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青梅煮酒(5)
作品:《仙剑奇情》 李逍遥骇一跳,心遂凉透:“遮莫是掉井鬼?”此念决非空穴来风,想到此属深宅古井,千古以来大概没少溺者,恐怕多冤的魂儿都有。乍以为又是虚幻之感,手指微按,摸其五官确乎实在,只是不太有人气。黑暗里李逍遥究是看不清楚,但眼见未必为实,当下唯凭手感。
李逍遥颤著嗓儿问:“你……哪朝的?”漆黑里只闻吐泥声,不闻回答。李逍遥脸肌一挤,先即皱鼻憋然,想起三叔公尝谓:“鬼呀,它们刚出土时一般都不说人话。你别信那些戏里瞎掰的,其实鬼有鬼话,听来就像嚼土吐泥的怪声,等闲不易听懂,除非你与鬼能通会儿灵……”李逍遥骇:“真的是了!”一时慌神儿,怎敢依照三叔公的遗法与鬼乱交流?生怕手缩不及被鬼咬,顾不上攀登井壁了,只是把手乱打,但处处落空,便没掴著鬼脸。
李逍遥惊:“这鬼厉害呀!还打不著你说……”情知越险越乱不得方寸,总算稳定心神,待眼渐适井底若有若无的游离幽暝微光,双目细辨,觑定旁边映壁一影,依稀似是缓缓转动的人头。李逍遥怎容一再错失打鬼良机?早卯足劲儿,逮著了影就揍。猛挥一拳,起手运足阿修罗神功,默唤“天罡战气”,且以家传快手发招,迅若神蛟穿云;中途变催辽东绝学精髓,势如八荒奔龙,噗的一拳打在井壁坚石上。
“可怜我这只拳头一再……”坚石虽裂陷一凹,李逍遥亦呼天抢地,甩著肿手吃痛难当。但见井壁虽凹,鬼影仍在。李逍遥既惊且愣,忽尔抬手摇摆,壁映之影也抬手摇摆,他忙摇头又点头,影亦然。
李逍遥悲:“尻!是我的影子,你说这有多冤?”捧著手唉呀唉呀叫了一回苦,忽觉暗处有声窃笑,显是见到无比滑稽之事,鬼亦忍俊不禁。逍遥一怔,随即省起:“影是我的,可那脸又是谁的?”既知有异,怎敢再次冒失?究因手痛越发难耐,打不来鬼,想到有火摺子,急忙取出点燃。眼前火芒乍亮,肩後突伸一嘴,吹灭他手拈之火。
不料这鬼如此兴衅,李逍遥登时惊怒交迭,怎甘认输,待要再摸物点火,听得一语:“此处气体有异,不宜点火。”李逍遥惊闻鬼话,心寒到极,不禁脱口而出:“不点火怎麽看清你这张鬼脸?”鬼笑:“好办。”说罢,取出一小袋萤火虫,抬手晃悠悠,照出宁财神的脸。
李逍遥定睛瞧明,呼奇:“真的假的?”那厮自捋鼠须,笑:“没事就去救火,没事就去捞落井儿童,只要是胸怀坦白、问心无愧。夜道遇鬼胆气壮,半夜敲门心不惊。怕啥?”逍遥逊曰:“可我没捞过落井儿童……”那厮捋髭笑:“我也没捞过,做人不必那麽假。心正就行。呵呵!”
李逍遥困在井底,只道孤绝,不意底下先有个泥人。待认明这泥样儿人居然是宁财神无疑,惊魂甫定。想起那日吃火锅时,小甜甜曾有戏语,李逍遥奇道:“哎呀,你真跳井啊,财神爷?”宁财神吐泥曰:“你道我活腻吗?我在找吃的。”逍遥异曰:“找啥吃的要掏泥哦?”财神:“金三爷支钁煮蚁,为的是淬毒;梅大先生焚琴烹鹤,他那是倒行逆施。我呢,介乎於二者之间,乃为寻遍人间美味。”逍遥咦:“这枯井里能有啥好吃的可掘噢?”
宁财神:“这你就不知道了──春秋年代存活迄今的泥鳅你有没吃过?战国年代的蛤蟆你有没见过?这里边大概都有。”李逍遥心里哪里肯信,笑曰:“本朝的泥鳅和蛤蟆我也不吃。”虽说两眼一抹黑,究觑不分明,宁财神仍是如见异形兽般地呆瞪他,难以置信道:“啧啧啧……那你活得忒没劲哪。”忽觉此人极不可爱,半句话也不屑多谈,白了一眼,又忙他自个的。
李逍遥亦觉此人有毛病,心想:“可我听说紫烟轩不过是百来年事,这园里哪有什麽春秋战国年代的泥鳅蛤蟆?”先前掉井陷足泥中,只耽片刻泥陷至腰,鼻际腐叶臭沼之味实难久闻,他怎暇多言唠嗑,连忙提气再蹦,轻功虽佳,奈何足陷淤泥软粘粘竟无借力余地,蹦不过半空十数尺又坠,泥陷至胸。李逍遥暗惊:“多耽一会可别陷到头了。”於是强凝真气再试,泥溅宁财神满脸,不由恼道:“却是蹦跳啥?”李逍遥不理他在旁叨咕,多试几回终能手触井口,但被大石所碍,任凭轻功再高也蹦不出去。
李逍遥心头著慌,浑不顾双手伤痛,每当跃近井口,运劲发掌推石,然而那封井之岩大若牯牛,怎推得动?而他所擅亦不为掌,即便习得老苍龙抓攫功夫,单凭发爪又怎能碎石裂岩?身当高腾,稍瞬即堕,他空有一身修罗神功,发力究无凭靠,双手推不动巨石分毫。屡试皆然,待又落回泥里,李逍遥虽是不甘,一时内息难继,反而蹦不高了,乃颓:“尻,这可惨了!”
宁财神恼道:“却在这儿蹦跳不停,扰我正事。滚!”李逍遥喘道:“你这人真好笑!以为我想留这儿陪你发疯吗?上边有巨石封井,却出不得!只怕……只怕咱们得枯死於此了。”宁财神先前亦惑:“曾见这小子轻功倒似了得,怎会蹦半天出不去?”闻语方怔,仰面诧然:“封住了?怎麽我没瞧见……”李逍遥抢过那袋子萤火虫,举於两人头顶,说道:“先前乓一声大响,你没听清麽?”宁财神:“刚才我栽得急了,头钻泥里晕半天,两耳塞著啦。你拿萤火虫照给我好生瞧瞧……”李逍遥朝他眼前摇晃那袋子萤火虫,笑道:“不正照著吗?”
宁财神叹:“唉,这些萤火虫想是死烂啦,半点光也没给咱留下……”李逍遥闻言一怔,蹙眉道:“没呀,我可都看得清清楚楚。亮著呢!”籍借荧光耀闪,只见宁财神脸色变诧,不觉抬手揉眼,继而朝上乱眨,口里叨咕道:“亮?可我怎麽还是一团昏黑呀?”李逍遥心头忽凛,察知必有蹊跷,忙闭眼睛,说道:“财神爷,你眼坏了。想是井沼有毒!”取出二粒防瘴御毒丸药,分宁财神一颗,方才自含入嘴。心想:“等会儿出去,得看看有没法子帮他医眼。”
宁财神自抑不安之情,说道:“怪道我亦觉泥气不对,只道瘴毒摄入最多窒息而已,本想快些找到宝贝即离,不料却坏我眼……”手提胸前,敛眉自运内功,一试果有异常。李逍遥闻言本诧:“宝贝?”随即省悟:“哦,他的宝贝无非那等样美食。”为抗泥里异瘴所侵,忙随宁财神作法,调内力运御。闻听财神兴叹:“怪不得泥中异味愈厚,原来乃因井口被封之故!”李逍遥头脑亦沈,无奈之余,担心自己也像宁财神那般眼损於瘴,不禁问道:“宁前辈到此多久了?”
