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双塔奇兵(下)
作品:《仙剑奇情》 那书生苦着脸道:“恁般知根知底……”暗里有人低嘿:“说过没旁人的事儿。”发指点戳乐逍遥后背穴位,免再生碍。此人手法精妙,料忖此地无人堪敌,不意指头戳落之时,乐逍遥腰背微摆,教那根手指滑偏穴位尺许,虽捺得生疼,毕竟无甚要紧。此时他心中倍惑:“那书生扫人赌场,怎惹来这许多武林高手?”
“废了他!”黑暗中杀声又起,那蒙面人却恍若未闻,只是纳闷:“手指怎么滑开了?”待要补戳一记,乐逍遥霍地绰剑后撩,蒙面人一惊忙避,剑映眼帘,诧形于色:“相府的越女剑怎在你手?”闻得此言,乐逍遥心念倏活,省道:“我看不关赌场的事才是!”
蒙面人自感失言,目中杀机遂盛。乐逍遥游剑自解危迫,见粼儿未持兵刃,困于剑丛难脱。他忙要去解她与书生之围,不意背后拖剑声激,街道青石板路火星摩闪骤至。瞥墙投之影,有个散发大汉倒拖一口长而重的剑器欺入丈许范围。此正合乐逍遥荡剑先临的最好时机,但患粼儿无剑御敌,他未加多想便撩剑置地,复施往昔故技,一口剑两人用,即属修剑痴自叹弗如的“痴心情长剑法”异数妙着。
果然粼儿得剑便即解围,素手划荡大簇碧莹花芒,叮叮叮叮一串磕击,围着她的那群蒙面人失剑纷跌。书生眼帘里血絮破腕飞曳,前后左右如抹一线奇殷。他吃惊忙拦:“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见血呀!即使帮我又何必非得出彩挂红……”粼儿心知乐逍遥把剑让給了她,自己却猝临危境,她心系他处,挥剑欲击向他背后那道迫近之影,不料书生抢来劝阻,横生一碍。
乐逍遥把越女剑給她解围,待要另取兵刃时,散发汉子已封绝他动作余地,倏然把沉锷大剑着地撩起,催起巨扇般劲风覆临,当头又呈断嶽之击。乐逍遥取剑不及其快,转头急觑,眼帘里火把穿闪,耀现那人右半颅秃皮、左半边散发稀疏,满脸疮疥的模样。
危急关头,他幸恃身捷步快,风魔秘术应激而生,撩手中火把朝那人面前一投,乘炽光耀扰其目,步由离位速转“坤艮”、“乾兑”而经“坎”、“巽震”……先前那蒙面人竟识究竟,乍为动容,朝散发汉喝道:“五行生克,他取生卦,火土金水木。转个圈儿就到你后面了,当心!”此即逍遥自粼儿处所习“玄神步法”,心下默念五行诀:“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曰稼樯……”溜溜一转,宛就大圈,果然顷即又回至起步处“离”位。
这一瞬间,大剑落空,凿地裂石激撒。见其威势,旁边一干黑衣人不得不远避。那散发大汉觑准乐逍遥躯,进犯猝然,不料劈空,乐逍遥旋个圈儿倏立其后,绰“昆吾”于掌,顿时寒气四侵。
散发大汉背为之紧,却不慌张,反凝剑式与乐逍遥相峙。
乐逍遥看其剑势沉厚,心下暗啧:“是个高手哎!”殊不知一干蒙面人亦惊:“这小子哪儿来的古剑昆吾?”为首那人忖想散发大汉剑虽沉猛,未必堪望速胜,稍加拿捏,低哼道:“他用‘五行亢乘’,咱就‘五行反侮’。剑阵!”
乐逍遥凝步未定,巷中群剑纷即改势围他,阵构五角星形,虽亦“离”、“坎”、“乾兑”、“巽震”、“坤艮”之象,却是逆克乐逍遥的“大过”方位。散发大汉在阵中反剑划地,随火星迸溅,撩留一个斗大的“克”字。
当下逍遥才知为何以粼儿的本领竟遭这拨人缠绊难脱,原来对方剑阵藏玄,端非寻常。
“也是玄门的路数,”为首那蒙面人在火光跳荡中说。“留着必是后患。”
乐逍遥困身五行剑阵,受散发大汉潜剑牵制,一时难就“圣灵剑法”以抗。那蒙面人眼光老辣,自能觑出其蹇,语毕便欲教齐剑刺杀。粼儿与那书生因乐逍遥引去那群蒙面剑客,得以脱困于旁。眼见乐逍遥势危难支,她忙在阵外取位“临”,提醒道:“逍遥哥哥,跟着我变招。”乐逍遥受她剑意旁引,不由自主地随而夺步复位,两口长剑里外遥相呼应,立构“痴心情长”小剑阵。为首那黑衣人皱眉道:“隐然有了蜀山之气!却疏漏了那少女,原来她才是‘主卦’,里边那小子是互卦……”
逍遥暗觉散发大汉催盛压扼之劲,方欲相较,但见黑衣剑阵蓦扩,似花巨绽,欲连粼儿与那书生一齐吞噬入阵,他不知怎生援法,急问:“下一步怎么变?”未待粼儿回应,黑衣人接口道:“互卦写在中间,她该变卦取‘损’。”逍遥惑问:“损作何解?”黑衣人低哼道:“损己救你,也是迫不得已!”
乐逍遥心为之凛,果然粼儿孤身犯入阵门,立时招致七剑夹击的险绝之厄。逍遥急欲去剑解围,不料那散发大汉进迫施压,重剑起势生克,令乐逍遥剑难转寰,徒自心焦而已。他与粼儿各自身手已不算弱,哪知今陷此般诡谲剑阵,竟失抗争余地,只觉莫名其妙,惊怒交加亦无法可为。疑愈甚:“这些都是哪儿来的高手?”
两个少年半式未成便告困绝,目光遥望,心涌生离死别依依之情。
不知不觉,修剑痴所传“痴心情长剑”最微妙的一层剑意豁然而炽。乐逍遥虽于娘儿们之间周旋十来年,却是懵懵懂懂不知情为何物。只道“泡妞”不过天经地义,乐在其中,宛如小孩过家家。究因他之故,这套粼儿先心领神会的“痴心情长剑法”总难发挥双剑合璧的更大威力。屡致各自为战,分困两头,单凭粼儿一厢情愿,因难两心相会,剑意分扰,安能保得全身得脱绝境?眼见粼儿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舍己救他,却陷阵门绝地。当七剑转向袭她,乐逍遥倘施风魔身法,无疑大有脱身保命之机。他悟此越发焦虑至极,思及粼儿每随他出生入死,临险必先为他着想的那份心意,不由触动真情,如弦之拨:“好粼儿,我怎能失去你!”
他猝遭散发大汉重剑所乘,空有妙招无法得施,显是受敌伏着克制而致。那散发大汉当非俗辈,乍看其拖剑身形似是笨重难移,乐逍遥既失先机,那大汉剑如断嶽绝隘,立时封杀了他运剑周旋的余地。无论“圣灵剑法”还是“乱剑诀”,均难使成。古剑昆吾每绰多时,越耗乐逍遥内力,人剑未洽,纵有神兵在握,反若自缚手脚。待落后手,势已无望扳回一局。
粼儿见状便舍命引开围攻乐逍遥的七剑,犹如一个大口袋生生撕开缝隙,只盼乐逍遥籍机摆脱散发大汉的掣绊,巧施身法带那书生逃命。良机稍纵即逝,乐逍遥并没有走。
七道剑光如电,炽耀她玉颊莹腮的一霎间,两人投眸遥遥相望,剑梢依依情殷。纵无片言只句,胜似千言万语。
那领头的蒙面人忽觉两个少年的剑意萦若柔丝,穿流回绕,细难辨察。他虽莫名所以,但感不妙,方要出言提醒同伴,那七口剑已受牵制,未待刺到粼儿身上便即转向,中途交刃若粘,带得那七名黑衣剑士趋步难定。
蒙面首领不禁讶异于目:“什么剑法?”其余黑衣人纷纷挺剑齐攻乐逍遥,欲遏他油然增强的那般旁牵之势,便此一搅,剑阵已乱,未待攻到乐逍遥身边,剑丛又受粼儿运刃引扰,当中数口剑交粘偏转,黑衣人只是摸不着头。
连那剑势最强的散发大汉亦觉压镇不住,徒催劲道如按棉花,愈益捺不实昆吾古刃。乐逍遥腾出手来,另绰木剑拍打,一时乱招纷呈。黑衣人顷间挨他乱挞一圈,伤手损脚,愈失所措。乐逍遥憋了半天的闷气得畅,不禁哈哈一笑,叫道:“妞儿,这招连我都不知是啥名堂!”
依然是“两两相望”。只是粼儿不知如何告诉他。但当乐逍遥豁出乱象纷呈的招数,他倆守望相依的那层剑意不免又岔了开去,尚幸此时剑阵已乱,不至于再陷困境。
飒一声响,木剑朝散发大汉后颈拍来,却绰于粼儿玉手。那大汉难免暗诧:“瘸儿的木头玩具怎么又跑到小妞手上了,恁地邪门!”他本要急催剑势震落乐逍遥所持昆吾,意在掠取此般宝剑,不料乐逍遥易转木剑换交粼儿驭使,端是出乎不意。此又“痴心情长”妙招,粼儿自然意领神会,抄接木剑便往散发大汉后脑勺拍了一记。虚虚实实,令那散发汉子猝吃一惊,不得不反刃转剑回迎,这一改势,乐逍遥得隙拔还昆吾,挣离那大汉的重式扼掣。
粼儿先前每使此招帮逍遥解围,往往必中。孰料今番用来对付散发大汉,非但打他不着,更遭自陷险境。那大汉不须回首转身,随手绰起大剑一撩,倾天刃芒如巨灵断嶽之斧,陡然把她纤身倩影覆没于下。
乐逍遥惊得舌颤:“噫……太多高手了,不好玩哦!”枉然斗至此刻,仍看不出对方武功路数丝毫头绪,他吃惊自在难免。但怎暇多思,急点一剑挑那大汉侧翼,使的是小桃闪击之术,以解粼儿危患。
本来这招奇速难当,但他究持昆吾未得趁手,未到中途已显迟滞,散发大汉听风凌厉,知是神兵来袭,怎敢怠慢,未暇劈刃朝那少女斩落,连忙反撩一招荡尘横扫。乐逍遥运剑正感不畅,骤临重剑反击,眼见四下砖屑碎飞,端的猛不可当,他心蹦至嗓儿眼:“氽!这家伙以一敌倆还这么屌?”
那领头的蒙面人在旁掠阵观斗,沉鸷的目光稍瞬不离乐逍遥身影,使他总感有如芒刺附背。乐逍遥暗觉此人未必弱于散发汉,待引转重剑改向,他本想后避其锋,眼瞥墙映之影悄移,那蒙面人倏截退路于后,虽未出手加袭,只按剑凝候,亦教乐逍遥进退失据。
面前扫刃劲摧而至,乐逍遥心头吃紧,恼:“尻!我这剑就是不趁手,丢了算……”散发大汉怎料他当真掷剑脱手,乍为一喜,伸臂欲接时,忽感此般投剑之势奇强,绝非信手丢弃,而是藏招伏势,剑意凛然。
那散发汉纵使未晓此为“剑三”,见势已觉不妙至极。扫至中途的大剑不得不回挡,犹未交刃于顷,脑后劲风又生,却是粼儿持木剑再拍。散发大汉怎料她仍然要这么打,一时两翼受敌,均是妙着迭出,散发大汉惊怒交加,唯有拼着挨后脖一记,也得挡住乐逍遥所掷神兵之击。
乐逍遥料那大汉应对不及,投剑仅为自保,本就无意毙敌,是以手法虽似“剑三”的起式,其实掷手取虚,不待那散发汉子倾势拼迎,他便抢身急纵,快手接回昆吾剑,足蹬那散发汉子手臂,连串风魔神腿将那大汉迫得仓促跃避于旁,粼儿那记木剑啪的擦背而过,虽没拍着,散发汉亦感汗然。
他望着乐逍遥,心生疑惑:“他怎么不乘那一剑飞掷之势要我性命?”其实乐逍遥此举非仅一如既往存念仁厚,亦因爱惜这汉子一身好本事,非仅全力截下昆吾宝剑以留他性命,甚至连伤他也不想。两相交觑之际,乐逍遥回以微笑,散发大汉并非败局难挽,倘仍戮力来斗,他与粼儿究难抵挡,但因味出乐逍遥眼中友善之意,散发汉提起的剑终是未发。
乐逍遥与粼儿交个彼此关心的眼神,死里逃生,心里同感喜悦。只听为首的黑衣人按剑说道:“我和他联手,仍有的斗!”乐逍遥心头一凛,望向散发大汉,看其剑梢垂低,虽仍满脸狠相,其实已无斗意,他暗松一口气,自忖:“再斗下去可就两败俱伤了。”但见散发大汉眼望别处,乐逍遥转面一瞧,方见那黑衣头目虽然触手可及书生咽喉,却未有异动,只盯着巷口一个悄立的人影,原来他一直凝势惕然,另有所防之敌。
乐逍遥护着书生,未及探眼多瞧巷口是谁默不作声,绷着的心弦已松,说道:“再要斗下去,不知谁能活着从这里走出……”黑衣人侧目瞥他,哼而未决。待见散发大汉拖剑往两堵屋墙中间的小道行去,一干蒙面剑客唯有尾随。为首的黑衣人瞪着乐逍遥和那书生,走时撂下一句警告:“想活着,就离开苏州!”
逍遥笑:“过路而已,你以为我想定居呀?”黑衣人侧着脸掠那书生一眼,冷哼道:“识相点,武林峰会之前滚得远远的。”身影乍隐墙缝屋郭之间,又一句凛声萦耳:“不听劝告,下次再撞面就不是今天的情形了。”
“那会是怎么个情形?”味出语中杀机,乐逍遥一口寒气未吁透,想起巷头那人影,似乎他的出现,终教一干黑衣人知难而退。他回头一瞧,巷口空空如也。那人仿佛从未现身,但仅先前一瞥,已在乐逍遥脑海里烙下两河流域的穆斯林般印像。“不知这个两河流域的穆斯林,怎会令我手痒欲抓?此感就有如……”
乐逍遥眼露寻思色,不觉抬手一抓一攫,状似老苍龙所传“八荒奔龙手法”。无疑这般装束令他霎间浮念联翩,恍如置身双塔凌云巅,那里一定有不寻常的事在等待着他。
眸中有脸凑近,与他挨着头觑看巷口,因见无异,脸遂转返,肥喏曰:“小生落难之中,不意得遇两位侠士打救,实不知如何道谢?子有云……”乐逍遥接口道:“子有云,路见不平有人铲,老太太落水有人捞。‘母’须挂齿……”书生道:“四书五经没这倆句俗的,然而子曰非礼勿为……”乐逍遥大眼儿溜圆:“谁非礼你,让我去教规矩他……”书生指胸叫苦曰:“恩公你抓疼我了,还望高抬贵手,好让小生得返斯文,以便从容拜谢两位大恩。子谓……”
“噢,缩蕊……”乐逍遥一怔才省手攫其襟未放,焉知何故,道声番邦之歉,放开书生,虽然回神,心头愈惑:“那两河流域的穆斯林,为啥会令人变态……啊不,失态!”粼儿从旁觑眸,看他脸色微异,教她担心,挨近问道:“哥哥你怎样?”逍遥儿:“呃,我……”迎视她温谧娴静的目光,心神稍定。书生整衫来拜:“诗云:有缘别后又重逢。不想在此与两位相遇,实乃料外之喜。”逍遥愣:“谁的诗?”生曰:“拙作。”逍遥恼:“说谁‘做作’?”生:“哦,是我的著作,亦即拙作。”逍遥儿:“说你自个做作?然。不要太多礼了嘛……”粼儿在旁含笑于眸,忽觉手持凌大小姐的剑,她便递还乐逍遥,换他木剑傍身。
乐逍遥觉手仍难遏攫意,忙背抄于后,作态俨然。那书生笑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遇少侠,隐然已非昔般初出茅庐的模样,朱子曰……”乐逍遥又怔:“什么‘珠子’?”书生礼曰:“就是朱熹……”逍遥还揖:“原来是朱公子。”生:“非也。晚生贱姓吕,草字寄斋。并非程朱理学之朱……”逍遥摸不着头:“什么蜘蛛?”生曰:“哦,是程朱理学之朱。”逍遥奇:“什么学只猪?”书生教之:“理学,亦即前朝大儒所遗经籍学说。乃朱熹与程……”未待道明,逍遥儿晕:“朱公子你的话太‘灰色’了,当我家粼儿面说什么‘大乳’呀‘遗精’呀……我都忍不住要‘扁’你。”
粼儿旁劝:“哥哥莫恼,他说的是朱熹呢,‘经’是毛经的经。”书生喜曰:“然也!不想姑娘也谙毛诗……”逍遥儿懵:“毛虱?”书生解谓:“汉代传授《诗经》的有四家,其中三家传授今文《诗经》,如鲁人申培所授称鲁诗,燕人韩婴所授称韩诗,齐人辕固生所授称齐诗。此三派在汉朝文景时期均设传授《诗经》的博士,唯有鲁人毛亨及其从子毛苌传授古文《诗经》,称作‘毛诗’。而后今文《诗经》先后亡佚失传,惟毛诗流传至今,故《诗经》亦称《毛诗》或‘毛经’……”逍遥儿大眼愈圆:“毛……里边会不会很‘黄’?”生:“雅着呢!雅乃‘言王政之所由废兴’。因为‘雅者,正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诗序》释曰: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古人此说然否,尚待研讨。时下通行之《诗经》注解本我都加以精读,诸如汉代郑玄所注《毛诗郑笺》,唐代孔颖达所注《毛诗正义》,以及朱熹所撰《诗集传》……”
那书生兀自兴致勃勃大掉书袋砸头,逍遥儿悲愤操拳,心道:“再吱吱歪歪跟我讲什么杀猪拔毛,什么朱西毛东……我快忍不住了哦!”书生说到他变色方肯住嘴,悦曰:“与少侠谈诗讲学,不料如此爽法!前番别后,小生便念念不忘少侠,只因言谈交合,深感投机。是以一见如故,再见便是老朋友了……”乐逍遥纳闷道:“等一下……咱倆以前见过面吗?”书生在夜色下虑他辨认不清,越发把脸挨近,揖曰:“少侠且再细加辨认。”逍遥儿端详道:“你长得有几分像张家辉那厮。”
书生怎知张家辉谓谁,随嘴又抛几个肥喏甩过来:“少侠委是贵人善忘。自兰陵渡一别,忽忽数日,却爽了约也。小生与一干好友徒自望目怀怅,总不见来。维摩吉诗云:‘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此是王维十七岁时之诗,乃借节令、景物牵系两地,遥寄对方,倍见客居凝想,神思飞越之状,语愈浅而情愈深……”逍遥想起来了:“尻!本是记着你,见了面反而闹糊涂了。书生哥,呵呵……”自捶脑袋,忙即执手相见欢。
原来这书生便是前次在兰陵渡遇过的,几经辗转,又在姑苏邂逅。那日因惹小桃,未暇寒喧便溜,于今才知其唤吕寄斋,与乐逍遥一般皆非本地人氏。书生只顾千恩万谢,粼儿含笑不受,犹未忘记那书生诗云:“自是天生有仙骨,世人哪得知其故。”
乐逍遥想起一事,懊恼曰:“忘了帮你把钱拿回来了,书生哥!”寄斋虽亦记挂,见逍遥烦恼,却来安慰:“钱财身外物。小生身上还有些,不急……”乐逍遥仍不肯释,摇头道:“那哪成?我须帮你回去拿……”书生惊曰:“如何使得?那帮‘黑社灰’看来都不斯文……”逍遥虽觉再返必多枝节,仍不改念:“粼儿,你陪书生哥在这里等着,我去拿钱。”摆脱寄斋拽袖的手,心想:“有亮说那是书生拿来娶老婆的本钱,既撞见了我逍遥儿,怎能让他光棍?”
