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时无英雄(上)
作品:《仙剑奇情》 粼儿单手夺瓮,滴溜溜晃过后背,换以另一只手托着坛底,说道:“酒有毒。”
乐逍遥怔坐于一株挂满酒瓮的树下,闻语乃愕,眼光瞧向适才所撒的酒,倒看不出地上有何异常,然而粼儿神情认真,不似戏耍。他犯闷曰:“怎么我不觉得?”粼儿直着胳臂弹瓮,使之蹦上数尺高又稳稳停落她臂,乐逍遥没想到她还会玩这手,眼珠亦随着七上八下。粼儿说道:“我也才刚觉察。”
乐逍遥仰头乱望树梢所悬瓮底儿,喉眼里咕噜微响,越发燃起望梅之渴。“喝了又怎地?”亦知越是无色无味之毒,越是厉害。然因临渴无饮,偏不甘心。粼儿这回没用手接瓮,待弹起蹦落,她踏前一步,抬脚反撩于后,竟以足底稳停那瓮。说道:“喝了就得跟那大肚和尚似地。”
乐逍遥听毕一凛,心蹦:“那和尚中毒了?”连忙转身低趴,细瞅那胖大和尚,只觉除了烂醉如泥的迹象,端的别无不妥。黑膛膛的脸色亦如常,饶他搜遍脑子里所有积存的疗毒记忆,也查不出似此中毒症状。他虽困惑,究未白学医术,探明那僧鼻息奇弱且缓,脉象几无。知是性命濒危之象,乐逍遥忖:“这和尚虽说要‘挂’了,可我觉得他的脉动显得有些不同。断续之中,偶尔一跳又出奇的茁强,差点把我的手指震开了。可见内力修为委实了得……”
纤足轻轻反蹬,待瓮子又弹上空中,悠悠飞过头顶,粼儿伸腿到前边,以脚背承之,又托稳那酒坛子,一足平抬半空,单腿俏立于乐逍遥背后,问道:“哥哥试出来未?”乐逍遥掰着那僧眼皮,曰:“这和尚眼球分布若干细纹儿,显然平日乱吃东西不干净,肚里有蛔虫。须似打胎般打将下来。”最末那句却是模仿绍兴腔。粼儿知他脾性从来惫懒,嗔曰:“有虫也毒死了。”
乐逍遥耸然曰:“真有恁地毒?”转头却见瓮子打着旋儿弹于空中,粼儿仅竖一支食指承住坛底,空酒瓮在她指端仍旋不停。乐逍遥已有些晕,揉着眼皮听她说道:“是呀,好厉害的毒。”乐逍遥急曰:“那你还不快帮我想法子替他解毒?”在粼儿跟前,他便不逞强充棍,既感无法解除那僧所中之毒,唯有巴巴盼她再现往日奇迹,尽管他也知粼儿现下法力难以唤成。此僧虽然与他素昧平生,但终不能见死不救。此即洪金宝路遇折腿伤嘴的小鸡小鹅,必逮来医治的遗风传承。
粼儿头顶着那个旋悠悠的瓮,背剪双手,俏目闭合,说:“不正在想法子吗?”乐逍遥看那坛儿随时欲堕,忙挪身避远些,仍瞧得悬乎,皱脸曰:“掉了掉啦……尻,你从哪儿学会这手杂耍?”粼儿任那瓮沿额至胸往下横滚,待落近腰腹,又抬膝承起,姿若耍毽子,这般玩得顺畅曼妙,直教乐逍遥这大玩童惭愧。她晃腿跷向背后,酒瓮不知如何又掠过腰畔旋到后头,仍托于她足心。妞俏生生地笑曰:“小时候一个人闷,我就这么玩呐。”乐逍遥指和尚鼻头,催:“现下你不闷了,还不快帮我搞定他?”
莫看粼儿貌似轻松,其实她已思量多回,暗觉此是平生未曾遇上的大难题。与其明言令他徒增烦恼,不如自揣心头,独扛在肩。奈不过乐逍遥连番催促,粼儿只好约略说道:“我想这园子里每一瓮酒都有毒,而且毒性各异。这位大师定然把所有的酒都兑在一起煮来吃,因而稍尝就倒。所中的毒不止一样,咱又没有包除百毒的药,要想逐一替他解去,须得采集此间所有淬毒的酒,一一弄明究竟。”
她跟随乐逍遥以来,罕有今时这般一口气连着说了许多句话,乐逍遥听完啧啧,歪着头觑了觑她,眼含赞赏之色,但想事不宜迟,忙道:“对,合该对症下药。”他对毒物所知尚嫌良浅,陡遇此般考验,究感无措,取书搁地正要翻阅,粼儿道:“哥哥,临时抱佛脚来不及了。这里有我,但要劳烦哥哥满园子兜转一回,把所有坛子里的酒都弄些来,好让粼儿验毒兑药。记住要一瓮不漏哦!”她纵有妙化至极之能,因那僧兑了许多迥然各异的毒酒饮用,所中之毒繁杂无比,绝非一二种解法可保尽祛无余。连她都感此番考较实属难煞,况乐逍遥乎?
乐逍遥一听便烦恼不已:“这么多坛酒都须找齐?本来和尚都兑作一瓮了,刚才你不该倒掉,省我花一番工夫重新去找……”粼儿挟那空瓮走近,说道:“不倒你就吃掉了。再说,那瓮兑杂了的百毒酒又经煮化,毒性乱溶一处,我没把握逐个试出来。万一有漏,而他又毒发,那就来不及了。”乐逍遥始明,释然道:“还是你想得细腻。好,哥哥这就去搜罗一通!”起身换粼儿蹲于土灶边,见她取柴生火,他不解:“煮啥?”粼儿告知:“等会你就明了。”此妞素来不爱把话一口气说完,逍遥怎知藏何玄机,拿她没招儿,只得苦笑:“咱还有多少时辰?”粼儿明白他问的是那和尚几时毒发,沉吟道:“大和尚中毒已好些时辰。眼下随时毒性并发……”乐逍遥一听又感头大,粼儿向他索了一支香,折半仅取小节,点着其梢,竖插于地,说道:“最多只有这会儿工夫。”
乐逍遥一听更感吃紧,忙拾个空碗,仰满大片悬瓮之树,暗叹:“这么多!不知赶不赶得及?可别有疏漏的,另找起来就更懊恼了……”上树搜酒之际,想到昔日陈友谅所使法子,顿感眼前一亮:“有亮这招妙极!”于是他从身边寻起,每取一点酒样,随即打碎开过泥封的坛子。这便可保得绝无重复,不致有疏漏。粼儿专神验酒,不时听到乐逍遥在树上骂曰:“樽樽都是上等的美酒啊,却让谁这么糟污了?害我光闻着生馋,偏是一口也没得饮!”
虽置酒林之中,幸赖身法妙捷无匹,又胜在手快,时辰固然紧迫,他亦不慢。每开一坛酒,仅倒少许入碗则罢,依粼儿嘱咐,并不兑杂,而是取一样毒酒便赶忙端来給她验判,然后再转返另寻,不知往来多少番。好在他脚力好使,并且不厌其烦,然而眼看满园仍剩许多瓮未碎之坛,渐感不耐,初觉好玩,终究搅得脑乱,暗骂:“不知谁整的这事!下毒害人也搞得这么复杂,害我奔波来回,累得跟狗喘般……若教逮着那事主,必打一顿。”
鼻际隐隐闻到林中暗香悄浮,感觉并不陌生。疑而寻思,眼掠梅株处处,又即释然:“此是梅园,这个气味很正常。”随手碎坛,以碗承酒,忽想:“为啥最近每遇这类事,我会疑上傲家?”摇了摇头,强驱这般本不该有的念头,没敢多加揣度。回来时看出粼儿也在蹙眉沉思,他不禁问道:“怎么?”粼儿涩然一笑:“我在想,下毒的人可高明哪!”
乐逍遥难知她话里何味苦涩,望了望那和尚,惑道:“费这么大周折摆出毒酒阵,难道仅为对付这等样落魄的野和尚一人?”粼儿虽然通书博识,可她毕竟涉世未深,于红尘中事反不及乐逍遥所知为多,谈及江湖上人害人的伎俩,她自然愕目不解。乐逍遥年纪尚少,历练也极有限,睹此怪事纵然生疑,一时也唯有满腹纳闷而已,说不出个道道儿。望那破衲僧气色愈差,他忍不住要取药喂服,聊助此僧多撑会儿。粼儿道:“那些药没用的,哥哥。想救他,你还是快找全所有的毒酒罢!”
乐逍遥又岂不急?指着周围空荡荡的梅枝,教粼儿回望遍地碎坛,苦笑道:“左近没得找了。瞅我这会儿打碎了多少坛子,粗算也有五六百瓮……”粼儿一望亦愣,随即怜惜地瞧向他脸上,说道:“可辛苦你了,逍遥哥哥。”乐逍遥取颗还神丹自噙,暗忍伤痛,苦笑道:“咱是这命,想偷得浮生半日闲都不行……快解毒罢,这香快烧尽了。”只想趁粼儿调出解毒方子,坐地歇会儿,哪料她摇头道:“还差十来样不知何毒,救不了。”乐逍遥怔然道:“不是吧?我找遍这一带,树上没剩半坛酒了,除北边那道篱笆后边没去探过,想是别人家地头……难道还有?”
粼儿起身望了望他所指的那片树丛,说道:“是邓尉梅树呢。”乐逍遥愣是不解:“你怎知是邓家的?”粼儿指点道:“是‘香雪海’哩。”乐逍遥挠头乱寻,越发困惑:“海?哪儿有海?你该不是又想家了吧……”其实那道篱笆后所栽遍乃名株,此处虽亦佳品,较诸那片素有“香雪海”之称的苏州邓尉梅花,立时被比了下去。听明粼儿妙言解释,他才恍曰:“原来不是谁家的。只是宋人留下的品种……”看香枝将尽,怎容多耽,拿着空碗又往探之。
他跃身逾篱,忽然记起:“曾于何处听谁提过城外有个‘酒林’,莫非这里就是?”答案已然毋须明揭,当他飘然落足于一片新梅之荫,眼帘里果然又有许多酒坛在枝头晃悠悠。乐逍遥一望之下,登时咋舌:“这回可惨了!我没法再玩转此轮关碍,因为这片园子里少说也挂有上千瓮酒,粼儿没验过的毒仅剩十来种。那和尚毒发的时辰快到了,我这通找下去必有重复无数,徒然害我来回跑,消耗时间而已。片刻工夫要搜出那十来种她没验明的毒酒,却怎样赶得及?”
事到如今,唯有勉为其难,硬着头皮去寻。果然采得几样取回,粼儿一验便告:“这几样不是。”乐逍遥暗叹苦也,匆忙赶返那处,乍蹦入篱,见旁边生有数簇野果子,喜:“鼠儿果!我正饿呢,呵呵……”快手攫之,塞入嘴里,一路找了不少,没漏了替粼儿储存些,突然脚陷地里,踝裂般痛。乐逍遥惊欲蹦离,却卡脚难拔,叫苦:“坏了坏了!没想到这儿的地下埋有许多空的坛坛罐罐,却教我陷足……”好不容易解脱箍踝之苦,没走几步又陷,两足伤痛不胜,暗惊:“这园里怎么埋坛子陷我噢?乍眼还瞧不出来,往前怎生走得?”
他两脚俱伤,待要使轻功蹦到树上逐个坛子取样酒給粼儿验毒已不可为,毕竟时不我予。暗觉救那和尚无望,究仍不甘,强凝真气再跃,果然手脚齐痛难以稳停树上,没想到落下时又非平地,一陷到腰,陡然箍胸夹勒,急难出得,惊:“还埋有大缸,你说……”
正要挣身跃离水缸,树后有语喟然:“若使庄师叔的‘举杯邀月步’,凭此玄虚步法便不易于踩空,唉!”语声甚显耳熟,乐逍遥心头一动,转首寻视,蓦见数簇梅树环绕之间有处空地,却置摆方形矮笼,锁禁着一颗脑袋,透过钢笼缝隙只觉蓬头散发,披撒于地,难以看清脸容。
乐逍遥乍吃一惊:“人头?”随即瞅出那人亦与他处境相同,身陷地下,却比他堕得更深,仅余头颈于外。乐逍遥挣身爬回地面,趋问:“是……是修五侠么?”笼里那头微颔,叹道:“逍遥儿,我也是才刚听出是你。”原来此人便乃蜀山修剑痴,乐逍遥不意相遇于此,心头难味是何滋味。修剑痴苦恼的道:“那日君天这小子欺我眼坏,却引我失陷于此。你快給我解开穴道,顺便給些野果充饥先……”
乐逍遥心头难过,不由酸鼻曰:“凌家的人竟然这样对待你,我定然要活捉他家妞儿,这口气须出不可!”修剑痴叹:“原来你是給凌家小姐引来陷足此园的,唉……”清了清嗓子,嘶声吟唱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乐逍遥忙道:“没……看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来打碎他们家酒坛子的。”想起这事儿,又急:“尻!险些忘了。”修剑痴嚼着他伸过来的鼠儿果,问:“庄师叔没教你那套步法吗?若会就好走了……”乐逍遥扁了扁嘴曰:“别提他了。最近我都几乎把这个家伙忘了……学不学那种醉鬼步有啥了不得?”剑痴叼果曰:“那你再走下去还得栽,前边更多陷阱。”
这难不住乐逍遥,适才吃痛之际,他突有对策。何须多费周遭,念一声乾坤咒,尽收千瓮于囊中。心道:“早该想到‘乾坤袋’这好东西。省我跑来跑去,累这半天。时辰全耗在路上了!”决意一古脑儿把酒坛全兜給粼儿,供她验寻那十来样未知之毒,只不晓还赶不赶得及?
