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双塔奇兵(上)

作品:《仙剑奇情

    花分两头,各表一枝。却说凌钰筎从来心高气傲惯了,不料长至豆蔻芳华时,居然屡遭某个无聊小儿百般捉弄,如今还欺到家里,连香闺也不得安宁。她越想越恼,没加理会旁人劝说,红着脸越墙而出,迳寻乐逍遥而来。
    风送湖舫笙歌,无非“芳心只共丝争乱”,情韵绵靡。听在耳里甚愈添扰,她究竟心疏,没暇细辨那简飞镖投书的字迹,陈春匆忙间涂鸦潦草,千万言道不尽,未及留下落款便給乐逍遥抢而射之。凌家大姑娘在屋里就灯掠目,俏靥已红得透,羞恼交加,怎顾拿捏盘桓,当即撕碎投炉,甩着鞭子一路追迄庄外甚远,心想:“太可气了,真是!”本是要召集同门倾巢而出,待见君天、楚二辈各皆脸色古怪,望着她的眼光显然似笑非笑,且有窃窃私议偶闻。凌钰筎恼:“尻!这小子总是来挑逗我,却又跑掉,回回惹我来追他……搞得好似本小姐在纠缠他一般。”
    猜忖众人都持此样可恶念头,倍教羞愤。索性打消纠众搜山之意,闷闷装作回屋,却一气逾垣离第,誓欲了结此事,免睡不着。她所习轻功“流荧赶月”虽不及乐逍遥之风魔天下,倒未必便逊色于蔺小粼。夜奔俄顷,不觉已出“凌烟阁”地头。兀自沿途乱寻,夜雾里忽传动静隐然。
    她只道乐逍遥藏此,忿欲挥鞭痛抽,眸间雾荡,依稀现出佝躬树荫的背影,伴有低泣哀咽。凌钰筎觑得是个婆婆,收返鞭梢,本想绕道去寻那冤家乐逍遥,走几步听那妪啼愈凄,大小姐不免心软,返头问道:“这位老奶奶,却因何悲伤来着?”心想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身为女侠自当义无反顾。
    那媪捧脸诉苦:“你说老身有多苦?无缘无故被官差逮入牢狱,虽然逃得至此,却举目无亲,不知该投谁好!”凌钰筎侧头瞅见老妪手腕仍拷锁链未除,信其所言,顿然义愤填膺:“啊?衙门真是太可恶了!怎么连老奶奶也抓?”怜媪孤苦,戒心既消,上前慰之曰:“别怕有我。”媪泣:“姑娘真是好心肠!老身得能遇你,真是三生有幸,嘿呵……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就势挨入女侠怀里,抱肩感恸。凌钰筎未虞有他,耳聆链声呛啷,不由手摸腰畔,却绰个空。心想:“忘了湛卢已失。那天我被掳入暗窖时,究是谁拿去了?难道又是那小賊不成……”
    那媪吻她胸脯,哽咽道:“太好了……”钰筎觉痒,连忙挣身退曰:“老奶奶,你……你别急,我没带宝剑出来,打不开你的链铐呢。”蹙眉稍想,脆然道:“要不这样,你跟我回家去,叫我爹帮你解开。”老婆婆凄眸抬觑:“你爹是铁匠?”女侠失笑道:“没呀,我爹姓凌。凭他的功力,随手一拉就可以弄断比这粗得多的铁链呢。”媪悲:“你爹这般厉害,那我怎敢上你家去?”大小姐慰之:“没事的,他又不会打你。”老妪仍似惊得上气难继下气,口里咕哝:“会的,我想他明儿就恨不得杀了我……”
    凌钰筎因乐逍遥搅得心烦意乱,未察异样,因见那老婆子弯着腰越发喘难平定,心感可怜,不自禁地上前帮其抚背缓息。那媪被她酥手一摸,顿时欲火难遏,就势搂抱丰躯,喃声急曰:“如此美貌热情的女侠,真是百闻不若一见……果然太棒了!”钰筎毕竟少女敏感,忽觉有些疙瘩,瞠着丽眸,问:“你……底下怎么揣根棒子在杵我喔?”媪顾不上理会,只是心急火燎,手渐恣肆。
    凌钰筎红着脸连忙挣身,窘道:“老奶奶,你怎么这等怪?”老媪双臂箍牢不舍,笑曰:“妮子!老奶奶抱你,却犯何羞来?”话未说完,凌钰筎一双素手从中穿抬,犹如出水芙蓉,陡然分开那媪箍肩的两爪,立显上乘家数。老媪不由被她推跌于地,哎哎叫苦。
    今宵非比往日,大小姐仓促窜出香闺,未暇着束男装,轻衣长裙,一拢长长秀发束垂胸前,满身青春朝气芬郁,又经奔跑汗盈,益增热力四射。那媪眼光着迷,喉间咕响闷串,说道:“好个火辣妹子!不愧是侠门第一等的家数……教人越看越爱。”钰筎没听清这等嘀咕,眼见那媪显似年衰不堪,被她推跌沉重,必吃苦楚非小,心又不忍:“唉,虽是怪了些,终究是个老婆婆来着……我手头怎么这等重?”忙欲走近搀扶,歉然赔声不是。
    蓦地只见老媪居然朝她褪裤露腚,凌钰筎妙眼瞪圆,方兀不解,媪笑:“无疑你便是那人间尤物凌姑娘了,倒省我上你家去寻找!”钰筎虽然梗直,却并不傻,闻妪笑诡谲,心头预感不祥,不待鼻际异气扑袭,皓腕骤扬,一道银链飞鞭飒然甩出,其梢迅疾嵌射那媪所亮之臀,顿教堵塞。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尖叫,身上旋挨啪啪啪三鞭,媪欲蹦不及,登时疼翻于地,叫苦:“好武艺!”
    乍闻气息恶臭,凌钰筎飒然收鞭急退,抬手背掩鼻,瞪眼道:“放屁来着!”那媪趴地疼搐,桀然道:“要不怎么叫狐刚子?”钰筎移步倒掠之时,眼光瞥见假发飞落,那媪露出秃头。她乍为一怔,闻言顿省:“你不是婆婆!”随即脚下踩套儿,方感不妙,嗖一声绳勒右边脚脖,饶是她反应飞快,亦仅抬起左腿乍避圈索,身子忽陷一张豁啦绽展的网兜里,挣身未及,网丝骤然箍紧,将她缚个密实。
    树上跃落一人,手拽绳头,仰脸瞧着凌钰筎陡然离地升腾,晃悠悠倒悬半空。那人复又返树,施施然蹲于虬枝,朝她涨红转白的俏脸呸一口瓜子渣屑,笑道:“这不搞定啦?狐刚,可见你那老奶奶术练了也白搭。还是我这套来得务实!”钰筎不知所遇“四大淫妖”其倆,只是怒挣。
    狐刚子慢慢爬起,朝树上浪人说道:“山野浪,老子不过一时托大而已。对这种妞儿用强的,未免暴轸天物。还不如我的‘老奶奶术’使之着迷,仿佛母疼干女儿般,才叫玩得趣味盎然。”树上那厮呸瓜子壳儿:“别叫这名儿,听着就不得劲。其实我已取个中原字号了,叫‘诸葛强’怎么样?”狐刚:“你直接叫‘诸葛浪’不就行啦?”山野浪笑道:“我也給你想个新名字,叫‘狐喷子’。”不理树下那狐脸色如何难看,转面又朝凌女侠脸蛋呸瓜子屑,说道:“娘子,这会儿你就别耗劲儿了,咱那圈套和网兜可都是实在货,但教绑定,武林盟主他老人家都挣不脱。”
    凌钰筎枉挣半晌未脱,网丝反而箍缠愈紧,直教喘不过气儿来,已知有异,怒道:“不怕告诉你们,我就是凌家大姑娘。快放开我,不然有你们受的!”山野浪抚其秀腿,笑道:“正是冲着你凌大姑娘的名头来!少惹我哦,立马有你受的……”狐刚子急道:“是我先看到的,你别来横插一腿哦!”说着,抢揪凌女侠发梢,拽她依俯自己这边,争欲独占鳌头。
    “笑话!”山野浪忙抱凌钰筎腿脚不放,恼道:“没我怎令她落网?你倒想捡这现成便宜……”狐刚子亦拉扯不让,愤道:“今儿反正我是有份的,你……你小子休想单对单!”山野浪生怕声张而引来凌家的人作梗,抬指贴唇,忙嘘:“别吵别吵,瞅是同好,自有关照。不过我先……”狐刚怒曰:“你爱用强的,給你先整就不成人样儿了,不行……”说着急忙解带转股,欲撒一屁先熏陶之。
    山野浪急扑下树,与他厮打,恼道:“臭狐子,你就爱用屁。让你先熏染了她,岂非臭不可闻?”狐刚子揪山野浪头发,滚作一团,待将粗链交勒于浪脖,使之翻眼垂涎,似挣不起,狐刚才喘出怒气:“看来咱倆得先练会儿,拷你!”
    凌钰筎大叫:“爹爹!爹……”那倆争斗的同吓一跳,交觑曰:“这等由她乱嚷,岂还得了?”狐刚子忙腾身抄起假发,捏作一团急塞凌钰筎嘴里,使她欲呼不得。不意这妞仍剩一腿未缚,提膝骤蹬于颊,狐刚眼冒金星而跌。
    山野浪趁机抢身拗她腿足,掰之在怀,喜滋滋道:“还是我诸葛强更强……”声犹未落,怀里玉腿屈膝顶撞胸口,虽离“膻中穴”偏些,这女侠究竟劲大,正当情急拼命关头,不论撞哪儿都教难捱。山野浪顿时肋断数根,怪呼而倒。
    眼见此女如此桀傲难驯,两色徒均感棘手,惟恐单独欺近又再吃苦头,相觑之下,惟各让步:“官塾里早就教过我们‘孔融让梨’的学说了,既乃志同道合,全都如此爱国好色俩不误,原该互利互惠以求双赢。不如这样——咱就暂且求同存异,搁置争端,哥们儿并肩上阵,索性联手給她来个腹背夹击如何?”
    倆人挤眉使眼,虽各会心,争先恐后扑上前时究竟不甘谦让,中途皆欲搞鬼排挤对方。除了你推我搡、竞相扯皮抓衫之外,不免独出心裁谋先染指。山野浪忙于拽拔便溺器物,要先撒浇。狐刚子急促发脚撩裆,怒道:“你撒她一身尿,想逼我不战自退怎么地?”待迫退那同门,匆忙转臀要喷一股,山野浪急扯狐刚倒跌,忿道:“又想熏陶人?”
    到此地步,钰筎自知无幸,挣身未脱,欲呼不能,心凉透底之际,隐隐竟盼乐逍遥再似以往一般神兵天降,解救她于危难之中。然而世事并无恁般巧遂心愿,当那倆人前扑后凑,终于挤身拢合,她遭纠缠困厄关头,乐逍遥终因未在左近,并没如愿现身救急。
    凌钰筎虽然绝望至极,仍不肯屈服,纵使仍剩半分劲,挣扎犹烈。不知不觉凄雨倾迷,湿衫中胴体宛然纤毫毕现。从她睁大的双眸里,天地倒旋蓦疾,泪莹未落,忽觉身躯受迫之苦倏消。只道那倆又打成一团,却听得两般怪叫分发于东西方向,山野浪倒飞林深处,狐刚子翻翻滚滚扑栽另隅,均是猝未有所反应便遭人随手抓掷投抛。摔入草窝时,不甘欲返,身却动弹不得,才知那人随手一抓,已封了穴道。内劲深透脉络,无望速解。山野、狐刚二人惊恨交迭,稍思那人所显手段,暗骇生沮:“所谓江湖,便是这般——大鱼吃小鱼,小鱼食虾米……”
    凌钰筎心情激荡未缓,不由地眼波朦胧,莹然泪闪。待见雨帘中模模糊糊显现一道毕立躯影,映眸端似劲松临风,孤高卓尔。她感从中来,脱口而唤:“逍遥儿!”那人微微一怔:“逍遥儿?”随即穿过雨雾而近,貌相清峻,气度不凡,年约四旬开外,并非凌钰筎所盼望的冤家少年乐逍遥那等样。
    凌钰筎幼长豪门,从未受此狂恣侮辱,不意遇救得侥,绷紧多时的心弦顿松,只是晕晕沉沉,未留意那中年男子怎生助她脱缚,待躺于地,身脊浸水冰凉,刺激脑子醒返,启唇轻唤一声:“逍……大眼儿,是你么?”未闻作答,林间风掠骤疾,伴以猎猎袂声。
    凌钰筎睁目而觑,瞳隔濛濛雨丝,看那中年男子随手扯碎网索,她先前怎么也挣不开,到得此人手上却似疏棉一般脆弱不堪。凌钰筎心想:“啊……他的本领似我爹爹一般!”对此人虽生感念,却又难抑几许隐隐失望之情,莫明何来暗怨:“居然不是他,我……我恨那小坏蛋!”