寄斋看他主意既决,心下感激之余,又伴生以不安,一路跟随央求:“子曰,君子不立于危垣之下。况虎穴哉!逍遥少侠莫要为我重入虎口,听说那位庄家姑娘属虎……”乐逍遥甩手曰:“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公子‘母’须怕……”正纠葛间,巷口突然嗖一声响,乐逍遥顿知有异,只来得及撩开书生郎,未暇摆头规避,微风擦颊掠过。
籍借火把跳闪余光,巷里三双眼齐瞧墙上,赫然嵌有两颗骰子,朝外的一面亮出“天一对”。乐逍遥汗然暗凛:“似是有意射偏了寸许,不然我脸上就是‘一对宝’了……好手段!”粼儿袂影悄晃,挡于他身前,惕觑长巷尽梢。
乐逍遥无须回头,心下便有所猜。果不其然,未闻脚步声近,语已迫耳斗然。“有谮了!”
神箭花云。一品居风评榜没有排名,这个寻寻常常的人走过来,神定气闲,目光似蕴微难觉察的一丝诮谑、一抹怆凉。乐逍遥转头面对他,从这样一位不过大他几岁的灰格子衫少年眼神里,仿佛见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王保保……
霎然两箭对射,穿掠碧血长空,于沙场刀光剑影之间迎头撞击,迸发火星溅眸。
同般莫名悲怆的眼神,血犹未冷。不论在朝在野,一样无力回天。
乐逍遥瞳间流光飞掠,恍似见到这样两个莫名怆凉的人同时倒地,互中对方第二梭藏头箭,不经意间惊尘掩幻。粼儿觉他神情有异,怎晓端的,从旁投来关切之眸。逍遥扶壁抚额,稍一迷糊,方才定神,心头诧异难言:“我怎么又……”
“你走神了,”花云看他之时的神态也似王保保,驻步未前,轻衫款带,从来是诮然平视,所迥乎者,眼光没那么咄咄逼人。脸上朝气蓬勃,亦无王保保遣不尽的惨淡倦怠。那书生寄斋只道花云追来留难,在旁只是暗暗叫苦。待多觑几眼,又觉此人并无杀气形然,右手背于腰后,左手微抬,指端拈有一个小礼盒。虽是市井布衣,举手投足隐然卓尔不群,早在“枫林阁”博彩时,乐逍遥便觉此人映投陋帐之影峻拔萃挺,非比池中物类,只不明何以虎走平阳,甘与市井之徒混迹无间?
粼儿忽觉这少年也在审视乐逍遥,似兴“龙游浅水”之惑。两个都是乍看平平无奇的初生之犊,令她不由想到另外一人。她暗自感味,似乎乐逍遥不时也会流露出王保保那样的眼神。若非亲睹,实难相信“无忧公子”亦有忧,而且是深深的忧患。不仅如此,他们眼里更多的其实是无奈。
三个男儿一样的眼神,三条路同一个结局。不论在朝擎剑倚天,抑或在野铸刀屠龙,甚至就连游刃江湖走单索儿的乐逍遥,都在这片阴沉沉的穷天铁幕下负重而行……
“是什么?”乐逍遥正想去找“枫林阁”的人,花云却自己找上来。本该意外,他反而不动声色,笑觑花云手中方盒。份属敌对,居然见此家常情态,花云亦应讶然,却也闲眉不轩,回曰:“帖子。”
乐逍遥皱起脸道:“啥名堂?”花云只手捧盒,迎视道:“你该料到……千王聚哥的帖子。”此言平平淡淡,粼儿听着也还罢了,旁倆却都暗吃一惊。
千王刘聚。此名非自史翼九硬塞那堆纸上看到,乐逍遥仍记得日前大哥成一伙伏袭捕蟀汉子之事,但闻刘聚其名非始于斯。朝中有君,草莽亦有龙首。于今之世,纵横水路无非“七海龙王”,陆上黑道则是“千王”号令群枭。元末率先揭竿的俊杰大多出自刘聚门下,史载常遇春初起时,亦“从刘聚为盗”。此乃后话,当下乐逍遥心里扑通跳的是:“聚哥!听说这个人长得就跟谢贤一般越老越有型,肩披大衣,手里拿一堆牌摊开让你猜也猜不透,聋五那厮握根手炮站在座后摆甫士,他妹妹聋九则是有名的女捕快,专扫千王的仇家场子。千王的小弟实在是多得数不来,强手如林。十岁那年我逃学去县里‘聚贤会馆’扔骰子,就见识了他只派一个小弟拎篮水果来,就摆平了我那一带所有的山头,哇啊!黑压压跪了满街的人,不敢吭气了都……”
“水果篮帮我提着,”那个蔫态儿的人当街坐于长凳,随手将果篮递給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大眼小儿捧着,只一瞬间,削水果皮的刀子便教惟一那位不服气的红鱼帮帮主曾爷掉了眉毛。逍遥儿回忆道:“光得就跟我二娘煮的鸡蛋一般。只这么一眨眼间,两条眉毛齐唰唰就没了,哪儿去了呢?”
那蔫态儿人拎回果篮,伸小刀将两抹齐整之眉递給旁边瞠呆的大眼儿童,淡然曰:“拿去玩。”
“你都不知道他的刀有多快!连这种高手中的高手都听千王的,可见……”乐逍遥绘声绘色叙毕,眼睫儿眨闪促促,末了抹额拭汗,啧啧惊叹,随即侧头觑瞧花云,打听:“这主儿还在不?”花云微微点头,答曰:“‘刀无眼’赵君用吗?在。去聚贤山庄就会看见他削水果招待你。”乐逍遥“噫”一声,打过激灵又想起个人,忙问:“当时我还听说,千王旁边有一个卖卜先生,经常出外讨帐。杆子神郭火你赤有个兄弟‘拳隍’郭火你黑在我那一带很嚣张,鬼都不敢惹他。某天来了一个卖卦的主儿当街拦他路,说:‘我替你算一命。’拳隍仗着兄弟多,没把谁搁眼里,拍着脖说:‘天老爷前辈子欠我的,叫你聚老大来也算计不去咱这百八十年福寿。’道那卖卦儿主怎生答?他拔着卜签就笑:‘跟聚哥过不去,你的寿数只到今天为止。’冷笑地说完,把签掷于拳隍脚边,当晚拳隍庙如临大敌、守得忒严实,放风说连只蝙蝠都飞不进去。可是第二天我上学时听到了拳隍当夜嘴里含着那根要命签死翘翘的讯息!”
花云觑出他宿惊未释,微诮的道:“‘算死签’司空小卜大概也不介意替你算一命。”乐逍遥怎敢接帖作复,苦谓:“噫……我可不可以不去?”花云淡然道:“也行。”乐逍遥放下心:“原来不回帖也是可以的,千王也无奈……”花云投眸精闪,凛视曰:“不接帖子,那就只好请你接我一箭。”言毕后跨一步,随手拈出一枚没羽箭。
仅瞧花云神情气势,已似非同小可。适才所历剑阵虽纵险恶难状,尚或得隙游刃其间。当花云双瞳锐芒斗侵,粼儿和那书生见状不由的心头一紧,都感箭未发、脊已寒。但见乐逍遥伸手飞快,说道:“去也行,书生哥搁你们赌台上的注银还回来先……”乍似信手而攫,其实迅若流星掠月,又似云端龙翔。
他谈笑中突然出手,花云只道所欲攫箭,霎然之间,礼盒已绰于乐逍遥之握。
“他眼里没有要杀我的意思,”乐逍遥笑觑粼儿,温言慰籍。
花云暗觉没羽箭锐意悄减,旁受牵制所致。瞥目只见那气态娴静的少女持木剑临于右侧,驻足水长生位,与乐逍遥闲立的“木长生”互为庇荫。粼儿只惟乐逍遥马首是瞻,他说无虞,她便不多言,从旁戒备未怠,虽似漫不经心,花云越发窥测难透,微蹙眉头。但听乐逍遥问道:“帖子怎么有个寿字哦?”
花云虽置双剑合璧之垓心,面色仍是从容淡定,语声平常:“后日是聚哥六十大寿,请你光临。”乐逍遥不安:“单就请我一个,那有多玄。你说……”花云轻喟:“既是大寿,嘉宾自然不止一个。”乐逍遥皱起脸道:“请那么多人来对付我一个吗,面子不是真有这么大吧?”花云道:“你手拿千王金帖,面子还不够大吗?”
乐逍遥恼:“不是要拿书生哥所押的钱来要挟我吧?这么成名的前辈人物‘阉’能干出此类事儿……”话虽说完,花云拈出那摞银票,眼光烛烛的说:“你若肯去,银票就还給你们。”乐逍遥心想:“先抢回来再说。”斗展飞攫妙手探之。
花云眉微轩:“你这招是前朝司空摘星的手法罢?”逍遥:“晕……我看你是喷多了古龙水。”二人口里交锋,手影交晃骤然。粼儿正揉眼间,花云飒然掠身晃过她蓄防的剑梢,斗地里倒移数十尺外,乍至巷口未暇刹步。抬眼便见乐逍遥如粘影胶随,手攥那摞银票的一端,另一端仍执于花云之手,因怕撕破,乐逍遥未敢使力稍甚,便拔不脱,唯仗身法迅捷,紧随花云退掠之躯不离。
寄斋见状既惊奇又担心,忙趋往追看,口里劝曰:“贤有谓:君子动口不动手嘛!两位壮士莫为些身外之物纠缠……”待往巷里一瞧,却觑个空。仰头时始见那两人不知如何到了屋脊之上,如履平地,仍是胶着互对。寄斋翘首啧然:“上房了?”
乐逍遥凭风临檐,身后满城灯火璀灿。看花云身法虽亦卓著,究难摆脱,他大眼炯炯而瞪,含笑道:“再不缴还,就算你回去跟妞上床,我也会这么盯着你。”花云蹙眉道:“想不想吃我一箭?”言罢,抬手将没羽箭抵于乐逍遥颔畔。
一片天青袂影悄拂于花云背后,木剑旁征。粼儿道:“哥哥,我要点他‘风池’、‘章门’穴。”花云只微微一笑,知是警告,并未撤手,越发把箭尖抵定了乐逍遥咽喉。两人面对面目光交接,均是神荧精闪。
“你的眼睛告诉我,不用这样你也不担心我不去赴约。”乐逍遥凝视花云双眸,浑不理会箭抵喉前,只有一节不解:“为什么?”花云也置脑后所临木剑不理,与乐逍遥对视稍顷,方道:“因为你的眼神先告诉我,你会去。”言毕,徐徐将箭挪移,手仍攥着银票,眼光炯炯地瞪定乐逍遥。
乐逍遥微微好笑:“凭啥这么肯定?”花云盯着他眸,说道:“若是我有东西留在别人那里,再危险我也会去拿。”乐逍遥啧:“啥东东?”花云手离银票,由他拿去,方才望定乐逍遥诧异之目,说道:“秘密。”
粼儿见状便垂低剑梢,立到乐逍遥身畔,听花云之言,她不禁好奇地投眸望向乐逍遥,心念惑闪:“什么秘密?”乐逍遥似悉她这一霎间的心念,转睛迎觑她眼波,轻吁一声:“身世的秘密。”
并非每个人都有身世的秘密。她有他也有,粼儿释然。只见花云不再多言,转身便欲悄离,乍出不意,与背后一影面对面。这刹那间,只有后边那人看到花云眼光里的猝然之变。
“有亮,怎么你……”乐逍遥转头时花云已逸隐巷陌,方见陈友谅手拿短铳摇摇晃晃地立在瓦脊上。乐、粼二人都奇。友谅揣了铳,道:“怎么说我也算江湖中人,不走走瓦怎么交代?”乐逍遥好笑:“你怎么爬上来的?”友谅指点不远处之梯,走钢丝般走近,脸不时转望巷陌,说道:“总算吓那小子一跳,方消先前挨他骰掷的鸟气。不过我总觉得,他那一刻瞅着我的眼神,就好像见了鬼一般,不经意间透露出某种这个那个譬如说好比或曰比方说又或者算是一丝与生俱来的惧。这种霎那间的宿命无奈之感,我在撞见朱元璋和汤和那俩种菜的鸟厮时也曾有过……说来无稽得很!”
乐逍遥扶他站稳,笑觑之:“他厉害得紧,哪需要怕你?”友谅:“我也很厉害呀,但怎么曾吃那菜农汤和一吓……怕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乐逍遥轩眉:“不需要吗?”友:“需要吗?”
“别扯蛋了,”逍遥儿拍其肩,说道:“我只信一物克一物。那孙老伯呢?”友谅:“没瞅见。不如咱先下屋罢,站这么高唠嗑我觉悬乎……”逍遥托付:“刚才见你倆在一起,可不可以帮我找孙老伯来,咱搭他马车不更好吗?”友谅喜:“就去。”逍遥推他转变方向:“你的梯在那边呢。”那厮一脚落虚,随着一串稀里哗啦瓦砾声响,友谅的火枪和帽子在空中此起彼落。
“不是高手就别学人爬这么高,老友!”
陈友谅敷了跌打药掰儿晃颠地去后,寄斋又要拜谢乐逍遥为他取回盘缠之德,逍遥道:“只是举手之劳。”看书生鼻青眼瘀,便擦之以药油。问起书生寄榻何处,曰:“本是住‘仙客来’,节前得会一位旧同窗,为禀烛夜谈之便,乃迁也。”看旁边那双大眼儿徒瞪,寄斋告知:“下榻处不远,前街左转右转左拐右拐……”
逍遥笑:“你说话别这么拐弯抹角,直接说住哪儿不就搞定了?”寄斋:“前人曰,文似看山不喜平……”乐逍遥嘟口闷气,道:“到底住哪?”斋:“老友记。”乐逍遥与粼儿交个目光,心忖:“就这么让他一个人走黑巷回住所,只怕不太令人放心。那伙不死心的别又来堵他……”说不得,只好这么地:“书生哥,我倆送你回去。”
乍搀起身,寄斋颤腿颓倒,叫苦道:“惊魂甫定,才知这边脚扭伤了也!”乐逍遥察看毕,果然颇甚伤肿黑瘀,知一时难痊,惟有到他下处再调些药酒医治,见书生脸色苦楚,慰言道:“不要紧,背你。”不待书生礼揖谦辞,便背起他。粼儿跟随于侧,一边走一边等待陈友谅喊来车。
寄斋趴其背上只是过意不去,一路唏嘘:“这如何使得?”逍遥虽也困乏不堪,仍打起精神,叼着烟棒儿笑:“走会儿车来就驶得了。”缓步走一程,却未闻车马音,粼儿殷殷回首也是空盼。逍遥不由纳闷:“尻,有亮这厮……”书生指曰:“前边拐个弯就是了!”
