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时无英雄(下)
作品:《仙剑奇情》 乐逍遥回脸朝他几个眨过调皮眼,才对那道人还揖曰:“小可乐逍遥,暂代范叔掌舵。途中因故耽误时日,劳杜老板久候。会不会罚钱哦?”粼儿从郑向虫手里接过米宝宝,抱着小家伙在旁欢然抚摸,听乐逍遥前边几句说得还像个船老大,末处却又显出孩子气来。非仅她嘴抿微笑浅涡,连那杜道人亦忍俊不禁,曰:“乐逍遥?端的好名字!”逍遥乐:“好么?许多旅馆派发給路人的徕客单子就叫什么‘杭州乐逍遥’、‘台州乐逍遥’,其实俗气得紧!”转个脸问:“粼儿呵?”粼儿摇头,“没啊,我觉得很好。”逍遥批曰:“之所以你觉得好,是因为你自个的名字不比我来得亲切之故。”冯小缸以皱扇掩嘴,忍不住歪头挨至乐逍遥耳畔,低谓:“哥啊,我在城里见有娼院门口招牌上写了你名字——双凤戏蛟乐逍遥、春宵每夜乐逍遥。”逍遥瞠:“没吧?”国珍亦来背对着他脊梁,悄告:“我也见过一家暗窑——‘波后乐逍遥’。”
只道他难免要糗,哪料逍遥面不改色曰:“居然有这么多窑子繁荣‘娼’盛,等大家染了疾,都别忘了来我‘乐逍遥医馆’开药除疮哦。这年头做大夫才赚得乐呵呢!”
“世风日下便是这般,”杜遵道微甩拂尘掸落肩沾枯叶,掩去眼中痛憎之色,随即端容望定这等小的船老大,稽首曰:“虽然多等了几日,船货周全无失便好。逍遥爷可否引我前往货舱一验?”逍遥转视粼儿,心想:“瞅我多粗心!居然从头到尾未曾仔细察看货物,这老道可不是羊牯。耽他多日已教烦恼,别又給他挑出毛病才好……”杜遵道皱眉而觑,觉他似显踌躇,乃问:“有何不便?”
“没啥不便,”乐逍遥话刚脱口,无意中瞥见方国珍挤眉弄眼,他念动于顷:“我这船老大当得马虎,哪知怎么个验货交割,好在方国珍、郑向虫这行里混惯的,比我熟知船行规矩。”方国珍得他眼色眨还,便即会心,挺着肚恢复昔日船老大威严,哼:“我来搞定。”杜遵道:“范老板可是白纸黑字,与我立有契约在先。须得验明丝毫无差,余款才可按数給付。”言迄取出字契,拈在手里展纸以示。
乐逍遥、方国珍等几颗形状各迥的头凑过来看约文,都觉寻常。逍遥丢了吃光果子的糖棒儿,不明何以心仍疙瘩,趁方国珍同货主掰规掏矩,转头悄问粼儿:“那么大的货舱里都装了啥?不光缎吧?”粼儿于此早惑,亦曾进舱看过,答曰:“一箱一箱的全是红缎布。没别的物事。”逍遥与她对视一眼,心念霎若相通:“再好的绸缎本地也买得到,为何煞费周折从外边运货进城?”虽然存疑,但这一路并无歹人打他们船货的歪主意,想也不算甚么大不了的物事。
乐逍遥忽省道:“单据写明不是在这儿交货。”杜遵道看这伙人都似生手,所言验货,实出于不放心。听了此言,微展眉宇,笑谓:“本来难免担心范老板所托非人,恁想小兄弟还不含糊。”乐逍遥不解:“何意?”随手往粼儿所捏的糖葫芦棒掰枚果塞入嘴里。杜遵道张口欲言,眼光触及乐逍遥袖口所露“寒玉鸾”,霎间目为之眩,随即微愕。犹未转念,又闻左近马蹄声起,众皆转首眺望,只见柳林尘扬,隐约晃动官军旗帜。
杜遵道眼光微变,嘴角悄泛冷笑之意,说道:“很好。那就按原定的地儿交货罢!在下有事先行一步……”乐逍遥转回脸孔:“听说那地儿不好找哦。”杜遵道眼望渐近之尘,微一沉吟,曰:“是这么回事儿。老范也没去过我的货仓,要不这样……你们先进城,入住‘仙客来’。回头我去找你。”逍遥思犹未决,冯小缸沉声插嘴:“那地儿太贵了,等闲哪住得起?”乐逍遥不谙城里情形,怔问:“随便住一宿多少钱?”小缸抬扇遮嘴,悄告:“此乃全城最耗银子的地方,搞不好连货款都搭进去。”
杜遵道听了嘀咕声,淡然曰:“你们只管去住,我来结帐。当犒劳几位小爷罢!”小缸眨巴眼:“我没听错吧?”杜遵道拂衫曰:“没听错。但,须得把货給我看好了,到了这里可不比路上,莫要临门拉稀噢!”方国珍沉脸哼道:“咱吃烂鱼都没屙过稠的!”说话间,林荫官道蹄声愈密,宛然急雨骤至。
郑向虫蹲树上说:“来的是李思齐的军队。听说这一带驻防兵新近都换成了他的人!”乐逍遥知他望见了旗号,心想:“李思齐似乎不难说话。但……”思及傲霜曾有密令,眉关稍展又紧。冯小缸却无忧虑,仰望树上蹲着的身影,冷哼:“下来下来,你是干什么的?”郑向虫蹲枝杈间说道:“我?卖对子春联地!”冯小缸挠腮:“这就难怪了……喂,先前你那长不拉几的上联,听着都头大,叫人怎么接?”
乐逍遥无意间瞥见杜遵道的手悄抬胸前,似凝焰火形状,与邓愈目光相交,同是一般手势。两人彼此点头,未等旁边的看明,又垂手移目,故作不识。逍遥暗感疑惑,杜遵道朝他淡淡一笑,转身自去,逸然入林。却吟:“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烬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怆然吟哦犹萦,影踪已杳如云鹤。郑向虫在枝头咋舌难下:“下联給他对出来了!”乐逍遥望柳丛幽处,心想:“这人似乎不那么简单!”由此而思范老板这桩看似寻常的买卖,隐然又不那么寻常。
“跪下!”一伙元兵吆喝着过来推搡人,乐逍遥屹然不动,轩眉道:“我为啥跪你?”一卒子手按他胸,推不动分毫,陡觉力道回撞,自个反跌丈外。逍遥乐:“給个理由先。”邓愈辈惮官军势大,不由纷纷跪伏道边,暗恨:“等日后咱得了势,越发的折腾回你们!”但见逍遥、粼儿仍如鹤立鸡群,面对纷拥而至的官军,依然神态寻常。方国珍第一个跳起来,随即冯小缸改跪为躬,叹:“一拜君父,二拜高堂。咱该拜谁心中有谱,总归是没他们在内!”邓愈一想甚然,也慢悠悠立起,说道:“給吓得都忘了有谱没谱。”
乐逍遥的区别在于,即使永不得势,该站的时候他决不跪下。有个兵看这伙桀骜不驯,作势拔刀便来吓唬,当胸却被推个踉跄,郑向虫骂:“狗日的!班威你小子别以为我不认识你,家里跟孙子似地,到这儿倒抖擞起来了?”那兵乍要发作,待把跌歪的帽子戴正,看清那张爆炒猪肝也似的脸,顿时怔住,刀缩回鞘,窘道:“老娘舅,你怎么在这儿?”郑向虫掴:“回头我跟你娘说去。当个小卒子就抖起了,要老百姓跪你?你谁呀你?忘本的狗东西!”冯小缸摇扇拂那兵鼻头,深沉的道:“就是。瞅他那样儿……仗的谁势?”
众卒围上来本是要摆威风,不意见那小头目班威抖擞不成,反挨家训,兵们愕然之余,都觉好笑。郑向虫指一个个卒子骂道:“回家问你娘去!吃谁的穿谁的?谁把你们这些官官兵兵养得白白胖胖跟人似的,到头来咱跟前逞啥能?亏得养了你们一个个,还要咱拜你?忒不要脸!”冯小缸伸扇戳班威闪闪缩缩的脸,深沉的道:“尤其是你!”
邓愈过来劝解:“算了算了,咱玩不过他们这样儿的。这会儿不作声,回头该摸到咱家门堵咱了……”冯小缸瞪眼道:“我会怕了这群鼠夜里来掏咱窝不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还就告诉你了,我叫王溯。家住二尾子胡同西院北边那屋……”
官兵赶紧把姓名住址偷偷记下,以便来日奔家里掏人。班威本是带队小头儿,但挨母舅一通家训,元气未复,有劲也没法抖。众卒与邓愈分别把那甥舅倆劝开,有个大块头兵擦去满脸尴尬,正色道:“好了好了,大家守法些!别給脸不要脸噢……”说着,拿出一张黄榜,指着上边一个賊眉鼠眼、倆腮各扪一膏布的像,问:“据报最近有个坏人时常出没于左近,专毒老百姓,有没见过他?”
乐逍遥一听,以为是那卖药的耗子强。冯小缸伸扇戳着榜纸念曰:“缉拿妖人杜遵道,举报有赏……”逍遥、粼儿对视而怔。小缸瞪着兵,啧:“是坏。”兵问:“到底有没见过?”逍遥朝冯郑诸人眨过眼,笑:“画像上这位有谁见过?”冯小缸们纷纷摇头,实话实说:“真就没见过这等样的。”
元兵收起榜文,冯小缸凑过来问:“这些像是不是都找蔡痔中画的呀?”兵:“错!我们找丁聪。”冯小缸递名刺儿,低声曰:“其实我以前給戏园子画布景,尤精绘制各种脸谱……”元兵义正词严:“我们从不提倡把反派脸谱化!”
逍遥只道这闹剧告结,忽听方国珍斥:“下来下来!你们偷偷登船干啥勾当……”元兵推他,按刀凛喝:“谁敢阻差封船,衙门里说话!”乐逍遥方吃一惊,转面但见许多元兵沿河岸一字排开,不准方郑等人靠近,另有数叶小艇绕着大船转悠,有官兵拿着封条、锚锁欲有所为。他暗暗叫苦:“多半是那杜老道的货有问题,却惹来官兵查封我船。怎生是好?”
正感无措,忽见前边官兵簇拥一将巡至。乐逍遥一眼认出,顿忘别的,抢上前去,众兵纷纷挺戈把他围定。粼儿连忙把狗递冯小缸端着,急欲去援乐逍遥。但见那郎儿浑若未睹身畔密密层层的枪矛,只朝那将领施礼道:“李大人!小民乐逍遥,有事相禀……”将领眼望大船,吩咐从者:“好生搜搜,看有没有违禁货物。”乐逍遥见他不理不睬,心中纳闷:“李思齐怎么装作不认识我似地?难道这么健忘……”为保船货无失,唯欲据理力争,即便因而身陷囹圄,势出所迫,也置诸脑后。众卒按他肩背,他并不反抗,只盯着李思齐,急道:“李大人,那天尹六侠曾带小民到傲军大营,咱们一块儿看过艳舞的,你再想想……”
李思齐眉头微皱,不待他多说,右手微抬,做个“止声”手势。眼光始终没转到乐逍遥身上,待教部属各去布防之后,方问:“这船谁的?”乐逍遥答道:“我是舵头儿,不关他人的事儿。李大人,可还记得那天咱在傲营见过面……”李思齐打断他话,淡然道:“既是船主,领我上去看看。其他人留在这儿候着。”言罢,不等乐逍遥答应,率先便行。
乐逍遥怎知此将葫芦里闷何药,既见李思齐已踏上船板桥,只好揣着忐忑心情,硬起头皮登船奉陪。经过方邓诸人身边,因虑万一生出冲突,越难收场,他悄使眼色,示意稍安毋躁,邓愈等会意点头,唯方国珍愤愤不平:“怎么我搭哪船就封哪船啊?最近哪神瞅我来劲啦……”
粼儿自然非随不可,两旁官军待乐逍遥登舟,本想拦阻他身后之人,但当这少女冉然而过,全都顷间惊艳忘动,刀戈乍抬皆落。
李思齐回眼凛扫部属,众兵一反常态,仿佛没看见他投来责怪的目光。乐逍遥未觉粼儿悄随在后,心下徒有纳闷:“李思齐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分明是认得我,怎么又装作陌生一般?”抬眼望去,只见李思齐两手搁舷栏上,待他脚踩甲板的步音渐近,忽道:“把那小妞的鞋脱一只給我。”乐逍遥闻言才知粼儿在后,皱脸道:“不要玩她了吧?”李思齐脸面未转的道:“我要玩你。”乐逍遥一怔:“怎么个玩法?”因感好奇,究是忍不住快手抄粼儿一足,脱了鞋递給李思齐。粼儿红着脸推他,但也好奇,不晓得自家郎何故如此相待?
李思齐拿着粼儿的鞋,脸仍未转,冷然道:“头摆正,别躲。”说完扬手掷鞋,朝乐逍遥脸上投来,劲风簌响,如发暗器。不出所料,乐逍遥自然而然摆头转脖,岂让鞋打着?粼儿“哎哟”一声低叫,忙到舷边低头寻觑水面,只道鞋子不免飞落河里。乐逍遥把脸转回,嘴叼着鞋,大眼骨碌碌转。
李思齐瞪着他,冷哼道:“就料到你小子会躲!”逍遥把鞋递还粼儿,大眼回瞪那将,说道:“就知道你小气。其实那天小甜甜扔鞋的时候,我……”李思齐截然道:“你明知我在背后,却故意害我出糗。”逍遥回想那日之事,忍笑道:“那又怎地?”李思齐哼一声,负手进舱。背朝乐逍遥时,脸上紧绷不住笑容,自晓那日出糗,实乃喝多之故。
逍遥跟随入内,见李将军大刀金马坐于舵主座椅,搁一袋酒囊于桌,头也不抬地吩咐:“拿两只杯来。”逍遥取杯坐到李思齐对面,侧着头看他斟酒。李思齐低声道:“外头那妞儿不错,谁家的?”倒酒齐杯,拈放乐逍遥跟前。逍遥嘴朝门外嚷声:“粼儿,炒些花生来。”粼儿去了后梢,他才回答那将:“我家的。可以吧?”李思齐拿眼角儿目送那袭纤影离去,侧了头啧:“小子身边美女还挺不少!她是你家什么亲属?”逍遥:“我妹子。”思齐急:“若是亲妹子,还不快給我倆介绍介绍?”逍遥冷哼:“你不是欣赏小甜甜吗?找她得了……”思齐叹:“人那是帅爷心头宝,道我活腻了?”逍遥笑:“瞅你就是活腻了。敢跟我单对单!你惨了你……”说完,拿杯与李将军对撞。“干!”
碰过三杯,李思齐已是溅了满脸酒水,皱眉道:“你别这么用力撞我杯子。须知鸡蛋终究碰不过石头!”既然他话里有话,乐逍遥也不含糊:“我要怕就不会当众挑上你李将军。刚才怎么装不识得我,发虚了?”李思齐沉着脸看他斟酒满杯,说道:“毕竟相识一场,又碍于蜀山尹六侠的渊源,我是不想你有麻烦。”逍遥稳推杯子移回对面桌沿,飒然停稳,并不落坠,齐杯滴酒未洒。他说:“你到这儿搜舱封船,我已经有了麻烦。”
李思齐凝杯不饮,蹙眉稍刻方叹:“我指的不是这个。”乐逍遥猜到几分,面仍如常:“李将军适才是想帮我掩……”思齐截口道:“没什么可掩的,很多人都知道你与傲家的事儿。”拈杯一饮而尽,粗着脖又瞪乐逍遥一阵,仿佛看到一个将死之人,目露恻然之色,低声道:“我的部属里也有傲家的耳目。”
此非乐逍遥所能想象。迎着李思齐凝视的目光,苦笑:“能有什么好事儿?”拈皮袋斟满两只杯子,心中不是滋味。思齐猜他必为傲家之事烦恼,无言以慰,端杯自饮,到嘴边却笑:“人不风流枉少年。可你不该犯上傲家……”吸了口酒,皱着脸道:“好自为之罢!”逍遥抬眼见他竟有忍痛之色,乃诧:“怎么?”思齐一只手按腹,皱眉道:“酒喝得急了,我这胃痛的老毛病又发作!”逍遥领他适才关照之意,起身问道:“怎么个痛法?”