他觑明已无疏漏,取宝剑劈开笼子,小心拉出修剑痴,歉然道:“我不会解人穴道。是以背你去粼儿那里,她会搞定。”修剑痴喜慰曰:“你倆还在一起就好。”乐逍遥看修剑痴身浸污水坑多日,已然多处溃烂生疽,心中难过:“老修可吃够了苦头啦。幸好我在这儿撞到他,省了白跑凌家一趟……”惦记着那支将要燃尽之香,连忙背起修剑痴,乍迈一步,又陷足于土里所埋空罐。
这些瓦罐埋于稀叶松土底下,乍看地面无异,若不细辨决难窥知其阴。所埋瓦罐甚薄,稍踩即迸,但闻喀嚓声响,急欲抽脚时,不免遭瓦片破碎的边缘削得皮破血流,挣身时使力过剧,甚至刮骨伤筋。乐逍遥先前只顾仰头望树,并没留神脚下,是以迭吃苦头。幸赖身手敏捷、灵活异常,所伤仅及皮肉而已。此时他背着修剑痴,脚下陡然一陷,拔足腾身时毕竟不若往常灵动,那只脚一挣,反崴了脚脖,更险遭破罐锐片割断足筋。
修剑痴乍听土里喀然微响,便知陷阱,恁奈满嘴塞了鼠儿果,提醒不及。只听乐逍遥哎呀疼叫,趋跌于地。他一时吃痛难当,却怕失手将修剑痴摔落,仍然紧箍臂腕,留他趴于背梁上。修剑痴双目失明,耳朵却听得一清二楚,晓得乐逍遥为背他脱困致受此苦,心为之疼,忙把嘴里果渣吐掉,说道:“逍遥儿,放我下来……”
乐逍遥忍痛再起,抽出那只血淋淋的脚,咬牙往篱边冲,踉跄几步,脚又失陷。修剑痴无法相助,听着喀嚓迸响,只是皱紧眉头。乐逍遥本来轻功高明,不该遭此厄运。然而他先已连吃大亏,双踝痛不可耐,又不知此地虚实,怎晓跃落之处会否暗埋瓦缸?他腿足屡伤,心中气极:“凌钰筎家就只会玩这些阴人门道!尻,改天我也去她家门口埋些瓦缸,并且要在门上搁一尿桶……”
殊不知此非凌家父女所能想出来的整人玩艺,乐逍遥气恼之余却错怪他们。修剑痴素来心纯口直,听毕便忍不住说:“逍遥儿,这不关凌家父女的事……”乐逍遥没等听完愈忿:“那就是楚香玉这鸟厮干的了?要不就是君天,难怪他笑容总是显得可疑……”修剑痴不知这班小辈之间有何过节,乃叹:“是谁整的门道,我就不清楚。可这酒林本属邵醉翁私产,听说此翁一年倒有大半时候隐居此处,享受他挂了满树的美酒……”乐逍遥气头上哪里肯饶,仍懑:“爱爬树上喝酒的人从来高雅,我看这些瓦缸不是他埋的……”修剑痴叹:“篱门旁边不是竖有一牌么?据悉此即醉翁对整个武林的警告,早已传遍天下。”
乐逍遥举目看牌,上边画一吹胡子瞪眼的老翁,嘴边刻些语句,吓唬曰:“谁敢溜进来偷我美酒,下场就是……”
“乓!”末句有几字刻意模糊,乐逍遥伸着头欲辨究竟,脚下不觉踏空,又陷一缸,只疼得不知身在何处。他挣得急了,肩撞牌柱,那块厚木板子突然拍落头上,越发昏天黑地。修剑痴叹:“相信你此刻的心情和我日前一样。”
原来邵醉翁为防外人擅入园里偷酒,是以有此布置。乐逍遥既痛又惊,忽想:“难道他怕别人跑来偷饮美酒,除了埋缸设陷以外,竟然在每瓮酒里都下了毒?”修剑痴听毕亦觉不可思议,皱眉纳闷。此念只在乐逍遥心头稍泛即消,摇头道:“他既然视这些酒如心头宝,又怎么舍得使毒糟蹋了自家珍藏?难道仇家干的?是了,对于这等样可恶之人,换了我也会加倍地报复他……”
念转此处,想起那大肚和尚时候无多,心头顿急,背着修剑痴强撑而行,不出所料,乍落脚时土底又陷,此次他幸已有惕,抢在土坍之前慌忙收脚,一时没敢乱走,只是拿眼四觑。修剑痴忽嘘,暗示有动静。乐逍遥耳力亦没输于他,同时听出北边有袂风微微。未等他退避树后,便听语声疾近:“何人胆敢擅闯酒林?”
乐逍遥见行藏已败,便不躲避。转头一望,梅林北面闪出一个白衫飘裾的人影,提一口剑,快步抢近。说来也奇,林间处处暗埋陷阱,那人竟能视若不见,行走如常,并没失足踩陷。乐逍遥乍然愣眼,待那袭白衫飘晃愈近,才渐渐看出些名堂,暗觉此人所使身法虽非上乘轻功路数,掠步游走于处处陷阱之间,如履平地,既无丝毫仓促规避痕迹,亦没奔跑跳跃。初瞧似是醉步踉跄,连稳身行走也算不上,然而步法虚虚实实,端的变换无定,当要踩陷时,步即转虚,从骤沉的坑面稍擦而过,收足虽快,殊无慌乱之感。
乐逍遥心下暗异:“这门身法虽然不似庄老道的酒鬼步那般飘逸欲仙,走的却也是醉徒路数。其中妙在虚实变化自如,落足方位和劲道又拿捏得如此精确,难怪处处陷阱被他视若平地,走这种地方无疑比我会的风魔身法好使得多。”其实他的风魔秘术并非应付不来此般遍布陷阱之地,只是未暇尽领妙髓而已。看那白衫穿林倏闪,忽然想起殷野狐:“那日在枫桥渡,曾见野狐的步法也似这般妙化莫测。若换他在此,应比我不狼狈些。”
那白衫人瞧见修剑痴在乐逍遥背上,乍然一怔,随即提剑喝道:“秃小子,你不想活了?”乐逍遥本以为来的是邵醉翁,待看对方白面无须,不过二十来岁,奇道:“这是谁?”修剑痴冷哼:“此是邵醉翁养儿方谢晓,每隔几个时辰就来补点我穴道。你小心些!”乐逍遥气往上撞,本欲上前为修剑痴出口闷气,但想:“先别急,我须把收集的毒酒赶紧送到粼儿那边去,免误大肚和尚性命。”
方谢晓仰望枝头空空如也,不由越发惊怒交加:“酒呢?才一转眼之间,满园的美酒到哪儿去啦?”乐逍遥主意拿定,便不纠缠,晃身转而另觅出路,但听西麓有啸如嚎,篱外抢来一个光膀大汉,挥舞板斧大叫:“方谢晓,何人惹咱?”乐逍遥兀自发怔,方谢晓道:“君似海,你赶来正好!蜀山派的賊人便在眼前……”乐逍遥问修剑痴:“那拿斧的露点汉是啥路子?”修剑痴冷哼:“邵醉翁的结义兄弟虎皇所收徒儿。”
因见乐逍遥欲溜,那光膀壮汉忙跃身入篱,抡斧来拦。乐逍遥看其声势凶猛,倒吃一惊,欲避斧时,想起脚下有陷,顿感失措。那大汉抢身要砍,方谢晓忙叫:“似海,留心脚下!”那汉蹦身落地,噼乓一下陷足仆摔,板斧堪堪擦着乐逍遥肩畔斫空。乐逍遥见状始知:“原来不是每个人都似醉翁门下行走如常……”
剑风唰唰急响,方谢晓使开长剑来斗乐逍遥,好让那大汉得隙抽脚。乐逍遥看他剑走轻灵,步法跌撞却似拖泥带水,一时不明虚实,连忙摆头避让。修剑痴提醒道:“是醉剑。此地于他有利,不必缠斗!”乐逍遥一瞧方谢晓游步如常,果然不受土坑埋罐所碍,而自己则是步步维艰,若要绰剑接招,必有顾上忘下之窘。他唯有抢在君似海挣脱那只脚之前,跃身落在背梁上,仗玄神身法之妙,险避方谢晓萦闪游掠的剑光。心称庆幸:“多亏有这大汉摔倒,让我得借其躯,免又误踩陷坑。”
方谢晓步法虽妙,比较轻功之快,怎及乐逍遥的“风魔身法”?待要掠剑追缠,乐逍遥已借壮汉之背蹬足腾身,越篱而出。
一俟脱身,乐逍遥稍无停耽,强忍踝痛急奔,到得粼儿验酒之处,陡吃一惊。
梅树下青烟袅袅,粼儿一只柔手扇火生炉,另一只手却绰木剑,蓄个半就未就的剑式,蹙眉瞧着灶上所烘酒瓮。旁边不多何时多了几个黑衣僧,尖笠挂在背后,上衫无袖,手扶朴刀环伺成围。但见这少女随手凝构半招雾花水月般幻缈莫测的剑式,无不凛然止步,面现诧色。
只交觑一眼,东面一个花白胡须的黑衣僧从梅荫趋前半步,沙着嗓子说道:“小女施主耍剑端的好俊!敢问你与旁边这个和尚是何渊源?”粼儿每遇生人总害窘,如何答应得?一边生火催热瓮子,一边巴巴地盼望乐逍遥赶快回来。那花须僧怎知粼儿本乃初涉红尘,天性又腆,见她竟没理睬,心头难免没趣,脸色越发阴沉,说道:“倘如没有瓜葛,请把你的木剑挪开些,莫碍了我等行事。”粼儿俯身吹火,等乐逍遥等得心焦,怎暇搭理旁的?
花须僧脸色虽然难看,总算自持身份,又不知这小姑娘虚实,没敢冒犯。瞪会儿眼,忽问:“不敢请教小女施主与此间邵居士是何干系?”依他想来,这少女既然旁若无人地在邵氏梅园文火温酒,必与凌烟阁第一剑术高手、昔之“大醉侠”邵翁极有渊源,否则何以如此大大咧咧,还不把他这等样成名武僧瞅在眼里?
粼儿拈银簪探瓮试酒,目含沉思之色,怎顾理会?况且她压根儿就不知道该当如何理会,只觉此类交涉合该归乐逍遥代管。在他没回来之前,她比这瓮还沉默。几个僧都恼,心想:“还这么大大咧咧。你是打定主意不屌我们了?”花须僧以眼神阻止另外几个蠢蠢欲动的同门,左掌仍打问讯,右臂背于腰后,眼瞪那醉倒和尚,沉声说道:“既然这样,不敢多扰姑娘清静,那野和尚本乃粗蛮凶恶之徒,谅与姑娘必无瓜葛。我须把他带回问罪。”
言毕打个不易察觉的手势,立时有僧横刀虚晃,欲引粼儿视线,好让别的同门趁机来个“声东击西”,到她身后去揪那大肚和尚。这几人立身不动之时,乍似龙门雕塑,倏然一动,进退间配合默契,立显不寻常处。乐逍遥奔至半途望见,奇道:“哪来的这伙高手?”修剑痴眼睛看不见,没法告诉他,默聆衣风簌簌穿掠之声,在他背上锁眉寻思。
几个僧只道小姑娘究稚,毕竟好欺。仅着二人晃身而出,另外四僧围而不动。西侧那矮敦僧快步抢到她背后,探手欲揪那大肚和尚,只道西南面长脸僧晃刀已岔粼儿心神,哪料粼儿压根不理耀颊辉闪的寒光,脑后竟似多生一对明眸般,等那矮僧探手之时,冷不防反撩木剑,稍刺即收。矮僧手腕如遭蜂蛰,筋脉顿然先痛后麻,叫声“诡也”,慌跃丈外,一时怎知究竟?
西南面那长脸僧晃刀初是虚招,待见同门莫名其妙吃了那少女的亏,刀式急忙转实,反抡刀背抢欲打落粼儿所握木剑,免又生怪。这群黑衣僧虽都身手不弱,但在如此幻灵妙化的剑法之前,难以占得便宜。粼儿撩退矮僧,随手将木剑溜转而还,仍指前方,却不经意地往那长脸僧操刀的手背拍了一记,虽不甚疼,但教众僧吃惊不已。花须僧更愕:“什么路数?”
几个僧乍因托大而吃了亏,方知这少女绝非易与脚色,纷纷忾然挺刀将她围定,身形神气比初露面时更为咄咄逼人,粼儿视而不见,拈三支银针炙于大肚和尚胸口,下手轻微徐缓,似怕触痛那和尚。花须僧见状难免吃惊,随即奇道:“却是怎地?”粼儿不言,只觑大肚和尚气色有无趋缓之象。花须僧暗转心念:“难怪这野和尚今儿状态不对,果非使诈来着,遮莫出啥岔子了?妙极,正好乘机拿他回寺。住持有言在先,不论死活都要。非是我们狠!”