财神:“许有好一会了罢?只是蹦得急了,却栽泥里昏天胡地。哪料井底是这等情形?”李逍遥亦未料及,回想前半夜曾见那道姑孤行鳕出没无碍,黄衫片泥不污,乃惑:“她那是什麽身法这等干净?”宁财神听毕叙述,说道:“哦,想是壁虎游墙之类的轻身功夫。茅山的妞个个都有洁癖,是以这般。”语罢又转冷笑,曰:“捞宝?那些茅山小道该不是又信了甜甜丫头的游说罢?依我看,这些传说都无稽得很!因为……小子,你又点火!别激变瘴毒,却爆了烧咱。”李逍遥拈著净衣符,缓缓燎向井壁,闻叱却笑:“这是除瘴地,你懂啥?再说这种毒气侵蚀无形,谅不会爆。”
宁财神本来闻烟生慌,待觉鼻际恶味果然稍减,展颜道:“原来小兄弟也是识些门道的。怪不得嘿!怪不得嘿!”李逍遥恼:“瞅你一脸坏笑,什麽叫‘怪不得黑’?说清楚哦你!不然这会儿打你,叫不来保镖呢!”说完捏拳,顶著财神爷腮。宁财神随手捺肘,教李逍遥顿时麻半边身,待那只手缩回去,方道:“怪不得甜甜丫头为你情窦初开,竟萌初恋。想也是‘邪之大者’,合她心意。”
“初恋?”李逍遥愣然道。“她会有这种心情还整什麽‘初恋’?”
宁财神叹:“是人都会有那麽一小段‘初恋’嘛!除非不是人……你有没有?”逍遥忙道:“我当然是人!你呢?刚才看你跟鬼似地冒张脸吓我一跳……”财神憬然曰:“那年我到这一带捉蛐蛐去斗钱王,爬上枫桥客栈屋顶搜寻时,看到老掌柜之女沧月在里边洗臀,是有初恋。唉,她总是我的梦里偶像,这些年为说梦话喊她芳臀,没少挨我那婆娘掴醒……搞到睡不好就成了这般摧颓态!其实我本来很帅的呀。”李逍遥发指曰:“哦……你敢偷看井小蛙老姨!”财神正色曰:“她当年可不是谁的老姨!连小姨都不是……那时她是闺女来著。”见他一本正经谈起旧情,逍遥笑:“这样啊?那你怎麽不娶她哦?”财神悲曰:“谁叫我後来又爬别人家瓦顶捉蟋蟀?无意中一脚踩陷,竟堕莫财主闺女房里,误见莫乃欠正在洗臀,是以遭她毒手,身陷囹圄至今。人世间的不幸莫过於我……”李逍遥皱著脸看其大放悲声,虽尚懵懵懂懂,只觉不是味。
财神泣毕擤涕,说道:“所以你跟小甜甜之间,我觉有戏。”李逍遥忙申:“你别乱说噢,我可没偷看她洗臀。”财神拭泪问:“那你偷看过谁洗臀?”逍遥:“没有……”财神哪里肯信:“是人都有过。”逍遥躲不过去,唯叹:“那年我八九岁,钻床底跟书航躲躲猫时,偶见我家老婶洗臀。算不算呀?”财神抹泪摇头:“自家的作不得数。”逍遥告白:“这样苛刻啊?那……我七八岁那年到书航家跟他捉迷藏,偶见他老娘洗臀。这又算不算?”财神噙泪摇首:“你该听说过这麽一段有关娘儿们的俗语:未婚嫁的是金屁股、结了婚的是银屁股、生过娃就是猪屁股了。”甩了一把涕,说:“这里指的不是猪屁股。”
李逍遥不料武学前辈於这方面原来也有高见卓识,倒教他听得一愣一愣,未察财神爷的鼻涕甩上他肩,兀自惑然寻思:“对了,我好像在哪个场所看过小妞泡花池里洗身,但不是傲雪月如辈,因为她俩所露有限……那是谁这麽好呢?”越搜枯情肠越想不来,徒增烦恼:“尻!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不是小舔甜。”宁财神摇脑袋道:“可我刚才远远瞅见你抱著她,采取一种直立行走姿势在欢耍,还说不是?”李逍遥怒揪其衫:“原来你也在旁……”财神忙辩:“不是有意瞧你俩,我哪有工夫闲看这等无聊事儿?幸而有你绊那蛮妞儿耍开了,我才得以悄入此井,省她撞见反生干扰。唉,只没料到被你小子下来骚扰!人世间的无奈莫过於我……”
李逍遥听到这处,又即生愁,坐望井口曰:“是够无奈了,咱俩……原知撞见她就没好事!”宁财神从旁建言:“若她还在左近,你我只须大声喊叫起来,料必来救。”逍遥警曰:“可别再去招她!反正我是怕了……”财神笑谓:“唉,小兄弟你还是不识个中妙谛呀!对甜丫头误解忒深,连我这样的过路人都看不过眼了。”李逍遥一边寻策脱困,一边随口问曰:“啥的误解?”财神咂嘴道:“甜甜这种妞就跟螃蟹、河豚似地。只要敢吃,便知美味无比。不信你试试?”逍遥:“我吃她干啥?”财神循循善诱:“我是说你何妨尝一尝?”李逍遥道:“我不吃人!”
宁财神分说曰:“我是劝你把她‘做’了。”李逍遥怒道:“你怎麽整天劝人杀这个杀那个呀?告诉你,我既不杀小甜甜,也不帮你‘做’了莫乃欠……”宁财神失笑:“看你扯哪儿去啦?我是说,你呀不妨把她给‘上’了……”李逍遥惊怒交加:“居然有这种人?教我去‘上’你老婆?尻,再次回绝你──我决不‘上’莫乃欠。”宁财神恼道:“想得美哦你小子!我是指小甜甜──她才是你的。”李逍遥啧:“咦,你怎麽改行干推销了噢?当心告你乱拉客……”财神:“你这人忒没意思。不跟你讲话了!”
李逍遥也忿忿不理,两人各把脸扭转一边。没过片刻,李逍遥嘶哑著嗓子又嚷上了,宁财神听他呼救半晌没结果,透出井眼缝儿的声音旋淹於渐骤之雨,便忍不住取笑:“省省吧,就算山民樵客路过听见,等闲也搬不动大石放咱出去。”李逍遥心想:“单凭一二人是搬不动,但若有过路人知我们困於井底,或能找来更多村民帮忙搬石。”此时不管小甜甜会否回来寻他晦气,只觉井底困憋闷煞,又放开嗓子大喊,然而山雨渐大,沙沙地响得密急,遮断他在井下的呼救之声。李逍遥声嘶力竭一会忽沮:“算了,这般乱叫料难传得多远,不如等雨声小些……尻,怎麽突然降起大雨,我的运气就是这般不济!”
两人坐井听雨稍顷,各皆憋闷於怀,本想打破僵局交谈几句聊以消遣,嘴一开又即生生忍住。李逍遥忽觉好笑,自思:“曾在兰陵渡桑林里撞见青竹叟、吴白马那俩厮坐井观天,不想今日我也遭此难。只不知谁会来救?”闷坐一回,两人皆浸泥水之中。雨未见消停,井里哗哗泄流之声不绝於耳,徒添“祸不单行”之虞。宁财神忧道:“不好。雨增水涨,只怕熬不到雨停就得淹没脑袋!”
