫关头决计无望退敌,为护众人周全,唯戮力一拼而已。俟见那人断臂败走,他犹如置身梦里,转头回望众颜,未待探问各人尚否安好,忽有一股空乏之感涌将上来,连稳立亦难。
乐逍遥微觉不妙,试提真气未应,心中叫苦:“尻!撞上筎姐,害我内力泻了!”先前他因受内息澎涨溢涌之苦,巴不得摆脱这身惊世骇俗的内力,便纵重新再练也在所不惜。待当真提不成功力,只觉空空如也,竟似未留分毫,不免大急:“不是吧?这些家伙连一丁点都没留給我……”思到苦处神恍,不觉手中剑落,入土无声,深插半截于地。
他低眼觑剑方省:“昆吾!难怪刚才我一边厮打,一边真气剧减。还以为是黑白怪发撒飞刃的手劲独异呢,幸好这厮输得早些,不然该是我耗不起……”凌钰筎终于收迄功法,调气归元,亦知适才凶险,与众人一般心思,都感若无乐逍遥拼命阻敌,当无侥理。抬眸之时,迎着乐逍遥惘惑懊恼的目光,口里似还喃喃的道:“泻了都!泻了都……”
凌钰筎觉察他似有怨意,愠道:“小賊,撞上你就没好事!”乐逍遥其实对她并无多少埋怨之思,毕竟这番厄运突如其来,一时难以坦然承受,莫名地惶恐之余,正觉说不出的烦恼,反被她责,乐逍遥不由啧一声道:“撞你才没好事!”凌钰筎当众脸面下不来,嘟嘴发掌,将他劈胸一推,怒道:“以为我想撞你吗?把宝剑还来!”
“泻了……”乐逍遥心神正乱,唯此念头伴着苦水在腹里搅来滚去,思到内力失泻的后果必极不妙,头脑沉闷欲晕,又咕哝一声。不意被她猛然搡胸,当下腿脚乏力,怎生抵得,跌步望后便摔。
孙湖同杜小郎一同寻得石嫂、刘、花等活着的人,替她们解开黑白煞所点的穴道,幸好凤飘翎伤势虽重,经杜仲一探,仍然有救。孙湖等正忙之间,枫苑幽径脚步匆匆声近,四下里火光晃耀,石嫂等顿生惕色,但见为首一个粗汉老远就嚷:“莫慌莫慌,陈大人的部众!”正是袁总目领数十官兵闻风来援。
因见孙湖等人眼神仍含戒意不减,袁总目指旁边一个玄胄小校,禀曰:“已然问明,这些全是陈大人辖下瓜儿千户调拨回城的骁旅,他叫可凯臣,是将爷麾下新人……”那小校趋前拜倒,连称:“来迟一步,令两位将军受惊。凯臣罪该万死!”孙湖不言,侧脸望向傲雪。
那骁校见横尸于前,想象适才情势必恶,越发惶恐,头不敢抬。傲雪微微摇头,并不责怪。孙湖方才伸手示起,那骁校礼毕始立,心仍难安。孙湖凝视这小校,心下暗异:“此人精气内敛,步伐奇轻,其中似有微妙处。”但听啪一声响,乐逍遥跌得狼狈。傲雪收功未及,怎比小甜甜蹦得快,簌地捷足先登,抢先笑搀乐逍遥,嫩声道:“哎呀,可摔得难看!”另腾粉荑乱拍,替他掸去沾衣尘土,嗔:“自找哦!谁叫你没事乱惹人家大姐姐来着?又想非礼了不是!”
乐逍遥本已胸闷憋苦异常,跌倒犹未觉痛,被小甜甜胡栽一锅黑灰,反教气结。他一怔难语,心道:“不是我都觉得窝囊……”心绪杂乱无以抒,只好苦笑不言。凌钰筎本要上前踹他一脚,抢几步碍于小甜甜在旁,便又止足,哼一声道:“这小妹子,你理他干什么?”小甜甜笑道:“才不呢!偶是要来踢他——”尾音拖而未绝,脚已叭地踢在乐逍遥臀后,使之仰跌未成,改栽一嘴泥。
“女人都怎么了?”若说先前凌大小姐那一掌发得莫名其妙,此刻小甜甜之足则应算作无厘头至极。然而凡事都有其缘故,只是猝料不及,乐逍遥的跟头栽得稀里糊涂,一时未明而已。
小甜甜拍手打一声哈哈,趁众人未及有所反应,臀影扭晃,往林丛雾迷处溜得飞快。
眼见此郎接二连三受欺,傲雪岂有不急,只因一层缘故,她运行天山内家心法不若以往畅快自如,缓息抚元反落于凌、甜二女后边。未待收毕功诀,便置诸不顾,抢到乐逍遥身旁搀扶,一反往常镇定庄静。关心情切之态,众无不觉。只孙湖、石嫂目光交觑,各暗含忧。毕竟年长识深,想到的不是当下,而是日后。
刘、花等傲营亲兵怎能见得凌钰筎对乐逍遥如此无礼,本要上前揪她,林苑吱声又密,群鼠滚滚如涌,阵容浩荡,顿将众人皆骇一跳。待加戒防,鼠群却朝小甜甜所去的方向追涌而往,远韵时高时低,笛音引领。
众人犹各惊疑未定,孙湖锁眉猜到几分:“那小妞的笛声居然有诱引鼠虫之能。幸好她对我等尚无恶意……”
凌钰筎移转目光瞥见地上所插半截长剑,愤恼当头,一如既往的心疏,探手拔出,持以在握。刘涛、花茗诸人立时警起,手按兵刃,上前护定雪、遥二人。那袁总目原本遇事每往前冲,籍旁人火把所耀,看清是本城天字号女侠,亦即凌家大小姐无疑,立刻作声不得,脚往人丛里移。心下纳闷:“她又跑这整啥来了?”
凌钰筎矜然挺胸,丝毫没把众人放在眼里,绰剑一指,划半圈儿,寒光侵逼凛凛。看花茗眼有惮色,本畏此剑之锐,她却以为这帮男女怕了自己,更把莹鼻朝天,冷哼道:“想依多为胜么?只怕不成!”
乐逍遥一时头脑昏糊,忘记那是何剑,只道凌大小姐拿回她自己所失的兵刃,见刘涛、石嫂怒欲上前拿她,他勉力说道:“算……算了。”石嫂闻言便即不前,刘涛仍忍不住,从旁卒手里掠刀于握,指着凌钰筎,忿道:“我便是看不过她对乐少侠如此无礼。除非道歉,不然没完!”
凌钰筎冷哼道:“什么少侠?他不过是个贼!”乐逍遥对此已然习以为常,听了还没怎样难以承受,唯自暗叹而已。刘涛却愈怒不可遏,霍霍挥刀虚劈,斥道:“看你这等样才像賊!直没良心,刚才若没乐少侠拼命相护,你第一个死得难看!”凌钰筎骄横惯了,最恨有人当众顶撞,还揭她短。登时气白了脸蛋,寒声道:“关你什么事?”花茗回嘴:“他既是我们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说相不相干?咱可不像有的人那样良心給狗吃了……”
女娘儿们对骂往往好朝难听处发掘辞藻,花茗尤为个中里手,凌钰筎斗伶牙俐齿怎敌,三两下便拙,涨红俏脸怒道:“叫你骂!叫你骂……”花茗爽利开来,兀自刹不停嘴,怎料那大小姐斗嘴虽然不行,出手却快难防备。凌钰筎一气挥剑,其势之急,刃芒之厉,顿教花茗口圆失声。幸有刘涛在旁先已提防,出刀横架,犹未交磕着实,钢刀无声地断折为二。
不想凌钰筎手中长剑如此犀利,顷间人人均吓一跳。也幸一来她尚无杀人之心,挥剑仅为吓唬;二来此剑之利也令她惊愕不已,顿忘别的,生生刹停剑势,睇眼自瞧。孙湖、石嫂各觉凶险,分别抢身趋前,拉花茗、刘涛后避,免撄其芒。
凌钰筎突然晃腕递锋,纯以真武上乘“青掠诀”卓妙手法,猝出不预,趁刘涛退离未远,搁刃伸抵其肩。眼见刘涛性命落于她手,只须微撩便抹飞头颈,众均变色,怎敢轻举妄动?
袁总目一认是那主儿,知惹不起,本是要避往暗处,但觑得势紧,人命关头不得不硬着头皮蹩将出来,脖泛粗筋的道:“这个……咳咳……大小姐千万可别伤着了人,不然这祸就闯得大了!”凌钰筎斥:“好啊老袁,你也在这!别凑来把脸丢了噢……”袁总目搓手摇首,憋脸道:“不是……可是……总之……这祸可……”乐逍遥暗奇:“这厮对人凶得很啊,怎地一撞那妞就孬似我了呢?”
凌钰筎正眼儿没瞅那袁三,冷哼道:“臭东西,不要脸的。当年上门央着恳着娶走我家丫鬟时,瞅你许的天大愿头!害我桂姊姊跟了你过的啥日子?你怎待的人家,累她一身病瘦成啥似的?人不人鬼不鬼了都!”袁总目愧无以对,眼圈儿红了,窘迫垂头。凌钰筎斥:“悔我当初不该在爹面前帮你说好,却害苦了桂姐姐。早想掴你了,还有脸蹦来见我?”
乐逍遥不料有此隐情,只是瞠眼,直难置信凶神恶煞的袁总爷也会被克。本来不喜此人,看其挨训得无地自容之状,忽生同情。尚好凌大小姐当众人面前不愿多扯家事,横那总捕头一眼,移觑刘涛苍白之面,轻轻提剑拍她颊,矜然道:“本小姐不同你们计较!”言毕收剑,却以巧法掠断刘涛一绺发丝,待飘未落,遥以刃迎。众见青丝不触剑锋便先断在空中,又吃一惊:“这是什么宝剑?乍看其形古拙不锋,乌幽幽似未开刃,怎如此锐利?”