思齐涩然道:“军旅行伍,长年食无定时,乱了作息,到头来便是……便是这般!我还算轻的,察罕帅和董大人更是久疾积缠,因没治出起色,什么医生都不信。听说去年董大人于阵前吐血,便是疾发猝然,厮拼的劲头也給挫闷了,险些把命丢在乱军之中。”逍遥微诧道:“怎么高手大将也会受疾病折磨噢?”李思齐笑:“疾病才是最难以对付的敌人。任你武功再高、权势再大,单只牙疼就足以折腾垮你!”逍遥问:“你牙疼?”思齐按腹摇头:“是陈友定。外人只道他过得悠闲,殊不知他小子已痛倒了多日。”说罢,眉蹙愈紧,满颊汗淌如淋,为要稍减苦楚,唯有以烈酒浇之,猛然一大口酒灌将入腹,乐逍遥劝阻不及,李思齐痉搐越甚,伏桌闷咳,连气也喘不顺。
乐逍遥虽无根除胃疾的本事,但于抑痛缓疾尚有法子,不忍见李思齐如此难捱,取出针囊置桌,说道:“我給你治治。”李思齐摇头难言,心中不信:“这还有得治?”逍遥捋袖:“试试看。总好过挨疼罢?劳烦你把这身龟壳掀一掀,你不是女将,露个点没事。”思齐虽在痛中,闻言仍难忍笑,颤手抬指,道:“操!雪帅就是这样被你掀了底儿吧?小子……”逍遥教他卸甲挂氅,敞襟按其腹间,逐处轻捺,问道:“是这处?”李思齐忍痛点头,忙又拿酒欲饮。
逍遥:“别喝酒了。”思齐硬要越疼越喝:“醉到不省人事,就忘了痛苦。”逍遥劝:“酒是穿肠的毒药。”思齐讽:“色是刮骨的刀锋。”逍遥恼:“你别暗含讥锋了,惹我毛起,給你来个脚底按摩就糗了。”思齐咦:“似乎好点儿了。”
“当然了,我的银针镇了你的疼处。”乐逍遥給药,说道:“先服这几颗镇痛药。”待李思齐依言照办,逍遥拈针觑定方位,逐处施炙。“脾与胃相表里,”针行足阳明胃经,思齐呻吟加剧,逍遥充耳不闻,针走足太阴脾经,口里念咕:“脾主四肢、肌肉,开窍于口唇……”思齐昏昏欲睡,不知不觉胃搐转缓,哼哼俄刻,忽跳:“尻!如何搞我勃起?”
“勃起了吗?”逍遥忙拔针收手,侧觑思齐肚脐,笑:“顺手給你壮点阳……呵呵,原来十二经脉的这处穴位有此功效,改天我须給自己试。”思齐低头发愣:“说是治胃病,你給我壮啥阳?”逍遥乐:“壮阳不好吗?”思齐叹:“有屁用?”逍遥:“这太有用了。”思齐怆谓:“怎奈英雄无用武之地。”逍遥:“城里多的是烟花之地。”思齐正色曰:“我不爱找妓。”逍遥:“真的没召过?”思齐:“没。除了对过几门亲事……”逍遥下针:“那还不搞定?”思齐咧嘴:“没合上趁心的。要不你給我介绍一户好点儿的?”逍遥笑:“有好的我还能留給你?”起身时給思齐放下衫裾,反手拍拍其腹。“找小甜甜吧。”
思齐自摸肚皮,愣眼稍顷,啧:“神奇!”逍遥埋头开方:“她当然神奇啦……”思齐满眼惊佩色:“不,我说你。”侧着脑袋细加端详这少年再寻常不过的背影,心下越奇:“真就不觉痛了,咋医的?”逍遥背朝他写写擦擦,说道:“肠胃病是积患,急难根除。现下我不过帮你缓解一时,你须按方抓药……”眼角瞥见思齐又欲取酒,便以快手先夺皮袋,嘱之:“先别喝了,等好些再说。”说完把酒收起,笑曰:“这袋酒归我了,免你嘴馋。”思齐叹:“合该充作医药费。”缓扣衣钮,难耐心头喜欢之情,询曰:“小兄弟端的好本事,想不想跟着我当兵吃粮?”所打如意算盘,无非是收为己用。
逍遥:“算了,我有自个的路要走……那‘茯苓’俩字怎么写?”思齐:“也是。人各有志,倒也勉强你不得。”逍遥:“跟你到了兵营里,哪有当下这般逍遥快活?撞上鬼力赤还不‘翘’得更早?尻……炙甘草的‘炙’又怎么写,李大人?”思齐挠头:“药名我不是很熟。要不你谐个音,用‘鹧鸪草’来代吧?”逍遥投笔:“这种鸟名我也不会写!”思齐啧:“写它干啥?咱还是聊点好玩的吧?打猎很有意思,后山有片林子可以打鹧鸪……”逍遥恼:“这不开方子給你吗?”拾笔乱诌几个同音别字,总算凑出方子,递給李思齐。
李思齐接方稍瞧便乐:“黄蓉?”逍遥哼道:“笨!那是黄芪。”思齐惑:“黄氏是谁家闺女?”逍遥懒得給他解释这是一味药名,哼:“笨就别问那么多,拿去給药店伙计,他们自会认得。”思齐没敢多言招糗,只感好笑:“这字分明是‘蓉’。”知是别字,为免小郎中窘,便不拆破,收了药方,正要揖谢,舱门外有兵回禀:“大人,属下已然搜过。船舱里全是红缎,没有违禁海货。”
逍遥叹:“别四处乱搞‘闭关锁国’了你们。好好做人……啊不,好好做官。”转头见那兵手捧一捆红缎布来呈,顿恼:“尻,你偷我布干啥?别害我短了货哦!”思齐伸手摸缎,寻思的道:“货是谁订的?”逍遥心念转动甚快,掩曰:“陈道明。”思齐抬眼盯定他圆溜溜大眼,直教乐逍遥暗捏把汗,却啧:“最近江淮一带的红布倒甚热销……红红火火!”逍遥兀自不解其意,思齐看布,凝目良顷,又喟:“供不应求!”
逍遥奇曰:“有何不妥?”思齐侧头惑想,究竟不得甚解,摇头:“似无不妥。这才是问题!”逍遥叼烟卷儿:“说来听听?”思齐知他路数正,并无戒意,教那卒搁下红缎,挥退门外,待无别人,他才说出疑处:“你想想,江南河北卖空了这么多红布,史上从未有过的紧销,足供百万人穿戴。可是……”摊开手,朝乐逍遥做个不解的嘴形:“街上并没多少人穿红衫出来,那么这些红布到了何处?”逍遥笑道:“你管这干啥?说不定人家拿回去改被套了。”思齐虽有疑惑,究因道不出所以,摇了摇头,纵觉逍遥所言大是不然,但无以驳。
逍遥警告:“别害我交不了货哦!”李思齐把那捆布搁桌,起身取氅披肩,手系扣带,说道:“既无不妥,依律自当放行。只是……你自己低调些。”逍遥惑曰:“我为啥要低调?”思齐仰望舱外桅影,低哼:“‘舶运四海’那帆虽然收了,不过你这船型还是好认!”乐逍遥闻语矍然:“你说什么……”李思齐面孔微转,低声道:“我能认得这船,傲家兄妹和王保保也必认得。你一路小心!”
乐逍遥讷:“反派也有这等智识?”李思齐指他鼻,笑骂:“刁民!”逍遥反抨:“狗官!”思齐无声而笑,随即敛容,蹙眉探问:“那头小牛犊子没事了吧?”逍遥惕曰:“还好没被你们宰了。”思齐点了点头,又觑他一阵,整衣而出。到得门口,恰巧粼儿端来新炒的花生仁儿,香气油溢。李思齐瞪得她羞眸垂靥,方伸手探碟,拈几粒花生就口,尝毕赞曰:“去壳花生,好吃!”
乐逍遥在舱里说道:“当心胃又疼。”思齐侧身让粼儿进舱,眼光从后边端详少女行走时微微扭摆的腰姿,眼光发亮,但啧:“合是没这口福!”乐逍遥未听出话里别音,接过粼儿端来的炒花生,边尝边来送客:“等你病好了,我让粼儿多炒几碟招待你。”李思齐嘿然移眼,负手立于甲板上,闲看运河风物,忽喟:“人之初,性本……”逍遥接茬儿:“性本善。”思齐背对着他与粼儿,微微摇首,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下船去,却留一叹:“人性本恶。”
对于此将,乐逍遥心虽友之,但又暗存许多不解之惑,琢磨着这声不知所谓的叹息,目送李思齐背影离舷,朝粼儿眨个调皮眼色,低声道:“你有没觉得他长得像那戏子黄子扬?”粼儿瞠。
“架子挺气纠纠地,看似忒能唬人,其实……”逍遥侧着脑袋自个琢磨,并未留意到李思齐登岸时同郑向虫暗暗交投个旁人难以察觉的眼神。
围船的官兵得令都退,扬旗放行。方国珍、邓愈等人怎明究竟,纷望乐逍遥立于舷边的身影,既奇且佩:“怎么这一关又混过去啦,那将着了咱爷啥道儿?”出到外头,李思齐又装作不认识乐逍遥,对部下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逍遥几番有话欲言又咽,眼看李思齐要走,究是忍不住,快步追去,叫道:“李大人,有事相禀。”待他低声告知纳兰寻仇之事,李思齐的表情毫无惊讶,蹙眉片刻,哼道:“哪有此事?”逍遥瞪着他脸廓侧影,看不出其心思如何,仍劝:“最好提防点儿,免得满城百姓遭殃……”思齐被他纠缠得没有法子,皱着眉道:“一口一个‘百姓’,别以为我们就不关心百姓!”逍遥坚持主见:“那就做点儿什么!”
李思齐冷哼:“找陈友定罢,他才是守将。”逍遥听出推诿之意,难抑懊恼:“啧……那么大的衙门我进不去呀。”思齐绷起脸:“到门口击鼓吧。”逍遥又啧:“当我傻的吗?还不得被轰出来!”见思齐要走,忙晃身挡于前边,依旧躬身抱拳,寸步不让。思齐不欲太过引人注意,以眼瞪退随从,目光移觑乐逍遥脸上,感其挚诚,微思即道:“拿我的名帖去。”
待官军另巡别处,方国珍等纷纷拢至乐逍遥身边,从他兜里分享粼儿所炒的花生米。国珍:“不想逍遥兄弟还真有面子,连官军都不封你的船……”逍遥收起名帖,笑:“无端封我船干啥?”方国珍恼道:“我的船不也无端被封啦?对了,你有没跟他打听我那票兄弟啥时放还?”逍遥抱米宝宝耍儿,口里应酬道:“没问。”国珍皱起脸道:“啧……”见其急得有如煎锅蚁,逍遥慰之:“有些事不能问将。”“那该问谁?”“问他。”
几颗头齐转,只见廖永忠身着便衫,慢慢掰着烤芋薯皮儿走近,相互招呼。不待逍遥问起,廖永忠先递颗去皮的薯过来,叙说刚才一路跑回家,把修剑痴搁炕上了。“小人家便不远,要不大伙儿去坐坐?”
方国珍等人各拿一个薯,问:“这位发薯的是谁?”逍遥引见:“自个兄弟。”待大家捧薯见礼毕,逍遥忙问修剑痴眼下情势如何。永忠咋舌:“烂醉如泥这成语听多了,今儿才是头一回见着真格的。爷莫担心,俺叫邻居正煎醒酒汤呢。”逍遥暗觉修剑痴非乃醉酒之故,急欲去瞧:“他在哪儿?”永忠又从口袋里摸薯,转头寻找粼儿所在,以便供奉。“在我家炕上,搁外婆身边躺着,好有个照应。”
逍遥:“别放他跟外婆睡呀。”永忠向粼儿献薯,方道:“没事……我家炕大。”众人往岸边蹲成一排,趁吃薯的间隙,逍遥托廖永忠凭地头熟,帮忙打探何子丘、徐达等人的消息,捎带设法寻访方国珍那伙兄弟下落,廖永忠无不从命。虽说相识日浅,乐逍遥知这大汉本性忠厚实诚,既肯答应下来,自会着力去办。
他想了想,取银百两,塞給永忠揣起,说道:“办这些事总须花钱,廖大哥该出手时就出手,若是不够,回头找我要。”方国珍哼:“这点钱救我那票兄弟可不够!”逍遥得了提醒,想起身上曾获银票已积不少,忙找出几张,粗数也合万两。他毫不吝惜,全交廖永忠揣好。方国珍哼:“看见了吧?穷人很难当‘大哥’地!”郑向虫点头:“是是……大侠倘若穷得自个都顾不过来,没吃没穿又不干活,哪来的劲儿去忙着打抱别人不平?”冯小缸:“练点儿内力不能当饭吃。”
廖永忠打娘胎里出来从没揣过这么多钱,只是紧张不已,东张西望,怕被人抢。逍遥笑:“没事儿,旁人瞅不出你身上会有一打银票。我也是这般……”寻思廖永忠家境贫寒,奉养外婆不易,于是又取一张值得千两的京庄交子,瞅毕省得是摸自易百山一伙身上的顺手财。他心下好笑:“我帮他们花花罢!”递給廖永忠,嘱之:“好生照顾外婆,别短了药材滋养。”永忠推不掉,只有受下,揣银之时,鼻子一酸感从中来,不禁伏地拜谢。
乐逍遥如何肯就,将他托肘拉起,内力稍吐,廖永忠一时筋麻骨僵,拜不下去,暗佩:“小孩儿力道这等大?合该来日有大出息……”逍遥头转一旁,却迎着方国珍那张狠悍之脸。国珍:“救了我的兄弟,就是我的大哥。且受一拜!”
乐逍遥道:“救成了再说罢!”邓愈抬眼迎觑他转视而来的目光,把剩薯一口咽掉,起身告禀:“打探过了,徐大哥他们仍无下落。在城南倒是撞着长舅、猱头们了,说是继续满城打听。逍遥兄弟莫急,咱的耳目不比衙门的少!”说到此处,冯小缸接嘴:“跟老邓哥过来便是为向大家道别,我要回学堂去了,书包没拿。”逍遥不舍:“还能见面不?”小缸笑:“这要看我爹让不让咱再次溜出来。”逍遥做个无来由的鬼脸,回想自己昔时光景。邓愈悄告:“小缸的爹便是侠王府二冯之一,人称‘狼心善人’冯胜。”
乐逍遥望着冯小缸微显佝偻的瘦影远去,半天没缓过神来。
他本要随廖永忠去接修剑痴,但忖适才李思齐之言,心头乍萌不安之情,恰邓愈悄谓:“逍遥兄弟,咱们船得挪一挪地儿,老停在这儿不是个事。”逍遥点头:“对,官兵来过了,还会再来。你们说泊哪儿好?”每张脸都看方国珍,他忙搁下米宝宝,奔过来说:“水路我熟。”邓愈:“可还要去迷踪道下货啊,总不能满河乱兜……”方国珍把他瞪退,方才敛去恶脸,拉逍遥到一边,低语曰:“想要万无一失,须得如此如此。”逍遥听计称然:“船老大不愧是船老大!但既这么有谋,你的船怎么会被没了呢?”国珍拉他又逛远些,避人耳目,低哼道:“我是栽得莫名其妙,因而学精了。”
乐逍遥深信方国珍,拍其肩膀,说道:“这么大条船就由你方大哥来掌舵啦。掌稳当些!”方国珍笑:“你雇我?”乐逍遥分花生給他同嚼:“雇你又怎么地?”方国珍狞脸发狠道:“你可别后悔!”两人对视一回,彼此心照。
“信字没有二话,”逍遥闲步甲板,心怀磊落,便无须多担烦恼。他与粼儿当这船为家,留恋之深自不待陈。午后醒转,稍歇回几分精神,便拣帚到舱外打扫甲板,却见整条船已清洗若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无片染,曾经破损之处也給方郑二人殷勤修好。粼儿提着抹布从内舱出来,见他满脸讶色,告知:“方国珍把这船打理得可干净了,我想擦一擦舱壁都没地儿落手了呢。”逍遥欣喜:“他爱船似此,我托付也安心。”
方国珍结绳拉缆,兜个大圈悠转而落,拜见逍遥:“不多睡会儿?遮莫吵醒逍遥兄弟啦?”乐逍遥微笑而视:“辛苦了,方老板。”方国珍摇头:“你才是大老板,我算总管罢。对喽,后舱那水手房归我和老郑住啦?船主舱仍是你跟蔺姑娘的二人世界,自个打扫噢。”粼儿羞欲避之,逍遥笑:“扫屁,咱先逛街去。”叫上粼儿,挥挥手便走。方国珍摘笠罩他头上,换粼儿手中的拖把。郑向虫迎将上来,給乐逍遥捧上篓筐,帮他把遮阳布弄整齐。
逍遥递老郑一包银两,嘱曰:“留着,缺啥就买去。”邓愈候在舷外,禀曰:“依逍遥兄弟之意,那末我就留船上啦?有事也好往返捎讯。”逍遥:“且依那杜老道所言,我和粼儿先去‘仙客来’投宿,众兄弟有事到那儿找我。”下船时迎着廖永忠,三人齐往城里去。
到得大道岔口,廖永忠道:“依恩公之嘱,小人先回家把钱银藏妥,再背修爷回船上歇着。然后……”逍遥:“然后劳烦你千万帮着打听几伙兄弟的下落。对了,还有那一老一小,莫忘了他们的样貌举止全都奇特好认。”正要再次描述何子丘与清凉宝宝的奇特处,廖永忠乐:“小的记下了,那倆蛊惑得紧。好记!”逍遥点头:“好罢,咱就分头寻找。”
粼儿一路妙眼盈盈地望着他,含笑腆然。逍遥目送那汉走远,转面看她这般娇喜惹人的神情,笑问:“怎么了,粼儿?”她本是不肯说,但奈不过逍遥追缠,低眸含笑,柔涩地说:“你……哥哥你越来越像大哥哥了呢。”究因女儿家心细,从旁觑觉乐逍遥经历诸多江湖风霜之后,似已今非昔比,不知不觉地成长起来,悄别当初那个毛头小儿的懵懵然模样。
乐逍遥未感自己有何不同于往,听了粼儿之言,只是好笑,拿手往她头额一比,说道:“没隔几天你又长高了些,别把我这个‘大哥哥’比下去喔。”粼儿红着脸跑:“哥哥,你来追我。”逍遥苦起个脸:“尻,又来这一套?”侧头觑那款款扭动的腰肢,宛如柳枝拂得心头痒,忍不住追欲攫之。两个少年嘻嘻哈哈,一路追逐玩耍,小桥流水留影处处,不觉入城。
“汕客来”。
从城西墟绕开门楼走未多时,乐逍遥不意寻到了地头,携粼儿立于陋牌前唏嘘。
三五棵疏树,七八栋砖房,围篱瓜藤爬瓦,若非招牌上浓炭草就店名,绝难令人相信这便是姑苏最耗银子的客栈。没有莺歌燕舞,但闻鸡鸣狗吠。逍遥撩脚赶开背后一群亦步亦趋的小鸭,心中气恼:“那杜老板还真是慷慨,请我来住这种豪华地方……尻,刚进篱就踩一脚鸡屎了都!”