“咦,这里怎么会有个‘米囤道九号’哦?”见逍遥奇怪,寄斋指点陋墙上一个不显眼的积尘小牌,道:“哦,此乃古之道观。前殿侧廊租給人卖假发了。喏,老友记就在前头!”逍遥头扭于旁,不住地朝观里张望,心有难名之惑:“卖假发?”粼儿随他寻眸稍瞬,忽道:“哪!哥哥,这边小巷望到里头岔口,就是咱们先前兜出来遇见骠叔的地方。”
乐逍遥正循她嫩指所示方向眯眼辨认,书生在他背上且咳且叹:“今吾晚归,未知刘生会否拴门早寐了噢?咳咳……”逍遥儿叼烟奇:“哪有流星?”他仰望夜帷时,寄斋越发呛难睁目,咳曰:“刘生也,非星……咳咳,就是青田刘公子呀。”乐逍遥的烟幕吁成个问号:“怎又来个刘公子?”寄斋涕曰:“青田刘生,名基。浙东才子也!咳咳……”乐逍遥含烟转头,大团迷雾笼罩书生脸孔,惑谓:“‘名鸡’指啥?”寄斋泪流满面:“非鸡,乃基本之基……噗咦噗哦!呛……却是苦也。”逍遥吁烟道:“搞基?”斋:“生字伯温。日前风闻获任浙东行省都事,未知此讯真假,游历中途急返……咳咳!趁便到姑苏拜晤他旧识,邀我住一屋,夜夜合被畅谈甚欢。”
乐逍遥听得稀里糊涂,但觉:“‘伯瘟’这个名很熟!不记得在啥处解手时见识过……”寄斋好不容易熬到那根烟燃尽,两眼已似熟桃,涕涂逍遥满肩,待拂开遮眸余雾,迎面朦朦胧胧显现一个佝背之影,端根斗大的水烟筒子,朝他倆喷来一大股越发浓呛熏鼻的焦油烟雾。可怜寄斋只来得及叫一声苦,登时天晕地迷,随乐逍遥栽作一处。
若是寻常烟瘴,自然放逍遥儿不倒。但出意料,墙角冷不丁转出个眼光诡暗的佝背老叟,粼儿乍觉烟味奇异,闻声抢前未及,右腕倏搭二根枯爪也似的焦黑指头,有语森然:“小姑娘,请你去个地方玩会儿!”
乐逍遥蓦感有异,已噙还神丹于口,搁下吕寄斋,着地一滚,剑抵那叟后脑勺。“我也去!可不可以呀?”
佝叟目光微变,冷笑:“姬长老说,你再纠缠。就杀了你!”粼儿本领已自不弱,适才因见乐逍遥被迷烟吹袭,情急关切,疏于防备而遭老叟所乘。既扣拿脉门,便难摆脱。乐逍遥见势料知惟靠自己,那佝颓之叟一现身便制住粼儿,足见能耐。耳听提及大巫姬灵通,乐逍遥心头倍紧,怎知苗疆来了多少人,当下那容迟耽,绰定越女剑,恼道:“她不肯跟你们去,却硬来纠缠,是何道理?”
佝叟先前那口含瘴之烟只道够毒,不料这少年乍跌即起,仍似浑若无事。难免心下暗称稀奇:“小汉蛮倒也有两下子!”不加理会,携粼儿便欲窜走。乐逍遥急撩剑光飞掣,虽存以不杀之心,但急迫关头,招数难免发狠,若那佝叟仍执粼儿手腕置诸不理,难免要废一膀子。
乐逍遥双眼瞪大,只患伤及粼儿毫发,中途生挫剑势未迄,蓦见那叟掉转水烟筒,朝他“呼簌”喷射一股奇烟异焰。便似过年放烟花一般,但却幻溅无数鬼祟邪妄之形,或作艳女自摸状,或似五犬互搂般,到得乐逍遥面前,陡幻六头巨魈纷欲噬。
乐逍遥闻听粼儿娇唤小心,眼前一时幻辉激炫,骇然高跃,随手绰诀发掌,随一声龙罡虎箴,掌心斗激幻影巨符。“天地借法,龙罡虎符!”
炫光催焰齐消于瞬。乐逍遥翻下高檐,只见佝叟执粼儿已越数十尺外。龙虎山天师符虽化解一时之厄,竟撼那佝叟不得,乐逍遥暗感头紧,但仍发剑电掣,使出小桃所授“一字追风式”。剑至那叟后颈,闻语桀然:“再多使两分劲,只怕你要变鬼来追我们了!”乐逍遥乍感不解,粼儿回望颜色异常,念动于顷,忙道:“哥哥,你……你中了毒,快坐下调息守元,勿再使力!”
乐逍遥始知适才屏息未及,究是摄入毒烟。但不晓所中是何剧毒,兀自强凝斗气不散,挺剑抵住那叟要害,说道:“等我摆平他,再坐下来调息未迟。老头儿,看你不像乌蛮,怎么……”佝叟闻惑而笑:“朋友有难。我来帮姬老哥,不行么?”乐逍遥蓄定剑势迫那佝叟欲抗不得,本要问老姬在何处,待味其意,方觉奇怪:“谁有难?老姬怎不露面?你是哪路神仙?”
“世间没有神仙。老朽温端女,来自西康瘴教,”佝叟头不须转,置颈抵之刃于无物,蓦然已离数十尺远,抛乐逍遥在后头。乐逍遥一时兀自好笑:“温……呵呵!端啥女呀你?”抬眼时那叟已离剑梢,他忙要追缠,叟道:“你和那书生只有半个时辰命,想先救哪一个,好生拿捏。”语毕发指点了粼儿昏睡穴,使再挣抗不得。
乐逍遥如何肯舍,待再去刃迫敌,佝叟拂臂间,身后斗然扬起大片地砖,倾天纷撒,劈头盖脑朝乐逍遥追来的身影砸落。他一惊忙避,连串筋斗倒翻丈外,地砖仍不停掀卷而起,犹如铺陈的地毯急卷复裹。乐逍遥见势凶恶,来不及返那书生身边拉他齐避,倘要只顾自身,凭风魔秘艺之绝不难得脱险境。但他怎肯舍那书生不理,乍刹身形,乱砖已临,密雨雹帷般扑洒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乐逍遥绰出古剑昆吾,稍思未暇,沉劲落剑插向身前地面。腕唤木灵神力,裂街横划一线,扳剑斗激大扇倍强砖雨,纷纷洒洒迎磕扑面而来的乱石碎砖,顿摧无余。
眼见昆吾威倾若斯,原来千古重锷妙用得法亦有不意之功。乐逍遥犹未舒口欣慰之气,突然倒跌欲眩,一时苦楚难当,知是毒劲催疾。他忙凝运修罗心法自护要脉不为所侵,取定神丸自噙,眼前尘埃稍淡,遍觅已无佝叟与粼儿踪影。本要寻去,想起佝叟之言,当非虚声恫吓。他一身高深内力,稍摄烟瘴已然不妙,想那吕寄斋本乃文弱书生,陡遭毒侵岂非更加不妙?
乐逍遥踉跄追了几步,跺脚撂一声苦:“尻,左右为难!”窜返吕寄斋身旁,看其脸肿如栲栳,满布焦黑之气,果是不妙已极。乐逍遥一见骇然:“哇……”忙施以药石,仍无丝毫缓象。他想:“既是老姬一伙捉了粼儿,料想一时未必有险。书生哥中毒甚剧,眼下更加不妙,我须想法先搞定他!”
乐逍遥医术纵精,恁奈书生体弱,所中恶瘴剧毒发作起来,毫无抵抗之力。仅以药石不足以使其转危为安。乐逍遥忙乱须臾,看他裆底沁尿殷然且臭不可当。惊:“要挂要挂……”无奈之下,只有把心一横,附掌贴其穴脉要隘,运起修罗内力,输以绵浑真气助其御毒于外。
行功之间,自身抗力减弱,明知毒必趁虚倍侵己脉,为救人只好不顾一切。待那书生胯间尿不复沁,面肿之象渐消,乐逍遥晓得所输真气已使丹药速化而转盈八脉,逼出大半毒性,命可保住。他乍感安慰,眼前忽浮乱象迷妄,鼻血垂淌。
乐逍遥心中苦笑:“顾得了别人顾不到自个……”视线迷朦中,只见有影悄现于檐下。披裹玄布,仅露双目凝注。乐逍遥脊忽寒,手欲摸剑,耳际有语冷然:“想活命,跟我来。”乐逍遥一怔,随即摇头守志,勉为定神,说道:“我……我要去找粼儿!”那人又凝片刻,眼光似微有些奇怪,低哼道:“先跟我来。”
双塔凌云。夜穹流萤飞寒霜,风习习。
注:“双塔”,位于定慧寺巷,是宋维熙年间(984—987年)苏州王文罕兄弟所建。一个叫“舍利塔”,一个叫“功德舍利塔”。两塔相距十余米,内砖外木,七级八面,高约三十米。
“功德?”塔下一人冷哂,举目之间云涌风骤。“既是四大皆空,还在乎什么功德!”
食中二指并,驭气徐伸。捺“大椎”而移“命门”,疏通督脉。乐逍遥双眼即睁,虽仍睹影朦胧,先前那般昏沌迷糊之苦究减。神志乍复便想起粼儿,他强撑起身,脑后有影微晃,乌麻氅下出指如风,未待他生出反应,即触小臂。
医谓温热病邪发致心受累,必先侵犯心包络,使呈神迷谵语诸症,称“热入心包”。乐逍遥觉掌腕“郗门”、“间使”、“内关”、“大陵”落指输穴,气注“手厥阴心包经”,登知对方手段高明,似要助他御毒于心脉之外。
乐逍遥想:“我中的毒非是寻常瘴毒,单凭内力逼除,若能拔得干净,我自己就搞定了。”不论如何,心怀感念。当精神一振时,越发不欲久耽,方要道谢,以便觅路去寻粼儿。背后那人抓他指端“中冲穴”,输气仅余此一处未迄。有道十指连心,真气注入时,乐逍遥倏吃一痛,不由自己地生出抗力。耳听得那人闷哼含讶,乐逍遥一时未明所以,待见侧映之影微微摇撼,那人似瞬间吃了大亏,兀自凝桩运功与抗,究竟挣脱不能。
四下里影显不安,幢幢晃近。乐逍遥抬眼之间,眸中骤现数袭乌氅罩头披肩的人影,身形步法诡变多端,乍转乍折,蓦地掩拢,分占奇门八卦方位,未待围至,先防他逃走。乐逍遥看出路数,登吃一惊:“八百龙!”
背后那人原本苦苦相抗,怎么挣扎也摆不脱乐逍遥以“中冲穴”为垓心所形成的气漩粘摄,乐逍遥吃惊甩手,立时便把那人撩个趋趄。两只手乍脱,那人顿时汗发若淋,连忙运功自镇乱息。乐逍遥转面欲待揖谢,耳听得有人问道:“怎么回事?”那人背倚梅树,勉力抬手暗示左右莫近,微一调息,自感内力失却小半,惑道:“似是燕老怪的吞蚀神功!但怎么会……”
乐逍遥听得好笑,说道:“吞蚀神功我不会。”此时方始看清那人亦是乌氅披肩,蒙面仅露双目和头额。乍然一看,每人装束都似两河流域的穆斯林。乐逍遥暗生担心:“原来是八百龙的遁甲奇兵来着!既跟燕老怪有仇,又与傲雪为敌,不知会怎样修理我?”掠眼四周氅影又悄掩于梅丛间,他便萌去意。
那人缓声道:“你毒未解。”乐逍遥揖毕不言,深吸一口气,自抑体内不适之苦,心道:“我也知,可是这非一时半会可除,须先去找粼儿。”生怕一干遁士纠缠,谢毕便行。只见道旁佛陀塑像下有人坐地拨弄一支竖琴,丝竹声促。
他识得此亦遁甲奇兵服色,越发自警,行了开去。不出所料,左侧树后闪来一影,倏地发掌捺他肩后,取脉“手少阳三焦经”。乐逍遥此脉曾吃凌钰筎大亏,今未全愈如初,受袭倏吃一惊,自然而生反拒之念。抬手迎向那道掌影之时,另翼树梢窜落一人,发指切按乐逍遥臂弯“少海穴”,说道:“他中的是蠡毒侵心瘴,该医之处应为手少阴心经!”
乐逍遥中毒后体乏力虚,未待反应,两处要脉已遭所制。只吃一惊:“端的好厉害!”左边那人掌抵“肩髎穴”,随即滑扼左腕“支沟”、“外关”,拿“中渚穴”。右首那人扣他另一只手的“阴郗”、“神门”。输气未迄,齐为变色,身皆摇撼。
乐逍遥甩手道:“少碰我!燕老鸟不知在我身上搞了什么鬼,谁朝我身上发功使内力,只能是你们自个儿损失,通通有杀无赔噢!”摇摇晃晃又朝前走,沿道梅荫里次第窜出八百龙服色的人,将他“十二经脉”逐次拿个透,一拨比一拨来得扎手,显是八百龙的生力军。纵然全都莫名其妙地失泻真气,吃亏而退,所注内力毕竟积蓄入乐逍遥“气海”诸穴。
到得第六拨遁甲异士出手时,乐逍遥忽觉对方强胜前拨许多,稍受吸摄便即发劲把他往梅荫推去。乐逍遥见燕辉煌施于他身的伎俩竟粘那人不住,乍感惊讶便不由自主地滑脚趋跌十数尺,撞到一张石台前。
丝竹之声转韵悠缓,台旁有一僧和一儒把茗对弈。乐逍遥撞势甚急,僧一拂袖便卸去他前趋之势,儒者转面说道:“季布无二诺,侯赢重一言。枫桥昔约,你可是一爽再爽喔!”乐逍遥未见过此人,闻言唯愣:“爽啥?”僧笑:“不管怎么说,人总算来了。”乐逍遥甫定下神,认出此僧,随即恍然:“酷奶奶呢?”
儒替他把脉,袖风微曳,二指乍捺又移,嘿然道:“虽中了温老瘴的烟毒,脉象仍平缓不乱,体内显是自有抗力。难怪枫桥镇服过的药诱他不来……”乐逍遥听得糊涂,只望着儒士之袖,佩然暗啧:“这家伙随手一掩袖,就拿住了我的脉门。还摸出底儿来了,哇尻……”僧手悄按,落于他肩,乐逍遥不由自己地坐在石台旁边一个圆凳状石墩上。
僧笑觑:“杨叛说,你給他医过伤?”乐逍遥被这双难以窥透的目光所注,不由地点了点头,心想:“不知道他们会怎么修理我?”僧微微一笑,袖内递来个白瓷小盒子,说道:“服下这颗药丸,温老瘴是毒不死你了。”乐逍遥心头焦虑,未看瓷盒,只望僧脸,问道:“可是我还有伴儿落那老瘴叟手里,不知从何找起?”僧笑:“找到又怎样,你这时的本领对付不了他。”乐逍遥立起身道:“我没有选择。”僧笑:“不,你有。”
乐逍遥亦知自己就算能找到那佝叟,亦难救回粼儿,倘若加上姬灵通一伙巫蛊族类,那就更无望。闻语而望僧颜,暗兴盼头,问道:“你是说有辙儿?”僧笑不言,只瞧着儒士举棋未落的手。
塔前的两人,乐逍遥虽曾遇过其中的和尚,亦未知是何来头,只觉他长相颇似风评榜的某帖画像。至于案前这儒士,更是面生。但感他面色惨白,几无血色,就像幽居深宅多年从未出门的人一样。乐逍遥无心端详,自忖:“酷奶奶没有露脸,可我总算来践过约了。眼下须找粼儿要紧。”起身为揖,僧察觉他欲问何事,垂眉道:“雾月教的石灵峰,这个人的武功大概不在当世哪一派豪强之下。”
逍遥吃了一惊,想起昔在江上所遇。咋舌道:“你是说除了老姬,还有……”僧笑:“我说你对付不了。”乐逍遥咬牙道:“我只想知道他们在哪里。”僧笑:“初生之犊敢吞虎,便是你这般。不过,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乐逍遥心急如焚,偏生这和尚大卖关子,他不由恼起:“你这人忒不痛快!算了,问也白搭,我自己去找……”和尚在他转身时缓言道:“对付那瘴叟,本来只有一个法子。可你办不到……”乐逍遥亦知何法,蹙眉道:“你是指杀了他?”僧笑:“你不是佛门弟子,却不肯杀人。何因?”乐逍遥强抑体内不适,扫目寻找出园的路向,说道:“我不喜杀人。”僧拈棋落定,方笑:“那么我教你一个法子。抢在那瘴叟使烟毒迷妄之前,最好能先将他点倒。但他身上布毒,稍碰一指头也是不妙。”
乐逍遥心想:“这法子跟没有一样。因为我不会点穴……”明知艰难,唯有硬起头皮去拼。走几步忽省:“到底他们在哪呢?”僧若无其事地回避其问,闲敲棋子,道:“我说过,你有选择。”乐逍遥转脖回觑僧影,眯着眼想:“这和尚想是一路盯上我梢了,还有八百龙的探子……难道他们是一伙的?”啧一声,问:“啥选择?”
