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人心鬼蜮(上)
作品:《仙剑奇情》 施启龙表面客气,其实知晓原霸宗之死似与摩多罗有关,趁他闻声转顾之际,袖下翻手暗发一道魁剑青磷芒悄摄其脊。乐逍遥依照先前所聆之法调息敛气,眸中磷芒乍映,他虽不知剑气袭谁,仍是忍不住脱口叫一声:“留心偷袭……”听晰自己的话音,才省得又可作声了。
红袈袖影刹那飞扬,只是微风拂面。施启龙忽觉三道其细若无的气芒悄临自身两胁以及“气海穴”,皆是要害所在。他心中暗凛:“渡劫伽叶指!”本想先下手为强,不意间落于后手,避让不及,只好飒然收敛那道青魁剑芒,移掌回护胸腹受胁部位。运功接招之时,那三注若无若有的伽叶指力终归于无。
摩多罗依仍不动声色,背对“魁神剑首”如临大敌的形影态势,澹然道:“你要逼我出阿鼻剑吗?”
乐逍遥抚息待定,眼前火光炽闪,霎现剑谶于瞳。未等他看清,眨眼间又无。只见此僧红脸、微须,面庞方正,眼光觑地平和,隐蕴似笑非笑之色,衣着与其他喇嘛无异,唯多了一派从容,得道高僧的模样。直至斯时,乐逍遥才看清这位密宗大弟子其实年轻,非似鸠摩罗、僧枷罗般满面浓须虬卷之态。
睹那一道竟似无隙可击的僧影,施启龙方自进退两难,内室有人划亮火摺子,伴以南山四友惊诧之声。门帘乍开,立时飘弥出一股浓郁扑鼻的药气。八百龙亦有人入觑,南山四友犹自慌愕呆怔,双方竟不起冲突。乐逍遥想:“先前听闻纳兰在内,如何与凌钰筎竟作一道,不是要寻她仇么?个中关节着实令我费解,后世有人写起来就更费墨了。但若纳兰真在里边专神疗伤,被仇家乘机来犯,那么我该不该帮他挡此一灾?”兀感左右为难,只听横空头陀大叫:“听闻纳兰中毒已深,我们才闯进来揪他。这賊是不是死了?谁也别碰,我须先搜出本派秘笈小无相……”此僧盖因嘴破,从来畅言无阻,却令摩多罗、南山四友听得皱眉,均想:“你这样说,将来江湖上都道我等没胆在纳兰毒发之前露面寻衅,只好乘人之危了。”
无量老人从旁发掌迫那头陀不得不后退甚远,方道:“住嘴。怎能当着旁人面前说出小无相……”横空怒道:“你不也漏了嘴?”这两人口舌纠缠,乐逍遥听在耳里,心念暗动:“曾听人提过纳兰春树身负小无相神功绝学,那日在‘紫烟轩’见他使这门功夫打趴了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果是神奇。难怪这两个家伙起心来抢……”他却哪知纳兰武学的根源实与无量、横空份属一脉。
施启龙飒然荡转青魁剑磷火,出乎不意迫使无量老人乍将进门便又倒身避离。施启龙横瞪摩多罗一眼,趁机偃旗息鼓,转朝内室作揖,说道:“奉雄爷吩咐,前来迎接纳兰先生。不知伤势如何,小人愿鼎力相助。”乐逍遥暗异:“强雄一伙又想搞什么鬼?”
施启龙未闻回应,正感疑惑,先行入探的一名遁士更是满面惊疑神情,出禀:“里边空荡荡没有人!”众人各怀猜想,闻言不免意外已极。横空变色道:“先前明明看见他进去疗毒,怎会没人在内?”待入一瞧,内室药缸已凉,四觑果然无觅纳兰踪影。
横空头陀连衣柜和床底都翻寻周遍,末了唯愣,朝旁边一个挤凑大眼之辈说道:“怎么会突然蒸发了呢,你说奇不奇?”大眼眨惑,猜:“想是爬窗或跳屋顶跑掉了……”一名拿着火把四处照的遁士啪的卯他头,驳道:“枉你白生了这双大眼,此室除了厚墙,哪里有窗?屋顶也是好好的……”大眼之辈拾笠戴回头上,见药缸稠冻得一塌糊涂,又猜:“会不会是凌家女把缸里的药换成化尸水把他化了噢?”一名遁士伸手搅入药缸探明无获,听得旁人胡猜没谱,不由恼起,拨药汁儿浇之,斥:“化你妈的水!”
“哎呀,进眼了!”逍遥儿兀自乱揉大眼,叫苦未迄,南山四友在旁连称奇怪:“除我等以外,北楼四周尚伏有不少向此賊寻仇的别派高人,若是狗賊溜掉,怎会毫无声息?再说,大伙都在厅里,内室唯此门可堪进出。他若往外逃走,咱们定能看见……啧,他平空消失,不留半点线索可寻,这就有够奇了!”乐逍遥在旁点头称是:“凡人很难做到这点,除非他能隐形。”
风言颂瞪他一眼,沉吟道:“正门由摩多罗大师把守,以他密宗辟异之能,那厮就算身怀西南隐遁秘术,也是一般原形毕露。”此刻人人心不守绪,都未在意旁边多了个凑热闹之辈。乐逍遥只觉此事奇得有趣,究竟童心未泯,挤在中间没漏一嘴:“什么密宗辟异之能可以使人无以遁形噢?不会真有这么神罢?记得前次我在寒山寺捉鬼,就曾见霍姑娘……”横空卯他脑袋,怒道:“纳兰若有此遁形本事,何用被我们困于此处?隐形之说实属无稽,我想此屋必有暗道……”乐逍遥回卯于他:“暗你个头!我从小跟林师父学造机关暗道,造起来也须花几个月的功夫,哪有这么快挖得出?”无量老头、施启龙均属心细之人,没忘把整间房逐寸勘查个遍,方才相对摇头,惑终难遣:“室中处处结实无隙,没有秘道!”
乐逍遥随南山四友茫然失怅的目光望向墙壁挂的“清明雨山图”,落款为“梅花道人”。只觉此画甚新,片尘不染,除此未觉何处不妥。他幼亦习画,虽未有多大成诣,毕竟兴趣尚存,室内仅挂此幅大画雅轴,籍八百龙中人所持火把光线照耀,画轴绘景凄迷,寥寥空山遍是坟冢,远看雨花飘落英,近瞧却是一粒粒烧祭死人的纸钱。
南山四友平素所好各自不同。乔槐公精于制扇,安惠侯品砚,夏雅伯摩碑,老四风言颂却喜鉴画。他突有所见,指着画中一处细节,说道:“此处墨迹模糊,看不分明。把火挪近照照。”乐逍遥看了几眼,心想:“画中这些哭丧的人,服色倒是很像咱们这伙。”念头忽动,“咦”了一声,转面与施启龙交个同样疑惑的眼神。
侧门敞开于眸,从凌钰筎躺倒之处,依稀见到半幅画,虽然一时难窥全豹,但观半壁清明江山,非是先前她所看到的那幅“写山水诀”。她未暇多思,只是气恼:“刚才是谁跑过去时,却抓了我一把?”
乐逍遥自省:“适才经我出手试探,凌姑娘显然有反应。摩多罗上人只是拂了她的穴道,害我平白担心了一场。是了,我还是别看热闹了,寻粼儿要紧。”往嘴上放了根拇指般粗的卷烟,摸火之际寻思:“可也不能把凌姑娘抛在这儿呀。难道要先送这妞儿回家去?啧,麻烦……”趁众人忙乱未平,他悄眼外觑,只见摩多罗朝墙角合什,说道:“这位朋友诈似寒冻困身,眼光却是杀机不散。想是来图纳兰罢?斯人已逸,云胡不去?”
八百龙持火把者不买风言颂的帐,与之急交一招,护着火把,惕然道:“情势诡异,怎能让你夺我火光?”乐逍遥就近伸嘴,往腮旁的火把上点燃卷烟一梢。瞳间烟火霎亮之瞬,瞥见墙脚啪的掉落一粒冰光微蠕。他大眼登时溜圆,复加辨看,心中诧异:“冰蚕蛊!”
风言颂猝使快招急攫火把,说道:“此画有名堂,快让我照一照!”那八百龙奇兵左掌封拦,右手绰火避攫,却呼一声往乐逍遥嘴旁辣辣地燎过。乐逍遥殊未及避,正自犯惑:“那只冰蚕蛊怎么跑出来了?”眼见得墙角有只臂膀乍屈即伸,连捺自身数穴,随即裹身冰膜纷迸于地。乐逍遥心跳砰然:“那黑衣人竟有本事自己把冰蚕蛊硬生生地逼出体外哦!”随即嘴上卷烟大炽,燎得唇痛,他哎呀一声忙不迭喷掉。
有个八百龙遁士弯腰觑缸,良久不动,终于探得明白,手拿针瓶仪器,说道:“这药水古怪……”话未说完,烟卷落缸。施启龙眼疾手快,抄个正着,转瞪那遁士惊惑之眼,问道:“有何古怪?”乐逍遥适才脸溅得些水汁儿,鼻际隐隐嗅到些呛味,但不浓厚,似另掺得有药材压制那般本应极呛的异味,调至中和,是难觉察。
他究是心不在焉,疑念只稍动即过,心想:“我觉得不是硫黄之类火水,但……”横空头陀失望之余,怒道:“纳兰春树这狗賊究竟搞什么鬼?外边那小妞同他是一伙,必知端的。让我逮来灌肠拷问……”话声未落,飒地晃身欺到凌钰筎之旁,探爪揪她胸脯。
此时摩多罗正与墙角黑衣人竟尔心神相峙,同在忖斗暗较未果。横空手刚探到凌钰筎胸前,斜刺里猝有一注劲气青芒悄狙而来。横空怪叫一声,自忖无法接招,纵有化功本事亦不足抗,唯有倒窜丈许远,堪堪避开,只见青芒飕地敛回乌袖之中,施启龙身挡凌钰筎前,森然道:“八百龙在此,要问也轮不到旁人!”袖内斗然垂坠一道青链怪爪,抓向凌钰筎右肩锁骨。
此人自忖武功了得,楼中除了摩多罗便无足虑,是以先欲擒下凌钰筎。她封穴未解,唯有束手就擒。施启龙嘴边泛闪得色,不料链爪笃地落地,却只抓陷楼板。此出意料之极,施启龙掠目之间,但见一个瘸影出手奇快,拽扯少女腿足,飒然挟退于旁,着地连翻数滚,避过旁边四名乌衣遁士的联手封阻。
施启龙变色道:“好小子,跟八百龙作对,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乐逍遥抱着凌女侠窜至门边,面前青芒飞闪,链爪笃一声嵌门拦住去路。他犹未呼透一口气,耳听得风言颂在里屋发笑嘿然:“抓住你的手了,火把拿来!”原来那八百龙中人究是不敌,被风言颂连串快招搅花了眼,腕脉猝然受制,风言颂欲夺火把,那遁士仍不甘心,两相纠缠之下,火舌嗖的跳上画帛,立时烟焰炽闪。
施启龙喝道:“灭火,小心烧屋!”乐逍遥趁其分神旁顾,挟凌钰筎正要溜出门外,却霎忽念动,不由地转头叫道:“当心那药缸……”便此一缓,胸胁倏寒剔髓,只见施启龙袖下悄送一注激锐之气袭至。
乐逍遥前受飞爪所阻,后抵墙边死角,抱着凌钰筎急难腾出手拔剑,怎当得如此锐气激袭,顿感险绝无幸,急想:“我穿有天蚕护衫,大概抵受得。可是凌家妞儿若挨一下剑气定然吃不消。”横转凌钰筎身子于腰后,以躯相护。眼见锐芒剥地侵至,一时间汗冒脊背,只觉凶多吉少。
青磷锐芒侵至半途突铩,倒出乐逍遥料外,耳听得袖风横荡,眸间光华幻化。施启龙变招撩挡右侧,喝道:“摩多罗上人,这就是你的阿鼻剑吗?”魁神剑芒乍显,却迎个空。摩多罗飒然收袖,单含一掌凝佛讯式,淡然道:“何必非堕阿鼻狱!”
乐逍遥转首见这喇嘛所凝掌形,不由怔惑于顷,心道:“他这手势怎么跟我新学的招一样有型啊?”适才他所学招数为两,先是“大转轮手”,后为“千手释迦”,急难记起招式名称,啧然忖想:“千手佛?”
看明情势,知是摩多罗从旁出手,迫使施启龙不得已撤转剑芒,改招护身。眼见此人临变毫不促乱,蓄势伏掌之态端的浑若磐渊,功力之强概不多让蜀山十二剑侠,乐逍遥暗佩:“强雄就是强雄!随便派来个我不知名的小弟都这么了得……”其实只是他这般初出茅庐之辈不知晓而已,“魁神剑首”赫赫威名便连摩多罗也不敢轻觑,凝掌含胸,稍观即忖:“关东强雄果有过人之能。我在藏外曾听青海派参佛的同道提及‘蓝麟剑首’狄青龙、‘魁神剑首’施启龙并称黄河以北两大剑豪,恃气驭掌,掌即是剑,从来桀骜不驯。却甘为强雄效犬马之力,如此豪杰入其帐中,又居然情愿放弃本来声名地位,宁作‘八百龙’一卒。狄青龙我没见过,但眼前此人未必在凌天昊、纳兰春树之下。”
两相对峙之间,数名八百龙中人抢入内室,欲迫风言颂放开那持火把的同门。此时屋中火炽,光焰如蛇四窜,适才争扯时有火星坠缸,乐逍遥提醒已迟,只听一声惨号若裂耳膜,缸边那俯身验药的遁士头脸顷即着燃。大火激绽开来,连一个臂袖沾有缸中药水的辽东遁士竟亦成了火人。众人纷乱避离,风言颂抬眸间却忽有所见,犹立画旁,浑未觉烈焰爆缸迫至,仿佛面对纳兰春树火舞狂傲之影,手指颤伸,恍然道:“都道纳兰宁死不降只为光复河西……杀戮至此,原来你不是为河西人,而是另有所谋!”