粼儿拎住从他手里失落的小藤箱,犹未细觑那块泥迹尘积的招牌,便见逍遥转面瞧来,大眼里掩不住悲愤,问:“粼儿,这种不花钱的地方,你说咱们要不要住?”粼儿道:“哥哥,这里也不错呵。”逍遥反手拂掉肩头悄栖的一只练飞小雀,问:“有没搞错?”粼儿微笑:“这里好有亲切感呢。哥哥,你有没觉得?”逍遥叹:“撇开豪华这一点不说,此间确有几分像我家……”
毕竟连日风霜劳顿,两人都累。懊恼归懊恼,乐逍遥懒得另觅去处,率粼儿入来,迳到柜台前敲了半天桌,才见一蓬发大婶慢悠悠地踱出来,与乐逍遥打个不尴不尬的照面,彼此都叹神奇。逍遥:“这位大婶居然嘴黑黑犹似布满胡搭子……”大婶:“我的小店这么偏僻都能找得着,可见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乐逍遥烟卷儿歪左边:“如此有名的地头,倒不是太难找了。”大婶嘴叼牙签歪右边:“废话少说,开几间房?”逍遥叹:“你这里能有几间房开得出来?”蓬发大婶:“床铺多的是,每张十文一宿。房么,就贵了点儿!”瞥见这少年背后有个俊美小姑娘,大婶坐地起价:“我这店里五湖四海的豪杰可住了不少,若你要住百人大棚,保不住一觉醒来,你那妞不知归了谁……这样罢,开间单门独户?”
逍遥恼道:“不是说有人給我包了房钱了吗?就是那位杜……”蓬发婶一听,嘴不黑了:“杜先生是吧?不是说你们明天才到么?”逍遥:“早一日不行么?”蓬发婶又打量他倆一眼,眯出些惑:“就是你们哪?啧啧……跟我来罢!”
望着那膀粗腰厚的大婶走前头的身影,逍遥不由得同粼儿交眸互觑。到此地步,心想:“不管怎么着,既是杜老板安排好的,且就随遇而安算啦!”穿过一条两边墙里熙熙攘攘的窄巷,曲径通幽,人声渐寥。大婶身影忽失,乐逍遥晕头转向,领着粼儿乱寻间,旁有一门吱呀而开,大婶在屋里粗声粗气地唤道:“这里这里,甭乱走!”
逍遥进门时没留神磕疼额头,眼里只是满天星斗。蓬发婶慢悠悠地提醒:“腰弯些就没事了,这些门檐都低得很!”逍遥方悟何谓“人在矮檐下”,拉着粼儿猫腰走,脚下一时干一时湿,遍是积水洼,原来此院处处皆是晾衣晒被的杆儿架。逍遥又瞅不着那婆娘的所在,身陷迷阵般的被褥湿衫之间,兀没个去处,头顶咿呀一声窗开,蓬发婶从阁楼上探头曰:“这呢这呢,别奔猪圈里!”
逍遥寻着一堵矮门往黑里挤,刚登陡梯,脚下忽陷。粼儿折腾半晌才把他连同夹在窄门的藤箱拽出生天,逍遥捧着黑一圈的小腿叫苦:“楼梯板一踩就折,怎么走哇?”蓬发婶从楼阁探脸曰:“谁叫你从那道小门进来?这外头不有张竹梯么?”指着窗口斜架着的一副竹梯,朝底下那两张仰望之脸打个悬乎悠哉的手势。
“没想到要爬窗进出,”乐逍遥攀梯乍入窗内,迈脚踩虚,一头栽进屋里。蓬发婶坐在床上抠着脚丫说:“等你半天了。”逍遥眼前一团黑,惊寻那婶所在:“怎么看不清噢?”蓬发婶如幽灵似地从他肩后露脸道:“你那美妹搁筐扛箱遮挡着窗口呢。”逍遥一怔才想起粼儿仍堵在外,忙到窗口帮忙。蓬发婶:“你开的是衣柜,窗口在左边四尺来处。”
又经一番周折,总算把粼儿连同她肩扛手提的箱子篓儿逐个扯进窗里。蓬发婶衔牙签朝两个喘作一团的少年笑问:“还有什么需要老娘效劳的?”逍遥:“可否找人把楼梯給修一修?”那婶摊开手:“整副梯都朽了,你说怎么修?”
逍遥、粼儿唯有对视苦笑。待眼睛适应昏暗光线,依稀看出此屋不过陋楼斗室而已,踩着楼板朽木吱吱作响,使力稍重便有陷塌之虞。篷发婶唠叨一回,往窗外竹梯且下且嘱:“白天没事莫点灯,夜里折腾尤其要轻些,别连床也撼塌了……哎咦!”逍遥转头见得屋中仅置一床占地过半,刚想抗议便听窗外梯坍之声,伴以水洼溅响。粼儿告知:“似是竹梯断了。”逍遥到窗前眺那蓬发婶一瘸一拐的身影从迷宫般的窄巷间消失,呆立半晌唯叹:“幸好咱们练了轻功!”
此屋筑于库房顶上,居之高阁,城区风物倒可略目一览。除此以外,乐逍遥找不出其他堪赞之处,暗恼:“却是上了那杜老道的当也!”粼儿摆放行李方毕,本想坐下来歇会儿,但见逍遥脸色不欢,她柔语安慰:“也不错了,逍遥哥哥。况且住这里可以省钱哪!”逍遥脸转一边,背朝她摇了摇手,叹曰:“我自己倒没什么,反正也跟家里似地住高楼……就只怕委屈了你。”粼儿微笑:“没呀,我觉得很好啊。”她越是这般婉娈体贴,逍遥越觉过意不去,发誓:“等明儿揍过了杜遵道,咱换一个好地方住去。”
粼儿却觉无此必要,但想乐逍遥不过说说而已,也许稍刻即忘。她一向唯他言听计从,到得陌生地方更是如此。逍遥捧腮望会儿陋巷,转头见她不语,便满屋乱转,寻得一门:“咦,这里有个后门,却是通往哪处?”粼儿转靥投眸,乐逍遥已拉门迈脚,随即水声噗咚溅响,伴以懊恼的叫声:“氽!”
原来外边有个天台,却蓄一池清水,想是多日积雨所储。粼儿到池边捞郎上来,喜盈于眸,“有池子哩!”乐逍遥坐一旁如落汤鸡般瞪着她,吐水曰:“加上这个池子,这就真的属于‘豪宅’级别了……”粼儿脱鞋挽裤,伸两腿进水轻轻搅波,悦道:“水好凉爽!”说着,两眼愈亮,咬着下唇,似已忍不住悠游之欲。
“哥哥你要不要洗……”没等粼儿问迄,逍遥已蹩屋里打喷嚏:“我该算洗过了,当下正要更衣。”瞥眼只见一只柔手往池边搁衫,逍遥缩回脑袋,把门掩于背后,曰:“洗归洗,当心邻居使千里镜窥视哦。”粼儿在水里笑曰:“这么高的楼,只有老天看得见呢。”逍遥知她素好浴涤,便不多言拂其兴致,唯叹:“也别太诱惑天老爷呀。”走几步瓦,脚下吱咦打滑,忽坠。
粼儿仰脸诧曰:“哥哥,你怎么在顶上啊?”逍遥双手攀檐,悬身悠晃未堕,掩言曰:“没……我是給你放哨来着。”语毕眼痒,心下叫苦:“哎呀,长‘针眼’了。”粼儿心地无邪,一向对他所言深信不疑,只道爱郎果真四处踏勘而致失足,忙欲援手,玉靥忽飞红晕,羞道:“哎呀,哥哥你……短裤快掉了呢!”逍遥一手攀檐,一手揉眼,闻语方见根宝宝探头欲朝粼儿打招呼,顿教窘极,忙用攀檐那只手提裤藏宝,陡省:“那我不是要……”念犹未转,整个儿已掉在池里,是有昔日宁财神风采。
浴毕二人都不说话,脸亦分转一边,窘难对视。粼儿朝墙瞠一回妙眼,脸蛋犹红似熟桃一般,又默俄顷,只道他已睡熟,便起身拉被欲盖他身,不料乐逍遥突然绷然坐起,大眼望暮。
粼儿以为盖被也会有恁大反应,忍不住问:“怎么了?”逍遥脸朝窗外,强驱倦然欲眠之意,取还神丹自服两粒,摸黑找鞋,闷声道:“有事放不下。”粼儿坐在床尾侧着俏脸觑他面廓,心中猜想他为何事挂怀,但劝:“不如多歇一会儿罢,看你很累了,刚才……刚才又着了凉。”逍遥连打喷嚏,心想:“我又不是王勃,遇溺未必夭折。”摸鞋一掂,反手扔給粼儿,“穿好你的鞋,别愣着。”粼儿在后叫苦:“哎唷,打着眼了。”
两人穿戴毕,使轻功越窗而出。新鞋落于积水泥洼,新衫不免泥星处处。逍遥抹脸曰:“早知不穿新衫。”懒得又飞回屋再换着束,打个响指,率领黑一边眼窝的粉妞儿觅道出行。
这片陋巷迂回曲折,间有水道纵横,果似迷宫一般吊诡。逍遥寻半天找不着来时路,索性似粼儿那样随遇而安。没再刻意找路,改而调教小妞,一路说之:“虽然哥哥很帅,但你也别总是眼晏晏地在一旁痴愣傻瞪着我,这么忘乎所以,连鞋子飞过来也不会闪,搞到眼睛黑了一边,别人还以为我虐你呢……”
粼儿用一只手遮那瘀青处,微呶小嘴,似抿笑又似含嗔,任他海阔天空,只是默随不言。逍遥忽咦:“总算走出来了!”粼儿从他肩后探眸一看,巷外有通衢长街,迎头而来的是一面店幌,书曰:“董小碗”。
逍遥坐于街边小面铺,率粼儿吃一会热汤面聊以果腹,眼却盯着对街卖碗店。粼儿屡教不改其眸,仍是痴执地心萦他身,妙眼悄投,随他视线瞥见那店里有个老者伏桌拨弄算盘,除此并无别的吸引人处,怎知逍遥因何愣望。她心中暗奇,也随之傻瞪,直教那老者即使埋着头也不自在,待那张圆脸稍抬,乐逍遥忽叫:“马骠!”
那老者霍然起身,眯眼瞧来,正辨认未定,但见对街少年搁下面碗,笑道:“哈哈,马神骠!真的是你噢……”老者顿感他乡遇旧,连忙穿街而来,划船过一水道,到得逍遥跟前,凑脸互觑。粼儿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兀感不解,逍遥却乐:“想不到吧,马骠!”本要拉手称快,老者冷哼:“别动!”逍遥愣:“怎么……”老者上下端详,惕曰:“等一等!”逍遥瞠:“等啥?”老者肃然瞪他脑瓜儿,冷哼:“头怎么啦?”逍遥自摸秃处,叹:“不幸被剃光头了……”老者脸色越发严肃,哂:“没我就去赌马,结果便是这般!”
“有你也不赌,”逍遥与那老者对视又顷,老者终于绽笑颜欢,两人各伸一只手,摊掌互拍,你一下我一下,随即交握。老者忽拿步桩,不顾年高,与逍遥较起手劲,憋着脸曰:“几时不见,长这么高了啊?先试试当年我教你的马步有没荒废……啊呀,我的手!”逍遥松动手劲,扶老者落座,唏嘘:“骠叔,你怎么落魄至此噢?不是说你移民其他州跟出嫁的女儿养老去了吗……”老者冷哼:“女儿嫁到苏州,我啥时说过移民犹他州?”
逍遥唏嘘:“怎么搞到要在街头卖碗噢?”骠叔指着碗店:“我女儿开的铺子,她不在时老爹来看着,有何不妥?”逍遥叹:“怎么招牌改姓董哦,不是马神吗你?”骠叔拍他头,哂曰:“亏你还从小跟我练马步。马神不过是我的外号,董骠乃我本名!”
“骠叔,见到你太好了……”逍遥含泪叙旧未毕,又被骠叔打断:“等一等!”逍遥愣:“又啥?”董骠瞪曰:“怎跑这么远,这回不是离家出走罢?”逍遥陈曰:“不是,我跟着老范的货船出来做贸易……”骠叔又截:“等一等!”逍遥晕:“又等啥?”骠叔指着粼儿右边黑眼圈,惕然问:“这个是谁?”逍遥窘不知如何作答,反是粼儿落落大方,既知此翁本乃乐家故里乡亲,亦与逍遥同般倍感亲切,便无拘谨,福曰:“骠叔。”
见她如此识礼,董骠悦然曰:“乖。红包拿去花。”手拈一个红方折,递粼儿收着。逍遥客气曰:“别这么见外嘛,骠叔……”董骠抬手示之住口:“派个利市嘛。”逍遥忙教粼儿:“快谢骠叔。对了,红包我替你拿着……”董骠打他手,截然切腕,迫其缩爪不迭,哼道:“你这媳妇儿不错,我可警告你——甭欺负她,不然骠叔必帮乐二娘教训你!”
乐逍遥悲曰:“我哪有欺负她……”骠叔揪他衣襟,低哼道:“别以为骠叔老眼昏花看不出她黑一边眼窝了,再敢殴妻,必不放过你!”粼儿为逍遥分说:“不是的呀。逍遥哥哥对我可好了……”骠叔又做个红包递去,嘱曰:“这个拿去看医生……乖!”转面虎视眈眈而觑逍遥儿,训之:“瞅人多宽宏!你小子……”逍遥唯笑:“就改就改。”骠叔方才松手,冷哂:“小小年纪就学人带媳妇,其中有很多道行须得学!小两口好好相处嘛,最要紧是相敬如宾,不要始乱终弃,尤其是你……逍遥儿,我知你从小花心!六岁那年本来跟小碗过家家,玩得好好的,却改跟李香兰玩了,害我那女儿枉自怅然若失,并且早熟……”
逍遥怕他越说越露自个老底,忙使眼色教他在粼儿面前闭嘴,骠叔哼道:“结果我女儿出嫁之后,常被夫家疑非处子,其中有许多我不明白的内情,你须心知肚明……”逍遥惊曰:“不是我……”骠叔截曰:“等一等!”逍遥又愣:“怎地?”骠叔转头叫面摊嬷子端上小吃,因见倆小不解,训之谓:“到了苏州还吃面条,你真是不会带妞。”逍遥求教:“那要怎么带?”董骠:“先请你倆尝尝几样姑苏风味,比如麻饼、卤汁豆腐干、松子软糖,你就会知道怎么带妞了。”说完,拿眼乱电那店家嬷子。嬷子羞曰:“哎呀骠哥,晚上要不要到我家吃干煸蛤蟆丝嘛?”骠叔正色曰:“蛤蟆是有益动物,不要连它也吃!免得晚上你屋里蚊子多,叮我一身肿得跟蛤蟆皮似地……”
逍遥奇:“怎么江浙一带兴起吃蟾蜍啦?”瞥粼儿时,见她皱着眉,似亦不忍。董骠叹:“世人真是太离谱了!吃完果子狸吃蛤蟆,还整什么人奶宴、黄金宴、胎盘粥、月经羹……这么搞是要遭天谴地!”逍遥唏嘘:“就是啊,搞到怨恨菩萨这大蛤蟆精都回来报仇了,别提有多难搞……”骠叔忽道:“等一下!”逍遥晕:“又啥?”正郁闷间,但听碗店那边传来吆喝:“店主呢?这月的保护费还赖着不交是吧?大哥成的面子你都不給,那就砸店!”逍遥随骠叔眼光望向对街,只见几个小无赖捧碗欲摔,逍遥忽觉其中一人眼熟:“那不是上回伏击捕蟀阿叔的小混混伊剑吗?”骠叔变色道:“不好!这伙小痞子又来捣乱……”
乐逍遥随骠叔乍奔半道,只见那篮瓷碗未及落地,竟抄于一人急探之手,几个混混都怔。铺前袂影簌闪,现出两个少年,左首那人捧碗轻放,随即绰出六枚飞刀,右侧之人抬弩搭箭,冷哼:“带我们去找大哥成,否则……”逍遥认出那倆,暗吃一惊:“凌大小姐身边的叶翩鸿、蔡骏怎么跑这儿‘劈友’来啦?”