他尚属老练之人,虽下狠念,决计不择手段也要将那大肚僧擒回,但终难忘记粼儿适才所使的奇妙剑法,暗忖此非邪门外道家数,犹未弄明何方名宿传承之前,怎敢贸然侵犯?念转此处,黑着脸哼道:“小姑娘,你不肯自报师门,偏又与我们为难。倘若伤着你,须怪罪不得!”那矮僧不忿刚才吃妞儿亏,悄欺而上,撩脚踢向酒瓮,叫道:“教你没得玩!”粼儿脸面未抬,随手拂在那只厚缠赤缎布的腿踝上,矮僧顿时怪呼连连,抱着脚跌开去。旁边有伴欲拽他起来,方知那僧已被封穴于瞬。
花须僧变色道:“既然如此无礼,老纳只好得罪了!”说完,高抬一腿举于头顶,单脚稳立如柱,刚摆定架式,只见肩后徐徐伸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侧着头端详,口中啧啧称羡:“想问一下,这种‘金鸡独立’法需要花多久才能练成喔?因为实在是好帅……”花须僧一怔,不由答曰:“此是十八罗汉拳的立桩步之一,似我这般成就总也须耗个三五十年修为……”乐逍遥啧啧:“这也太虚度了。本县‘梨鹑苑’会客时最爱玩这招的姐儿、亦即赠鞋苇园‘波霸’彭丹比你小几十岁零叉个月,她的‘一字马’跷得比你还有型呢。可见……”花须僧眼光倏变道:“她算哪一派?敢跟我罗汉拳相提并论!”乐逍遥:“丹丹吗?哦,她擅长‘波动拳’,惊了吧?”那个“惊”字,纯以闽音发出,教老僧愣是没缓过劲来。“波动拳?”
乐逍遥趁机窜过数僧所绰刀丛间隙,到得粼儿身边,未喘一口气,两杆刀左右撩来。粼儿抬头但见郎归晚,未暇娇喜作嗔,樱唇乍启改为轻呼“当心”。乐逍遥并不慌忙,默唤法咒置了满地瓮,说道:“粼儿,由你挑。”来不及放下修剑痴,反腿虚晃,诈作穿心一踹,教那两僧缩回朴刀以护胸前空档。他收腿未及,两僧飞脚齐迎而来,作势踢瓮,趁乐逍遥伸足拦截之时,三只腿来个硬碰硬噼砰互交。
乐逍遥腿已挂彩在先,没料到两僧练的是硬功夫,骤然交磕之下,那只伤腿越发苦不可耐,一时震得立身不稳,跌撞开去。两僧齐退数尺,拿定步桩,看乐逍遥吃了大亏,同露得色:“南边的玩腿功是找苦吃,须知‘南拳北腿’!”话声刚落,随着两声喀嚓折骨脆响,二僧屈跌于地,才知对方内力奇强,竟然瞬间震折他们腿骨。
粼儿觑见乐逍遥伤足流血,心为之疼,本要来帮他包扎,乐逍遥忙道:“你快验毒救人,等我打发他们先!尻,这伙是干啥的?”花须僧先对粼儿所显高妙剑法诧异不已,待见树园里又蹦出个内力身法均极了得的少年,顷刻居然令他两名师侄折腿倒地,花须僧越发摸不着头,蹙眉道:“你是何人?”乐逍遥忍着伤痛,笑道:“刚才听见有问这妞儿谁家的,找我就对了。”花须僧看不出他的路数,冷哼:“你又是谁家的?”
“我?”乐逍遥本欲胡诌一个,修剑痴在他背后忽道:“莫提蜀山派。”语声虽低,却显得事不寻常,担心乐逍遥漏了嘴,麻烦找上蜀山。乐逍遥心头一怔:“老修怎么变慎微了?他以前可没这般肾亏症状……”一时怎暇思究竟,随口就来:“我是俗家的。”那僧蹙眉道:“花言巧语、油嘴滑舌!”使眼色教另几个同门悄展身形伺机包抄,防那大肚和尚又跟以往一般趁乱没影。随即面朝乐逍遥,正色道:“小施主,不管你是谁的门下。冤有头、债有主。今儿我们只要带那野和尚回寺,不关你事。最好莫惹祸非!”
乐逍遥道:“都出家了,还忘不了冤和债。怎样才能四大皆空吶?”修剑痴虽不言语,却觉有趣:“这小子看似懵懵懂懂,有时候冒出一句话却教人无言以对。”花须僧愣会儿眼,沉脸道:“这不关空不空的事儿。野和尚乱我寺规,躲到哪儿都躲不过!”乐逍遥双眉微轩,明白了:“还以为犯了多大天条呢,原来无非乱点儿寺规而已。”想起修剑痴似也因为违逆蜀山门规,是有今日的落魄江湖;丁情更为私恋之故,竟遭惨变而致身败名毁。他本来只想救活那大肚和尚性命,不理其它是非。此刻却觉莫名生愤:“乱寺规就要拿人怎地?”
修剑痴察觉乐逍遥喘气渐粗,似将发作,他究已久历沧桑,磨尽昔日棱角。心感不妥,悄言道:“他人门户中事,莫要横加干碍。此是武林大忌!”乐逍遥闻言一怔,虽仍不明修剑痴因何越发变得拘谨,往昔睥睨不羁之气竟洗无存,当他眼前倏尔闪过厉风行一双凛然之目,如同当头給浇了一缸冷水,暗觉此确不合常规,别派门户大事,倘然横加干涉,料必后患无穷。他一迟疑,攥紧的拳头又松,望向粼儿纤弱身影,看着她不顾自身有恙,仍悉心调药试针,帮他救人,顿时生出难言的怜惜之情,心中警醒:“连日来,为了别人我带她四处奔波受苦,何曾为她着想?何曾好生关心过她?别人的病我能医好,可我居然没有替她治愈眼疾。我发过誓,答应好好照料她,这一路却累她随我吃够了苦头!逍遥儿,你的心不疼吗?”
便因此念,触痛一直未加留意的那丝脆微心弦。乐逍遥冷静下来,望向花须僧沉鸷的脸庞,说道:“大师,想必你也看出那位大肚师父中毒垂危,倘不赶紧医治,料难活命。就算你们要带他回寺治罪,也须等我倆为他除去剧毒。佛门原应有这点慈悲心……”修剑痴听后暗暗点头,心想:“逍遥儿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又言明不加干涉之意。这班和尚定会按下性子多等片刻,消此风波。”
哪知花须僧却无此意。瞪着树下堆垒的酒瓮,暗忖:“我何尝不知那酒肉和尚终于贪嘴遭殃?可这瘸儿更邪,不知使何妖法变出这么多酒来供着他,若教这野和尚得借酒劲醒来发飙,单凭我几个的力量可拿他不住。”原本他这一路僧侣仅为探寻大肚和尚行踪而来,要捉拿回寺仍感力有不逮,先前忍不住现身于此,只因看出大肚和尚似已不省人事,心想机不可失,急欲捡这便宜,哪里料到平白冒出这对碍事少年,实感忿恨难平。听了乐逍遥企意和解之语,花须僧寻思:“等你治好了酒肉和尚,我还能带他走么?正好趁此良机下手拿人,岂能听你几句话坏我事儿?”
乐逍遥只道一干黑衣僧默许,搁修剑痴于树下,转身看粼儿调那瓮煮酒,见残香早尽,不禁忧道:“可还赶得急?”粼儿低看针头凝晶般的酒珠,亦有愁云萦眉,低声道:“本来赶不及了。可我刚才探那和尚脉象还在,跟你走时一样,并无减弱,想是命不该绝。是以……是以我就忍不住先給他施了八十一针,尚剩十几种未知之毒未明究竟。哥哥,你快帮我找一找。”两个少年不顾群敌环伺,分头开瓮验酒。修剑痴在旁听到他倆悄声交谈,奇道:“这些酒里有毒?怎么我未觉察何时有人往林里四处下毒?”粼儿始见他在此,妙目瞠然,继而惊喜地转望乐逍遥。两人搀修剑痴靠树而坐,粼儿感他传剑之恩,连忙盈衽拜见,修剑痴含笑道:“先把要紧的事儿办了罢,甭理我。”
乐逍遥想:“许是老修陷这之前,先有人来搞过鬼了。这些泥封未开,但或许有极小之孔钻注毒液,教人看不清……”修剑痴摸那大肚僧软浑浑的酒糟鼻,辨不出此是何等样人物,自思:“江湖中没听闻有这号人,怎会招惹少林戒律院执法僧四出搜捕?幸好乐逍遥这次总算沉得住气,否则犯到十诫首座手里,日后他找上蜀山,庄师叔可有够头疼。”他终究老于江湖,凭耳听语,识得那花须僧便是十诫大师的首徒不逾和尚。
戒律院两大护法,不逾不越。虽仅不逾和尚在此,修剑痴思之已感头皮发紧。乐逍遥却似初生牛犊,不知执刀黑衣僧来自门户森严的少林戒律院。见修剑痴面笼愁云,只觉疑惑:“老修怎么越混越肾亏了,你说?”
他只道千瓮酒一古脑儿搬来此处,粼儿定然急难找出那十来样未知之毒。但见她拈出一块素帕,绣有玄门符咒。乐逍遥心念暗动:“这却没让我见过。”当粼儿目光投来时,他正想说:“不用急着給我擦汗。”只见粼儿又似先前玩瓮般竖一根柔柔白白的纤指顶于帕底,晃腕间素帕悠悠飞转起来。乐逍遥眼珠亦随之转,心中不解:“这么急你还玩?”念犹未转,那方帕子从她指端溜溜飞移,粼儿妙眸霎闪间,帕落西北角一只酒坛上。
粼儿拾帕抱坛,一验果然。又依法再搜其它的,乐逍遥瞠望俄顷,始渐明白:“玄哎!她这样也能轻松搞定?”几个僧初时也是不解,多看一会,待得恍然有悟,猜到此少女使妙法寻索,虽说难悉个中玄机,均暗为异,但比起乐逍遥刚才变出千瓮的大场面,又觉妙虽妙矣,究竟震憾弗如。殊不知乐逍遥无非得现使现,全凭“乾坤袋”本身神通而为,岂及粼儿的小玩艺来得微妙。
乐逍遥看她转眼工夫又觅得几瓮毒酒验明,终因难悉就里,忍不住问道:“怎么你的‘仙法’又好使了?”粼儿抿嘴,过会儿曰:“还剩这些小法术啊。”乐逍遥做个不知所谓的嘴形聊表趣怪,又问:“还差几瓮?”粼儿已找出半数,尚余九种毒酒未探明究竟,当她旋帕又找着东隅一尊酒坛,有个黑衣僧抢先发脚踢碎坛子,酒撒净尽。
乐逍遥未料对方不理他的好言相劝,竟仍发难。方自惊怒交冒,花须老僧已教手下一齐动手。乐逍遥本以为修剑痴决不至于坐视,待到倆僧欺到树下拽扯大肚和尚时,他才省起:“忘了叫粼儿先替老修解穴了。”事已若此,唯有自己摆平。不顾手脚仍痛未消,忙唤一声:“粼儿,你只管找酒除毒,别的有我!”两僧合力扯那大肚和尚不动,正要加点儿劲,忽见那瘸儿颠颠扑扑地抢来,先已见识了他的腿功刚猛难当,倆僧怎敢再来个硬碰硬,忙绰朴刀迎敌。
乐逍遥把越女剑只一削,两杆朴刀便秃了头,仅剩半根棍在倆僧手里。僧面面相觑,都骇:“恁地锋利!”究不甘心,又操半节断棍,耍开少林棍法。乐逍遥怕宝剑伤人,迟疑未发,只展身法与之周旋,但听又乓一响,粼儿投帕刚落,新找到的一瓮酒坛又給另外的黑衣僧抡刀劈碎。
乐逍遥又急又怒,心想:“这般搞法,叫粼儿怎么悉数解得大肚和尚之毒?”形格势紧关头,唯使小桃闪击之术,快剑点刺倆僧耍棍的手腕,欲伤其脉门,迫敌失棍而退。怎料小桃之招用在这里居然没效,倆僧齐把棍封住门户,荡开乐逍遥的剑梢。毕竟少林棍法也不含糊,乐逍遥剑招既老,险挨痛挞。若是双脚未伤,当可从容避开,此刻只好着地翻滚,躲得狼狈。
百忙中眼见一僧挥刀噼乓砍瓮,不多时已摧逾百,乐逍遥急:“得先撂翻这搅局的!”可他须避身旁两名棍僧纠缠,又遭坛堆所阻,难以冲到耍刀僧那一边。未暇多思,脚勾手撩,连连投瓮飞掷那僧身影所在。虽没指望打着那僧,总算把他逼得忙于避瓮招架,无法再碍粼儿事。乐逍遥未缓一口气,两根棍左右打来,顷刻绝他转寰余地。
不想倆僧使棍尤较耍刀为精,乐逍遥堪堪被逼临绝境,突然转身撩剑前指后划,变招“左右为难”,落手换式又连一招“瞻前顾后”,两僧哪料他反弹如此之疾,招数奇险无比,待生骇异,身已掼落丈外,却留断臂于当地。
乐逍遥自知乱剑打法是何后果,眼睛一闭,心下暗歉。忽听粼儿叫道:“哎呀,最后两尊毒酒也没了!”他闻声张望,原来帕落脚边,身畔碎瓮无数。为阻刀僧破坛碍事,乐逍遥刚才只顾投瓮乱掷,不意也帮了倒忙。
花须僧瞧见几个师侄被乐逍遥伤得严重,恨目愈凛,低哼道:“小子,江湖你混不下去了!”乐逍遥望着粼儿,正感沮丧,忽听修剑痴唤一声示警,他尚未抬头,面前黑影斗闪,花须僧沉脸逼至,发爪抓向乐逍遥胸襟,其劲之猛,其势之急,顿教乐逍遥提剑应对不及。另一边,那使刀僧抢欲打碎那瓮煮酒,粼儿不得不拦,难以回护乐逍遥周全。
若换了数天以前,面对如此精湛老辣之招,乐逍遥难免要濒危殆。虽说他剑招了得,然而那花须僧猛然欺入他门户之中,立置长剑有如废物。当下乐逍遥想也没想,应手便是一抓,后发先至,终以快胜。花须僧所发“黑虎掏心”未迄,乐逍遥的八荒奔龙爪已抵心窝,登吃一惊:“好快的手!”