僧笑:“夫人让我和羊僭越在此等候,便是要給你多一条选择。”乐逍遥不耐久耗,皱眉道:“谁是羊什么越?”儒起而揖之:“在下羊士龙。”乐逍遥端详几眼,心道:“这家伙的气派就跟戏文里皇廷的教师先生一样有‘式’。”按不住好奇曰:“到底要搞啥飞鸡噢?”
羊生道:“在下奉了夫人吩咐,特来教授乐公子。”乐逍遥本在猜测会否与“河洛之秘”有关,闻言又出所料,诧道:“你有啥可教的?”羊生与僧相对微笑,随即正色曰:“学无止境。”乐逍遥还了一揖,说道:“这样啊?问题是我现下没空。因为……”背后话声森然:“你若肯应允,我们就会帮你杀了温老儿,带那小姑娘回来。”
乐逍遥心念怦然,回头却见身后并没站得有人,唯数十步外梅丛间隐约悄立两河流域穆斯林般的影。逍遥儿挠头暗奇:“他说话怎么像就站在我背后不远一样喔?”思其言越摸不着头,惑道:“应啥允?”僧笑:“你的剑法虽也算得不坏,然而拳掌功夫一塌糊涂,武学根基没有打好。”乐逍遥却觉此刻不是谈论武学根基的时候,皱了脸道:“那又怎地?”僧笑:“这位羊先生便是来帮助你……”
乐逍遥凑来大眼,近觑和尚嘴脸之后曰:“原来大和尚不是笑,而是嘴裂开跟笑似的……你是佛笑痴?”僧笑:“虚名亦空。不错,我是昆仑佛笑。”乐逍遥耸然起敬:“原来你就是跟傲雷齐名的佛笑大师……”背后有语森然:“傲雷算得什么!”此语又似近在耳畔,但乐逍遥猛地转脖,那人仍在远处。
乐逍遥想起一事,语含恼意:“你们强雄老儿到底把萧乘龙怎么样了?”那个披裹乌氅的人森言道:“不关你的事。”乐逍遥道:“怎么不相干?他就是为救我们……”那人森然道:“你若不应允,别说萧乘龙,就连你那帮穷哥们儿的小命也保不住!”乐逍遥一怔:“什么?”那人冷然道:“不错,他们在我手上。只要你肯就范……”乐逍遥省起:“莫非徐达那伙竟是被八百龙捉了?”
僧笑:“千头万绪,你到底关心哪一桩事?”乐逍遥掌心冒汗,暗忖:“妞儿自然是要救的,可是哥们义气更不能不顾,既知下落,我须设法……”寻思未定,但问:“要我怎么就范?”僧笑:“安心留在这,随羊僭越学几天拳掌功夫。”乐逍遥不信那惨容淡脸的儒生能教他甚么高明门道,料想事情不会这等简单,皱起脸曰:“就这样?”僧笑:“往后要你怎样,到时便知。”乐逍遥哼一下,摇头道:“第一,眼下我须去救回妞儿,没功夫学拳;第二,不知道你们葫芦里卖何药,我不会学。”僧笑:“你若答应,自能见到那小妞安然得返。”
乐逍遥听出威胁意,不爽:“除非把萧乘龙同我那帮哥儿们一齐放还,那还有得商量。”僧笑:“原来单只那妞儿,在你心目中份量还不够。”梅荫中人森然道:“你中毒未服解药。加上自己的性命,也该够份量了。”乐逍遥笑:“谈不拢吗?谈不拢就走啦……”走字出口,四周忽现遁甲异士晃影拦路,悄据周遭出口。
乐逍遥想:“强雄父子怎会安好心帮我接回粼儿?这当须上不得,还得靠自己。”那和尚手拈解药,说道:“适才只是帮你暂时压住了毒性,温老瘴的毒可没那么好除。你若应允,其实有利无害……”乐逍遥道:“把萧乘龙和那伙泥腿子一并放还,我便只此条款。”梅荫有语森然:“若我们不答应放萧乘龙呢?”乐逍遥最恨遭人要挟,心中来火,面色仍和,绵里带针地回答:“既然谈不合,我会自己救人。”僧笑:“你是指那小妞呢,还是打算连萧乘龙一块儿救了?”
乐逍遥压根儿没把四周堵道的遁士放眼里,一脚顿地,尘起于顷,撂言道:“白掰了咱!”
佛笑痴目送他身影逸于夜空,笑觑一干仰瞠的拦路遁士,问道:“你们怎么不去追缠呐?”梅荫传语森严:“他会回来。”僧笑:“龙四哥怎么如此肯定?”梅林那人转顾从者,低语传令:“去杀掉那温老瘴,把小姑娘接到这里来。”夜幕里群龙沉嗥,聚啸成势。
乐逍遥的脸挨着墙角,大眼在黑暗中骨溜溜转着狡黠的芒,望着前街夜行的数名披氅裹玄之影,心道:“没想到我一兜又返转了吧?料你们要来这手,只须跟定前边这伙,省得我满城去找温老瘴和粼儿。”思及适才一席言谈,但惑不解:“到底关东强雄和佛笑痴还有酷奶奶这一局下的是什么棋?”
“棋是这样的,”背后有张嘴悄然道,“群狮竞绣凤凰台的那天,他们不想有太多对手。”
乐逍遥奇:“强锋还怕有对手?”嘴在耳后道:“关东强雄处心积虑,当然不愿有太多的意外。”乐逍遥惑:“所谓意外指啥?”墙下嘴笑:“强雄走你这一步棋,对拓跋家而言便是意外。”乐逍遥挨在墙边问:“怎么个意外法?”那嘴低哂道:“就像你现下。”乐逍遥哼:“我虽然被你从后边拿住了笑腰穴,但也不意外。因为你即使从前边来,我也打不过你,易先生。”
易百山的嘴脸转到前头,于阴影中徐现渐晰,捋须微笑:“本来我要一指头戳你死穴,易如反掌。”乐逍遥保持脸颊贴墙的姿势,同时保持微笑不改:“想是你又改变了主意。”易百山沉吟道:“以你的聪明,自能猜到两分玄机。可你还是猜不到我的棋路。”乐逍遥大眼溜转:“怎知我聪明?你易先生从前一向是看我不上眼的呀……”易百山哼道:“适才你不跟关东賊合作,便可见得聪明。”
乐逍遥本欲问何解,但却突然转变了主意,笑眼微眯:“我可不可以保持这种不合作的聪明下去?”易百山摇头:“不可。人若聪明过了头,反是找死。”乐逍遥问:“那你要怎地?”易百山沉脸瞪视他,问道:“那小姑娘是你什么人?”乐逍遥不意有此一问,愣然道:“粼儿吗?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易百山终于有了一丝微笑,眼光和缓地说道:“那么从前是得罪了,我以为你……”未料此人居然一反常态前倨后恭,乐逍遥惑:“怎会这样?”
易百山道:“若我帮你救回她,你肯不肯帮我一个忙?”若他似双塔下那帮人一样胁迫,乐逍遥断不买帐,然而易百山老谋深算,说话客气,却忖:“这便有如弈棋。这小子既是敌方欲取的一枚棋子,那么我必争之,不妨打这一劫。”
乐逍遥挂心粼儿当下安危,见易百山说话客气,心有所动:“你先救回她再说。”易百山摇头:“不,你要先答应。”乐逍遥惑道:“你们相府势力大得很吶!须我帮啥忙?”易百山看出他对粼儿关心情切,是以不让寸步,眼望前街灯影迷濛,说道:“我可警告你,小姑娘到了八百龙或苗瘴异教的手上,你就很难弄回来了。”乐逍遥果然着急,催道:“好好……你先帮我这个忙,往后我必帮回你。她在哪儿?”
易百山颔朝前摆,指点昏灯暗街左侧一片屋宇,冷哼道:“温老瘴带着小姑娘給困那家客栈里没法走了。”逍遥奇道:“什么人把他困里头了,难道是八百龙?”易百山拈须:“不是。八百龙也正想进去……”乐逍遥大诧:“能困得住那老瘴叟的,还会有谁哦?”易百山眼望夜云诡雾,喟言道:“此刻姑苏城宛然一枰大棋局,各方奇兵突出,妙着纷呈。只是先前我未料到有人在‘老友记’布了一个生死劫!”
便在乐逍遥听得满头雾水时,易百山语锋转寒:“我給你个警告。到时你若言不守信,教你一觉醒来,那小姑娘的头摆在枕边!”乐逍遥迎眸看出凶意,乍愣即怒:“你……”易百山转颜微笑:“你知我们能办得到。”乐逍遥眼光终是难按惊意,压下火气,点头道:“我知你们有个好厉害的杀手叫贺英雄。”易百山拍他肩,颔首称然:“朝廷中的能人如林,千军万马之阵取上将首级亦如探囊取物,况一小姑娘脑袋乎?”乐逍遥应声踣地,闷哼咯血,半边肩背竟失知觉,始知着了易百山独门“虎风手”的道儿,只惑:“说得好好的,他为何……”易百山揪他复起,说道:“这一掌不是为报寒山寺之恨,过会儿你就没事了。”乐逍遥乍吃苦楚,随即调息无碍,双手亦渐恢复知觉,越发不解:“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易百山拍开他被点的穴道,眼望前街客栈,低哼道:“里边有动静了。”
苏州园林素为天下佳苑,小桥流水,庭院深深。花树掩映之间,檐挂清帚,籍借一对灯笼幽辉,只见牌额书有“老友记”三字,其旁落款为“梅花道人”。至正年间除柯九思手迹蔚然成风,尚有黄、吴、倪、王称元四家,苏浙一带均以博其垂墨为雅。
其时“老友记”与“仙客来”齐称姑苏名栈。虽豪华不及,古朴凝重之风衬以邓梅清韵,处处雅墨影壁,亦另有趣致。乐逍遥如何有心赏玩,既知粼儿在内,趁易百山不意,飞奔而去。易百山揪他不着,唯自暗叹:“小贼身法滑溜,倘要跑起来当真捉他不住。幸好我先以独门手法制他督脉,伏下后着……”
乐逍遥未见栈外有何异乎寻常处,风送晚叶飘红,时闻丝竹寄韵云水吟,一派清静。他不免犯惑:“不是说有阵仗么?如何我却瞧不出杀机伺伏迹象……”犹未抢近大门,忽听院中物坠声嘎然乍息。
北楼男子仰观壁画旁边一幅《写山水诀》,落款处大痴道人,亦即黄公望。此系常熟人,工山水。为元四家之一,与梅花道人吴仲圭均以卖卜为生。其山水图或似藏玄,不同的人看,有不同的心情。
只是凌钰筎并无心情陪受此般煎熬,外间每有些微动静,她便出觑,甩着长鞭摆出迎战架势,竟屡失望而归。不由恼:“说是狗賊在外边布了局的,怎地还不来噢?却教人干等得闷气!”她在花厅踢椅,里屋自能了然。
他观看壁上山水,说道:“外间动静不断,想是另有缘故。”凌钰筎担心那男子或将毒发,蹙眉欲待去催促小二,店家恰好着人搬来所需物事,曰:“姑娘,这缸药酒却熬了半天,不知火候当否?”凌钰筎道:“等得我都冒烟啦。得了,快搬进去。”说完让到一旁,店伙抬缸入屋时,因见此等大美人湿衫映丰胴,有一小伙不免眼勾勾。
凌钰筎恼道:“还不快拿些干衫来給姑娘更换,却盯什么?”说着扬酥手作状要打,忽闻院外有呼:“看哪,西城如何火起?”她诧而出觑,从廊下投眸,遥见西城方向果有火光烛天,怎知何故。那群店伙搁缸出屋,在旁愣望夜空亮处,有议:“那边是苏府学园,谁会去放火?”另一人低语道:“瞧火光闪烁不休,似是放烟花鞭炮般。走,咱们看看去!”
凌钰筎亦是少年心情,也跟着好奇,若依从来爽朗性子,不免要奔去探究竟,倘有不平,女侠自当出手。既见苏府学园事出蹊跷,她如何按捺得住?但奔几步又返,嘟了嘴恼:“里边还有一个要死不活的,叫我怎能不顾而去?”身为女侠,当然有恩必报,念及里屋男子究有危难相救之恩于她,此人既遇困境,她决意维护到底,免遭奸人所乘。便因仗义,只好不看热闹,耐着性子坐回厅里,两腿作大刀金马状,闲手甩鞭又百无聊赖,只是纳闷:“怎么敌人还不来找打喔?”
门声吱呀,那眼勾勾的小伙又返,捧着干净衣衫,探头道:“姑娘,小人給你送替换衣衫来了。”凌钰筎随手打赏之风已惯,掏银时却窘:“出门时没带钱。”小伙盯着她丰姿只是笑:“没事没事。姑娘不用客气,反正这衣衫也是小人从晾衣杆上偷来的,权且将就。”言毕抹嘴。
凌钰筎见是男式袍服,向来穿惯了,倒不介意,展开来瞧了瞧,皱眉道:“文人的!”小伙揩鼻笑:“怕姑娘嫌脏,也就西厢那刘生服色显得干净些。反正他会客去了,今宵没回店……”凌钰筎道过谢,虚甩一鞭,将这色迷迷的店伙赶出屋去,方才掩门更衫。倘是别的女子,必有诸多顾虑,她却未曾多想,只觉身上湿衫已垢,沙粒硌得肌肤生痒,既有替换衣物,忍不住便解外衣,手摸衣带时,但想:“不知里边那人怎样了?”
他未回头,问道:“城中哪一处着了火?”凌钰筎做个不解的嘴形,心感奇怪,答道:“城西。”侧头觑那男子,他沉吟的道:“城西是关保的防区。瓜儿得手倒快!”凌钰筎怎知何意,颦眉道:“城西为学园所在,怎会着了火呢?”那男子在帘影幽暗处冷哂道:“学子牵系千家万户,才叫揪心哪!”凌钰筎咬唇道:“连着这些天,苏城老是失火。如今连学园也遭灾了,我真想去看看……”那男子叹道:“不要去,那边会有很多难看的尸体。”
凌钰筎暗急,忍不住投眸而望,本要探问伤势,灯光映照,眼波不经意间触及那男子袒露于缸口的肩背,究是脸飞红晕,连忙别过脸蛋。那男子冷冷的道:“我须专神运功逼毒数个时辰,姑娘且回家去罢。满城很快就要宵禁了,不要四处乱走。”凌钰筎道:“你专神运功,若有敌来犯你,怎么办?”
缸中男子沉思片刻,道:“我早已把性命交于天。”凌钰筎避眼不看其光脊,俏然道:“我在外边帮你守着,不好吗?”缸中男子未作声,倒是凌小姐又憋不住冷哼了:“你不信任别人,宁可听天由命对吧?”此言含激,那男子焉能不觉,侧转面庞瞥她俏影,说道:“并非不敢有所托付,但你不是我的门人,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徒历凶险,你以为值得吗?”
凌钰筎不由微挺丰胸,爽然道:“义所当为,怎么不值得?”那男子暗增喜爱,笑道:“但愿你不要后悔。”凌女侠着恼:“有我在这里,不让你们小看了女孩儿去!”撂下一句俏的,怫然而出,到厅堂屏风后更衫,却忘了鞭子搁在门畔茶几上。
灯映春屏山水绣,绰约里外,悄显另一面高矮参差四个影,冷笑桀然:“这妞儿委实骚得紧!”凌大小姐抬一腿踩凳,兀自抹擦有泥迹处,乍闻调笑唐突,登时忘掩胸脯,怒道:“我骚?”那几个人笑作一堆:“这才真叫骚到骨子里了!”女侠大怒:“几个店伙竟敢撩拨姑娘来着!”只道自个判断对,但当屏风贴显四张疙疙瘩瘩的丑怪之脸,各瞪独眼纷朝里窥,那剩着肚兜儿的女侠才吃了一惊:“咦,賊子怎么进来的?”
屏风豁然碎开,几只禽爪也似的手纷朝她抓攫而入。凌钰筎摸了个空,才省得软鞭未在身畔,但不含糊,第一道爪未至她胸便反了骨,她随手撩衫乍缠即抛,耳听得腕骨喀嚓折响,一人已破窗掼落天井。毕竟家学渊源非比等闲,即使变生猝然,大小姐仍是撂敌利索,殊无一丝稀疏处。没等另一爪抓实臀股,她反撩一腿直入裆里,那矮汉倒头摔个稀里糊涂。
剩下两人惊蹦,都诧:“骚妞这么能打?”落身未定,旋见足影秀俏,只是乱眼。花厅又传一阵稀哩哗啦,无非翻桌倒椅,能碎都碎。凌女侠一脚踩倆,叠罗汉似的踮足捺定,翻着晧腕咯咯俏响,捏拳鄙视:“就凭这样儿的几只肉脚,也敢闯进来招惹姑娘?”脚下叫苦声骤:“师伯,已然……已然探明屋里有一悍妞儿作梗!”女侠倒怔:“只是探子?”