    林中有语锐然刺耳:“阁下中毒未解,小无相神功不济事了罢?”凌钰筎留意到四下里黑影森森掩近,本要提醒,那中年男子似早洞察,只当未见,亦不瞧眼前湿衫难掩的娇躯,垂目低言:“姑娘,你已没事,走罢!”
    凌钰筎虽不擅长毒物,毕竟生长于武林望族,家学渊源,见识自然非俗,看出那人眉心隐泛一层黑气,语含苦楚,她乍怔即悟:“哦,你……莫非中了剧毒?”那人眼睛微闭,默然不言,面颊时有抽搐,显自抑耐异常之痛。
    雨中叶落簌然,杀机蓦构无形之网。凌钰筎乍以为那帮人欲来对付她父女,立时警然执鞭。犹未觑出虚实,耳际劲风急锐,枫间飕飕飞出许多旋钹,边缘犀利,但觉刃芒侵瞳。凌钰筎徒憋满腹火气,正无处发,待见又有敌犯将上来,怎暇辨明所射者谁,叱一声:“大胆!”撩鞭迎钹甩打。
    时有电光耀空,霎然闪现十八面飞钹疾袭之影。来势虽恶,大小姐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又仗武艺精湛,岂放眼里?若乐逍遥、粼儿遇此,或避。然而凌钰筎反迎,使一招新练成的“三羊开泰”,链声响处,抡鞭扫掠。她此招鞭法却与从前“阳关三叠”笞身连甩三记的路数迥然不同,出手荡鞭,端的横扫一大片。
    十六钹受其鞭梢劲道所带,纷纷拨反掠转,所经之处削木断树,塌声络绎。林间有数人本可移身旁避飞钹回击之势,但在电闪霎炽之时,因见此女挺胸挥鞭姿态美艳无方,湿衫内胴影朦胧。刹那间眼为之直,待钹旋返,方避已迟。嗖嗖数响,枫间连落数首。
    凌钰筎见此招显威,心中喜欢:“万马堂这招‘横扫一大片’真好!回头我须再逼马英久多教几手……”原来她的鞭法却是受益于门客马英久,此节殊令外人实难想见。得意之情未消,林雾中蓦地有声低喝:“哪来的小骚娘们,却碍手脚?”钰筎大怒:“出言不逊!”本想自报名号以震群賊,一气之下语嘎于嗓,寻定喝声发处,猛荡一鞭,作势要击,中途忽改而缠绕树干,运足真气,陡将那株碗口粗细的树横拔而出,送手催鞭,甩树飞撞暗处那出言轻慢之徒。
    那中年男子初见此美少女遭人抱缠于雨地里,只道是个弱不经欺的,忍不住出手为她解围,待见她发起飙来,才吃一惊,暗赞其艺业了得:“哪来的烈性女子,如此刚猛手段竟然强胜于须眉!”低觑散撒于地的乌丝缚蛟网,又想:“倘非疏忽大意,被此韧物所缠,以她的本事,料想刚才那两个汉子决难轻易困她得住。”
    眼见鞭送断树投撞夜雾里,凌钰筎的明艳双眸自盈光彩,只道那歹人必給栽陷地下。哪料呼豁一声,那株树木又横撞而返,来势越发急骤。原来树干截断一端有僧抵掌推送,朝她猛然撞击而至。那人眼窝深黝,须卷皮黑,似非中土释家。恨凌钰筎顷间毙他数名同门,出手更不留活路。钰筎暗啧:“这黑喇嘛哪来的?掌力比丘白强浑得多了……”
    那中年男子知这番僧本领非低,又看飞木撞势强大,不免担心凌钰筎究是女流,或难与抗。此念既动,不顾体内毒侵之苦,身形微微一晃,已立于凌钰筎俏生生的姿影前方,发掌迎截撞击而来的那株树干,顿教飒然告止,横凝于他二人掌心之间。黑脸喇嘛暗觉对方掌力比己为弱,桀然道:“你已是强弩之末!”中年男子沉眸道:“追缠我的人,怎么改成喇嘛了?”黑脸喇嘛稳桩催力递进,哼道:“你多行不义,人人得而诛之。”言犹未了,那中年汉子身后树声簌然。
    凌钰筎俏目瞥掠,只见枫雾里跃出一个黄袍僧,腾空发掌,势如苍隼扑击,掌力倏覆那中年男子天灵盖,来个前抄后袭。凌钰筎恼:“我最恨这样儿的!”未及提醒那人当心,忙发一指戳那黄袍僧影。
    那僧怎料此女随手袭穴精准无比,经络学素乃中原所长、西域之短,番僧待感不妙,嗤一声指风已临,唯有慌避。黑脸喇嘛乘机推树撞击,不料那中年男子神未分扰,劲专一注,豁然剥裂木芯,那黑脸喇嘛未及明白过来,顷刻撂尸于地。
    “小心他‘夺气之剑’!”凌钰筎连发数指袭穴,迫那黄袍僧退避三舍,闻声回觑,但见六个番僧将中年男子围于垓心,掌影飞舞,激斗骤烈。凌钰筎又看不过眼:“我最恨以多欺少!”她只认得硬道理,哪里想到六僧掌功虽亦不弱,毕竟面对的是一等一的强敌,倘然单打独斗,决计无望在此人跟前多走一招半式。便纵以六敌一,倾尽家数仍感局促,其实六僧心里已各叫苦不迭:“他中了毒,竟还如此不好对付……”
    凌钰筎既觉六僧恃众凌寡,不禁动起义愤,提鞭方要上前帮忙,黄袍僧却又欺身来绊。钰筎着恼:“先干掉这个才行!”一只手飞鞭曳甩,另一只手发指取穴,急欲撂倒黄袍僧。怎奈黄袍僧掌功非弱,两相胶着,凌钰筎急却难占上风,不由暗恨乐逍遥:“要不是这小子乘人之危,偷走我的宝剑,我早就斩下这颗秃驴头了!”
    其时番僧大都纵情声色,非似中原寺法严谨,盖一代风气使然。黄袍僧是此行之首,掌功强胜一干同门,趁凌钰筎心浮气躁,本有可为,但见此女湿衫裹不住那一胴娇姿,厮斗时不免心生邪念,渐渐轻浮起来。数番有隙可将她毙于掌底,却存活捉之欲,是以连卖破绽,伺机擒拿。凌钰筎正愁此僧高明,急难除却,见他掌力减弱,暗喜:“越斗越拙来着!你想找死须怪不得我……”
    瞅着一处明显破绽,她忙抢发一指点入空隙所在。那黄袍僧掌势急合,左手碍她指法,右爪拿她皓腕,心感得计:“拿下你,不但可望要挟纳兰,还可……”凌钰筎作势跌步投怀,让那僧欲拿她腕,冷不防反撩一腿高抡,心道:“这叫摆你一道!”黄袍僧后脑勺莫明所以地挨了一下,方在满天星旋,不意一根葱指飕然戳着眉心,羊撇头倒栽。钰筎一个俏极了的筋斗翻将落来,屈一腿顶瘪了僧胸,眼见不活,又即蹦起,鄙视曰:“搞定了。”
    纵身未落,一记飞鞭甩向六名番僧,意在解那中年男子之围。此刻六僧因见难占上风,急拢阵形宛然一道直线,各以掌抵前边僧背,合六人之力与中年男子抗衡。不料后有鞭至,登时前支后绌。中年男子瞳里芒闪,飒催劲气,六僧散尸于地。
    他恍若未觉枫间影影绰绰群敌愈迫,转头望向凌钰筎,心涌暖意,忽道:“很久没有一个女人似此般与我并肩御敌于危难之中。”凌钰筎知有敌近,正自戒备,闻语微怔:“你说什么?”中年男子神回往昔,似见烽火危垣又晰,妻抱幼儿,与他生死与共……
    桌上饭菜凉了又热、热过又凉,乐逍遥仍不见回。
    粼儿守在门边望眼欲穿。看着夜深街寂,她不禁忧思:“逍遥哥哥该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了罢?”因等良久杳无音讯,一时又犯小儿女家胡思乱想,懊悔自己没执意跟他同去。犹记得乐逍遥嘱她留下保护骠叔,务使其免遭小痞子上门欺凌。以粼儿的本领自能绰绰有余,然而小痞子却没来寻衅。
    粼儿隐隐明白:“逍遥哥哥是怕此去遇险,找借口把我留下呢。”碗店既上门板,里外隔阂,纵然姬灵通一伙心犹不死,又怎知粼儿却在此处?她猜悟乐逍遥心意,既爱又怨,越发担心他独自在外,身旁少个帮手。
    她忍不住又望骠叔,迟疑的开口欲问:“骠……骠叔,逍遥哥哥他……怎么还不回来呀?”董骠自然与她一样不晓得,但他相信乐逍遥的机智同自己年轻时候一般出类拔萃,何至于迷路?每当粼儿启唇乍唤“骠叔”,他自有办法使她话又咽回。低眼不离那叠马经,随手拈递一个小红包,曰:“乖,红包拿去好生花。”
    粼儿身上揣了许多小红包,已然没处搁,当骠叔又給来一个,她谢毕犯愁:“没地方揣了。”想起逍遥未归,她又欲探问。董骠眼不离纸,手拈一红包递她,说道:“乖……”粼儿不得不谢,随即又唤:“骠叔……”董骠依然如故,又拈出个红包递过来。“乖!”
    粼儿终感纳闷:“他这是怎么回事儿噢?”眼观店内摆设,记起乐逍遥提过董骠膝下有女,且已觅婿茹孙。但天色甚晚,店内仍仅她与骠叔一老一小,未见旁人归家。她心中奇怪,忍不住问:“骠叔……”董骠一时乖蹇,急摸不出红包搪塞,起身拉柜欲取,粼儿支腮看着桌上散乱摆有许多马图,各有详细标识,且有不计其量的数字符图甚是晦奥。她不禁好奇而觑,骠叔忽急:“勿要手闲噢,免弄乱了次序。”
    粼儿问道:“这些都是什么啊?”董骠生性沉浸于斯,闻问顿忘别的,坐返桌边,指点道:“此是马经……‘马经’你都不知道?好,且让骠叔告诉你。”粼儿搁肘支腮于旁,听骠叔滔滔不绝,不觉捱至门响之时。
    “谁呀?”骠叔眯着老花眼开门,逍遥为唬唬人,扮声道:“税吏!”里边泼一盆脏水洒身上,顿浇成落汤鸡。骠叔开骂:“狗賊!日前收过了帐又来要,比那班小街痞还烦人!老子有钱宁可做红包給小姑娘花,也不給你们拿去中饱私囊……”
    粼儿闻听门外仨人叫苦,好奇探觑,只见乐逍遥和一板爷以及卖耗子药的水淋淋地立在店前。她认出时,骠叔已知泼出的水难收,啧:“扮公差,那是你们自找地!”乐逍遥抖水而入:“下回扮賊人会不会好些?”
    董骠拦着后边那倆:“拉车的把客送到地头就算了嘛,你还想进来坐会儿怎么的?还有你,肩头挂一串耗子枯尸,甭唬着小姑娘哦……”毒鼠强啧:“这些老鼠干是各类耗子标本来着。”董骠皱眉不已:“如何死法各异?”鼠强分析:“这是吃了不同品牌的耗子药所致。”骠叔怎能上当:“那么最底下这只鼠骸因吃何药连头都瘪啦?”鼠强忙掩:“哦,这只官仓鼠是被我扔鞋打死的……”骠叔纳闷:“什么鼠?”毒鼠强:“你有没听过‘当当当’?”董骠愕:“什么当当当?”