借炽燃的火光耀闪之瞬,乐逍遥转头远掠一眼,堪及抢在火光吞灭半壁残画之际,瞥见画中飘舞的纸钱居然遥构一个大大的“夏”字,虽是草书形状,那日乐逍遥在紫烟轩苦抗纳兰时,却见过他身佩一样物事篆刻此字。曾听人说起,很久以前有一个西夏王朝。
此画留款为梅花道人,乐逍遥仅觉画中飘飞乱眼的纸钱颇有些突兀,但在近处观看却辨不清整幅画里漫天纸钱所构完形谓何。风言颂素有“画痴”之称,专好鉴赏雅墨,自从进了内室见到这幅画,便一直困惑难释,然而直至身陷火海之中,他仍说不出所惑为何,只来得及看破纳兰春树的一层画外之意。
火炽时呛鼻之烟陡浓,终掩不住本来气息。乐逍遥与那烧脸的辽东遁士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声:“赤炼水的味!”施启龙闻声倏省:“昔葛洪所遗炼金散简有载,此是遇炎剧爆之物!”他与摩多罗不约而同交眸于瞬,对峙之势洒然收敛,仿佛订有默契一般,两人齐声示警:“大家快跳离此楼!”乐逍遥见他倆临危不自顾先逃,竟尔返入火燃之室,抢救各自同伴脱险,除那黑衣人不知所向以外,乔槐公等三位南山名宿因见老四风言颂呆立于火中,也二话不说,扑身回救。乐逍遥心头一热,本是要随,朝里边乍奔几步,手抱的凌钰筎秀发末梢沾了火星。
乐逍遥急忙打消别的念头,腾出手为她拍灭发梢之火。耳听得烟焰盛处毕剥爆响,伴以密宗高僧摩多罗的一声佛号:“身入火聚,偈清凉门!”
北楼骤然激爆四散,似将一切谜团瞬间葬没。
“写山水诀”。不同的人看,有不同的心情……
乍陷火海之际,乐逍遥未遑多想便即一脚顿地,斗催风遁秘术,偕凌钰筎飞身纵出楼外。烟焰遮笼四弥,看不清其他人有没有各自逃脱。乐逍遥心头不安,身形放缓,转头想望一眼,楼在掠眸间轰然而坍,大团剧气随滚滚浓焰冲激开来,乐逍遥身不由己,被抛推甚远,噗通坠落池中。
小池仅只半腰深,却浸身飒凉。他拽那女侠浮游到塘边,一时找不着北,眸里满园处处火光闪烁,黑烟迷夜愈发阴沉。乐逍遥只扫一眼便惊:“外边怎么也着了火?”隐隐听到院墙外奔走者呼:“刚才只是苏府学园走水,才多会儿,怎么连‘老友记’也……”另一人语透莫名惶惧,猜道:“想是繁荣到了头,天公要罚谴咱了。如今是哪都有事儿!”
乐逍遥打着喷嚏,担心浸凉多时,那肚兜儿女侠究抵不住秋寒所侵。拽她到假山石洞背风处,乐逍遥试调内息,自感体内真气潜窜未伏,神门穴更似扎了枚针般。他心中忐忑:“该不会又似前次那样陷我于内息乱套之苦罢?”惦记着去寻粼儿,若她仍在瘴教温叟手中,料有一战倍加艰难。乐逍遥怎敢怠慢,看四周迷烟未散,伏险难辨,他即敛心神,试依先前那悄声的指点,把仍乱的内息疏往气海诸穴蓄积。
他身上所积真气之厚已然旷世少有,此机缘却带来苦楚,日后未必没有隐患。乐逍遥仗着修罗心法练得熟溜,催快调息之势,不出片刻便即行功一周天,乱息平定,睁眼时精神一爽,回思先前楼里情形,自叹:“刚才那堆老鸟究竟没搞对,若照我后背拿住‘大椎’、‘风门’、‘天宗’三穴,岂会受我神门关异气所制?”得益于昔日金宝药店所挂穴图,他熟知穴位作用,晓得那三处穴道若一齐拿住,任有多大本事也无力可唤。
院中迷烟未散,反似渐越焦浓。乐逍遥未见有人露面救火,暗觉蹊跷。思忖:“若这妞没事,我须不能陪此干耗。”籍火光映照,转面但见凌钰筎目中似有泪花噙转未落。乐逍遥一时受其容色所照,难免稍怔,只道凌钰筎生他的气。忙移眼不瞧她那身肚兜儿难掩之玉,语竟呐呐,要说声陪罪之辞,却终是不知怎生开口。
殊不知凌钰筎之所以着恼郁闷,只因纳兰突然消失,令她自有一种被人戏耍的感觉,困惑到极,心头百般不是味。见昏暗中有一双大眼精亮亮在侧,她已知是谁,愤然道:“狗賊,看什么看?”乐逍遥不意挨骂,乃愣:“咦,你……你能说话?”凌女侠心道:“蠢!我又没給那秃驴点着哑门,当然能说话了。先前之所以不作声,是因为那时群敌环伺,多言无益,还不如专神自解穴道。”其实她憋至此时方肯作声,只是觉得当遇此人,不知为何却有一种安全之感,每回她遇上危难时,往往因他得以化险为夷。久而久之,她撞上险困情势的时候,难免要盼此人出现,倘有例外,便感心神不宁。
除此而外,她此时开口也因为每当此人在旁,总是令她按捺不住莫名的恼。
乐逍遥手掩大眼,问:“那你解了穴道没?”凌钰筎怒道:“我要解开了穴道,还不早就一脚把你踢得远远的?”乐逍遥抚胸称慰:“如此我真是庆幸。”凌钰筎忿道:“就知道你会幸灾乐祸。”乐逍遥却无此念,自思:“摩多罗不知拂闭了她哪几处穴道?她要不自己说明,我可猜不着……”
凌钰筎恨恨地瞪了他一会,忽尔眼圈竟红,含泪道:“你……觉得我好傻,对不对?”乐逍遥怔:“啊?你说什么……”凌钰筎只道他又装蒜,恼尤甚:“小賊!最可恶是你。心里定是在嘲笑我……”乐逍遥大眼眨惑:“嘲笑你啥?”好在念转不慢,言既出忽省:“她定是恼我看见仅着肚兜儿这等状。”只道果是因此之故,抬手又捂上眼。
凌钰筎怒道:“你嘲笑我被那人戏耍……”话至此处,终于憋不住满腹委屈、郁闷之气,乃泄:“我只想帮忙,怎知会这样?多半是你们从中搞了鬼,却教我跟个傻瓜似地在外边枉然周旋,结果还一头雾水了都!”乐逍遥原本在想:“倘真是纳兰春树曾在楼里,凌姑娘如此拼命守护他,结果却成了这般。换了我是她,也会受不了如此耍法。”但她一古脑郁积之语乱泻出来,其中语意缠夹,反教乐逍遥摸不着丈二和尚的头,捂着眼自思:“凌姑娘这种生气法,喘着时胸脯一涨一鼓的,我真担心肚兜儿带子撑不住绷断了,唉……”
凌钰筎虽然光膀,在他心中却是美而不淫。其实别无冒亵之念,只苦于不知如何发置她,枉陪此女耗此。他叹气未迄,凌钰筎忿然道:“小賊!你别假装捂眼,却从指缝里偷看了。男子汉大丈夫,有种就光明正大点儿!”乐逍遥揉着焦烟熏红的眼,落泪曰:“我……”凌钰筎鄙之曰:“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瞧瞧你……”话未斥完,先已看清了端的,但仍刹不住口。原来乐逍遥坐在旁边为她遮挡冷风焦烟,稍熬一刻便似小猫熊般。
凌钰筎怔了怔,道:“可见你蠢。为什么还耽在这不走?”乐逍遥只有苦笑,并不多辩,说道:“烟熏了眼也好,免得你冤我乱看你身子。”秋园寒风不时飒急,凌钰筎脆脆地打了个喷嚏。乐逍遥心想:“她衣衫单薄,刚才又浸过池水,可别着了凉。”本要解衫給她披上,手触湿处,改念:“我这身衣衫也湿透了。”记起离船时粼儿似又往“乾坤袋”里塞了替换衣物,唤法取看,果有着落。
凌钰筎见他抬手似欲解衫襟,不由惕然,红起俏脸道:“你……你别乱来哦!”乐逍遥啧一声,皱起脸道:“你再冤屈我,真就乱来又怎地?”凌钰筎怒:“就知道你看了我穿肚兜儿的样子,就起坏心了。”若在平时,乐逍遥见得此状或会说笑几句,当下哪有心思胡调,见这大小姐一味乱发脾气,他忍不住吓之曰:“休要再嚷,不然我……我真就揭你肚兜儿哦!”只道这一句有威慑力,不料凌女侠洒然无惧,反而挺胸道:“你敢!”
乐逍遥一边伸手一边笑:“你说我敢不敢?”耳听得衫声悉索,凌钰筎没等看清就急,提高话音道:“你……敢非礼我就……就叫人啦!”乐逍遥内力既厚,耳辨四下里细微动静亦更敏锐,暗觉有异,忙提指贴唇,压声道:“别嚷。这会儿冒然乱叫,天晓得你会招来什么人……”凌钰筎见他手拿一件干净衣衫給自己披裹身子,方明端的,俏脸微微一红,不作声了。但旋即又恼生莫名:“这小子身边不是总跟着一个女孩儿吗?她却上哪儿去了……”
乐逍遥自然惦挂着粼儿,怎欲稍有多耽,觉凌钰筎除了动弹不得,别无伤损,他暗放心事,听一会动静,低声道:“半天没人救火,这里定有古怪。凌姑娘,可否告知那番僧点了你哪几处穴道?”他想寻粼儿要紧,只好设法先帮凌钰筎解穴,让她自己回家。
凌钰筎眼波往他脸上转了转,觉他竟似心不在焉,安知所飞何处?她不由暗恼,蹙眉道:“跟你说有何用?你又不会解穴。你……你什么也不会,就会泡妞。害我一身湿了都!”乐逍遥不意听她卯出这一句,忍不住好笑:“刚才只是掉水,不是有意泡湿你。”随即提手运功,敛念归于正色,说道:“不过前边那句话说的是。我出道太早,解穴这门法子确是来不及学,你会不会?”凌钰筎只道这惫懒小儿终于改而好学求教,便把丰胸再挺得鼓些,傲然曰:“好啊,你若要拜我为师,我须考虑一番……”
乐逍遥道:“别考虑了,我不是求教。你自己会解穴就好,我且借些内力助你快点把穴冲开。”道声得罪,依先前新学运驭之法,援用修罗气动诀,附掌于她后背。凌钰筎蹙眉瞥他,冷哼道:“你要输气助我冲穴?这法门可高深了,只有我爹会。”乐逍遥微笑:“我也试试。”
摩多罗以密宗手法封穴,因其功力深湛,凌钰筎先前连试冲解屡不得成,唯有听由到时自解。但受制经脉时候一长,腿筋酸麻愈甚,兼以血行失畅,亦有说不出的憋苦。听乐逍遥言欲相助,她虽将信将疑,仍是心动跃跃,便依家传冲穴之法,敛除杂念静试。烟中风声飒飒,传来一吟朗朗:“君子重礼义,下惠坐未乱。”
乐、凌二人在池畔假山石后如此施为,远观便似两影纠缠苟且。两人都是少年,未曾试过这般解穴法门,因患出岔,皆是专神不骛。斗地里听语送吟,似含微责之意,所咏又似诲诫。乐逍遥行功之际不免心头一怔,忽感气岔,因凌钰筎暗羞于顷,霎间未与配合。她听出那人声音,登时娇颊晕红:“啊,似是小马哥找来了……”怎知乐逍遥为免她真气岔脉,急忙收气敛回掌心,是又惹起本来隐患。
乐逍遥一时忙于调顺内息,犹未顾得辨出马英久的话声,园中忽有尖笑锐然,逾墙入寻的那道文士影后叶尘陡激,朦朦胧胧现出另一黑影,如石画铁般说道:“黄狗捉鸡,却跑出只耗子。凌烟阁的门客,我正想杀几个。马九爷今儿是凑上来了!”此人发声其尖异常,乐逍遥闻音乍省:“先前我进墙时,似曾听过这般刺耳之声。”随即耳膜戳裂钻穿般痛,心脉亦有刺剜之感,原来那人以一门极阴内力发声,此刻乐逍遥专心运功助人冲穴,较诸平时更难抵受锐音之袭。
凌钰筎幼长武学门第,所识究属非俗。察觉背附之掌输气紊乱,她忍不住低声指点道:“气守玄元,宁神守寂,喧嚣不闻……”乐逍遥被锐音激扰本甚难受,听她悄言点拨,不由依法施为,仗修罗功力深厚,自既不乱阵脚,果然外魔难侵。但听马英久道:“阁下跟凌烟阁有仇么?”此刻园中危机四伏,马英久眼光只望着假山这一边,浑若未觉身后之影迫然。
“没仇就不能杀你么?”那人扬手激起一片枯叶,无声无息地飘向马英久后脊。乐逍遥感煞气陡盛,难免担心。凌钰筎却不以为然,嘴角微涡,悠然道:“这人手法似是而非,比起叶枯蝶差得远了。却要冒充他,少不了要栽个大跟头!”乐逍遥不解:“啥?”只见枯叶飘荡间幻似蝴蝶翩跹,在烟雾间乍扬即射,去势斗疾。
马英久昔曾结仇枯叶派,不得不避祸凌烟阁,得盟主庇荫多年,乍闻脑后蝶舞翩飞,其声簌簌,他心头一凛,只道那大仇家终是寻上来了。待掠影急瞥,仅见一叶潜芒袭颈,手段阴狠刁毒有余,毕生不及枯叶派化腐朽为神奇的光景。马英久惊念既去,便即扬手承叶,距掌心数寸,竟使飞叶骤停于空。他在姑苏山隐居多年,所练内功又有精进,随手一试,自感这些年果然没有虚掷光阴。
凌钰筎看出那人目光收缩的惊矍态,她不禁腮泛微嫣,乐逍遥忽觉不妥,忍不住喝一声:“当心有针……”声乍出口,便感真气急岔。马英久听得这声提醒,抬眸间但见一豆微芒透叶侵射。他掌袖簌挥,枯叶碎化于顷,仅余一枚末簇有羽的微针堪堪抵额之际,被他摆头避过。针芒幽蓝,掠过眼帘即隐,马英久蹙眉道:“这是什么暗器,我却闻所未闻!”