碧池畔落叶飞红,飘于假山石上一只徐伸的手心。凌钰筎晃足点了那两个矮汉的穴道,瞥眼掠见墙映僧影,观其冠袍,似是个拈叶凝视的喇嘛。凌钰筎背梁莫名地一凉,情知强者在外,连忙伸手取鞭迎敌,不意又抓个空。她乍为一愣:“刚才明明搁这的……”墙又映一影却在身后,手攥软鞭低哼:“小姑娘,你伤我师侄,须得跪下赔礼噢!”
凌钰筎忙要取衫掩身,不料又落后手。梁间倒悬一人,高拈她搁于椅凳的袍服,嘿嘿地笑:“那厮自号什么‘甘凉之神’,还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位小娘子不如改投我星宿海罢!以你的盆骨肥沃状,可望为本门生养很多子孙……”凌钰筎仰面欲望,横梁上却先滴涎于颊,她着恼道:“我可不是谁家夫人!”听到末句,不禁奇怪:“星宿派不是早就灭绝了吗?”梁间垂涎又滴注她怀,语桀:“小娘子倒是渊博!不过星宿门下,还剩我一个就不算灭绝。”凌钰筎拭胸时忽省:“我爹说当年少了一具死骸是邪僧横空……”倒挂梁木之人翻白眼道:“不错,正是星宿横空!”
乐逍遥正想越墙而入,后脊忽有凉意直沁到底。他回头未及,仅掠见壁投一影,几乎挨贴背梁。其时他身手之强,殊非江湖上二三流的路数堪及,恁想一路寻来,未见有何动静,陡地里却教他吃了一惊:“背后是谁?怎么突然冒出来的……”当下难判好歹,为免遭所乘,他反撩一掌抹于后侧,使的是老苍龙所授手法。
不料一掌撩空,背后竟失那人的踪影,怎知何往。乐逍遥虽感蹊跷,记挂粼儿安危,未暇耽思,迳窜向墙内,手按墙头乍翻过去,暗隅忽有数道掌风出乎不意地迎将上来。乐逍遥身在半空,斗然遇袭,情知围墙内有埋伏,一时不知虚实,便没硬闯,蹬足啪的迎掌弹跃,借那一道掌力纵入枫梢,身形一转一折,教人急难觑清所落何处。
此刻他亦吃惊非小,想到易百山之言,原来这家乍看平静的客栈果是有局。仿如围棋,各方在此有个必争之劫。然而这只是易百山的忖度,乐逍遥未遑多想,底下又有数支禅杖呼呼扫打他腿胫,封他下堕之势。乐逍遥暗怵:“处处有伏!”他若要避出墙外,并非难为。却急着找寻粼儿被掳所在,不甘给人逐离。故仗腿法魔幻,簌簌扫迎。所中蠡毒瘴不宜运功争斗,他只作不理。
乐逍遥拳脚功夫虽然学得稀里糊涂,内力究非等闲,扫腿摧杖,势何其大。但那几个挥杖之人仅受震晃,身摇未跌,没一人退。齐发呼喝,复又抡杖扫打而来。乐逍遥见势猛恶,暗惊:“不那么好打发哎!”他不愿恋战,免惊动更多埋伏之人,否则斗起来没完没了,温叟却得隙挟粼儿逃遁。
那伙使禅杖的蒙面人扫势严密,只道来犯之人必无避处。待得数杖交击,火星激闪于瞬,各震麻手臂,才知来者居然又离围困垓心。
乐逍遥旋身若惊洋之飓,乍落七八丈远,假山石突然朝他左右交撞而来。他一惊非小:“我日……”幸仗风魔身法神速,抢纵朝前,背后两石撞得碎炸激飞,声势骇人。尘雾葱笼之间,数影悄临。乐逍遥忽觉身陷几道杀气垓心,头皮暗紧。只听一人低哼道:“久闻纳兰门下无弱卒,只来其一,就不得不让我们南山四友出手了。”
乐逍遥虽未听闻“南山四友”声名,但感其势凛然,端非泛泛。他本想蹿身再避,闻言只一迟疑,四人八支长剑互抵,已围连一圈,困他于剑弧中间。乐逍遥见状便忖:“原来南山四友使双剑。”他不愿乱打一气,忙道:“误会,晚辈并非纳兰门下,各位因何纠缠?”四剑逼势越骤,假山碎石崩裂未消,尘扬处有语尖锐透激入耳:“不是纳兰门徒,便是河西的亡命之徒。否则来此作甚?”
乐逍遥感觉耳膜刺痛难当,不禁抬手塞指堵耳,说道:“此是客栈,我为啥来不得?”南山四友觉他似无杀气回应,身陷剑圈亦没抗御,却只顾分辩。他们不免诧眸互觑,一时拿捏未定。乐逍遥待耳疼稍减,本要申明来意,尘扬处尖声又起:“先擒下再说!”四剑应声而掠,乐逍遥眼前顿时激芒炫侵,取剑抵御未及,唯一脚跺地,堪堪抢在八剑及身之际高腾夜空,南山四友仰面纷愕,齐是难以相信眼前所见:“凡世怎能有这等神鬼莫测的身法?”
乐逍遥脱身时亦感衣衫透风生寒,低觑数道裂痕纵横,顿难定神:“幸好我穿了天蚕护衣在内,要不然……”既知南山四友所织剑圈犀利之极,他怎敢再落身原处,连忙改势斜掠,窜向院北屋脊,一跃岂止千尺遥。临此险境,所习风魔身法毕展无余,当真不愧那“极速”二字。
他身动之际谁也无法比及,但终有落栖时。乍降北脊未迄,斗见月映有影如蛆悄附背后,正是先前在院墙外所遇。乐逍遥一惊之下,怎暇多想,反撩一脚后踹,那人落指飞点,正中他“曲泉穴”。
自从习得风魔腿法以来,乐逍遥每使此功从未失挫似此。右腿封穴麻痹之时,他心惊怦然:“我决非此人对手!”未待麻痹之感笼上腰间,他的手急撩,所使正是八荒爪法,盼这最后一着堪能拿住那人腰眼。不料那人悄按一掌早迎于畔,乐逍遥此着形同于自送腕脉入箍。
说时迟那时快,乐逍遥左手反拿,不意抓下一块蒙面纱巾。未待回头看清何颜,右腕已扣脉门,顷刻半身皆麻。若在往常,乐逍遥既栽便自认栽了,但思粼儿下落未明,怎甘就擒,那人近距相欺,乐逍遥取剑不及,情急之下,想也不想便唤咒从“乾坤袋”发蛊悄蛰。自兰陵渡以来,他收藏苗疆异蛊已不少,急促间弹指发蛊破茧射出,那人被揭蒙面巾时难免稍怔,暗讶此儿手快至此,待当乐逍遥扬手发袭,他未看分明,只道是暗器,随手抄截奇准,顿时蛊钻掌脉,闷哼一声。摊手瞧时,掌心竟无别状,稍顷间便感全身冰寒,血为之滞。
乐逍遥弹蛊时乍受奇寒之气所侵,打个激灵便即省起:“哦,是圣者晨雷门下的‘冰蚕蛊’。”他左手被那人扣脉制穴,寒气一个循环便回己身,所受冰蚀之苦殊不下那人。他们片刻便都外凝冰粒霜棱,再顾不得其他,唯有运功抵御冰蚕蛊急冻之苦,一时都不能动弹。
夜垣外语声传来:“谁?”乐逍遥一面凝运修罗心法守元护脉,一边竖起耳朵,但闻语声警戒,原来院墙北隅亦有人影幢然,他暗暗叫苦:“此刻若給发现了,我无半点反抗之力。”他在北楼屋顶,稍一扫眸便可瞥见墙外情形。瞳里寒辉乱炫,一伙黑衣剑士从暗处窜出,把易百山围在中间。
乐逍遥虽受寒气侵蚀,毕竟与背后那人情势不同。那人乃遭冰蚕蛊钻入掌脉,直接受了冰毒侵血,若非恃仗高深内力苦苦与抗,片刻间性命堪虞。乐逍遥所受寒气仅是透过那人身躯所传,纵亦挨冻甚剧,却未中毒,是以神志分毫无碍。一边运功驱寒,一边睹物听语,见到墙外黑衣剑客的身形服色,自是识得:“似乃先前欺负书生哥的那帮使剑高手!”本有一惑此刻倍甚,寻思:“书生哥又不会武功,打杀他何须要一大堆高手?”
易百山压着声音道:“是我。”一干黑衣人亦已认出,收剑齐揖:“原来是易先生。”乐逍遥方只一怔,易百山抄手环顾,低问左右:“怎未见贺爷和丁普郎?”墙角转出一个黑衣汉子,上前揖见:“回您话,贺爷先已入探虚实。丁普郎追赶数名八百龙的人往西街去了,不必担心。很少有人能抵挡他的崤山大剑!”
乐逍遥心道:“这家伙就是先前那带头的,贺爷却又是谁?”易百山回揖:“顾爷不必多礼,在相爷帐中你我位份一样。”黑衣汉子道:“显刚初来乍到,今后还望多提携。”乐逍遥想:“原来这家伙名叫顾显刚,也是拓跋家的奴才。”易百山冷哼一声,道:“顾兄入姑苏,如何不先通个气儿?”黑衣汉子顾显刚道:“此来匆匆,易先生请谅。大家都是为相爷效劳。”易百山仰鼻又哼一声,蹙眉道:“哦,你却在此效何劳?”顾显刚道:“我们一路上盯着吕寄斋,已然试明他丝毫武功也不会。”
乐逍遥听到这处,暗省:“原来如此。”易百山冷笑:“那又何必为一个不谙武功的书生大动干戈?”顾显刚道:“先生有所不知。在兰陵渡,我便派两名手下去试那书生,结果那两人从此消失。”乐逍遥听到这里,错愕的心情与易百山无异。
易百山诧道:“你是说,那书生其实深藏不露?”顾显刚:“我们拿不准,因见他竟敢独挑千王的赌场,分明有恃无恐,于是我再来试探。却被两个少年所扰……”易百山皱眉道:“吕大人的这位宝贝公子素来迂腐,京里有名的书呆子。平日好管闲事,出远门没少挨打,我怎么不知他会武功?”顾显刚道:“他确是不会半点武功。但易先生有所不知,吕生背后似有异人撑腰。”易百山蹙眉踱步:“你指那两个好管闲事的少年吗?”
顾显刚眼含惊惑之色,叙道:“倘是就不奇怪了。自兰陵渡至此,我沿途连派几拨人去刁难他,只曾见过一个女子其速如魅,在他所住的店外出没无定。但我派出的几拨人竟都一去不回,从此无踪,连尸骸也没留下。”易百山回瞥于他:“你是说另有其人?”顾显刚无言。
易百山微微动容道:“以你顾爷的本事,居然还有人让你半点头绪摸不着,这倒奇了!”顾显刚苦笑道:“现下我们能做的,就是守在吕生所投的客栈外,盼能守到那神秘女子出现时……”乐逍遥听到此处,不禁头大:“如何煞费周折,搞得恁地复杂?”只听顾显刚又道:“好在这回我们请动了贺大爷,倘那神秘少女现身,不患擒她不着。”
其实易百山等人所在之处距北楼甚远,交谈声又压得甚低,乐逍遥内力强厚,稍一凝神自聆无差,此般耳力绝非客栈里等闲诸辈所堪比及。只听易百山低哼道:“可我看这阵仗,不像是你们在围客栈。”顾显刚语气沉重的道:“虽然贺大爷进去了,我辈却靠近不得。”易百山蹙眉:“谁在里边?”顾显刚低告:“我只看到冰山一角……其中有南山宗的名宿和西僧,摆明了是察罕家的帮手在内。”
乐逍遥听到这里,心念倏动,省起适才所临阵势,委是少有的凶险。其时险情未去,他一时浑忘其它,存惑:“无忧怎么会找人来搞搞震?哎呀,我都搞不清哪个算是真的无忧公子……”游目但觉屋瓦连绵若海,深宅幽庭无尽,惑而生忧,暗苦:“就算那温老瘴果是挟持粼儿藏身左近,怎么找哦我?”心中一急,张口欲唤粼儿名字。
孰想张口竟尔哑然无声,反噎气嗝憋,“天枢穴”所在裂筋般痛。乐逍遥修习上乘内力时日不短,陡感异样,登知不好:“怎能忘记我正在运功御毒?”他体内气息逆流,冰寒之侵骤往心脉。乐逍遥惊骇之下,慌欲甩手跳起,下肢却全然不听使唤,上身倾欲栽出檐外,方才想起:“先已被点了下盘穴道,我还跳啥跳?”
西南蛊派名宿“圣者晨雷”所以素使中原武人闻而生骇,非凭武功见著,而是毒虫剧蛊的手段。乐逍遥身受“冰蚕蛊”奇阴异寒之气所侵,虽隔一躯,亦当不住。仅此足见蛊派养虫术之厉。哪怕只是小小一只冰蚕蛊,倘若他不是练就修罗神功,决然抵受不了一时半刻。当下他腕脉仍箍于黑衣人掌握,下盘封穴未解,仍能勉强运驭内力心法苦守真元,但运功要紧关头这一出岔,外寒即侵内脉。乐逍遥一时未觉此虞,眼见身倾檐外,底下坚石铺路,惟恐要摔破头,想也没想就又发劲拽扯那人的手,以稳身不坠。
黑衣人本在运功逼毒,专志守神之际仍箍乐逍遥之腕未放,陡感掌臂剧震,所凝真气竟然激泻。他吃了一惊:“吸我内力?”未遑多想,提手急捺乐逍遥后脊“大椎穴”,欲将他拍昏,免再摄吸真气。其实乐逍遥既未存心摄人内力,更连背心将挨一掌亦未留意。黑衣人运掌未抵,陡觉胸腹数穴破脉穿孔般钻痛难当,随即剧寒急增。闷哼一声,推掌不得,情知稍催内力分心旁顾,不免倍受“冰蚕蛊”得隙钻窜之苦。
乐逍遥乍稳身形,既免栽跌之险,又生新患。只觉手臂有寒煞无比的真气急注而入。他登吃一惊:“岂还了得?”慌忙挣手未脱,改而运功抵抗寒侵。不料稍行功法,对方体内涌来的真气越多。乐逍遥骇然不已:“怎么都往我这边来了?”
那黑衣人本以为真气所泻无非乐逍遥故意吸摄,稍持片刻越发苦不堪言,他催运内力抵抗之势越强,流泻愈剧,此非乐逍遥所能明白。黑衣人没敢运功再行硬抗,心想唯有杀了这少年,方可自解危困。既动此念,便缓抬食指,徐徐伸向乐逍遥死穴所在。指端将届之际,头顶电光霹闪,瞧清乐逍遥惊慌挣扎的情态和一脸苦楚无奈之色。
也是乐逍遥命不该绝,黑衣人见状不由一怔,心道:“他既发功摄我内力,怎么如此神情苦楚?”便此迟疑,半边身子真气流泻愈甚,另半躯冰毒寒侵亦剧。待要勉力伸指点戳死穴,势已有心无力。黑衣人暗叹一声,方届绝望当儿,忽然想起适才所见乐逍遥的神情,心头之疑不由脱口而出:“你的吸星妖法似乎不能收发随心。哪儿学来的?”
乐逍遥所摄真气越多,体内岔息倍乱,苦于作声不得,唯煎熬而已。忽闻耳后有语,他不禁诧异:“此等关头,那厮还能说话如常?”由而生佩,殊不知那人说一句话如耗半条命般艰涩无比,但要紧时刻,这番话却不能不问。
乐逍遥心道:“我哪会啥吸星妖法?”他内息乱激,怎能说话,惟有勉力摇一下头。黑衣人眼光如炬,当乐逍遥脸庞微转之时,看出肌颊痉搐的苦状。黑衣人自感判断无差,便又勉力说道:“你要死要活?”虽在身受难言痛苦之间,他的话声仍是淡薄空漠,入耳恍似遥在九巅云端。乐逍遥却听得明白,心道:“这会儿问要死要活,真是很难说。因为我所受气岔之苦委实生不如死……”
黑衣人觑出他有苦难言,微一沉吟,道:“不要再运功抵抗,只须意守丹田。否则你吸真气越多,苦楚越甚!”虽说此人所猜乐逍遥内功家数有误,乐逍遥当下的情势却被他一语中的。乐逍遥本来习练的修罗心法便有玄机在内,而后又遇绝世奇人燕辉煌胡搞瞎搞,所出岔子非能想象。他不晓得当日燕老怪在自己身上诸穴所为,已打开“吞蚀神功”入门之径。眼下只觉外气激注实无可挡,但若不运功与抗,又怕越发难捱。待听黑衣人之言,如茅塞顿开:“对呀,我越运功,他真气涌入我神门等几处穴道越多。难怪这等苦楚!”
黑衣人忍痛凝视,渐觉气泻减缓,知乐逍遥依言而为,心道:“小子倒是一点就透。”乐逍遥舒缓须臾,果然减去摄气激盈之灾,虽仍内息纷乱,兀自喜慰:“总算减去其中一层苦难……”耳听那黑衣人低哼道:“徐徐调畅内息汇返气海,不可太刻意,或可减除气岔经脉之苦。”乐逍遥出岔走火,本来无措,闻言便如遇溺逢篙,连忙依照黑衣人指点而为。但惑:“为啥好心帮我哦?”