乐逍遥老毛病发作,抓襟之爪改为掏兜,那花须僧得免一击。急退十数尺,黑脸愈沉:“拳脚终是藏不住家数,你是八百龙的人!”修剑痴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随即提醒:“当心‘戒律刀’!”乐逍遥怔:“在哪?”花须僧眼瞥一旁,究因修剑痴披发垢面,模样潦倒已极,瞅在眼里虽存疑惑,仍认不出,暗啧:“这化子却又是何来历?”
乐逍遥见他眼光旁掠,担心伤害修剑痴,忙晃身挡着,不料花须僧趁他乍移,骤然窜到大肚和尚跟前,探爪欲捉。乐逍遥只好返身来拦,倏地只觉眼前刀光飒闪,若非身捷步快,已挨一记。他后退之时,越女剑横凝半招“剑二”自守,抬眸方见花须僧先前一直反剪腰后的另一只手竟烁刀芒,未待多瞧,那只手又背于身后,仍教不明所以。此间仅花须僧于黑衫之外另披开襟大褂,放袖遮手,教人看不清袖中名堂。
这僧刚把乐逍遥逼退,犹欲下手擒那大肚和尚,不意后脖啪的挨了一记,脑为之旋,忙跃身纵离大肚僧旁,方见粼儿斜伸木剑俏立一隅,与乐逍遥虽距十数步远,两个少年蓄剑构就犄角之势,花须僧倘若再斗,两翼仍然备受威胁。修剑痴眼睛虽看不见,但当两个少年双剑初成珠联璧合之势,他展眉道:“好,有点‘两两相望’的意思了!”
蔺小粼昔在兰陵渡亲睹修剑痴独使“两两相望”此招剑法逼退姬灵通,有如化身为二,个中剑意端的神妙难状。听得修剑痴此言,她不禁盈然投眸望向乐逍遥。自知不经意间,两人又同使“痴心情长剑法”。那日乐逍遥失魂未醒,并没瞧见修剑痴与姬灵通之斗,当下只愣,看着守定的剑式变化,暗奇:“我蓄的是‘剑二’呀,怎么被她剑势所牵,改成这等样了?”
打斗声传来,花须僧眼望另一边,见林中跑出个光膀大汉,挥舞板斧追着那使刀僧砍,那僧先已挨了粼儿刺腕失刀,两臂封穴麻木,怎敌又杀来猛汉一条,因见此僧踢瓮,追着就砍。继而又跃来一个白衫青年,提剑架开板斧,转视花须僧,乍眼惊愕,终究礼数不失,揖道:“原来是不逾大师光降。”
花须僧疑这伙是同党,哼一声陡发袖藏刀,救下那逃过来的伤僧。白衫青年若非步法奇妙,不免已吃一刀,堪堪拉着那光膀汉退跃于旁,望着遍地碎瓮狼籍,一时又惊又恨,瞪着花须僧和乐逍遥,变色道:“这……这还了得?”花须僧身陷这几个初生强犊环伺之境,迎觑白衫青年敌视之目,自感打起来情势不妙。单对单倒并不惧,可对方各皆剑法精奇,尤以乐逍遥和粼儿所蓄剑式最为窥不透,倘然一拥而上,花须僧同门尽伤,究是寡难敌众。况且修剑痴在旁显得莫测高深,更令花须僧惊疑:“此人身上似有一股玄寒剑气敛藏不住,总是令我如芒刺在背!”虽不甘心,暗感此趟决计讨不了好处,率几个伤僧唯走,未几回头撂话狠然:“好自为之!”
一干僧只道对方家底已然摸清,且先回寺召援,来日大举寻仇,自有着落处。是以说走就走,并不纠缠。那个名叫方谢晓的白衫人望着满地烂摊,不禁叫苦:“惨了!这回……都怪我不该离开一会,转眼竟成此状。叫我怎么向义父交代?”光膀汉问:“叫我来吃鸡血羹,锅有没有遭他们砸了?”方谢晓捧头大悲:“这会儿你还记挂那锅鸡血羹?哇尻……义父怪罪起来,咱倆还有好果子吃?”光膀汉:“不干我的事,守园的是你。”
看那白衫人顿时有如失魂落魄,乐逍遥忍不住道:“倘如分我一半鸡血羹吃吃,就告诉你怎么回事。”方谢晓恨声道:“你都拿去喝吧!等你吃完了,我再干掉你。然后自杀。”光膀汉溜半途转头道:“那你们先聊啊,我……我回虎丘去。莫跟邵翁提我来过哦!”说完一溜烟跑,仿佛将要大难临头。
“情况是这样的……”目送露点汉倒拖板斧离去,乐逍遥刚叙个开头,一道剑光如电,唰地照心搠来。饶是他身捷脚快,冷丁也吓一跳。方谢晓飒飒舞剑,啼:“狗賊!上千坛美酒都被你们糟蹋了,与其让义父杀了我,不如先与你同咦呀呜啊归于尽……哦哦呜!”
“怎么唱上啦?”乐逍遥乍觉这副神情好笑,随即恻然,忙慰:“别哭别哭!”说话间连避方谢晓挥泪数斫,但当剑势催急,地上遍布破瓮碎坛,他伤脚在先,难以尽展身法周旋,不免給赶得狼狈,腾挪稍有迟碍,险吃一剑。修剑痴目不能视,在旁听出乐逍遥脚步乱了方寸,走避之处搅得碎片哗啦哗啦作响,更夹杂扎破脚底板时的叫苦声。方谢晓虽是醉步踉跄,步落时几乎无甚动静,仅闻剑带劲风霍霍作响,足以想见乐逍遥当下情势吃紧之甚。粼儿几番欲来帮忙,都被乐逍遥催赶:“尻,我盯得住……你还不快搞定那大肚皮的?”想起酒洒光了,心愈沉。
方谢晓哭:“还带来个大肚汉,我尻……没少灌了我家黄汤吧?瞅他醉成啥样!”乐逍遥急欲分说,怎奈方谢晓越发逼紧攻势,宛然疯魔般,倍教险相环生。应接既已无暇,嘴上自然也没空,不时又发痛哼,却是碎瓮破罐刮伤脚的缘故。方谢晓本非蛮不讲理之徒,但既亲眼撞着瘸儿偷酒,那岂有假?又惮邵醉翁得讯必不轻饶,养父出了名的爱酒如命,多年珍藏毁于一朝,稍想此翁暴怒之色,方谢晓便不寒而颤,悲鸣曰:“尻,我不想活了……”红了眼,把剑耍得更不是玩儿的。乐逍遥只避不还手,难免迭遇凶险,加之两人齐踏于碎瓮上,倒是方谢晓乍虚乍实的醉步占尽便宜,使剑时如履平地,哪似乐逍遥脚下一步高一步低?
修剑痴听得揪心,不禁叹道:“若使庄师叔的独门步法,当可扭转乾坤……”乐逍遥給赶得急了,闻言愈增烦恼,回曰:“那牛鼻子哪里教我什么独门步法,你真会说笑!”方谢晓趁他说话岔神,左手捏个涕淋淋的剑诀,单撩一腿抬于背后,趋姿宛如燕子少根尾。喝声:“日!”右手挺剑疾刺乐逍遥胸膛,此招无疑迅极险绝。乐逍遥毛为之竖,只道白躲半天,究避不过,不料方谢晓脚底打滑,嘴栽于地,剑梢偏移尺许,只刮破乐逍遥胳膊,痛咧:“嘶……”
方谢晓未觉下巴绽血,爬起又搏,嚎:“上千瓮美酒……咦咦呜!呜哦哦!”乐逍遥未及包扎臂伤,急刃又到,比起刚才越发没头没脑。乐逍遥挪闪一会,忽奇:“这通剑虽说耍得比先前急,但却有惊没险,他怎么乱了章法哦?”诚如所察,方谢晓眼光渐显恍迷,一张白脸竟红似新嫁娘临登轿刻意加厚的胭脂,又有如猴腚,但觑醉态可掬绝非矫弄,居然一反前态,剑路狂乱失准,屡番贴着乐逍遥身畔抹来擦过,只是削他不着。乐逍遥暗惑:“他为啥玩着玩着就犯迷糊了?”眼见剑梢晃悠悠而至,本是要避,却觉此招无甚劲道,再瞅方谢晓的身影,竟似摇摇欲坠。
修剑痴坐聆一会,闻着满园飘弥愈浓的酒气,头渐沉重,只是打不起精神,乍以为此乃多日困顿之故,待听粼儿掩鼻轻呼一声:“酒气有异!”修剑痴方始警省:“难怪闻得久些,便有不适。”啪一声响,方谢晓昏沉沉地仆栽。
乐逍遥低瞧穿透腰侧衣衫的剑,随手拔掉,诧曰:“酒气有毒吗?怎么我没觉得?”修、粼二人各自运功自御,皆顾不上告知,他之所以浑若没事,乃因昔在兰陵渡曾获桑十娘遗赠避毒神菌。除少数几样当世至毒之物,或许果真已近乎百毒不侵的境地。
好在此处时时有风入林,酒气虽异,究是渐淡。况且酒里所淬之毒弥气于空,闻得稍久纵然不适,尚不及饮食毒酒所害为甚。此间数人又皆修为不弱,行功将真气运转八脉,自感无碍。趁乐逍遥施用几样除瘴祛毒法宝,粼儿解了修剑痴穴道,见方谢晓颤手拾剑欲自刎,她忙撩袖拂落剑,方谢晓哭:“这位小姐不要拦我,来生若有缘……”粼儿瞠着妙眼只是不明,待瞅方谢晓又拣碎瓮片泣欲抹脖寻短,粼儿忙戳一指头封了穴,省他纠缠。方谢晓微睁双目,噙悲含怨。
乐逍遥问明修、粼二人无虞,又低头察看方谢晓,验过没事,说道:“‘母’须多言了吧?这些酒全被人下了毒,是以……”方谢晓唾骂:“你老母!”乐逍遥自拭鼻梁,曰:“感谢你对家母的问候。但最要紧是,你须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妈’子事,免得凌‘玉乳’家又添我一桩破坏美酒罪……”边说边取药敷方谢晓伤颌,突然想起大肚僧,忙问:“和尚还有没的救?”
粼儿缠丝绕于僧腕,探会儿脉,奇道:“他的脉搏还是跟刚才一样哎!”乐逍遥本以为那僧终究无救,闻语亦讶:“是不是意味着还有得搞?”粼儿妙睫霎动,思而不言,脑里搜索解救之法。乐逍遥翻着医书欲来帮凑主意,却见方谢晓吐半根舌,似欲咬下。乐逍遥惊:“怎么你们凌府的全一个德性,爱咬舌噢?”方谢晓闻言不由含回条舌,奇问:“还谁?”乐逍遥背朝粼儿,眨眼曰:“她喽!”做个“钰筎”的无声口形,仿似要吻,方谢晓惊怒交迭:“住嘴!”乐逍遥抬手候其嘴边,等又吐舌时准备抓住,方谢晓悲啐:“连死都不让我死……”乐逍遥皱脸道:“恁地古撇!没事自啥杀?”
“谁说没事?”方谢晓嚎:“我只是走开一会嘛!谁知整成这样……”乐逍遥心念一动,忽问:“以往你守园时,也是有点儿好吃的就走开一会?”方谢晓哽咽:“独食难肥嘛!”乐逍遥皱个嘴曰:“那你可爆大锅了!想是前次有人趁你‘走开一会’时,往这些酒里下了毒啦。”方谢晓如何肯信:“只是去虎丘而已,你道下毒的是神仙么?哪有这般快……”想到惨处,扁个嘴又放悲声:“没得活了我!你怎知义父会如何处罚我……”乐逍遥看其脸色全变,似是将有无数荼毒在后头等着加身,此刻稍想便憟。他不禁失笑:“无非损失些酒,又能怎么样?”
方谢晓抽泣难言,此般哀绝的情状却教乐逍遥憋痒了那颗好奇心,本要刨到底,只听修剑痴道:“此处气味不可久闻,须觅避处。”乐逍遥想到那木屋,说道:“那边有个地头,吃住皆宜,正好……”朝粼儿投眼而望,她亦点头。
还好修剑痴手脚尚且如常,挟方谢晓绰绰有余,乐逍遥怕烫手,教粼儿捧瓮跟随,他则运起修罗内力,卯些劲儿背那大肚和尚雄浑身躯,起初负之不动,暗啧:“跟只大猪也似!”又催加力道,仍直不起腰,乃闷:“不对吧?我可运上了五六分劲了……”只好再加内力,总算背稳那笨重之体,却走不动,愈奇:“尻!怎么跟泰山压顶似的?先前我可瞅不出你会这么重啊……”唯把内力催到顶,堪堪得以挨步前移,众人随他鱼贯奔投木屋。
乐逍遥走几步便喘难透,只觉背负那僧似乎越发沉甸甸地压下来,任他怎生调驭内力都不济事,心下已在后悔:“早知如此,我宁愿抱那瓮热酒算了!”其实木屋并不远,他却有如驮一座金刚罗汉万里跋涉,总算一步步挨近,未舒口气,斗感那僧倍愈压得沉重,顿跌一团。粼儿忙搁瓮门边,抢来拉他,那僧却也古怪,只往乐逍遥身上一压,咕碌碌又滚于旁,仍似人事不知。
乐逍遥喘问:“粼……粼儿,我……有没有吐肠?”粼儿瞅了瞅,柔手抚恤,答道:“没肠哪,吐沫哦。”乐逍遥垂舌又喘,汗然问:“舌头有没损坏?”粼儿莞尔:“你又不是靠舌头混饭的。”乐逍遥看她嫣然之靥,宛如万花娇绽,艳丽无方,不禁痴眸忘喘,心道:“可我便是要留这舌头说笑,使你时时开心呐。”粼儿似觉他心意,颤睫垂靥,容光愈增照摄之辉,方谢晓本怀死志,睹此佳颜,竟又不甘急于辞世,在旁痴望凝然,如堕迷梦旖旎。
推门时闻里边传出饕餮声响,乐逍遥惊奇探觑,见有个汉光膀坐地,双斧搁于灶边,端锅回望,咧着满沾羹汁的大嘴,含含糊糊“嗨!”地打声不尴不尬的招呼。乐逍遥倒是一愣:“怎么你……兜个圈儿又回来啦?”