随即省起凌钰筎曾有吩咐,蔡叶二人必乃因此而来。果不其然,几个小无赖一见便跑,显都忌惮凌府中人。蔡骏本要放矢,叶翩鸿道:“留活口!”两相对视,料定跟随小无赖必能找到大哥成藏身的巢穴,乃追蹑而往。
乐逍遥心想:“我且跟去看看,正可乘机……”大眼一眨,见粼儿悄随于畔,他帮骠叔提碗筐放稳,道声暂别,正要领她同往,董骠说道:“逍遥儿,晚上记着回我家吃饭喔!”逍遥不觉驻足,担心匪类仍会返转为难骠叔,此翁与洪金宝同属师辈,昔恩难忘,哪能不顾而去?
粼儿眼波转投他眸,心念乍有猜测,乐逍遥果然说道:“粼儿,你且留在这里帮骠叔守店,我去去就回。”她唯有点头,随即低声叮嘱:“哥哥一路小心。”逍遥怎知她何以面色微显苍白欲言又止,转脖迳望董骠,眼含托付之意。骠叔自能明白,摆个四平马,两指并伸于前,蓄俨然门户,说道:“尽管放心,骠叔照料个小妞儿绰绰有余。”随即招呼粼儿到他店里,搬门板上闩。
乐逍遥更无迟疑,转身自去。粼儿忽唤:“哥哥,等一等。”他暗觉有趣:“这么快就学老骠的口气喊停啦?”只见粼儿挤身闪将出来,快步到他身边,咬会儿唇片,眼望前边,说道:“当心呵哥哥,你要追的人里边,有一个很古怪。”乐逍遥听出她语含莫可名状的不安,乃愕:“怎生怪法?”粼儿蹙眉摇头,迟疑地低声道:“有……有些不对劲。”逍遥头上连落五六个闷葫芦,一时脑胀如栲栳,唯有苦笑:“好了,我已晓得。你快进去罢!”
乐逍遥自恃艺业今非昔比,纵然粼儿所嘱令他心头难免蹦个小小的疙瘩,但并未当真将那伙人放在眼里,除非撞上凌女侠,否则九匹马也拉他不返。离骠叔的碗店前行,方知此街非乃来时路,先前兜了半天迷巷,尽头却是另一处出口。他使开轻功,沿街疾步如飞,只道行人必仍不少,奇的是一路所经店铺大都关门闭户,檐间青幽幽的灯笼随风凄摇,空荡荡的街巷竟无旁人踪影,唯见道旁残炭纸灰飘散四处。
乐逍遥心怀疑惑:“天未尽黑,这些人怎么歇得恁般早?”他虽不熟路,究仗脚快心敏,不一会便追着前头幢闪的人影。辨得蔡、叶二人在后,紧追前边一人不舍。逍遥暗奇:“其他人呢?”但见那人身影如魅,端是奇诡且疾,越驰越快,渐将蔡、叶二人远远抛落。逍遥知那两个凌烟阁少年本领非弱,亦曾见识他们轻功身手,此时难免暗异:“一个街头痞子竟有这般能耐?”
蔡、叶二人追了半程,前边只剩一人,都感纳闷,怎知其他几人散避何处。眼见得街巷尽头已是荒郊,迷离暮气四弥,那道身影倏忽将逝。蔡、叶均恼,顿忘须留活口,齐发强弩飞刀射之。嗖嗖锐声破风,前边黑影顿失其踪。
逍遥不愿与这两人照面,便即绕圈子而行,跃于屋后,仍往郊外园林追去。乍转个弯,又见蔡、叶二人晃闪于前。逍遥暗乐:“这倆倒是锲而不舍。”虽然迷离烟雾缭眼,他催快脚步之时,隐隐觉得有一股异样的气息渐临,似乎距得目标已然不远。粼儿之嘱陡涌脑海,他心头一凛,想起凌家弟子丘白、东方无忌、陈惊云辈死而复活的诡谲情形,兀感心慌,蓦地穿出一片殷雾,冷不防遇着蔡、叶二人凛立之影,乐逍遥不由吓一跳。
他跟踪而来,只道那倆少年发现时必会大惊小怪,恁料蔡叶二人并没回望,只朝前边全神戒备,飞刀劲弩均蓄势待发。乐逍遥悄落于旁,从那两人身影中间窥瞧一眼,高陡的假山边缘原来躬踞一人,背对他们惕视的目光,服色显似先前出现在街头的小混混一般。蔡骏以弩瞄定其脊,冷然道:“你无路可走,只有领我们去见你老大!”那伏地躬踞之人犹如死尸并没反应,不知是吓傻了,抑或已受重创?
叶翩鸿道:“装死也混不过去。再不吭声,且吃我一刀!”那人仍未动弹,任凭蔡叶二人如何恫吓,只当充耳不闻。叶翩鸿恼道:“那就給你一下狠的!”手拈飞刀欲发。乐逍遥在后觑得真切,忙道:“再射他就真的‘挂’啦!”此言倏出不意,乍以为那倆难免要吓一跳,孰知又错。
蔡骏并不回头,弩却悄转朝后,乐逍遥语声未落,一梭连环箭陡临,原来早有防备,却装作不动声色。矢发猝然,倘若乐逍遥未获“玄神秘术”,只稍避迟片刻,必已穿心破臓于顷。虽然闻风即窜离飞矢所向之处,他仍感寒飒于心:“凌钰筎身边便这两人最是难防,不料我一撞成双!”身未立定,叶翩鸿的飞刀又至,喝道:“賊人,早知你跟踪在后。”乐逍遥乍避飞刀,蔡骏的箭飒临腰间,冷声哂然:“这便一块儿撂下罢!”
乐逍遥晃身避过一枚箭,乘机要窜向假山边沿察看那踞者伤势,不料后腰笃地挨撞,趋趄欲跌,才知蔡骏箭发连环,稍有不慎,终得吃他第二矢。乐逍遥暗呼侥幸:“多亏粼儿仔细,若非先着我穿上天蚕背心,加上日间唐翔千那几颗铁蒺藜,我已经翘了两回尾!”想起书航所言,江湖果非儿时游戏,当真涉猎其间,时刻面临生死攸关,丝毫疏忽不得。
蔡叶二人面犹未转,踞伏陡坡边缘之人突然发难,他倆不料有此之快,待闻脑后劲风猎然,避已不及。一时汗透背衫,惊得脸肌僵硬。所谓天机循环,往往疏而不漏。倘若乐逍遥先已遭矢毙命,此刻蔡叶二人亦无侥免。当那踞者猝然暴起之际,乐逍遥剑即出手,仓促催就雾花月影之式,以一招“无色无相”荡落数簇破空激芒。
蔡叶二人稍怔始见乒然坠落之物竟是他们沿街追射的飞刀铁矢,不知如何落入踞者袖中,倘无乐逍遥快剑相掩,此刻已死于各自称强的独门暗器之下。那倆惊眸对视未定,一道剑光如电,飒地闪过瞳间。乐逍遥变招一气呵成,殊无片刻滞碍,昆吾宝剑抵至陡岩边那人咽喉,便不再递进分毫,此即小桃所传慕容世家剑法,一字电光,霎那夺魄。但到乐逍遥手里,再犀利的剑法亦留余地。
蔡叶二人汗然转头,只见陡岩边那人缓缓抬面,浑似未觉颔下剑抵要害。逍遥本想问他究是何人,倏地交眸于瞬,那人睁目之时,眼球竟旋转骤疾,自左往右,每只眼里绿荧荧双瞳诡然。刹那间,三个少年都惊瞠忘动。
那人喉头咕噜而响,闷声旷然:“为何追我?”口张之时,随那空瞑幽异的话声吐出片片娇瓣,绵绵不绝地飘向三个呆望的少年。乐逍遥乍闻异馨暗袭,顿省不妙,脑海里又响起临别粼儿之嘱,情知此人有异,非剑可御。蔡叶二人反应亦算不慢,齐喝:“妖怪来着!”飞刀走箭飕飕急射,但未及至,身前大片飘舞的花瓣忽变满空流刃,来势迅急难状。
便只电光石火一霎,三个少年同临弥空飞芒所罩。乐逍遥仗手快拈符急驱,随一声法咒:“师法天地!”金符幻辉万道,如煦阳骤现,悉数荡碎激射而来的艳瓣刃雨。三人眼帘里炽光斗炫之际,只听一声闷哮震荡:“天地之奥,非尔辈可抗!”假山轰然崩塌半边,尘扬处那道诡影已杳无余息。
乐逍遥只觉气闷,连忙自调内力,验知运转无碍,方才宽心,耳听得呼苦之声不绝,原来那倆少年手攀绝岩悬空难返。逍遥援之以手,拉至假山顶上,心憋一个疑团愈盛:“那怪人所使身法越想越像二娘教过我的一门缥缈术……”忍不住非要去究个明白。因怕那倆人纠缠,便不稍耽,急展身形追入夜烟迷漫之处,腰后笃笃连声,又挨几箭疾撞。逍遥叹:“唉……”
其时暮色四合,满城炊烟衬晚霞。乐逍遥枉费气力满坡兜转数圈,究失那怪人踪影。因怕粼儿久等徒惹心焦,无奈唯返。沿道红枫如火,弥雾若殷。他虽读书不多,日前进城时亦听粼儿提及,苏州又名姑胥,春秋时为吴国都,秦朝为吴县,隋代改吴州为苏州。姑苏是其别称,因西南姑苏山而得名。逍遥蹲在道边解手,嘴叼一枝草茎,心想:“料来此是姑苏山了,合该給山神爷做块‘螺旋向上型’糕点供之。”随着一串咕噜闷响过后,低头一瞧,啧:“稀的!”
楚香玉涂脂抹粉、没精打采地端坐棚里布施,两眉圆艳似樱桃,唇嫣宛然红烧肉,徒惹饥民嘴馋欲啄。
乐逍遥沿着城郭正走间,闻听前边人声喧哗,伴以粥香蒸氲。乍转个弯儿,便见大批饥民搀老携幼,围拢在一排棚子前边领粥,更有许多人已在墙脚下席地大吃,饕餮之声撼天扰地。逍遥心念倏有所动:“咦,这里有粥厂。”他状若悠闲,其实片刻未忘纳兰将欲寻仇凌烟阁。日间虽遇凌钰筎,奈何生为冤家,见面便打得不可开交,纵使有心通风报信,凌大小姐却也没給他张口叙说的机会。
借給乐逍遥多一颗胆,轻易也不敢迳上凌家冒险,所惮者凌钰筎也,说不出何以望而生畏,心又念念不忘。他正患无策,不意路遇凌家粥棚,实感欣慰:“在这儿逮个熟人说说是最好了。省得到她家去,却給我整什么‘林教头误闯白虎节堂’,弄不好还遭栽罪充军……”随手摸了个豁口碗,瞅人不备混进破衫褴褛堆里。
凌门徒弟苏子妖蹲高处拎一根细杆儿,不时拨弄人,口称:“排队排队,别‘夹掺’啊……喂,那边秃子你插啥?”乐逍遥只道指他,忙不迭缩头,但见凌府家丁往人堆里揪一游方僧出列,赶得远远的。那僧捧钵央求:“化点儿缘罢,别这样嘛!”苏子妖:“粥不够了,只供应饥民,不給和尚。嗨,你到这儿凑什么劲,上寒山寺罢。脚力快些,刚好赶上那边开晚膳……喂,李径庭,你每勺别舀那么满,省点儿用。”径庭前边有一面黄肌瘦的少妇抛眼波,诱曰:“給多点儿嘛,帅哥。”李径庭恼:“尻,才一转眼工夫,你都来六次了。”说完赶人。
褴褛少妇悲曰:“公子!求你多施一碗罢,亡夫給奴家留下七个儿女,连日都未吃过一餐饱的……”众人皆指棚外那堆瘦骨嶙嶙的娃,红着眼圈叹惋:“瞅妇人带的这群娃,真可怜!”叹毕都拽那妇人往外推,骂:“都端走六碗粥了,还贪得无厌?便宜了你一家八口,那俺们这边得饿死七条命。”
苏子妖看得凄恻,只好教李径庭多舀半勺周济那妇。一干饥民都赞:“好样儿的,凌家群侠!”楚香玉依然没精打采,一边舀粥挨个碗发,一边戚戚自唱小曲儿,伴以西墙角一盲叟所拉胡琴凄韵,调寄怨妇吟:“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嘎住。糠哪,你遭砻被舂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好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下去。”
苏子妖调转前腔:“糠和米本是相依倚,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楚香玉凄泪幽盈:“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呵,米在地方没寻处。奴家恰便似糠呵,怎的把糠来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膳得公婆甘旨?”
逍遥唏嘘:“做女人不易呵?”轮到他时,楚香玉已在刮锅勺底,总算兑得半勺粥,舀入逍遥手捧之碗。听得那话声似是识得的,眼皮微抬,见乐逍遥也在饥民之列,愕:“你怎么混到这份儿上啦?”逍遥摸出个匙,舀而咂之,曰:“刚巧路过,来尝尝你家的厨艺。”楚二:“伸匙过来。”逍遥递匙,楚香玉往汤匙里吐口水。
逍遥啧:“你怎么这样?”楚香玉抿嘴而瞪,目光惕然。逍遥丢了匙,把那碗粥端給褴褛少妇,使其七个娃都得一餐,妇千恩万谢,逍遥不受:“要谢就谢凌家罢。”香玉幽幽而觑,目光含怨。
乐逍遥只道凌府便在左近,那妞随时将出,他怎敢久耽,转返棚前,说道:“楚二,我有话说……”楚香玉抬手微捺,“等一等,”逍遥兀自不解,但见楚二面转一边,无精打采地嚷曰:“踢——馆!”闻者无不警然抬面投眸,乐逍遥忙道:“你嚷啥?不是踢馆来着……”楚二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怨眸瞥他,转脸又唤:“踩——场——子!”
呼啦一声响,大群褴褛汉围将上来,将乐逍遥挤在中间,前推后搡,皆怒:“狗賊,胆敢来跟凌大侠家过不去,每人一口饭后痰淹死你!”逍遥在人堆里申辩:“并非过不去,我是来……哎呀!”呼声疼,转面忿寻一张张愤慨脸庞:“谁从后边卯我头?哎呀,又凿一下……谁?”李径庭混在人堆里抱臂曰:“这就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混进来。”说着,趁乐逍遥头转另一边,悄发鹤形拳急凿他脑瓜。乐逍遥听风辨形,撩臂急挡,不料哗啦一声撂翻大片饥民,顿引民愤沸腾。
李径庭在人堆里抱臂冷哼:“此贼民愤极大,弟兄们尽管放手痛揍,打死人自有凌大侠扛着。”一时间,上百颗拳朝乐逍遥飞来,他双手操拳乱抗,噼噼砰砰捶成一片。正忙不过来,身后有刃光穿出人丛,悄搠腰胁。逍遥怎料突然间险象环生,未暇倒吁冷气,连忙反手切腕,凭锦瑟所授上乘手法,迫那持刃之手缩回人丛。
转面掠眼,未及瞧清是谁,李径庭从另一边发脚急踹。此人身手非弱,逍遥怎敢怠慢,以脚对脚,乓地磕开李径庭,不欲伤人,力道稍发即收,跃到一旁,说道:“大家且稍安‘母’躁,我真有急事要……”话未说完,五六只拳围打而来,端是劲头急猛。有语低喝:“你老母!急着要投胎是罢?那就帮帮你!”逍遥身陷数百人之围,转寰艰难,唯有以手御拳,使老苍龙独门招数,瞬即击退数汉抡拳之势。
出乎他所料,其中居然有一双拳不退反进,端的力刚劲勇。逍遥倒吃一惊:“何人?”拳影骤密如漫空星石陨落,间有张脸胡子拉茬,凛然道:“李逾求!”逍遥见招拆招,嘴上唠着:“这么多人姓李,还好我自得其乐。”李逾求呼呼抡拳,化合为穿心一捣,冷哼:“吃我一拳,看你还怎么乐?”乐逍遥并未硬接此招,晃转于畔,撩足绊翻李逾求,此乃风魔神腿伏着之一,独凭快诡取胜。李逾求拳势虽强,恁奈斗起下盘功夫,毕竟乐逍遥似瘸实巧,乍若站立不稳,一趋趄间,反摔李逾求滑跌二丈开外。
众皆愕然惑望,怎知那瘸儿以何怪招化险为夷?尘沙掠扬未消,蓦闻李逾求痛嚎,一只脚踩于他脊,骨裂嘎然。乐逍遥投眼望去,尘淡处影影绰绰现出高低参差数人,有语桀然道:“凌天昊凭这几下子,怎当得武林盟主?”