看众人眼中骇异神色,凌钰筎亦自得意,兴之所至,索性随手撩剑旁掠,趁群卒不备,连斫数段刀头枪矛于脚边,因锋极锐,仅袖风微带,断物无兆无声。直至坠地生响,众卒才省兵器已短半截。环扫一片瞠目结舌之颜,凌钰筎方才冷哼而走。仗有神兵得获为恃,更不虞别人有胆仍来追缠。
若非乐逍遥执决按手不放,傲雪已去教训这眼中无人的骄横女郎。眼看她扬长而去,众皆不忿,但孙湖内敛、石嫂稳重,袁总目则愧存于心,因那桩往事深感无颜面对凌大小姐火辣辣怒炙之眼。傲雪未言为示,旁人只有迟疑未动。乐逍遥正要松一口气,忽听一人说道:“此妞忒也可恶,且让小人去绊她一跤教长见识!”
乐逍遥心又紧起,转目瞥及一影直掠而往,身形看似毫无巧着,却竟飞快,宛如离弦之箭。玄胄晃眸即远,唯觉背影似那名叫可凯臣的陈营小校。乐逍遥忙道:“不必生事,由她去罢!”话犹未落,那小校已去得没影。傲雪不愿徒惹逍遥急,遂顺郎意,蹙眉道:“孙湖,让那人回来。”袁总目因适才之糗,暗感留此害窘,便抢孙湖头里,说道:“各位且歇口气,还是在下轻车熟路一些。”揖毕便自寻去,一路摇头,想着刚才凌钰筎所斥,只觉丢人。“唉,糗了……”
“唉,泻了……”乐逍遥亦自叹惋,移目觑看杜小郎忙碌救死扶伤的身影,强驱内力失泻概尽之哀。除亡者已矣,黑白煞一伙连伤数人,每人挂彩多处,想杜小郎独自料理不过来,便欲帮忙。他医治外伤的经验绝不浅于杜仲,一路所贮良材也已颇丰,眼前恰派用场,看凤飘翎伤势严重,实是堪虞。顾不上休息,手往腰畔欲取药品时,拈指竟捏个空。登时心凉到脚,叫一声苦,不知高低:“氽!我那小袋子怎地又没了?”
傲雪怎知他着急何事,试探脉象,又摸头额,觉乐逍遥臂膀寒毒已消,既服解药,流魇亦除。她心头方宽,籍灯看他脸颊挂彩,血殷半腮。傲雪心头疼惜,唤杜仲敷药毕,遂取素绫为他包扎。傲营亲兵在此连殁数人,乐逍遥帮忙稳定凤飘翎危势,看官军料理尸身,心头悲哀溢于形表。反是傲雪、刘、花等人神色平静如常,在遗体旁边低眸默视稍顷,谁也没有说什么。似是早已见惯死亡离乱,心竟漠然,即便折损的是自己伙伴,亦视若等闲。
乐逍遥见她们如此,心中不由得微有寒意。转面望向杜仲,此人垂头坐于那小女卒依依之旁,竟犹忙碌。石嫂以为杜小郎适因惊吓失常,叹了口气,上前说道:“杜小郎,依依已死……”杜仲却摇了摇头,仍握依依手脉,不许旁人过来抬尸。
乐逍遥因感奇怪,便亦探诊,不一会已自了然,轩眉道:“伤势很重,气息极弱。但先前那一刺未中臓腑要害,只是内腔出血瘀结……”说到此处,不禁眉头又锁,咽话沉默。杜小郎道:“以当下的医术,内腔出血不止,便是没救。”摇头自叹,又道:“可她一息尚存,我又怎能放弃?”
“咱们都是大夫,不能轻言放弃。”乐逍遥投以勉励目光,自怀掏书,揭开外层包裹的油布,翻卷说道:“洪大夫这里有一章专讲内腔除瘀止血,只因关涉开刀这等深奥法门,其中又有许多理论晦涩,我虽记下大略,连看多日究弄不懂。杜兄医学比我高明多了,且給你拿去看有没帮助。”杜仲接书翻看,点头不迭,语声竟微颤抖:“籍载三国神医华陀已谙开颅剖躯为人解除顽症恶疽,不想真……真有此法!”急看书皮儿,却是“菜根集方”四个工整楷字。
老洪遗赠此籍,乐逍遥每暇必读,为强记忆,更抄写背诵。在他船舱备留一份抄存之本,但越到后边,所载医术越加难懂。他心无门户之见,不愿敝帚自珍,见杜仲亦感有用,便说:“只要能救死扶伤,你先拿去试试看。”杜仲不知因何越翻此书越是心情激动,忙即揖谢,说道:“既如此,小人阅毕便当原书奉还。”逍遥儿心里自笑:“借书不还的多了。”还好已有存录,并不介意,推杜仲道:“救人要紧。”
石嫂等人在旁都难置信:“依依伤成这样还能有的救?”乐逍遥转望傲雪,正色道:“外边不容久耽,你们最好是护送伤者回辕,以便医治。”说话间,手未闲着,自怀里取医用针囊,连落数穴,封遏那女兵依依创口周围诸血,帮杜仲止缓她失血之势。想到乾坤袋本有许多良材奇药,唯叹:“要是那宝贝袋子在此,于伤者必不乏更好使之药可用。”不须多加揣猜,心下已锁定一人:“看我又自作多情了一回,这全是宁财神害地!本以为小甜甜跟踪我乃因你妈的初恋之故,其实她该算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酒壶。”
谚谓同一处连摔两回跟头,该算愚蠢了。乐逍遥不愿往这处多想,免自没趣,遂转念另忧:“泻了都……”他所学许多武功都与内力运驭相关,既失内力,岂不是全盘皆墨?思到大大不妙处,愈愁绪满肚。只见一人匆匆来报,向傲雪、孙湖低声禀曰:“两位将军所料丝毫无差,属下已发现魔教向左狐的行踪……”孙湖不言,只望其帅。
傲雪面不改色,闻讯似并无意外,或早在料中,淡淡的道:“再探。”禀者去后,乐逍遥望其背影,心念暗动:“这厮服色也似凤飘翎般,虽然面生,想来也是燕云三十六骑之一。”傲雪在旁觑他脸色带愁,不禁问道:“哥哥因何烦恼?”乐逍遥对她不愿相瞒,但又不想让她多添心事,迟疑片刻,没把自己内力似已荡然无存之事告知,只说:“没事。”
傲雪只道猜到他心思何系,便领去探望粼儿。晨雾青濛,后园一方平地空旷,有马车临水缓迎。乐逍遥本以为无人守护,待又近些,方始瞧见四周幽暗树影里错错落落悄立得数人,各皆身躯毕直,肩披黑色斗篷。
他认出燕云服色,乃望傲雪,奇道:“刚才咱那边有敌,怎不见他们来援?”傲雪告知:“他们奉命在此,便是天塌下来,也不准稍离半步。”逍遥儿知她为保得粼儿周全无虞,布置细密。他心怀感念,但啧:“傲家军令果然严得很!”傲雪本想牵挽他手,未及相触,因见乐逍遥似无此意,她只得又把手缩了回去,伴他前行,闻言却叹:“可我大哥说,治天下太平,不能只靠军力威权。”
乐逍遥终是忍不住,问道:“你两位兄长怎么了?”傲雪伴他身畔,眸子本是流彩明亮,但他一提及傲家,她眼光竟似转黯,移望别处,不吭一声。乐逍遥吶吶于旁,不便多问,随即想起一事要紧,说道:“有个河西的纳兰春树,似想在姑苏搞事。”傲雪恍似未闻,痴眸望晨雾笼河之景,终无言语。乐逍遥徒自郁闷,又告:“听说萧二爷被关东强雄囚在一个却唤‘普天间’的地头,快去打救哦!”
傲雪停步回眸,背抄手俏立于柳旁,说道:“我们也正在找,可这地方确没听说过……”自从乐、蔺二人前次报知萧乘龙之事,傲雪及其家人已寻多日,怎奈“八百龙”行藏往往有如神龙见首不见尾,遍觅不着其在江南的巢穴。江湖之大,究非朝廷军力可为。
乐逍遥怎晓此中分别,只道傲家手拥雄兵,要做什么都不难。见傲雪竟感棘手,他不禁犯急:“没听说过就快去打听。总之……”傲雪侧头觑他,忽问:“你如何晓得这个地头?”她虽尚少,语音亦稚,但终是兵符在握,背手投眸之间,隐隐然自有一种派头。乐逍遥正看得眼直,闻问稍怔,答道:“这个……”傲雪看出他神色犹疑,因道:“是八百龙的人对哥哥说的?”