方谢晓眼光被乐逍遥推门的身影所碍,如梦顿醒,唤道:“君似海,救我……”修剑痴落手闭了他哑门。里边那光膀汉急欲大口喝光锅里鸡血羹,听见方谢晓唤,喝得更急了。乐逍遥拉大肚和尚进屋,问道:“留一半可否?”光膀汉摇头,眼从锅边惕然瞪着几个不速之客进屋,手悄摸板斧,却绰个空。
乐逍遥飒然扬手,扔斧门外。转身扶修剑痴坐到墙角凳上,取药助他还元回神。但听粼儿在旁忧道:“怎生是好?”他忙回望,见她使银针往那大肚和尚胸腹密密地嵌插一片,却余十余针不知该落何处。乐逍遥问道:“如何?”素知蔺小粼之能,非他一时所能看得明白,别的倒不多问,只想知道结果。
粼儿赧然,往他耳边低语几句。乐逍遥大眼溜圆,恍然地“噢”了一声,想起那日他在王家地窖为解凌女侠之厄,亦遇此窘。当下接针于手,笑觑和尚,说道:“奴仆拉补轮!”此又舶来辞,昔在红番船坞没少学腔扮调,旁人如何明白?
“等一等,”粼儿捧瓮过来,见他瞠望不解,释之:“先前找到的八十来种毒,我又煮在一起了。里边还有些药材,得給他饮下……”乐逍遥惊:“不用吧?你还嫌他毒得不透吗?”粼儿:“总得试试嘛!”呶了呶嘴唇,眸闪灵慧。乐逍遥看她神情自信,他虽惑意未消,但想事不宜迟,唯有依她的法子一试,心中找点儿自我安慰的念头:“将来开医馆时,也是粼儿这小妞坐馆当主治大夫,而我……”忽感懊恼:“作药剂师,我可不如小甜甜识得草药多。”
粼儿捧着酒瓮耽些时,酥手烫出淡烟袅袅,她却浑不觉察,只是侧头瞧着乐逍遥脸色,怔问:“你在想什么?”那光膀汉端半锅羹,眼见粼儿手冒烟,不由看得愣然。乐逍遥忽省:“哎呀,粼儿你……”粼儿睁着妙眸,似未觉疼,轻声催道:“快嘛,哥哥。”乐逍遥指着她手,皱脸问道:“你……不怕烫吗?”粼儿做个不明白的表情,微抿小嘴,随即目光移视那僧发青的面庞上。
乐逍遥虽知她有创伤自愈之能,仍不免暗生疼惜,忙敛杂念,捋起破衲施过针灸,指捺那僧颌边穴位,帮粼儿让大肚和尚张嘴。粼儿屈腿于床边,高抬双手,小心翼翼地把那瓮药酒喂入和尚口里。俄顷酒尽,粼儿搁瓮于地,乐逍遥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撕下一片布帘,取药为她敷擦烫疼的手。但当他捧起她腕,看手心浑玉般竟无片瑕,乐逍遥不禁怔住。本以为她已失却的异赋,不意又悄回她身上。焉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光膀汉见此奇迹,眼为之呆,想起当地甚嚣尘上的那些可怕流言,突骇:“邪得紧!”颤手丢锅,背起方谢晓,失魂落魄一般夺门逃出,竟然片刻也没敢迟耽。粼儿转面怔望,不晓得那大汉因何如此惊慌,眼帘里飞锅将落,半道里忽有一只手迅即端了过去。她美目稍转,见乐逍遥捧着锅笑道:“果然給咱留下半锅,如此够意思的人,江湖上已经不多见了……”想起修剑痴困厄多日,料必饥肠辘辘,端羹欲先予之,肩后出其不意探来一只大手,抢锅而饮。
乐逍遥愣:“谁能从我手上抢走东西?”蓦地转身,只见一座小山般影高踞于后,撂空锅掉地,拭嘴而笑,声如风雷鼓动:“幻梦谁先觉,当浮一大白!”满屋家什都震,乐、粼、修三人也随之摇摇欲跌。光膀汉背方谢晓奔于梅林,闻声愈惊:“幸好逃得快,小妞变大猛鬼了不是?”
乐逍遥拂掉脑袋上一团雀巢,仰望屋顶竟摧得千窟百孔,嘴合不拢,瞠眼转视粼儿,见她亦怔。原来大和尚不知何时已醒,簌然抖肉舒筋,胸膛所嵌银针尽落,坐床上伸个懒腰,笑:“好个以毒攻毒!小妮子有一套……”语气大是赞叹,眼光亦无所掩。粼儿本想笑一笑,看那和尚满脸横肉,神态威猛,不由有些害怕,忙避到乐逍遥身后,但又忍不住好奇,仍探眸羞觑。
“别怕有我,”乐逍遥低言慰她一句,仰望那名副其实的大和尚,暗惊:“不想这厮站起来这么高大!”怎知是好是歹,暗存几分戒意。大和尚低头瞅着面前两个小辈,呵呵而乐:“哪儿冒出来的?”逍遥硬着头皮答:“家里冒出来的。”大和尚又笑如雷动九州,哼:“我是说来自何处?”逍遥强忍耳震之苦,曰:“来自娘肚。”大和尚越发觉得有趣,乐:“爹娘又是何来历?”逍遥恼:“来自奶奶以及外婆肚里……”他从未见过亲生爹娘,对于他们的旧事所知亦少,每当有人问起,难免莫名怅恼。
修剑痴为免两个小伴被欺,冷冷把话接了过来:“和尚又是何来历?”大和尚瞅着两个少年,本来满面欢畅,待修剑痴作声,他立时拉着个须搭搭的粗脸,哼道:“滚!不然老子拧掉你头……”乐逍遥变色道:“没来由干么要拧头?”大和尚挺肚把他顶了开去,眼瞪修剑痴,面色立转煞然,沉声道:“因为老子一看到蜀山的牛鼻子,我这双手就忍不住要拧头!”修剑痴心头一凛,虽无兵刃,但听此僧对蜀山怀有敌意,仍不禁矍然立起,哼道:“我怎么不知蜀山有你这号敌人?”
大和尚道:“你是修老五吧?无知小辈!”说完拿凳要打,乐逍遥忙拦:“有话好说。敢动我五叔,这可由不得你!”大和尚恶狠狠地瞪视他,粼儿看得紧张,忍不住站到乐逍遥肩旁,从来随他同生共死。不料大和尚脸面绷紧的粗筋又松动下来,眼光缓和,嘿然道:“看在两个小娃娃面上,今儿老子先不计较往昔恩怨。修老五,滚回去告诉蜀山那几个老儿,我要去拆了他们‘蜃剑阁’。叫他们趁早自杀罢!”
乐逍遥听得心蹦不已,修剑痴语气反而平静:“凭什么?”大和尚瓮声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一指头戳在修剑痴右胁。凭乐逍遥与蔺小粼二人的本领,竟都没来得及出手阻挡那僧。修剑痴并不垂手待亡,以指作剑,亦点那僧胸膛。大和尚只一绷肌,他的指头便給弹开,震臂麻木,竟抬不动。
修剑痴跌步后撞,面上乍赤乍紫。乐、粼二人吃惊忙搀,修剑痴形颓身僵,勉力吐出一个字:“走!”乐逍遥哪里肯舍下他独对强敌,拔剑蓄个守势,防和尚来犯。那僧却只是笑:“老子从来快意恩仇。两个娃娃不必害怕……”逍遥恼其伤害修剑痴,不禁愤然道:“我后悔帮过你。”大和尚目露讥诮之色,笑道:“天地不仁,人心不古。你倆怀着这般心肠走江湖,合该天天吃后悔药!”说完舒展筋骨,走到门口望向林梢青穹,叹道:“满园美酒尽毁,可叹我白跑一趟!”
乐逍遥看粼儿为修剑痴验伤,似仅封闭内力,尚无性命之虞,他稍微宽心,闻语回觑蔽门僧影,说道:“酒有毒。谁叫你馋?”猜想下毒之人的本意会不会为了对付此僧,但听和尚摇头自笑:“老子身上虽余十几样毒性未解,小姑娘却也算了不起啦!”逍遥暗奇:“他倒这么清楚!”本想说明,粼儿其实能够尽解酒毒,出岔却因他失手之故。大和尚忽道:“你们快走罢,离得远远的。”
乐逍遥惑然道:“为啥?”大和尚蹒跚走出门外,身躯摇晃,犹如宿醉未醒,瓮然道:“难道你们想被邵醉翁、凌天昊赶来拿个正着?呵呵,他们大概正闻讯而来!”乐逍遥想起凌钰筎杏眼圆睁的模样,兀自不安,又虑僧毒尚未尽除,不由得问了一句:“然而你体内余毒怎生是好?”那和尚摇着大脑袋晃悠悠地走,脸不转的道:“只好自己搞定喽!”
乐逍遥与粼儿相觑一眼,猜想:“他怎么搞定?”只见和尚走到林里,双膀一振,仰首发啸如龙吟虎嗥,随着一声“还我至尊!”顷时破衲激振,逼汗随劲气四射,立身之处惊尘飞荡,摧树无数。
屋里三人见状都愣,那和尚发功逼毒竟然威力若斯,殊未尝闻。大圈崩坍之树犹未尘埃落定,那僧已杳然自去,不留一谢,霎那间振衲激尘的余威久萦未消……
“什么叫‘还我之樽’?”乐逍遥背修剑痴随粼儿穿林疾驰,只盼别撞上凌烟阁的人,憋此疑问走一程,终是忍不住迸出唇外。粼儿提剑拨荆削棘,领先觅道而行,闻语回觑,说道:“是‘至尊’呢。”逍遥笑:“还不是‘只樽’?”粼儿乐:“我不跟你说了。”逍遥恼:“你领的啥路啊,粼儿?怎么越走越像是深山野林啦?”粼儿闲走未停,说道:“刚才似有好多骑马的人从那边小路经过,咱得避远些啊。”又随一程,逍遥纳闷道:“可别走错了哦,你真记得来时路?”
粼儿转身等他吁然而近,笑道:“不如歇会儿罢。”帮逍遥扶修剑痴坐于一株大树下,又从兜里摸出些野果,分他两人解渴。修剑痴适才被封的脉道已畅,气色仍差,坐地颓然未语,似有些神志不清。乐逍遥和粼儿都是谙熟医理之人,年纪虽少,手段不知胜过世上多少医者。然而修剑痴此般症状,竟教他倆不明所以,只觉仿若酒酣沉醉,瞅脸色又淡笼一层金纸般的异气。经粼儿察看,并无丝毫中毒迹象。他倆始终在修剑痴身旁,未曾看到他饮酒,亦无伤损臓腑之徵,怎知是何缘故?
乐逍遥纳闷不已,給修剑痴施用诸般药石,仍不见效,反而迷醉愈甚,连粼儿喂他吃果子,都无反应。两人对视无措,唯盼回船上再作理会,当下未离险地,怎暇细加究验。粼儿见乐逍遥神态疲瘁,心感疼惜,搀他靠树坐歇,她并没随他坐调元神,掏果莓置于他双膝,以衣衫下摆兜承,说道:“哥哥,你先吃些。”
乐逍遥吃果子时,粼儿蹲身为他包扎伤腿,重新敷药,细细裹实,然后又去帮修剑痴敷药治疮。乐逍遥道:“你歇会儿罢,我来帮老修……”从她手里接药,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先前我被捉去紫烟轩,你怎知那地头?”粼儿告知:“傲姑娘骑马,我追不及,只好循踪沿路寻找。天黑了,人家正感惊慌呢,道边却有个姑娘在荡秋千,指点那处废园,说看到歹人掳你往里边去了,于是我就找着你了。”
“荡秋千?”乐逍遥眼光霎间恍惚,心念暗动。粼儿怎知他想起何事,轻轻叹道:“多亏了那位姑娘,不然我找不到哥哥你呢。”乐逍遥忽问:“你有没觉得咱在啥处见过她?”粼儿微侧俏脸想一想,手指枫桥镇方向,说道:“那边。”两人会意交觑,却仍不晓那迎客少女究竟是何方人物。心怀感念,只盼下次再次遇见她时,尚有机缘彼此道声平安。
粼儿话语虽然不多,心思却细。看出乐逍遥似怀心事,坐亦难以安稳。她猜想多半乃为修剑痴的怪症状,不愿他揣在心里徒增郁闷,坐他身边,柔声道:“哥哥莫要太过担心,等回咱船上,粼儿会找出法子医好五……五叔的。”所谓“五叔”,乃随乐逍遥的称法,两人都怜修剑痴孤单无依,又因曾获他传授“痴心情长剑”之故,心里视若叔伯般亲近。
殊不知乐逍遥此刻非仅因为一事烦恼,想到范老板托付之事未办,徐达等人又吉凶未知,稍想便会头胀。至于修剑痴,他倆验知性命无虞,内息亦未散岔,猜想或因多日困顿的缘故,吃那大和尚随手点着穴脉,以致真气滞碍;除非到船上多歇些时候,不然急难复元。此刻他所忧者,却是纳兰春树。憋了一阵,忍不住说道:“我想他不是闹着玩的。咱须尽早向城里官绅报讯,加强防备才好,免得河西兵抢了先,祸殃无辜。”粼儿听他嘴申大义,心下暗猜此郎九成是为那凌姑娘操心,回回都是如此,然而别人并没給他好脸。粼儿虽不至于小家子气,萦怀难忘的却是凌钰筎屡伤自己心爱的郎儿。她盈眸而望,即使看得出他有意向凌家报讯,但未言语。
“管他什么怨仇啥理由,但若动起刀兵,势必满城生灵涂炭!”乐逍遥登高演说至悲天悯人处,忽觉粼儿仰觑的眼神似笑非笑,他忙溜下树,朝她捏拳浩叹,“悲夫!是这么说的么?总之……”粼儿回想纳兰春树那双仇恨赤炽的眼光,更忘不了那群河西死士势成疯魔之状,再加乐逍遥从旁声情并茂晓以道理,她不禁受其感染,也捏个嫩拳,说道:“好啊,咱们去阻止他。”
“错!”乐逍遥到大树后小解,脸转过来说,“不是阻止,而是坚决制止!放着咱倆在这,岂容……哎,对了粼儿,出来时咱倆身上都携带筐呀篓的,哪去啦?”粼儿先怔一怔,随即哎呀一声,拍额立起。乐逍遥抖擞裤,转将出来,背起修剑痴,皱着脸叹:“看看你……”跟随粼儿快步奔出树丛,簌一下微响,她上树了。乐逍遥不由仰首愕望,只见她抱篓飘袂跃下。迎着他瞪视的大眼,她腆然噙笑。
乐逍遥奇:“怎么又变出来了,我道丢失了呢。”粼儿翻看篓里衣物无失,才抬面微笑:“人家就是怕丢,才先搁树上嘛!”原来昨夜她便经此处往寻乐逍遥,却把家里带出的篓筐先藏妥。若非如此,紫烟轩一场恶战,顾全性命尚且不暇,怎能保得住身外物事无失?乐逍遥接过她从筐里翻寻出来的水壶,本已渴煞,些许野果毕竟难济,不意粼儿备得有水,清凉解渴正宜,他饮毕精神一振,夸赞:“小机灵鬼!”