    “就是——”毒鼠强摇着徕客铃铛,唱调调儿:“官仓黍、官仓鼠……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歌谣未毕陡挨饭勺卯头,也“当”一响。
    “当你个头!”董骠推毒鼠强出门,恼道:“瞅你这家伙定然是邪教一路,少来害人喏。”毒鼠强挣扎着问:“这是唐代杜旬鹤他们的诗歌……怎么我就成为‘邪教’了呢?”董骠惕道:“跟唐诗无关。邸报说邪教信徒无缘无故上街毒死乞丐,用的就是你‘毒鼠强’这个牌子的耗子药,所以恨屋及乌,老百姓恨不得拿你当耗子打呢,还敢到家门口来卖药?”毒鼠强究与邓愈一伙不同,遭枉即恼:“我觉得呢呵……第一,若说邪教妖人毒死县令官差,绝对比乱杀乞丐可信得多。因为官差殴死乞儿孙掷缸那事令衙门挨骂了,合着官府这是要反咬一嘴怎么的?第二,就算真有这种丧心病狂的事,难道邪教妖人下回改使砒霜或别的毒药搞出事来,你们也要因而拒绝其他牌子的耗子药?也就是说毒药比人坏啦?那么刀枪兵刃呢?我告诉你呵,人心比毒药还毒!”
    乐逍遥和粼儿在旁相见欢,被她忙着擦拭湿衫水渍,虽各不多言语,心中却共味一份平安喜悦。待闻吵嘴声喧,他忙到门首为双方引见。骠叔仍然忿愤:“搞些捕鼠夹就使得了嘛,使毒干啥?”鼠强:“改日反賊若用我卖的捕鼠夹伤了小衙内裆下条鸡,你道会怎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板爷从旁证实:“他确是啥神不管正的邪的全不信。刚才被狗追着俺倆咬,满天神佛都挨他骂过啦……”逍遥想起适才下山所遇,难免失笑:“强叔不是用毒药吗,怎么挨凌家狗追得这么狼狈?”董骠得出结论:“瞅!又卖假药不是?”
    毒鼠强拉开衣袋,取物以呈,道:“唉!我改卖蒙汗药啦,往后是这么着。先把鼠蒙汗了,杀不杀死,由买家回去自个看着办。免又说最毒是我的药……”逍遥替他敷伤,问:“那你的迷药怎么不顶用呢?啧,伤成这样……还好你不是靠屁股混饭的。”鼠强挠腮曰:“武林盟主家的狗也忒精!瞧都不瞧我扔出去的迷药馒头,直接追着俺倆咬了。”板爷蹲一边余悸未消,琢磨曰:“你忘了大狼狗吃荤不爱素。”
    粼儿帮骠叔热好饭菜端上,好在这处碗筷丰富,不虞增添客人。那倆都属熟识,她自无太多拘谨,但仍面态腼腆。董骠取酒让逍遥等三人压惊洗尘,围桌开锅,原来另备一炉羊肠汤煲,如火锅般即烫吃用。逍遥忽咦:“怎未见家里别的人?”董骠告知:“女儿随婿住,我宿店里方便守铺。是了,你没见过小碗生的娃儿,眼睛大,似你一般顽皮淘气……”逍遥听了只是作声不得。尚侥骠叔未加纠缠,笑曰:“还好我准备了许多红包,足以应付得娃娃们……吃吃。这盘菜是粼儿姑娘的手艺,可见逍遥儿是有福了。”那倆赞不绝口。
    闲谈间,乐逍遥得知骠叔女婿名唤连复其,乃苏州衙门有数儿的状师,近随名将陈友定左右,代为幕帐书记。他叹:“如此说来,小碗妹子是有福了!”骠叔却忧从中来,嗟:“说是如此,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连家小姑阿璧年方及芊,一日出门游玩,却好端端不知所向,直教连家上下急得不行。”乐逍遥和粼儿闻此,不由相觑。
    毒鼠强吃着酒,忽冒一句低的:“想是妖孽所为了!”乐逍遥眼转朝他,存惑:“已听闻这类事不少,连骠叔的亲戚也遭了劫,难道真的就找不回来了?”董骠叹道:“能找早就该有着落了。城里衙门迫于各户失女百姓施压,亦侦骑四出,寻索经年无讯。此案牵扯多家无辜百姓,倘是人为,追了这么久也该发现些蛛丝马迹。外间传说多了,我是不信鬼神的,如今不免也因而动摇……”毒鼠强安慰道:“许是快有着落了。听闻城中大户推凌天昊老爷出面,连同官府一道邀得蜀山、茅山、五斗米三派高人法师光临,就算果有妖孽作怪,料也对付得下。”
    骠叔微微点颌,虽说仍忧未减,但经乐逍遥等人一番劝解,毕竟稍感宽慰,叹道:“但愿天算不如人算,各家终得团圆完满。要不是因此无妄之灾,搞得人心惶惶,苏城何至于萧条若此?逍遥与小碗这么多年没见,本该叫她夫妇来会。却怕城巷夜黑有险,未敢要她即刻过来此间,只好明天昼时再告诉她了。”逍遥想起一事甚奇,忙问端的:“如何这一带城巷阴风惨惨,好多铺面天没黑就歇啦?”骠叔目含不安之色,压声告知:“此是迷囤道,又名‘迷踪道’。本来天一黑就是这等怪,再加上闹妖,谁还敢似我这般留此寸步不离地守着店铺?对面那卖小吃的早关张回家啦,天不亮怎敢来……”
    乐逍遥心中半信半疑:“可我一路返来,连根妖毛都没撞见。”喝了口酒,忽尔念动,问:“既是迷囤道,此铺几号门?”骠叔答曰:“我这是八号。干啥?”乐逍遥与粼儿、鼠强相觑而笑:“那‘迷囤道九号’该不会就在咱隔壁吧?”董骠不明所以,哼道:“你想得美!左邻右舍乃一百来号以外的门牌。此区乱着呢,要找九号门找死你!”那几张脸都愣。
    又吃吃谈谈一会,逍遥记挂那捕蟀大汉之事,眼望骠叔,未及询问便先见到旁边桌柜摆满马经与猜注赌图,粼儿正阅,不知她明不明白。逍遥每欲开口咨询赢马诀窍,董骠酒意上涌,却先叹曰:“唉,那可怜的连家小姑子!此刻不知生死吉凶……倘再这么下去,天晓得哪一天灾难会落到我女儿小碗身上?”
    乐逍遥端酒塞自己嘴,粼儿似晓他心思,在旁投眸与他互觑,彼此会意:“我倆既到此地,自当出力帮百姓找回失踪的闺女。”
    时已不早,饭毕未及饮会儿茶,乐逍遥教毒鼠强、板爷且去找齐分散城中四处的兄弟,以便会合到“仙客来”商议。板爷嗑着牙签问:“议啥?”毒鼠强觑着乐逍遥神色,知他素好打抱不平,猜测道:“该不是真的要大伙儿帮忙拿妖罢?”乐逍遥瞪视面前残羹剩汤,眼皮未抬的问:“怕了?”鼠强:“怕倒不怕。怎奈咱们肉眼凡胎,真逼急了,卯足了劲儿打个把名臣大将马马虎虎,但若真有妖魔鬼怪从咱跟前遛达过去,怨咱没什么修为,想瞅瞅它啥模样都没这眼缘哟!”
    这倒是实情。乐逍遥点了点头,低瞧盘子边缘一个匙悄移寸许,盘边所沾肉渍渐少渐失,如被舌舔干净。他心感奇怪,不由地朝粼儿瞥了一眼,她也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因见乐逍遥欲有所为,粼儿低声道:“哥哥,你也看出来了?”逍遥啧:“什么?”粼儿斟清酒于碗,移灯耀酒,垂眸默施秘窍。乐逍遥看她煞有介事,乃觉好玩,往碗里低瞅一眼,灯红酒绿之间,由朦而晰,映现桌上盘碟所踞的物事。
    乐逍遥两眼不由自主地瞪大,但见一只大头小玩艺儿趴在盘边津津有味地舔食剩菜残羹。其躯宛如蓝水晶光色,糯稠稠似非固有之形。那物长相倒不可骇,不过拳头大小,乍然显形,仍不免让乐逍遥吃一惊:“恁地古惑!”怎顾粼儿从旁示意勿动,他急欲拈符辟之。撞得桌边,那小活物忽尔惊蹦:“谁叫我?”所言虽是人话,听着却似娃娃鱼鸣。
    说来也奇,当乐逍遥眼光不瞧碗中清酒,迳望桌面又无那物踪影。除他同粼儿以外,另三人压根儿没瞧出来,都愣:“怎的一惊一咋?”逍遥移目酒碗,看那物似要溜,他忙吸一口清酒喷之。对面坐的毒鼠强顿时溅得满脸淋漓,瞠:“喷我作甚?”便在这一霎,那物蹦走未及,遭乐逍遥喷了一身酒水,顿然显形于众目之下。
    乐、蔺以外,桌旁那三人方始瞧见桌上有个物忙于抖擞酒水,打着连串喷嚏叫苦:“尻,这些人有啥毛病,无缘无故骚扰我……”毒鼠强、板爷面面相觑:“这是哪儿来的小孩?”骠叔则恼:“逍遥儿,可否解释一下?”乐逍遥啧道:“喂,你哪来的?”那小活物作鬼脸:“不告诉你!”毒鼠强失笑:“还很跩……”不禁凑眼近瞧,那物蹦到他跟前,左勾拳右勾拳。
    毒鼠强惊呼:“打人来着!”那物乘乱欲溜,乐逍遥来不及发符,忙使家传摘星手法抓之,不意那物滑溜异常,掐不着头,只捏一根腿。那物在他手指缝间急剧挣腿,如蛙似地蹦跳。因见摆脱无望,小活物飞腿乱踹,踢得盘里菜汁乱溅。逍遥眼被饭粒儿入,缩手改而揉眼。那物趁机得脱,捡个杯朝乐逍遥额头掷打。幸而粼儿素手利索,抄接飞来之杯,否则逍遥难免闹个焦头烂额。
    板爷恼怒:“还敢嚣张?吃我一招‘猛虎掏心’!”呼的发拳,虬肌绷鼓吐力,以千钧之劲打那小物胸膛。粼儿看那物与板爷粗钵般的拳头相比委实小得可怜,心感不忍,忙欲叫阻之时,不料那小物居然伸出细胳膊迎拳对捶,噼砰大响,板爷连凳仰倒。陡又跳返,呼呼拉开架式,怒道:“竟敢‘螳臂挡车’来着,看我‘大摔碑手’!”拈起那小物,揪而摔打,一时间家什纷砸,不可开交。
    轰然一声,板爷破门摔出铺外,只是鼻青脸肿,不知挨了那小怪多少拳脚。众都瞠目结舌,那小物得意地蹦于倒盖的杯屁股上,单脚独立拉个架式,睥睨曰:“你们这些肉脚!”乐逍遥和粼儿不禁相顾好笑。骠叔却忍不住哼道:“却来糟蹋我家!”忿然伸箸戳之,使的是水泊梁山双枪将董平遗传的技艺。那小怪也不甘示弱,抄起根筷,与董骠“枪来棒去”。
    毒鼠强抽着半棵逍遥派卷烟在旁观斗一会,见那小怪越战越勇,还不时拾鱼刺儿以暗器手法投袭骠叔,使之应接不暇。鼠强忍不住取出一袋干耗子,挑选体躯最大、死状最呲牙裂嘴的一具硬骸,搁将上桌。小怪猛地见到如此庞然大兽,乍然吓个跳,横筷挑之,冷哼:“召唤这么大只怪兽想唬我?”