乐逍遥暗觉与她之间无须刻意相瞒,摇了摇头,明说:“是殷承宗。”本以为傲雪听了必奇,她只微一凝眉,背手沉吟未语。忽然之间,从她这般寻思的眼神里,乐逍遥亦觉其中果有不寻常处,忖言道:“魔教的人从八百龙那里探听到线索尚非奇事,可是傲家正追杀魔教中人,光明顶的大人物殷承宗为啥要把强雄的秘密透露給傲家?”这里必有难为人知的隐衷,受傲雪眼神启发,他虽有所察,终是道不清个中所以然。
傲雪思及一层不安处,忍不住伸手悄与他握。乐逍遥触她指端冰凉,乃咦:“有何不妥?”傲雪道:“那日殷正道一伙魔头捉了哥哥去,雪很是担心。”言毕抬睫柔然,目蕴深忧。却似所虑非因萧乘龙,而是为乐逍遥的处境添忧。
乐逍遥看了出来,随口安慰她:“没事儿,我只是小小百姓一芥草,魔教不会拿我怎地。”傲雪仍难宽释,心想:“多年来彼此恶斗连场,若魔教和八百龙知你与我们傲家之间的那层瓜葛,他们又怎会放过你?”回思昔之情缘若笼雨露迷濛,一时竟痴。她熟华早历,究与众女不同,一触乐逍遥眨送催促意的那双大眼,便即敛回神思,想到那日追赶落空,问道:“后来哥哥怎么脱身了?他们有没为难你?”前句意含关切,后句不由转急,温唇儿咬。
乐逍遥嗟哦:“说来话长。”脑中风雨激荡,紫烟轩前事历历在目,恍见纳兰春树及其门下河西死士在冥尘幽雾里瞪视愈迫,不知为何心头忽有个疙瘩,纵觉一节蹊跷,但说不出适才有何反常之处。暗惑:“当时我从半麓斜坡上远远望见纳兰和他一帮徒弟在墨宗祠内,却看不清每人面颜……”
说话间到得清流碧粼畔,柳脉脉、浪燕翔迎将上前。傲雪俏颊微晕,便把手从他掌心收回,背剪腰后。乐逍遥未暇细觉此等微乎其妙处,与浪、柳厮见毕,急去车旁掀帘,问道:“可还好罢,她?”傲雪跟随身后,本欲入内探视,忽有一人快步来报:“郡主,前边报说田青犁将爷同魔教的人交上手了。”傲雪并未为异:“向左狐未必是田将军对手罢?”浪燕翔道:“最多是个平手。”
那禀者又陈:“对方不止一个向左狐。孙将军闻讯未及回禀郡主,已赶了去……”傲雪点了点头,心想:“孙湖经过刚才之事,功力未必尽复如常。”探身车里,乐逍遥在内点烟,嘴上有火星儿闪。她目露询色,但见乐逍遥帮粼儿掖褥盖妥露外之肩,叹了口气:“她最近总似病秧秧的。”傲雪探视粼儿仍是昏睡未醒,却无大碍,轻声慰籍他:“一路劳乏,或不堪风尘之故。须好好照料才是。”说完,手按逍遥掌背,示眸教勿担心。
逍遥儿心头一暖,想:“雪妹妹总是这般懂事。”旋又看出傲雪虽欲不得不别去,究竟不舍,眸色依依眷然。他亦不舍得,瞥见车外傲营属众各含催促意,显然正事要紧,须得傲雪出率。傲雪无奈说道:“哥哥……”欲语犹止,一时不知该如何道声辞别。乐逍遥强掩离情别绪,说道:“去罢。”
转望处,薄雨潇潇烟濛,清秋一洗。恍记儿时,从来无忧虑,一日临河看游舫,花灯纱舟有执红牙板唱曲儿者,琴伴词调婉约,极尽恋绻幽缠,随流水落花依依过眸。原本不解此中风情万般,多年之后的此时此刻,目送一行背影远去,旅雁匆匆。他所想起的正是那支早年未领韵意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乐逍遥看手指夹着的半根黄符纸卷烟,心道:“幸好这棵先前吸剩半拉子的‘噱茄’没收藏进‘乾坤袋’里去,也算疏而不漏。”粼儿施法将那香袋大小的百宝囊系在他腰间,原本贴身掖藏妥当,便连这宝袋原主亦即那胖真人也拿它没辙。乐逍遥仗有粼儿妙法庇护,从不虞有人竟能破解,哪料连已两次居然遭小甜甜剽窃得手,思之不安,旋又开解于己:“决然是她没错地!因为只有她了解粼儿的仙术根源,或有共通之妙。可喜她不会龙虎山道法,偷得去也打不开。就像前次一般,终究还得乖乖地拿回来套我秘诀……”
想到得意处,不由的自个儿发笑。但听旁有一人瓮声瓮气的道:“我可不这么认为!”
乐逍遥闻声揭帘,见车外有一莽夫背朝厢门坐,手捧一团毛茸茸活物嘴对嘴,适才似乃他叨咕。逍遥儿一时认不出端的是谁,唯自郁闷:“斯言何意噢?”
莽夫:“因为松下童子告诉俺,你刚才的自言自语纯属一厢情愿。事实绝非如此!”逍遥儿扁起嘴曰:“越发困惑噢!”莽夫曰:“松下童子跟俺说,适才它在那边看到的情形绝对不是这样地!”逍遥儿跩着个嘴曰:“那该是怎样才叫对到绝咦?”莽夫谓:“松下童子非但能听懂俺们话语,最绝是它能以自个儿语言描述其所见所闻。”因其说得煞有介事,逍遥儿不由肃然起敬曰:“既然有此神童还叫‘松下孔子’这么有诗意,可否立马引见一下?因为我也能以自个语言描绘所见所闻这不叫绝的……”
莽夫单手伸来,徐徐摊掌,托于乐逍遥眼皮底儿之下,是一卷绒尾团的小松鼠,毛色光滑呈褐,两眼儿溜溜透着机灵。对瞪之下,乐逍遥大眼只是眨,忘语。
莽夫曰:“喏,这就是松下童子。不要小瞧它哦!其实它已经不小了,自从俺穿开裆裤时就同它结交……你不信是吧?”那松鼠果然了得,一见人就立身而起,在莽夫掌心抱拳为揖。逍遥儿懵然回敬:“松下裤子……呃不是。松下问童子,言师摘药去……合着它也会咱们灵长目这一套,呵呵呵真玄!那会不会在你手心翻几个斤斗噢?”莽夫曰:“十个八个不成问题。只是它认为话题的重点应当回到咱刚才那处……”逍遥儿愕:“我怎么没听到它说?”莽夫:“喏!吱吱叽这么叫就是了。”逍遥儿奇:“哇啊……那么这会儿‘叽唧咦’又啥含意?对了,这不又来一句,作何解?”莽夫急道:“你别揪它尾啊你……喊疼呢它!”
乐逍遥缩回手,莽夫方笑:“好了好了,松下童子说只要赔七八个松果給它,便不见怪。”逍遥儿道:“这时叫我去哪找松树籽喂它?”左近大都红枫,一下确难觅见松树影子。但这须难不倒乐逍遥,他大眼溜转半圈,蹦到河边西觅稍刻,回时已撷得藕籽,不等掰毕呈献,松鼠已吱吱来要。
逍遥儿拍它小手,不慌不忙道:“别急,这都是你的。”见鼠吃藕籽竟亦津津有味,莽夫喜:“哇啊,它居然也吃这个!”逍遥儿喂鼠,道:“人不只吃米,也吃苞米不是?”松鼠食得吱吱称快,逍遥儿却捏拳不給了,趁机问道:“刚才我自个儿在这叨咕小甜甜偷我腰袋子,你倆在旁吱吱歪歪搞啥名堂?”莽夫:“哦,是这样……松下童子言下之意是——”
“等一等,”逍遥儿手杵到莽夫嘴前,先欲了解一节:“是它言下之意,还是你言下之意?”莽夫:“有何分别?它说我翻,就跟翻夷狄话的通译差不多一回事儿罢……”逍遥儿道:“番话你也会翻?”莽夫笑谓:“瞅俺这模样就知道不会了。但爷你有没听说过公冶长?”逍遥儿愕:“什么肠?”
“公冶长!”莽夫搁下松鼠,反手自后腰拔一本翻烂了的公仔书示之。逍遥儿一见有画儿的读物,喜忙凑眼去看:“咦,这本我有没看过……”莽夫指书中一鸟人,叙曰:“这个跟鸟说话的鸟汉便是……”逍遥儿端详曰:“是你?”
“都说是公冶长了,”莽夫纠之谓。“这不是公‘治’长吗?”逍遥儿眯眼辨字儿。“爷你就疏了在这一‘点’上啦——冶!”莽夫咧个嘴以重音矫正曰。逍遥儿笑:“看不出你这么莽还……这书你画的?”莽夫晕曰:“不是。俺拿出来打比方——昔有公冶长谙鸟语,能与百禽交谈;俺是不会鸟语,却因自小在山林里成长,不知咋的竟会听懂此类走兽语言。娘说俺从小孤僻,没啥谈得来的朋友,其实……”逍遥儿挠头称奇:“我自小在海边长大,怎就不‘了’鱼话哦?”那松鼠趁机伸手,被他从容拂了开去,捏藕不施。
虽觉稀罕,看那鸟汉一本正经,其神甚诚,难免半信半疑。“真有这等奇?”
莽夫抚松鼠曰:“要不怎么叫大千世界?”乐逍遥掴开鼠手,眯眼曰:“怎么我就觉得似乎你有关子要卖呢?”莽夫仗鼠在握,乐呵曰:“要不怎么叫囤积居奇?”逍遥儿扇开鼠手,扁个嘴曰:“何方妖人哦你?”
莽汉伸嘴过来曰:“俺叫力路。”因觉此爷未即省起,他又乐呵曰:“力路!”逍遥儿竭力想此名,但觉脑堵,只是闷:“似曾与闻噢!”莽汉傻咧个嘴儿:“力路呵!力路是俺名字……”乐逍遥贴食指按额,倒着搜索前事:“让我想想!”莽汉曰:“俺从小就叫力路。”
“想起来了!”逍遥儿反转手背啪开松鼠爪子,指莽汉鼻头,喜道:“你叫力路。”
力路欢然道:“对对,力路!爷果是好记性……”乐逍遥被他执手摇晃,肩膀骨响咯咯,松鼠乘虚探来小爪,攫藕籽大嚼,嘎叭有声。他兀自未觉,侧头瞅那鸟汉真诚开颜的笑容,暗奇:“这是傻的还是大智若愚?”那汉未觉这顽童本是在消遣他,咧开嘴道:“搁小到大,只有跟爷您特别谈得来!他们从不多睬俺,每日里闷煞,就只有松下裤子……啊,不对!裤下童子陪俺聊儿。”逍遥儿奇:“为啥?”莽夫叹道:“他们说俺傻的!”逍遥儿开解之:“你不傻。刚才那‘冶’字就证明了这一点……对了,你是哪派的?”力路郁闷道:“俺是小郡主带来的呀!”