黑衣人低哼道:“此刻你我粘在一起,你乱便是扰我。是以,我在帮自己。”乐逍遥心即恍然:“哦,你是怕我又吸内力。其实我也不想……”黑衣人委是内家里手,随口指点便是臬圭。倘在平日,乐逍遥调息归元自能无碍,然而此刻冰蚕寒气犹侵,他依那人指点把内息调入“气海穴”,顿时凉了半身,小腹如万针密钻,痛不欲生,骇道:“完了完了,我把冰蚕寒毒也一古脑聚往气海穴了!”
黑衣人冷哼道:“你竟敢使毒蛊暗算我,是有此报!”乐逍遥本以为此人好意点拨,待吃苦头,才知其歹。不由惊怒交迭:“谁叫你先从背后偷袭我来着?”黑衣人沉声道:“无忧公子,你就别装了。”乐逍遥味出其语含惕,不免愣然:“无忧?”黑衣人从背后打量他,微哂道:“素闻无忧公子深藏察罕爷帐内,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下今能一会高隐,不枉此行。”乐逍遥越发摸不着丈二和尚脑门芯,霎忘苦楚,乱眨大眼道:“乜?”
黑衣人提掌抚息,目光凛射,语声沉寒:“听说大都吕生背后有一神秘女子出没,想必是令妹罢?”此节乐逍遥倒不否认,懵然点过头,道:“那书生哥背后的神秘女子吗?确乃我妹子粼儿,怎么连你都知晓了?”欲待回脖却梗,晓得经脉仍滞未畅,难以看清背后那人容颜,心想:“今夜粼儿同我帮那书生哥,不过一会子事儿,怎会迅速传遍江湖了?”
黑衣人从背后审视他,冷然道:“河西无忧号称天下第三,果然了得。”乐逍遥强忍寒毒乱激之苦,皱着脸道:“夸自个吧?其实你制住我先,要说……要说手段了得,还得是你厉害。”黑衣人微哂:“阁下蛊蛊惑惑的手段也令人防不胜防哪!”此言似赞实贬,意含不屑。乐逍遥只作不觉,强凝真气抵寒,瑟瑟道:“你们……你们在此设伏,虽然不知对付谁,但……但若你告知我妹子下落,咱就帮你解除冰蚕蛊毒。”
他这番话无疑把握份量甚足,只道黑衣人必为所动。不料那人听毕冷哼:“无忧公子原来好说反话。阁下率众夜围客栈,志在必夺吧?”乐逍遥愕:“夺啥?”黑衣人在他脑后蹙眉:“你一味装糊涂扮愣,有失磊落。”乐逍遥一心为寻粼儿,枉然受困于此,早已急煞,又遭那人所算,致寒毒深种,又岂不恨?听其语含讥刺,不禁火冒:“你磊落?各走各路,谁偷袭谁来着……”黑衣人听他这话倒显理直气壮,越发蔑视:“是你的手下先偷袭我。那么在下擒贼先擒首,也不为过。本以为无忧公子乃是不世出奇士,今得一见却教失望煞!”
乐逍遥本感恼火,听其一口一句“无忧公子”相称,不禁好笑:“我作梦都没想到会被人冤为‘无忧公子’呀,阁下这眼水儿太没谱了吧?”暗夜之中,他头戴帽笠,又包缠头巾遮掩脑袋毛发稀疏状,猝相胶着,那人在他背后自难分辨完整。但无论如何,乐逍遥自认绝无“公子无忧”的气派,听那人居然满口咬定不疑,难免郁闷非常:“牵强便是这般!”
谁知黑衣人自有判忖,只是冷冷一哂:“适才你反拿一手,揭我面纱,所使的不正是独一无二的‘无忧手’么?在下纵然孤陋寡闻,亦知此般奇功除令妹之外,便只无忧公子一人精谙。你又不是女子,那么……”乐逍遥方始恍然:“那么我就该是无忧哥哥了对吧?”回思刚才交手时的电光石火之霎,心下豁朗:“因见八荒龙爪手和风魔腿法都落空,此人委实深不可测,我连想也没想就反撩一手却削掉了他蒙面纱巾。原来无意中使出了锦瑟姑娘所传的一招‘相濡以沫’,想是渊源同流,却与她兄妹倆的‘无忧手’绝学乍看路数无异,因而被人误认我为无忧公子了。”虽然想明其理,此节却不易分说,他知冤枉,但也受惯了,唯笑:“其实我是无忧的妹夫有忧!”
话声未落,底下便有一掌轰塌屋顶,有语俏凛:“既然是有忧公子,且下来一晤!”瓦陷顷然,乐逍遥大眼还没溜转一圈就摔进碎砾堆里,那黑衣人凝功抵毒未毕,两手胶着,自然也免不了被乐逍遥扯落大屋内。乐逍遥未暇呼出声“晕”,斗见屋中情景,登时圆了双眼,只觉平生际遇之奇,此又一出。
凌钰筎脚踏他满沾灰土厚尘的脸颊上,矜首挺胸,不屑置一眸低觑,于强敌环伺之中脆然冷哼:“这招绝吧,诸位?”虽仍绷着秀脸,其实快要忍不住笑出来,心中得意:“今日初试‘劈空掌’,出其不意就逮着了无忧的妹夫有忧,我倒要看无忧公子这出围栈的把戏怎个收场!”逍遥被踩流鼻血,瞠眼恍若梦中。
其实屋里动静时传于外,只因他与黑衣人乍栖屋顶便互受对方所制,为抵苗疆剧毒冰蚕蛊所侵,两人均是神专一注,仅各留意对方举措,纵是身旁闹腾天翻地覆亦无暇理会。何况他倆在屋顶稍发动静,屋里便即寂然,人人均仰头惊疑不定,因觉其上呼吸声抑异,都显内力深湛,决非寻常之辈,互猜会不会是对方所邀好手又至?
直到乐逍遥谑声自报家门瓜蔓,凌钰筎立时出手。此非热血女侠沉不住气,而是意在“擒贼先擒王”,至妙之着也不过如此。她向来粗中有细,处处显见得绝非乐逍遥所称“波大无脑”那等肉。
虽说处境相似,比起乐逍遥冰寒聚腹、封穴麻痹的情势,那黑衣人所受蛊侵之厄岂可同日而语。凌钰筎正在全神戒惕,头顶豁地又落下个人影,她只道“有忧公子”的扈从跟来救主,焉能任其得逞?
她更衣未毕便受袭扰,未着外衫,上余贴身肚兜儿如翠荷裹温玉,腰下长裙依仍。这般装束乍然映入乐逍遥眼里,霎时激荡出无数窈窕问号,一勾一撩地绽开去,直教眩花晕绿。随即黑衣人亦堕入房里,乐逍遥仰叹:“这人一招就制得我动不了,足见是高手中的高手。不料撞到我,也会带累他跟着倒霉了。”眼看黑衣人迳坠向他瘫趴之处,料必砸压不轻,怎奈乐逍遥当下挪不动半条筋,避让无望。耀目冰光鳞闪,竟裹那人满身。乐逍遥由而生骇,暗思:“一只小蛊都能把这般高手折腾恁地狼狈,那帮苗疆蛊派圣徒的老大岂不是更……”
凌钰筎伸脚踩定乐逍遥,陡觉剧寒迫身骤急,她一个激灵便知诡异,岂容稍近,飒飒翻腕拈指,屋中数人见她手姿美妙难状,赞声未出,耳边便闻“嗤、嗤”微响。凌钰筎并伸柔荑,食指“商阳”、无名指“关冲”,二穴气脉激越。乐逍遥在她脚下看得尤其清楚,识得名目:“她家的‘气脉剑’!”回思昔遭之苦,脊梁汗淌。凌钰筎习此指法时日虽不及楚二之辈为长,但也非同小可。众人见她扬手撩向空中一个冰光如鳞的黑影,料那人倒大霉在即,哪里想到凌钰筎霎间悄转另手于后,嗖的发出一阳指力,却袭门后那个晃鞭观斗之人。
乐逍遥想起昔在苦水铺的情形,心想:“唉,她又故技重施,不能专致一注。倘然两边都是高手,你就……”殊不知凌女侠念念不忘便为夺鞭,否则哪肯甘休。门后蹲凳之人是个蓬松苍发的老头,先前便是此叟悄没声息地入屋掠走她搁在凳上的软鞭。凌钰筎左手仰点黑衣坠者,右手宛转发袭,却是先冲此叟。顷时指东击西,曼妙自如。凌家武学精华毕呈。唯乐逍遥在她脚下生诧:“咦,这妞竟能心分二用哦!”
或因两缘暗牵,互有灵犀。他眼光自有独到处,瞬时看出凌钰筎双手分使两般不同武功,实属常人难及。然而他亦一语成谶,当下的情势果然不比苦水铺,那黑衣人武功奇高,未待“气脉剑”破穴穿躯,左脚蹬墙,身朝旁掠,翻掌按向凌钰筎头顶。此人出手杳无风声可辨,当真倏忽如电,乐逍遥刚觉不妙,凌钰筎要害已悬一线。那人只须捺落手掌,立时便取她小命。
乐逍遥看得心炸,苦于无法出声报急,眼见凌钰筎心分二处,悄指反袭门后那老头未迄,却疏忽了那摔下来的高手。尚幸他嘴仍动得,情急无奈关头只好咬一口腮帮之足。凌大小姐吃疼着恼:“哈,你咬我!”乐逍遥稍咬即松,女侠拔脚把他蹬上半空,却是半点也不客气。
逍遥叹:“她当然力大……”那黑衣人捺掌将落之际,不意牵及体内诸脉蛊毒萌动,一时苦楚难当,掌失往日利索。猛然间瞧清掌下女子俏若熟桃之颜,更识得她所使指法来历,黑衣人心头方怔,大小姐已将乐逍遥踹上来与他撞作一团。
女侠气不打一处来,连催一阳指力点袭蓬头叟,乃为泄愤。但说来也奇,她自恃为强的独门指力尽泻既毕,投眼时心想:“定然满脸密密麻麻都是我点击的指痕了。”不意蓬头老者仍似先前般端然安坐,面上除了老人斑,并无指印。钰筎愕:“怎么你……浑若没事噢?”蓬头叟耷拉眼乜她,恹然道:“姑娘若想为老朽挠痒,何妨走近一些。隔那么远岂有丝毫感觉?”
凌钰筎一怔,随即看出此叟不寻常处,晃身偎靠红柱,蹙眉道:“我知道你是谁。”她这一挪躯,屋中几双眼光仅能看得到红柱两旁的雪白肩膀。逍遥抱憾:“多了根柱子給她靠背。”他与那黑衣人坠于瓦粉堆里,各是灰脸沾尘,莫辨本来模样,强敌环伺之下,凌钰筎未暇顾及细微处。既认出那蓬头叟来历,难免暗增忧虑:“此人怎么也来啦?”
蓬头叟晃转软鞭,觑而叹:“小姑娘,我也识得你的家数。”凌钰筎在柱后冷哼:“那你是要来为难我喽?”蓬发叟垂目看鞭链银光漾闪,恹然道:“你家与我无量洞素无恩怨。可你适才连伤我数名师侄,未免说不过去罢?”逍遥暗佩:“凌姑娘毕竟家世非凡,所知亦博。这无量洞我听都没听说过,她如何一蹙眉便知底细?”便因钦而慕之,毫不介意凌大小姐又把脚搁他脸上。虽然记挂粼儿之念纹丝未怠,可他此刻受困难释,唯有苦忍体内异气刺脉而已。
凌钰筎怒道:“无量老儿,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师侄刚才偷窥我,踹几脚算好的了!”蓬头叟犹未言语,大小姐忽觉丰胸滴得有涎,仰面瞧时,不意与一张倒垂下来的疮疤脸对个正着。她欲避不及,樱唇前那张破豁的嘴先咧,语声狞然:“那厮不过一介江湖破落户,居然能泡到如此丰美女子,怕喂不饱罢?”凌钰筎怒掴:“邪僧无礼!”
她的武功本已不弱,这随手一耳光也是家学渊源,乐逍遥自问避不开。恁料梁间倒挂之人依旧晃悠悠,凌钰筎却看掌生愣,显然那记耳瓜子没扇着人。乐逍遥暗惊:“这疮脸烂嘴头陀只怕也很了得!”邪僧横空豁破之嘴突然晃挨凌钰筎腮旁,她摆头竟避不过,难免又愕,只听豁口僧垂涎道:“香个嘴儿!”凌钰筎悄凝指力之际,蓬头叟蓦然甩鞭,将横空头陀迫开于旁,方才冷冷的道:“大事未了,这姑娘须惹不得。”
横空变色道:“你虽说也算得辈份比我高,但星宿派的事你最好别管!”蓬头叟恹然道:“两脉同源。师伯是为你好,免得你为本门招惹来大对头!”横空豁裂之嘴犹自淌涎难止,乐逍遥先前以为此徒未免太馋于色,竟致流涎不停。此刻多觑得几眼,才知端的:“哦,他嘴唇破烂怠尽,又倒挂身躯,难怪口水畅流无阻。”横空头脑简单,未明蓬头叟另有所指,狞声道:“此番联手前来,原来你对那贼子还心存忌惮!”乐逍遥惑想:“惮谁?”
蓬头叟恹恹垂目,说道:“小姑娘,你与里边那人既无干系,只要乖乖地让到一边,我也不为难你。”乐逍遥大眼兀转,只听凌钰筎脆声道:“无量公,我爹说你是世外高人。不料今日一见,竟然乘人之危来着。”无量老人耷拉蓬乱毛发,道:“我不乘你之危。横空,把衣服还給她。”横空犹未拒绝,凌钰筎先已辞却:“谁要那衫?我说的是,你们别为难里边那个人。”
乐逍遥稀里糊涂摔下来见此光景,本感错愕已极:“这大小姐如何跑来旅店里光着膀跟人打架?”听到此处越发糊涂,怎奈头脖梗硬,无法转觑侧门之内,徒自乱猜:“里屋还有人?是和她相好在此开房吗?”此念乍生便即愧疚自责:“即使平素娇惯了点儿,凌姑娘一身正气,明月般皎洁,我怎能如此轻贱于她!”
无量老人恹恹的道:“我无意乘人之危,只要他肯交出当年窃取的本派秘笈。小老儿拍拍屁股就走。你倆要开房寻欢作乐,尽管继续……”凌钰筎没等听完就已杏眼圆溜,斥:“恁般老还不修口德!什么话说得这等难听,我看你是存心冤栽人家来着,却诌出什么秘不秘笈,乱找理由!”无量老人被她连珠炮轰,倒是一怔。横空究竟头脑简单,亦忍不住拆穿他适才之辞:“拍拍屁股就走?不对吧,师伯。咱们可是答应了别人,此行既是为夺回本门秘笈,同时也须结果了那賊……”
凌钰筎一点不傻,冷哼:“想是无忧公子跟你们作了交易,好借两位的手除去他家的仇敌。都说无忧公子了得,不料他也是个龌龊小人!”乐逍遥在女侠脚底下趴而思之:“我却觉无忧公子不似龌龊小人。其中或许另有原委……”无量老人变色道:“纳兰,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龟缩不出,却让一娘儿们替你挡风挡雨吗?”
乐逍遥闻声一怔,殊未转念,凌钰筎便揪起他,凝指按定耳后死穴,脆声道:“胆敢乱来,我先结果了这个公子有忧。看你们如何向无忧公子交差!”生死攸关,乐逍遥又知她性子从不含糊,往往说干就干,既无法声辩,又动不得,唯悲:“谁叫我偏偏起个不吉利的名字却唤‘公子有忧’?这就有够忧了……”
豁嘴僧横空头脑转不过弯来,又因初来乍到,怎知察罕家仔细,见状急想:“单听名字就知‘有忧’与那‘无忧公子’必有干系。”未待多思,连忙倒窜上前,发攫硬抢小女侠挟持之人。此僧头脑虽钝,武功却着实了得,凌钰筎必须兼顾遮掩自身裎露处,究难尽展解数放对,眼见来得猛急,只好拽着乐逍遥后退,捎带以他身躯挡酥胸,免泄春光。
豁嘴头陀悬梁倒行,飒然欺至,发爪攫扣乐逍遥腕,桀声道:“小妞,你若不放手。我用化功大法废了你噢!”乐逍遥先前见其身法奇疾,已感头紧,又听化功之吓,暗惊:“我还不是得首当其冲?”凌钰筎亦晓此节,不吃这一套,仍执乐逍遥不放,说道:“化功大法要化也得先化掉有忧公子的功力,我看你不敢!”乐逍遥只是急:“我这个有忧公子委实忧极!”