凌钰筎听到乐逍遥提醒,心亦暗奇:“他怎知枯叶藏针?”乐逍遥盯着夜雾中那鬼魂也似的黑影,相距不近,仅见其脸惨白若纸。那人见马英久识破伎俩得以幸免一劫,稍哼便又冷笑桀然:“你躲在凌家太久了!”晃手悄拈飞针,只道马英久不察,未及再袭,马英久袖中嗖地射出一条银丝鞭,疾飞若白虹贯日,那人犹未发针便觉眼前花乱,移步急避于旁,耳际飒一声劲响,长鞭绷成直线,宛然利剑之刺,擦耳钉入那人肩后树干。
马英久绰鞭而觑,眸前烟尘荡散,映现一张罩着白纸面具的脸。
乐逍遥见了马英久使鞭的手法,只是好笑:“唉,他的招数給凌大小姐搜罗得差不多了。只是火候没这般老……”凌大姑娘平素心活,家中门客各自路数没少被她一味套到手,尤其马英久更将关外万马寨的鞭法倾囊相授,以报乃父庇难之义。凌钰筎看马英久把那白纸遮脸之人迫绝,仿佛她亲自出手一般,恣亦得意。又瞧马英久所使鞭法均是她会的招数,喜想:“小马哥还行,没掖藏什么绝招不教全我。”
旋即隐感乐逍遥真气纷岔未平,凌钰筎颦曰:“大眼儿,恁般没用。你又乱套了!”随即授之以渔。只因适才助人心切,浑忘行功之时不宜出言分心,致内息又岔,乐逍遥兀自苦楚,听她复加指点,所教皆是内家要诀妙窍。乐逍遥如蒙甘霖,忙敛念照做。
马英久道:“想杀凌烟阁的门客,只凭这两下还不行。我看阁下岂只这两下,你不过要藏本门家数,没敢轻易显露罢了。”说完,飒然收鞭回笼于袖,大树在那人肩后崩然截断为二。
乐逍遥望见随手一鞭截树的声势,心中生佩。树折之尘荡扬未消,白纸面具一张张地从夜烟弥处闪将出来,悄无声息地将马英久围在中间。凌钰筎料马英久单打独斗决不会输于那蒙面人,便不担心,亦随乐逍遥敛念行功。但当园中众影幢闪,许多罩纸脸之人垂手默立,宛似平白里冒出大拨鬼魂围人欲噬。她一见不由怔眸含惑,乐逍遥却是晓得:“这些没死光的儒又来作怪了!”
众儒围住马英久,他倆在外头急难觑清里边情形,耳听交手袂猎声激,落叶漫舞迭碎,圈中劲风纵横,显是马英久正与一二人恶斗。因受儒影密阻,凌钰筎分辨不出当下情势怎样,但孰优孰劣并不难判。单凭激斗之声,凌钰筎便感心悬,马英久从来闲态文雅,即使与人交手也是不温不火,她未曾见他与人动手似此激烈的情景,待聆一阵,仅闻拳掌挟风呼啸,并无鞭声。似是敌人近身抢攻急促,以多欺少,使马英久猝然受制,竟无法出鞭扫敌。
乐逍遥起初有些不明,渐即猜到几分:“对方受马先生言辞所激,终是忍不住施展解数与他较量,却怕败露行藏,所以教同伙先密密地围在四周,里边但有什么鬼蜮伎俩,外边也是看不清楚了。”他先前识破群儒的“流魇飞羽”毒针,想起老苍龙便是惨死于这干歹人针雨密袭之下,既为马英久生忧,又抑不住心头愤恨之火发窜。
不一会满空激荡的黄叶渐似飘殷点点。凌钰筎急:“情势不妙,快……快想个法子帮马叔叔!”乐逍遥亦有此意,但想行功未收,如何拔手另助旁人,他怔了一下,问:“怎么帮?”摩多罗功力何等高深,所制数穴究难急解。凌钰筎吁口闷气,暗感势不容耽,蹙眉道:“你……你内力很强,即使拔不出手,另腾一边手总还使得罢?”乐逍遥试了试,另一只手果是动得,但惑:“隔着这么远,如何解得马先生之围噢?”
凌钰筎警告:“两只手别一齐腾出来,不然你会害我也跟着岔了真气。”乐逍遥皱起脸懊恼:“这是什么功法嘛?怎搞得恁地麻烦,我听都没听说过……你家的?”凌钰筎哼道:“这是真武龟蛇诀,你是龟。”话声未消,园里激斗之圈传出闷哼,不知是否马英久受伤。乐逍遥觉凌钰筎气息骤促,怕她情急之下越发生岔,促出一念:“试试看!”凌钰筎头颈虽不能转,瞥眼却可见得旁边手影晃动,原来乐逍遥取一捆随身所备的布绳,系一端于腕,另一端拴住剑柄。凌钰筎一时不知何意,觑认兵刃,哼道:“小賊,果是你偷了我的越女剑……”
乐逍遥充耳不闻,系定剑柄,飕然掠手带起一幅锐风扫荡园林。凌钰筎猝见凌厉异常,吃了一惊:“可别连马叔叔也一并除却了!”殊不知乐逍遥哪一个都不想除却,斗地使此“剑三”手法,绰绳掷剑遥攻,稍发即收。半空中锐光迅闪,群儒齐吓一跳,只道即将荡落,慌忙散避。
乐逍遥此着却只虚招,飒然收剑。投眼见到二儒夹攻马英久,赫然都是一等一的身手,地下却踣数儒,似是马英久所伤,马英久右肩亦挂了彩,难以绰鞭击敌。兀仍缠斗的二儒当中,一人使铁笔腾挪打穴,近攻之势刁恶异常。最先露面那人双腿扫飞旋荡,更是遄若急流,语声桀然:“手是两扇门,专靠脚打人!”乐逍遥一见便省:“此人脚法眼熟,似是……”未待转念,数儒转面望向此处,看到他倆,纷展身形四下掩来。
乐逍遥怎待逼近,飕然甩腕,撩绳投剑只擦地一掠,立斩七八只脚,伤者皆跌。凌钰筎虽觉厉害,嘴上却哼一声以示不屑:“旁门左道!”群儒眼看难以迫近,连忙散开,一边投掷暗器,一边抄身掩近。乐逍遥所防便是“流魇飞羽”,眼见东边一儒拈针欲发,便先挥臂投剑,只嗖一声,那儒未待看清刃光去向,猝见一臂离肩飞坠,拈针的手啪地掉池子里。
究因众儒分散,乐逍遥连荡数剑均不能一举扫尽,耳听得针声嗡然,忙抱凌钰筎翻入假山洞里,飞针叮叮嵌在石上。他一口气未待呼透,又闻破风声疾,四个方向都有飞爪倏攫倏收,假山四分五裂,终教无以藏身。
昏暗中有声喝道:“别放走了活口!”乐逍遥适才连使真气,内岔又然,正要调元自镇,群儒却不給他稍刻喘息之隙,籍烟雾遮眼,乱发针雨密袭。时当混乱间,凌钰筎只知敌众势危,未暇辨形清楚,群儒亦未辨看所袭何人,只急于灭口。乐逍遥见势凶恶,实难打尽漫空针雨,先前已知此般暗器极毒,稍漏一枚及身,他倆性命难保。他一只手仍附于凌钰筎背心,针羽四面来袭,断难坐抗群儒,唯有收剑,用另一只手抱她腰身,展动风魔步法急避。百忙中险跌一交,见凌钰筎目蕴责色,乐逍遥歉然道:“一只手抱着你,没想到还真沉呐。”
凌钰筎恼道:“你说我胖吗?小贼……”乐逍遥改口道:“不是胖,是壮。”群儒被他东窜右掠所牵制,围攻马英久之势立时缓解。但乐逍遥当下的处境反极不妙,内有真气岔乱,外临飞针追袭,总是里外交困。他怕凌钰筎稍受伤损,便以身背为他遮护,女儿家究竟细腻,凌钰筎看在眼里,自有一番感味。见乐逍遥渐似走投无路,她忍不住提醒:“那边着火的长廊或可避得一时。”
乐逍遥抱着她忙往回廊窜去,借柱栏挡针蔽身,却被浓烟喷呛,又自昏天黑地。走闪间脚下绊尸,依稀似是店伙、住客模样,身上却无伤痕,不知死于何因。他晃至墙角,蹲身低瞧遍地死尸,不免与凌钰筎交眸惊惑:“这些人似是死于失火之前,难怪刚才北楼斗得热闹,未有店伙露面。”兀未回过神来,前边骤传一阵促乱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先前小人看到凌小姐跟一老男子跑来开房,所谓捉奸在床,正是时候。所以冒死去向公子报信,盼能赏个一官半职,但不知如何失火?”
乐逍遥眉刚一皱,便听另一人语含不快:“书航,念你报讯有功,前帐既往不咎。但你嘴里最好放干净些,不然……”书航低语:“是是,不过公子爷此时似应采用我那一计。咱们先使迷香弄晕她,乘机干掉奸夫,公子爷就可展开英雄救美之举。然后我赶去凌家报信……”拓跋恼道:“凌家子弟跟在后边,事已至此,你却报何讯去?”乐逍遥不意要与这干人撞个满怀,为保怀中凌钰筎名节,连忙转身规避,背后倏然掌风急封,一儒沉脸堵道,凛声道:“奸賊,看你往哪儿跑?”
乐逍遥认得是关愚谦,因腾手迎掌未及,唯有横掠八步,由乾一、兑二瞬间逐次趋至坤八,避让于旁。书航闻声来瞧,斗然与乐逍遥打个不尴不尬的照面,一怔即呼:“尻,采花贼!”乐逍遥停步未定,后脊忽凉剔透,瞥见一叟按腰间豹皮囊悄伺,此是唐翔千。乐逍遥未暇理会,忙使眼色央书航勿坏凌钰筎名节,书航唾骂:“你又跑来占便宜啦?狗东西!”
乐逍遥摆头避过飞痰,只见大群人奔来,为首一公子气急败坏抢在前头,红眼大叫:“淫贼在哪儿?”正是拓跋英杰以及凌门众侠终于赶来了。乐逍遥刚松一口气:“不管怎样,凌姑娘总算脱险,我把她交还家人,便可去寻我家粼儿。”但见这般声势,不免又觉有些不妥:“他们见到凌姑娘这等样,定会乱生误会。不过,我俩问心无愧,何必在意别人怎么说?”想到此节,又即坦然。
书航趁他不备,飞快伸手掀凌钰筎裹身衣衫,探眼一瞧便呼:“哇尻你……这还了得?”因怕挨打,忙又缩手急退,连使数下“凌波微步”,躲到拓跋英杰背后咬耳告诉:“都剥光猪了,我看里边没剩什么留給你……”拓跋英杰没等听毕,便气得几欲晕厥,粉脸煞青煞白,只是跌足叹气。乐逍遥寻着凌门众徒的身影,说道:“你们马先生尚在那边或未脱险,快去帮忙!”苏笑春等闻言便去,半道却迎着邬焕庆等作状来援之儒,一撞凌家群徒,说是未见马英久至此。“各位小侠休信歹人扯谎!”
楚香玉斜睨乐逍遥,脸却朝旁,幽幽的道:“书航,你不是说有一老男子诱拐大小姐么?怎么是这瘸子抱着我那衣衫不整的师妹?”书航咬了咬自个指头,吮毕改口:“想……想是他乔扮的,这家伙就爱扮鬼扮马,从小不老实。”抠了抠鼻,又说:“都怪你们!先前我去报讯,却跟你们徒费口舌辩陈半天,你们还不信,平白误了人家小姐名节,这厮都出来逛园子了,想已完事。我看这会再说啥都属于‘亡羊补牢’,鲍鱼吃都吃了,终究于事无补……”
众见乐逍遥挟持大小姐,一时不明真相,徒然恼煞恨极,毕竟投鼠忌器,一时面面相觑,都没敢贸然动手。乐逍遥得隙凝神,从掌心输送真气透入凌钰筎体内。但听楚二、书航一番撩拨,犹如火里添油,倍教拓跋英杰七窍生烟,不加多思便推开旁人,拔剑捏个娇滴滴的诀,鼻垂悲涕,红着眼圈大叫:“奸贼,如今有你没我!”