楚香玉端坐粥棚,耷拉眼皮,幽幽的道:“踩的又不是我师父,怎知他当不当得?”乐逍遥焉料有此一变,兀自揉眼辨觑,耳边尖声窃笑成一片,难辨语者何处:“楚二是吧?先踩翻你们,然后再踩平凌老儿家不迟!”声犹萦耳,李逾求已飞上棚顶,咕碌碌滚堕于地。逍遥伸手没接着其躯,暗惊:“一踢之劲恁大?我都做不到这等利索……”只道“架势堂”寻仇人马已至,此刻欲再通知楚二已迟,心中唯叹。
他看李逾求背脊微有动静,想仍有救,蹲身方欲察看伤势,斜刺里一根细竹棍儿嗖的撩来,棍梢跳抖,迳点乐逍遥腰间、手腕穴道。他识得此是凌家打穴手法,虽非以独门指功所发,究因昔曾饱尝凌大姑娘的苦头,怎敢稍或轻忽?是未应接,急展玄神步诀,只一转身躬背,让那细竹棍儿擦着腰畔溜溜掠过,耳听得一声叱喝未息,苏子妖刹步难定,撞出二三十尺远,竹棍儿所指之端,却有一张青镫镫的脸。
苏子妖乍瞧即愕:“铁面?”忽豁一声,细竹棍寸寸摧折,手中所握无余,虎口迸出血来。他捧手正欲痛踣于地,但听一声叫:“苏师弟快逃,他是……”此声未落,一只箍套铁鳞片的手已扼制苏子妖咽喉。从他痛瞠的眼眸里,只见青冷冷的铁面缓抬,耳边语声锐然:“铁面刀王,万仞山!”
待闻苏子妖迭声痛呼,乐逍遥忍不住便动念欲救,旁边一语低谓:“你又不是凌家的人。”乐逍遥闻言转觑,见是先前那化缘僧,一张圆脸满是风尘寒苦之态,嘴角两边各有裂疤分咧腮帮,乍看似笑。
噼噼砰砰数响,几十个凌府家丁和拔拳相助的饥民都跌滚遍地。
空出之处置椅,落坐一人,戴斗笠,帽沿垂笼玄纱面罩,遮掩颜容。旁边却现数名西僧红袍之影,撂翻凌家众人,便即晃身闪回椅子两旁,垂手而立。李径庭趁这会儿工夫召来一伙守城卒子,匆匆排开看热闹的人群,挤近喝斥:“谁敢滋事,衙门里说话!”李径庭跑在前头,喜唤:“没事了没事了,古爷和他一班弟兄来帮咱……”语未道毕,那伙兵丁转而奔逃。李径庭忙扯住那小兵头儿,惊问何故“自反而缩”。那小头目惶曰:“是番僧,咱可惹不起。”说着,挣脱李径庭的纠缠,率先钻进人群里溜得没影。
乐逍遥从化缘僧似笑非笑的怪脸上移眸另投,方始看清那张椅旁簇拥的全是红衣喇嘛,而非“架势堂”中人。想起陈友谅曾有提及本朝番僧势大,连官府等闲亦惹不起。江湖于他仍是懵懵懂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意在此撞见番僧公然挑上凌家,乐逍遥未暇思及究竟,但听楚香玉没精打采的道:“铁面刀王本是前辈人物,有话去找我们师父说,何必跟我等过不去?”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乐逍遥虽知楚二内心必怯,但亦引以为然,心想:“此言有理,对方既是前辈,合不该寻小辈过不去。但这‘铁面刀王’是啥名堂,我却没听说过……”铁面人抓着苏子妖举于空中,使之两脚离地,憋气欲绝。方哂:“你等作恶多端,活该有个报应。凌天昊不会教徒弟,那就让我帮他教训你们!”
苏子妖呻吟道:“救……救我……”乐逍遥看出此人危悬顷刻,未暇细瞧椅上寂坐者谁,忍不住又欲抢身扑救,化缘僧在旁又低语喟然:“一品居风评榜,铁面刀王排第十一,仅次于丐帮洪长老。”逍遥闻声一怔,不由回望那僧裂腮之嘴。僧笑:“你算老几?”
便只稍碍霎刻,楚香玉已搁不下颜面,坐棚里狠声道:“要想逞能,来日到武林峰会上再见真章不迟!”逍遥蹲身給李逾求治伤止痛,心想:“隔些日又见面,楚二似也有些进境。先且看他怎么着……”其实毋须旁人提醒,他亦觉铁面人身形气势森然如嶽,眼神之锐宛如分山裂岳的云外飞锋,乍給他目光扫及,便已令人心凛脊寒,知非寻常。而那苏子妖适才所显身手似亦不俗,谁知铁面人随手便将他制服,使其毫无挣扎反抗之力,如擒小鸡一般。逍遥暗惊:“只怕洪日庆都无此令人瞬间气夺的能耐!”
然而此间更有一般隐然欲溢的煞气,却非出自铁面刀王。乐逍遥眼光寻觑,停眸于那玄纱罩面之人寂坐的影子上,一时想不出曾在何处见过此人,但感这般寒煞侵髓之气已非初遇。化缘僧悄坐他后,逍遥不动,僧亦不言。
铁面刀王语声桀然,如刀锋之摩。“凌天昊沽名钓誉,不配搞什么‘武林峰会’!”
楚二裙下伸脚找鞋,垂眉道:“那么,想搅局来着?”铁面刀王一脚跺地,锅迸无存,众皆震耳欲聋。“不错,我便是要你们办不成!锅都砸了,凌家还剩下什么混饭玩艺?”
楚二找不着鞋,恼:“倒要看你们凭什么!”转头忽呼:“大哥——”乐逍遥随着众人转面,耳边先有儿歌活泼,只见一个大块儿童蓬发垢面,穿肚兜而来,手举一支糖棒儿边吮边蹦,待落棚前,天真地问:“二弟,又找我玩哪?”乐逍遥瞅半天才认出此乃楚狂生,愕:“不会吧?”
楚香玉亦持此念,瞠:“大哥,你怎么又……”楚狂生蹦蹦跳跳,兜着圈儿跑,唱曰:“一个宝,两头大……”人人呆眼之际,喇嘛群里有语悄谓:“此是楚大先生,谁去做了他?”立刻有番僧跃然而出,发掌飞捺楚狂生脑门。
当下楚狂生正绕着乐逍遥兜来跑去,那喇嘛发掌急袭,使的是密宗“大手印”,其势之恶,无疑也要波及旁人。乐逍遥瞅着楚狂生脏兮兮的屁蛋儿,刚欲呕时,掌已覆顶。怎遑多想,唯以手抬起一挡,体内“天罡战气”临急激应,斗迫腕间“木灵”发力,砰一声响,众皆转头,只见那喇嘛半边衫碎,打着旋儿跌于城墙上,又掼栽屋顶,压陷瓦脊,随即破门而出,咕碌碌翻滚道边。
“好,借力反激。”乐逍遥兀自懵然,随即闻语回觑,只见化缘僧捧钵垂眉,面似愁苦,嘴仍咧笑。一霎时间,乐逍遥突然想起当初史翼九硬塞的那摞纸上有这么一行记载:“佛笑痴。一品风评天下第七,与傲雷并列。所擅佛笑之剑,昆仑绝学。”
念未转透,耳际针风簌然。乐逍遥知是楚二出手,蓦地转觑,只见一簇飞芒激烁,豁然泼向一个挥掌跃迎的红影。乐逍遥心下喝采:“落雨神针,一次比一次强!”但见那红衣喇嘛急拽李径庭挡于身前,随着众声惊呼,逍遥暗哀:“这样就挂了一个自家人啦,楚二!”抬眼瞧时,看清李径庭虽骇得僵眼惊呆,自脸及躯竟无半点中针之痕,连乐逍遥亦愣。
李径庭徐徐回首,方见那喇嘛满脸密密麻麻嵌遍针眼。
众赞未绝,楚香玉已光着蹄蹦将出棚,脚未着地,楚大抛来一双木屐先承于足底。楚香玉没顾着穿,撒开脚丫奔袭铁面刀王,一路发针扰眼,尘扬方激,蓦然之间已迫至铁面人跟前,跃身发掌,幻化云澜雾涛。乐逍遥一见便省:“咦,那日他跟我家二娘交手,使的便是这种掌法!似乎不是凌天昊教的……”楚二腾空运掌如幻,铁面人抬眼时只觉云雾缭绕,未明就里。但听有人诧曰:“这不是凌家的武学!”楚香玉心头猛省:“尻!”忙收掌势于顷,变转凌烟阁“气脉剑”指力。
仅此一碍,铁面人的刀已挥迎,豁然劈斩于楚香玉发指戳脉之际。乐逍遥跃身相救未及,只见人丛上方有脚急奔,踩过头顶掠向刀锋烁处。随即火花激闪,刀光交掠。
“火云刀!”众皆鼎沸,一阵喧声未歇,陡见万刃纷发,雪片也似激激扬扬,立淹焰锋无余。乐逍遥虽犹豫未动,但受万刃波及,势已不容不挡,“昆吾”霍然出手,瞬间成招,构就幻花雾月之势,若有实虚,是为“无色无相”。
万刃化一,悄隐尘迷处,随即显现铁面迫眸。乐逍遥蓄势护定身旁众人,只觉肩痛难耐,瞥眼方见衫裂三缝,若非内罩天蚕护衣,半边身躯已剖于地。君天护着楚二,手拽苏子妖,乘机跃退棚前,各皆蓄势守御。只听桀声嘿然,铁面人低哂:“火云刀已破。”
君天眉关倏紧,刀落乒然。楚香玉、苏子妖、李径庭闻声投眼,始见君天右肩衫裂,整只袖子碎飘而离,露出一只臂膀,肩胛与肘淌血如浇。随即楚二踣倒,右腿亦溅洒殷然血雾,痛哼道:“他的刀好快……”
铁面刀王目觑乐逍遥,看他虽然中刀却没损伤,微诧:“你不像凌家的人,什么来历?”逍遥忍着骨疼,低哼道:“管我什么来历!”铁面刀王冷然道:“只寻凌家,不关其他门派的事!”乐逍遥一时痛难言继,唯有转面使眼色教凌门弟子快逃为妙。君天视若未睹,皱眉道:“不知阁下与凌家有何恩怨?”铁面刀王凛然望穹,说道:“武林争锋,需要有恩怨么?”
乐逍遥卯出一言,劝之:“没有恩怨,就放他们一马!”君天、楚二齐唾:“孬种!滚远点儿……”铁面人侧头觑看乐逍遥抹颊擦沫,凛声道:“凌家的人已‘横’了这么多年,我相信大家都想看到他们沿街乞讨的样子。”乐逍遥心道:“我看你是想错了。”不料城墙下许多衣衫褴褛辈齐喊:“想啊,俺们就盼着看富人会有怎样一个惨法!”逍遥一怔。
铁面刀王笑了。“看见了罢?真正可怜的不是他们,而是你们。”
苏子妖怒道:“谁在起哄?亏得平白散财赈济你们,到头来却这样对待咱……”铁面刀王:“你们假仁假义,终有此报。”言迄,两名喇嘛狞脸上前,提掌欲废一干凌门弟子武功。乐逍遥有心相救,但他肩痛难耐,几番提剑不起,自知绝非铁面刀王敌手,倘若仍想强出头,不免连小命也搭于此处。他心下迟疑未决之际,只见一妇抢将上前,张臂护着君天、子妖等凌门弟子,央告:“不要伤害他们!”七个饥儿亦挤过看热闹的人丛,挨到其母身旁。
铁面刀王叹曰:“你们真是不识好歹,只有官府才是真正关心大家……”那褴褛妇人目光呆滞,闻言凄泪垂颊,迎着幢幢逼近的森然身影,喃喃道:“是么?”喇嘛伸手揪胸,狞脸道:“我佛慈悲,到喇嘛庙里有你粥吃!别跟着这些人有一顿没一顿……”几个娃看母遭欺,都围来抱腿咬手,喇嘛吃疼发狠,扬袖落掌,怒道:“小孽障找死!”
掌挥半道,两只喇嘛手倏地穿于剑梢。乐逍遥起脚噼啪踢飞喇嘛,随即面对万仞刀芒,仍然好言相劝:“得饶人处且饶人。”铁面刀王凝视剑辉,不退反迫:“这样就放过他们,我怎么下得了台?”乐逍遥气为之紧,咬牙道:“下不了台,那就拆你的台!”君天、楚二闻语苦涩,不由地对觑无言,均感这瘸儿语毕便是命绝时。
铁面刀王斗篷微敞,果然出刀如电,乍瞧似仅一幅刃光,其实伏着无数。倘非乐逍遥先已见过他以潜锋重创君天、楚二,当下不免凶多吉少。即便看出刃底藏锋万仞,亦不知如何抗衡。乐逍遥立萌避念,但当铁面进迫森然,君楚诸人以及褴褛少妇悉皆落于刀势之下。乐逍遥一念所牵,顿知他自能巧恃风魔轻功避得,然而旁人终难侥免。
间不容缓之瞬,他只好不避反迎,穷倾乱剑与刀相抗。以往每使乱剑诀,从来得心应手。不知为何此时绰昆吾宝剑驭招,居然倍感滞绊。非仅运剑失畅,内力更耗良多。只觉每挥一下此剑,耗力甚似寻常数倍。逍遥不明究竟,心中暗慌。尚幸他的剑招偏奇险怪,亦教铁面刀王心存戒意,并未贸然进欺,而是引领刀势,迫乐逍遥多使几招乱剑式,意在一觑底细。
铁面刀王越是意在伺机,乐逍遥越感力不从心。手中昆吾剑仿佛愈来愈沉,乱剑诀昔本灵动自如之感顿失,一旦催加内劲,真气流耗倍甚。逍遥心头暗惊:“这剑邪得很!好像不怎么听我使唤……”噹一声响,刀剑相交。此非乐逍遥所愿,既已硬磕,唯盼得恃宝剑之锐,磕折对方刀刃。
他忽省一事不妙:“我右手少了拇指,剧震之下怎拿得稳?”宝剑已坠,一时虎口僵麻,手震难定。
只道铁面刀王势必乘虚而入,乐逍遥忙探左手拾剑,抬眼之间始见尘雾淡处,刀王并没在眼前。原来一震之势,亦令铁面刀王端难止足稳桩,向后直窜数十尺,堪堪卸消乐逍遥瞬间激发的“阿修罗内力”。
呼簌声响,墙砖接连迸落。众眸惊抬,但见铁面刀王跃于半空之上,飒飒掠刀疾划,将身受的冲激余势倾迫刀头,往城墙打横游走一弧,留下七个映眸深刻的大字:“一片孤城万仞山”。
乐逍遥额泛黄豆大小的汗珠,心头愈加揪紧:“这家伙如此‘弓虽’,叫我怎生是好?”怯念渐盛,只是乱敲退堂鼓。背后忽有僧语悄然:“阿弥陀佛。若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胜出何难?”逍遥不由转头去瞧,那化缘和尚踪影却无,唯留话声犹萦。其中点拨之意,乐逍遥如何不觉?只惑:“自己这一关指啥?”
古意昆吾竖插于地。乐逍遥探手欲拔,心结又生:“我用左手使剑行不行呀?况且它这么沉……”呼飒袂响,铁面刀王又从尘淡处现身迫近,桀然道:“很好。刚进苏城就会着一个硬手,料你不是凌烟阁的人。但你只能怨自己来错了地方,此是孤城。”言迄,横绰长刀示之以锋。君天变色道:“羽裳刀!”
乐逍遥虽不知何谓“羽裳”,暗觉对方既能保得兵刃不受“昆吾”摧毁,料乃神兵。此时他右手仍然未有知觉,左手牵系心结,绰剑不拔,只忧:“行不行呐?这把宝剑忒沉,又不听我使唤……”铁面刀王隐去刀形,手笼于内,披着斗篷猎猎而来,沉声道:“先拿你们祭刀!”楚香玉急问:“师父和邵翁呢?怎地还不来救急……”君天苦涩的道:“师父一早就出门了,邵翁回他酒林未返。想是咱们命该要绝……”
凌门弟子悲嗟之际,铁面刀王身躯两畔倏现大片急烁之刃,辉闪夺目,宛然青翼双展,渐烁渐长,锋芒四射犹如巨翅侵拂。乐逍遥方自愣看忘动,耳听得君天在后啧然道:“他万刃一合,咱就死无全尸了!”乐逍遥心头陡凛,不觉握向剑柄,将拔未拔之际,脑海里霎然重现那日在“磨剑堂”的光景,修剑痴语萦于耳。
未暇多想,瞳间千锋万刃骤合,化为一弧锐光飞掠。如此横抹而来,非但乐逍遥脑袋不保,身后更有多人难逃断首之劫。形格势迫关头,楚香玉暗叹倒楣:“此刻就算再使先前不敢用的那套掌法,我也打不破这般万刃浑合的刀势!”此念亦在乐逍遥心头泛起,虽自忖不敌,然而体内一股浩罡斗志不由自己地激发于顷,剑未及拔,弧锋已至。
铁面刀王在万芒辉烁之间凛目而喝:“记住我叫万仞山!”
眼看刀芒乱激,围观之众纷欲惊散时,乐逍遥一交坐跌于地,握剑的手急扳而下,立激一线飞尘飕射铁面刀王,不意使之眼光乍扰,刀势稍挫。这一瞬间的良机,乐逍遥立刻抓住,就势绰剑急划一个斗大的“走之旁”,圣灵剑法第一式“无尘无垢”豁然成势。抬眼时飞尘忽消,昆吾之梢疾迎万仞山已然化合的刀芒,立摧无余。随即剑转无极,圈圈旋荡如漪,“剑二”继呈。
乐逍遥自亦眩然,口中没忘回敬一语:“你也记住,我叫乐逍遥!”