先前两人坐於烂泥腐叶里,不一会唯改为立,但见浊水仍往上涨,已近於颈,都惊。偏生井壁奇滑,难以攀靠而上。李逍遥想起有剑随身,忙取而凿壁,忽动一念:“等我攀上去,或许可以用剑砍开大石。”立增精神,连忙凿挖岩坑以供次第攀援,然而此井甚深,离地面何止八九丈之高,起初他怕损坏月如的宝剑,仅以古铜剑凿孔,但到心急之时,便不理会其它,换取越女剑凿石。
本以为水再高涨,可望送得他们漂上几分,省去多费气力凿岩攀援之劳。哪料浊水只涨逾胸口,便停而不澎。脚底泥泞泡水愈发稀软,总算他先已凿就数孔,可供二人立足,不致沈陷泥底。李逍遥看宁财神稳身未堕,方才放心接著凿岩。四面洞壁泻水如浇,尚幸宁财神捕来的那袋萤火虫遇水不灭其辉,聊胜使用火摺子难挡雨打水泻。李逍遥称慰之余,又想:“这麽大的雨水,倒也冲淡了井泥里久积不散的毒气。”
两人凭靠井壁半浸於水,唯凿孔往上一途,李逍遥自是半点耽搁不得。但听水下搅波急促,宁财神哼道:“你这腿忒不老实噢,小兄弟。却杵我裆,撩拨你财叔来著……”李逍遥闻他语含异样懊恼,乃诧:“什麽腿?”财神抱之於怀,笑道:“逮著了!小子这腿滑溜跟嫩娘儿似的,直撩拨我亢奋异常……”李逍遥回望一眼便即骇然而呼:“哇尻!那不是腿,好大一条肥蟒……”呼声未落,即发飞龙探云手,攫宁财神衣领,揪他齐往高跃。
眼帘里异物搅出半段花躯於水面,瞬间隐回浊泥之下。李逍遥百忙中仍然投目低觑,借萤光扫辉,辨得那条庞然大影又不似蟒蛇一类,隐然只见尾鳍晃摆,不待多看又划回水下,怎知是何水族这等巨大?李逍遥惊呼之际,宁财神亦奇:“先前怎麽没这等异物的动静,却是哪儿钻出来的?”二人皆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疑与井泥遇雨蓄水有关。料那怪物必在水下待噬,他俩均属身手高明之人,怎容再次堕回水中,各发内劲,指抠岩缝,强扳井壁停躯不落。
促息犹未喘定,半空稍挂一会都觉手指既痛又酸,实难停耽不堕。李逍遥仅靠一只手扳稳身躯,忍疼另腾一手绰剑凿石,比宁财神越发难撑,正慌神之时,只听宁财神叹道:“‘黑龙舞兮云飞扬’。墨家的这个千古传说想来与井底此物有关了,难道真有乌蛟神龙?”浊水又兴旋涛,尾鳍再晃将入眸,李逍遥低觑道:“别摆乌龙了,我觉那是一条鱼。瞅著像泥鳅……”财神闻言一怔,又闻李逍遥在旁失声呜呼:“哇,我从没见过这麽大的泥鳅!”随他叫声,浊水飞溅,巨影盘旋绞躯,高蹿而来。顷间两张脸色都变,顿慌手脚。
因见宁财神居然跟著惊慌,李逍遥恼:“不是说有春秋泥鳅、战国蛤蟆吗?这就是了,你惊啥?”财神呼曰:“我只是随口说说,当哄小孩。不想真的有!”啪然大响,两人躲闪不及,被那大鳍掠壁扫落。
虽然这等巨大的泥鳅稀世罕有,但这俩人的身手之高亦属难得一见。危急关头,宁财神欲发“金钱镖”射之,摸兜时脸色忽变,省得:“我是遭小偷了!”李逍遥趁未堕到底,忙发一脚蹬宁财神回高处,手绰越女剑嗖嗖打鳍。未掠著片鳞,水花激荡,遮没那怪鱼踪影。李逍遥借机分脚劈叉,蹬於井壁,稍停身躯顷刻,腾手拈出一帖茅山符,念声咒诀,先发将下去,才急往上蹿。
宁财神:“听你念什麽‘天灵灵地灵灵’,实是好笑。想是神棍无疑了。”李逍遥稳身未定,低瞧碎符屑漂於水面,似无效验。他心中懊恼,又虑水底仍有更大凶患随即而来,兀感慌张,听得旁边取笑,不禁没好气的脱口道:“神你鸟棍!春秋泥鳅也罢了,我只怕还有战国蛤蟆被你那乌鸦嘴说出来呢……”语声微顿,继之以危言耸听:“战国的蛤蟆,定然很好战!”
财神:“这底下必有什麽古怪,只是我没法看得更清楚。”李逍遥攀至井口,心想:“管它什麽古怪,我看还是赶紧逃出去为好……人类的好奇心总是各种惊险遭遇产生的源泉。”宁财神正想心事,耳听得李逍遥乒梆砍石,半晌无甚结果,乃叹:“适才听闻你耍剑的风声,想是越女龙泉之类软兵。除非你有林天南那样的功力火候,不然这样是削不开巨岩的……”李逍遥连试数下,虽削出石缝斑驳,毕竟从井底仅能著及大石少许,急劈不开整块坚岩,仓皇间使力乱了,反震得手伤迸血,吃痛不胜。听闻宁财神之言,虽觉是实情,心下究仍不甘:“以前劈都劈开过巨石,难道我功力反而退步啦?”