    耗子干“啪”的摔打于毒鼠强脸面,黑一眼窝,叫了声苦,拣汤匙倒过来卯在小怪脑门芯,硬按往下,一边施压一边说:“忘了告诉你,俺祖上本乃水泊梁山好汉‘白日鼠’白胜。这招翻勺反卯术既蒙得青面兽杨志那厮,如今也能蒙你!”小怪以头顶勺,正较着劲,不意董骠得隙以双箸夹脖,顿时吱吱叫。
    乐逍遥看那小怪已告制伏,乃问:“你到底是什么玩艺?”小怪吱吱哼哼,似憋不透气儿。董骠但教夹个正着,岂容又脱,调运劲道于箸,紧箍不放。逍遥看粼儿目光恻隐,便示骠叔稍松些力,小怪方能喘息,当逍遥又问时,眼泪汪汪地答:“我……我是晶缘精灵。咳咳!”逍遥不知何谓“晶缘精灵”,哼一声道:“我最烦妖怪了,自个撞上门来休怨我发符灭你……”小怪惊道:“又没害人,怎遭此劫哦?”逍遥恼道:“你把我的哥们儿揍得跟猪头似地,还敢狡辩?”小怪呼冤:“人家自卫嘛!不信你问粼儿姊姊,精灵从不害人……”
    乐逍遥同粼儿惑对一眸,奇道:“你怎知她的名字?”小怪哼道:“不然怎叫‘精灵’嘛!”逍遥忽疑,心中猜忖一层不妙处:“这怪东西来路不明,又知粼儿名字,难道是老姬一伙派来刺探我俩的?当然这样问它多半不会老实回答,除非……”动念使符,但瞥粼儿神色不忍,他按下念头,探问:“那么……你名叫精灵?”那物捧腹好笑:“笨不是?我乃精灵族,又不叫这个名……”逍遥哼一声:“再不老实回答,我把你盖到碗底,看你怎么笑法!”小怪作个苦相,怕他当真要拿碗来盖它,忙道:“先前你叫都叫出我名字啦,还明知故问哦!人类真是不老实……”
    乐逍遥一怔方省:“你叫‘古惑’?”小怪摊开手道:“不叫‘古惑’,难道叫‘古白’吗?”毒鼠强拿调羹敲它头:“瞅着就是个古惑仔来着!”精灵恼掰调羹匙子,瞪眼道:“最烦人敲我头了,当心‘扁’你噢!”董骠怒道:“到底是谁养的小猴子跑我家里扮鬼扮马,还说人话来着?”精灵唾骂:“都说我是精灵了嘛,你这老猴子真是顽固不化!”骠叔失笑:“真是太离谱了,逍遥儿你别闹啦……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想是你又搞鬼,却拿布袋戏的道具找乐子么?”侧头寻那怪物臀下有无牵线机关,但仅看到屁眼儿一张一合,光溜溜连根尾都没。毒鼠强亦凑:“屁眼儿红乎乎地,想是只没尾猴。”
    乐逍遥仍疑此是姬灵通一党,问:“你是从哪儿跟来这里的,有何企图哦?”小怪忙于掩臀,扭捏道:“打雁荡山来的,哎呀热……”未及道完便转怪呼,转头见毒鼠强端油灯来烘它屁股,小怪吃惊非小,扬手打个响指,随着一声咒:“精灵变,精灵变,精灵看不见!”灯火骤熄,众人眼前一黑,待骠叔又亮灯照觑时,那玩艺已无踪影。
    逍遥、鼠强兀自往桌底乱寻之际,粼儿妙眼含笑,告知:“走了都!”逍遥拉抽屉亦无所觅,闻语作罢,转脸瞠望粼儿,心想:“她怎么不帮忙逮住那小怪喔?”粼儿小声告知:“小精灵不会害人的,它只是来偷吃咱们剩菜。”乐逍遥心有不甘:“那它下次再来偷吃,如果我要多跟它聊一会,怎么办?”粼儿道:“先别吓着它,突然拿碗一盖,它就在里面了。”逍遥未待她往下把话说完,心转自个念头:“妙啊,下次我非捉住它不可……”
    董骠揉眼怔坐,店铺狼籍只置若不见,发愣:“不会是喝多了眼花罢,怎会撞上这种怪力乱神?”逍遥正在安慰骠、强两位受惊的,板爷拿根车杆子返转,从门边探脸喝问:“那浓缩体形的精微版高手还在不?”
    “真是太离谱了,”那倆嘟囔俄顷,作别而去,相约在“仙客来”聚首。乐逍遥同粼儿帮骠叔拾缀毕,聊了一会乡下情事,话题不免又回到刚才那小怪上。乐逍遥告曰:“由此可见,世上果然有妖……不过骠叔你莫担心,逍遥儿习艺既成,定当像从前驱逐野猪、保卫农田一样,决计要保得大家安康无虞。”他说得嘴热,董骠兀自岿然不动,摇手:“省省罢!你不知从哪处惹来一个似那等小型号的畸形儿,长得跟没发育好似地,却到我家来胡搞瞎搞……”逍遥见其不信,啧曰:“你怎还这等‘龟’然不动哦?那不是畸形儿……”董骠摇头不肯接受此类怪力乱神:“少来了,那分明属于胚胎里没发育完整的早产儿,瞅着它就弱智得很……”
    逍遥啧啧有声:“怎么又改称早产儿了呢?正如刚才所见,其实它精灵得很……”董骠在素有“好菜坞”之称的乡下北投村从来嘴倔,终老不改:“总而言之,逍遥儿你从小就是这样,神神经经!到哪儿哪就一团糟。学着耍什么木剑吹嘘能砍妖,却毁我瓜藤无数。瞅人粼儿多乖,哪随你这般不安心学习?”
    当他二人饭后端茶对侃时,粼儿打扫既毕,不声不响地坐到一旁翻看那堆赌马秘笈。她性好娴静读书抑或托腮出神,因不插嘴,从来令逍遥难免忽略她的存在。听得骠叔所言,逍遥儿摆手道:“算了,我不跟你辩……”转望粼儿,见她拿着许多张马图逐页阅目,神态认真,嘴挂微笑,似对各色骏马好奇。董骠夸过了叹:“逍遥儿若能似此专心跟我学习马经,哪还像现下这般一无所成?”
    乐逍遥失笑曰:“你这么能耐,还不是一样守这儿开小店?可见这些东西没啥好学的……”董骠怒:“休要小瞧了马的学问!所谓千里马虽多……”逍遥知他惯用语要出,忙截之于嘴:“你就是‘伯乐’嘛!然而……”骠叔本是庸庸碌碌状,但涉自个领域,抖然权威起来:“习马有三种用途……”逍遥小时候便已熟知此叟口头禅谓何,又接:“其一,学马可当专治马病的兽医;其二,学马可随军专为骑兵练术;其仨,还可赌马赢钱对吧?”
    董骠见他犹记昔语,闭眼点头称喜,随即鄙视曰:“错!习马当兽医,那不属于马学正行。拿来赌博更是不务正业,有辱学术尊严……”乐逍遥心道:“二娘说老骠年轻时赌马从没赢过钱,连老婆都給气死了,难怪他这么恨赌马。”董骠继续往他脸上喷沫:“至于为虎作伥,跑去助纣为虐,帮官军镇压老百姓以保他一朝奸党独裁,我更鄙夷之!”粼儿无意间翻出夹卷的一帖大红聘书,飘落于地,被乐逍遥快手抄接,睇而问:“咦,这里有一张察罕将军的聘信是何道理呀?”
    只道此叟难免要窘,不料董骠随手拉屉,扔来一打红帖搁桌,嘿曰:“这还有呢,好生细瞅……喏,此是傲雷爱将董抟霄写来的信,底下那封是答失元帅寄钱买我著作‘马猎注绎’精华版的单据,最最底下那封被我撕为两半的乃是秃赤所发邀函……”逍遥边翻边呼了不起:“哇啊……这有一封书信还聘你去当马军千户团练使了都!你怎么还留在这儿啊?”董骠登高望远,逸然曰:“因为我格调高!”
    粼儿扶梯叮嘱:“小心别摔着喏。”乐逍遥拿那堆帖子到灯下细辨真伪,心想:“真的假的?怎么我看不出他有这等‘高’哦……”不由油然仰之,抬眼只见骠叔爬高处擦拭那面书写“龙马精神”的群骏图匾,担心他老眼昏花或摔,忙欲帮忙:“且下,让我来擦。”董骠高叹:“如今时势越发趋于万马齐喑,全靠牛皮撑着,何日才堪重振龙马精神?我还不放心这么快就把事情交給你这辈小毛头……唉,江湖人老心不老!”
    “不就是擦匾子么?还这等煞有介事……”乐逍遥心底里只觉好笑,悄问妞儿:“那成语怎说?”粼儿与他心有灵犀也似,随口就得:“愤世嫉俗?”乐逍遥搀骠叔落地,打趣:“既如此愤世嫉俗,那你不会想要暗地里帮反叛一方练骑兵攻略罢?”董骠卯他头,哼曰:“省省罢。那些人得了天下还不是一样?终究忘本!多少朝代最初不是贫民百姓打下江山来的,可却改汤不换药,皇廷轮流坐,不赶还不肯走……反正我是看透咱中原这世道了,哪边也不理。”语至怆凉处,转觑旁边两张稚气的脸,凝目片刻忽啧:“说这些,料想年轻人尚不能明白!”
    乐逍遥迎着扮会儿深沉,方笑:“想是你迁到外头久些,见多了大世面,是有所感……但若学了本事又不用,岂不是白学啦?”董骠坐端茶杯,翘二郎腿曰:“没白学。因为咱习马经本为兴趣所寄,自得其道、乐在当中。何来无用?难道要我随波逐流,到‘跑马地’当练马师赚人投注银子才叫不白学吗?”逍遥受其教诲,尚仍懵懵懂懂,有一处不解问曰:“官军为啥这么器重马学高手呢,他们皇家不也一样练出了骑兵精锐吗?”董骠赞其心思聪明,释道:“朝廷自有练马人材,不差我一个。可他们大概知我所擅非攻略之术,而是专于窥其名堂,独工破解诀窍。就有如赌马,若不知己知彼,怎能每注多中?”
    乐逍遥暗猜:“官军该不会是见他流落江湖,患其终被敌方所用,故而多番笼络,欲先收罗免留隐患罢?可我看骠叔为人正直,既不肯随波逐流,何至于见风转舵、改头去帮魔教造反作乱。”又茶叙一会,究难消遣困倦所袭,转脖打个呵欠,想起那伙穷哥们儿大抵已至客栈,不愿让他们久等,且虑骠叔年纪大了,不便多扰至深夜,乐逍遥起身告辞。
    董骠仍欲挽留他倆,逍遥笑谢:“还是先歇罢,反正我知你地儿,回头再来。”董骠执手不舍:“须来。总要同小碗一家聚聚,只是夜黑了,你倆这却觅何住处?不如就在这店里住下算啦,就跟家里一般……”逍遥惦念众友等候,怎容多耽,率粼儿拜别骠叔:“客栈里还有朋友在等着,骠叔。回头我和粼儿再来你处。”骠叔送到门口,关心地问:“却是住哪?”乐逍遥告知:“就是‘仙客来’。城里好有名的客栈对吧?”朝粼儿挤挤眼,都忍着笑。
    骠叔哪儿当真:“别诳你骠叔了,逍遥儿!真住得上‘仙客来’,那你可发达了!又怎会跑到这破落郊区来带着妞遛达陋巷?”乐逍遥道:“真的是‘仙客来’,离你这儿也不远……”董骠摇手:“越发离谱!‘仙客来’压根就没在迷囤道,人在城里最繁华的地头,‘不夜天’你去过罢?”逍遥笑:“反正……也许是分店罢,牌子上写明字号的。”董骠按他肩膀,掏钱悄塞,使眼色教他收着,低谓:“带着这么俊的妞儿出行,没钱是惨……收着,别委屈了自个妞儿。”逍遥急曰:“不是……我真的是住进了名店啊。”打个嗝,心咽一句苦的:“虽然那地儿寒碜了些。”
    董骠为帮他撑抬门面,趁粼儿未注意,把百两银票硬塞其兜,按着乐逍遥手,叹:“仙你个大头鬼!迷囤道除了一家潮汕小店,别无打尖处。倘真想带妞儿觅好所在消受一宿,这兜里虽撑不够‘仙客来’那等高的门面,往前多走一程,有家‘老友记’还是不错的。陈友定初调来时,就曾在那旅馆下过榻。”逍遥问:“什么潮湿小店?”董骠随手指了指,曰:“哦,听说是宁员外妻室莫氏名下的老产之一。具体在哪儿,我也不清楚。总之你别去,老娘们‘悭’得很!”逍遥惑:“什么老娘们?”董骠:“就是黑白两道有名的莫乃欠呀!”
    想起一事,转身翻柜找出一封书信,搁灯下照給逍遥看,“哦,忘了跟你说,这有封乡下捎来的信,说是我外甥阿杜应城中人家聘请,不日即到苏州……”乐逍遥阅信称讶:“杜奇峰只会玩蟋蟀呀,平时懒得很,谁要请他干活?”董骠莞尔:“所以说,人须有一技之长不是?”
    乐逍遥未及再看一眼那信,秋夜寒风忽传遥喝:“休走了賊人!”一时啼闹四起,破寂喧嚣。因见乐逍遥警然转望,董骠忙道:“想是官差拿人,莫去理会……”逍遥教他倾听远处妇啼娃哭之声,说道:“这是何故?”夜幕下但见火光耀闪,有叫:“我闺女没了!”董骠顿时变色:“又是一家!”迎着乐逍遥不解的目光,皱起眉头:“几乎是隔三岔五就有这类怪事,难道妖怪竟真猖獗至斯!”