万仞山眼光顿瞠,急觑不见所发刀势何往,更连乐逍遥的微缈剑辉也辨寻无获。一时之间,耳际诸声尽寥,随即霍一声掠响,万仞山后背剑光斗激,仅一瞬之芒,臂落于地,亦然无声无息。
“剑三”。乐逍遥一气连倾三招圣灵剑法,自亦懵然。飞手抄接返转之剑,反被昆吾疾射的余势带跌一斤头。倒地时瞥见万仞山眼光黯然,似仍想不通如此强势的刀式乍推半途,何以功败垂成。
连同君天、楚二在内,人人瞠然,既觉乐逍遥负局已定,怎会瞬即反败为胜?都疑另有名堂,可却看不出何人暗助乐逍遥。反而在乐逍遥心里并无几许胜败之绪,喘息未定,低眼只觑手中宝剑,回味修剑痴昔日之教,往深里愈悟凌天昊以重杵点化门徒的苦心孤诣。
“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城楼上有一儒冠陋衫之人提笔悄书,展卷划掉万仞山名号,改添“乐逍遥”三字于风评榜第十一位。随即掩卷而叹:“江湖始见乐逍遥,武林已无万仞山。”
街尾马蹄声骤,四下一阵混乱。人丛里蓦然走出一个褴褛乞儿,行经万仞山背后,趁其犹未回神,摸出短铳砰然射杀。乐逍遥闻声惊望,方见纱巾蒙面之人起身悄行,褴褛乞儿扛椅追随其后,趁乱隐踪于尘雾弥处,不知何向。
他本来不存取胜之念,亦无心与人争较高低,出手只为解危扶难而已。不意遭遇万仞山这等强敌,连倾乱剑着数,复加三式圣灵杀神剑法,始能化险为夷。思及适才所临生死毫发之境,惊魂兀仍未缓,孰料变生顷然,万仞山横尸于地,殊出意外。一串刀器撒于乐逍遥身畔,形状似是“羽裳刀”。他怔茫拾之于手,未及察看万仞山有没的救,骤密的马蹄声愈近,犹如急鼓敲打心头,伴以周围阵阵惶呼:“出人命了!杀人啦……”
乐逍遥衣袖被一人拉扯,不由地随众惊跑,脑后针风簌簌追袭。他左溜右窜,钻入墙角拐向巷中,避得飞快。所惮非惟官军逮去问话,而是担心凌大小姐鸾骑在后。至于楚二之针,原也伤他不得。
跑了一程,忽省:“忘了向凌家说说‘架势堂’寻仇之事……”心下踌躇,想转返去逮个凌家的人捎讯,又虑回头不免要撞上凌女侠,脑海里晃来闪去只是飞舞的鞭子以及她那杏眼圆瞪的模样。旁边有语:“莫担心,再往前跑一段就安全了。”
逍遥转头愕望,始见那化缘和尚陪他同奔于巷陌间。逍遥咦:“怎么你……”僧拽他袖:“别回头,且随我来……”乐逍遥挣手,恼道:“尻,你拽着我跑干啥?”僧未及语,四下里忽有大群官军巡骑打岔道里撞将出来,走马灯般将他们围在垓心。街旁小铺里有人慌忙关窗。“是巡城马!”
乐逍遥摔脱僧手,正慌神之间,闻得一语凛然:“跑什么?”逍遥转头瞥见一个络腮胡子的将弁勒骑于后,两道威肃目光从盔沿下投过来,瞪得心虚,怎知该当如何应答?那和尚却笑:“阿弥陀佛。”那元将觑有和尚,语气稍和:“一僧一俗,却在此作甚慌张?”逍遥得隙缓神,趁那将弁打量游方和尚垂首合什的身影着束,心念悄转:“都跑了这么远才撞官军,想必不是粥厂那边寻过来的。”按下慌意,嘴舌又活:“之所以奔跑慌张,乃因我倆急欲找厕所……劳烦众位老爷指点一下。”
元将微怔:“找厕所?”乐逍遥朝和尚挤挤眼睛,曰:“对。我们刚进城,不晓得茅厕位于何处。行个方便嘛,还望大人指路。”和尚知他随口把话撂还官军,裂着嘴只是笑,眼神却又毫无笑意。逍遥并未觉察僧眸含诡,只觑那元将,看其鳞胄黝黑,神态宛如猛鸢苍隼,右臂缠绕银链流星,左腕挂着一枝盘蟒钢鞭。念不由动:“遮莫是陈友定?”
正忖当不当探问其名讳,那将微哼的道:“原来也是刚进的城。却为何事?”乐逍遥拍和尚肩头,从容答曰:“做法事。”那将皱眉而瞪,显得不甚相信,但瞧乐逍遥的头形也似个僧。旁有从者低谓:“千户,想是因为近日闹妖的传闻。听说城里不少官绅纷聘高僧道士到家中作法驱邪……”逍遥暗乐:“有你帮我‘圆’话最好。”元将眯缝双眼,又打量片刻,摆了摆手,说道:“什么闹妖?我看是邪教闹事!”言迄,教部属让出窄道放行。
乐逍遥不理那僧使眼色,仍觑元将,心想:“倘若在此处撞着陈友定,那真太省事儿了。我须问明……”张口欲言之际,先见一骑驰至,乘者禀称:“瓜儿千户,督将陈大人有请。”逍遥闻声怔住,那元将点了点头,率部欲往又停,转视乐逍遥面容,目光凛凛精闪,问道:“何事欲言又止?”乐逍遥本想告知纳兰寻仇之事,话到口边忽咽,道不清心头何以竟有别样蹊跷的感觉,呆望那千户炯然之眼,摇了摇头,改口曰:“只想打听……茅厕在何处?”
千户让那名督府参随代为指点,沉着脸又瞪乐逍遥一眼,迳率所部策骑而去。逍遥无心理会那参随说了什么,憋惑目送一干巡骑从巷间远去,脑海里纳兰春树仇恨之眸似愈清晰迫近……
俄顷转回目光,见那游僧在旁悄然观察他身形神气,逍遥不禁啧道:“意欲何为哦你?”和尚捧钵曰:“贫僧错过了化斋时候,小施主可否赐些饭钱?”逍遥怔曰:“哇,你跟着我就只为这个?”僧笑:“求个善缘而已。”乐逍遥瞧不出此僧究怀何般心思,自想:“我瞅着像财主么?”挠了挠腮,念及和尚适才毕竟从旁点醒,助他反败为胜,得渡危难关隘。看看天色不早,怎暇耽搁纠缠,便摸出几枚碎银投钵,说道:“别再跟着我哦。”和尚忙谢:“只是給多了些……”逍遥摆了摆手,走几步又觉脊有异样之感,转脸觑得和尚果仍盯而未舍,他顿感不快:“尻,你……”
和尚抬手微揖,说道:“施主今日伤了人,必遗后患。若想求得修行圆满,莫忘前往功德舍利塔还愿。”乐逍遥心头一怔,惑念愈盛:“功德舍利塔?不……不就是城里有名的‘双塔’吗?他怎会跟我突然来这一句……”抬眼之时,空巷已无僧影,怎知那和尚乘他发愣稍瞬,竟去何处。乐逍遥四顾张望,又省一事:“酷奶奶约我去双塔,除了已故的老苍龙之外,这和尚如何得知?”想起史翼九硬塞的那堆风评掌故,越发困惑。就算此僧果是来自西域昆仑的高人,终归素昧平生,他怎会知晓双塔之约、怎能晓得乐逍遥心头之结?
他揣着一腹惑思,本想先回碗店。迭经险斗,毕竟饥疲交困,又不愿粼儿、骠叔久候耽心。但走一程,只在巷间兜来转去,竟觅不着地头。夜色渐沉,乐逍遥茫然立在岔路旁,兀自郁闷不已:“怎么又回到这处岔口啦?”寻不到回去的路,困惑之余,另一烦恼随即涌来:“纳兰一伙或已混入城中,倘乘凌家毫无防备,突然发难。如何是好?”此般不祥的预感愈迫心头,仿佛已能看见烽火杀戮。
巷中寂寥,并无行人。乐逍遥徒自乱寻出处,耳听得后边脚步声小跑而近,伴以轮滚轱辘。他一边让道,一边转觑,但见一个拉车大汉汗淋淋地来,冒然发问:“爷,可是要叫车?”乐逍遥喜:“正好拉我一程。”随即两张脸互瞅,彼此认出熟样儿。拉车的:“咦,逍遥爷怎地在这遛达?”
逍遥不意得个惊喜:“板爷!”边说边登上车座,掏烟卷儿递车夫,曰:“这么晚还能撞到你,真的太好了。先来棵……”板爷同他对火儿,曰:“谢了,逍遥哥儿。闲着也是闲着,俺出来拉会儿客。”逍遥想起身上有李思齐剩下的酒,取而分饮,抹嘴曰:“那你拉我吧。是了,其他弟兄呢?”正唠着,里弄传来嘶哑的吆喝,连嚷带唱,不知叫卖何货。板爷忙道:“这有一个!”没等乐逍遥闹清哪主,只见毒鼠强戴着小皱帽儿,手拿“鼠辈克星”的破招牌幌子,慢悠悠而出。
板爷招呼道:“鼠子,这呢这呢。”那厮似是一路走一路犯瞌,闻声眯望:“哪有鼠子?”随即见俩熟张儿,忙来凑一嘴:“喉干了,留些酒水給我润口先。”饮毕来神,两眼瞪着乐逍遥,奇道:“咦,这么快就打进来了?”逍遥约略叙毕,两汉方知究的,齐指迷巷,告知:“呐!前边就是迷囤道。”
乐逍遥又得一出意外,怔然道:“什么?”鼠强抢过板爷欲饮之酒,一口咪掉,皱脸道:“小人查过了,迷囤道并没米庄,水道也窄,大船过往不得……是了,爷怎么自己寻来啦?”至此,逍遥才知那小客栈何以如此难找,陪着啧啧两声,嗟:“倒也不是太刻意,只是莫名其妙走到这儿来了。其他哥们呢?”鼠强叹道:“说是分头打探消息,我也正找他们。劳般你呢?”板爷坐车辙抹汗说:“有几个俺就知下落。”指夜帷灯缈处,告知:“逍遥爷说要去‘仙客来’打尖,他们都奔那头候着去了。”
逍遥:“我已然住进去了,怎未见你们?”板爷光膀起身,拉抬车子,说道:“这就带爷去,管保一逮一准。”招呼毒鼠强登车同乐逍遥挤着坐下,正要撒开脚,逍遥忙道:“怎么往那边?这一头才对呀,粼儿还在碗店里等候着,别兜风了咱……”毒鼠强问:“爷别急,他拉车熟道儿,错不了。蔺姑娘在哪儿?”逍遥说明。
板爷听毕兜转,说道:“这就去……”小巷狭隘,转动艰难。板爷正折腾着,乐逍遥念动于顷,所想之事不由地脱口而出:“可知凌烟阁在城里哪处?”毒鼠强指曰:“哦,老凌家啊?在姑苏山,打这儿望不见那片灯光,再往近些便能瞅着后山那片庄院的一角……爷问这干啥?”逍遥寻思:“原来我先前那沱‘稀粥’撒在凌家地头了……既然并非很远,不如去留个讯儿,趁有两伴轻车熟路,把我那心愿了却,再回头接粼儿不迟。”
那倆听毕面面相觑。鼠强皱着脸曰:“是这样啊?爷,人那是武林盟主家,賊都不敢光顾何况咱……你想怎么地吧?”逍遥三言两语叙毕,叹道:“我也知那地方险恶得紧,她家门不是咱进得的。但……要出事了不是?”鼠强忧曰:“这事是不小,江湖救急也该。可是,三更半夜摸上她家,我……我总觉得必会凶多吉少。”乐逍遥一样没辙儿,摊开手,苦笑道:“撞着时本想报个讯儿,怎奈我同那大小姐说不上话。她家别的人也都不好打交道!”鼠强愈愁:“越是这般,咱越是上门不得。你想想呵,都已经势成水火了,贸然敲开门,她家人会給你好脸么?”
“不轰才怪,”乐逍遥不在乎凌家有无好颜色回报于他,只虑凌家的人不肯相信所捎之话,若耽误了事儿,疏于提防,岂非多此一举?他不愿枉走徒劳,思得一计,说道:“‘母’须跟她家里人照面。那大妞儿根本说不合,但我自有法子把意思射将进去。”鼠强苦脸含惑:“要用‘射’的?”逍遥告慰:“对那等样蛮不讲理的妞儿,只能用‘射’的!”鼠强:“那该不成采花了?”
板爷拉着车跑向山下,后边那倆计较未毕,凌烟阁灯火已然在望。逍遥只觉两颊风掠飒爽,轮驰端如穿云御穹,见车跑如飞,虽载两人似无丝毫负荷,不免暗佩那大汉膂力过人,曰:“板爷,你吃过饭没?”板爷撒蹄跑,半点不喘,语如寻常:“吃了。日里大伙都蹭过凌家粥厂,爷知道不?她家煮的粥全是白米和面粉,里边搁有蛋花儿,包管吃好,不同于城北侠王爷放的清水淡粥,碗里没几粒米……”乐逍遥闻言才知侠王也在城中另一处搭棚放粥。
毒鼠强掏半颗窝头伸給车把式,笑道:“若是未饱,连这也吃了罢。”板爷摇头没敢要:“你那窝头是用来毒老鼠的。”鼠强啧曰:“真就没毒,这是我晚饭嚼剩的……”板爷迟疑欲接,忽闻犬声骤集,连忙把车刹住,低告:“凌家狗多,只怕跟咱过不去噢。”毒鼠强神态自若:“忘了我是谁嘿,这不剩半只毒馒头吗?”
逍遥知事不宜迟,教强、板二人且留道旁等候,他借夜色掩护,施展玄神秘术悄驰上山。奔不一会,隐约觉得犬声渐歇。夜道昏黑,未遇凌府家丁。沿途所经景观雅致,气派清和,觑不见戒备森严迹象,倒出乐逍遥初时预想:“这是武林盟主家吗?”
凌家庄院却是不小,沿麓而下,灯辉繁密,与城街连成一片。乐逍遥无心观景,虽觉凌家宛然园林,竟望无际;幸赖花木茂盛,聊以遮蔽行藏。他游走其间,犹如小蟋蟀之于大自然。纵至陌地,仍若儿时漫游寂静岭、夜闯十里麓,惟感有惊无险。寻常大户人家,往往每多护院,他本以为凌家形同于龙潭虎穴,此来必历险情,哪料一路走得平淡,连蝈儿也没遇着一只。
“真是太大意了!”乐逍遥边逛边嗟,“没想到就这么走进来了,呵呵……幸好有我,要不然仇家半夜里摸上门来,还不得‘挂’得稀里糊涂?‘玉乳’那妞儿住哪屋?却教好找哦!”过一曲桥时,偶遇陈春凭栏夜吟:“相思难眠……长夜何时尽……玉人近咫尺……恍若远隔千里……”垂泪叹气,神专于涕,未觉有个不速之客皱着脸且行且望。
逍遥没心惹那相思的,绕道走开,沿石径通幽处,入画阁回廊。见李径庭堵一丫鬟于花丛间,左手叉腰,右爪撑着柱子,倆腿呈交迭状,摆着甫士抛眼曰:“晶晶,你有没读过我那本‘猎过狐传奇’哦?”丫鬟欲走不能,窘曰:“人家没上过学哎。”径庭脚酸,遂改个姿势,诱曰:“正好拜我为师哦,我教你识字。先从‘爱’字学起……”丫鬟羞答答:“可是‘爱’字君天公子已经教会我了呢。”李径庭悲愤操拳,曰:“不料他已经对你下毒手了。晶晶,你实在是太令我失望!”
乐逍遥一路啧啧:“没想到这么黑暗……”摸黑往深里走,忽听一间厢房里有声古怪,忙窥之。籍借昏灯一豆,见墨近朱朝墙拉裤,喷些油和粉于脐下某处,咧着嘴呼辣,取扇自拂若干下,随即整衫欲出。逍遥避于墙角,耳听关门闭户声响,脚步声远去。身后有呼噜发于半掩之窗内,端的错落有致。逍遥转觑,原来苏笑春及子妖挨着头睡得正酣。耳鬓厮磨,貌似孪胞。逍遥想:“却是走到老凌家一伙子弟辈的大本营里来了。钰筎住何处?”