乐逍遥未暇理会,低眸见凌钰筎似亦悄瞥他神色。他想不出此是何意,暗惑:“她能开口说话,却为何不置一辩?”内力输送未迄,但见众影纷移,悄据围攻方位,楚香玉拈针悄笼于袖,沉脸道:“别以为你抱着凌小姐不放,我们就不敢动手!”乐逍遥眉关乍锁,背后掌力急摧,原来关愚谦因觉楚二仍属虚声恫吓,未必当真率众硬抢。他有心把众人绷紧的心弦扯断,以免横生枝节,且又看出乐逍遥似在运功往凌钰筎身上输气未毕,便即发掌猝袭乐逍遥后心,料他急难腾手分神。
乐逍遥若是要避,恃身法之捷,半点不难。但他好不容易总算输气顺畅,怎敢半途而废?凌钰筎教他的输气冲穴法门又甚复杂,本属真武观独秘之学,与他修炼的修罗心法路数迥异,乐逍遥纵是再聪明十倍,一时半会亦难尽谙其奥。当下不过依葫芦画瓢而已,犹记凌钰筎所言,惟恐稍出差错,殃及于她。
他行功未毕,怎敢轻易撤回手掌,又当专神送气的要紧关头,虽知后有掌袭,微一迟疑,却不动弹。关愚谦只道此人究竟少不更事,丑行既被众人撞破,无疑吓得呆了。心中暗喜:“中我黑沙掌,合是你命该要绝!”因虑旁人干扰,急催掌力往乐逍遥后心拍个正着。书航竖起耳朵一听,只觉寻常,哼道:“什么武林高手嘛?打这掌跟拍蚊似地……”此人闯荡江湖不凭武功,自是不明其故。楚香玉却皱脸不已,他终是出自名派,识得关愚谦这一掌动静越微,所发阴劲越是刻毒。心想:“姓关的这门黑沙掌多半已有七八成气候,虽无甚声响,其实狠恶难当,连牛也拍得死了。”
乐逍遥因势所迫,又未料到关愚谦发掌来得既快且狠,连风声亦没辨晰,便已迫脊捺落。他避念未生,且腾手不暇,只好硬起头皮运气于脊,强受一击。为免掌力波及凌钰筎,乐逍遥怎敢稍有疏慢,乍催龙虎山绝学“真元护体”,关愚谦掌已及躯,稍按即收,端是迅急,却无声响,仿佛搭肩拍背般友好。
凌钰筎在乐逍遥怀里看得清彻。她口唇微张,宛觉心欲蹦出,却语哽于喉,终是无言。俏颊滴淌血珠,犹如迸自她的心头。抬眸但见乐逍遥紧抿嘴唇,强咽涌溢骤然的热血,却终难尽抑。从来火爆爽利的凌大小姐,此刻竟尔痴然,道不清是怎样的心情。
四周一时寂哑无声,每双眼都注于乐逍遥背后。他亦觉奇怪,转面时方见关愚谦眼珠突出,纸罩碎迸四散,脸上赫然布满密密黑斑,犹如醉汉一般摇晃而跌。书航率先称奇:“这厮拍人一掌,自己怎么……”楚香玉忽省:“想是掌力反弹,全激回他自身了!”书航哪里肯信:“不吧?逍遥哥儿哪有这么厉害!”乐逍遥也觉难以置信:“是啊,我怎么不觉得?”殊不知他身上所积内力奇强,即便来不及运成护体神功,遇危即生应激反御之气,关愚谦怎抵得住?纵然震得乐逍遥吐血,也于性命无损,掌心阴淬之毒亦受天蚕丝衣阻隔,侵透不得皮髓。
邬焕庆抢身低觑,见关愚谦倒地痉挛,眼珠翻白,兀自出气多进气少,只道不活了,顿时气急败坏,吁然深吸一口气,鸡胸顿涨如球,尖声道:“狗小子,却是使何阴毒伎俩暗算了我关哥哥?”书航闻言一怔,暗转歪念:“关哥哥?这倆该不会是……”本是想笑,陡觉锐音如刃穿颅,眼前一黑,闷跌于地。
乐逍遥凝神守元,方能抵住邬焕庆锐音猝扰。旁边年少一辈大都未及提防,怎料这儒突然以内力逼尖嗓声,其中修为低者莫不摇摇欲跌。邬焕庆叫声即是发难,相府诸儒纷朝乐逍遥急扑而来,其势之猛,反把拓跋英杰以及凌门群少挤到后边。
骤然之间,乐逍遥犹未收功,眼见幢幢儒影急拢,宛如群魔狂舞,一时乱刃夺目。他心头苦水翻涌,怎知如何是好?
邬焕庆吊足尖嗓,提气催发锐声未绝,倏尔嘎然。乐逍遥依凌钰筎的法门凝神与抗,兀感苦恼:“似乎不太抵用。唉,筎姐这门龟爬功却教好熬!”其实钰筎教他的真武观心法足御得邬焕庆锐音袭扰,他所以烦躁,乃因依她指点的法门输送真气委实奇缓无比,端的有如龟爬也似。此法用时慢则慢矣,却极保险,不易因初学乍试而出大乱子。两人怎知这样一来,乐逍遥所蓄的内力亦随之输入她体中,一分分地缓聚于凌钰筎气海诸脉。
乐逍遥催急输气之势,自盼煎熬快到尽头,耳听得邬焕庆锐音哽噎,捧喉干咳不出,欺至身旁的几个儒霎间也呆似木鸡,兵刃皆没往乐逍遥身上招呼。他难免奇怪,掠眼瞥见邬焕庆脸色诡异,仰望屋顶,喉里呃呃怪响。楚香玉见状念动于顷:“适才姓邬的嘬口发叫时,屋顶上似是射来一只飞虫竟入他嘴。难怪他噎住了……”他有心看旁人出丑,便未及时提醒,但瞧邬焕庆的憋苦情形又不像仅是噎着。
乐逍遥亦然疑惑:“这群儒搞什么怪?”待瞧旁边围而不动的几名儒者,更吓一跳。原来几个儒各皆双眼流血,竟是死了。拓跋英杰拽着书航挤上前一看,顿时变色而呼:“丑行败露,这厮竟敢下毒手杀害无辜了!”乐逍遥闻语初怔,未待省起,拓跋英杰挺剑大叫:“众位一起动手,诛此恶賊!”书航颤抖道:“他们死状怎……怎恁地可怖哦?”
拓跋英杰啪一脚把他踢开,剑光圈转,径刺乐逍遥咽喉。虽在激愤关头,仍是小心惟慎,免伤凌大小姐,但对乐逍遥却毫不留情。乐逍遥与凌钰筎均到行功要紧时刻,怎能动得?那一剑照喉急戳,眼看要搠个透彻,乐逍遥后腰倏挨邬焕庆一脚横踹,身稍旁移,刺喉之剑偏差寸许来长。拓跋英杰催足劲道,只欲一举致他于死地,怎料去势竟偏,剑抵肩窝,不知受何所阻,穿透不得。
乐逍遥身未动弹,眼仍灵活,瞥见邬焕庆随那一踹之势翻滚阶下,捧喉呃呃怪叫。其裆红尿激射,腥恶气味顿弥,乐逍遥乍有所省:“似是中蛊之徵……”旋感肩窝大痛,拓跋咬牙催加剑劲欲透衫而入,怎晓得乐逍遥既有天蚕丝衣护身,凡刃焉能穿破。任恁拓跋英杰怎生催加力道,长剑只绷得弯弧有如月牙儿,眼看要折,仍搠不入。
乐逍遥陡感疼痛,立时激生护体真元,肩衫乍陷反绷,砰地将剑刃弹开。拓跋英杰望后跌个踉跄,仍不肯甘,浑未觉虎口裂血,披头散发,红眼愤叫:“恶賊,敢跟我抢!”挺剑又扑将返来,乐逍遥见其来得凶恶,亦感心惊,只盼再有人踢他一脚,使离剑尖所向。但邬焕庆已是欲生欲死,翻滚于鬼门关前,怎能再来踹他?
长剑刺至半途,乐逍遥自感无幸,闭上眼睛。耳边袂风簌掠,有叟沉声道:“公子小心!”却是唐翔千晃身疾前,噗一掌把拓跋英杰推跌丈外,随即眼望屋顶,哼道:“看是你的飞蛊伤人手法高明,还是老夫的暗器功夫厉害!”乐逍遥闻声睁目,只见唐翔千将要扬手之际,忽然痛哼一声,低眼瞧见手背赫然破裂一枚菊花般缝,旋即皮隆若丘,有物急钻肉中。唐翔千变色道:“好快的飞蛊!”
墙外街巷忽传滚滚蹄音,似有大队人马正往此处展开包围,锣声喧耳,闻呼火警。混乱中只见几个劲装结束的少女各翻斤斗而来,越众抢至,纷叫:“陈将爷的兵马闻讯来援了。大伙一齐动手,先把小姐救回!”嫩叱声中,各种鸾刀纷跺乐逍遥下盘。乐逍遥正往屋顶望眼寻觑,哪料打横里杀出一群凌府丫鬟,来得没头没脑,只要硬抢其主。凌门众少精神抖擞,也都不甘落后,一时间天上地下满是五花八门的斤斗,伴以楚香玉的舞蹈,搅得乐逍遥眼花缭乱。不觉输气陡急,攘助冲穴已成,他不欲纠缠,就势送掌将凌钰筎推給众鬟,说道:“行了,你们慢慢玩吧!”后移十数尺,教刀剑悉皆搠空,掠眼寻着书航往人丛里钻蹿祟祟的身影,有心揪他同溜,不料斜刺里剑光横狙,照手劈落,端的凶猛。
拓跋英杰在剑光中蓬头散发,红着眼圈大叫:“奸賊,你还想害人?且吃一剑!”乐逍遥横移丈许,出奇不意绕过剑锋,砰一脚踢在拓跋后股,使之跌撞进人堆里,哗啦阻下一大拨男女。书航眼看逃不掉,忙拔弹弓回射,乐逍遥摆头避时,眼光掠过檐头,忽有所见,未待反应,斜刺里踹来一脚,却是李径庭从花草间跃然而迎,喝:“那里走!”此人拳脚功夫了得,乐逍遥猝受所袭,不得已撩腿交迎,只磕一记,借腿脚相交之势弹身高纵,飕然掠过屋顶,耳听得李径庭折胫叫苦:“尻……”倒跌之际,堪堪摔离一豆飞蛊之袭。
乐逍遥逾屋翻落后院,瞥见夜雾中有个小影急溜,他落身未定便即追赶而去,紧盯前边屁颠屁颠的婀娜妙影,心想:“那些中蛊的人,救命解药须着落在此妞身上。”但转数圈,身入园林密篁,却寻不着适才纤影所向。他张望无觅,只好作罢,暗道:“‘舔甜’便是这般……我追她,她就跑,若不追,她会跟着我。到时候再作理会,眼下须先寻粼儿。”
记得易百山称,瘴教温叟挟持粼儿未能走脱,未知何故困此。乐逍遥揣起满腹惑,又有得找。只不明先前气淤憋涨之苦因何竟抒,摸黑行走之间,隐隐听闻远街近巷兵马调遣声渐骤,想是陈友定的部下赶来救火安民。
乐逍遥疑心瘴叟未必往人多处躲,但在后园枉走多时,徒陷迷雾烟林,却无着落。他心中焦急,忍不住唤粼儿名字,盼能不意得获回音,但想这希冀毕竟微渺,以姬灵通和瘴叟一伙行事之诡,焉能留下丝毫线索給他这样的初出茅庐辈寻获?
他正感徒劳,踟躇黑暗中游目茫然之际,未料烟雾里有影向他撞将过来,喉声咯嘎欲言,未迄近身,竟发凄厉大叫,颤身倒栽。乐逍遥陡地惊出一脊汗,心跳怦然:“找不到粼儿纵然不妙,我怎能如此心绪恍惚。倘若遇敌趁黑猝袭,岂非教他得手了?”转身俯瞧,辨出脚边痉挛垂沫之人居然是识得的,霎时怎知何以变成这般惨状?乐逍遥伸手搀扶,惑问:“马先生,却是怎么回事?”手将触及其躯,忽省:“这人症状与那伙中蛊的儒者相似,显然……”
既察马英久忽染蛊毒,未明虚实之前,乐逍遥怎敢贸然伸手去沾,眼见马英久情状苦惨,他忙寻思解毒除蛊之法。定神诊之,依稀猜到几分:“似又是小甜甜自淬的害人玩艺所为。她每回使蛊用毒,总是这般让人痛不欲生,往往生不如死……”划亮火摺子,翻阅夏枯草之方,急寻解法。马英久身手本甚了得,中了小甜甜的毒蛊竟也似常人一般死去活来,已陷迷乱。乐逍遥看得心惊,又验过除了毒蛊剧发之外,此人身上尚有几处挂彩,后脊且有一道奇异伤口横留,凹陷甚深,几乎致命。乐逍遥猜是钝物所创,却想不出此是哪类兵器击躯之痕。
倘非马英久内力殊为不弱,挨那一道重创先已没命。可叹他撑得至此,竟又惨遭毒蛊殃及,说不上究是幸运抑或不幸,但能遇到乐逍遥便是万幸。乐逍遥虽急着寻找粼儿,既遇马英久濒危,怎忍心见死不救。何况他已看出端的,心更自疚:“与先前那几人遭殃的情形一般,不知小甜甜为何暗中跟踪我,见别人袭击我时,却忍不住使蛊杀之。她只道马先生亦是来袭,误打误撞之下,连他也放倒了。唉,这全是因我的缘故,难怪陈有亮说什么也不敢跟我做一道……”
既然自引为咎,更是非救活此人性命不可。然而小甜甜使的毒蛊一次比一次高明,纵有百草仙遗籍可堪参详,乐逍遥一时也诊不出端的。尚幸小甜甜使的蛊毒并不立即致死,只要使人多吃苦头,以逞她玩念。乐逍遥察觉此层用意,倒不虞马英久即刻毒发身亡,然而他身上那道伤几断心脉,才教难救。乐逍遥忙乱之余,想到马英久适才之态,似是迫不及待地要把什么讯息传給他,但没等挨近便給飞蛊放倒。
此刻马英久奄奄待毙,即使有话也说不出来了。乐逍遥担心救他不活,心头烦恼一阵,又思:“单凭原先那伙儒者,我看未必能把马先生重创似此。何况这种伤势分明是交手中硬碰硬地留下的,决非‘流魇飞羽’之类衙门爱用的暗算伎俩。足见伤他之人武功委是厉害!却是谁干的?”