粼儿每被郎夸不免颊飞红晕,垂眸接壶,待他饮足,又喂过修剑痴,她才将些剩余的饮来解渴。乐逍遥点棵卷符烟草棒儿,说道:“粼儿,等送修五叔到咱船上歇着,咱须赶紧进城。一为打探其他兄弟下落,二来须得提醒城里官绅,严防河西军来犯……”粼儿拭腮忍笑,说道:“你都讲过了。”乐逍遥愕:“啊,我讲过啦?”粼儿帮他搀稳修剑痴,觑眸道:“最近你怪怪的。”
“没……”乐逍遥忙掩,转身避她笑瞥之眸,心头暗怦,敷衍曰:“那咱说点别的……”两人均是少年心性,路没转得几圈,话题又兜回“酒林”那和尚身上,毕竟同怀好奇。逍遥唏嘘:“说起来他的肚皮……”心里正拿那大肚和尚同某个胖子比较,不觉步出林荫,迎面一墟,道旁有些人,三三两两看官府榜文。
“说起来那和尚的肚皮还不只是‘将军肚’那么简单……”粼儿提篓拿筐,随他且走且看。逍遥说话间忽咦:“氽!”他立在一张被风刮皱了的榜文前边,头侧过来又偏过去,看榜上文告,不禁揉眼。
眼帘里画影描形,隐隐约约似一胖道士轮廓,只额头多画一帖铜钱大小的狗皮膏药,以彰其恶。榜告写曰:“通缉堕落术士黎铁硬……”乐逍遥不禁讶然:“硬天师?”打了多时交道,直到路过此处,看了海捕文告才知硬天师本来姓名。乐逍遥几难相信竟有此事,奇怪不已:“这胖子守法得很哪,怎么会……”
旁边一皂役拿笔蘸糊,刷着板说:“你不识字儿么?”逍遥乐:“我跟那花旦周讯也似,爱看有画儿的,不爱有字儿的。”皂役展开新榜纸,脸隔着说:“是这么一回事儿……”原来那胖子上其师兄姚文软的恶当,往北踹过黄河之后,竟踢了当朝钟大人十三姨太的大肚皮,由此得罪权奸,故遭海捕追索。
乐逍遥听毕只是唏嘘:“唉,他……”想人世间事真是难说得很。新榜告又一张张的刷将上墙,每张画像依稀认得,自左往右分别为韩山童、刘福通、殷正道、殷承宗、孟海马……乐逍遥看皂役攀梯登高接着往上刷糊贴榜,只觉杀气森森铺天盖地,越发衬得自个渺小微弱。
他遍览不见彭莹玉那惯犯,无疑反成新鲜事,讶问:“彭和尚呢?”只不明白何以画像給拿下来了,那皂役在高处曰:“在这儿呢。”说罢,展开一大张黄榜粘贴墙头,只见彭和尚与山野浪挨头齐肩,并挤一张纸上。逍遥奇:“怎么把他倆糊弄一块儿了?”皂役:“反賊跟色狼合该摆在一处,这才更加容易引起百姓之愤恨鄙夷。无须费口舌用大道理去解释他有多坏,只要这么一弄,想不沦为过街老鼠也难。”
逍遥恼:“你整的?”皂役边说边往下爬,叹:“我有这权吗我?”乐逍遥知这样儿的无非为养家糊口干苦差而已,须怪不得。转头再瞧那些海捕文告,忽有发现:“怎么这堆人头像的面额上全給描了一块小膏布?尻,殷承宗还給贴在鼻梁了。难怪怎么看怎么难看……”皂役笑道:“要不怎么叫‘丑化’?”
乐逍遥不禁摸了摸自个鼻,见那皂役拿着余下一张新榜没往墙贴,逍遥奇:“这张是谁?”侧头探觑一眼,惊:“尻!”粼儿闻声忙来挨着他看榜,那纸写明是:“通缉雌雄大賊。姓名不详、来历不明……”罪状为:“盗窃大将军傲府宝物。”另谓:“知情者报官有赏。”
画像中男賊女盗亦似乐逍遥、粼儿看榜时两头相挨的模样。其像显出名家手笔,殊无丝毫粗略之感,活脱便是他倆本来的样貌,连乐逍遥头上曾有的那根小辫儿也没漏掉。粼儿喜道:“哪!哥哥,你这里有两绺毛卷儿是我給你梳下鬓角的……”乐逍遥恼:“可咱倆的脸上怎么也多了两副五分钱大小的狗皮膏布?粼儿,瞅你这画像就跟地主婆似地。”粼儿亦不喜这等样,听完噘嘴。
皂役脸在榜后念曰:“知情者报官有赏。”乐逍遥心下陡醒:“不好!”乍抬眼皮,尚未拔拳,那皂役先已双手合拢,把榜文揉作一团。映入乐逍遥眼瞳里的面孔却非陌生。先前他没注意,只愣个神儿,这贴榜的差役已扯他避开人群,粼儿提篓跟到林畔树荫处,怎料那差役突然纳头便拜。粼儿妙眼徒愣,那差役道:“两位恩人,且受廖永忠一拜!”
乐逍遥忙扶起那差役,一时想不起来,惑:“你……”差役趁他没留神,又磕下头去,感激的道:“那日在三宝颜,乱军之中小人受伤垂危,若无两位恩人相救,小人……小人这便不在了!”乐、粼二人方省,皆松了口气。逍遥忙拉那大汉廖永忠起身,笑道:“些许小事,我倆都忘了,廖大哥何必挂怀?”廖永忠拭泪道:“恩公有所不知,小人幼失父母,全靠外婆把我拉拔大。如今外婆年迈多病,瘫床难起,连吃饭喝水都须小人端床边喂她,小人又没媳妇,若是那天回不来了,谁帮我养外婆?”说完又拜,执意要谢大恩。
乐逍遥见是个孝子贤孙,暗喜其为人,笑觑粼儿,说道:“要谢就谢蔺姑娘罢。她才有起死回生的本事!”粼儿如何受得,忙躲于他身后,红着脸没言语。廖永忠拜她不着,心想这对少年结伴出行,神态亲密,早晚是一家子。于是改拜“一家之主”乐逍遥,咚咚咚磕三个响头,乐逍遥放下修剑痴来拉这汉,廖永忠才躬着腰起身。逍遥见他额头有血有土,连忙掏药取布,帮他包扎磕破之伤。想起刚才之事,笑道:“谁知在这儿遇上了廖大哥!”永忠告知:“去‘三宝颜’拿人那天,小人没立功,后来給贬于此处,为‘钦传衙’干些满城张贴文告的营生,聊以糊口。”
此汉老成,非问不答。等乐逍遥问起那张榜告是何缘故,永忠知无不言:“不晓得恩公如何得罪了傲家,鬼力赤大人已教各地衙门描形画像,要拿你倆。”乐逍遥哼了一下,心知肚明:“无非是傲雪她二姊下的命令,非但栽我偷窃她家财宝,还梢带把粼儿也算同伙了。因我之故,却连累了她这等不知世事的人……”瞥她之时,却见粼儿抿嘴含笑,也觑他这边。逍遥觉得她并非全不知情,避其妙眸,语气含恼:“拿我又怎地?”廖永忠道:“这榜告明里写得含糊,但恩公须小心。”压低声音,告知:“此榜明文虽无杀气,然而小的得悉傲家另有‘暗花’颁下,恩公处境不妙。小的早晨看了榜文,正愁不知如何是好。幸教再遇两位于此,总算堪慰。”
乐逍遥心下不以为然:“什么‘暗花’?她家想干啥?”永忠不安地觑望四周,以身遮挡墟民视线,催道:“暗花就是另聘衙门外边的黑道人物来料理衙门不便出面之事。总之此处人多眼杂,恩公莫要多耽。要去哪里,小的这便护送前往……”乐逍遥望那条通衢大道,问:“打此墟往前,不知是啥地界?”永忠:“哦,那是往城里了。”乐逍遥本欲前往,廖永忠却不让走,低声道:“此非往日。恩公莫要冒险!”
粼儿在旁低声劝道:“哥哥,须把五叔送回船上将养哩。”乐逍遥心想也对,单凭他倆倒是不惮遇敌,可是修剑痴状陷昏迷,怎可不虑?
廖永忠问明他倆泊船之处,殷勤要领路寻往,说道:“不远,打那条横巷沿小河走不多时,便到大河边。小的熟路,这便随两位同去,免遇这那。”言罢,抢着把修剑痴背起,不让逍遥劳累。乐、粼二人见其报恩心热,只得由他领先而行。逍遥走几步回望那墟,心想:“原来这里也可以进城。”
走了半程,小桥流水畔飘送炒食香气。永忠背着修剑痴放缓脚步,曰:“两位可是没吃早餐?”逍遥与粼儿都笑:“他听见咱们肚子叫唤了罢?”永忠:“出巷就到地头了,这处有个摊铺小人常来吃粉,味道确实不错。两位且随我来。”逍遥喜:“闻着香味我就走不动了。”
过了小拱桥,对面果有一铺子,几张桌边坐满了老街坊。廖永忠教他倆且候片刻,到铺子里叫人搬出一桌,沿水边柳荫搁定,方才落座。乐逍遥看修剑痴竟坐不稳,手稍离就倒,忙搀他靠树坐定,忧:“老修这是比醉汉还醉了!”想起那大肚和尚的手段,越觉奥妙莫测。
永忠:“老油条,先給弄壶暖茶上来。对,炒四个粉。”那干蔫老儿与他熟,忙撂下别的客,先伺候此桌。永忠亲手把壶,为两个少年斟茶,恭曰:“恩公请,咱只好以茶代酒。”逍遥饮毕,赞:“茶好。”永忠笑:“等会儿便知,他这里的炒藕粉更棒!城里凌府隔三岔五便会着丫环来买,听说凌小姐爱这口味……”逍遥乍听未省,待又饮一口茶,突喷于旁,惊:“你说凌钰筎……”永忠忙慰:“没没,凌小姐从不亲自光顾。人那脚能踏这种粗地儿吗?”心下暗奇,怎知此少年为何一听旁人提及凌大小姐就有偌大反应?
“她那蹄踩都踩过我一身脏泥了,能有多纯净?”逍遥心下暗笑,想起粼儿在旁,连忙自掩适才所失之态,转面但见修剑痴脸上茶汁淋漓,乍怔而知:“喷了他一脸。”廖永忠不欲两位恩人操劳,抢先抓起抹桌布,往修剑痴脸上抹,看那张脸跟猪肝似地,咋舌道:“恩公这位朋友怎醉得如此厉害?就像灌了一车酒……”逍遥叹:“问题就在于他一滴酒都没喝。”
廖永忠听着只是愣眼,老油条吆喝着端粉上来,果然香喷喷引馋。粼儿低瞧面前鲜色诱人的粉丝,虽也暗咽口水,仍先夹筷喂修剑痴吃些。耳边只是呼嗤呼嗤之声大作,那倆都忙得抬不起头来。永忠且吃且赞:“好味道!这粉不错吧?搁些麻椒末更好……”因见逍遥点头欲要,永忠嘴垂着粉丝儿忙起而寻之。乐逍遥吃粉时大眼没漏了溜转四周,心里仍惮:“那大妞儿可别突然从后边給我一指头!”无意中掠目铺子西侧数座,适才廖永忠粗厚的身背挡此方向,此时视线无阻,忽见那边吃粉的人丛间隙微露半张戴着破毡帽的头脸,起初他眼光移开,尚没留意,随即又急转而回,望向那低头吃粉的小厮,心念倏动:“这不是书航吗?”