二胡咿呀两声,引得逍遥来窥。只见君天独坐精舍,朝床拉会儿琴,随即手摸裤内,发出阵阵压抑的呻吟,脸红若醉。乐逍遥驻足悄看一会儿,等不来新花样可觑,转而欲行,瞅得屋中床角搁有“侠客山庄”牌匾。心想:“原来他把那招牌搁自个屋里了。”君天胳膊虽挂了彩,毕竟艺业非弱,为免惊动他,乐逍遥蹑足悄走,经一拐弯处,冷不丁看到墙投一影,云鬟高挽,宛然佳丽。逍遥忙觑,但见楚香玉裸坐梳妆台前,照镜自梳,重复地化了妆擦,卸了妆又画,痴眸若神游物外,那话儿竖着。
另一屋却甚热闹,乐逍遥经过时张望一眼,见蔡骏、叶翩鸿、吴白马辈分作三四围桌,忙于推牌九。逍遥趁着喧吵走开,心中自警:“得留神些,此处诡异得紧!”原以为凌家势必步步为营,才合江湖位份,哪料眼前所见无非闲情逸事,睹此众生相,反令他满头雾水。
步出月门,见匾篆镂刻“百鸟巢”仨字。乍瞧笔迹气派豪放,似须眉手书。乐逍遥驻而仰之,又觉其实清秀。另见墙涂有鸦,留歪批曰:“师妹这仨字写的不咋地哦。”虽不明涂鸦者谁,毕竟有助于考证匾额篆书来历。逍遥想:“原来这伙‘鸟人’所住的地方叫‘百鸟巢’,难怪啥鸟都有……”枉转半天,兀没着落。乐逍遥生烦,虽怀新鲜探奇的心情而来,究仍存惮,走一会忽笑:“我这是怎么了?本以为借一颗胆也不敢来她家,如何犯个迷糊,人就在这儿啦?”眼看庄园浩阔,树葱葱一望无尽,怎知边际?逍遥蹲假山上发愁:“我尻……本想到她家大厅去留个信儿,可我找不着哇。”叼着卷烟回望凌家子弟聚居的那处院落,不由想胡乱逮个人代为捎话也罢。
然而他另有一个念头总按捺不下,手捂双眼,仍掩盖不住凌大小姐烙于他脑帘里的那对明眸。心想:“且去瞅瞅她罢,省得内心挣扎这么强烈。”回思陈春纵乃近水楼台唯空嗟叹,他一路好笑:“想见她就去见罢,何必空嗟?”又寻俄刻,见一排灯光曳转而至,却遇巡夜家丁于不意间。
乐逍遥所立之处地形空旷,规避不易。瞳映灯光辉闪,脚步声转出墙巷,却朝他这边巡来。逍遥忙欲退返有假山回廊处,哪料后边亦有灯至。他虽然身法灵活,猛不丁也闹个无措,眼光急掠,见旁边摆有一排花盆景栽,念转飞快:“碰碰运!”悄翻斤斗晃将入去,蹲身其间,捧一盆枝繁叶茂的花草遮挡脸面。
花叶摇晃未定,见三名提剑汉子领十来个家丁巡近,其中仅梁相忘曾经见过,另倆却甚面生。但瞧其眼光神气,似非泛泛俗辈。逍遥看护院巡丁里潜有高手在列,愈虑此趟躲不过去,暗虞:“若是早些把讯儿射于楚二臀股,何来眼下之困?再往里走,料遇高手更多……”此刻唯有屏息禁气,哪敢乱动?
三双锐目扫掠未至他藏身之处,迎面却有灯近。原来是一个小鬟,左拎篮、右提灯,碎步而迄。两相遭遇,鬟先喏:“是爷们哪,倒吓我一跳呢。”梁相忘抬灯照了照,道:“这么晚却去何处?”小鬟:“文姨做些夜宵,打发奴送去姑娘屋里。”众巡者都叹:“文姨是好!隔天便教院里姐姐们給大家送来好吃的……”小鬟笑:“你们也尝过啦?”梁相忘:“吃过了,刚才福姐挑来鸡粥。大伙儿食毕便出来巡会儿更。”
小鬟提灯继续走,未觉后边花圃幽暗处有个盆栽悄随。乐逍遥目送巡丁拐入西边枫苑,心想:“正愁找不着地儿呢,幸好有这丫头引路。”那鬟行走甚快,小影儿左掩右晃,拐入曲廊,毕竟熟路,教乐逍遥抱着花盆跟得吃力,几番忍不住想窜上屋脊,免失小鬟踪影。若在寻常人家,他早便飞檐走壁驰骋开来,但虑此院非同等闲去处,攀高走蹿必发动静,稍有袂风瓦音,料必惊动凌烟阁高手,届时定难脱身。乐逍遥于此调调儿究属老熟,反不腾高夜行,沉住气继续跟踪那丫鬟,为免她发觉有尾,只隔出一段距离,并没贸然趋近。
他意不在逞能,是未轻易显露行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个讯儿給凌氏父女,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去。至于他与凌钰筎之间的恩怨纠葛,此刻抛诸脑后,怎暇去想。他夜闯凌家,却又非仅为了报讯,心中暗感刺激:“早想摸到她家里来瞧瞧了,呵呵……这趟逛过了‘武林盟主’家里,将来可有得回味。”
随那小鬟兜兜转转,不觉到得一泊荷湖之畔。逍遥搁下盆景,先登一艇划开,顾首遥眺,却见那鬟沿曲桥回廊迳往垂柳荫间。逍遥兜个圈子,将艇悄转湖心亭后,攀将入去,寻得一道精雕木桥弯弯曲曲伸进柳丛。他晓得将至何处,心头不禁暗跳怦然,面热生怯。踟躇:“入还是不入她那里去?”
微风拂柳,柔枝摇曳恍似款款招迎。他情不自禁摸入丛荫,小院门吱呀一声复闭,掩去那丫鬟身影。乐逍遥唯有绕墙找棵枫树,悄攀于梢,籍夜色藏踪,眺看院内。先听到丫鬟之间相招呼,伴之以嬉。逍遥盼能远远见那凌小姐一面,却又心下暗虚,究未敢迟耽,摸兜取出昔获之镖,觑定花厅一椅,仿戏文里侠士投镖留书之例,唰的把飞镖扔进去。忽咦:“忘了留纸条儿你说……”
那丫鬟提篮到花厅里寻着张椅欲坐,闻里屋有谓:“你且坐会儿罢。小姐这就出来了……”那鬟搁篮于椅,兀自顾盼之间,不意臀吃一镖,痛呼:“哎呀!”
乐逍遥忙溜,心中叫苦:“尻,玩砸了这不?”闻得院里鸡飞妞跳之声,蹿下树逃得飞快。到得曲桥上,见亭前有人凭栏夜吟:“独自抚箫待旦,夜夜垂泪到天明。”失魂落魄,一步一叹,却是陈春踟蹰至此,望着枫丛柳荫不敢入。自从十里麓获得陈春之情书,逍遥早知他揣何欲,在凌女侠院外撞着这厮原不为奇,只患其嚷将开来,必难走脱。
陈春陡见绿荫间奔出人来,只道凌姑娘遣人来拿他,慌欲开溜,被乐逍遥一把扯住。没等逍遥捏晕他,陈春先掩面辩白:“我只是来做诗的,又没冒犯姑娘……”逍遥卯其头,低声唬之:“胆敢声张,教你躺着做诗去!”陈春听出男音,诧:“怎么有个男人从姑娘房里走出来?”逍遥拽他到一旁:“有何不妥?”陈春浑忘反抗,怔道:“当然不妥!师父说男女授受不亲,从不许弟子们擅至此处……”逍遥揪他到树丛里,又卯脑袋:“那你还敢来徘徊?”
陈春辨出乐逍遥形貌,惊魂稍定,慰然曰:“咦,你不是家里人,还好不是……”乐逍遥本来担心此人坏事,不料陈春见是外人,反而平静下来,暗觉被外人撞见也没什么不妙,喘会儿却问:“你……你却来这儿作甚?”逍遥本欲告知实情,话到嘴边忽生疑问:“那日在邵氏酒窑,你分明同邵飘萍以及我那两个蜀山小师侄一道逃出,何以他们三人落入‘架势堂’手里,而你却独自跑回凌家?”陈春谢过日前相救之恩,道:“是邵二爷见势紧急,怕大家一块儿落入敌手,中途教小人分头另逃,以便回来报讯儿。”乐逍遥仍未释然:“那你如何不报讯?”陈春道:“报了,家师教人四出寻找,究竟不知下落。”抬眼瞪觑逍遥脸色,又问:“少侠因何摸黑至此?”
乐逍遥对此人疑虑未消,怎敢把要捎的急讯儿托嘱于他,瞪视稍刻,问道:“可否帮我一忙?”陈春眯眼曰:“却要作甚?”逍遥拉他避离一伙丫鬟提灯喧寻所在,方道:“帮忙弄个纸条儿。我念你写……”陈春自忖非他敌手,唯有顺从:“写些劳什子?”逍遥又拉他多往柳丛里退避深些,待觉丫鬟叽叽喳喳之声渐遥,说道:“要你写的是:凌姑娘,架势堂大举寻仇在即,你父女须当小心提防……”陈春一听旁人提及凌小姐,不觉又情迷意恍,摸出炭笔写道:“筎妹,我对你的爱其深似海,滔滔无尽……”
逍遥东张西望,发觉四下里灯影渐近,显然一干会武艺的丫鬟正往这边巡拢。他念毕未暇细看字辞,怎知陈春笔下跑题,问道:“写完没?”陈春泪花迷朦,凝笔憧曰:“深情浩瀚若海,千言万语如何诉得尽?”陡闻丫鬟叫唤:“大家快来,这边有些动静呢!”陈春惊曰:“被发现还得了?”逍遥忙取信在手,推陈春脊背:“这会儿咱们分头跑,或许来得及各奔各的。”陈春称然:“对,那就别过。”究怕其师怪罪,顾不上理会乐逍遥,匆匆起身开溜。逍遥朝他逃处扔石,正中其腰,陈春疼呼之声立时招引众婢追赶。
乐逍遥乘虚掠回那片院落之旁,复登树梢,觑定花厅那椅,此番没忘留心免岔,先取镖穿笺,随即飒地射入。镖至中途,椅前又晃出一臀。乐逍遥惊:“尻……”究已追不回飞镖,眼看那挡着椅背的圆美之臀将欲遭殃,他正感无措,蓦见厅里有只素手反抄于后,截下飞镖,转臀回靥,一对明艳照人之眸掠望树梢,脆声道:“賊子竟敢一再暗算姑娘!”却是凌大小姐。
乐逍遥乍眼瞅出是她,顿时飞也似溜将下树。院里脆叱追萦:“哪里走?”逍遥奔得越发快速,展开轻功迅若风驰电掣,只教柳丛众婢仰眸生眩,皆问:“是什么物事飒一下就晃过林梢了?”逍遥一旦撒开来跑,大小姐自然追他不上,掠过曲桥无非一瞬眼间。陈春划着船兀自叫苦:“那颗石子掷得我腰恁疼,劲儿不小呵。想是师妹出手了……”头顶飒一声风响,秀足踩过他脑门心,凌钰筎借势纵向桥头,撂语俏然:“陈春师哥,你也跑来帮我拿贼呵?那就快些!”
逍遥总算记着来时径,又沿“百鸟巢”返转觅道,因距湖心屿不近,妞们的叫唤犹未传至,大屋里吆喝叫牌声仍喧。逍遥百忙中没忘往楚香玉房里张一眼,见那厮换条粉色儿肚兜裹身,底下著百褶裙,头发分梳两翼,宛如大鹏展翅状。君天房里呻吟方歇,椅声微响,窗映之影乃似倒水入盆,将欲洗手。乐逍遥猫腰从窗下溜过,前边一门却开,不意撞着睡眼惺忪的苏笑春,逍遥吓一跳。只道行藏终是要坏,不料苏笑春视若无睹,转身又返床铺,呼呼复寐。逍遥枉捏把汗,见苏氏兄弟竞相发鼾,一如先前。他心头稍省:“却是梦游来着!”
花间小鬟奈不过李径庭纠缠,急:“快些让开嘛!”李径庭换个姿势仍扮有型,不慌不忙曰:“急啥走?晶晶,你有没预感,五百年后我是‘痔尊宝’你是排骨精……”晶晶:“可是君天公子还在等着我呢!”径庭不觉碍住乐逍遥道儿,摆甫士曰:“再等会儿也无妨,他定力稳得很,没那么快泻了劲罢?”逍遥心道:“可我瞧他已然憋不住了都!”只碍稍顷,凌大小姐风风火火追至,没顾瞧乐逍遥藏身何处,挨间门敲,一路喝曰:“有賊有賊,全給我出来,追賊去!”未觉乐逍遥已避入墨近朱的空房,钻脑袋于被窝,待大小姐敲至此门时,他含糊答应一声。
外间喧乱,众弟子闻讯皆出,各操家伙问:“賊在哪里?”大小姐脆声道:“这么多年从未有賊胆敢侵犯我家,你们说气不气人?”朱每兑撒完尿回来问:“可有损失?”凌钰筎恨恨的道:“他发飞镖射咱家丫鬟的屁股,还留书调戏我。你们说这……”楚香玉接茬儿:“那真是太变态了,此賊却在何处?”大小姐怒:“咦,你是哪来的婆娘,发型怎敢如此嚣张哦?”笑春吐毕告知:“是楚二哥。”大小姐恼:“啧!三更半夜你搞成这等妖异,想唬谁?”
庭院既堵得有一堆叽叽喳喳的人,乐逍遥越窗遁往后山,唯有摸黑觅道悄溜。眼望高处楼阁凌霄,长明灯在夜雾里依然荧烁可辨,他想起该捎的话已捎到,心中欣慰:“不管怎么说,经此一闹,足以教凌家的人引起警觉,因而加强戒备,不至于再像现下这般粗疏自大。此行既果,我该放下一桩心事了……”
但感“武林盟主”家如此好进,他不禁好笑,放慢脚步索性游山,心想:“太不刺激了!当年我逛‘潇洒庄’都没这么从容……”回望坡下万星灯火,依然显得平静如故,难免生出几分纳闷:“他这‘武林盟主’怎么混上来的?”行至青岩削壁前,仰觑左边“昊天正气”、右面“凌烟风骨”字样,又啧:“她家这等平庸,还好意思叫‘凌烟阁’这么酷的名头?”按不住童心既起,顽念斗生。绰“昆吾”宝剑在手,心道:“以往凌家的人百般欺侮我和粼儿、野狐、宋姐姐的帐,这便一剑勾销了罢!”
眸间古剑玄浑,宛若无锋无芒。他微提内力,剑抵石壁。仿佛面对凌家父女,说道:“大丈夫恩怨分明,话是这么说的罢?”一凝神间,劲运剑梢,正要往石壁划个斗大无朋的交叉,树梢蓦地叶落如秋霜寒降。乐逍遥迭历风雨洗练,修为已非同昔比,乍有动静于畔,哪怕再如何细微,他自洞悉于顷,眉头方蹙,闻听山风飘送一喟:“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此涂鸦!”
随着语声萦耳,削壁上悄现一人,蓝衫长裾,抄手俯视。乐逍遥斗见此人身法卓尔,气势凛然,乍以为凌天昊现身,看其容颜约莫四旬开外,心头又异:“年纪不对,却是何方神圣哦?”那人目闪精光,打量道:“我隐居于此已有些年头,还没见过有人似你这般大摇大摆地逛入凌家地界。但你只能走至这一处了,上边凌烟阁是我在守夜。”
乐逍遥本想就此打住,因觉那人未免自负,不由笑欲竞之:“是不是邀请我上山逛逛哦?”那人似显好客:“如果请你留下来多住几日呢?”逍遥迎视那双凛然之目:“我只是游客,没工夫长住。”那人负手凭风,哂曰:“人生是驿,没谁能够长住不走。”
乐逍遥本想途鸦于壁,但感那人气派谈吐不凡,难抑好奇,不由地凝剑未发,问道:“你也和我一样是此间的过客吗?”究因未曾听说凌家有这一号隐逸人物,故有此念。那人嘿然道:“在人生是过客,在此间是住客。我叫田北峻,已然淡出很久了……”
“‘蛋出’这个辞用的很好,”乐逍遥忙掏那摞史翼九硬塞的风评榜,揣惑未暇细阅,心头已有些印象伴着不妙之感同生:“前十名以上,并排的高手已不太多。记得这个名字应该是同洪长老挨着……”蓦间袂动于前,那蓝袍客语已迫然:“既至凌烟阁,且将兵刃留下!”
乐逍遥不意对方出手如此之快,猝然险失宝剑。眼前袖影翻白,田北峻三根手指已搭向剑脊,劲犹未迄,昆吾竟先沉沉嗡震。逍遥暗惊:“厉害!”幸仗手快身捷,急将宝剑斜带,避开指端,回敬以小桃所授闪击之术。
田北峻哼道:“在我手端仍有反击余地的,你是第三个!”从容挥袖,化解乐逍遥所发两招慕容世家剑法。乐逍遥气为之迫,忙改乱剑诀御之,口中诧问:“另倆是谁?”旋即胸胁倏挨掌风所带,如撞粗桩之上,剑势未成便跌。但一旋身又即立稳。
“鹤梳翎,”田北峻就势牵引掌势,袖影挥洒从容,教乐逍遥左支右绌,见其虽挫仍无败象,心下称奇:“小娃儿片刻之间连使慕容、点苍两派妙招,有此机缘已足稀罕,更难得的是他变招之间毫无门派拘束,何以随心所欲若此?”乐逍遥在此撞上此般一等一的高手,先前所存轻觑凌家的念头顿减,因怕宝剑不保,怎容稍忽,再次变招转寰,势成“剑一”取守蓄攻。
田北峻夺剑不下,当乐逍遥“剑一”既成,便不进击,负手旁略,眼光炯炯的道:“圣灵剑法!”乐逍遥自从习获三招圣灵之剑,从来恃以化险为夷,罕有高手可奈他何。蓄定“无尘无垢”之式,虽处下风而无虞,原知自保堪能,本非侥奇。听闻田北峻喝破他的招数名堂,反倒诧然:“怎知?”