前次乐逍遥重伤垂危,粼儿携他走投无路时,便曾邂逅此人。当时神志不清,乐逍遥故未牢记于心。当下闻言方省,亦微讶然:“你也是傲家的?怎么服色不一样噢……”适才他见傲家属众除去随同雪帅扮公差者以外,其余皆是服色齐整,尤以燕云扈骑最为好辨。单只这鸟汉短褂光膀的模样殊乎其类,是有此惑。
他随口一问,却触力路心事,大头摇晃,叹道:“唉!适才俺想卖关子,正为此事相求。只怕爷……爷你不干!”他这神情越令乐逍遥好奇,因探:“讲来听听,或许帮得上忙也说不定。”力路又迟疑一下,看逍遥儿点头示诚,眼光里渐萌希望,道:“爷果是帮得上忙的,只要跟小郡主求个情儿。”乐逍遥听扯及傲雪,不解道:“何事?”力路:“郡主决计听你老的,因为……总之,俺打从十几岁时进傲家作马伕那天起,便羡煞了三十六扈骑的威风。可他们总嫌弃俺,虽不死心,奈何跟到今时仍没盼头……”
乐逍遥总算闹明白了:“你想做第三十七骑是吧?”力路不好意思地摸自个头笑:“那可不?赶马哪有骑着爽快!再说葛大哥故去后,已然少一骑了都,添上俺不就又成数啦?給说说罢,爷?”逍遥儿看他如此热切,笑道:“那多危险噢,要打仗地!赶马车不挺好吗?”力路嘟囔嘴道:“不行!俺答应娘,要有出息。”乐逍遥想到有趣处:“知道缠上我,又足以证明你不傻。尻,跟傲雪说说也不难,索性便答允了他。”奈不过纠缠央求,看藕籽儿已被松鼠刨得差不多了,只得落手拍车板,道:“拍板便是这么拍!刚才你说要告诉我的事可别货不对板噢。”
力路获他允诺,由衷大喜,捏起那松鼠,不顾吱吱乱叫,煞有介事的道:“松下童子说,先前它去那边寻果子吃,见有一花哨小姑娘手里拎着爷你提及的那等样小香袋儿,蹦蹦跳跳地走。喏,就是那边——”指头翘抬,晃朝西北。两人一鼠齐把头转,随力路瓮声叙述,眸间青雾飘移,但见红枫夹径通幽,林苑足音细碎。
“啊呀、啊呀、啊呀呀!啊呀、啊呀、啊哩哩……”既到没人处,小甜甜又舍不得多穿新鞋儿,除之在手拈提着,哼曲儿晃悠悠地走。不时取出乾坤袋乱掰,遍觅口子缝儿无果,乃闷而呶唇。凭她的精灵聪慧,自能料到此样宝物必有另外咒封所禁,前番既吃过一亏,怎敢再回头去寻乐逍遥动歪主意?
小甜甜终是不甘,又掏袋揣摩,复经数回测探,自言自语:“别以为偶不晓得,这是龙虎山的咒禁术。可地头在信州哎,难道要……”正转动念头,忽闻枫苑曲径旁有声古怪。
听叙及此处,乐逍遥道:“我不信她真能去找龙虎山!因为路途遥远……”力路:“不是呀,你有没留意刚才叙述中有声古怪?”松鼠嘎吱嘎吱嚼藕籽。大眼瞪会儿小眼,逍遥儿不由郁闷道:“咀嚼声?”
小甜甜顾盼不见曲径旁有何异物,于是又往前走,但听一语阴颤颤的道:“小娃子,因何要上龙虎山?”其声入耳,如沙粒之灌。乐逍遥与力路歪头掏耳不迭,但见小甜甜眼望道边,眸现异色。一片沙尘随风荡出林丛,落地成堆,中央高耸,形若沙塑头像。乐逍遥听到难以置信处,捏那小松鼠腮,失笑:“不是吧?这又不是盗墓迷城,哪来的沙雕堆她蹄前?”
小甜甜亦奇:“哎呀咦?”只道别人搞鬼,左顾右盼。沙堆里又有语声桀然,依仍阴颤颤的道:“眼见为实。你该往前看!”小甜甜移眼回觑,只见那团沙塑有一黑窝儿若嘴张合,她不禁一怔:“咦耶!”兀觉难以接受,眼前沙塑竟笑道:“大漠的风一直往南吹,料想将来江南也会跟我家乡沙海子一般,早晚是沙家的天下!”
乐逍遥正听得稀里糊涂,小甜甜忽省:“漠河沙笳浜的?”沙堆里连陷五六窝嘴形,各种笑声起伏:“小妞儿倒有点见识,咱正是漠河镇的骆家兄弟!”小甜甜暗觉头紧,后退道:“你……你们老大沙驼漠呢?”沙堆一隅忽耸人形,尖笑:“老大没来,不过等你长成了,倒可捉来喂奶給他吃哦……哦呵呵!呵呵哦!”逍遥儿听叙而乐:“她又不是庆嫂,有啥可哺的哦?”小松鼠和力路都忙揩嘴,“嗤溜”抹毕才点头称是。
小甜甜怫然不欢:“敢调笑偶可不成!”几堆沙子各耸人形,仅只上半身成状,闻嗔都笑:“的是的是!”各伸沙臂探掌,左掴右扇,拍散了沙堆一隅那出言不逊的人形塑。其余人形乍耸又消,汇而集聚,拢成一颗斗大如屋的巨头,若笑弥佛相,咧曰:“小妞儿休怕,咱们别无恶意。”小甜甜被巨影所遮,自感渺小,仰而惊:“笑不表示你……你怀好意!”
沙塑弥佛笑曰:“不惊不惊,适才听你提及龙虎山,想是与传说中那软硬天师有瓜葛啦。但瞧你着束奇特,似又非其门下。”小甜甜咧个嘴扮笑:“没听说过偶?”只顾好奇仰觑,未觉沙堆边缘悄扩,如流水之淌,在夜雾里无声蔓向她足下。沙塑佛头裂嘴道:“可你手拿之物分明是龙虎山张老道的独门法宝,当年他以‘乾坤大搜罗法’破我魔沙堡妖猎手段也就算了,却不该乘机夺去本门传家秘器‘迷月集气壶’。”
小甜甜在巨影笼罩下扮鹌鹑,瑟瑟的道:“跟偶说这些干……干什么哩?”沙堆里徐徐耸伸一臂转呈手形,竟蒲扇般大小,索至她面前,桀然道:“本想上龙虎山寻那伙鸟道晦气,不料在此撞到你,倒省了一番斗法。乾坤袋拿来!”小甜甜虽吓一跳,但不肯給,背转手把小香袋缩至腰后,说道:“这是偶的,不许抢偶哦!”巨佛沙头又裂开大嘴,笑道:“只怕由不得你说‘不’!”
小甜甜且退且笑:“偶就是传说中的小甜甜,你……你不怕吗?”沙堆佛头笑容不改:“怕你有毒呀?”所遇若是血肉之躯,难免怕沾及蛊毒,然而面对一堆沙子,小甜甜自感无计可为,眼角转觑,唯觅逃路。嘴里仍笑得甜嫩:“不会真是饿沙骆鬼罢?”脚下后退,本踩草茵绵软,不知不觉竟陷沙扩之流,足掌硌得微微麻疼。
她究竟机灵之极,稍觉有异便蹦,未待高跃上树,脚下突然耸起许多支乱攫之手,集沙成臂,纷来抓踝握脚,拽她又坠。小甜甜犹没反应过来,身旁沙脸此起彼隐,越崛更多异手来揪,底下有声争先恐后地叫嚷:“沙发!传说中的沙发……夺得乾坤袋,沙家这下可发大了!”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沙发’,亦即沙家发达的意思,或曰沙潮大发……”乐逍遥听叙及此,想到连小甜甜这等难缠脚色竟也告陷,突感不安,忧道:“她和乾坤袋都落入沙魂族的魔爪,只怕要不妙至极!”力路摇头称否:“俺并不这么认为。”
小甜甜大呼:“唉呀!完了完了……”只是手脚乱舞,一身巫蛊神通竟似受制净尽,丝毫也使不出,仿佛不会武功的寻常女童一般。眼看将陷沙堆底下,她甩着手叫苦:“干什么哩,挠偶痒……都痒死了!”沙手纷探她身,遍觅无着,越发不肯稍松。佛头旋幻人形,状若一行高矮参差之躯,将她围在垓心。有语森然:“乾坤袋交出来,不然教你死得难看!”
沙已埋至耳后,仅余半张脸露于外,小甜甜听出那语声透出恼怒无奈之意,突然嘻嘻一笑:“不会自己来搜吗?”沙尘弥漫中有语低哼:“适才还看见在你手上,识相便自己献将上来,不然……”究因不耐其烦,说到此处,其意已不只是威吓。小甜甜妙波流谑,咯的笑道:“怎么?这许多手都搜不着罢?”
乐逍遥听述及此,奇道:“第一,小甜甜的法术到哪儿去了?其二,刚才还提到她把宝贝袋儿拿在手里,那许多手怎会搜不出呢?难道……”小甜甜的蛊惑伎俩他若能猜得出,这一路何至于吃她苦头无算?眼见听者枉然伤脑筋,力路捏着松鼠道:“你以为她会把小袋子往哪处藏?决然是一处想不到的地方!”逍遥儿皱起脸道:“不是吧?难道她竟藏在……那儿?”
“不管藏在哪窟窿里,今儿非翻出不可!”那沙魔人见小甜甜便纵吃痒咯咯笑,竟仍不肯老实,许多沙手更终无所获。沙尘中语声顿抑不住惊奇恼怒之情,说道:“再不交出,立马将你剥光,看能藏在哪处!”乐逍遥听叙及这处,先已动容道:“不是真要逼人用这一招罢?”心里虽不希望乾坤袋落于他人之手,但更不忍小甜甜遭此磨难,一时矛盾,难说盼不盼她就此交出宝袋儿。
只道小姑娘会惧,哪料她咯咯反笑,毫无惮色的道:“好啊好啊,若敢剥光了偶衣衫,死得难看的就是你们了!”沙丘众怪不由皆怔,难以想象世间竟有这等女孩儿。迷尘中那语亦异:“当下的情势不该是你反倒来恫吓我们!”逍遥儿挠腮闷猜:“对呀,她光了身,那些妖人为啥会反而死得难看呢?”