    蓦然间一串锣鼓声骤,穿街越巷而响。乐逍遥拔身窜起,飞脚蹬柱,飒然纵上屋脊。董骠乍吃一惊,抬眼望时,但见粼儿亦随乐逍遥到了房顶,素袂凭风飘微。若非亲眼所睹,怎能相信这两个少年鸳侣有此妙绝无方的身手?
    乐逍遥知粼儿此次无论如何执意要随,瞪她一眼,转脖说道:“骠叔,明儿见。”不待董骠揉眼毕,两人一阵风般逸向夜幕遥有闪光处。
    不论乐逍遥轻功如何增进,只要他未施尽风遁奇术,粼儿每能神态从容地伴肩齐行,犹如闲庭漫步,毫不急促,任凭逍遥怎生催快身法,她仍不即不离。乐逍遥已非初次稀奇,当下不禁又瞥她,心想:“这妞总是叫我时时出奇!”突然刹步,待她从身边驰过,揪她衣领,使之转朝另一边,说道:“不是那边,这一头有动静。”
    说来也奇,他俩身手虽快,待越屋脊寻声追觅时,连逾巷陌竟无所见,待往最初闹喧之处再寻时,乐逍遥脚下不意绊着一根拉得长长的细索,陡闻铃声响开,悠悠荡传四方。他心念倏动:“屋顶上原来有些机关!”掠眼低觑,果然辨出屋顶布有丝索隐然,绳挂铃铛,稍触即晃,便发动静传讯开来。非仅一处有警,每隔半程便又遇着。
    乐逍遥兀自猜想:“不知哪些人早有布置,却要防谁……”霍然一声袂动,有人越过他头顶,连串飞腿腾空反踹,一时靴影频繁。若在从前,乐逍遥难免要得个仓猝。然而他究已今非昔比,纵使应接促然,锦瑟所授妙着信手即出,一掌轻抹横带,掠截连串腿影,削其足踝筋脉,快妙中不失一派飘逸从容。
    那人飒然收腿改势,倒翻筋斗避过,发一声低喝,语透讶异:“又是你倆!”乐逍遥不必多看已知是谁,朝粼儿挤个苦笑的嘴形:“不巧得很……步望月这厮又給咱撞着了!”那黑衣汉子冷哼道:“回回作案都被我撞个正着,许是你上一辈没修些福萌。”此人正是捕快步望月,打枫桥夜泊以来,乐逍遥已有好些天没再遇着他。难免好笑:“你不是被人诳上黑龙江了吗,步捕头?”
    步望月恼道:“我会跟府司大人说说,回头把你跟那貌似实诚的同谋发配去黑龙江充军!”知这小飞賊素奸,不待多说便又发招急袭,此趟誓欲擒捉归案方休。乐逍遥问声未迄:“你把傅友德怎样了?”步望月又一串飞蹬擂鼓般至,叱:“他在大牢里等着你!”乐逍遥虽亦着恼,但想此刻追賊救人要紧,不暇纠缠,暗取一枚昔获的烟障管儿,飕然自肩后反投而出。趁步望月笼于迷烟里,他拉着粼儿便跑。
    怎奈步望月晃眼又至,轻功之高,几与乐逍遥难分轩轾。待他乍又策然即近,乐逍遥冷不防发一道天师符掌反撩,手心龙罡虎印谶然幻闪。不出所料,每回乐逍遥如法施为,步望月身怀法器又必反应,砰然声响,将他震得晕头转向。
    “尻,他到底揣着啥的宝贝道具?”乐逍遥虽感奇怪,但怕缠夹不休,怎及耽思,急展玄神秘步,挟起粼儿飙入风里。纵是摆脱了那捕目所缠,但受此碍,决计无望再跟定丝毫线索。驰掠多时终无所遇,四周喧声已歇,一带巷区又归于漫漫昏暗雾帷之中。乐逍遥无奈之余,唯携粼儿跃返地面,免在屋顶上茫无目的游逛又遇旁枝杂节。
    行于夜巷寂檐间,乐逍遥闷闷不乐:“只道能追出些线索,被步望月一搅又抓瞎了。何时再有这般好机遇哦?”粼儿怎知他漫无尽头地要在茫茫屋海里欲往何处,从旁妙眼含惑,却不作声,免扰他所思。不觉走入死胡同,前有墙堵。乐逍遥忽咦:“糟了,怎么迷了路呢?”粼儿在旁忍俊不禁。当逍遥问她,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倘在山林迷途,她或能凭些慧忆领路寻返,然而入得城里,眼望千檐万宇,粼儿反觉莫名疏陌,随乐逍遥逛巷半宿,先已迷茫。
    乐逍遥只有出言安慰:“尻,还真不愧是‘迷踪道’!别怕有我,到天亮怎么也逛得出去……”他从来性情达观,因其开朗,纵有再扑朔迷离的乌云亦笼不到心头。粼儿倒不在乎何时寻得出路,只要在他身旁便感开心。她告知逍遥:“骠叔給了好多利是呢。”乐逍遥笑:“省省吧。除了开头和最后各一次,其余红包里都只有一文钱。”说着,果真抖出来看,几十帖红包里叮叮掉落铜钱。逍遥道:“看,每包利市各裹一文钱。”
    粼儿不知他儿时曾受过董骠此般小惠无数,是谙底细。她一边拾钱揣好,一边说道:“可是积少成多啊。”逍遥手拈一文钱,赌曰:“算一算咱运数。”抛出个去处,领粼儿滴溜溜转而奔往,不觉又陷更大一片雾海迷巷深处。
    两少年正彷徨无觅处,街东得答蹄响,有辆大车悠悠而过。因见车把式朝巷中缓鞭张望,乐逍遥喜道:“有车可搭。粼儿,快跟上!”到得跟前,朝那车把式掏银招呼:“老人家,麻烦送我倆一程。这是车马费……”老汉嘿呵一笑,停车枫径,问道:“哪儿去?”转脸之时,却教乐逍遥为之愣:“恁地眼熟噢!”
    那老汉抢着下车拜谢,曰:“少侠救命大恩,小老儿孙柳陌没齿难忘。”原来这便是当日乐逍遥在长武集“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蒋胜男伉俪的客栈曾救治的老汉孙柳陌,不意在此重遇,逍遥惟愣:“咦,孙大爷如何在此?”孙柳陌谢恩毕,说道:“是一位老朋友要小老儿到此迎候两位。夜里风寒,请二位上车说话。”逍遥愈奇:“谁派你来等我噢?”孙柳陌笑而不揭:“且先上车罢。要去哪儿,尽管吩咐无妨。”
    此样老江湖既不肯速揭底细,乐逍遥也自无奈,但惑:“谁能驱使这样老的老前辈来为我赶车哦,恁大面子……”受那老儿殷勤相邀,乃携粼儿登车坐定。两相交眸,都觉其中虽然存疑,孙柳陌似无恶意。乐逍遥忽猜一念:“记起来了,孙老头本是跟哪位‘超粉’美女做的一道?”待那老汉复返前位,乐逍遥问道:“可是沈姑娘的分教?”孙柳陌却装耳聋,不答而问:“小爷这是要到哪儿?”
    乐逍遥憋惑道:“我要回客栈。所谓‘仙客来’你知道怎生去罢?”孙老儿甩一记响鞭,啪一下脆的,“太知道了!”乐逍遥正朝粼儿眨眼悄告:“想是沈璎璎在前方等着骇咱……”斗闻鞭声依稀透着耳熟,他念忽转,另疑:“听听这鞭声……除了沈闺秀之外,莫非另有美女在前边等着‘炮’我?注意,这里用的是‘炮’字!”
    此念本未确切,但听粼儿从旁悄谓:“那位凌小姐的甩响鞭手法似曾受教自这老爷子。”乐逍遥脸皱起,不由越发惴惴:“咦噫……”
    他这路车搭得忐忑,纯因想着凌大小姐之故。殊不知凌钰筎此刻另有所忙,怎暇寻衅他?
    马车得答而过,街角一面窗子帘动复掩,隐遮两眸俏然。背后有语低问:“此是何处?”漆黑里窗边秀影晃返,脆声答:“老友记。”言声未落,又亮灯端之于手。她心中好笑:“原来只是马车过路,我平白吹灯未免显得怯些了!”深吸一口爽气,微挺丰胸,复仍往常豪概。耳聆夜街渐静,她心情犹未平定,低瞧手中半截断鞭余链,回思适才临敌之险,啧然道:“那些都是何路人马,恁地难却!其中有个黑衣喇嘛尤其了得,把我鞭子弄断了都!”
    “他叫摩多罗,”屋中静坐调息者低喟。“密宗第一高手!”
    凌钰筎瞪会儿俏眼,心想:“怪不得……盼他们别这么快追来此间。”大小姐从来趾高气扬,经此一波,锐气暗挫,只感懊恼:“原来世上还有本姑娘打发不了的高手!抽那么多鞭,没一记挨着他身,要没这男子护着我跑,还真得栽那儿了。你说这有多挫折……”屋中那人默坐一阵,说道:“姑娘鞭法了得,似合三家渊源。但那摩多罗所擅‘阿鼻剑’是玄门路数,普天之下无物可堪克制他如此高深的密宗之剑!”
    “‘阿鼻剑’我听家塾老师郑问提过,”凌钰筎正想到气沮处,听那中年男子赞她鞭法了得,不禁丰胸多挺些,豪气返还,矜道:“不枉姑娘肯帮你一同出生入死,你还真有两分眼光来着。”那中年人微笑:“你的鞭法自南往北,分别受益自三湘孙柳陌、齐鲁施小舍、塞北马英久,杂中存精,自成一概。稍加时日会有逾越三家的大成!”
    女侠丰胸倍挺,娇颊焕彩曰:“除了乐逍遥那坏蛋,可见天底下不乏大有眼光的人物!”那中年男子微讶:“已听姑娘提过几次此名,莫非……”凌钰筎啧然摇手,嗤之以鼻:“你不会知道他那等样小蚱蜢!”中年男子眼光精凛,说道:“我知道。”轮到大小姐讶:“咦,你……”
    中年男子微仰脸面,神返紫烟轩。籍借灯光所照,凌钰筎怔看他一会,皱眉道:“你……脸色很难看,中的什么毒?”既觉此人若不解毒,谅难撑过明后天,不禁心生恻隐,动念为其设法保命。中年男子低嘿道:“想是金三爷的‘鳐盐’和‘膨沙’合而加诸我身,若不解去,从明天起我便周身膨胀,日落即爆裂而死。”
    凌钰筎对毒学不甚了然,但于金三爷之名亦曾耳闻,当即矍然:“啊,是金山寺那老毒叟下的毒手……可还有救?”那中年男子蹙眉静聆风声,稍顷说道:“姑娘快走,想杀我的人转眼就到了!”语顿片刻,脸色凝重道:“这回追来的,不止一个摩多罗。”凌钰筎仿佛没有听见,仍问:“要怎么才能解你的毒?”
    那中年男子心下苦笑:“未见过这等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侠!”因虑多陪上一条命,乃郑重告之:“我的头号仇家是察罕、扩廓。来的必是无忧公子!”凌钰筎心中一怔,语转啧然:“连‘河西无忧’都来对付你,面子还挺大的。”那人冷哼道:“此是姑苏,想要我命的未必只有察罕家的人!姑娘不必无缘故留此陪我丧命……”凌钰筎不以为然:“说什么呢?你帮过我,我也会帮你。别以为女孩儿就不够哥们了!”干脆坐于那中年人跟前,没丝毫走意,两眸瞪定他。
    那中年男子心头微热,一时不知如何劝她离去。凌钰筎非是鲁莽脚色,静聆夜风所催杀机渐郁,此等肃煞生平未遇,凭她一己断难与抗,瞠会儿眼,有计较曰:“要不想个法子搬点儿援手救急?”那中年男子微笑道:“我也有援兵,只是来不及搬到此间。”凌钰筎蹙眉曰愕:“怎么来不及?”
    那中年男子又默稍顷,低语:“他们已把这家客栈包围。”凌钰筎乍吃一惊,察看毕又返,说道:“没这么快!他们最多封锁了左近的街道,尚未寻上门来。”中年男子点了点头,暗赞此女似疏实细,非比俗类。越发不忍见她陪己送死,再次劝说:“倘要搬援,你这时便去罢。莫耽……”凌钰筎冷哼:“敌人快到了,你还跟我说这些废话!”