一转念想到:“是了,那时我使的是‘湛卢’宝剑,而非什麽越女吴男这等‘逊’!”此理思通,越增苦恼:“真就没辙了?”宁财神感觉浊水又搅动骤剧,有物随时似欲跃然而出,忙道:“有没一百文,快借给我使使……如是元宝尤佳,使起来份量更够。”逍遥:“不借。”财神啧然:“你这人怎麽这样?”逍遥儿:“你才怎麽这样……身为财神,到处跟人家借钱,这是不允许地。”财神又啧:“你这人忒没劲呐你。”逍遥儿:“你才没劲呢。身为一代高手,别的都不会光会扔钱。我有钱也不借给你扔!”财神恼:“不是呀,我专精的就是扔钱哪。其实我都算已经很能省了,钱王那厮呀,他一扔就是百万千万的身家,那才叫糟蹋钱呢……你是没看到他扔钱的派场。”逍遥为之神往:“出手有那麽慷慨?怎麽不扔些给我呀?”财神冷笑:“扔给你就‘挂’了。葬身钱堆里头,有钱也没命花。就跟那专写超长篇的笨鸟似地,写著写著把命搭进书里头,终究是有好也没福消受……”
正拌嘴间,底下豁喇大响,浊水激溅,鳍影又旋扫入眸。李逍遥一时手痛难以挥剑抵挡,方慌:“好好,借就借给你……”然而此刻掏钱如何来得及,宁财神犹未接著,突然身堕水中。随即李逍遥腰畔也吃狠狠一记鳍扫,直教眼为之突,痛呼声中,不顾手疼拿剑就撩,这下的感觉是打著边儿了,那怪鳅嗤溜缩尾,急钻回泥底。
李逍遥忙溜身滑下,再逞独家快手,拽宁财神跃回高处,两人对喘半天,都叹:“一条泥鳅都有够折腾的,说出去笑死人。”接著,宁财神迭口埋怨李逍遥早不借钱给他,以致险葬泥里。李逍遥怎有心理会,在旁只是急:“尻!刚才我撩打泥鳅时,没留意宝剑也跟著撩出手了。”财神安慰:“钱财身外物。”李逍遥心中不舍:“别的剑也还罢了,但掉下去的却是林心如……错,林月如的家生,不定她哪天找上门来要我赔。再说,为讨回老修,我须拿她的宝剑去林家交涉,有她的东西在手上总是好说话些。”
宁财神忽尔不安:“怎麽说著说著,你的声音越发往下了呢?”李逍遥睁大眼睛在水面探觑,心怀惕意:“可别突然冒出大鱼头来吓我一跳哦。”不知不觉夜雨消歇,井壁缝隙泻水亦减,但他眼睁再大,昏黑里也望不清剑在浊水何处,巨鳅亦无踪无影。李逍遥忍不住探手入去,尝试捞剑,心想:“似此难度应比丘白当初在我家後边那条鸳鸯河搞什麽‘刻舟求剑’小些,因为我在井里……”
宁财神警告曰:“小子哎,可甭说财叔不提醒你噢。我感觉有物悄耸愈高哦!”逍遥整支胳膊都到了水下,仍摸不著底儿,难免纳闷犯咕,听到顶上有警,且水滴後颈,寂静中透著异样粘凉。他心头不由格登一跳,转头但见大鳅斑斓之躯不知何时悄耸於後,直如怪树一般。猛丁吓他一跳,尚未生出反应,啪然挨鳍猛击背梁,倒栽水下。
若换别个,当此已陷必绝之地。李逍遥猝挨痛击,尚恃内力浑厚,虽霎间眩然,强凝真气再激返神元,气行一周天,又即无碍。情知那大蛇鳅非乃凡物,稍疏防备必吃大亏,好运气不会一而再地伴随自身。堕水之时,他急绰古铜剑於手,生怕水怪乘机再袭,斗激一股“天罡战气”,荡剑旋打四面,使的是昔在兰陵渡所悟“心花怒放”的乱招,与当下的心情实属风马牛不相及。
与兰陵渡斗血魇时相比,此刻李逍遥内力无疑越发增进良多,再逞神剑雄威,声势何等壮哉!耳边除了水石激迸声响,一时无别杂音,更不知怪鳅踪迹何在。他无心细味此招刹那之威,身随剑落,头栽泥里,只觉其软无比,竟尔深陷无底。兀自生慌,突然头磕硬物,痛欲晕去。慌乱中抄手一摸,觉是剑柄。李逍遥心中惊喜:“不枉一番苦寻,终於找著你了。”
泥沙堵塞口鼻,憋苦难当。他怎容多耽,迅即拔剑欲跃,手攥其柄,竟耸然拔之不动。李逍遥立感诧异:“哎呀?”怎知越女剑何以转眼插这等紧,倘无那一身修罗内力,当下不免徒劳无功。他怕怪鳅又来袭害,忙运内力再拔那剑,待真气催至六成,只道久耗必更无望,哪知内劲增愈七成之时,长剑陡然松脱而起。李逍遥未暇生讶,七成急拔之力随剑反涌回来,势何其大!
他急凝龙虎真元护定心脉,俩眉一紧,身随剑撞出泥水之外,砰然声响,直冲井口。李逍遥惊:“头要撞岩石!”慌急关头岂容转念多思,一咬牙关,双手握剑猛朝上搠,就算拼得剑折於顷,也要遏止这等冲天剧撞之势。只听霍然一响,如分泥削木。头上巨岩居然垮如松糕也似,应手即剥裂开来。
倒撞之势犹未遏消,迳把他送上夜空,跌於井旁地面。他愣坐片刻,大感奇怪:“怎麽回事?”又觉手握的剑柄棱凸起伏,非似握著越女剑那般顺滑趁手。而且此剑份量亦沈,毫无素刃越女的轻盈灵动。低眼乍瞧,便吃一惊:“拿错了!”原来映入瞳孔的是一口古意沈凝的浑脊长剑,末端如折尖锋,与常见的剑器迥然有别。
李逍遥垂目惊觑之时,倏感刃锋一股森森寒气扑面而来。他心头暗怦:“好锐气!怪不得一下子裂石如分帛也似,想是宝剑来著。”不由把脸稍仰几分,以避寒气之侵。持剑来回游掠两眼,忽觉形状并不陌生,一怔而思:“怎麽有点像墨近朱那把昆无剑?”然而昆无剑已毁於断帅之手,当无复整如初之理,何况当初李逍遥绰握昆无之时,未觉现时这般寒气盛凌。
他记起宁财神未出,忖及巨鳅未除,必仍伏凶藏险,怎暇稍耽,连忙绰剑趋回井口,叫道:“财神爷,我拉你上来……”此时天近破晓,借著青幽幽曦光窥将下去,顿吃一惊。原来井中浊水竟隐无余,宁财神却陷淤泥中,忙於剧烈挣身,顾不上答应。李逍遥看出泥下有物激扭,虽生骇意,仍毫不迟疑地蹦身入井,手攀岩壁凿留之坑,疾至井底,手扯宁财神臂,发力急扯,却拔他不动。
李逍遥吃惊道:“底下是啥却跟我又较上劲啦?”宁财神把脚乱蹬亦甩不脱,骇道:“不知是啥怪抱著我脚……”话未说完身又陷沈,泥堵口鼻,几淹头顶。李逍遥急运修罗神功,发劲陡拔,随著宁财神身离泥浆,蓦然只见一团怪物亦扯将上来。宁财神忙问:“是什麽庞然大物哦?”逍遥侧头掠眼,呜地叫道:“不是很大,看起来像只剥皮兔……”财神:“兔哪来这麽大劲?你真是未老先花眼!”