书航:“这瓶麻椒粉我还要。”廖永忠:“等你需要时,再过来拿。这会儿我先用。”书航手按不放:“不行!我又叫了一碗新粉,马上得用。”永忠说他不动,恼掰书航死攥椒瓶的手指:“我尻!咱较上劲了这就?”书航咬他手,骂:“狗賊!臭賊,敢抢我的……”永忠怒掴:“瞅不出你还耍起个性啦?”书航拳打脚踢:“直娘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穿着这身狗皮咋唬谁?你不过是个贴海报的,前天诬我路过撕你榜文,这帐没结呢咱……”廖永忠怒:“哦,你小子这算睚什么必报了对吧?我抽你丫的!”大手一扫,可怜书航个小体虚,怎敌这等样粗壮汉子三下五除二,倒地时碗翻盖头上,粉撒衣襟,大哭:“杀人了!贴海报的屠杀老百姓了……”
乐逍遥哪料廖永忠寻椒油瓶儿寻出乱子,见书航滚倒在地撒开来闹,越发招恼永忠揍得更猛,他起欲去阻,但听啪的一声脆生生的鞭响,逍遥心弦亦随而蹦之。廖永忠那拳发至半途,整个儿陡然从书航恨瞪的泪眼里霎地消失。众人怔然张望,脑后柳丛“嗖”一声响,有影飞掠树梢,栽进护城河里。
书航、逍遥仰目寻觅廖永忠一飞冲天的身影,不经意两双眼遥相交触。书航方始看清乐、粼二人在此,不由一怔。鼻际香风徐飘,随袂声簌落,家丁清出的桌边落坐一人,锦袍玉带,头结赤缎方巾,缠绕金缕银链软鞭于腕,在众人呆觑之中大模大样地跷起二郎腿,杏眼瞪视,脆声道:“书航,今儿我请你吃粉。”
乐逍遥一见那女公子俏生生地亮相,心中叫苦之余,又感内里莫名地燥热:“尻,根宝……”没等书航有所反应,七八只粗手骤揪,或抓头发、或扯衣衫,拽他起来,按于凌大小姐对面桌旁,置一空皿,倒满椒油,再拌以辣椒粉末,密密地调了一碗,那家丁一边呛咳,一边推碗到书航嘴边,说道:“大小姐请你吃香喝辣!”
书航惊:“这如何吃得?”墨近朱抱臂坐在屋顶上冷声发问:“那你是要吃打呢,还是吃粉?”书航哭:“怎么找上我啦,各位?”苏笑春栖于树杈间,寒脸道:“问你自个儿。”书航歪个嘴哼:“我干什么了我?”墨近朱皱眉道:“真的想不起来啦?”迎着他冷觑的目光,书航突感不妙,变色道:“尻,你出卖我?那天……那天也有你的份儿。大小姐,他……”听到这里,墨近朱也变色。
乐逍遥想到那天“枫桥客栈”之事,只道为此,却见凌大小姐微蹙秀眉,问:“哪天?什么事儿瞒着我?”墨近朱飞身蹦落,按书航脸埋碗里,以椒油辣粉堵其嘴,说道:“先让你小子醒着点儿!”凌钰筎嗔:“你干什么?我还没问他话呢!”墨近朱踹书航裆,冷哼:“就是他了,亲眼所见,还用问?”凌女侠颦眉道:“我可不想冤枉好人,须问清楚。”
乐逍遥到河边拉廖永忠游返,闻语暗奇:“到底怎么回事?”但听一人朗声道:“筎妹,此确是我的随从亲眼见到,绝无枉错。”随即现出数人的身影,左为唐翔千,右乃易百山,居中那华袍俊朗男儿,正是拓跋英杰。
墨近朱一瞧易百山已康复如常,顿感惮然,忙放开书航,退后按剑惕视。凌女侠俏摇足靴,眼瞥一旁,朝那暗自叫苦的铺主老儿投一锭银,说道:“丫环说你这儿炒粉不坏,今儿我来尝一尝。”老儿拾银掂出份量,顿时转悲为喜,忙要拜谢,凌钰筎道:“好生把粉炒上来,大伙儿都等着呢。”英杰皱眉道:“这种地方脏得很。筎妹,不若咱们改到‘仙客来’罢?那儿我有包厢……”
乐逍遥捞回廖永忠,搀他上岸,瞥眼之间但见大拨侠门人物影影绰绰地分布铺子四周,各皆神情戒备,严防有敌袭扰拓跋英杰、凌钰筎二人。见此阵势,廖永忠一腔怒火化转为愕:“怎地?找麻椒粉嘛,这么大反响!”逍遥低言:“不是找我们的。”此刻不得不暗称幸甚,若非廖永忠陪着小心先教铺主把座头另安于河岸柳丛之中,避离一干围摊吃粉的闲杂人,凌钰筎或已发现他们在此。
瞅凌钰筎等人没留神,他扶着廖永忠溜返先前吃粉处,盼有柳荫所蔽,暂保无虞。但见粼儿不知因何神色有变,噙泪盯着凌钰筎、书航那一边。乐逍遥怕她按捺不住,生出事来,忙以眼色示意莫要滋衅。粼儿突然把脸蛋埋于臂弯,伏于桌沿。乐逍遥虽觉奇怪,只道粼儿无非恨凌大小姐废他手指,怎暇理会,忙指修剑痴,低声说:“廖大哥,等会万一生变,麻烦你照料修五叔。粼儿,你得护送他倆安全回咱船上。”
廖永忠不安道:“逍遥爷,不要为我出头了,人那是官绅大户……”他只道乐逍遥欲寻凌大小姐算那一鞭之帐,既知那伙人难惹,怎能让逍遥为他犯险?说完,背起修剑痴,低声催道:“走吧咱!别忘了黄榜上有你倆……”乐逍遥点了点头,看得出凌钰筎一伙此来乃为书航,虽不明究竟,眼瞅着书航满脸麻辣汁儿咳得死去活来,继而又裆痛而倒,逍遥怎能不理?
几只脚踩在书航身上,不时踹腰撩裆,迫他像狗似地爬到凌大小姐足下。书航只是嚎,涕泪绊着口沫齐涌。易百山手按其肩,冷冷发话:“你只有一个‘招’字。”书航立时骇然忘哭,苦脸仰眸,悲怨地望向易百山那张铁青的脸,不明他何以翻了面。随即有剑抵向书航嘴腮,微入肌肤寸余,书航又惊又痛,忙转觑凌大小姐,见她俏目里似含不忍之意,书航忙央告曰:“大……大小姐,开开恩!”果然凌钰筎瞪退那持剑逼迫的相府护卫,说道:“书航,有人说亲眼看见你往我家送花圈。我知你不会平白无故干这事儿,只想知道是何人支使。”
书航惊道:“我……我搞这干啥?谁说的……”脸上砰地挨一脚,翻倒于地。大小姐阻之不及,转面瞪视一个罩白纸面具的青衣儒,绷了俏脸道:“我在问话,你着啥急?”那儒并没退却,哼一声又发脚蹬书航。钰筎大怒,霍然立起。身后簌簌跃出数人,袂动之间有腿斜撩,与那儒迅即交蹬数下,各自暗感了得。
乐逍遥曾见过那儒使脚厮斗丐帮袁日初,知其了得,不料凌钰筎身边也有这等腿功好手,待那簇衫影晃定,只见一个秃头光额、脑心却剩一支小辫的少年飒然移退凌钰筎畔。大小姐哼:“能仁,你不跟着我爹。跑来干什么?”那少年恭垂双手,低着头道:“师父要你回府。”
那儒看清逼退他的居然是一个小脚色,不由老羞成恼,袍下抬足又欲撩之。钰筎肩后却有手呼簌扫那儒面颊,乍探即收,端的迅急难防。那儒终是吃了一惊,忙摆头晃身急避。只见手影飒收还笼于袖,那人皮毡遮额,急难觑清脸容。钰筎脸朝一边,哼道:“高抑之,你那帽沿刮着我脖了。”几只手齐把那戴大沿毡帽的推开。
一时间,相府诸儒齐往前涌,凌家的人也不示弱,苏笑春、陈春、朱每兑挺胸同几个儒对顶,你撞过来我顶过去,只是不可开交。因见钰筎脸色不豫,拓跋英杰忙喝:“关、邬二位老师,莫与凌家下人计较!”关愚谦、邬焕庆诸儒遂退,然而凌钰筎身边的人听了这句话,个个不忿:“什么下人?”
易百山双手抬起,微打息争手势,众知他能耐,看在北岳名家面上,熙攘渐止。易百山眼瞪书航,沉声道:“小賊,日前关先生亲眼看到你把花圈摆在凌府门前,此时还想赖么?”书航眼望关愚谦,犹如见鬼一般,变色道:“我没……”关愚谦探手如电,欲扼他喉。凌钰筎从旁撩掌削腕,迫那儒不得不变招以避,趁得此阻,书航不顾胯痛,忙使“凌波微步”欲溜。
乐逍遥正自纳闷:“送花圈?”砰一声响,邬焕庆袍下起脚,将书航照胸蹬到柱上,稍发几分劲,立时顶得他僵身难挣。趁凌钰筎一时蹙眉怔思,兀自拿不定主意,易百山悄使眼色,那儒邬焕庆会意,衣袖翻处,手拈铁镖,作势要钉入书航耳后死穴。见其惊骇失禁,邬焕庆再次冷冷发问:“何人指使?”书航被逼得慌急,哭丧脸道:“哪有指使……”待见那儒拈镖欲刺,生死关头,书航心绷欲爆,眼见一影跛步疾至,书航忙呼:“他……逍遥哥儿!”邬焕庆等人闻声一齐转面,眼光陡狠:“他指使?”
凌钰筎不意在此看见乐逍遥,也愣。易百山在旁冷哼:“谁来救这小厮,便是他主使无疑。”钰筎心头一凛。
乐逍遥快步来救书航,闻语怔然:“什么?”书航忙道:“哥儿,他们要杀我!”拓跋英杰一见乐逍遥便满眼厌恶之情,不愿多瞧,垂目看地,皱眉道:“别放过他!”话未落地,相府与凌家两拨人纷纷扑将过去。邬焕庆那只腿顶着书航胸口不放,乐逍遥斗施风魔神腿,自下而上撩着膝弯,端的奇急难当。邬焕庆反应不及,闷哼而退。
乐逍遥旋身飞腿扫荡,将众人迫难近得,乘机救下书航,拽衫拉着觅路便跑,书航喘曰:“哥儿,江湖太凶险了!”乐逍遥犹未听清,眼前青影飒飒而至,发掌按向他胸膛,气为之郁。乐逍遥无须抬眼便知关愚谦欺身来迎,急促间却忘使老苍龙所传武功,怎敢与之拳掌互较?更惮者乃易、唐两大名家,知不可耽,拽起书航倒身纵跃,霍然纵离数桌之外。
关愚谦发掌明明可望拍着乐逍遥胸口,不意撩空,心下大异:“怎么可能?”乐逍遥本欲窜往粼儿那边,倏地转念:“岂能把祸水往她那边引去?”趁凌钰筎一伙尚未发现粼儿、修、廖三人在柳丛,他挟了书航改奔相反的方向。甫转头时,只见唐翔千不知何时悄立于后,待他身形一动,凝按豹纹囊的那只手陡扬,隔十数尺发暗器猝射。名家出手,即使是发暗器,亦然气镇如岳,毫无急促之感。
乐逍遥腾身慌避之际,掠眼陡见四下里大群好手各展家数逼拢,端难觅着逃路。一时气为之迫,因惮脱困无望,只得提起书航,欲把他抛往河里,免得两人都逃不掉。书航惊叫:“哥儿,你要淹死我?”逍遥乍然一怔,旋感后腰陡遭撞击,挨数枚唐门铁蒺藜。间不容缓之瞬,但见河道中有小船经过,他忙抛送书航飞落船上,顺手绰出长剑,扫退欺近之影。
众人受他所阻,怎暇去追书航,只听一声惨叫,艄公挨书航猛踹于腹,离船堕河。书航趁机夺橹划桨,荡舟逃入柳丛密荫。乐逍遥闻声张望,却叫声苦,原来粼儿急欲来援,却被凌家的人围住。凌钰筎面寒如水,冷冰冰的道:“这两个人一直跟我过不去,今儿踩进了我的地头。看你们往哪儿跑?”