    中年男子罕见此般性格冲法,难免一怔:“该说什么?”凌钰筎啧:“你快告诉我,怎么解毒?”中年男子因与金三爷深交,晓得其门徒所施恶毒伎俩的解方,沉吟道:“并非没有法子,只怕来不及……”凌钰筎怒道:“说这么多废话,当然赶不及啦!”那中年男子又給她训得一怔,涩然道:“好脾气!那得如此如此……”凌钰筎没等听完就去揪小二,催道:“拿个大水缸来,里边装满白酒,须烧至三分热,再煎些枫叶、滁菊、香料合入缸里,搬来此房……”小二哥咋舌难下:“你倆开了房要这么玩法?”
    “怎么玩?”一个白面书生按牌不揭,腆然含笑问庄。
    庄家是个结着单条长辫的白里透红少女,身着碎花蓝布衫,紧绷绷地束着腰带,一副利索样。乐逍遥望而兴嗟:“哇啊……”
    诗云:“停车坐爱枫林晚”。孙老汉车缓处,恰临繁街一面辉彩簇映的立地大牌——枫林阁。
    庄家垂眸看素手,底牌凝而未揭。俏生生的问:“公子要大还是小?”赌档里一堆汉子眼瞪庄家饱满的胸脯,围而起哄:“大!大!大……”逍遥从容取巾,粼儿瞥看他是否擦嘴,但见此郎却擤了一把秋涕,“噗咦”有声。
    那书生目不斜视,对峙中依仍彬彬有礼:“小生押‘小’。”庄家掠眼四周一张张热脸,嘴挂冷笑之意:“你们都跟着押‘小’是吗?”众汉纷道:“有大姐头撑着,大他又如何?”许多粗手攥银齐伸,按桌如丛。书生笑觑旁边一只迟疑未落的手,低问:“这位兄长到底是跟庄还是跟闲?”人堆里那汉憋脸挨着案坐,手移来移去拿不定,踌躇曰:“跟她‘咪咪’比,你那‘鸡鸡’是小嘛。”逍遥眼从抹涕巾下投,觑而乐:“有亮!”
    “那就亮啦!”庄家听见有人催叫亮牌,微一凝手,方要揭底儿,书生道:“说是对揭,庄家还未猜我大小。”旁边那汉抹额嘀咕:“读书人条鸡能有多大?”庄家酥手作势微抬,不待案边那厮凑眼看清何牌,啪的又按个严实。友谅抱憾:“光顾看她手了……”庄家水汪汪的眼噙笑:“看公子不是本地人,何必非来充大?”
    书生额亦有汗,只当未见四周五大三粗的许多汉子摩拳擦掌等着招呼他,强自定神道:“小生并无恶意,只盼大家能听我一言,赌博不好……”许多汉纷斥:“知道这哪儿吗?你再罗罗皂皂,莫怨大伙儿不敬孔夫子!”书生虽吃了吓,仍坚持道:“我知这是赌城,可还要劝大家……”逍遥明白了:“这个书生哥却是劝人别赌博来着,可他……”庄家亦笑眸撩之:“可你还赌?”
    书生正经道:“不这样,你们能让我到台边说话吗?”庄家瞥看他手边所押万银,便因念是大牯,她听了外间禀报,方肯卷帘出迎。见这书生迂腐中透着天真笃直,她笑:“让你赢了又怎样?”书生瞥陈友谅一眼,道:“在下若侥幸得胜,还盼姑娘答应收山,放大家另觅一条出路。”友谅啧:“你瞅我干甚?”书生:“你们有手有脚,谋生的路子多的是,何必沉迷此间,平白耗银伤财……”庄家瞪视曰:“官彩私彩,到处不是赌?我收手了,他们不会上别家么?”书生避其咄咄逼人之眼,道:“听闻此是城中大档,须从你做起。”
    众汉纷欲怒殴:“朝廷都鼓励人买彩奖,你这酸秀才敢来上门寻衅,找死?”庄家不怒自威的俏目所掠,各路汉不由自主地凝拳未发,怎知为其容色所摄,抑或别有因头?乐逍遥见孙柳陌停车于此,本是不解,待那老汉目寻赌档,听得其唤:“孙健,我那败家的儿哎!你又躲哪儿了……”旁边有应:“找孙健吗?你老是他什么人哪?”孙柳陌气呼呼道:“叫那小子出来,我是他老子!”乐逍遥早知孙老汉有个儿子忒没出息,昔于“三宝颜”已曾见识。此时方省:“原来孙大爷半路停车,是要顺便揪他那嗜赌之儿。怪不得先前一路脸色不好,赶车时还嘟嘟囔囔长吁短叹,孙健那小子忒不懂事,害他老爹如此呕气伤肝……”
    几条汉上来揪孙柳陌:“好哇,你是他爹?找你就对了,那小子连赌多日,欠一屁股债须找老子还!这叫‘子债父偿’……”孙柳陌啧:“你看这……须还多少文?”守场子的都笑:“蚊?蚊你就别提了,十万两赌银带来了吗?小子那条贱命全看你了,老丈!”孙柳陌晕道:“那得筹几年才偿得起?”看档儿的挥棍道:“没事儿,我们可以等。反正每天都揍你儿子一顿,直到把钱偿清了。”说着,揪一烂泥也似的小子出示,连孙柳陌见了都不认识,瞠:“这是谁?”看场子的:“孙健你都不认识?”孙柳陌几欲炸肺,躬背急咳。
    乐逍遥和粼儿都不忍,齐欲帮老汉抢儿,不料孙柳陌却呕着苦水阻拦:“赌场有赌场的规矩,也是江湖……要怪只好怪我这不争气的孽子!”乐逍遥涨粗脖道:“总……总得把人先接回来罢?”孙柳陌死死拦着他,低告:“这些赌场全是‘抠门’掌瓢子、亦即‘千王’刘聚下边人在看着。救人不能硬抢,否则后患没完没了,纠缠八辈子难得清静……总之,出来跑的,各有各的规矩,怎容打乱?”硬拦住乐逍遥,方才转望守档儿的那伙汉,央道:“可否宽待些日,容老朽回头筹足了钱来赎?”逍遥心想:“孙老汉在江湖也有名气呀,何必低三下气?”
    孙柳陌苦笑:“赌场无父子。他们可不管你是谁,到这儿谁敢不依规矩?再说……”所咽苦水更咸涩难倾,没好意思再往下明言,暗叹:“我于一品居风评榜排名十三,出来跑这些年所挣的几分老脸全給那败家儿子丢光了,令我抬不起头做人。屡屡出糗,全因他之故,唉!今番又得去求别人借钱偿债,少不了又要低三下气!”看场子的可不理他老泪纵横,见没带钱来,还纠了倆小的做张做势欲硬抢人,都怒:“王八蛋!敢招狗子来要挟咱?”乐逍遥与粼儿见状唯有取钱帮凑,但闻拳脚声响,孙健爬地呼天喊娘。
    书生见赌场打手又揪孙健当其父面“噼噼砰砰”招呼得火热,忙道:“莫要动粗!他欠多少找我偿……”庄家姑娘矜眸含笑:“你?你得扣这儿。”言毕催加三十万注,侧头觑书生,悠然道:“按规矩,跟不起庄,前边你押多少就都拿不回来了。”见那书生呆住,友谅皱着脸作哭相,却笑:“人财大气粗不是?”移手跟庄投注,坐离书生之旁。
    不料书生咬牙道:“跟!”友谅犹豫:“尻……”庄家微笑看书生随注,说道:“如此看来,公子也是大有身家的人。实令我不忍心叫令尊前来赎你呀!”友谅侧头听毕那书生低叫一声苦,他大声透底儿:“这钱是书生携来聘亲的老婆礼!”见庄家和众赌徒齐为一怔,友谅竖着拇指叹:“没等输,我就得夸他一声——光棍!”言毕把自己钱移远些,没敢挨那光棍,心道:“咱不能陪你一道儿光棍!这是我最后十两身家……”
    庄家俏脸微红,没瞧那书生,蹙眉道:“敬公子如此肯做光棍,我就押‘大’罢。”书生不必看自己手按的牌底儿,心已凉透:“不巧我这就是‘大’张儿的!筎妹,今生我……”友谅凑耳听了一下,皱起脸啧:“死到临头,你还惦念着人家‘乳味’啊?”拿眼悄投那庄家鼓膨之胸,耳听道:“开牌罢,公子。你的脸色已经告诉我了……”围桌众汉见那书生按牌不肯摊,都来硬掰,纷吆:“开!开!开……开你老母的苞!”
    书生兀自面如土色,随着最末一根手指也渐遭粗暴掰开,陡闻一声笑,有人落坐赌台旁,说道:“他老母没苞可开,要开就开她——”手按注银推向那庄家少女胸前,两只大眼一抬,瞪将入那明丽之眸。“大你!”
    噼噼砰砰数响,乐逍遥身后掼飞数十条汉,原本挨打的孙健得趁归返父畔。棚外尘埃未定,逍遥飒然收回风魔神腿,就势跷二郎,悠悠瞥看旁边那张瞠着的脸。“有亮,赢了这一注就有鲍鱼可吃噢。”
    友谅咧个嘴曰:“吃谁鲍鱼呀?”逍遥咬耳曰:“吃她——”友谅淫笑随觑:“可我瞅着她更像未开口的蚌!”庄家迎眸沉着:“你倆哪儿捞的?”逍遥问:“‘捞’指啥?”友:“问咱跑哪码头。”逍遥颔首:“我跑四海!”友随:“我跟他跑四海……”移注改跟乐逍遥押大,低告:“够朋友罢?”书生愕:“她的牌不是‘小’吗?刚才我好像看到……”乐逍遥悠然摇脚:“她那是故意‘阴’你来着……”友谅点评:“‘阴’字用的好,我就喜欢她的‘阴’……”逍遥信手掴之:“千王千手,打小我就听说。”庄家微凝矜笑:“那你还敢来斗身家性命?”逍遥点烟:“觉你胸大,我就押大。若你硬要承认自个胸小,那就开我小罢!”友谅忍笑道:“你诸多小动作有失自然,我觉你拿不了‘金鸡奖’。”逍遥抹鼻曰:“谁稀罕那?要拿就拿‘金马奖’!”友谅咯咯而笑:“那你还算有眼水!她再多金也不是鸡,听说是千王刘聚的马子……千金散尽还复来!”
    逍遥呕口苦水:“可我散过一次就没法再有这么多钱了!”手抓帕拭鼻时,露出一叠银票。友谅旁瞠:“哇……你有这么多钱?”
    庄家打量乐逍遥:“你把钱搁这儿了,用什么来赎人?”乐逍遥瞥孙家爷倆一眼,送以慰抚之意,还觑庄家俏目,吁烟圈儿曰:“我先赢你,再用你的钱来赎他。”话声未落,许多张凳子举于他头顶,众汉恼其无礼,纷愤欲击之。粼儿依逍遥先嘱,护着孙老汉爷倆,待援未及,逍遥顿陷乱凳所覆。
    凳丛中蓦有一铳速抵庄家光滑的额。众汉顿刹砸凳之势,陈友谅得意道:“不是要逼我铲庄吧?”心下却愁犯捣鼓:“尻,我这火器连着潮湿多日,别要紧时屙稀噢!”到此地步,唯盼众汉投鼠忌器,千万莫测他底线。飒一声响,两枚骰子越过人丛疾入,正中陈友谅手里火铳。
    陈友谅痛呼声中,火铳落绰右首角隅一只手上。那人握铳顶住陈友谅脑袋,自毡沿下低着脸说:“跑这儿扰人赌兴,我看你是欠轰来着!”陈友谅变色不动,忙瞥乐逍遥。但见他端坐于乱凳覆顶之下,神情自若。
    “花云,”那做庄的姑娘背对帐口一个握骰抛接的花袖少年,不动声色地盯着乐逍遥,说道:“愿赌服输,咱不能自坏规矩。”
    “漂亮!”乐逍遥心中正赞其手法,耳听陈友谅旁白:“那厮是江南第一神狙手,人称‘追日羿’花云的便是。素与北国‘天弓’颜射齐名!”乐逍遥心乍有念,毡帽下的铳敲打友谅后脑勺,沉声道:“捣鼓上门来了,不怕射你一脸?”作势要扳铳射击,友谅呼:“十年八年后又是光棍一条……”
    乐逍遥忙要来救,却被几口暗刀子从后腰裹挟,使难有异动。庄家秋波投盈,看他会否吓着。乐逍遥却无甚慌意,毕竟刀锋边缘游逛惯了,只叼烟还觑那对艳煞之眼,说道:“都半天了,你还不开牌?”庄家矜淡道:“你一直盯着我的手,叫我怎么开?”