凌钰筎既不上当,横空头陀果然无奈,怎敢当真伤及无忧公子家人?方自懊恼,忽听无量老人恹然道:“尽管化去无妨。因为无忧压根儿没有这个妹夫!”乐逍遥刚“噫”出一口惊意,横空头陀荡开凌钰筎数道掌招,说道:“好,索性连这小娘儿们的功夫也化去。反正性命无损,床上也可用得……”凌钰筎一听,便即缩手退跃。
乐逍遥乍感不妙,横空已运起化功手段,扣腕骤紧。凌钰筎飘身未落,一连三记“气脉剑”急袭那头陀胸胁。此举本为逼那头陀撤手而退,料以横空的本事,原也伤他不得。哪料横空竟似瞬间木然,兀自甩手猛烈,似想挣身,但不知何故,他刚运其化功大法加诸乐逍遥神门诸脉,一身功力居然如遭无边巨涡吸摄,待感大祸临头,一切已矣。
乐逍遥只是稀里糊涂未知究竟,大股内力涌入神门关,越发憋涨苦楚,晕晕沉沉之际,陡地脑泛空阔之音萦旋,似燕辉煌昔之狂笑:“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化功大法撞上吞蚀天地神功,便是此般。燕辉煌在他头脑深处印留之影,恍若上古巨椿。
乐逍遥既生不妥之感,忙即挣手。可他哪里谙会收发随心的诀窍,恰如那目光如炬的黑衣人所言。他越挣扎,横空和尚功力失涌愈剧,顷刻之间便如滑至旋涡边缘,怎生也遏止不住将遭吞噬之势。无量老人从旁看出诡异,喝问:“横空师侄,怎地?”横空和尚叫苦:“我……我……”眼珠突出,如若见鬼一般,待感强抗亦无望得侥,搐脸嘶嚎:“北……北冥……”声犹未迄,从梁上瘫坠下来,但又趋飘半空,显然仍受吸噬尤烈。无量老人微微变色,发鞭卷缠横空腿足,往后拉扯,沉声道:“胡言乱语。我这才是本门正宗的‘北冥神功’!”腕臂稍顿,运功透过长鞭与乐逍遥较量。
其时乐逍遥虽然饱捱外气激涌之苦,神志究仍未失。眼见无量老人驱功来抗,半边脸竟渐苍白,半边脸又似碧波涤漾,满屋纸飘帘碎,圈圈盘萦纷飞。心想此叟修为当真可骇,乐逍遥苦涩愈甚:“完了完了,我……”方萌绝望念头,但见无量老人满头蓬发唰地绷直,且朝前趋,犹如一把大帚也似。乐逍遥惊:“哇,他运起神功,连满头乱发全都直了,齐唰唰朝我指过来,就有如头顶扫把般,厉害……”
他却哪知无量老人当下之苦。此叟自恃练就旷世奇学,终于出洞来会天下英豪。本以为当今江湖罕有敌手,恁料武林峰会尚未开锣,毕生苦功所淬之北冥绝学竟如大江东去,真气透过鞭梢滚滚失泻,顷即一去不返。以无量老人的能耐,既交上手,居然立刻吃亏,而他竟连面前这少年半点底细也摸不着,只觉对方宛如雄渊深潭,无边巨涡激旋连天,端是深不可测。
但无量老人修为精湛,究非横空和尚堪及,虽亦吃亏于顷,却觉这少年神门穴所蓄吞灭北冥之势似识非识,说不上是何番心情。突然间悟解天地之大,衬己微躯何其渺小。一腔争雄之念顿转废然黯叹,脑帘里古卷倍晰,当时心境恰如所习内功开篇之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涉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乐逍遥起初未明所以,只感那老叟神情古怪至极,惊慌之余,乍一恍惚,霎眸似见一株千古巨椿般的身影在冥冥中昂然豪笑:“区区北冥雕虫,夜郎自大。跟我斗?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无量老人陡临此般气吞天地、万象皆噬的浑然巨势所覆之下,怎知他其实是在跟燕辉煌斗而不敌,犹如两强暗战。震骇之际以为凭此少年竟有这等惊天烁地的修为,越发沮丧莫已。
不论“北冥神功”抑或“化功大法”,既撞上燕辉煌悄注乐逍遥神门关的“吞蚀天地”潜势奥术,如石坠汪洋浩海,只有全盘皆墨一途。乐逍遥究仍识浅,未知个中玄秘,但从那两人惶恐的神色上倒也隐约看出情势孰劣。猜想多半又与燕辉煌在他“三焦经”、“神门关”搞的鬼有故,而修罗神功亦藏浑化无形之能,乃又一谜。乐逍遥昔时暗觉修罗心法潜藏的吸摄之秘并不十分霸道,仅在遭遇缥缈异人燕辉煌之后,方有此般稍加撩探便即霸气纵横的奇象,连他自己亦遏制不住。暗骇:“定然又是燕老鸟搞鬼所致,尻!他还不是一般的屌啊……”
其实乐逍遥当下的本领比较横空和尚亦属尚稚,如何能与无量老人相提并论?那两人吃亏在于一时托大,既与乐逍遥较起内力,横空又刚好抓着他的神门三焦脉关所在,此乃燕辉煌行禁藏玄之处,形同于合他二人平生之力与燕辉煌相抗。燕辉煌虽不在此,这场内功抗衡的结果仍是一样。所异者,此系借用了乐逍遥体内所蓄的阿修罗功力。不意两者相加,摄蚀倍强。如天与地合,即使鲲鹏再巨,与天地相比亦只一粒微尘。
三股内力交汇于顷,宛似悄构无数层看不见的气涡萦旋身畔。屋内昏暗,凌钰筎未能觑辨究竟,所发“气脉剑”指力中途漾化无声,怎知何障生阻。因见无量、横空二人联手与那自称“公子有忧”的人纠缠,她在旁愣眸不解,但觉那两人分明以多欺寡,心萌义愤之思:“我爹说无量老人、横空头陀都很厉害,居然联手欺负人来着。”时刻不忘身为女侠,岂能任由胡来?
她忍不住便要插手,忽听得袂风夺扰,屋中瞬即悄伺四人,各作文士服色,肩后分插一对长剑。凌钰筎上身仅著一件紧绷绷的绛红围肚儿,宛如逍遥尝言“挤衣欲裂”,她本欲挺胸而出,但觉此样怎可见人,红着脸颊只一迟疑,四人长剑齐伸,围住胶缠其间的三个影儿。东侧一个颔飘清髯者见状诧问:“无量老人、横空和尚,二位却与何人相持?”乐逍遥身前那两人苦于作声不成,唯自僵持待亡。他却认得进屋的四名剑士便是先前在院中曾遇的“南山四友”,亦非泛泛之辈,猜必为难于己,却挣手不脱,暗暗叫苦。
南山四友初涉此屋,未明究竟,昏暗中觑不清乐逍遥颜面,但料若非纳兰本人,既在此横加阻碍,多半也是河西强援。南山四友敌意顿增,西首便有一口剑刺向乐逍遥腰眼,喝道:“以一抵二,好本事!遮莫田英寿到了?”乐逍遥见此剑斜取腰侧,知非夺命,那人意在创敌活擒,且解无量、横空之危。南山四友精于剑术,单凭西首一人随手出剑,果然招呼了乐逍遥疏漏难防的所在。未迄其躯便感势滞难前,西首那人在南山宗素以内功见长,只一蹙眉,便加催数成内劲注于剑梢,改势不再逞快取巧,而是徐徐递剑,寒芒寸寸侵近乐逍遥腰胁。
凌钰筎隐约看出乐逍遥身旁似有气涡悄萦,但南山四友剑上力道非同小可,居然仍足破隙伤人。她又按捺不住,晃身从柱后拈指弹锋,叮一声响,指力遥磕剑梢,那西首文士腕只微震,仍稳绰长剑,缓触乐逍遥腰。凌钰筎诧:“怎么我的‘一阳指’磕不掉他的兵刃?”待要再施援手,后脊忽漾凉意,她尚未转脖,先已听语含笑:“我三弟夏雅伯专修内力驭剑,从来一刃无血只制穴。姑娘往他剑梢弄指轻微,弹棉花么?”
凌钰筎明眸乍掠懊恼意,只见东南侧一个山羊须的文士朝她脑后使眼色,干咳道:“侯哥,这位大小姐非是敌人,即使她朝三哥弹了棉花,我等亦须表达仰慕之意,决不能稍有言语失礼。”凌钰筎背后那文士施礼:“四弟说的是。只要这位小姐不横加插手,小可自当以礼相待。”
凌钰筎一颦柳眉,想起爹爹尝谓:“南山宗这几年虽然走了岔,可这一派在江湖上所以尚教人敬让三分,全凭四个师门名宿威望。亦即乔槐公、安惠侯、夏雅伯、风言颂。”她悄拈玉指,本想反戳背后忙于打揖赔礼之人,随即又想起爹爹嘱曰:“你大师哥丘白可称得本门佼佼者,且获我七诀剑气真传。当年他与南山老四风言颂断桥论剑,结果虽说略胜半筹,可他毕竟已出全力,不敢以胜居。纵马回庄途中,见一雅士执柳枝往青石碑上刻写短歌行,字字入石如凿,却仍神采自若,毫不吃力。这等强劲内功连我亦愧不及。后来得知那人便是南山宗老三夏雅伯,由此而见……”
西首文士绰剑俨然,随手捺穴,又似执柳拂枝般轻飘飘,直将三道内力交汇的气涡视若无物。凭此气势,乐逍遥所惊又深一层,想起修剑痴曾教他“举重若轻”的驭剑术,虽亦领会其奥,比较西首文士信手而为的驾轻就熟,火候究有不及。稍霎之间,剑梢抵及腰眼。凌钰筎心念乍为一疏,欲阻未及,夏雅伯说道:“纳兰先生,若你不令高徒住手,我这一剑取‘章门’、‘环跳’,他功力未收,此二处猝受击创,你知后果如何。”
此君自恃南山耆宿身份,看乐逍遥无非后进小辈,本不愿从旁相乘。为救无量、横空之危,夏雅伯不得已剑走西厢,究感此时出剑有失磊落,刃未抵躯便先出声示告。乐逍遥闻言生佩,随即听明不虞之句,以他所谙医理,自知险刻:“当下我内力激盈神门与三焦诸脉,依穴理,他若照我后背拿住‘大椎’、‘风门’、‘天宗’三穴,我决然瘫软难动。然而此时我正与人苦较内力,他不明虚实,生怕遭我吸摄真气,自是不敢用手擒拿那三穴所在。却出剑斜取腰间输气要隘,仿佛我出动大军与敌方对阵,却被人忽出奇兵断我后路。若‘章门’、‘环跳’一齐受创,重则害我气岔,逆血冲颅而死,轻则半身不遂,从此瘫痪,就像村口编篾的智冠先生只能用手走路那样凄惨……”
既知情势凶险,他怎敢迟怠,但因内力收发未能随心自如,又与无量、横空胶着,挣身不得。霎间剑刃抵腰,却霍然绷弯如弧。夏雅伯不知这少年内罩天蚕护衣,兵刃难透分毫,乍以为乐逍遥小小年纪竟修成金刚不破之躯,难免吃惊非轻。他剑梢原本只出二三分劲道,既遇此挫,不由催发五成功力欲试端的。乐逍遥心中叫苦:“虽有护衣挡刃,他加倍地运劲撞我穴,只怕也是不妙之极。小儿时我曾经嘲笑智冠先生,今日竟遭报应了!”
南山四友中另三人都道夏雅伯出手必足解得困局,并未担心。因见旁边那少女本是跃跃欲试,不知如何却瑟身打个喷嚏,娇胴寒噤微微,徒瞠俏眼,冻得难以定神。屋中除凌钰筎之外,各均内力修为精深之辈,初时未觉有异,待不多时,齐感奇寒渐彻。南山宗的风言颂先硬着山羊须称异:“稍耽一会,此屋如何似冰窟一般?”他内功未及另外几人深厚,随凌钰筎之后,也觉寒气侵髓难捱。
南山四友各有所长,论内功之强,尤数老三夏雅伯。风言颂叫了声苦,眼望其兄,忽见夏雅伯双眉披霜银莹,竟凝剑僵立不动,而无量横空二人受那少年所粘仍未解脱。风言颂奇道:“何故……”言犹未迄,便觉此位内功精湛的三哥似冻更甚,乍以为是乐逍遥使邪术所为,眼光掠过夏雅伯肩影之畔,隐约瞥见墙角踞地坐有一团冰光鳞闪的人影。
风言颂虽感异常,却不知此属巫蛊神通一类。即便亲眼所见,也难相信小小一粒破茧而出的“冰蚕蛊”竟有偌大奇寒之气。此中内委,纵是乐逍遥也未谙其故。风言颂乍时一怔,心念急转,目掠内屋,变色道:“莫非纳兰搞鬼?他专神运功逼毒未满三个时辰,如何能够……”凌钰筎不知架势堂寻仇一事,只想仗义到底,闻语便斥:“哦,又是乘人之危来着!枉你们号称武林名宿……哎乞!”屋里数她着衫最为单薄,受寒倍甚,话至中途又激淋淋打个俏极脆透的喷嚏。
安惠侯素性温和,听她斥责,并不生气,叹道:“姑娘指斥甚是在理。不过,我等此来只为请动纳兰先生移驾就迁,不愿多造杀伤。怎奈纳兰先生武功高强,门下剽悍死士极众,若不趁此时机,决难兵不血刃。”凌钰筎哼一声,道:“我才不信呢!”眼见当下的情势已是三对一,昏暗里她虽未认出乐逍遥,毕竟不满:“三个老的欺负一个小的!”忍不住又拈指欲弹人穴道,却仍似适才一般,犹未发劲便感安惠侯不动声色地从旁潜势牵制愈甚。
四友之中,安惠侯专以掌功见著,袖内伏势旁引,便教凌钰筎侧翼受胁,断难置诸不理。
这边厢,风言颂察觉夏雅伯竟似也受那少年异法所制,情急之下未暇多思,倒转剑柄疾打乐逍遥后肩数穴,以解众人之危。乐逍遥一时难言,心念却转得溜快:“看这手法,山羊胡子先生分明是打穴老手。可他招呼我‘外俞’、‘肩髎穴’,不知打着这两处又会怎样?”安惠侯看出夏雅伯虽受躯后异寒所侵,仍在运功透剑与乐逍遥较抗未果,显然遭那吸摄之势未及无量、横空二人为剧,未必不能自拔。眼见风言颂急促出手撞穴,安惠侯顿觉不妥,刚要出声提醒,柱畔指风飒至,却是凌钰筎为除侧翼威胁,抢先突袭。
安惠侯看出堪赞处,不禁微泛笑容,心道:“小姑娘发得出如此强劲的内家指力,当真不易!无怪我四弟提及凌门上下,多有溢辞。足见凌家武学实有过人之处……”晃身曳袖,从容让过凌钰筎飞点之指,仍然自持长辈之尊,不愿与她交手,既已看出她是凌家大小姐,亦算礼敬其父的武林位份。
风言颂以剑柄触及乐逍遥肩外俞,顿感真气急泻。本来此非神门三焦所在,然而乐逍遥当时全身内力激若一道无形旋涡,外力沾身便遭噬摄,燕辉煌藏玄其躯的“吞噬神功”宛如一个巨大磁场,风言颂此举形若自送上门,本是吐劲撞打穴道,哪料一发不可收。夏雅伯初受吸摄本不为甚,因见老四猝然吃了大亏,忍不住伸手往外拽他避离,稍分心神,手刚扯着风言颂臂膀,竟亦真气失之难禁。
单只无量和横空所泻真气已教乐逍遥苦煞,陡地里加上两股滚滚而涌的内力,不免越发难捱,一时苦水满腹倒腾,恍然又回到昔时内息乱涨的恶梦,愈添慌骇:“先前几拨八百龙的人乱加医治,已教我隐然又感气涨难平,到这儿又撞上黑衣人和屋里这伙老鸟大派利市送内力,苦也……我要那么多真气干什么用?”
安惠侯见势诡异,动容道:“莫非是星宿海和无量洞的两位高人在搞鬼?”黑暗中看不分明真实底细,想到北冥化功奇术,料判无错,心下着恼:“既是同为对付纳兰而来,却使手脚暗算我两位兄弟!”闪身巧避凌钰筎指梢剑气纵横,为解夏、风之困,急发一掌推向无量老人端坐之躯。
南山宗祖乔槐公从来深沉寡言,即使同入此屋,也一直悄立于墙影暗隅,笼手默观,眼光却不离那道内室侧门,暗防纳兰出击。四友之中唯他与纳兰结有宿仇极深,是以心无旁念,只盯纳兰藏身之处,稍瞬不移。待听安惠侯闷哼一声,他斗然如从梦醒,转目便见三个兄弟齐受连串吸摄之苦。乔槐公凝目间忽省,皱眉说道:“这位小朋友使的似是燕辉煌的‘吞蚀神功’!”
乐逍遥头颈木然难转,听那低沉语声道破玄机,心头一凛:“果然是燕老怪搞的鬼,连旁人都看出名堂了!”旋感肩侧帘动影晃,气息沉浑,正是乔槐公含掌悄伺。乐逍遥深陷苦楚,反无戒惧,暗盼此翁出手解除困厄情势,就算死于掌底,也比五六股异气满身乱窜的煎熬来得痛快!