施救未毕,四下里忽传簌簌微声,有影掩近。乐逍遥怎晓虚实,因患扰他救治,唯拽马英久衣衫,携至树丛幽暗角落继续敷药。草叶晃摆初定,耳听得一语阴沉,自西角廊转趋低忽,说道:“那厮受了重伤,料逃不远。我看最多只能挨到这处……”乐逍遥蹙眉之间,又听另一人浊声道:“何必杀马?我等陪衙内前来,正事未了,实不宜旁生枝节。”乐逍遥乍听之下,险些“啧”将出声,心头暗怦:“易先生!”
先前那语音阴沉之人哼道:“他看到我了。”乐逍遥被语中杀气侵得激灵,但感不解:“为啥看见你就杀?”易百山道:“何亲斤,同为幕府策士。我知你秉性无谓多疑,其实自卑,每多怪论以求哗众取宠。可你也别昏了头,我经常在外面行走,晓得有些事不像你所臆想的那样偏执。”因感同行者脸色不善,易百山究是练达,便缓和语气:“别往心里去,我敬你有才,本以为荐你入国学坊做学问就够了,权谋非书生所擅,又何必热衷涉身于官场是非旋涡?”何亲斤惕然道:“你这话是何意?”易百山语重心长:“只是良言相劝。你为古爷和傲家作事便做得,可也不能总是昧了良心。身为兄辈,我可不想掀老弟你的底牌呀!”何亲斤语愈阴沉,显然对易百山起了戒心:“易兄……”易百山抬手示止,皱眉道:“话就说到这里。你和显刚别再給我搞事,否则……”顾显刚的声音透着冷笑意味:“怎么?”易百山正色道:“不管怎样,我敬凌天昊的为人。易百山但在姑苏一天,决不容许有人在他的地头搞事!”
乐逍遥越听越奇:“搞啥事儿?”何亲斤低哼:“刚才要不是易兄碍了一下,姓马的又岂有命逃掉?”易百山不耐烦的道:“逃便逃罢,不要再找。陈友定的部属在外,冲着他跟凌家的交谊,我可不想你犯在他手上。素闻友定为官严正,从不趋炎附势。别拿傲家来压他!”何亲斤眼光闪烁,干笑:“难怪他官越做越小……”顾显刚也跟着发嘿:“离朝廷越来越远,很快就看不见了。”易百山:“我看是朝廷离他越来越远,却跟你们这样儿的凑得近乎!将来谁看不见谁,很难说。”乐逍遥心感好奇:“怎么他们既是一窝的,又有分别?”至于有何不同,他却想不出。乃至将来,因见气运有变,一干专好煽风点火引燃战祸的趋炎附势之辈纷纷倒戈投敌,反而陈友定、王保保这类曾经离元廷很远的人矢志不渝,宁死甘为危城守将,直至生命最后一息。此般世情与人心奥妙处,原非乐逍遥当下所能悉悟。
他心神乍疏,不意马英久稍醒,即便极为低弱的一声痛哼,亦逃不过易百山等好手耳目。易百山微一皱眉,犹未忖定,何、顾二人相互交视,齐跃而起,沉声道:“滚出来罢!”乐逍遥猛然回过神来,始知躲不过去,未及生念应变,二道急凛的劲风已至,挡于身前的花树先已摧叶碎扬。
总算他常历险境,天赋专禀,轻功早已修练至应念即生的地步。不由稍思,垂手抓起马英久背心衣衫,发足蹬树,内劲到处,树干啪一声横折,何、顾二人倏受此碍,乐逍遥借势倒身急纵,飒地从眼前消失。
眼见随意一足竟使树折,乐逍遥不免暗异:“不是真有恁地绝吧?一脚若是踢在人身上,那我不是要坐十年八年牢,熬到太太都改嫁了,出来时重新泡妞却撞上女儿吊凯子这么糗……”暇想未迄,掠眼只见一影穿雾逼近,端的奇急。乐逍遥觉得似是易百山,单凭自己本无须忌怕此人加害,然而保不准易百山对马英久怎样,毕竟这些儒同属一路。
易百山的步云身法练自恒岳之险,果有过人造诣。乐逍遥怕他追上纠缠,唯有催快步法后逾数十尺,不觉背临大窗,止势未及,砰地撞入,连同手挟的马英久齐跌于地,眼前光昏影冥,莫辨东西。
他栽得急了,撞额生眩,尚未定神便闻到有团熏迷之烟飘在鼻际。
乐逍遥稍嗅此气便知端的,心念急动:“尻,不料温端女在这里等着端我了!”抢在穴道受制之前,晃手悄拈定神丸自噙入嘴。尚没眨定大眼,颈后“大椎穴”踩落一只穿草鞋的黑兮兮脚,此是要命所在,他没敢妄动。耳听得豁然大响,屋顶瓦陷,砸头生痛。何亲斤阴骛之音随即荡落:“姓马的,我不怕你有帮手!”易百山欲阻未及,唯有清咳一声,硬着头皮推门入援。
有手缓伸,晃亮火摺子,点燃灶台上的菜油灯。乐逍遥不意与易百山遥相打个照面,始晓彼此置身于一间大厨房里。瘴叟温端女冷哼道:“偌大‘八百龙’,对付我一个糟老儿,竟还增援不断!”
何亲斤急于灭口,灯光乍亮便寻着马英久身影所在,提气发掌,喝道:“无须帮手,我一人就可料理你!”背后有语微嘿:“说到‘料理’,当年我在东瀛京都没少吃。确是有一套!”何亲斤猝间变色道:“啊,倭寇这就侵入了……”掌分二路,未待成招,背梁便临一手悄按。何亲斤不料竟落于后着,一怔之际,易百山的虎风手簌地疾探,抓于那人右腰,劲犹未吐,门后有掌倏拍其脊,易百山瞥及墙映之影,立知有伏,另手反抬,改背抄手姿势为“白虎鞭”,左手仍攫前边那人腰眼,右手迎交门后骤拍的掌力,不料那两人均非俗辈,顷即凝较未决。
易百山蹙眉道:“怎么,八百龙要以多欺少吗?”菜油灯旁有嘴翕动,接过话头:“易先生,此间任挑一人单对单,不须恃众足可欺你。”易百山投眼见是一个光头在油灯旁泛亮,眉愈皱:“佛笑痴,你怎么也投了‘八百龙’?”嘴在灯旁咧,僧笑:“这不叫‘投’,只是策略联盟。”易百山道:“便是‘投机’。”佛笑痴玩灯,脸忽明忽暗。“既然话不投机,你却到此为谁偷鸡来了?”
易百山不答,脸微旁侧,瞥看墙影,说道:“门后这位朋友使的是昆仑手法罢,想是姓杨名叛?”背后一个绷带缠眼之人点头:“易爷以一对二,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何亲斤背后那人抵掌未收,把脸微侧,问道:“刚才说到‘料理’,不知易先生有没尝过此肴?”乐逍遥抬眼见是一个黑甲大汉,钢铠罩脸,难知相貌,心想:“姓何的能够重创马先生,可知手硬。却被此人一招制住,看来这黑甲士与易百山大概不差伯仲……”易百山道:“朴骧龙所谓料理,东瀛的我没兴趣,你家乡高丽国的我倒是想吃就能去吃。”黑甲汉子沉声道:“中原朝廷长年欺吾高丽,今既撞我手上,总须料理几条汉狗的狗命!”易百山指端稍紧,使之足感制箍之劲,说道:“杨叛即使能伤我,易某先料理你这高丽仆从也还绰绰有余!”杨叛背后有人嘿嘿冷笑,接茬儿道:“所谓后来者居上,易兄尽管放心吃你的高丽料理,杨叛已受我制。”杨叛身后一掌乍临,即知有敌悄立于门外,反指后戳,亦抵黑衣人腹间,冷冷道:“顾显刚,少林金刚掌力全凭丹田运驭,看我这一指戳中何处?”顾显刚在门口嘿然道:“你命门受我所制稍先,未必敢发出指力罢?”
乐逍遥啧啧称奇:“转眼间怎么成了这般僵局?”想起温叟在后,转面急寻粼儿,却与温叟痛搐的脸对个正着,眼往下瞧,才见温叟右胸竟嵌一刃微露青芒,血未多溢,概因此叟先封了创口周围的几处穴道,暂阻失血之势。乐逍遥熟习医理,瞧出此处伤势不轻,即使那叟封阻创口旁边诸穴,血涌胸腔之内究也一样不妙。他心中暗奇:“却是被谁伤了?”
“强锋!”温叟脚踩乐逍遥,手中旱烟筒却与柱影后一个端坐之人的手掌相抵,既陷八百龙六壬遁甲阵圈,巫瘴妄法形同于无,唯凭毕生武功与抗,因见胶持不下,搐脸道,“你是要与我同归于尽吗?”
乐逍遥大奇,不顾背心要害受制,侧头急觑柱后,只见耶律强锋左手按着瘴叟的烟筒末端,右手却扼一个白眼童儿咽喉,那童儿脸挂诡异的笑容,双手掐着墙角灶眼旁一个少女的嫩脖。那少女纤影另隅却有一个模样摧颓的秃叟伸掌凝按佛笑痴后腰,不出乐逍遥所料,佛笑痴袖反于后,亦以二指暗抵秃叟胁下,僵局亦然。
籍灯光跳闪辨得秃叟却是南宫烈火。乐逍遥未及称讶,随即认出那盲童曾在寒山寺外见过,心头暗凛:“无瞳!”佛笑痴苦笑:“殷无瞳其实不小,我正要告诉少帅留心此是魔教派来清理门户的使者,不料受南宫烈火所乘!”乐逍遥暗奇:“老南宫那天伤得不轻,怎么又跟浑若无事一般?”南宫烈火的脸色在昏灯下愈显晦明不定,低哼道:“佛笑果然了得,猝受我一招‘日炙烈掌’,居然还有反制老夫的余地!”
易百山诧然道:“魔教却在这里干什么?”无瞳翻白眼道:“不关你们的事。”其声幽稚,却似针往每个人心里猝刺一下,都为之凛。灶里余炭赤烁,那少女凝目觑视红炭微烬,手持一根细树枝,缓触地下一张划画而成的奇谶卦象,久久沉吟未决。乐逍遥心头乍怔即怦,认得灶前少女正是粼儿。
眼前所睹的情景无疑比北楼撞见凌钰筎还要意外。灶中每有火星闪耀,粼儿便以树枝往地下多划一道。乐逍遥只觉摸不着头,但见粼儿面廓随灶里余炭辉映时,那瘴教温叟、南宫烈火以及无瞳脸色都有变化。粼儿浑不理会,依然神情如常,提树枝往脚边横划,宛然已构一符形廓。只甚模糊,乐逍遥眼睛瞪得虽大,亦是急觑不分明,况他看得清也未必能悟解意会。因粼儿安然无恙,他悬了久时的心终得松弛,困惑愈增,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噢?”
南宫烈火沉脸多时,忽觉有趣,哈哈大笑:“魔教也好、苗疆也罢,即使朝廷的鹰犬,乃至关外军阀,不料今儿竟都汇集一厨,想是要爆大钁了!”乐逍遥见此人孤身陷险,于强敌环伺间竟还笑得恣肆,不由暗佩其气概。佛笑亦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大伙儿逼这小姑娘做饭給咱们吃呢,却道一窝馋鬼在此!”说着,眼望易百山一伙。
易百山自掩疑惑,淡定的道:“想来大和尚要吃‘佛跳墙’了。”无瞳翻白眼道:“不着急,很快你们就要鸡飞狗跳。”乐逍遥听他们话里有话,心里暗增不安。强锋一只手透过那根长烟筒与瘴叟相较,眼却盯着那童儿殷无瞳,蹙眉道:“敢伤这位姑娘一根毫发,我把你们光明顶杀个鸡犬不留。”佛笑痴与关东强雄素来交好,从未见这位锋少帅如此情态,竟为那小姑娘一反以往冷漠孤傲之气,闻语甚厉,微微不安道:“昆仑派与光明顶本处一脉巍岳,但愿不会殃及池鱼。”南宫烈火发狠道:“前次我到你们坐忘峰去逛,却被你这裂嘴和尚门下小辈史翼九和聂重九以及一褐发女娃娃使伎俩‘阴’我。这帐须不能不算!”
乐逍遥想:“原来老烈火突袭此僧,却为这码子旧事。所谓‘快意恩仇’,想是这般。”杨叛掌抵易百山不放,冷哼:“老烈火,大家是邻居,你这就未免不够意思了。”南宫烈火变色道:“什么狗屁意思!老子在这里等候故人,你们却来搅啥局?被你们这么一搅和,我那生性害羞的故人就不会来了……”说到恼处,愤而咆哮:“非干掉你们不可!”语中煞气激溢,便是乐逍遥也不禁激灵而栗。易百山冷哼道:“单凭你老烈火一人,即使我等袖手,谅也干不掉此间八百龙这么多高手。”
话声未落,便见一人悉悉爬至,在门外悲目投觑,探怀拔书,凄声道:“未找到我妻胜男之前,谁敢干掉老南宫这厮,我便和他拼了!”乐逍遥:“咦,幽悠书斋主人度政先生也赶来出场了。”何度政发红的眼里只有老烈火一个影子,悲痛翻页,卷中刃光闪闪,嚷毕见南宫不理,愈愤:“许是我出场早了些,究因忍不住。”南宫烈火呵呵狡笑:“这位小朋友还算伶俐。本来嘛,我是有意召唤爱徒胜男和楚女来帮忙,但你在此,那就算了。咱倆联手也不错呵呵呵……”何度政气不打一处来,究竟无奈。
无瞳:“南宫老弟,教主命我来清理门户,你最好不要从旁多事。”乐逍遥见此童分明受制于强锋,竟还语发威胁,端是堪异。他本感好笑,却见南宫烈火面色微变,随即低哼:“什么狗屁教主,你分明是奉了旁人的吩咐行事。”无瞳:“贤弟,我知你念旧。然而你那故人残害本门兄弟,罪不容诛。我要清理门户,凭你是拦不住地!”乐逍遥暗异:“他这么小,怎么管老烈火叫‘贤弟’?”