    “老手开牌时有很多花样可玩,”乐逍遥随手拈起一张牌九,笑觑。
    庄家少女一下愣眼,忙看掌底,怎知瞬息之间,那张牌何以易手恁快?
    西垣下有人端坐呷茶,送声喟然:“十多年了!又见‘天下第一快手’……”庄家少女咬唇盯着乐逍遥手拈之牌,瞳间霎似风云激荡。闻声倍奇:“什么‘第一快手’?”不理旁边一片骚乱,乐逍遥凑头问庄:“报个名来先?”
    “大胆!”后边有手敲他脑袋,闻喝:“孟老大在此,由不得你嚣张!”逍遥转脖恼寻:“谁?哪个是孟老大……”后边群汉齐让条道,现出西垣下一个坐品清茗的叟。乐逍遥被他双目一瞪,不知何以生出一刹那的凉。稍定神问:“你是枫林阁的老大?”
    旁边有汉把大拇指朝向做庄少女,沉脸道:“她才是。”豁罗罗一番磕响,乐逍遥愕然转望时,见那坐庄少女只手绰一黑筒子,款款而摇,淡然觑他脸上吃惊之态,红唇微启:“我孟杰坐庄,还从没被人铲过。”原来这少女却有个如此男儿的名号,乐逍遥兀觉稀罕:“孟杰?”亦竖拇指反朝西垣,未等发问,茗叟道:“老朽聂邯。不敢请教小兄弟是否姓乐?”乐逍遥听了未觉怎样,孙柳陌、陈友谅等识得掌故的皆动容不已:“赌坛杀手‘鬼王聂’竟也在此!”
    那戴毡笠的汉子按陈友谅整张脸淹粥盆里,铳口杵头,冷哂:“拿支鸟枪就敢晃当晃当杀上枫林阁,老子叫你‘粥润发’!”友谅梗着脖硬抬起头,不顾满脸粥汁淋漓,挣扎着提醒乐逍遥当心:“哥们留神后边那老的,他是‘吟松阁’的坐馆,两阁联手,今儿咱吃不了兜着走啦……”后头那汉又按他脸陷粥里,殷曰:“尽量多吃些罢!”
    乐逍遥随手一拂,那戴毡汉跌个踉跄,撞入人堆里。他趁机拉开陈友谅,本无寻衅心,但闻品茗老叟出言点破他姓氏,不由怔而望之:“老先生怎知?”未获回答便觉人影扑返,势急若拼命,沙哑着嗓子喝骂:“瘸Bī!天可怜见,又教虾儿哥撞着你了……”陈友谅在旁兀自抹脸哀叹:“搞得满脸汁液淋漓,就好象惨遭颜射一般……”乐逍遥如脑后长眼,既感杀机倏至,稍未暇思,沉手将友谅按趴,蓦地回头,眉心顶着一根铳口。
    那戴毡汉红眼恨瞪,咬牙切齿道:“不认得你虾儿哥啦?我说过要缠你一辈子不得安宁……”乐逍遥自然印象深刻,认得此人便乃“水上人家”那一身狠劲的渔民,名唤游虾儿。他由而想起渔排往事,心乍黯痛,游虾儿攥铳抵额欲发,嘶声道:“舞阳哥、溶溶姊两笔血债,今儿就在这赌档结了罢!”
    庄家见状忙喝:“此是城里,由不得你造次!”游虾儿揪着乐逍遥,挺膝撞他肚腹,哭诉:“杰姐!溶溶姊就是被这賊……呜呜,被这賊操死了!”乐逍遥在铳口下啧曰:“看看你,哪有这事儿?”游虾儿唾一嘴浓痰喷脸,鼻不鼻眼不眼地嚷:“就是你就是你……”正要轰爆乐逍遥脑瓜子,庄家少女一颦眉间,棚帐北隅嗖嗖又有骰掷,从人丛间隙霎然掠射,仍似先前对付陈友谅般,欲先击落那根铳。
    不料游虾儿先自有备,左手吃痛丟铳,右手又接个正着,骂:“小脚色就非得避不开怎么地?尻,我虾儿哥人在这就有戏!”乐逍遥正擦脸间,游虾儿朝他急发一铳,却无半粒火星跑出来。虾儿怔:“咦?”究仍不甘,又试。友谅:“你拿的是我的友善之枪嘛。”嘴抵着桌上散牌,填口含混不清,游虾儿愣了一下已知端的,怒掷哑铳击乐逍遥头,骂:“狗Bī!”
    啪飒声脆,有道鞭影利索之极的穿将入棚,曳往人丛里一荡一甩,短铳叭地打回游虾儿嘴上,叫声苦,捧着血沫交淌的颌跑。那帮各操器械围胁之众未及瞧清怎么回事,便倒一地。乐逍遥顷间亦惊非小:“难道是凌……”待又觉套路虽同,手法却老辣得多。鞭影飕地回掠,收于孙柳陌的手,却改而抽打那小子孙健,爷倆仍没消停。
    乐逍遥乍眼看不到粼儿踪影,心神一乱,不觉被劲风旁牵,趋趄于西垣桌畔。那老叟搁杯,从袖内伸出一只右手以示。乐逍遥看到他掌削无指,虽是陈年旧创,入眸犹令心凛,但不知此叟出于何意。
    两道苍眉分撇两边,在他瞳间微颤。“鬼王”聂邯垂目看手,若有所思的道:“孟杰,可知你外公因何得能与‘千王’齐名、称霸赌坛?”乐逍遥乍怔,只听那坐庄少女道:“那是因为外公你有一只赌台上神出鬼没的手。”逍遥暗啧:“这是她外公?”鬼王聂微微颔首,随即摇头,叹惋:“不错。可是如今我已名不副实,可知何故?”那少女孟杰道:“因为姓乐的賊子比你手快,出千胜了外公。还……还逼你自废右手!”
    乐逍遥心头又怦,抬眼迎着那叟目光精射。聂邯抬着废了的手,上下打量这少年,怆然低喟:“赌场过客万千,我便因此故,最是记挂姓乐的。”逍遥嘴里发啧,除此无语。孟杰奇道:“可那姓乐的賊子早就死了。”语声微顿,又道:“若他尚在人世,我师父千王聚哥也不会放过他!”鬼王聂嘿然道:“他若活着,当然不会这等小。可我听说,他应该有后……”语毕,端杯递茶,朝乐逍遥咧着干瘪的嘴:“小朋友,我请你喝茶。”众人都瞠,因为鬼王聂从不请客。若得此位赌国尊长礼敬,江湖上必定引为奇谈。
    乐逍遥不卑不亢地谢却,未出所料,鬼王聂递手送杯,乍若从容徐缓,其实暗含内劲袭撞。似无别样动作,却悄封四下转寰余地。鬼王聂不动声色地将乐逍遥迫于非接不可的境地,纵是考较,倘若这少年稍有差失,必不免要吃大苦头,杯催内力剧撞胸口,轻则伤废筋脉,重则顷然毙命。乐逍遥不意又临生死攸关,未及动念应对,聂邯脸上挂笑微诡:“阎王请茶,无愧何惧?”
    此翁于风评榜并无排名,随手送杯却显一等一的内家修为。乐逍遥触其仇怨积深之目,心生怯意,决念先且退让一步。方要起身,那叟坐翘的二郎腿微摇,鞋尖悄抵于他右膝“鬼眼穴”。乐逍遥发觉失措已不及挽,又惊:“好腿法!”鬼王聂看他屈踣一腿于地,含笑递杯道:“鬼无踪,神无测。你有快手,我有鬼脚!”
    乐逍遥腿麻难支,一惊未了,蓦然杯至颔下。此叟手法精妙难状,乐逍遥一时怎知如何对应,又慌于粼儿不见,心跳促急:“尻,不想在此要爆大钁……”眼前杯影花幻万千,虚实莫测,只觉潜劲倍临,倘应失措,难免要废于此地。聂邯看他已然穷极乖蹇,两条倒撇的苍眉愈垂,嘿然道:“你的快手还欠火候……”
    乐逍遥气窒关头,忽尔自省:“这就有如当初在水家渔排上面临何子壑攥蛋打拳的逼局!”由而生应,晃掌截腕,恍似锦瑟当日施为。聂邯乍交一掌,杯已易手,只吃一惊:“隐然是天山渊源!”乐逍遥端杯暗汗:“不错,正是缥缈峰的‘相濡以沫’……”奉茶未稳,杯又滴溜溜转返聂邯之手,鬼王肘压乐逍遥臂弯,使麻半肩,端坐自若的道:“姜是老的辣。”
    话声未落,杯又易手。鬼王聂眼为劲风所掠,一时迷乱难睁。乐逍遥改以另掌抄截将落之杯,暗称侥:“我以弱胜强已经惯了!”四下里飒有十数条腿纷蹬而至,欲趁乐逍遥未及起身,将他踹趴。怎当乐逍遥一双出神入化的手挥洒撩捺,捧杯稳稳当当、招架从从容容,噼噼砰砰一通绕场砸响,群汉掼摔。
    孟杰在赌台旁支腮瞥瞧,不免惊其年纪轻轻竟具恁般宗师气派。鬼王聂低瞅衣襟半开,稍思适才这少年掠爪虚晃、取围魏救赵之法,倏尔夺杯的上等家数,心有所怦,苍眉抖动的道:“呵,八荒奔龙手!你是似弱实强……”乐逍遥模仿粼儿玩瓮的手段,单伸一臂于旁,平平稳稳地托着杯底,起而环顾,见一干看场子的已无胆欺近十步范围,他说道:“今儿到此为止了罢?”
    聂邯本是要试探此人与仇家是何瓜葛,待经考较,这少年连露两手上乘武学非仅使他叹为观止,更与仇家妙攫探囊的手法非似。他怎知何故,瞪视乐逍遥,心想:“已探两遭,都未试出乐家手法,大概八百龙与缥缈峰的传人也该练得出这等快手,非独乐仙风后人所能。”心下虽尚未甘,但惮:“不论八百龙还是茗花流,都不是我们惹得起的!”
    乐逍遥唤粼儿未闻答应,心中正慌,臂肘倏遭轻碰悄然,转脖瞧时,杯又易手,绰在坐庄少女白里透红的掌间。孟杰拈着杯说:“赌场的规矩,是不由你要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乐逍遥无心应酬,蹙眉道:“你的牌給我猜着了。众目睽睽,由不得庄家耍赖。”孟杰垂眸看杯,呷了一口绿茶,咂唇道:“可我也猜着了那位公子的牌。就是两边对扯了!”乐逍遥记挂别处,怎耐烦耽误:“扯平最好。”孟杰嘴形微笑即敛,旋手玩杯,头没抬的说:“既然扯平,那么该扣的人和注银我还一样留着。爷请自便!”乐逍遥一听那书生同孙健仍有麻烦,顿急:“尻,你……想怎地?”