力路:“因为她说,有些法术最忌以下三样物事:一、秽血;二、妇人临盆;三……三是什么?”急促想不齐全,忙低头问那松鼠。鼠曰:“叽叽叽叽。”乐逍遥单听前两样,已觉豁然开窍,正想:“原来看见妇人临盆会有那么大反应,难怪硬天师……尻,他还沾到秽血了都!”但见力路问毕松下童子,居然在旁捧腹不已。乐逍遥忙问:“它说啥?”力路前仰后合的道:“它说第三是……是老奶奶的奶!”
“扯!”逍遥儿立马据理驳回。“我分明听到它有提‘鸡鸡’了,你别乱翻噢!要不就是它刚听见咱说庆嫂哺什么的,是以乱起遐想……”
松鼠比划曰:“唧叽咭吱。”力路听毕复述,才闹明白:“哦……娘儿们的?那不叫‘鸡鸡’!”
“那你可就错得可怜了!”沙丘魔怪桀桀笑道,“咱恶沙骆族不忌你这一套。秽血我爱喝,临盆我爱看,至于你那话儿就更不在话下了。呵呵!非试不可。”只道她将技穷认栽,不料小甜甜越发笑得吊诡:“真要扒偶衣衫,只怕有人不许呢。”
乐逍遥听述唯叹:“我虽然不许,可是这会儿已然只有听故事的份了都!恐怕谁也指望不上,乖乖地认栽算了,舔甜。”料她这通虚张声势终归于事无补,果不其然,恶沙骆族齐皆失笑:“放得有咱们骆族六鬼在此,便连三山道宗也须骇得尿憋死。谁敢蹦出来说个‘不’字?”
所谓三山道宗,即是茅山宗、五斗米、龙虎天师派。此均当世道术泰斗,若非自恃身怀异能,恶沙六鬼怎敢对其嗤之以鼻?小甜甜亦自暗虞,一时欢容牵强。六鬼哮笑未散,忽听枫丛曲径旁荫传来一声软恹恹的低语:“我不这样认为。”
众怪闻声惊蠕,沙堆变形为一张大软椅状,绵软软地陷小甜甜坐倒其间,仍箍按不放。只见树丛里有株低拗之枝霍地高绷而直,翘返半空中。因沙尘犹迷,难以辨清枝头挂着的那团大圆球究从何来,只觉颜色灰黑,外皮斑驳破烂宛若敝衫,初瞧既像蚁窝,又像蜂巢,但要说鸟巢有这么大,倒也不为奇。
逍遥儿听叙不安,啧然道:“乾坤袋跟我走了一整趟路都没事儿,只因我作人低调,绝不招蜂引蝶似她般。不想宝袋落她手上,居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等抢手!单凭那恶沙六怪已难打发,突然又冒出个这么大的卵巢却藏何怪?”
恶沙六怪围着小甜甜身畔崛冒头脸,仿佛粘土头像,均望枝梢那圆物,问道:“却是何物敢来兴衅?”圆球本是蜷缩拢合,悬到枝头悠悠晃摆几下,竟渐展伸肢躯,徐扩其形,露出一张灰须飘拂的人脸,恹恹的道:“恶沙六鬼,可还识得老夫?”
那圆球初敛若卵,缩可装篓,待展躯伸脚,却是一个高瘦长躯老者,搭足倒勾树枝,毕直挂躯悬空,胡须反遮头脸,乍难分辨面容。但见他身着破旧道袍,恶沙六怪立时警然,其中一人尖声道:“老道,我等玩这小苗女,干你甚么事?”那老道恹然道:“她不关我事,然而乾坤袋却关我事!”恶沙族早年与龙虎山张天师斗法,原是前一代的往事,年月久远,后辈子弟虽然听闻,见面反而不识。
小甜甜趁那六怪惊疑不定,喜道:“软天师这么厉害,你们都不识得,合该要死!”树上倒挂之叟哼道:“不交还本门乾坤袋,你们都要死!”小甜甜忙软言央求:“软公公!救偶哦,偶本是想把乾坤袋交給你的,谁知撞上他们来抢了耶……”话未说毕,身旁沙土高崛,围着她笼成一幢外圆内空之屋,将她连沙椅困于其中。沙屋外形却是一副奇大骇人的骷髅头,朝树上那叟发声嗡然回震,说道:“软硬兼施不是三个人么,怎地只来一个软骨头的老道?”
逍遥儿嗟:“哇!这么老的人出来搞‘英雄救美’也行?”
“单凭我一个便行!”软天师直挺挺地弹落怪屋前方,视若不见,伸着懒腰道:“要不先来试试看?”
小甜甜忽咦:“为啥子你能封禁偶的法力,他们却不为所动呢?”软天师恹然道:“因为刚才你只顾着玩,心神没能集中专注,我在道边草丛里放了个屁就把你眼光吸引了过来,是以着道儿。这会儿恶沙六怪全都专神戒备,封他们法力便不容易了。不过以这等脓包货色,封不封也不要紧。”乐逍遥听叙方明:“原来刚才那古怪的声音是软天师放屁来着,却冷不防禁住小甜甜的巫法!”
龙虎山软硬天师,论硬桥硬马的功夫,自以硬天师为强。但要讲到道法精深,则是软天师尤胜。恶沙六怪见这形貌摧颓的老头没将他们搁眼里,顿恼:“软老怪,今儿你活到头了!”沙骷髅头突变猛兽巨形,张口噬将上前,欲将那叟吞没于顷。软天师呵呵一笑:“变畜生能有多厉害?”背于腰后的手忽扬,掌心幻荡龙罡虎斗之符,豁激金辉万芒,砰地将那巨兽轰散为沙粒遍撒。
小甜甜懊恼:“唉呀,进一嘴沙了耶!”随地呸沙,待要爬开,身后黑影忽耸,回眸只见沙崛六匹巨驼之形,咆哮声中,张嘴齐朝软天师喷射沙流,其激如六梭飞柱撞击,源源不断,势道迅急异常。软天师不躲不闪,迎沙冷笑:“变来变去只是畜生!”忽然张口吹气,指拈法诀,发一声啸:“风!”大风斗起,狂飙推进,立时将沙驼随尘吹散,驱去无余。
小甜甜拍手喝彩:“好哎好哎,厉害!喷一个先……”话未迄毕,后领一紧,被拎起来,晃悠悠离地,脚伸不及地面,转面只见软天师皱脸凑近,恹然道:“小妹妹,‘喷一个’是何含意?”小甜甜妙眼眨闪,嘻道:“比方说,喷血!”未待软天师听明,她笑靥如花,悄绰尖刀搠向心窝。
这一手端的突兀之至,怎能料到这小姑娘笑嘻嘻地竟施狠着。倘换作乐逍遥,不免要猝遭毒手。小甜甜下刀利索,殊无半点犹豫,所搠要害部份拿捏奇准,只道必着。但见软天师躯如浮藻弱柳,一晃即离。身形之柔若无骨,足见一斑。小甜甜毫不迟疑,既刺他不着,撒脚便溜,不料后领又即揪紧,软天师烟魅也似的身影从背后晃出,仍拎她于手,厌然道:“在老夫面前,还是别使小动作了罢。”小甜甜忙夸:“哇,软公公真的好厉害!”
她如此真诚称赞,软天师不免也微感飘然,但哼:“乾坤袋交出来,便不与你计较。”小甜甜笑靥如花朵儿般绽:“什么哩!偶没看见哎……”软天师见她欲赖,脸色须不好看:“刚才我分明见你拿在手上,再不老实,有一千种恶毒手段加诸你身!”小甜甜嫩鼻梁微皱,曰:“噫……你这等老的老前辈怎能这样对待偶喔?”软天师沉脸道:“第一种,我以三味真火点燃你脚,烧起来滋味定不好受……”甜甜:“那是幻觉,其实并不真烧,偶不怕疼……来呀来呀!”
软天师笑道:“当下你发梢所沾火苗儿不知是否幻觉?”小甜甜不待听完已嗅得些焦发气味,瞥见地上所投影像正是她发辫末梢窜烧火苗,这岂有假?惊:“哎呀哎呀!”软天师沉声道:“很快就烧到头上,面目全非,到时没人要你了。”小甜甜被他所擒,急难活动自如,拍火不得,顷时欲哭:“好了嘛你!偶……偶投降就是。快灭了火哦!”
软天师拂没了火星,微微一笑:“把宝袋交出来!”小甜甜见辫梢转安,方宽了怀,笑道:“宝袋儿吗?給沙驼六怪搜去了呢,还不快追?”软天师却不上当,冷哼道:“刚才我分明看见他们并未搜着,接下来将有九百九十九种烧法加诸你身……”这老道专与硬天师相反,最是外软心硬,小甜甜知不是玩的,忙道:“莫来莫来!既说在偶身上,你老人家自个来搜就是了。”
乐逍遥听述及此,不安:“乾坤袋落入软天师之手,我就更加别想拿回了。这却如何是好?”其时软天师并没伸手稍触她身,闻言迳皱眉头。小甜甜笑问:“怕沾偶毒?”软天师示之以掌,冷哼道:“看我戴的是何手套?”小甜甜被拎衣领时已感奇怪,心想:“传说偶满身布毒藏蛊,他怎敢乱碰?”闻语忙觑其手,原来软天师掌肤微透莹光,似是罩一层异丝手套,不惧毒侵。她咦:“是啥宝贝?”
“不告诉你,”软天师拉长了脸道,“但你身上即便真有传说中那么毒,也毒我不着。”小甜甜多觑几眼他手,却哼:“那你搜偶身啊!”看出软天师迟疑地终没触及她体,似另怀顾忌。小甜甜得意的道:“来搜呀!怎不?”软天师哼一声道:“看你这样儿应是黄花闺女,瓜期未破,此物最为猛恶!”小甜甜心猜果然,得意之余,但问:“瓜期未破指什么?”
“不告诉你,”软天师心存顾虑,提都不想提,脸沉愈甚的道:“自己交出来罢,免吃苦头。”小甜甜越发不肯依,笑嘻嘻道:“偶偏是要你自己来搜。”软天师沉声道:“再不老实,发梢又要着燃了!”小甜甜嘟嘴欲哭:“偶手脚不能动弹,怎能拿給你嘛?真是!”软天师一怔,便置之于地,振腕使之穴脉顿活,催:“快拿!”