李逍遥如何有工夫反驳,与那怪物较起手劲,眼见那怪物後脊竟似树根般连有多条垂筋延入泥底,难怪拉扯不脱。李逍遥想起有剑,便横斫之,果然怪筋一断,异兽便哇哇惨叫,给李逍遥硬生生拉将出来。宁财神呼:“它怎麽还死抱著我不放哦?”逍遥:“因为你说过要吃它。”财神悲曰:“我哪有说过要吃它,我说的是青蛙蛤蟆……”逍遥儿:“你怎麽不提泥鳅哦?”财神:“住嘴!还嫌缠得我不够吗?别又惹泥鳅上来……”
李逍遥嘴上说话,手脚不停,见拽那小怪不掉,心头恼起,陡发一记风魔神腿横踹,那怪物劈砰撞井壁上,宁财神得脱。两人未松一口气,那小怪猛地扑抱李逍遥脚,教吓一跳:“氽!粘上我啦?”宁财神喘道:“哇塞!真是‘嚎唻呜’级的惊险……”尚好李逍遥从来手脚快速,腿缩回来,那小怪抱不著,张著嘴却想咬人。李逍遥觑准了一剑斫下,怪物应手即裂,剑端却穿著一颗突突蹦跳的赤炭般肉团儿。
李逍遥把那东西甩掉,推宁财神身子,催道:“上边搞定了,你快爬出去。”本亦要随,但想:“尻,越女剑还在泥里哦!”毕竟不舍得弃诸不理,忙又溜下井底,放眼正寻之际,忽感泥往上涌,此景端的可骇。李逍遥惊得喘难透畅,怎知尚有何等样大物欲出?寻不著宝剑,怎能甘心,仍欲再找一找,脸上啪的给打一记,霎间懵然。转面见是那肉团儿劈劈砰砰撞来撞去,不时痛捶他背梁,居然坚硬若铁,直教李逍遥吐血晕眼,心恼不已:“连你也来跟我打?这真是太离谱了……”拿剑便戳,恁奈那小肉团儿蹦跳灵活,几番不中。李逍遥连连失手也罢,身上已没几处不瘀的,并且鼻青眼肿,只恨得牙痒:“我要烤你!”待肚子又挨一下重的,他气愤已极,改变主意不用剑,腾出空手去抓,心道:“比快是吗?”那肉团儿怎及他手快,一攫即著,李逍遥岂敢扔下,怕又来纠缠不休,唯收之入囊,施咒存於“乾坤袋”,笑:“以後再说。”
收了那小怪球儿,一口气未喘到舒处,泥势澎涌骤快,涨向井口,迫李逍遥不得不跃回地面。身刚落定,井泥封口,留一柱剑影插立其上。李逍遥未曾见过这等奇事,乍为一愣,认得插於地面的正是苦觅无获的越女剑,此时瞧来越发亭亭玉立。
李逍遥不免惊喜交集,生恐有变,连忙取回越女剑,见井眼封泥严实,与平地竟融为一体,再入不得,那巨鳅也无踪无寻。李逍遥抚头愣立,自然大惑不解。枫间蛐声隐隐,伴以霁野晨寥,回思适才一番井下惊魂,直有恍若昨梦之感。忽想:“似乎谁跟我提过这口古井里本有两样宝藏……”身後蛐声忽刹,传来宁财神惊喜不禁的语声:“看你往哪儿跑?害我到下边去白历一险,不想在这处……呵呵,终教你溜不出我这‘兜兜儿’。”
李逍遥闻声回望,只见宁财神反手拽回一张宛然渔网的银粼粼丝罩儿,未待旁人多瞧清晰,嗖的疾缩回袖管。李逍遥想起此人眼未痊可,不料耳力仍甚了得,乃诧然走近,问道:“逮著啥啦?”宁财神:“离我远些,你身上忽有一股煞气忒让人寒战。”语露警然之意,面色亦变。李逍遥横剑微笑:“不是我,是它。”
宁财神脸色愈凛,不由脑袋後仰,似避寒锋飒侵。他眉头揪紧,沈吟地抬手往剑脊一抚,自梢掠指至锷,待凝手不动,方才发语啧然:“昆吾。”
李逍遥诧异道:“怎知?”见这人貌似平庸无奇,随手一摸竟知所触何剑,心下不免惊佩。宁财神微笑告知:“上边刻有古篆。”移开手指,李逍遥始见剑锷果然刻有二字,形状似蚓似鳅,他却辨别不出何意,但惑:“曾见墨家的後人拿过一口据称叫‘昆无’的宝剑,怎麽我这支又是……”宁财神道:“宝剑也有膺品,何况墨家的人素来善工造物,想是寻不著先祖所藏真品,後人又造出一口大致相仿的宝剑。”
李逍遥心里也持此思,仍忍不住问一声:“怎知此支昆吾不是膺制?”宁财神沈声哼道:“你亦知是真,何必多问?”两人心念皆同,单凭这口古剑固有的森然寒凌之气,以及遇获情形之奇,殊属旷古神兵无疑。
“越女”失而复归已是料外,不意得获名剑“昆吾”,李逍遥一时实难相信有此幸运,便似作梦般恍恍懵懵。只听宁财神微惑道:“我听说古之神兵昆吾从不离另一样异宝‘铁胆肾’,怎麽你仅得其一?”李逍遥怎知尚有这些典故,摸头发愣,笑道:“想来我的运气总是差著点儿罢!”
本要问何谓“铁胆肾”,待瞧宁财神脸色灰萎,说话越发有气没力。李逍遥想起他毒性未解,忙趋而探之,宁财神眉心果然隐笼黑气。李逍遥寻思:“尚幸我给人解过沼气中毒,虽然他中的毒又似另外一种瘴疠,还好我拿回了‘乾坤袋’,里边药材足够摆平。”於是取药施治。两人相识虽未甚熟,毕竟同患井下之难,宁财神觉这少年心无城府,又有相救之恩,神色间并不防备,只是垂目运功,自抑体内毒性。
李逍遥以银针炙之,见宁财神眉头微紧,乃笑问曰:“针入两额要穴,当下你命在我手,怕不怕哦?”宁财神暗觉施针数穴似为助他疏脉复明,眉头稍紧即舒,任其所为。虽也不免担心这小子下手有误,反增患痛,随即一想又坦然:“死马当活医,总比眼坏了看不著美食好。所谓色、香、味俱全方是上乘佳肴……”
李逍遥使过药石,看宁财神倒是神态自若,一如当初他为那捕蟀大汉施针的情形,油然而思:“宁前辈本是成名高人,有此风范虽教我佩,终不为奇。那捉蟋蟀的大叔居然也具此派头,才叫稀罕呢。不知他算哪路神喏?”针毕留方,依照昔时金宝大夫作法,嘱曰:“财神爷,虽然我给你施过针石,但一时究难复明如初。你须照这方子回去抓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许吃这不准吃那……方能好转。”
宁财神缓缓睁眼,所见虽仍淡影朦胧,比起先前一团漆黑,实已意料未及,不由喜而诧之:“好小子,居然有此手段!我只有一处不解──大家素昧平生,为何如此好心施救?”李逍遥笑:“为啥?小时候我见洪大夫走路时,遇到折腿伤嘴的小鸡小鹅,他都忍不住捉来悉心医治。何况人?”想到洪金宝这等样好心老郎中竟也不得好死,总是难抑心头辛酸。
宁财神捻著鼠须,沈吟道:“难得你小小年纪有此妙手仁心,若肯把东西还给我,财叔非但既往不咎,甚至还要破一回例,打开我的小金库,投钱给你在城里开一家医馆。你意如何?”李逍遥一听大是惊喜,正要拜谢,但感疑惑:“还啥东西?”宁财神冷哼道:“些许钱财也还罢了。可那孔方坠子、铁金鸡都是另俩家财阀与我合作的凭据,比白纸黑字更靠得住。”摊开手,“还给我!”
李逍遥窘曰:“你怎麽知道哦你?”财神:“还不是小甜甜派你来计算我?哼,少来了!”逍遥奇:“她干啥派我来算计你?”财神:“因为……先拿来再说。”李逍遥悄退,道:“先说再拿。”财神手拈一叶,默聆脚步所向,冷哼:“敢跟我叫价?那你是要尝尝‘飞叶镖’的滋味啦?”只道这小子会怕,哪料李逍遥先已在旁活动筋骨,热身道:“实不相瞒。正是要叫价,想拿回你的宝贝不难,只要你老出点儿血……”宁财神恼:“敲我竹杠来著?”逍遥趴地做俯卧撑,喘道:“你也爱捉蟋蟀,何不学学另外一个捉蟋蟀的大叔?”财神傲然道:“他捉蟋蟀有我高明吗?”逍遥起身压腿,说道:“他当然笨手笨脚。但若你肯出点儿血帮他去救江北灾民,咱俩的事就好说了。”
宁财神听到此处一怔,蹙眉道:“这麽说你是……”逍遥拉开架势准备接镖:“宁爷,看到你老捉蟋蟀的手法,晚辈便知那位大叔斗蛐赢你无望。别说叫上我,恐怕王晶老爸也玩不过你……所以,要不咱俩玩会儿镖,要不你且让一步,不用赌蟋蟀了,直接把粮仓开了罢?”