话声未落,飞鞭飕然已至。乐逍遥顾不得拔掉后腰所嵌铁蒺藜,慌忙腾身欲避,哪料苏笑春、墨近朱双双阻断去路。乐逍遥身在空中,低觑底下满是高搠的兵刃,知寡难敌众,唯折转身形,如鹰凖回翔,窜越众人头上,未逾险地,足踝忽紧,伴以大小姐一声娇叱:“着!”软鞭簌簌缠绕,缚住乐逍遥左腿。拓跋英杰大喜,乘机挥剑飞斫乐逍遥。只道必中无差,哪料乐逍遥应变奇快,发腿反迎剑光烁处虚踢,借拓跋英杰剑锋巧断鞭链,得脱钰筎之绊。
乐逍遥与粼儿会作一处,双剑合璧,将群敌驱离身旁十数尺,急问:“廖大哥和五叔呢?”粼儿悄告:“我給他指了咱们船泊之处,趁没人注意,教他背五叔先去。”逍遥宽慰道:“好样的!”他无心纠缠,正要觅路离此,斗然间劲风飕啸急临,腿影纷纷扬扬,眼为之花。
乐逍遥心道:“好腿功!”知是邬焕庆同那凌门少年能仁发腿齐袭,他不愿使剑斫之,便亦以腿对腿,跌步踉跄,乍左实右,让过邬焕庆,冷不防撩那少年腰侧。此属玄神奇招,出其不意。能仁却未慌张,晃身旁窜,转至乐逍遥后隅,起脚欲踹他个措手不及,忽讶:“秃头瘸子?”乐逍遥不明他何以大惊小怪,但诧:“我的身法和腿功很少遇上如此难缠的敌手。今儿却一撞便倆……”邬焕庆腿法之妙,亦没在那少年能仁之下。趁乐逍遥步法转寰稍迟,不声不响地欺将上来,发脚飞撩。
噼砰。两足交磕于乐逍遥脑后,霎然激泛尘雾。乐逍遥见是能仁蹬开邬焕庆,难免错愕:“怎么你……”那少年只顾打量犹未吭声,便闻大小姐叱:“阿仁,給我拦下他!”能仁反手搔背,皱脸道:“可是师父要我……”乐逍遥怎暇猜测他们葫芦里卖何药,趁机溜开,瞥见粼儿拿着木剑急欲迎战凌女侠,他忙拎她回来,说道:“好了好了……咱莫纠缠。”不理粼儿是何心情,斗展“风魔天下”秘法,携她飞越群豪头顶,乍腾至对岸,易百山负手走出墙角,沉脸垂目,阻住去路。
逍遥叫一声苦,忙折身另寻去处。易百山默不作声,陡发虎风手抓他后腰,其招狠决老辣,岂是乐逍遥乍学八荒奔龙手可比?逍遥自生惮意,急催步法往河汊飞纵。觑定一艘瓜皮船,稳稳落足其上。凌钰筎怒道:“小賊,还我宝剑!”逍遥收好适才所使的“越女剑”,并不搭理,放粼儿坐于船梢,取银扔于船夫脚下,说道:“有多大劲使多大劲,能划多快算多快。等会还有赏!”船夫本欲赶人,见银即乐,毫不迟疑换绰强篙,说道:“放心有我。”
小船骤驰如飞,一反原先慢悠悠之状。易百山迳跃落空,乍似坠水无疑,但见大袍飒扬,水面微泛涟漪,众人眼前只一花晃,易百山又掠返岸上,片袂未湿。此般身手便连乐逍遥亦叹:“老鸟还真有一套!这都掉不了水,枉我平白为他预备一调:‘有只老鸟掉下水’……”钰筎怒:“追呀,个个还楞?”跃身上马,率先沿河来追,却听后头有问:“炒粉不吃啦?”凌钰筎撂话脆然:“打包!”
逍遥听会儿后边马蹄声,不动声色,水波粼泛映眸,隐约可辨两边河岸奔马幢幢之影。那艄公为搏赏银,使尽浑身解数,将小船飙入数条水道岔口,巧借穿梭往来的帆篷樯影遮蔽。乐逍遥想:“可别溜得太过了。回头难找修五叔、廖大哥和咱船……”觑定一处水巷拐弯处,拈银在手,朝那舟子眨个眼色。
凌钰筎跨下坐骑脚力虽好,恁奈街巷杂乱不堪,处处遇碍受阻,平白耽搁时候。却惹她恼起,自感呼喝无效,又不甘放那倆冤家从眼底走脱,便离鞍跃起,展开轻身功夫,时而走瓦,时而登船,一路纵跃如飞,徒教沿途百姓为她丰姿眼眩不已。煮鱼丸的下错了锅、倒洗衣水的撒了钓叟满头、推车赶墟的更是纷纷掉河……
那艄子急划长篙,驱舟没头乱窜,怎当大小姐身手过人,从来无虚。素手甩银链飞鞭,飕然缠于篙头,舟子叫一声苦,被她拽跌水里。众皆喝彩,只见女侠凌空跃落舟头,一双修长秀腿微分,俏然稳立,名副其实的玉树临风之姿。待瞅小船上仅她一个,哪有那倆冤家对头踪影,大小姐不禁怔住。“人呢?”
两船擦舷交错而过,乐逍遥拉着粼儿齐蹲舱篷里,隔着苇编舱壁缝隙亦可一睹大小姐绛袂飞扬之影掠过。逍遥、粼儿对视而笑,随即从另一处水巷拐角悄然登岸。因怕失散,两人携手穿入过往人群,粼儿适才本不开心,经此周旋,见那凌大小姐被逍遥儿耍得团团转,嘴腮渐有浅浅笑容。
乐逍遥没忘忙里偷闲,收好先前与群敌周旋时顺手所获钱物,经过一处糖葫芦摊,趁摊主低头未察,他悄拔两支糖葫串儿,分她一支,两人各自边尝边走。忽听后巷鸡飞狗跳,有声脆叱:“小賊,看你往哪儿跑!”原来大小姐究仗地头熟络,也没那么容易追丢了人。她跟踪至此,刚好瞅见逍遥行窃,女侠从来嫉恶如仇,岂有不怒?取钱代付糖葫芦摊主之后,忍不住发声呵斥。
便因此碍,她一路推人搡驴,匆匆抢到前边,又失敌踪。
“碰!”东座一叟拈牌欲落,盼曰:“碰完总该杠一把了罢?”逍遥忍不住道:“别碰,我看你要‘点炮’哦!”那老儿转头问:“那你说我该打哪一张?”逍遥侧头看牌:“是你打牌还是我打?”老儿叹道:“我输了一通宵了,这还有何计较?”逍遥舔一舌糖葫芦,看着牌说:“你这一手烂牌,叫人怎么打?”老儿:“那你说呢?我哪对儿都有可能自摸,可到头来哪对都悬乎……别碰!”逍遥快手抓一张牌啪的打出去,硬是要碰出生机,曰:“碰过了就该有机会‘杠’嘹!”北首一妈子笑眯眯地瞅着站一边舔糖葫串的粼儿,推牌曰:“糊了!”
逍遥拉着粼儿忙溜。布店里那输牌老儿已然掏不出钱接庄,愤而扔鞋:“小混球!把我最末一吊钱給碰没了……”凌女侠走在贩夫卖浆的人堆里兀自顾盼无觅,后脑勺突然“啪”的挨了一下,愣然转面,但见老头鞋悠悠落地。
眸间浮光掠影,他在巷尾回头,见有柴车驶过,掩蔽人丛里那片绛袂。始自初遇凌大小姐而今,追追逐逐无数回,从来拖泥带水,哪有当下这般干净利落?
摆脱凌女侠尚非难事,难的是乐、蔺二人究属地界不熟,兜转半天没法会着廖永忠。粼儿只是跟着他,没甚主意好拿。逍遥却急:“尻,可别把老修弄丢了!”粼儿自尝甜果,本是默不作声,待见郎急,她才柔声细气地说:“许是去咱们泊船那边等候呢。”逍遥皱起脸道:“你怎知?”粼儿舔了舔糖葫芦果,说:“是我叫他去的呀。”逍遥晕:“那你怎么不早提醒我?却跟着我在这儿兜来转去,同凌大妞儿枉捉迷藏当好玩么……”粼儿含一颗糖果,鼓囔嘴腮,低声道:“告诉你了。”逍遥拍额无语,只是郁闷:“跟我说过啦?”
粼儿水灵灵的眼睛瞅着他,虽不多言,心里却想:“一见那凌姑娘,你就会犯迷糊的。”诚然这并未冤枉了他,只是乐逍遥即使没撞上凌女侠的时候,往往也会心不在焉,没怎么留意倾听粼儿的话语。
两人各捏一根糖葫串儿,从长巷另端走出,果如廖永忠所言,不一会便能眺见大船泊处。风拂柳丛,帆影依稀如故。这对少年望樯愈感亲切,欢欲返之。未近渡头却闻吆喝凛然:“甭废话,赶紧下来,别等挨揪啊。城里多的是苦窑!”乐、粼二人不由驻足愣望,原来前边正有数条汉大眼瞪小眼。
“哎喲!”方国珍皱着脸原地打转,啧啧而觑,“跑来招我?咱还真不信这个!”另一汉唾:“嘴说不拢,那咱就……”方国珍早预备谈崩,退后几步,摩拳擦掌,大扭腰肢,活动周身关节。“候着你呢!来来来,咱练会儿。”
趁邓愈拉腿热身,冯小缸敞开瘦骨嶙嶙的胸怀朝郑向虫走去,作着各种恫吓的手势和嘴脸,咧牙道:“自个挑一屋顶,想上哪蹲随您。”向虫抱狗曰:“我是斯文人,不与你见识。”小缸掩回学生衫,眨眼道:“你要玩文的?那可找对人了,我还在念书。”反手抄后腰,取扇自摇,曰:“那就文比。”郑向虫抱狗曰:“比啥?”冯小缸矜谓:“对对子罢?”向虫:“我先来好吗?”小缸鄙之曰:“不得让着你?”郑向虫手抚米宝宝头,念:“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冯小缸抓耳挠腮。
这边邓愈已经同方国珍走起场子,皆拱背猫腰,各展猿臂,又似倆鹰对旋,横迈弓步若蟹走,嘴里互相叫骂。“不定谁折戟呢。别看哥哥状似饥馑,咱这叫‘辟谷’,工夫全潜着。”“少废话,卖鱼佬!咱这就叫你‘劈股’……”
冯小缸:“赤橙黄绿青蓝紫,进园一眼花。”向虫:“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小缸:“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郑向虫恼:“喂,咱这不有点儿人身攻击了?”小缸摇扇曰:“是你先指葫芦骂瓢儿。”向虫冷哼:“咱来点难的吧?”小缸:“等着你。”向虫:“两脚不离大道吃紧关头须要认清岔路。”小缸:“一亭俯看群山占高地步自然赶上前人。”两人换个方位,轮着小缸先出:“古井冷斜阳问儿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巷。”向虫:“长江横曲楹剩一缕风月要平分工部祠堂。”小缸:“老童生拿本小大学,穿双干湿鞋,由内而外。”向虫对曰:“高矮子背幅新烂索,牵条黑白牛,毕直进湾。”冯小缸暗觉遇着对手了,怎敢怠慢:“见州县则吐气,见省督则低眉,见尚书大人茶话须臾,只解得说几个是是是。”向虫见招拆招:“有差役为爪牙,有书吏为羽翼,有地方绅董袖金赠贿,不觉的笑一声呵呵呵。”小缸恼:“笑啥?”郑向虫出绝对:“五百里天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索。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冯小缸几番插不上嘴,耐着性子听迄上联,瞠目结舌:“晕……”
此厢唇枪舌剑,怎及另一边斗得精彩。方、邓二人交起手来,你一招我一式,状若推手揉棉絮儿,谁也揍不着谁,耍得花团锦簇,边打边聊:“喝,你还敢顽抗?非逼哥哥出绝技?”“你那啥绝技?瞅瞅我这拳多飘呵、瞧仔细了我这桥马……这叫火候。”“你扎那马跟屙稀怕沾裤似地。”
两人兀自兴致勃勃挥汗拆招,陡然只听一声喝:“两位好汉且歇一歇!”原来乐逍遥见自家伙里哥们儿捉对儿开练,虽不晓何故冲突,究怕伤了和气,连忙奔来劝阻。方国珍和邓愈分头跳出圈子,徐徐收势,喘成一团,犹自嘴硬:“我正要结果他,为何喊停?”“该不是跟我玩什么打打谈谈?”
逍遥拿着糖葫芦棒儿走过来,招呼道:“邓愈哥、国珍兄、小缸、虫爷,自个人怎么回事哦?”那两拨人转面看清他,都愣。随即争着指控曰:“逍遥兄弟,他们打你船主意!幸亏有我……”乐逍遥已猜到怎么回事,笑:“你们两边互不相识,难怪在此一撞就闹误会。”正要为双方引见,突见一人立于河岸柳边,朝船上揖问:“请问范艟淹先生在吗?”
“什么烟?”方国珍等闻语纷怔,乐逍遥转面瞅那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身着褪色长衫,鬓角花白,手拿一支拂尘,怎知是何路数,不免也愣得一下,旋即想起:“范老板就叫这个名儿。”冯小缸摇扇曰:“范仲淹搁北宋那会儿就没了,你老却到这儿嚷啥?”那花白头发之人微笑道:“一字之差,其实大有分别。我找一位船行范老板。”逍遥侧头打量不出此是哪行的人,惑然曰:“老先生是?”那人稽首道:“敝姓杜。”
乐逍遥含着糖葫芦犹未省起,粼儿在旁小声提醒道:“呵,单据上有写的……货主叫杜遵道。”
那中年道人也在打量他倆,目光含惑。怎知他们与船主是何关系。逍遥好奇:“货主怎么是个老道?”暗觉这个名字似在哪处听过,一时想不起来。拿着糖葫芦道:“范老板没在。”老道揖曰:“那么谁在作主?”逍遥问:“先生怎知此是范老板的船?”毕竟船货贵重,交割之前半点含糊不得。倘若有失,如何向范老板交代。
那道人微微一笑,移眼望樯。“七海龙王近年来占尽江南各口岸船舶,唯独这艘船没打‘龙腾四海’旗号。除了‘舶运行’,恐怕没有第二艘了。”
乐逍遥吮着葫芦糖,心想:“你倒清楚得很。”那老道精烁的目光又移回他脸上,说道:“我还听说,老范的船行虽小,可他船上偏有智胜龙王爷的小水手。‘瀛外天’一场海战,舶运行最终得能置身局外,其实是真正的赢家。”乐逍遥与粼儿不由相觑微笑,彼此说不出何来会心一刻。逍遥挠着脑袋,嚼糖道:“没吧?人张士诚不也玩他自个儿的,没挂七海龙王的旗。”那道人摇头,“可人家是拜把子,打的同为‘龙’字号。”
逍遥念有所动,只听那道人又说:“这位小兄弟想是船上的人了?”邓愈披衫叉腰,哼道:“合着唠半天话,不知这是船老大。”老道闻言微讶,实未想到有这等年小的船老大,移目又端详他。方国珍虽然没了船,余威尚在,听得不爽之极,拉着脸道:“这儿可不止一个船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