小甜甜一边活动胳膊腿,一边笑吟吟地觑瞧软天师那张拉长的脸,道:“让偶猜猜……适才偶跟沙族六怪说,有些法术最忌秽血、妇妊,第三样是什么?”软天师沉颜不答,心下暗知厉害:“第三样是黄花闺女那话儿。”小甜甜瞄他神情愁虑,越是有恃无恐,笑眯眯的道:“刚才他们要剥偶衣衫,你老人家为何急着蹦出来了?软骨头硬心肠,才没那么好心呢!偶知龙虎山法术修行最讲真纯,幻影天师符法修炼得越高深越忌触犯色戒……”软天师脸色微变,皱眉道:“小小年齿,怎会啥都晓得?”
“不告诉你!”小甜甜终于有机会回敬这四字于他,乱扭腰肢朝软天师眼前招摇,笑道:“偶知道要怎么破你了。”软天师见她作状欲解裙带,急阻不及,变色道:“不怕嫁不出去,你就尽管放荡!”小甜甜本来只为吓唬,怎敢果真露一手,闻言微怔,哼道:“再不放偶走,偶早晚要毁你修为地!”当下两相一耗,软天师果觉难为,究没敢硬来,转念说道:“反正乾坤袋你又不谙使用之法,若肯交給我,自有好处答谢于你。”小甜甜翘起白腿朝他眼前花晃,坐于树下石边,笑问:“得看是什么好处?”软天师移眼不瞧,免遭了道儿,哼道:“我龙虎山高明法术多的是,便教你几手又如何?”小甜甜忙道:“好啊,那先教偶解除瞬间咒封之法……”
软天师道:“先把乾坤袋拿出来,我便教你破除咒禁。另外奉送一门风咒,便似刚才那样,纵遇天大魔怪也一口吹得掉,厉害吧?”正说至自感吸引处,那妞儿眼瞧他背后,忽笑:“但偶不这么认为。”
说完倒翻斤斗急离,仿佛大祸临头也似,避得飞促。软天师乍为一怔,背后异影已弥,顿笼其身,沙尘霍然悄掩,端的出乎所料。软天师刚要绰符,腿足已陷沙里,许多怪手乱伸而出,揪他衫裾,纷哮:“沙发!狂沙又发……”随即凝沙堆就一椅,陷软天师跌坐其间,外尘聚拢成屋,仍构巨骷髅头壳状。
软天师只顾提防小甜甜搞鬼,未料骆沙六鬼有胆复返,使符未及,竟遭所乘,被许多手箍按在那团沙椅上,眼前沙尘劲袭,口鼻皆塞,加倍的难捱,恼道:“尻!不只会变畜生,还变椅……家什来着!”沙骷髅急拢堆结,陷椅成坑,欲将他深葬丘下。但见小甜甜趁机开溜,晃影屁颠屁颠地跑。沙族六怪急道:“宝袋儿究竟到谁手上了?”
乐逍遥听述及此处,不免犯起纳闷,头渐大:“她到底把东西藏在哪儿?”小甜甜转过身来倒着走,笑道:“宝贝吗?被那老头硬抢了去……”恶沙六怪不等听完,急忙把软天师从沙坑里刨将出土,许多手往他周身乱摸。软天师呼痒不迭,本欲反击,忽见手背隆肿一疙瘩,肤内不知何物蠕蠕钻窜朝肩,一时惊骇莫名,嘶声道:“蛊?”
“准确地说,是硬呀硬壳蛊。”小甜甜侧着头,柔声细调的道:“它所经之处,分泌的麻液专痹筋脉,其实不疼的了。谁叫你刚才乱拎偶衫?”
软天师懊悔莫及:“忘了她法力虽然受禁,可还能使蛊……”趁此叟一时难以定神,六怪将他里外掏遍,结果当然无获。小甜甜看出沮丧,忍笑伸手,乔作怯生生状,好心指点:“噢,在他裤裆里藏着呢!偶瞅见的……快搜哦!”六怪争先恐后,落爪齐抓,皆道:“原来在这!”眼看裆丸儿垂危,软天师急拼一股劲,唤咒成功,随一声喝:“寒!”瞬即冻结沙砾凝固,因与六怪纠缠未脱,连他亦封在内,傻眼道:“匆忙中错用冰咒了!”
沙中六怪与软天师顷成千古琥珀虫状,急难解冻,兀自大眼瞪小眼,忽闻笛声溜秋,曲转幽迷。四下里鼠声大作,随韵涌涌围聚,潮水般掩向那一堆相互胶缠之辈。小甜甜调来群鼠,便不理会,仰着脸到树荫里寻觑枝梢,口里自言自语:“哎,奇了!”后边有人因问:“啥事堪奇?”小甜甜一时未暇转顾,只寻到急,嘟嘴道:“先前偶甩手时,明明把它抛上树枝头的……怎没了呢?”软天师和沙堆六怪听言方省:“却氽!”
但见一个圆溜溜影绕着小甜甜屁股后边转来转去,亦仰面帮寻枝梢,不时发指点点戳戳,问曰:“会不会在这里?咦,那处枝叶密些,是不是……”小甜甜因觑不清,急得爬树,踩着那圆物之肩高登,软天师在冻砾里看得分明,心愈懊恼无已:“那不是胖子吗?却如何鬼头鬼脑地冒出来,真是螳螂捕蝉、肥雀在后……”小甜甜攀半途亦省:“咦,底下软乎乎是哪个?”足边肥腮微囊,有语得意:“错,是硬梆梆!”甜甜惊:“尻……”肥手握踝,拽她甩落,哈哈而笑:“最精是我!谁说肥崽没脑?老子憋到最后才出场,还有谁跟我争胜利果实?”说完,将小甜甜呼的一抡,撂将出手,趁她未返,急扑上树,轰隆压翻一片粗枝。
力路转叙毕,乐逍遥听了个大抵,其余不足称详处靠自个联想聊补,拼凑出这样一幅情形之后,唯自苦笑:“软硬天师都到了齐,小甜甜虽把宝袋儿甩上树枝,终究还是争不过他哥倆……唉!”一时惋惜不胜,心想:“乾坤袋本是肥崽的,物归原主也合乎情理。只是里边有我自己的收藏,却赔得冤枉也!”
“俺不这么想。”待乐逍遥迭声叫苦稍歇,力路才拔出兜揣之物晃悠悠拎到他面前,咧开嘴道:“因为他们作梦也想不到,小香袋抛到树枝上时,松下童子刚好在那儿——它叼回来了!”
乐逍遥不意“乾坤袋”失而复得,实属大喜过望,看着力路和松下童子,直如作梦也似。对力路所谓转述松鼠见闻,先前他尚半信半疑,验毕宝袋完好如初,内里珍藏亦无缺失,他心感欣幸之余,暗奇:“这小松鼠果真透着灵异!”忙向那倆拜谢,说道:“听了半天童话故事,吊足胃口,不料最后竟是这么个结果,得倆字‘团圆’……一时心情激动,不知该如何感谢才算够秤?”
力路曰:“你都答应俺了。”乐逍遥明白其意:“他一心想当傲雪麾下的燕云扈骑,本来我只是随便答应一下,有机会说说也无妨。但这样一来,我欠他好处。非帮到成不可了!”拍拍力路胳膊,投眸示以确定无疑。旋抚松鼠小脑瓜子,喜其灵慧,手中剩些藕仁儿全喂了它,又想起:“去骠叔家时,老骠給了粼儿好些姑苏风味松子软糖。”忙取而分食,聊表谢意,松鼠大快,双手捧起来吃,其态憨憨。
早在那伙夺宝之辈兀自争拗不休时,小松鼠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乾坤袋搬来此处。力路没看出有何不同,只觉无非一寻常灰旧小香袋,指捏外头掂量,亦似内空无物。待知是乐逍遥之物,他便归还。见这少年如获至宝般欢喜不尽,力路暗笑:“都说俺傻,这爷更傻不是?寻常一香袋儿,却当宝也似……”
“爷这就要上哪处去?”乐逍遥探身回车厢欲瞧粼儿,听闻力路询问。他想:“这是傲雪搭乘的车驾,粼儿未醒,不如让力路先送我倆回客栈去。”于是告知那处走法。力路却只咧着嘴,神情迟疑未语,浊眼球儿转来转去,似心有别顾。乐逍遥看了出来,问:“可有难处?直说无妨,看我能不能帮得上手……”力路不好意思地笑:“左近护卫都跟着去了,俺……俺是想……爷会驾车不?”
“会,”乐逍遥心想驾车何难,猜到力路所揣何意,因道:“你是想跟着傲雪他们去瞧瞧是吧?不怕她见怪就去罢。”力路喜咧:“那俺去啦?”小松鼠先已蹦他肩头,力路下车揖别毕,顺手一拂,撩松鼠落于兜里揣妥,方才咧着大嘴一路跑远。
乐逍遥目送其去,心想:“若不是因为粼儿犹未苏醒,我也想跟去瞧瞧。不知那魔教向左狐是何许人,竟使得傲雪诸人如临大敌也似……”魔教与傲家之争,他因未涉身其中,自有许多尚不明白处。真要恰逢其会,顷时之间反不晓得该站哪一边才算是对。
但觉光明顶群豪,除教主殷破败等一干未曾谋面的人物之外,仅以亲身经历所识,殷正道、殷承宗、南宫烈火、符磬翼、黑水老鬼、曲水杨琼、霍力王、霍小玉诸辈所留印象并非全然是衙门宣称的负面。即使殷野狐、太婆行径怪异,不类于常,想来也应有因由使然,绝非本性若此。乐逍遥拿起赶车鞭杆,驱策而入正道,望路昏濛烟障迷离,自想:“对于各种纷争,我鲜去抒表自己立场,最多求个息争宁人。因为我是白痴、没有主见?错。不急于表白见解并非是没有主张。如果有一天非要我站出来作抉择,那就是了。”
好在道路康庄,既选定方向,一任马儿信步遛跶,倒不觉难。搁鞭于旁,复试内力无应,心唯惴惴。但测脉象,则又未然,暗异:“怎么回事儿?”指按胸腹数处相关穴位,更隐隐感触指端反弹之力。然而运功又不应验,空空暝暝,若有若无。乐逍遥啧:“我日你……若说没有内力吗,又好似有那么一些,只是气息奇微且散,但又散而不乱,仿佛腹蕴无边死海,又似一片走不出去的淡淼迷雾——咋的?”