眼看乔槐公神色迟疑,亦无十分把握为众人解危,安惠侯强凝真元,说道:“大敌当前,兄长须先对付纳兰,莫……莫理我等!”乔槐公虽亦深明事有缓急,可若耽而不救,料想未出俄刻那五人内力失泻难剩,形同废人。眼望内室残烛昏光,兄弟情义与报仇雪恨二念纠葛斗争,究难瞬即取舍。
凌钰筎本以为他们合力欺负人,当下看了出来:“倒似这位有忧公子粘住了他们!”心感有趣,本要驻足多观一会。当乔槐公眼望内室,她心念立省:“那男子正在专神运功疗毒。我爹说这种时候最要紧,稍被打岔,只怕性命不保呢!”抢先挡于门前,决意维护到底。
乔槐公遥视的目光中不知是恨深抑或悲悯更甚于仇,浑若未见凌女侠俏生生地挡着视线,喟然道:“纳兰先生,昔年三门峡焚毁渡船数艘,使百余无辜性命冤死河心。你还记得否?”凌钰筎走神在先,未听清斯叹,籍昏暗灯光觑认那老者,心念讶动于瞬:“咦,这不是沧浪亭前卖团扇的老儿吗?怪道这么面熟,原来我游玩时见过他几次。不料他也是武林中人……”乔槐公叹道:“你不作声也罢。想是葬送的冤魂太多,你不记得了。可那时我老伴和儿孙便在渡船上,佛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这话没错,但这些年来,我夜夜都能看到他们在梦里火光中挣扎哀号的身影!”
凌钰筎听到此处,瞠着俏眼只是糊涂。乔槐公扪心攥襟,噙泪怆然:“大家素昧平生,从没怨仇。我老伴自幼信佛,那年携儿孙上五台还愿,趁便游览山水。不料一去竟是永别!我查了很久,才知烧船的是你手下的河西亡命徒。纵然老朽武功不及你纳兰先生,可是我要替老伴和孙儿们问你一句话……”一时哽咽难言,话嘎于喉。
凌钰筎不禁恻然,问道:“什么话?”乔槐公攥筋的手青筋虬显,喃喃的道:“老汉平生苟且偷安,只求太平。不料竟而断子绝孙!”凌钰筎蹙眉奇问:“什么断子绝孙?”乔槐公垂首怆喟:“孙儿女皆丧黄河之底,我那儿媳伤痛而殁,闻此飞来横祸,子亦愤恨得疾,不治身亡。这还不是断子绝孙吗?纳兰先生,我要当面问你一句话……”抬眼时,双目精光凛然,浑无昔日凌大姑娘所见的卖扇翁那般庸庸碌碌之态。
乔槐公蓄势已成,袖底翻掌沉按,提气缓缓地送去一语,帘帐猎猎劲响,无风自摧,在凌钰筎脑后碎飘而开。“敢问纳兰先生,这些年你过得安心吗?”
凌钰筎未料乔槐公问的只是这样一句看似寻常的话语,乍然一怔,随即耳鼓陡震,身竟摇晃欲跌,暗吃一惊:“他内力竟也恁强!”想起爹爹之言,只说南山夏雅伯尤为了得,概因凌天昊师徒未曾见识南山宗首乔槐公素藏不露的真山水。
她一心仗义,因感里屋那男子不似坏人,又帮过她,是以挺身回护,说什么也不让其仇家闯入冒犯。纵使敌人再强,她也决不轻言后退。不料乔槐公一番话已教震心难安,随之而来的更是振聋发聩的内力送音,她脑中晕眩,驻步未定,只道乔槐公势必乘虚而入,忙发一指横狙,却点个空。
轰然声响,猝发于旁。原来乔槐公吐送掌力,非为报仇,而是欲解安惠侯等几位兄弟之危。“小娃儿,不论你与燕辉煌老先生是何渊源,今既与纳兰为伍,得势不肯饶人。老朽只好得罪!”
其实乐逍遥有苦说不出,并非得势不饶人,而是欲挣不能。他体内所蓄内力本已难以驾驭,燕辉煌往神门关所施化外仙玄手法更不听命于他。困苦关头,忽听一语其细如针,悄入耳中:“舒缓八脉,使入任督。气沉丹田,冲解曲泉。”乐逍遥恍惚当下乍聆此言,如溺水得遇篷篙,不加多想便依法施为,只盼快些解除苦楚。他本就会些自冲穴道的法门,只嫌粗疏未熟,兼且神思纷扰,牵系粼儿下落,是以迷迷糊糊未思自救之法。待依那一声悄语尝试,体内阿修罗神功应念激转,遂凝“气动”之术,他武功虽仍马马虎虎,所蓄内力何其浑厚,稍激真气,先前被点的曲泉穴立解。
乐逍遥惊喜之余,兀自奇惑:“是谁悄声指点我?此乃男声,非是凌家妞。难道是纳兰?燕辉煌?抑或头顶扫把的那个无量洞老头……”乱猜未迄,乔槐公掌风飒至,直取他腰畔软胁,乐逍遥晓得此部位最是难护周全,倘被击中,任凭内力再强也抵当不起。乔槐公遥发掌力,乐逍遥身上的吞蚀神功亦吸摄不着。他正感无幸,又听细语悄入耳朵:“既可行动无碍,你不会避么?”
乐逍遥心头一怔:“对呀,我怎么忘了?”乔槐公为解兄弟危急,左掌催送六七成劲重击乐逍遥软胁,欲先创敌以使罢手。右掌至半途,左手霍然发招旁略,却是扫向墙角那团披裹冰鳞的人影,沉哼道:“这位高人何必装神弄鬼,接招罢!”此翁双掌分袭两人,果是功力非寻。乐逍遥听了那声指点,未遑迟疑,步移剥坤,旋转夬乾方位,籍玄神秘步之奇,滴溜溜一个乾坤大换位。那五人被他粘摄之势所牵,不由自主地也随之移转,这情景宛如一个大轮旋圈骤转,直教凌钰筎在旁看得愣眼。
安惠侯勉力说道:“大哥,仇人在此,你又何必先顾我们……”乔槐公运掌如巨扇倏展,怆然道:“寻仇多年都熬过来了,也不急于一时之快!”乐逍遥想:“此刻还记着兄弟要紧,这老儿实教我佩。”
六躯斗地易转移位,乔槐公击向乐逍遥的那一掌便变成拍打无量老人脊背。无量虽在专神抗抵乐逍遥神门关吸摄巨势,一身北冥功力究非小可。脑后掌风乍近,他反手一迎,悄无声息地与乔槐公掌心相抵。乔槐公忽感吸摄之势奇强,粘掌难脱,不得已收回旁击黑衣人的那只手,横削无量老人腕脉,欲迫对方撤手。不料乐逍遥换步挪移未止,乔槐公横抹之掌拍在柱上,随即头撞上去,只是满天星斗,伴以无数焦尸在火海伸手哀嚎的幻象乱闪。
逍遥叫苦:“尻,又加一个……”大屋究难容下七人串躯旋圈儿,最末处的乔槐公不免接连碰壁撞柱,只是鼻青脸肿,磕得血流满面。乐逍遥在垓心虽仅小挪移,但他抡手牵带之下,外圈那六人就得大挪旋。凌钰筎忙于闪避七人大圈的擦撞,因感奇怪,一时无暇生出别的念头。眼见一个少年竟把众位前辈高手耍得团团转,她未晓此出何理,更不知乐逍遥当下苦楚多甚,心却惊佩:“此人的本领委实惊世骇俗,我真是没见过……”
乐逍遥兀自忙乱,忽觉门口晃入一影,依稀是个拈叶凝视的喇嘛。先前南山四友有剑不用,究因势强,北楼已是剑意森然。待屋中多了个拈叶喇嘛,乐、凌二人顿感剑气大盛。凌钰筎未识此人也还罢了,乐逍遥掠眼之间却觉心头激寒:“孔明……啊,不是!孔雀明王座下大护法摩多罗上人居然在此。”
他认出门口之影赫然是密宗神僧摩多罗,登生惮念:“我一路得罪许多喇嘛,此刻撞上他们老大,你说该有怎个不妙至极法?”南山四友中的风言颂嘶声道:“神僧,我几个只怕不行了,快对付里边的头号敌人才是要紧!”昏灯暗灭,红袈飘殷。凌钰筎挺胸挡着摩多罗,俏生生道:“敢?”
脆声未落,肩锁“中府”、大腿“梁丘”二穴忽麻。凌钰筎稍怔即跌,待倒一旁,才见喇嘛左边袖影微摆,霎似遥拂一下,她便莫名其妙地封穴僵卧墙边,心又暗异:“这个秃驴用啥手法隔空点了我的穴道?”昏暗里乐逍遥见那俏影倒下,未辨清晰,顷间只道番僧竟向凌大小姐猝下毒手,心头一凉,悲从中来:“我竟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干掉了……”他与六大好手强劲相较,乍为疏神,数道内力势如破堤洪涛滚滚撞躯,乱息犹未平定又即激反盈天,所捱苦楚比先前更甚。
本来他体内潜藏的吞蚀神功尚无此般奇强势道,否则双塔前的八百龙遁甲奇兵也难逃厄劫,当下所以有偌大威力,乃因无量老人与横空头陀均练吸摄化功之术,相互要噬对方功力以解自身危急,尽展解数同乐逍遥对抗,三股渊源同流的奇功交汇于此,吞摄之势何其大。稍沾其身即难撤手,纵以“南山四友”之强也是不免受制。
乐逍遥依那人暗中传音指点,敛心静气,徐徐将数股外气调入“气海”,原已渐渐缓解淤乱之苦。但见摩多罗拂倒凌钰筎,顷教他惊怒交迭,心神稍分,六股真气急涌倍增,岔转八脉,自有难当之苦,喉头微咸,热乎乎地涌上鲜血。昏暗中传音悄至:“聚气丹田,冲激于掌。难道这也不会?”
乐逍遥于内家门道究不谙熟自如,听言之下心神一振,那句指点虽仅寥似寻常,其实言简意赅,既是教他摆脱困境,又暗含绝地反击之意。摩多罗袈袖一挥,掠目扫觑屋中人影,自有了然,似觉乐逍遥非纳兰一路,微吁忖定。提手凝问讯之礼,说道:“各位在此斗气,无非贪嗔痴三毒使然。纠葛不清、既无结果,何妨一笑置之?”言毕,附一掌轻抵风言颂背心。
众人苦于脱身不能,眼见这西僧居然加插一手,当真不知死活之至。连乔槐公在内,人人愕然。摩多罗低目看黄叶,仅抵一掌于风言颂躯,其间七人数风言颂内力为弱,兀感苦不堪言,见那喇嘛附掌抵身,心头一时惊怒急涌:“趁机出手对付我?”未暇多想,疾发一掌击于摩多罗右胸。他内功修为虽不及其余数人,却是专精快招,不论剑或掌,端的有如旋风急电。
安惠侯看出那喇嘛绝无加害意,待要出言喝老四住手,为时已迟。摩多罗道:“诸位若想得返大自在,且随小僧一齐收功撤掌如何?”南山夏雅伯闻语难以相信,心道:“哪有你说的这么轻易?”摩多罗话声尚萦,胸口已挨风言颂猝击一掌,如中棉絮,无声无息。乐逍遥见状一怔,念犹未转,迎眸触及摩多罗投来的眼光,霎间只觉惘然。耳边悄声又钻:“此时不离苦海,更待何刻?”
乐逍遥未暇细想传音者谁,忽感摩多罗双目精光陡盛,他心头暗凛:“我已独挑六人,就跟燕辉煌当初在元营打小孩一般了。倘再加上大喇嘛,怕吃不消他的密宗掌力!”既觉大大不妙,怎敢再稍耽碍,不等摩多罗吐劲送掌,急依那声悄言指点,凝运阿修罗神功之“炼气”、“纳息”诀法,汇气丹田,晃转一圈又即漾生“气动之术”。耳边悄言:“运掌盘桓左半弧,沉腕东转桩,回拨朝西,卸去粘缠之力。此即‘韦陀掌法’中的‘大转轮手’。”
乐逍遥可不管当下使甚样手法,只为脱此苦厄,即使猫扑式、狗跳式也是来者不拒。说来也奇,当他依法运掌朝西牵带六躯之时,唯那喇嘛竟凝形不为所动。摩多罗拈叶与他乍一相持,顿觉掌心受吸摄,真气透过风言颂躯流泻。他微蹙浓眉,暗觉六人并非全都依言收功。原来横空头陀寻思:“我若收了化功大法,内力岂不更是毫无阻碍地流向那小子神门穴?”决念不便宜了乐逍遥,殊不知他越是运功强抗,所失内力愈甚。
无量老人本想依言收功不御,但觉横空头陀身上吸摄之势骤强,顿知这和尚兀仍苦抗,无量老人便又转念,思忖:“我可不能独自收功,便宜了别人!”是以除南山四友之外,另倆仍运功未收,吸摄之势强旋不散。
乐逍遥运掌时忽有所悟:“我好像学到一招新掌法。但不知有没用处?”见六躯犹粘连如故,真气加身愈剧,他不由心下叫苦:“还是撇不开,可见没用……”耳边悄透暗叹,那人又传音点拨:“两个家伙不肯罢手,我只好多教你一招‘千手释迦’。”乐逍遥拳掌根基极差,偏生这招掌功看似一式,却是繁复晦奥无比。那人见他急难领会,不禁叹道:“空具修罗心法,却全无慧根,悟性奇差。既然只学半招,就用它来试一试罢。但愿你的修罗内力足御我等七人!”
逍遥心想:“这半招千啥家,我看不好使。要说悟解,哪有这么快?”尝试未畅,情知初学尚涩,只有再试运驭之妙。犹未解脱,头顶忽有动静频传,随即瓦片碎洒,光影幻化之中,许多披罩乌衣斗篷之人势如神兵天降,纷纷踩陷北楼屋脊,飘坠屋中。
此时屋中高手均互受制于邻者,不论乐逍遥还是摩多罗,一时腾不出手旁顾未预之险。乌衣斗篷倏忽乱目之际,乐逍遥稍觑即惊:“八百龙遁甲奇兵乘机来袭!”危迫临怠,怎容多有迟疑,便依自己所领会的半招含糊之式,改势搬转七躯粘连之桩,由缓趋疾,如幻千手万掌。情急关头倾戮全力,不觉竟脱出拘绊,随即送掌或拍或拨,耳听得噼噼啪啪一圈击响,横空、无量、南山四友受他掌势拨引,六只脱绊之手纷移骤急,不约而同地拍向欺入楼中的乌篷奇兵。
乐逍遥不意得脱,立觉浑身如被掏空一般,眩然而跌。一时轻飘飘如在云端,四肢瘫软难抬。其间六大好手究非等闲,各倾解数苦抗他神门关蓄藏的吞蚀之势,虽均失泻真气近半,但当猝遭突袭之时,仍是应变奇快,出手狙敌毫不含糊。倘是等闲之辈,决难抵挡六位好手久憋待泄之怒。
乐逍遥耳际连串闷哼之声急掠,抬眼时但见南山四友、无量、横空等六人同那群遁甲奇兵各皆摇晃难止,彼此都没对交拳掌,急发之招全击在对手身上,招数之精彩卓妙,顿令乐逍遥又兴开眼之叹。
摩多罗合什道:“罪过。不知各位关外的朋友因何相袭?”说话时,那片黄叶自飘,在乐逍遥眼前碎去无余。
乐逍遥若有所悟:“刚才只他一人稳立不动分毫,所受偌大力道只摧碎了这片叶子,这是什么功夫?”再瞧屋中其他人,大都退靠墙壁,凝运内息自抚掌震之苦。摩多罗仰目望檐,背后徐徐转出一名乌衣裹身之人,唯他与摩多罗未曾交掌,北楼六强之狙亦没波及其躯。乐逍遥移目瞧时,耳边语声沉浑:“在下施启龙,奉命来邀河西纳兰先生前去作客。无意得罪诸位。”
乐逍遥暗惑:“这一拨怎么不是我到双塔见过的八百龙中人?”屋中昏暗不晰,八百龙新到之众不知是未留意乐逍遥倒卧墙脚,抑或不识得他。摩多罗道:“哦,原来是耶律先生麾中素著声名的魁神剑首施爷。”那人见他竟能识得自己底细,心下微讶,面仍空漠如故:“大师是世外高僧,敝主雄帅也颇为仰慕。”
南山四友未等抚息既毕,彼此眼神相交。乔槐公一语不发,倏然闯入内室。“魁神剑首”施启龙道:“雄帅吩咐,休对纳兰先生无礼。”头不须转,反撩右袖,一道剑气顷然激阻而往。乐逍遥心头砰跳:“似乎厉二侠也不过凌厉若此!”施启龙猝然发狙,南山四友心意相通,亦先有防备。安、夏、风三人不顾内脉有伤,各伸长剑,抢身接招,让乔槐公得以迳入内室。但以他们三人当下的情形,仅施启龙随手反撩一注剥地激划的气线,谅也抵挡不住。
凌钰筎暗急:“里边那男子专神行功疗毒,把性命安危交付于我。可我竟挡不下这一拨又一拨的仇家,这……这却如何是好?”她虽会运气冲穴,可是密宗首席摩多罗点的穴道一时如何解得?
摩多罗随手荡袖,两注气线纵横交构,在安夏风三人身前豁然化解,只留楼板大洞在眸。施启龙眼瞳霎间锐缩如针,暗忖:“这喇嘛所发真气剑虽无我的功力霸道,却隐然有制我之象。密宗阿鼻剑传人,当真无负盛名。”摩多罗道:“虽与雄帅素无过节,但我和南山四友既做一道,自当同进同退。”
两人悄蓄争峙之势,森严剑意顿然浑盛。内屋突然传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大叫。南山三老闻声变色,乍然以为乔槐公陡遇不测,急忙抢入,随即也各惊呼,仿佛顷刻间见到世上最不可思议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