田北峻未及作答,忽听一叱如铃般脆,喝曰:“田大少,帮我捉住那小賊!”乐逍遥剑式顿乱,心头怦跳,无须望顾便知谁个。惟恐凌钰筎上来联合田北峻这等样高手夹攻,方欲叫苦,身后树梢有语笑谓:“田少,先前说定只是跟着他,且看欲搞何鬼。你如何忍不住出手了?”
田北峻淡定的道:“出手只因技痒。”逍遥暗地惊出一身汗:“怎么有人暗里盯上我,居然都不晓得哦。若是要取我小命,即使只凭这倆,我岂不得糗乞妈喇嗲……”回头掠目,只见枫梢微曳,树下多一翩然青袍人,头纶素巾,分明文质彬彬,年亦四旬出头。乐逍遥闷头正犯嘀咕,山坡下俏影掠近,大小姐叱:“田少、小马哥,你倆怎么回事哦?既然早就盯上那小賊了,竟还让他四处乱逛,伤了家里丫头且不说,又……又调戏我呢!”逍遥惊曰:“我哪有调戏你?”
钰筎大怒:“白纸黑字,还敢狡辩!”展臂甩鞭,银链飞曳破风,声势飒然,未至先教逍遥头皮发麻,急展身法转至那貌态和善的青袍文士背后。凌钰筎红着脸发鞭,只是没头没脑,即便误笞旁人也自不计。那青袍文士浑若未悉,转面低谓:“小子,你走罢。今儿看在凌大哥面上,且不留难你。”乐逍遥不料此人温蔼若此,愕:“乜由头……”便因惑甚,未及提醒那人避鞭。待见银光如弧,烁然掠近那人璧颊,心下惟叹:“没想到凌家居然有人出面帮我挨一鞭子这么友好……”
青袍文士随手抬指,乍夹鞭梢,忽觉凌钰筎脸色越发不豫,似恨当着乐逍遥面前扫她兴头。那文士缩手飞快,临险亦未失谦逊仪态。凌钰筎甩鞭既出,见状急难收势,恼道:“马英久,是你存心护着外人,挨鞭子须怪我不得!”鞭风霍霍卷落,青袍文士身形乍似稳立不动,倏尔闪开十数尺外,移地犹仍前态。豁喇一声拽响,土尘荡溅,枫树应声拔倒。凌钰筎晃腕收鞭,俏生生顾盼之间,但闻乐逍遥一路跑一路惊啧:“哇尻,你这般蛮劲跟鲁智深有啥区别?”话未消尽,一阵风般却溜飞快。
青袍文士目觑凌钰筎,见她仍欲追赶,劝道:“大小姐,令尊自有主张。”
只道心愿既了,逍遥迳朝庄外奔去。不禁又盼那妞穷追,想起适才那两名凌家高手,一时难以定神:“不料我进庄时竟遭盯梢而未觉察,小命儿悬悠悠。可他们为啥不声张呢?”初见进出自如,对凌烟阁究存轻觑之意。乍然峰回路转,反觉自己微渺。暗奇:“连田、马那等样风评榜上大有来头的高手竟都甘受凌天昊驱策,那凌老豆究竟是何等样了不起的人喏?”心向往之,脑海幻想一个威风八面的老英雄形象。
道上行走寂静,他嘴叼一根点燃的松香火摺子,翻阅那叠揣皱的武林驿报,不时啧啧。原来“一品居”点评群豪,果然将田北峻与洪日庆并列为十,出自塞外的马英久则与“铁面刀王”万仞山、“风自无语”罗森排于十一。再往下溜眼,殷野狐紧挨其后……
乐逍遥兀自憧憬,忽觉两旁树叶曳曳有声,心念倏动:“这处又踩着‘擂’了。”抬眼扫掠之时,前边随风荡落一袭褐氅宽襟之影,有人悄候。背对着他,手拢于风氅之内。乐逍遥刹步转身,背后亦已挡得有人,持剑默视。逍遥认得这俩人便是适才在庄院里所遇的巡者,看年纪尚轻,陡截去路,毕显身手不俗,似乃低辈弟子中的侥侥者。
持剑少年道:“使飞镖射伤朱小梨屁股的是不是你?”逍遥乍为一愣,随即省然:“哦,是为那送夜宵的丫鬟出头来了。”毕竟亏理在先,吶吶忘辩。持剑少年涨红了嫩脸道:“你伤了我的心上人,就算别人意欲放过你,我这口剑也不答应!”说罢,含恨提剑来斗。
逍遥只避不迎,看此少年剑走轻盈,一招一式曼若戏舞水袖,虽然美不胜收,剑法中杀着却寥寥无几,任凭他怎般催急招势,于乐逍遥亦无多少威胁。逍遥看在眼里,心下好笑:“你好象不是来拼命的,而是来舞剑供我观赏。”纵使如此,这少年剑路仍颇精严,即使伤敌无望,亦教乐逍遥没隙可乘。一旦缠将近身,倍难摆脱翩翩萦转的茂密剑辉。
乐逍遥背手蹦跳一阵,不欲纠葛,夸一声:“你的剑法很好看。”展步方要掠离,忽尔脊寒彻髓。耳听得一语低沉:“苏小楼,让开!”那褐氅人拢襟的手飒然拔出,一线刀芒横掠,渗入微风飘叶之间。乐逍遥脖颈倏凉,心蹦:“好快的刀!”褐氅人本可一刀抹落他脑袋,但却飒然收刃,复拢手于襟,面孔微转,低哼道:“罗森出刀从不乘人未备。拔出你的兵刃!”
面对“风之刀”,乐逍遥怎容怠慢,绰剑于手,立构雾花水月之式,背后那舞剑少年不由倒跃丈外,蓄刃凝望不透“剑二”虚实。罗森褐氅蓦扬,又一注锐芒疾倾。他的刀法与众不同,出手仅只一线微芒,快速难觑,恍若有辉无刃。
乐逍遥陡感此式“无色无相”未足与御,风刀无形,乍欲摧碎“剑二”镜花水月幻势,他变招未及,唯仗昆吾宝剑硬磕刀锋。罗森兵刃轻薄,怎堪与古剑重脊抗衡,掠锋闪避,犹觉玄寒迫面。那少年苏小楼忍不住驱剑侧翼夹攻,以缓罗森之蹇。但当乐逍遥得暇化蓄“剑一”之式,俨然如构圆浑无极的剑辉护壳,顿使那两人目为之眩,无隙可击。
树后转出一个臂裹绷带的汉子,观此胶着之局,不禁叫道:“且住!”乐逍遥趁那两人后退,飒然收势,提剑而觑,认得来人正是昔曾会过的梁相忘。苏小楼问:“正要收拾这贼,忘叔为何喊停?”乐逍遥一时内息涌难平定,心想:“我每绰昆吾对敌厮斗,内力必耗倍甚,怎知何故?单凭眼前这倆人已够吃力,再加一名好手,那还不啃掉我牙……”方在暗苦,梁相忘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此位小兄弟曾与咱们有并肩抗敌之谊。何须刀剑相见,有话好说……”苏小楼怒道:“朱小梨那一镖岂不是白挨啦?”
乐逍遥取镖拈于指间,说道:“没白挨。”苏小楼等仨人顿皆警然,只见乐逍遥随手掷投飞镖,罗森迅即出刀磕还,乍感奇怪:“怎么投镖手劲恁地小?”嗖的激响,乐逍遥见镖飞返,非但不加避挡,反似若未见,说道:“各位小心些,你们的仇家随时便至。”那仨人见他胸口嵌镖,神色犹若寻常,都愣。
眼看乐逍遥收剑往山下走去,苏小楼忍不住欲追,罗森横手拦下他,目视前边渐缈的背影,低哼道:“他已自受一镖。”苏小楼仍感不甘:“别以为我瞅不出他内穿护胄,方敢这等耍法!”梁相忘叹曰:“可是罗森刀催反激之劲殊不为小,他竟敢不运内力硬受一镖,纵然皮肉无损,逾五六成风姿派内力重撞胸肋,吃苦头难免。再说……”移目觑瞧旁倆,低谓:“是老爷子有心任他来去自如,咱们虽不明何意,老头的吩咐总是不能容悖。”苏小楼忿道:“怪不得凌师妹总说老头子越发糊涂……”梁相忘啧:“除了咱家大姑娘,此间还有谁敢不拿老爷子的话当一回事儿?”
“是怎么一回事?”乐逍遥揣惑遁于枫山雾林,“一探凌家庄”得个闷头哑锣背返。暗觉内里乾坤隐然,决非表面所观那般寻常无奇。走了半程,胸肋瘀痛越发难捱,拔下飞镖,强咽涌至喉咙的腥热之气,跌坐树下。
适才他发镖虽未使力,然而罗森撩刀反震之劲何止数倍之甚,纵有上乘内功护体,陡挨重撞胸口,气息亦难流畅如常。他不得不坐于树后调息抚元,驭真气自疗。耳际空山旷寥,神专须臾,不觉把修罗心法周行数番,胸中瘀郁方减。他取药用毕,起身而行。正觅路间,忽见不远处树下有张脸窥探,旋即没了影儿。观其头型,似是日间照过面的凌门小徒能仁,怎知为何盯梢至此。
乐逍遥猜想多半是报他行踪去了,既知此间藏龙卧虎,凌府原来高手如云,他怎敢停耽,唯快步而溜,免多纠缠。记得板爷泊车山下枫林道,方自寻找,忽听蛐声隐隐,草木间渐传跋涉动静。但见有个影作寻索状,愈觅愈近,逍遥不由得好笑:“省省吧!光听鸣声就知这种蟋蟀没啥搞头……”丛间抬起张脸,从草帽下投之以觑,乍若一怔,随即称讶:“咦,小兄弟你如何在此遛达?”
乐逍遥正愁辨不得路,不意巧遇凌钰筎的老邻居,喜:“阿叔!真的是你哦……”那捕蟀大汉脸色却不好看,上前揪衫道:“你这小子,却让我好找!”逍遥挣:“我又不是蟋蟀,你急着找我干啥?”那汉拉个脸哼道:“岂有此理。如何不回我鸡?”逍遥知他指的是前次所赠绶鸡,翻手摊空,苦曰:“少来了,你那鸡鸡不幸被别人煮啦。”捕蟀汉恼道:“啊,竟嘴馋至此?一万两呀,恐怕你得赔……”乐逍遥忙使一招锦瑟所传“相濡以沫”削腕,欲迫其缩手松开衣襟,曰:“想得美!分明是你甘愿送給了我,赔根鸡毛要不要哇?”
大汉看其手法精妙,不由赞声好,曰:“天山六阳掌的路数,哪儿学来的?”逍遥只道对方没招以应,得意曰:“服了呦?”大汉怎知这是番话骂人,左手虚引,右掌斜捺,往乐逍遥手臂一拍,顿教半身僵麻。逍遥得见此般绝妙手法,虽迥于锦瑟掌法之飘逸曼妙,功力拿捏倍愈精著洗练,心中佩服,不禁羡问:“啥调调哦?”捕蟀大汉使之无法挣动,方才绷着脸道:“这是老夫自创的‘泰山镇嶽式’,若不給个交代,今儿须教你吃足苦头!”说罢,为使这顽劣之徒学乖些,手劲稍加,乐逍遥登时臂沉若摧,究因脉络受其所制,空负一身修罗神功,急难运驭抵抗,呼:“手断了手断了……”
捕蟀汉冷哼:“你小子言而无信,却到这儿作甚坏事?”逍遥连欲运劲,竟都不成,每抗一回,所受压镇之势倍增,整只胳膊都麻,连站立亦难,皱脸道:“松些松些,不然我没法搭茬你。”捕蟀汉板着脸道:“你内力虽强,可我只用了不到三成劲便令你无法运功。若再支吾搪塞,我再加三分劲,可知后果如何?”
“还要加三分劲?”逍遥心惊,忙道:“你……你怎么跟凌钰筎一样不可理喻哦?”捕蟀汉低嘿:“到这地步,你还敢跟我论理?说,摸黑却来凌家庄园作甚怪?”乐逍遥一边卯劲挣手,一边申辩:“哪有作怪?事实是这样的——”大汉听他叙说到发镖射臀处,不由越发脸色难看,手劲陡加,啧然曰:“不想你却射她屁股来着!”逍遥叫苦:“哪有的事儿?其实真相往往并不流于表面,个中实情本来是这样地……”
捕蟀汉听他叙毕,又观襟留镖眼,微微动容曰:“罗森内力不弱,你伤得如何?”逍遥本欲告知其实自身穿有天蚕丝衣,无须多虞,话到嘴边忽生计策,翻出白眼吐沫道:“伤?我这就要‘挂’啦,提伤字多轻描淡写哦!”那大汉虽知此儿九成作诈,既已聆毕释然,心头毕竟不忍,忙收内力,叵料乐逍遥趁他手抬未收、力道方敛之隙,陡施家传快攫之术,冷不防胳肢那大汉腋窝。大汉倏尔吃痒,乐逍遥乘机倒翻一串筋斗,发腿搅得那大汉眼前花乱,因怕缠夹没完,待要溜开,但见那大汉脸色舒和,吃他抓了一把竟不着恼,反而抱拳为礼,目光流露感激之意,说道:“小兄弟如此古道热肠,是我错怪你了。”
乐逍遥跑几步回望,看那汉子意态真诚,不由止步说道:“那……再赔只绶鸡噢。”那汉难禁微笑:“你还好意思跟我要绶鸡?先前答应我的事儿又没办成。”言及此处,没暇顾及逍遥所提纳兰将欲寻仇之事,目返忧色,叹道:“平白又耽多时,转眼赌约之期即至,入秋近冬,江北受灾百姓缺食少暖,却如何是好?”
乐逍遥感他忧出由衷,委实束手无策,而自己又曾答允帮忙,既涉其事,岂容食言袖观?不自禁地返转,安慰道:“大叔‘母’须焦虑,逍遥儿既然答应你了,决计说话算数。”大汉涩然曰:“可是……”
“没有‘可是’,”逍遥约略述毕日前与宁财神之约,心里想事儿,抚腮道:“老财果然是玩蟋蟀的高手!除了本县的阿杜以外,恐怕没第二人可望赢他。但你放怀些,既然要斗就得一心取胜,办法我在想……是了,你再说说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大汉叹道:“不想你有此机缘。然而财神还只算得头一桩碍事儿的,跟着就有钱王‘斗鸡’那一关,我除了偶尔喝些鸡汤以外,对斗鸡实是不在行。”逍遥想:“斗鸡这种血腥玩艺,我也不大喜好。对了,书航既然在此间出没,或许逮他便有些搞头可盼……”捕蟀汉忧容未减:“若能搞定钱财二阀,还须同陈友定赛艇,才能把衣药粮食一并运往江北,否则没那么多大船承载,空有许多物品却送不过去。”逍遥寻思:“玩艇我越发不甚了然。其中涉及许多水上功夫,除了村里屠户李肥刀爱看比赛、知些名堂之外,叫我来玩,恐怕一点彩头都没!咦,不知方国珍那厮会不会……”
只道就此三桩玩艺已须烦恼,不料那大汉愁曰:“倘能运粮过江,登岸车队必遭秃赤的关卡所堵。此鞑子极不好与,却嗜赌马,除非投其所好……”逍遥一听赛马便感大头,方要叫苦,心念倏动:“赛马?瞅我把谁給忘了……”那捕蟀汉从他脸色上看出几分盼头,忙问:“可有对策?”逍遥点烟曰:“一个篱笆三个桩。你得拨些经费,拿給我作成本,因为我要立马组织一队人,方能啃下这些硬骨头。就只看来不来得及……是了,你再給只绶鸡,咱好联络。”那汉摸了摸身,道:“我出门仓促,没带在身……要不,咱约个地头罢?”乐逍遥只得告知:“那就‘仙客来’罢。”大汉点头,随即叮嘱道:“你需赶紧,差不多只有明后天的筹划工夫了。”逍遥啧毕没忘反嘱:“省得。但你来找我时,记住多带绶鸡喔!”
看天色不早,两人约毕欲各去筹备。乐逍遥看那大汉仍挂心事于眸,为使释怀,慰曰:“宽心些罢,这事忧不来。呵呵,刚才你要是早些撞着我,咱一起潜入那妞家里整整蛊,那才好玩呢!”捕蟀汉却哼一声:“这等胆大妄为,你就不怕撞上凌天昊?”乐逍遥大眼溜圆,笑道:“省省吧,这种老鳖就跟千年龟似地,光会缩着头躲进甲壳里扮高深,都不敢出来让人瞅瞅了……”嘴忙吞烟吐雾,未觉那汉拉着张脸,想着又好笑:“什么‘武林盟主’嘛,都被人欺到家门了,竟仍窝窝藏藏愣没露面发飙,我看他都不如阿叔你厉害。刚才那招泰山什么掌可不可以教我啊?”捕蟀汉恼道:“那是老子留作将来压镇女婿的看家秘技,怎能教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