一时着急,不论“阿修罗心法”抑或别家功窍全试遍,终无反应。乐逍遥末了唯瞠:“晕!”
因觉乏了,掏乾坤袋找药乱吃,还神丹也好定心丸也罢,一概不问,尽塞入嘴,盼能恢复内力如常。想到一事又奇:“硬天师这胖子不是已被他同门诳去北方走哪踹哪了吗?咋又出现在这里,唉……他既触秽血、介入临盆,还插手人家那话儿,连犯龙虎山三大戒忌。那身法力大概玩完了罢?偶尔作点儿好事,代价会这么大!”倒瓶里小细丸粒入手心,又省一事更奇:“这瓶定神丸服逾百粒,早该塘干见底。随时一倒又有得出,怎会用不尽似地?就像书航——从小酷爱抠鼻,总有挖不竭的坑。”
手边掉出醒狮昙,提醒了他:“忘了这个。加上水灵丸,应能有益于抒解她当下这种情形。”心念既动,忙取而试之。
因走的是另一条道,马车迤逦缓行,不觉兜绕城外,途经阡陌。时闻田间晨耕之谣,唱的是:“七只手、八只手,都向老农来伸手!”或:“催粮催款催性命,防火防盗防官差!”甚至激烈如:“昔朋党,乱我唐;黄巢起,国终裂。今奸佞,殃我民;红巾兴,火烛明。”民谣俚调,吐露贫苦百姓的愤懑与无奈,更皆盼望除旧迎新。将来气运如何,其实已不难窥。过去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仿佛中原黄土恶流,一直是这样。其所蕴喻这里人们的命运,历来如此。
“又要变天了,”乐逍遥靠车门边,仰望天布阴霾,乌云越积越厚,隐隐然风雨欲临。他拉展棚布聊遮马躯,只见粼儿揉睫起身,坐在一旁,兀自睡眼惺忪,不明发生何事。乐逍遥刮她鼻曰:“你这小鬼,睡这么死,打呼噜了都!”
粼儿被他取笑,自感羞怩,面转一旁,忽想到那温叟诡恶,眸又不安。逍遥儿告知:“现下已然转入文戏了。”粼儿听毕他述,始有些明。殊不知乐逍遥削枝斩节,省略数女不提。好在粼儿素性娴静,也不多问。但看他又添新伤,每教难过。她挨近察看彩处,手抚他面颊缠裹绢布殷渍,疼怜于心。
“这都是武侠界无聊打斗的结果,”乐逍遥不愿见她若此,笑慰之:“应已无碍。”笑时颊痛,显是牵及创口破裂,粼儿看在眼里,如刺她心头一般,忙又重新换药包扎,因谙使以凉爽舒和之方辅用,果然经她之手,乐逍遥伤痛攻头之苦大消,精神亦渐转畅。不似先前那般昏昏然沉顿,要靠找力路闲扯方得转移痛楚。
粼儿犹仍疼惜未已,心想:“就算好了,只怕也要留下伤痕呢。”尚幸剑伤未深至骨里,掠口亦细,即使日后留痕,料不明显。乐逍遥想到一事,暗自惶惑:“我并不介意伤口留疤,但好象锦瑟曾有预言……吁,想想就寒了都!”粼儿不知何事吊诡若斯,见脸色古怪,只道伤乏已极而致神恍,问明此程要回客栈,便劝他且躺下歇息。乐逍遥早觉困顿,正要依言躺下,但虑:“会驾车吧你?”粼儿抿嘴道:“前次你伤的时候,是谁驾车来着?”
乐逍遥被她推卧褥内,本是倦极,但有一惑憋不下,睁开眼问:“你怎么跑来这儿做题啦?”粼儿告知:“是那温……温老头儿硬要我做的。”乐逍遥便是不明:“啥题?”回想她解卦时专无旁骛的神态,心觉有趣:“她怎么这等爱做习题哦?”
“那不是习题呢,”粼儿告诉,“当时……当时我似能看见姬长老和几个人有难,困在不知哪里一丛好怪的林子,其中有你的朋友哩,我好想帮他们。对了,还有蜀山派的尹……”她不善描叙过于复杂的事态,加之需要费神回忆,嫩舌呐呐未待述毕,旁边那主已盯不住,呼噜声起,遥应墟镇鸡鸣司晨之音。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乐逍遥伸胳膊蹬腿,抽筋也似。懒腰毕,睁眼,先随口来一句文的。
只消脸面微转,便触一双妙目莹莹于旁。粼儿吟和:“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两相交眸一笑,彼此会心。逍遥儿乐:“一不小心成戏文里诸葛亮了……”粼儿噙笑掌灯,越衬明艳容色。他无心观赏,因见窗外天色犹黑,惑曰:“怎地天还没亮?”
粼儿坐伴榻旁,笑之:“天黑了又!”逍遥儿懵望明灯一豆,须臾啧曰:“我睡一整天啦?难怪张眼就跟孔明也似……”粼儿伸素手挑灯芯焰,道:“是灯儿明。”逍遥儿坐床发一会呆,忽揭被环顾,讶乎于异:“怎么不是在马车里?”粼儿支腮于旁,细声曰:“回来了呢。”逍遥儿又咦:“耶!然则我怎么不知?”粼儿道:“晨时回来,是你自己爬梯进屋的。”
乐逍遥瞠毕始省:“哦,想是当时太睏,自个不觉……你在干什么?”粼儿垂睫道:“画画儿呀。”原来她歇洗后,一直在旁陪伴,虽等得久,因见他熟睡方酣,想已累极,不忍叫醒,手里拿着眉笔往纸上画着玩儿。
乐逍遥探眼:“让咱瞧瞧画的啥……”粼儿忙遮,腆然道:“不給看。”乐逍遥猜道:“定然是画我裸睡了。”粼儿红脸笑道:“才不是呢。”移身避开他抢,使之攫虚,想着好笑,低声道:“你又没……没裸睡。”乐逍遥猜:“画马?”粼儿笑:“我不会画马。”逍遥儿搬行李,开箱翻出一幅旧作展示:“马是这样地!”粼儿观毕一直称奇:“要不是你说,我以为这画里是大狗勾呢!”乐逍遥脸立刻皱似里长连占丢了差事后的忿喘态。
粼儿以为惹他着了恼,忙展纸送呈其画,说道:“人家画一个地方呢。”搁他面前,铺床边指点曰:“解卦时,粼儿脑子想到的地头就是这处了……”正要娓娓说明,他却脸转别处,起而找鞋下床,随即急奔方便处所。
乐逍遥在蹲处运几趟内功未果,回来时嘴叼烟棵儿,翘着曰:“店家不舍得修里头楼梯,却搬一竹梯搁窗口,改门出入了都。”爬返阁楼,又去床上躺,心犹不甘,连试调息运功。终是未应,急了:“氽!粼儿,我内力好像没了耶……”粼儿因奇:“好端端怎会没呢?”乐逍遥欲言又止,语转悲嗟:“泻了!”
粼儿好不纳闷,心想:“上趟茅厕就泻没了?怎么会呢……”不忍见其干焦,便探一根嫩指轻搭腕脉,但测如常,只不似以往那般稍触脉关即受劲霸反弹,她微感奇异,既觉这主儿并未泻功,亦为宽慰,说道:“没啊。”乐逍遥一听更悬:“连你也这么说,果是没了……”粼儿笑解:“不是……总之有的。”乐逍遥皱起脸曰:“有?有是多少?”粼儿作手势比之曰:“好多好多!”
乐逍遥将信将疑,便也搭腕自测,“真的有?”粼儿教他试法,使之明察秋毫。“喏,这不?”
“真的有!”乐逍遥经这一测,比失袋重获尤似作梦,但再调气试驭又没反应,奇道:“这跟没有还是一样啊,因为不好使了都!尻,总是不听使唤!运啥功也没得搞……”粼儿告慰之:“虽是有些不同以往,但总归还在的。”不同以往之处,她一时说不清所然,唯觉他身上真气非似往日那般纷乱易激,一洗纯粹霸道之象,从而旷厚趋和,倒也不算坏事。却不明乐逍遥为何运驭修罗心法调用不成,空负一身深厚内力,徒然郁积到闷。
乐逍遥试明内力没失多少,只是不听使唤了。其中异常处,一时揣思不解。反复自把脉息,困惑:“内力似有,粼儿总不会乱哄我的——但怎么不鸟我了呢?”粼儿安慰:“内力没失,兴许累极了吧?歇息些时,会好的。”
素知此妞灵异,粼儿既持此见,乐逍遥只好搁急就缓,此疑且暂忘诸脑后。坐床相对,旋感腹肠辘辘唤饥。乐逍遥问:“一整天都陪着我,有没吃些啥?”粼儿抿笑:“午时吃了几颗松子软糖哩。”乐逍遥知那些糖果本已没剩几枚,闻言生歉,想:“这妞儿其实也已饿了,却不好意思叫醒我。”下床招呼曰:“咱这就觅食去。”
粼儿欣然依从,心想:“哥哥运不成功力,想因饿乏得紧了,饭后饱时有力,或可试成。那时他就不烦恼了。”她从来细,因要伴他外出,自有一番梳理。却非为己妆扮,而是悉心給那主整衣齐楚。乐逍遥被她摆来布去,终告停当,低瞅一身长衫束新带,笑:“我这头型跟花果峰似地,板寸短发却配这身文生长衫,你有没觉得……”粼儿转到后边帮他抚平新衫褶痕,噙悦道:“我觉得好啊。”那主:“但我觉有必要去一趟米囤道九号,据说那里有卖假货。段子曰:世间公然售卖何种假货不怕打假?答谓:假发。”
乐逍遥偏不援梯而下,到窗口却想:“既然我还有内力,那就试一试轻功看提不提得上来……”粼儿在竹梯下听得头顶簌一声如翼展鸟飞,因觉不妥,欲阻未及,乐逍遥已扇胳膊翱翔出来,撒着欢曰:“飞呀飞,我要飞!飞哦飞哦……”叭一声落地,直接栽进积水洼里,兀自:“飞呵飞呵!”