南宫烈火怒唾:“我看黑水老鬼最多只是灵魂出窍,不知去哪儿串门了,并没死。你又找不到尸体,怎算残害本门兄弟?”易百山听得荒谬,忍不住插口:“灵魂出窍就是死了。”南宫烈火怒喷:“你懂屁的巫神魔法!”无瞳摆头避过头一口痰,空漠的道:“你也不懂魔法,便拦我不住。”易百山晃了一下脑袋,转头见痰飞簌簌,杨叛听风辨形亦避堪快,痰从顾显刚耳边飞过,沾于何度政鬓额。
其间如此喧闹,粼儿竟似神游物外,依仍凝神睇火,不时沉思划符,连乐逍遥堕于屋中,她也浑然未觉。先前灯光未亮,仅灶眼炭光微烁,待得灶上灯明,她辨看残烬便不及适才清晰,熬红双眼,盯得久时酸涩难捱,越发看物模糊,不禁抬手拭目。无瞳的嘴角泛出微微冷笑,忽道:“小姑娘,这般难题你终是不会解了罢?”粼儿仿佛没有听见,又仍专神凝看灶眼。
乐逍遥怎知她为何专心致志似此,想她眼患未痊,却做这等耗伤眼力的事情,概是受人逼迫而然。他在旁既牵心,又恼怒,不由转瞪温叟,猜想:“定是这老儿逼迫粼儿,却捉她来虐眼,实叫我怒……”温端女落足稍跺,教他晓得背心要穴受制是何滋味,随即冷哼:“曾见关东客沿途跟踪保护,连伤我姬老哥数拨手下,这小子是八百龙的新秀罢?强锋,想要这瘸儿安然没事,咱就一命换一命如何?”
乐逍遥先诧即悟:“难怪近日不太见老姬的人来寻事,原来是八百龙暗中搞了鬼……”未待弄明关东强雄此出何意,继而暗叹:“听温端女的意思是想逼强锋以粼儿换回我,那你可大错特错了。”耶律强锋果然立有拒绝之意,未待作示,佛笑痴投一眼色,朴骧龙便即会意,代强锋作答:“这位小哥果是我们的朋友,但敢伤他,来日八百龙定将西南瘴教杀个片甲不留!”乐逍遥听得懊丧:“唉,你这样说便是赶着我上鬼门关了。”瘴叟沉脸道:“八百龙大概在关外吃多了大蒜,口气忒大。我若失耐心,管叫你们满城瘴气弥漫!”乐逍遥心头砰起:“哇,温端女竟想连满城百姓一锅端!看来逼他不得……”
朴骧龙皱眉而忖:“这便是我等失算。先前只道遏制了苗疆巫法便足无患,好让佛笑出手驱他,被老南宫从旁一搅,却忘了这温老瘴最厉害的是使毒,而且是覆盖极广的瘴毒……”强锋冷冷道:“温老爷子,你已挨我含锋吐刃重创,想保老命,这时就走罢!”乐逍遥想:“果真是强锋伤了温端女!唉,这老头捉了粼儿为何不跑得远些,却躲于此处搞啥鬼?又是谁解开她的穴道,那无瞳究站哪边,这真叫人费解。”
无瞳只留意粼儿举动,她迟疑片刻,终是下了决心,将手里小柴枝悠悠一转,落于九二居中位。这卦乐逍遥曾听她解说:“九二所以真吉,是居中位行正道。”但却不解她此举何意,竟让无瞳聆而变色,耳垂抽动几下,低哼:“未既,亨。”温端女会意舒眉,自吟:“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乐逍遥想:“哦,这是未既卦,我背过。”张嘴就来:“小狐狸快要渡河了,尾巴被打湿,不利……”
佛笑痴忽道:“水在火上,未济。”乐逍遥嘴咽回话尾,转而觑。只见这僧不时伸口吸灯火作耍,眼却盯着粼儿手中小柴落处,以他修为,自能看出乐逍遥不明之处。易百山本是疑惑,听毕佛笑点醒之言,似悟:“君子以慎辨物居方。”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拖着同绰号一样长的破袍爬入屋里,本是要揪南宫烈火理论,却见粼儿脚边有个大卦象,所构谶形无比繁杂,一笔一划落处均是匪夷所思,实乃殊未尝见之雄奇瑰丽。他一瞧之下,书生气发作蓬勃,顿忘其它。凑头翻书,于旁若有所思,边瞧边说:“上卦离是火,下卦坎是水,火在水上,称为未济卦。”乐逍遥头挨着他额,越觑越惑:“什么济不济的,究是啥意?”何度政教之曰:“那位易先生说的对。亦即,君子应慎重地辨别事物以及它们合适的位置……”乐逍遥忽见度政先生所趴位置不佳,以致长袍裾角竟沾灶眼的火星,忙救之曰:“走水了你!”
粼儿所持小枝将落未落时,却又迟疑难决,暗思这一落实有不测之险,一时又不知何处不妥。何度政未觉臀后冒烟袅袅,蓬头遮挡粼儿视线,只顾自看地上卦图,觉她手落之位欠当,不禁出言商搉:“初六,濡其尾,吝。”说话时,衫尾愈燃。
“尾?”乐逍遥乍愣即省,见度政先生指向未济卦第一爻,亦即粼儿拿捏未决的阴爻阳位。乐逍遥伸脚踩灭火星,晓得这一卦是:“尾巴湿,有险。”
无瞳本来牵心紧若弦欲断,待看粼儿似已局迫无计,他又得意,翻眼冷笑:“濡其尾,亦不知极也。”度政先生见逍遥不解,又解給他听:“尾巴被打湿,是不知自己有多大力量。”乐逍遥拿焦黑一角的衫裾摇晃在何书生面前,问:“尾給烧了,算不算有险?”何度政才知发生何事,从乐逍遥手中拽回衫角,称悬:“拽住车轮,真吉祥。卦即九二,拽其轮,真吉。”逍遥只是晕:“都在搞什么鬼?”
佛笑不负素痴之名,这当儿居然忙于弄亮灯火自个玩,耀得屋里通明。南宫烈火看出名堂,暗异:“这家伙真能玩火!半盏残灯油快没了,他随嘴一吸一吐竟能耍得跟火龙夭舞也似,足见内力之炫,实是可骇!”此时粼儿已看不清残烬余光,怎知下一划应落何处方为吉,颦眉凝思之态越发楚楚动人。耶律强锋本谙壬术,只痴于她姿色,浑忘其他,此刻被她苦恼神情所动,不禁有心助之,移目观谶俄刻,指点道:“六三。”
易百山等人当下莫不与粼儿一般为卦谶藏奥所困难明,正感头涨心闷的苦楚剧增之际,闻得强锋道破难决处,都是心头一震,易百山更想:“六三,未济。征凶,利涉大川。都道强雄父子文韬武略均为盖世,今得观之,更教朝廷堪惕。这道卦解到末处走偏锋,似已破谶在望。”粼儿专神思索未得解法,兀自烦苦时,得聆强锋点拨,顿教豁然:“征伐凶险,有利涉大川。先前我总想绕或避,不免自堕缠扰困局。然而这一卦却是避不开的,只有征迎一途。”
无瞳蹙眉暗惊之际,耳垂急动。粼儿既得解法,素手拈枝落在未济卦第三爻,阳爻阴位,位于下卦上方。
无瞳眉锁骤然,灶里余炭突炽。乐逍遥在旁虽说糊里糊涂,亦然心下一凛:“这一卦好大杀气!我识粼儿以来,从没见过她举手投足似此煞气陡盛……”只觉不妥,却说不出粼儿这一划落到底有何不当。耳听得何度政在旁说道:“象曰,未济征凶,位不当也。”灶火骤烁之瞬,霎耀何书生脸上莫名惊疑色。
无瞳矍然道:“温老儿,你从哪找来这么个小姑娘?”温端女冷哼:“如何?”乐逍遥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便是不解。无瞳觉势无可挽,变色道:“这道卦为绝灭谶,你们破不得!”强锋:“有何破不得?”随即指明下一划应落何方位,语冷如故:“九四。”
易百山又即一凛,与何亲斤遥相对视,警意倍甚:“此卦纯正吉祥,悔恨消亡。象如人心,意为用雷霆般的力量去讨伐敌国鬼方,三年之后,可得国家嘉奖。强锋此言道破乃父谋反复辽野心,其心可诛。我等须饶他不得!”乐逍遥不解有些人何以变色于顷,忙看何书生,那呆儒兀自抓乱毛发,仰面茫然,寻思未迄,喃喃道:“有何不妥?九四,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
粼儿将要拈枝划落时,无瞳双手一紧,急欲抢先掐喉以阻。耶律强锋与温叟相持不下,虽感不妙,究难及时腾手救她,无瞳摆头摇颈,不知如何竟摆脱了强锋一只手的钳制。乐逍遥急欲抢上前拉开粼儿,温叟只道他欲反击自己,足尖催吐劲道,捺穴愈紧,说道:“别动!”乐逍遥急道:“何前辈,帮忙点倒那小儿……”度政先生专神看卦,并未听闻。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乐逍遥自感无望之际,佛笑痴呼地吐气送焰,一大股炽火如龙,翻腾激跃,飕地噬向无瞳。南宫烈火本可乘机发掌震断佛笑痴心脉,却不知为何只一犹豫,竟没相助同门。
众人眸间炽芒斗跃,如火龙之现。但到无瞳身旁,忽似遇到无形之墙激阻,竟尔荡散,火星如雨点水花般激射四处,屋子登时着燃。众人彼此受制,均是一般无奈。但见无瞳发指遥划,抢于粼儿之前抹灭地上卦象,温端女矍然变色:“小孽障,你……你这是何意?”南宫烈火斜藐那童,得意道:“温老瘴不知从何得知一伙苗人被我那老太婆施法困于山林,大概时日无多。为了救他哥们儿,是以找来这神奇小妞帮忙化解鬼蜮大法。不料无瞳到此一搅,却帮了我那老太婆的大忙,倒也免得老夫对付一女孩……”
无瞳:“你错了。我施这心魔迷谶,本是要连那老妖婆也一并灭却。如今门户既闭,不管老妖婆还是老苗子,今后就得长困于他们自己的鬼蜮秘境中,再也休想出来!”说完,不理老烈火如何变色,只一摆手遥拂,灶中余烬终黯无存,在粼儿妙眸间渐缩一粒微星,随即暗尽。佛笑痴大口吸气,却再无灯焰可摄,任他功力再强,眼望油尽灯枯,究也无奈。
易百山急忖:“看来情势微妙。好在显刚手下有一伙剑士,正可搬来救急。”顾显刚得他眼色,腾出一只手,往夜空抛射一枚三响箭,却无回应。朴骧龙呵呵一笑:“你的人大概都去了普天间作客,武林峰会之后自当放还。”易百山变色之时,乐逍遥寻思:“虽说人人互受对方所制,我却未必没法。比如……”当下说干就干,悄手取出乾坤袋内一个蜂巢,心想:“这是最后一个了,搁了许多天,不知还好不好使?”
蜂巢落地,无声无息。此时灯火既暗,屋里愈增不测之机。耶律强锋只盯着无瞳一人,防他突然发难。但无瞳既动,强锋竟落后手,不知如何被他挣出脖颈。强锋与乐逍遥都以为无瞳必不放过粼儿,急忙出手。黑暗中却加了两股劲风,却是南宫烈火、温端女左右发攫,无瞳冷笑道:“好哇,你们仗着人多,我不玩了。”强锋、南宫掌力相交,俱为所震,一时不明那小童竟去何处,如何能够从许多好手眼前倏尔消失?
出乎乐逍遥所料,那温叟出手却是对付强锋。佛笑痴趁南宫烈火移手之时,拂袖啪的击在温叟肩窝,陡然解去强锋之急。乐逍遥得隙着地翻滚,横揽粼儿腰身,抱到一旁。虽处高手云集之地,仗玄衣神技之奇巧迅诡,究仍游刃有余。
南宫烈火瞬即移掌复抵佛笑痴后背,低哼:“和尚,你还是溜不出我掌心!”佛笑痴道:“你伤未痊可,没剩多少劲。我让你多打一掌又何妨?”南宫烈火怒道:“你是说我的‘日炙烈掌’不炫了吗?”但听砰然裂响,温端女压塌桌几跌于墙角,半边肩臂软垂。南宫烈火方吃一惊:“裂嘴和尚一拂袖有如此威力!”