宁财神嘿然道:“那恐怕他老林是要失算了。小子,瞧不出你也是一孬的!”李逍遥恼:“我孬在哪一点上了?”财神冷笑曰:“你们斗不起呀,所以搞什麽鸡鸣狗盗,居然偷上我身了……”李逍遥怒曰:“斗不起?怎麽个斗法,这不准备接你镖吗?”宁财神:“这会儿你欺我眼坏,那算得甚麽公平斗法?”逍遥不觉上其套儿:“也对,这般赢你必不服输……要怎麽斗才公平呢?”财神胸有成竹:“斗蛐呀。三天後到我家斗蛐,你敢来麽?”李逍遥恼:“‘敢’字应该去掉──来就来,到时候斗死你大财主!”
财神捻须微笑:“那咱们得有个赔注。”李逍遥摆金鸡独立:“划下道儿来吧,老财!”财神呵呵大笑:“别人的赔注且不提。你若输了,除了归还我那两样宝贝,须得乖乖地帮我干一件事儿……”逍遥忙道:“要我去杀你老婆?单只‘杀人’这一点休想。”财神笑:“这个自有别人去做,不必勉强你。”逍遥又插:“我也决计不肯‘上’你老婆,因为……”财神恼道:“住嘴。这等好事轮不上你……我要你去做的是,泡小甜甜。”
李逍遥不意有此一注,乃愣:“泡她?”随即苦脸摇头:“那我还宁愿去‘上’你老伴了……”财神从未见过如此惫懒儿,本要斥,却失笑道:“忒浑!泡不泡随你便,只管哄得她忘乎所以,把上次她拿去的那宝贝弄回来就成。”李逍遥挠头:“这倒不是很难。只是你答应过要给楼盘……”财神叹道:“这有何难?我是信她不过,想前思後,觉得她必会使赖,结果不还我那宝贝。”李逍遥想:“不就那木头吗?就算偷不回来,大不了我给你做一个如假包换的……”心下放宽,笑曰:“你若输了,就得乖乖开仓放赈噢。”
宁财神冷哼道:“先赢了我再说罢!两样物事在你身上,若有损失,到时你与那老浑头都有劫数,莫说我不警告在先。另外,你窃取的那斗蛐书,我也先不急著要你归还。拿去好生翻翻罢,你与那老浑头也就只有三天时间。”说完,扶树起身,经李逍遥医治,眼虽昏朦未晰,庆幸辨路已可将就,趁天渐亮,迳行入林荫小道。李逍遥究竟有些不放心,望著宁财神背影,问:“老财,你的眼还使得麽?”宁财神冷笑:“接镖便知。”
蓦听得飒然叶响,李逍遥抄手飞快,却接个空,方感怔愕,腰下忽凉,低头始见裤褪於地。“哎呀……”他慌忙提起,欲系裤带儿之时,咋舌难下:“一片树叶,居然擦破腰衫,瞬间削断我裤带子!”
抬眼望时,宁财神身影已隐於晨雾缈处。李逍遥愣立半晌,心生敬畏之意:“只道我这双手已算够快,哪料……啧!”脑中回萦那一声飞叶掠响,伴以老婶曾嘱之语:“但入江湖,时刻须记住‘山外有山,楼外有楼’。”李逍遥做个苦脸,低看裤带削处齐整,竟似利刃所抹,这份掷叶悄袭的准头、手劲拿捏之精,委实匪夷所思。
他傻眼之余,唯啧啧连声,续回裤带儿,想起老苍龙仍在山坡未及安葬入土,忙奔将回去。籍借晨辉洒照,只见坡麓新冢竟就,树有一块朽木板儿,上边画一吐舌的俏皮脸。李逍遥乍瞧便愕:“怎麽回事?”忙寻老苍龙骸,却无所获,惶然返身望冢,看清坟头罩有假发一顶,李逍遥恍有所悟,怔想:“谁葬了老苍龙?”
他扫了扫坟边杂枝乱叶,想到老苍龙对自己的恩情,不禁难过。看见那块朽板儿,忖思:“遮莫是她帮我安葬了苍龙前辈?”暗思那小鬼灵精行事的难以揣度,不知以何言辞形容当下的心情。发会儿怔,提剑欲往板上写墓铭。“苍”字尚可勉强,“龙”字却不会写,摸著头懊恼:“若有灵儿在这,何至於让我遇到难字?”
墓铭竖就,写曰:“苍老大之坟”。李逍遥憋出这行歪斜字儿,如释重负。眼望坟头那顶假发,又悲生莫名,取而埋入坟土,默告:“苍龙前辈,你且先将就一时,等几天逍遥儿必来帮你老人家修座好坟……”拭去眼泪,见脚边有一卷轴,无非那些乌衣儒所弃。以此为兵器,端属罕见。李逍遥心感好奇:“先前弄不穿这帛,须拾一支好生研究。免得日後又遇上他们当中更厉害的……”他拾起卷轴,未待多瞧一眼,忽尔想起:“袁八爷的遗体仍留墨宗祠那边,我不能让他暴尸荒地。”又记挂纳兰春树在祠内,不知是何情形,怎可多耽?连忙拜别老苍龙,起身赶去。
待他身影逸入雾间,坟前多了个身披神龙战甲的小姑娘,支腮蹲在墓铭旁边发怔,大眼骨溜溜转,回思适才躲树後所见,竟痴:“他……他怎麽会这般重情义的?偶从没见过有人走江湖还一路似他这样……”妙睫稍闭,脑帘里便现李逍遥噙悲含泪的眼睛。不知不觉,被那样一双怆伤之眸烙痛心头,难以抹灭。
许多年之後,这位曾经戏称“伤尽天下少女心”的浪子,才知自己原来有著与生俱来的悲郁眼神。不但伤了别人的心,此生更深深自伤,黯然销魂。
手持三尺剑,他寻至晨雾萦缭的墨宗祠。只道自己终是返转迟了,料必曲尽人歇。犹未近前,耳际便荡传打斗之声。李逍遥心中诧异:“我感觉不到纳兰春树仍留於此的那股肃杀气概。却又是谁?”甫转过半堵残墙,陡吃一惊,原来遍地皆尸,几难寻辨袁和平之骸。
他强定心神,认出满庭死尸多属乌衣儒,每人都从头顶正中遭劈裂为二,死状甚是惨酷。李逍遥寻著袁和平遗体,忍呕忙出,待放那骸於地。祠後又传数声闷哼,有人掼跌於地。李逍遥匆匆推垣覆盖袁尸,免招野犬分食。未暇细就,连忙循声而去,但见园中飘弥殷雾如血,久腥未散。他快步趟近,遥见一夥灰衣儒鬼鬼祟祟,在红枫间穿梭出没,纷展身形围向一人。
李逍遥喝:“站住!又想搞什麽鬼?”群儒跪伏埋首,反令他难免错愕:“这麽听话?”眼光投觑,见得一袭倩影纤然,在一株枫下弓著腰似欲呕吐,群儒本似趁机齐扑,待被李逍遥突发一喝,居然五体投地,纷做恭伏状。
他挠著头上前,瞧清那女子身姿背影,顿时又愣。揉眼道:“这是谁哪这是谁哪……”那少女转面见到是他,亦是喜出望外,刚叫一声:“逍遥哥哥……”语又转呼:“当心哪!”李逍遥只顾朝她走来,未料拜伏於四周的灰衣儒纷跃而起,飞裾扬袂,一时晃眼花乱。李逍遥步法幻转,滴溜溜穿影过隙,教众儒一齐袭空。
到那少女之旁,他不顾有敌环伺,忙问:“灵儿,你怎麽在此?”毋怪惊奇生惑,四下并无南宫烈火一班人,唯灵儿落单於斯,身上湿衫贴肤,仿佛刚从水里钻出一般。灵儿闻著满园血腥气,本感反胃欲晕,待他突然现身,她便忘一切,眸间喜泪闪烁,不知想到什麽,小嘴先扁。李逍遥诧道:“怎麽跟落汤鸡也似?其他人呢?”灵儿挨到他身前,察看他周全无恙,一直绷紧的心弦方弛,手指园外,说道:“哥哥,风好大。把仙鹤吹掉城里了!”