粼儿忙来捞起,那泥水淋漓之辈仰着脸懊恼曰:“日!院里挂有几根晾衣绳却碍着脚了……害我跌得你说有多冤?”
“不冤,”老娘们曰。“收一百文算便宜你。”
乐、蔺二人犹未到前堂,便闻晚风送来叫价声。似此嗓门之豪,决计不弱于一代大豪燕辉煌。
复又更衣毕,乐逍遥仍到窗口欲飞。粼儿劝道:“哥哥,不要了。”抬手指梯可下。乐逍遥充耳未闻,呼簌一声又蹦出来,腿脚稍碍晾衣绳,便抬足踮点线上,籍借弹力向上提躯,霎时心头却是一沉:“我氽!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提气使轻功了……”因记内力之扰,只道所想无差,更招烦闷。
粼儿怕他又摔,连忙提醒道:“逍遥哥哥,你可以借‘婪云腿’发力,顺其自然即可,不用太刻意的……”乐逍遥念遂一动,依言而为,果然畅快无拘。心头暗喜:“对呀,我以前把内力耗太多在轻功上了,其实无须那般刻意追求。因为我瘸了的这条腿骨装有婪云石,亦即‘极速’。”身弹半空,悠悠落下,犹如装了弹簧也似。后衫下摆忽搭拌着晾衣索,吱溜一下扯衣倒栽。
乐逍遥暗叫晦气:“穿长衫就是拖泥带水。”但不慌忙,巧借晾衣绳半空拘碍之势,打个旋儿倒兜一圈,身从绳下溜转复上,顺势消去缠裾之绊,悠悠跃落粼儿身旁。但听粼儿说道:“当心湿鞋。”乐逍遥始见脚底有一汪积水,恁奈落势难收。
粼儿晃手翻掌迎来,两相交眸,乐逍遥便即会意,手承其掌,借她上托之势,半空移躯,簌然落至她另一畔,脚踩干处,鞋面片尘不污。他倆会心微笑之时,乐逍遥忽想一事:“对了。那日曾获硬天师的‘移形换影’绝学,不可浪费了。有闲隙时我须拿出来与粼儿一同盘桓盘桓。这胖子大是有料,下次若教撞着,须再敲敲他,看能‘杠’出些啥好物?”
粼儿问:“哥哥在想什么?”乐逍遥道:“我在想,咱那票兄弟可等得急了。还有一位捕蟀阿叔,都说今儿到咱投宿的客栈等候,当下前堂里定然门庭若市。”粼儿随他走巷,说道:“你还忘了一事要紧着呢。就是那货主杜老道啊!”乐逍遥一下省起,催快脚步,曰:“对极!我还没交货呢!”
粼儿本揣满心的事儿要向他说明,其中尤以她解卦时灵念触动,得以窥知的秘事更为要紧。怎奈乐逍遥没工夫停下来聆听,只要她好端端在旁,心便足矣。
门庭并不若市,仅那蓬头婶黑着嘴同一个背行囊的客人隔柜对掌。
蓬发婶:“好点儿房收你一百文绝不算贵。”手捏半摞夹纸银票不肯松,几乎将那客人整个儿拽到柜台后头。那乡下来客急了:“可是……可是……”此人土头土脑,似是生来口讷,越到急时越发语结。老娘们便是欺乡下人老实,硬拔银票搁屉,随即发掌震柜,居然以隔山打牛之力将那客人振跌门口。
逍遥儿忙扶其立稳,忽咦:“阿杜!”客人懵懵然转面,见是同乡,乃曰:“逍遥儿,你也住这里啊?”乐逍遥拉他到门外,唏嘘曰:“这店是有点儿‘那个’,你怎么也……”先前他从董骠处得悉这人进城找工,不意在此谋面。阿杜:“噢,我只知这儿。”逍遥儿执手慰问:“怎么不找骠叔去?”阿杜:“等会儿去。”
乐逍遥问起乡下各人安好,阿杜:“还不都一样?”他素性木笃寡言,不敲不响。逍遥儿知此,又问家里二娘如何,想到阔别亲人,眼眶热潮。阿杜宽之曰:“依然。”此人惜言如金,虽仅此二字,足教乐逍遥放心。但仍觉不够弥慰思亲之情,又问:“那她最近做些啥?”阿杜:“最近她也卖猪肉。”逍遥儿咦:“为啥?”阿杜:“因为李大妈不谙此,是以拉了猪肉荣找你二娘合伙。”逍遥儿纳闷:“咋地?”阿杜:“因为李大妈和阿荣找不来猪宰了卖。”
乐逍遥越异:“李大妈的儿子肥刀不是把着一票货源吗?各乡的猪养成了都供他……”阿杜:“李肥刀因故失踪了。”乐逍遥奇道:“为啥整没了呢,他?”阿杜:“因为他老娘替他硬合一门亲事逼他娶。”逍遥儿为之欢喜:“这不挺好吗?”阿杜:“就是北村那大脚婆。”乐逍遥顿时怔住,大眼乱眨道:“脸似猪头肉那个?”阿杜:“大伙都说李肥刀因而吓没了影。”逍遥儿与之相对陪几声同情,叹曰:“想是他杀多了猪,终有此回报。”阿杜点头称是:“虽说孝为美德,但换了我也会溜。”
乐逍遥同人说话时,粼儿只在不远处悄立等候,并不近前添叨,听到有趣处,她亦微抿小嘴噙笑。只见乐逍遥又问阿杜进城做些什么活计,阿杜:“做工。”逍遥儿笑:“啥工?”阿杜:“尚未晓得。”晤谈间,有个头发稀少的少女走了出来,依门远盼。里边蓬头婶骂:“宁采儿,抛头露面也不怕丑?”
门边那倆不由得转头望了望,随即脸又扭回,免被嗔怪唐突。头发稀疏的少女靠门哼自个曲儿:“小财宝,忧伤的小财宝,何日金再来?”乐逍遥想:“曾经听说有一种金色蛐蛐儿因其鸣声忧悒,被唤作‘忧伤小财宝’。”念有所动,转视阿杜,问之:“最近还玩不玩蟋蟀?”阿杜未及作答,里边扔出几样物事,噼哩叭啦丟他倆的头上,蓬发婶骂:“哪儿来的腌鱼臭烘烘却熏我屋?”
阿杜拾了回来,见逍遥在旁发愣,递給一尾:“从乡下带些咸鱼来,这条你且拿去。”乐逍遥晓得杜家所制的盐腌干鱼闻着虽熏,食则美味无比,素称“好菜坞”一绝。谢毕,又感好笑:“我要咸鱼干啥?这会儿我也出来跑呢……”阿杜硬要他收下:“用以送人最好。”逍遥想起:“我在城里没啥识得的人家,但那捕蟀阿叔人挺好,且拿去送他尝尝。”于是收下那条发熏的带鱼干,以备待会见面时送給捕蟀大汉。
蓬发婶怒叫:“小财宝,休任人多看你的绝世风采!”头发稀拉的少女不为所动,倚门道:“你知的,我在等他。”语转低处,幽幽的叹了口气,轻声又道:“我一直在等他。”蓬头婶嘴愈黑:“休等你爹!我不许他来这里……”头发稀少的少女忽笑:“你嘴上说得狠,其实心里终是向着爹爹。”蓬发婶黑着嘴哼:“那守财奴!我才不向着他……”头发稀疏的少女道:“骗人。”发婶怒道:“宁采儿!合着前辈子我欠了你父女倆不成,却来怄我气?”
头发稀拉的少女揉衣角又望远处,幽幽的道:“算着他该到了,怎地仍不见来?”蓬发婶忽有所悟,变色道:“你……你不是在盼你爹爹寻来!”头发稀疏的少女红着脸笑:“你知的。”那婶语含不安:“小财宝,前世之说甚是无稽,没人似你会当了真!”少女痴似的笑:“前世我是蟋蟀,落难时因他得救,后来我倆死在一场焚城大火之中,魂魄相约今生重逢。”
乐、杜二人听及于此,都感脊莫可名状地生寒。蓬发婶却哪里肯信,怒道:“说出口也不怕人笑!我怎会生一只转世蟋蟀出来?好,就算真似这等玄乎,那我前世是啥?”头发稀拉的少女痴痴的笑:“前世你叫游乃海,是捉我来养成斗蛐的大官人。”
蓬发婶冷笑:“说得跟真的也似。那么你爹又是前世什么鸟变的?”头发稀拉的少女幽诡的道:“爹前世是你的小妾。”不难想象其母听到这句该有何等样古怪的脸色,乐与杜扪着嘴在旁兀自好笑,那稀拉头发的少女突然捋起袖子,裎示粉臂上错落斑驳的赤疤,犹如烧伤之痕,形状可骇。她痴眸幽睇,说道:“女儿生来身上就有许多这等样痕记,你还不信?”蓬发婶大呼而出,拽其女入。
乐逍遥睹此忽惑,心下寻思:“记得小时候我与乡下一群玩伴游水嬉闹,其中有书航、肥刀、杜奇峰、王晶等等……曾见一人后背及臀便布此样火烧般的胎记。事隔多年,急想不起究竟哪一个。”
小财宝突然往外奔跑,阿杜稀里糊涂跟随而去,神情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乐逍遥唤他两声,竟不回头。目送倆影一先一后隐入屋角竹林,徒教逍遥纳闷不已。旁顾不见别人在此等候,遂找蓬头婶问:“有没见到一位杜老板来过?”蓬发婶急往门外寻找女儿,哪有闲心思唠嗑,劈头便給一句没好气的:“你不就是杜老板吗?却作甚怪!”逍遥儿傻了眼:“耶?”但想:“大概她心情不佳,是以诡异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