温端女一只手臂已抬不动,显是碎骨寸寸。他仍极骁悍,伸出另一只手拾烟筒子,嘶声道:“把那小姑娘交我带走,不然教你们死于瘴毒之下……”声犹未落,一道急刃飕然撂断余音。乐逍遥心头只来得及一凛:“强锋每次出刃飞袭,我都没有把握去拦……”
“人死了,瘴毒自然使不成。”耶律强锋移目投向乐逍遥,冷煞之气直教心寒脊汗。乐逍遥怎能猜到此人心思,迎其目光,只感无措。但倏忽之间,长烟筒斗然抬起,朝强锋喷射一股异烟。乐逍遥不由的叫了声:“当心烟毒!”强锋并不旁觑,随手撩起风氅,噗地卷上烟筒,翻缠数下,一绞而裂。
大半烟瘴笼于皮氅之内,一时并不外弥。乐逍遥刚松口气,烟筒迸散开来,温叟探手抓住强锋腰眼,箍爪紧扼,嘶声道:“这招怎样?”耶律强锋蹙眉道:“你如此拼命,却是为何?”温叟咯血道:“姬长老是我朋友,我得他……得他传讯,要救他性命,须带那小姑娘去。”乐逍遥佩其义气,不由问道:“去哪儿?”温叟眼光转投他脸上,不明此少年中他烟毒如何又浑若没事而返,适才分明踩其穴位,怎知乐逍遥怎生窜离。嘿然一声,又瞧强锋,只觉当下新锐一辈崛起之快、身手之奇,莫过于此二人。他颓然道:“我若知老姬困于何处,便自己去救了。”南宫烈火忽哼一声:“有谁知道我那老太婆在哪儿?”温叟搐脸道:“老賊,到这地步,你还指望去帮那老虔婆害我兄弟么?”
乐逍遥暗悚:“难道太婆还在左近,法力仍这么强,那可糟了!”他鲜有当真惧怕之人,不巧太婆便是其一。此媪神出鬼没,撞着时从来苦无堪御之策。此前乐逍遥几番得脱,唯凭运气而已。但想好运未必长伴,是以心中憟然不安,只恐又遇太婆纠缠。
佛笑痴突道:“大家在里边胶持不下,可知会有什么结果?”众人闻声投眼,心想:“什么结果?”此念未转,同时听到簌簌之声骤密,斗地逼近。每张脸一时惊疑不定,豁然之间,四壁皆破,乱箭穿梭。
这番箭雨突至杳来,似乎久蓄时机,便伺此刻。倘如人人互受所制,全动不得,无疑都要顷即丧命无余。堪幸乐逍遥独恃身法巧绝,未遭任何人掣肘。既感险迫于顷,他连稍思的间隙亦无,急使一招新学的“千手释迦”,宛如瞬息化掌千万,将众人纷推于地。他从未晓得自己内力如何强厚,当下出手救人,亦然稀里糊涂,唯抱善念仁心。佛笑痴等均是武学大豪,苦于对手各皆不弱,一时较劲难收,明知凶险亦无奈何。不料这少年看似随手乱推,拍于众躯之时,既迅无可挡,力道更强不容御。只一推之下,各人彼此相抗之势顿消。
佛笑痴、强锋、南宫烈火、易百山等人纷纷变色,皆是骇然:“这小子武功奇差,内力怎么如此了得?随手乱推,居然势如排山倒海,合我辈之力亦不能抗!”乐逍遥忙乱关头,不管新学之招有没使对,只顾乱推众躯,终因其势强大已极,反令众人浑不觉头顶飒飒穿梭的箭风可骇,一时间只惊慑于乐逍遥这身骇人听闻的内力。
乐逍遥哪知以他内力之强,只需随手挥洒足以摧尽近身之箭,但听破风声急,他头皮发紧,暗惊:“要死!”哪敢立身不躲,抱着粼儿着地翻滚,窜于灶角。却闻朴骧龙低哼道:“似是王保保的千机弩发箭偷袭!”乐逍遥曾经领教扩廓军箭阵声威,却觉不然,心头疑惑:“好像不是。因为王保保的箭雨非是这般发法……”
乱箭稍歇,何亲斤忽然窜身纵出屋外,大叫:“是陈友定的部下么?我是……”声转痛呼,身堕于地。乐逍遥从墙壁箭孔窥眼看去,只见何亲斤腰腿连中数矢,滚入草窝。夜幕下树丛昏昏绰绰,并未望见发箭的人影何在。屋中人人暗觉寒凛,似此乱箭齐发的阵势,终是非惟各自武功可堪与抗。佛笑痴猜道:“似是滚轮箭。以轮车滚轴发弩,很难躲避!”
众人屏息等了一会,外间动静寂杳,敌似已退,或以为此屋已无侥余。乐逍遥刚觉庆幸,背后忽有劲风急袭,却是温叟又乘他不备。
乐逍遥乱蹬数脚,教温端女急难近他。稍有冒进,便給踢得气淤难畅。乐逍遥哪知当下自己内力激盛,别说温端女,即使佛笑痴、易百山这样的武学高手等闲也奈他不何。兀自惊慌,无意间瞥见灶口里有一双白瞳之眼霎那即隐。乐逍遥大奇,未待定睛细瞧,便听衣风猎响,耶律强锋窜身纵出屋外,犹如离弦之箭,瞬即撞破屋顶冲拔在天,倏忽夭矫,晃目转逸屋前林影葱郁之荫。
乐逍遥仰而嗟:“哇……”心想此人轻功虽无甚花巧,却极高明。究有何高明之处,自个却说不出来。朴骧龙生怕有失,忙跟将出去,撂言道:“杨叛,你来是不来?”杨叛哼一声道:“别以为你敢随锋少帅去扫荡敌人弩车,我便去不得。”说完,跃身便随。乐逍遥皱脸提醒:“要撞墙……”砰一声响,杨叛已撞墙而出。
易百山眼望墙洞尘扬,说道:“显刚,你且跟去瞧瞧。”顾显刚会意,亦晃身而出,稍闪即弥入夜雾迷尘之中。乐逍遥夸一声:“个个都是这么强……”待往灶里张探,里边却无适才所见的白瞳。乐逍遥奇道:“粼儿,你看这是怎么回事哦……”未闻粼儿作答,他心遽悬起。
他于武林大事概不关心,此来亦只为寻回粼儿而已。既与她会合,便感安定。即便枪林箭雨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因未听到粼儿答应,乐逍遥暗异,方待低头察看,斜刺里一道急风袭至,却是温叟不甘,趁乱又攫。当下乐逍遥心绪不宁,竟未留神,后腰倏挨一击,此亦软胁所在。
他眼前登黑,咯血而倒。温端女趁机探爪欲捉粼儿,佛笑痴从旁拂手,说道:“温老儿,你一再纠缠,便是笑弥佛也要着恼了!”此叟适才挨他袖风及身,半边肩臂便失知觉,晓得此僧厉害。当佛笑痴再欲拂手时,温叟怎敢稍有怠慢,反撩一爪取位刁钻,却避佛笑袖风掠处,抓他腰眼。此招本是诡谲难当,不料抓至半道,臂肘稍遭袖风所及,手竟僵麻难前。
佛笑痴本想拂这老儿跌出,不想背后突然按附一掌,端是迅急。南宫烈火呵呵笑道:“不需要很炫,便教你没命再回坐忘峰……”佛笑痴左袖仍缠温叟腕臂,右掌后击,料南宫烈火仅余一臂,必难应接。但出所料,南宫烈火视而不见,迳朝他背心按掌。佛笑痴后撩之掌虽仅几成力道,此时若是拍实,老南宫必难活命。眼见此翁竟似玩命,佛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嘿然道:“我看施主是老糊涂了……”声犹未落,旁边有掌忽伸,接下佛笑痴那一招,运功两相持较。
南宫烈火见是何度政帮他接下那一掌,呵呵大笑:“我没说错罢?即使召来胜男和楚女,他倆也接不下佛笑痴的掌力。姓何的小朋友即便再不济,也比我那两个小徒强些……”何度政道:“我帮你是为了找回吾妻胜男!”言未迄便发一声闷哼,满脸青筋粗涨。南宫烈火料这书生即使抵不住佛笑,多少也能稍撑片刻,哼道:“好,我先结果了这秃驴。然后再打发你!”掌未捺实,腰间倏麻,却是易百山斜刺里发出“虎风手”攫拿正着。
南宫烈火若非仅余独臂,未必便遭易百山所乘。看清是他,顿然又惊又怒:“你这家伙……”易百山道:“你是魔教十大长老之一,易某替朝廷除害,也不必讲究甚么江湖规矩!”话未落地,右胁倏抵一只脚,芒鞋布袜,正是佛笑痴所施。易百山另一只手微沉,格于腿胫,两相胶持不下,皱眉道:“和尚,你这倒无来由得紧了!”佛笑痴:“我只想知道以一敌四是什么滋味。”
乐逍遥半晌缓过劲来,睁眼见得此景,不由怔住。怎么也想不到稍刻工夫,这几人又成了相互受制的僵局。当中似以佛笑痴尤强,他一人与温端女、易百山、何度政三名好手相较,且运内力使南宫烈火附背之掌既发劲艰涩,又抽离不得。这干人互较内力,一时谁也脱身不出,各自专力以抗,怎肯示弱。
但闻墙外悉悉簌簌,四下里许多脚踏草掩近。屋里众虽察觉,急却难以拔身撤功,仍是持较未迄,脸色却都一变。乐逍遥吃温叟一击,腰腿仍酸麻难动,躺在墙角正自潜运内力以求畅疏血脉,眼前一花,屋中多了一人,白衣长袍,面如金纸。
乐逍遥不由瞪大眼睛,犹未看清是谁,脊忽奇寒剔透。方见一道剑光如雪,夭曳晃转之间,满屋寒意横漾,如浸冰湖。兀自相持的五人猝未及防,一齐倒地。凭乐逍遥眼光之快,只来得及掠见那人晃腕以剑连点数下,稍及衣旁,内劲自剑梢吐出,便封了那五人身上数处穴道。乐逍遥心头怦然:“剑气……”但觉这是一种极阴奇寒的剑气,非似蜀山厉风行那般激烈刚劲。
再看佛笑痴等五人倒地的躯影果然簌簌微颤,非是害怕,乃因那人剑尖所透寒气侵入体髓,在内脉盈转急冻所致。此人既入屋中,顿教乐逍遥等如置冰窟,全都奇寒莫名。
那人缓缓转面之际,乐逍遥心头先颤,不等触及那双冷煞之目,忙闭双眼。先前他若不是挨温叟击倒在墙脚,迄此起身不得,难免也要挨一剑制穴封脉。佛笑痴等高手皆未遭封哑穴,因忙于自抵侵脉奇寒,便纵专力与抗,亦似难当,是以个个作声不得。乐逍遥看得心寒,直如置身设处,自忖非是那白衣金脸人的对手,心为之惮,不暇多想便亦闭眼装死,盼能瞒天过海,让那人当他本已不活,千万别再补上一剑。
他闭眼虽快,忽感鼻尖奇寒。继而整张脸仿佛冻在冰里一般。无须睁目便知那人伸剑凝指他眉心。乐逍遥心欲蹦出喉咙,自知命在顷刻,更不敢动一根指头,索性屏息到底,盼那人当真以为他先已死掉,不必多补一剑。那注极寒之气却未稍离,似仍隔数尺凝指不去。乐逍遥暗觉悬极此际,打家门出行至今,纵然倍历奇险,却从未有过此般肉在俎板的感觉。
他闭眼之时,脑海里已将刚才所见那人使剑的招数转想多遍,每思一回越发心沉,只觉似此剑法绝无可抗。虽然那属趁人之危,出手制穴有失光明,但以乐逍遥所见的剑法而思,别说佛笑痴等人互相制箍以致受乘,即使动得,料也不知如何抵挡那人宛若无形的阴寒剑气。佛笑痴、南宫烈火、易百山等都是见过识广,但当瞧见那白衣人时,无不满目惊诧、惘惑之色。显是想不出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剑。
那不是剑,只是一支薄冰。若换以旁人执握,触手使力稍大一些,便即脆碎无余。然而此仅秋末,未届寒冬时令。以江南的天气,何来一冰?纵使取自冰窖,在这样的天气拿到手中无需多时,再大的冰块也必融解。可是那人持之在手,这根剑形薄冰始终不化。
乐逍遥满心惊奇,明知那人犹在屋内,仍忍不住把眼微睁一线,果不出所料,冰刃末梢遥指未移。那白衣人面孔却未朝他,只听屋外有声朗朗:“江南姑苏,乃武林群雄会集之地。是什么幺魔小丑胆敢到此捣乱,莫非当真不把天下武林放在眼里?”
此是朱未恋的声音。那日在寒山寺,乐逍遥原是会过。闻语方自一怔,又有一人从旁说道:“朱公且请宽心,名家的高手在此,今夜在‘老友记’闹事的奸賊定然一个都跑不掉!”乐逍遥听出此是“侠王府”二冯之一的腔调,皱眉想:“名家?”
随即闻听丁建阳清咳一声,提气道:“得悉剑王光临,丁某急来迎迓。”
“剑王?”乐逍遥闻声又是一怔,念犹未转,又闻朱未恋语含敬意的道:“素仰名家四大天王,南溟刀、东崚枪、西陲掌,我都见过。唯独‘剑王’北洋城主缘悭一面,幸蒙光临,合城增辉!”
乐逍遥从未听说这等样名号,只是瘪嘴含惑。非仅他一人懵懵然,因闻外边那倆位说得头头是道,佛笑痴等也都纳闷,但想名虽未闻,这白衣人的本事委实了得,不论侠王、南社朱公怎生恭维,当非高抬过誉。
那白衣人面廓侧转,如披一层金粉的塑像。冷冷道:“各位不必过谦,南北两位大侠,都是我久慕之人。”南社朱未恋微微一笑,道:“此间就只北侠王在,我兄凌盟主外出未归。敢容晚生朱未恋代主迎驾!”剑王远居北洋外屿,除中原武林寥寥数人,未闻朱氏之名,只冷哼以应:“有劳了。”朱未恋闲散惯了,倒不觉有甚失妥。丁建阳不喜与朱未恋并肩这等屈尊,皱眉不快,暗觉凌天昊的架子未免也端的太大,低哼过后,提声又道:“敢问名家三杰可是都到了?”