李逍遥想起刚才那场风雨,豁然失笑:“那不过是只施过法的纸鹤。雨把你们全打湿了罢,呵呵……”灵儿忙於揩拭脸上雨水泥花,并不多话,望著他只是羞憨微笑,自感模样狼狈,给他看在眼里不免难为情。李逍遥不意在此又与灵儿重聚一处,喜埋心头,脸色仍似往常,问:“那你怎麽一个人在这儿呀?不是被点了穴麽?”灵儿垂眸避他灼灼之目,轻声答道:“人家不会自己解穴麽?”
李逍遥笑:“这也说得过去……”旋即瞪起眼来,板起脸冷哼:“谁叫你又一个人跑回来地?怎又回头了?这麽凶险的地方……”无须灵儿分说,他便多少猜到几成,心中感动:“此妞必是一路惦记我在这园里打掩护,走时她就噘高个嘴不乐意。被迫骑鹤飞行半途,悄悄解开穴道,瞅人不备就跳下来了。”看灵儿秀发上沾有水草杂藻,乍时奇怪,继之以恼:“这些头饰又是咋整的?”
灵儿抬手忙拂脑瓜子,红著脸道:“跳下来时,掉……掉水了。”李逍遥心生怜惜,面上愈加难看,恼道:“不听话就是这般狼狈法!下次不准了,叫你走就得走。别又回来……唉,你说多险?若是我不转返此间,你跑回万一出事,叫我去哪儿找?”灵儿料他不会有好脸色给下,领毕责怪,她柔唇微噘,眸里噙闪委屈的泪花,心道:“说什麽我也不舍得离开你身边。”
这般心思李逍遥亦知,为免她下次又如此返身犯险,究是不肯给她好气,仍绷著脸,却暗称万幸:“你说有多险?若不是我刚好跑回来寻找八爷遗体,又怎能撞上灵儿这小妞被围此处?”正思到惊处,啪一声响,灵儿抡转木剑打跌一个偷偷摸近的儒。不意树後异风横袭,险些把木剑荡卷而去。
李逍遥心头恼意未消,只听灵儿低呼:“哎哟,他们有……有尾哎!”
“尾?”闻她语声讶异,李逍遥不免怔然抬面,果见那群穿闪包抄的儒影竟似突变,奔窜跳扑间灰裾下毛尾晃曳。李逍遥咦:“怎会?”灵儿提木剑蓄个守势,严防後边又有儒尾抄袭,脑中瞬然飞快翻书,说道:“是犬儒来著。”李逍遥徒瞠大眼:“啥?”灵儿告知:“我师父曾说,儒有二派,一类为人,一类为犬。”
林雾间一干犬儒纷笑,伴语桀然:“人样儿的小丫头,你也有股不一样的气息!”李逍遥每闻针贬灵儿之辞便恼:“我一向喜爱狗勾,最好不要逼──我改变观感。”说完绰剑於手,横握胸前,一时寒气四夺,非但众儒动容,灵儿亦为之瞠目:“呃哦……”
李逍遥横眼瞥她,得意道:“犀利吧?哥哥又有宝了……快问这是啥剑,好让哥哥告诉你。”灵儿说道:“是昆……昆吾哎。”李逍遥噎呛,过会儿才喘过来,恼道:“拿你这小脑袋没一点辙儿!”心下越发好奇:“她怎麽啥都知晓噢?啧啧……”
灵儿看出儒有异动,悄声提醒他:“有味儿哩。”李逍遥信她有此辨异之能,心头乍凛又释:“对了,先前我遇的是乌衣儒,现下面对的却是灰的。想是两派,怎麽看起来都一样?”素来鄙其蝇营狗苟,乃笑:“我从来不当这样儿的是人。”二人并肩对敌,又似以往那般危难相护,李逍遥瞥她一眼,忽然心生一缕难言之爱,虑及灵儿手持木剑毕竟不利,而她又不愿使林大姑娘的宝剑,尚好他囊中现已有备,便取古铜长剑递去。灵儿一握便即手沈,说道:“重啊。”李逍遥板起脸曰:“给什麽就拿什麽,不要叫苦。因为你比我厉害!”晃动昆吾剑,叹:“这一支更沈!每当提它,都须耗去我好几成内力。不信你试试?”
灵儿只好双手绰起鲁大师的重锷古铜剑,显得人比剑小。李逍遥稍觑一眼便感好笑,随即掠目殷雾,说道:“妙得很。咱们早餐这不就有了,便是烹妖兽尾作羹!”他对凡人虽怀不杀之心,但妖魔鬼怪倘有为害者,从不在此列。昆吾既绰,顿时寒气煞然侵越,枫叶簌摧。
犬儒似畏其锋,纷退甚远,雾间幢幢灰影踞围,仍不甘去。李逍遥暗觉这群半人半妖之物行径异乎於先前那群乌衣儒,怎知是不是一路?心想:“索性除掉你们,省留害人。”本要拿妖儒试一试昆吾之锋,但见它们身形走蹿如电,没等剑到,便又呼簌飞避。李逍遥并不追赶,留心掠目觑察雾中诡影踪迹,只看片刻便感追亦无用,啧然转念:“我拿这把古剑很是消耗内力,不知是什麽缘故,总觉一时不趁手。何必乱耗於此?”当他插剑於地,诡影迅即返身欺近。这正中李逍遥下怀,凝神默唤法咒,扬手发符镇之。“师法天地,龙虎之符!”
久已不发天师符,随著功力增长,只道威力势必更炫,哪里想到咒诀既下,发符竟无半点动静!李逍遥连忙再试,依然如此。他怎明端的,唯自暗叫不幸:“却是咋整的?这当儿……”
这当儿岂容多想,四下里大片灰袂飒飒扬至,不知多少根毛茸茸之尾挟风劲扫,李逍遥气为之促,忙提昆吾宝剑发招荡击,斗倾“乱象纷呈”,一时摧树倒垣无数,地面纵横交裂,锐痕深留於瞳。剑式即构,真气亦随之剧减。李逍遥方叹此剑摧杀之势竟剧若斯,眼前飞尘消淡,竟无半条犬尾留下。他愕然四顾,原来群儒又踞远处,诡影幢幢仍如原般,居然周全无损。犬儒瞬间避刃之速,此等身法实堪骇异。
看群妖无一伤折,李逍遥头皮渐渐发紧,转头急寻灵儿身影,见她又扶著树干弓腰欲呕。他哪知何故,顾不得乱喘未定,连忙趋而探之。灵儿悄拭腮边,勉力拖著沈锷长剑要来伴他对敌。李逍遥问道:“怎麽又吐?是不是哥哥的乱剑耍得恶心哦……”灵儿蹙眉告知:“此处气味有……有异,我胸闷得很!”