    孟杰红了脸蛋作嗔:“拜托,说话斯文点!”乐逍遥上身低入桌台底,庄家正愕而寻之,旋即他又直起身立返眼帘,拎一只纤款红木屐扔桌上,说道:“姑娘穿着拖鞋出来跑,还要客人扮斯文?”陈友谅闻言忙低下头往台底窥瞧,陡挨脚丫踢于那张好奇的脸上,叫苦:“哎呀,她怎么不踢你呀……”
    孟杰假装没看见那只屐搁赌坛上公然摆着,强撑道:“废话少说,要不你还得再和我赌一把大小。省得别人说我做庄的不給你机会……”乐逍遥皱起眉道:“你給我啥机会?”友谅捧着鼻道:“别跟她赌摇骰,此间谁不知她摇骰一流?”少女拈盅朝乐逍遥摇晃以示,侧了头道:“由不得你。”鬼王聂从旁点颔,撇着白眉半闭眼,暗赞:“聪明!这么一来,他若想赢,谁家的快手都藏不住……”
    乐逍遥无奈唯有奉陪,心想:“帮人帮到底。倘若一味用强的,诚如孙大爷所虑,他爷俩和那书生走得一时,未必安宁得一世。毕竟这些帮派在当地势大根深……”那少女孟杰从旁瞥看,怎知他烦恼为何,她明眸往乐逍遥脸上一转,拈盅说道:“跑四海的……”逍遥一怔才知她以此相称,面孔微侧,听那少女说道:“看你风尘仆仆,想是初来乍到……”逍遥寻视不见粼儿纤影,急:“哪来这许多废话!一把判大小,痛快点儿。”
    “加注,”待从者往桌上押宝毕,孟杰说:“你们的赌本好象不太够哎。”乐逍遥自亦晓得,低哼一声:“那要怎地?命有一条……”孟杰作个笑容即敛,侧头觑他神色是否渐渐沉不住气,说道:“赌命么?”乐逍遥心头一凛,耳听得四周哗然,当鬼王聂沉声发话时,旁人又即鸦雀无声。“只要留下一只手。”
    乐逍遥乍皱眉头,孟杰道他怕了,笑涡又呈:“好象你身上就只这双手抵得我满桌的本钱。”乐逍遥啧曰:“老的说要一只手,到小嘴里怎么改成双啦?”孟杰悄手伸到桌下挠了挠脚,侧着头觑他神情,又給个矫笑的嘴形,道:“两只手都没了,你以后会不会规矩些?”乐逍遥听出语中狠决意,暗怵:“她这是玩真的?莫非因为我刚才拿了她的鞋,所以……”
    “所以多要你一只不规矩的爪子!”孟杰按盅投眸,目中已无笑意。
    乐逍遥将双手搁桌,说道:“痛快点,拿去罢。”陈友谅不安道:“不是真的要赌双手吧?”逍遥回觑于他,送个迫于无奈的眼神。只听孟杰哂然道:“便是要跟你赌手,姑娘的手也搁在这儿,看你有没本事拿去!”乐逍遥看她煞有介事,不由好笑:“要你手干啥?”友谅揉着鼻嘀咕:“不如砍她蹄,因为刚才她从台底踹我一下……”逍遥笑觑:“你真想要?”
    他俩越是旁若无人一般,旁边的人就越发沉不住气。友谅刚拿起乐逍遥搁桌的那块抹涕巾往自个脸上擦拭,便觉灯影一晃,帐缝间隙飞骰疾入,单凭这般细微风声,已知花云再次出手。友谅惊而拽乐逍遥往身前一挡,但出所料,骰子半空便給孟杰伸盅截而摇之,随她素手晃摆,发出碌碌声响。
    乐逍遥按着陈友谅揍,嗟曰:“有亮这个人哪……”只觉人性之变化复杂,莫过于此辈。笃一声响,骰子连盅磕落于台上。孟杰单手按定盅底,目光投瞪乐逍遥面孔,悠然问:“大还是小?”众人都望乐逍遥,大都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气,仅那鬼王聂端然如故,眼神愈沉。逍遥叹:“妞你火候还欠了点儿,我赌你没点可露。”
    众皆错愕难解,一时乱眼纷凑。孟杰心下冷笑,揭盅一看,里边三颗骰子依然,却都无点可示。友谅伸着头道:“怎么不露点哦?”孟杰眼光顿变,怔然不解:“骰子怎么没点?”乐逍遥微給个笑容,虽是个随和的眼神,使她忽觉触电也似,直熨得颊热。逍遥想:“我給她这么友好的眼神儿,希望能有助于化解‘暴戾’之气……”
    聂邯沉脸注目于那三粒骰子,低哼道:“阿杰,比手快仍然是乐家第一!”那少女若有所悟:“外公似乎看出那小子捣了鬼。”眸转乐逍遥脸上,只觉云中雾里,教人实难窥透。乐逍遥心想:“原来我爹跟他们打过交道,不晓得当年是个什么情形?”因触身世,一时心系于此,待又记起粼儿,急虑陡返。
    聂邯凝视赌台上那双看似寻寻常常的手,面筋微颤的道:“但连乐仙风当年也没有这份霎间抹去三粒飞骰所印点数的内力!”他已看出这少年的手不仅其快无痕,而且强劲难当,一时心头震荡,往事新恨如潮涌。
    原来乐逍遥适才只一扬手,不动声色地抄骰抹指,复让孟杰伸盅接去。她隐隐猜往此节,只难相信神速若此。惊沮之余,想到要削手以偿,眼光难抑骇色。其实乐逍遥无意赶绝,暗觉父亲当年逼得聂邯断手赌台,做得未免稍过了些。他取回自己押的注银,说道:“好了好了,大家的手都保下先。没事我就先带着人走啦,书生哥还有孙老汉的儿子……”友谅一边趁机往台上抓别人的钱揣兜,一边说:“还有我,别漏了在这儿。”
    孟杰蹙眉问:“不要我的手去?”乐逍遥眼寻别处,心不在焉的道:“留着做女红罢。”孟杰突然绰刀砍向自己的手,顿教他吃惊非小,忙截刀拦下,啧然道:“都说不要,你砍来給谁?”孟杰噙泪还瞪于他,面色苍白的道:“你赢了就是你的!”乐逍遥不意如此,怔一怔,苦起脸,随即又用眼神熨之,电了曰:“穿回鞋,家去睡个觉,手先帮我留着,不急砍下来。”孟杰咬唇道:“可它已经不属于我。”逍遥扁个嘴做无奈状,又放电曰:“别这样……要不你先拿去用着,等我要时你再放弃它。”眨个眼,相信已熨得妥贴,转身欲行。心中好笑:“你倔啥?知道你也舍不得砍自个手……”
    一步未迈定,背后劲风忽猎。鬼王聂仇眸迫至,凛声道:“别走!”乐逍遥应接未及,掌力骤地撞到后畔,不意有影旁掠,插于中间。聂邯生生刹掌,变色道:“阿杰,你……”孟杰装作若无些异,说道:“外公,咱不能自坏场子规矩。”
    乐逍遥与她背梁相对,并不回头,低留一语:“照顾好你外公。”孟杰聆听背后脚步声远,想回望一眼,面对聂邯那双怒目,终是未动。
    孙柳陌追失儿踪,拎鞭恨恨而回,乐逍遥迎头就问:“我伴儿和那书生哥呢?”孙柳陌瞠而省起,忙欲帮他寻时,友谅凑曰:“怎么不问我呢?”逍遥恼道:“你好端端在这儿,有啥好问的?”友谅从旁边小摊买包子嚼着说:“问我就知端的。”逍遥走几步回觑:“你知?”友谅嘴塞包子,含糊告之曰:“刚才你把我这么按趴桌上,不巧脸朝外头,见那读书人说是去扫别的场子,刚到棚外街口便給一伙人揪翻暴打,于是你的妞儿见了要救,结果呢……”乐逍遥耐着性子待他咽下那沱包子,催问下文:“结果呢?”友谅咽了包子,才说:“结果你又按我一次,把我脸压转里头去了,结果就是这样。”
    乐逍遥急往陈友谅指点的方向寻找,赌档里仍有人忍不住操家生冲出纠缠旧债,飕飕啸响,孙柳陌抡鞭击地,荡激大道劲尘,将鬼王聂的手下人隔了开去。
    鬼王聂沉脸望定乐逍遥背影,说道:“这事没完。”乐逍遥先有所料,倒无动容,心道:“我也会来找你。”此时唯有揣起打听生父往事之思,先找粼儿要紧。
    街头北角檐下有张脸笼于青布大氅之内,上下裹得严实,仿佛两河流域的穆斯林。仅露一双深沉之目盯着乐逍遥满巷乱寻的身影,默声不发。乐逍遥并未留意檐下此影,兀自心慌,忽听一语森然:“前街转左。”他蓦然回顾,才见有个躯影直挺挺地立在道旁檐影下。斗然之间睹此装束,教他难免一怔,犹未暇顾,前边果然遥遥传来打斗声。
    他沿着“前街转左”的指点展开轻功飞也似地觅往,友谅和孙柳陌都跟不上,怎知乐逍遥急驰何处?
    噼砰声动,乐逍遥乍转个弯儿,迎面便遇一个蒙面人跌撞而来。被他提脚往后腰一承,又打着筋斗掼返,经乐逍遥所拨,回势愈急。巷里一个被围的少女不由“哎呀”微声称讶,只道此人兀难打发,素手再挥,可怜那蒙面人又挨一下,倒撞数十尺外。乐逍遥边奔边转头望顾,没留神同一人撞个满怀,闻嗟:“阿也!子曰……”
    乐逍遥认得是那扫赌的书生,显刚吃过苦头,鼻青脸肿,眼黑半边。两人未暇从容厮见,蓦然有一个火盆呼簌飞来,其势堪恶。乐逍遥信手本要拨开,中途见其迅猛难当,忙改念头,推开那书生,摆腰低头,滑溜溜地从火盆底下旋踵巧避。耳听得有人低叫:“逍遥哥哥当心……”知是粼儿在此,他虽处猝未及判的险境,紧绷的心弦反自松弛。
    没等他直起腰,眼前火屑激洒,顿时满巷星闪琳琅。
    “有人来了,莫迟耽!”他正旋身避刃未定,只听一人哼道:“今儿只打发那秀才。”乐逍遥未及闹明何故厮斗激烈,耳际风声骤急,有一道腿影飞蹬那靠墙促喘的书生。如此剧猛腿劲,倘挨照胸踹个满怀,纵连内家高手也难吃受,况那文弱书生?乐逍遥看出险恶,怎遑多思,急发一记风魔神腿打横里干涉。
    啪声激响,两人各自震个趋趄,彼此暗叫了得。乐逍遥尤其纳闷:“先前疑是开赌场的打手在外堵人找碴儿,但怎这般了得?”未待立稳,斜刺里游刃走梭,激芒霆幻。他伸手拽那书生未及,险遭刮裂手臂,知陷遏锋所缠,眼看那书生性命难侥,但见一只素手妙探轻拈,拎着那书生衣领,拽出刃圈骤拢的险地。
    “打发不了?”又闻一语冷哼,乐逍遥脑后破风声又急。怎暇转望,晃手使个家传妙着,堪堪抢在三支火把掷中他和粼儿、书生之际抄截于握。夜幕下的人见其单手绰三支火把,均觉眼光炽然,不知谁喝一声彩:“好手段!”
    乐逍遥心中暖和:“可见……”念未转揭,忽有一扇剑芒从中劈落,势道刚烈之极,豁然裂地呈沟,砖石四迸。逍遥抽剑应接失暇,不得不与粼儿分跳两旁,堪堪避过重剑摧击。步未停定,忙先看她护着那书生有无闪失,投眼时却吃一惊。“好多剑!”
    一大丛长剑辉闪寒光,环绕成围,指着粼儿和那书生。瞬间逼绝她的转寰周旋余地,足见剑阵其威。乐逍遥心头憋惑愈甚:“看赌场的如何请得动这许多高手来‘修理’一书生?”
    敌手既已告困,黑暗里有人低语自得:“小男小女,不关你们的事儿。”乐逍遥背脊悄抵一刃之梢,其寒剔透。他不由皱起脸道:“那……关谁的事儿?”数只手将火把互相交绰,有意乱目使眩。火光之间有人压着声低语道:“只要留下那书生一只手一只脚!”乐逍遥心乍一紧,书生在粼儿纤身掩护之下不禁叫苦:“我寄斋一向与人为善并且劝人从善,何来此祸哦?该不是认错了人罢,子有云……”
    耳听得街巷有人拖剑摩地,其声沉沉。乐逍遥暗冒乱汗之余,因感不敌,唯有好言为那文人解围曰:“对呀对对……这种人一贯叫好又叫座,没事就去劝妓女从良,子曰他最斯文。随便打一顿就算了嘛,何必非要赶绝噢?”背后有语在剑光中寒哂:“找的便是吕寄斋!”因觉杀气愈凛,书生倒吸凉气,强定神曰:“有没搞错哇?我本名谓吕惠玩……”剑丛有语截然打断申辩:“字寄斋,来自大都,官宦人家。半年前高中,皇榜排第三。没错罢?”
    书生未觉乐逍遥朝他使眼色暗示勿认,点头自承:“然。”逍遥唯叹:“人材难得,大家且放过他罢?”背后刃刮衣衫,先給他多透几抹凉。有语冷哼:“令尊名唤吕壮阳,你母闺名姚妆鲜,也没错罢?”逍遥愕曰:“不对吧?我爹不叫壮阳、娘也没尝鲜……”背后有人卯他头,笃的一响。那人哼道:“找的便是大都吕生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