佛笑痴等心皆暗凛,寻思:“我等倒是听说过‘名家’。可他们很久没有跟江湖往来,犹如世外仙族。仅二公子名动在青海神泊湖曾以一战惊动八方,但也是很久的事了……”剑王冷冷道:“公子爷随后就到。”
朱未恋慰然微笑,抱拳道:“如此凌大小姐定然喜出望外,因为……”丁建阳头一个不爽,蹙眉道:“賊寇未除,先莫说些不相干的话。”朱未恋笑喏:“是。”丁建阳不屑多理他,拂袖上前,朝屋内问道:“剑王可否有暇到小弟下榻处一叙?”白衣剑王扫一眼地上所躺之辈,道:“这里有几个被我制住的人,在下远来是客。请问如何处置?”
说话间随手抖腕,冰剑即碎无余。些屑落沾乐逍遥脸面,点点寒滲,化做冰水淌珠。
佛笑痴等心头皆寒:“果是冰凝之刃!”这干人不属剑王尝闻声名之列,因已成擒,便不多看一眼,负手望外,候听此间地主示下。朱未恋想:“里边尚有何人,未待问明路数,且须探询究竟。”但敬侠王誉重位尊,眼望丁建阳,盼他先示。
丁建阳道:“古来正邪不两立。今夜这些狗賊在‘老友记’杀人放火,祸因凌家大小姐而起,必招官府对咱武林同道不满。我看留下必是后患,且结果了罢!割下首级,我教人提头去衙门交差,也好替凌兄省些麻烦!”说完,使眼色教二冯提剑入内。
听了这番话,非仅乐逍遥骤吃一惊,佛笑痴等脸色皆变,南宫烈火腹里大骂:“我尻他丁建阳……”奈何苦受寒气封脉未释,各自运功较持之际,无法作声。二冯更不打话,挺剑摸黑迳来乱砍。
乐逍遥眼看势急,顿忘其他,叫道:“不可!”不顾腰疼气淤未缓,跃身匆促,一头撞将过去,冯二抬脚迎踹,方中其肩,腿骨突然喀嚓告折,震跌屋外,又滑出甚远,只是稀里糊涂。
“咦?”丁建阳皱眉乜视,不豫的道:“賊人犹作困兽之斗。”
当下连易百山这等权威文人也不禁着恼,心中恨骂:“賊你妈,我可是朝廷候补千户……”冯大员外提剑刺向乐逍遥眼珠,明明觑准,不意去刃落空,青煞煞的剑脊擦着乐逍遥面颊掠过。究因救人心切,乐逍遥不等腿脚恢复知觉,摆头乍避剑光,猛然和身扑撞。但这等莽夫路数怎能入冯大员外法眼,虽感势猛难状,仍是不慌不忙晃闪于旁,发掌拍在乐逍遥心窝,吐劲催足,沉喝:“少林金刚掌!”
本料这等刚猛之掌拍于血肉躯身,决计不能稍容侥幸之理。但砰一声,冯大员外瞠目破墙倒飞数十尺外,便是不明如何受力反激恁般强大。其时乐逍遥身上所积内力即使已输一小半蓄于凌钰筎体内,助她功力激长,足抵多年苦练之功。但他究仍蓄力浑厚无比,遇强激增,虽受二冯之击,吃亏的却不是他。
眼见冯大员外被乐逍遥反震,撞破半堵墙跌得没影,此少年内力之强,委实骇人听闻,便连白衣剑王亦为侧目。佛笑痴等人心下皆道:“好,快来解穴。好让我等打发这群狗贼!”纵然作声不得,乐逍遥却也正有此念,但又沮然,心道:“我哪会給人解穴?”挟着粼儿又跌于地,籍户外微光,看她双目闭阖,似陷昏迷。他登感惊慌,挣身欲起,背脊忽凉剔髓。不须转面,便见墙壁投映之影正是剑王毕立在侧。
那支冰刃本已碎化,剑王投壁的手影却有一线剑影徐伸徐长。赫然竟以内力激催冰聚,从无到有,又成一剑在握。佛笑痴辈见状皆惊:“凝冰为剑,此般异人当世能有凡几?”
此刻众人或在专神运功冲穴,或苦苦抵受气脉寒侵,除乐逍遥以外,皆作声不得,更遑言动弹一指头,昏暗中唯有坐以待戮。不意凶险关头,竟是这个并不起眼的瘸小子挺身卫护,面对强敌环伺,屋中虽说人人感激,却均不指望乐逍遥能扭转危局,只因强弱太殊。
乐逍遥瞥见那一注冰刃渐长,亦自头皮发紧,心跳加快,忖:“曾见韩桑、宫九的寒冰毒功骇人之极,没料到世上还有人竟会凝冰为刃,功力且不在他倆之下!”目触怀中苍白的面廓,乐逍遥心增爱怜,又想:“粼儿曾使过一门寒冰掌,那也是先需要些水珠好施为。可那么长一支冰剑,却要花多少水才做得成?”
危难之时,他不曾想到逃避,自也无甚对策,却转无关紧要的念头。若是佛笑痴等知此惫懒想法,定必气煞。其实乐逍遥本可不理旁人,既找到粼儿,她又情势堪虞,他心已焦急不已,原想带她离此,但见众人命垂顷间,他究竟不忍看其枉然待屠。
剑王说道:“我不杀无名小卒。”乐逍遥本自紧张,听得此言顿弛,但想:“在我而言,你又何尝不是无名小卒?因为我没听说过你……”剑王抬手以刃指他颅颈,冷然道:“报上名来!”乐逍遥脊为之寒,不必回头便知冰剑已然成形。他硬着头皮,说道:“此间人人都有名得很,不过以你的孤陋寡闻,说了也不知。”因恼此人趁机猝袭得手,有失一份磊落,乐逍遥言辞便不客气。
剑王冷然道:“已经倒下的人,我不必问。”侠王在屋外听闻,连忙催道:“这些賊杀人放火,都不是什么好路数。一剑结果便是!”南宫烈火、易百山等闻言皆恼,乐逍遥无暇理会,觉粼儿似因耗劳元神过甚,而致突然昏迷,除此并无大碍。想起凌钰筎之法,悄抬一只手附于粼儿背心,运起浑厚内力,徐输真气助她回醒。剑王说道:“我只问还能站在我面前的人。”
乐逍遥想:“大可不必如此乱起打斗,此是误会。别人初来乍到,疑心此屋里的人纵火滋事,我只需讲明便是。”料以佛笑痴、易百山等人的身份声名,他只要告知端的,侠王诸辈定不会仍想将屋子里的人悉皆赶绝,只要众人无恙,他便可离去。但未及开口,门外倏有一道剑光朝他飞刺而来,有影疾晃,喝道:“诛一无名小卒,何劳剑王出手?”
剑光虽快,怎及玄神秘步之速?乐逍遥摆肩旁避,瞥及擦衫掠眸之剑所镂字形,未待辨明,只见一个矮子挥剑撞入屋中,不由分说杀来。乐逍遥心道:“这小子似是那个卢武什么,我都忘了他名字……”反正来不及查明所忘何字,眼见来势凶恶,他一时腾不出手拔兵刃迎敌,便起一腿扫其手腕,以风魔腿法之快,本以为立时便能踢飞那人手中长剑,不意却见那剑遥挥之间,墙为之崩,齐唰唰短去半截。
“宝剑!”乐逍遥吓了一跳,慌忙收脚,稍触剑风,裤已自裂一道口子。
眼前火把光耀,屋中随即又多一人,指着南宫烈火,叫道:“果然有魔教的人!”乐逍遥眉头一皱,刚认出此是侠王手下的万景峰,姓卢矮子晃剑便欲割下老南宫在火光下亮得鲜明的秃脑袋。万景峰得意道:“诛此恶獠,朝廷必有封赏!”
乐逍遥见状急想:“老南宫还手不得,我怎忍见他被这辈宵小割了头去领赏?”不由多思,唯有腾出为粼儿输送真气的那只手,急朝卢姓矮子腕侧一抹,使招“相濡以沫”,本料那厮宝剑必飞,哪里想到卢姓矮子只捂腕后跃,剑却没失,倘非乐逍遥撤手飞快,那汉反转宝剑横斫,他手必不保。
乐逍遥暗惊:“这矮子怎么比那天厉害了许多?”一时未明端的,愈增吊诡之感。万景峰打一掌落空,方见乐逍遥已顺势把南宫烈火拽了开去。万景峰变色道:“好小子,原来又是你来跟大伙作对!”乐逍遥蹙眉道:“你把殷野狐怎么样了?”万景峰:“那是一只狐狸,终究逃不出猎人的手心。”
乐逍遥味其话意,暗觉殷野狐似未落于此人之手,微松口气,扫视周遭情势,心头倍紧:“即使他们认出了易百山等人而不杀,南宫烈火却反而不妙。”卢姓矮子恨乐逍遥拍疼他手,挥剑又即杀返。乐逍遥无奈之下,只好一只手抱挟粼儿,一只手提着南宫烈火,仗身法妙绝,来回闪避。
他虽自感势蹇,剑王和万景峰等人却越来越觉不可思议,看这瘸儿手提二人身躯,在屋中兀自转寰自如,任凭卢矮子怎般催足剑势,将四周墙柱炉灶劈得碎屑纷激,竟也丝毫触他不到。好几次分明有望削中,不知乐逍遥如何又履险为夷。佛笑痴、易百山也均看在眼里,彼此冲穴未果,不免为乐逍遥暗捏把汗,盼他多撑一会,以待各人解穴成功。但看情势又感希望极渺,都觉此少年手持二人,毕竟难顾周全,或许转眼之间,连自个性命也玩没了。
万景峰看一会便觉卢矮子虽仗宝剑之利,身法实则落下一大截,看似咫尺之距,此生亦无望削得着这瘸儿。他不由叹了口气,说道:“卢兄弟,你已输了,再斗亦只惹人取笑。退下!”卢矮子却愈不服,粗涨脸道:“我不信赶不上他!”万景峰眉只一蹙,斗闻笑声振然:“你一辈子都赶不上他!”卢矮子变色之际,墙迸一洞,穿入一道激旋的枪影,猝然横在他与乐逍遥两躯之间,卢矮子撞得急了,枪杆砰地弹击其胸,顿时撞跌丈外。
侠王抱拳微笑:“枪王驾临,幸何如之?”
众皆动容,但见大枪激扫,墙坍半面,一个微须汉子长身凛立,横枪指向乐逍遥,脸却侧转于旁,笑语四振:“剑兄,你究是比我快一步。”剑王冷冷道:“按说该是秦横单刀直入,可你们一个好斗,一个好饮,路上耽搁了不少时日罢?”
“不错,我是好斗,这一路荡平了不少使枪名家,最后只剩下傲雪一杆‘霸王枪’了。”枪王笑亦振聋发聩,横枪之际气势凛然。“怎么,那个求醉的刀手还没到吗?”
“你是说‘刀王’吗?”一语脆亮俏然,枪王侧目之间,只见一群小侠簇拥个大姑娘跃然而至。凌钰筎道:“秦横那小子已经醉在我家了。”
乐逍遥本想有望得以脱身,待见凌大小姐光降,顿感有些不是头。枪王嘿然道:“那不是小子,是教你刀法的师傅。”女侠挺胸作不屑状:“才不稀罕他教我刀法呢!”乐逍遥咦:“这妞连刀也学?”
女侠挺胸道:“本小姐十八般武艺样样行嘛!”众笑之际,乐逍遥突然留意到她的衣着,暗叹:“二娘买給我的这件新衫我穿着都嫌宽,怎么到她身上却又挤衣欲——裂?尤其前襟这里就跟打肿了脸的胖子一般,最顶上那颗钮扣都拴不上……”嫩女侠见这厮从墙塌处皱脸望来,不禁俏颊一红,微现忸怩色,旋即见到他手抱一少女,顿时杏眼生恨,没来由地脆声道:“这賊子坏得紧!”
侠王听闻控诉,欢:“对,这是歹人无疑了。连凌小姐也这么说,可见他作恶多端,须饶不得!”乐逍遥不由恼:“要我帮你儿媳妇接生那会,你怎么不当我是歹人呢?”丁建阳面色铁青:“旁门邪道不爱国,只会与吾等作对,人人得而诛之!”乐逍遥闻而失笑:“爱国不等于非得爱你一党呐。你少来这一套了!天下本可不乱,是你这样儿的越搞越乱……”丁建阳脸色阵青阵白之际,人群里突有人笑道:“耶!”众皆怒视楚香玉那张似曾动过的樱红嘴,楚二忙道:“不是我说的,是书航……”书航歪个嘴,不以为然曰:“说‘耶’又怎地?人总有对的时候嘛。再说又不是我‘耶’,是苏笑春哪!”笑春:“不是我,是子妖。”
得侠王眼色示意,卢矮子挥剑又即砍杀而返,未待欺近,大枪飕然横击,将他扫没了影。众望数十尺外摇晃未止的草丛之时,枪头锐然晃转,指向乐逍遥眉间。大小姐不由捏拳道:“李子雄,你是要以大欺小吗?”枪王自捋上唇微须,锐目注视乐逍遥腕间其莹胜雪的一对寒玉环,说道:“这位小爷,你说要怎样才能逼傲三姑娘寻我一战?”
逍遥儿叹:“她在军营里,你要找她比试决计很难。不过你打了我,再放风出去,或许她会寻你并且打还……但这打来打去没啥意思。”瞧南宫一眼,避凌女侠愤瞪之目,又道:“盼大家能放南宫前辈一条活路,我立马就走……”枪王威目凛凛:“当年我输给枪神,被迫立誓远离中原。听说枪神已故,无法报仇,只有找他‘霸王神枪’的传人。”乐逍遥甩舌:“冤冤相报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楚二凄凄以应:“小楼昨夜又东风。”苏小楼从人堆里伸头问:“谁叫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