“胸闷?”李逍遥收起昆吾,改绰越女,立时恢复操持自如之感。闻言却愣,心道:“胸闷就没法帮你揉了。”猜她多半是闻不得此园浓弥未消的血腥气息,取出“还神丹”、“定神丸”施之。灵儿却又“哇”地一声转身去吐,纤身软绵绵随时要倒,一时无力接药服用。李逍遥本要扶她,又怕妖魅乘机悄袭,转头一望,果然数魅乍近又退,仍围不去。
灵儿忍抑一会翻胃之苦,偎树说道:“哥哥,这些气味想是有毒!”逍遥亦已存惑,听毕乃诧:“啥毒?我只嗅出血的味道……”灵儿颦眉猜道:“想是血瘴。”李逍遥从未尝闻,仍愣:“那又怎地?”灵儿抬手背掩鼻,说道:“血瘴乍时除了让人胸闷、气淤,尚无别样不妥。可若闻得多了,便会窒息、血渐凝而死。”李逍遥心头耸然:“难怪我越呆越不得劲儿,一返墨宗祠便感不太对味,原来这里有毒雾了,却不知谁搞的鬼?”
灵儿从他手心里取药噙服,定了定神,见他转望雾里诡蹿之影,似是疑心犬儒所为。她说道:“血瘴是一门很难的法术,想来它们没这能耐。但……”每临危难,两人仿佛心意相通,没等她说完,李逍遥便接著说道:“但这群妖犬必在等咱们昏迷时,方会放心来犯。难怪它们虽然怕我的剑,却不肯退。”灵儿看他明白过来,慰然不再言语。
李逍遥内力深厚,尚可多撑一阵,但虑灵儿怀恙难支,原有杀妖之兴顿消,说道:“咱得闪!”又似往日一般,横抱灵儿在手。灵儿知他又要施展“风魔天下”绝顶身法携她齐遁,腹里虽仍苦楚,嘴角不禁抿笑,浅涡盈然。
哪知李逍遥乍跃半空竟栽,叫苦曰:“尻,连这点儿真气也提不起来了!”群儒看出逃意,纷纷扑来袭扰。稍经周旋,李逍遥已知这夥妖类除了身速如魅,专擅以尾打人,岂容靠近,一手挟定灵儿腰肢,另一只手绰剑反撩,恃“越女”之锐,斗施乱招剿击。只道剑气足越丈许毙敌,恁料效果非然,越女剑芒只掠数尺即失其辉。李逍遥自叹力有不逮,妖儒亦被他那一剑震吓,仗身速异常,慌跃甚远,都不敢近。
李逍遥担心再耗一会,连抱著灵儿奔跑的气力亦失,更无迟疑,急撒开脚跑,虽飞不起,尚幸玄神秘步可堪逃之夭夭。一群犬儒不甘心,尾随其後。李逍遥抱灵儿奔得一程,回头望见犬儒均是四肢著地,奔蹿如飞,任他怎生兜圈,总难摆脱雾林里那拨幢闪诡谲之影。又越林半里,仍处於殷雾迷缭之中,李逍遥自感奔速渐缓,暗忧:“这麽下去,只怕会被妖儒追上来纠缠。如何是好?”
灵儿看他面色懊恼,便说:“用‘剑三’呐。”李逍遥苦思无计之际,得她指点,顿悟:“是了。这一招发剑飞掷,纯取巧势,倒无须多耗内力。”他於丁情所点化的“剑三”妙处未暇尽会,灵儿忙加以指点,原本奥难的诸处经她妙语开豁,李逍遥精神斗振,释然道:“好灵儿,我且依你的法子试试。就算灭不尽群妖,也须阻上一阻。”放灵儿下地,驻步转身迎著追蹑之影,欲投剑时又生烦恼:“把剑扔出就来不及返回去捡了。那……舍弃哪一把剑呢?”
新获的神兵昆吾自然舍弃不得,再说这口宝剑每绰於手须耗许多内力,当下只好不提。灵儿知他必不舍得扔掉“越女剑”,而她舍不下木剑,只是妙目晏晏地瞥望他。李逍遥果然如她所料,取古铜剑。灵儿小嘴微嘟:“不怕这支剑沈麽?”逍遥怎顾去揣摩她小姑娘家心思,掂剑说道:“还好这口剑不怎麽消耗内力。”灵儿颦然而视,只见他依诀发剑,飕地掷入殷雾深处,“剑三”显威於霎,随那道电光烁然激射的去处,有一犬儒躲避不及,发声异嚎,立钉於地。
灵儿回眸看李逍遥汗喘於旁,知他掷此重锷长剑亦耗几分真气,暗嗔:“不是说不耗力麽?”李逍遥趁另外的犬儒纷噬同夥尸体,心想事不宜迟,忙抱她又撒开大步。跑了一会,出得枫山雾林,却置荒野之间,急觅不著回渡头的道径。他正没头乱奔,听见灵儿在怀里小声数曰:“十、九、八……”李逍遥奇问:“何意?”灵儿眸蕴忧色,说道:“血瘴犹萦,怕你撑不一会儿呢,得快找避处才是。七、六……”她说完又数,李逍遥晕:“可我找不著回渡口的捷径哪!”灵儿听毕,手指西麓一处青幽幽所在,告之:“先前骑鹤飞行时,见到那边有一木屋,正好处於山阳风口,不如去避会儿毒瘴罢。五……”
“那不是鹤,是纸。”李逍遥蹦跳曰,“尻,那边有木屋,你怎麽不早点儿说?却在这儿数得我越发紧张!”灵儿:“四……”李逍遥亦感力已不多,惊跑。总算山阳青翠处距此不远,又甚易辨,转眼即至,却要爬坡。本来这点儿斜坡殊非难逾,更何况他身怀绝顶轻功,然而此时可不容易。灵儿见他吃力,便即挣身下地,与他牵手齐跑,口里没忘数:“三……二……”
李逍遥三步并作两步,拉著灵儿纤手,总算上坡。迎面大片梅树幽然,荫下草茵修缮齐整,似是有人打理的园子。两人奔将入去,堪堪抢在灵儿数出那要命的“一”字之时,寻著林间一幢木屋。李逍遥不顾门闭,急撞将上去,只道木门究竟不济,哪料一撞之下,砰然磕鼻懵头,眼珠七上八下的仰跌於地。悲曰:“门很敦实。”
灵儿先已望清门旁有窗半掩,岂似他那般莽撞?未待近前,便即展身轻盈掠窗入户,姿如乳燕穿林。从里边开门,乍迎个空,低眼方见她郎儿在地上晕曰:“都‘一’了,我是不是该出局啦?”风动梅林,清气爽然。趁殷雾毒瘴被这阵清风吹散於坡下,她忙拉他起身,搀之曰:“还好有这阵风了。”
李逍遥痛扁那门,终究余恼未消:“这门怎麽回事哦这门……”不出灵儿所料,他又得捧著肿手蹦跳进屋,只是苦楚难当。灵儿没忘先把那扇厚重的木门关严,才转身慰之以药,说道:“这门是双层加厚的,连窗也关上,或许足以挡得毒瘴所侵。”李逍遥掩鼻揉疼,郁闷曰:“谁这麽损哦他?出去时居然把门从里边反锁啦。他人呢……”灵儿帮他往瘀鼻擦药,怜惜地瞅会儿他,才答:“屋主不在哦。不然非把咱俩轰出去不可,因为……”逍遥恼:“我会先把他轰出去。谁叫他这样倒行逆施,居然从里边锁门……”
待灵儿把门窗全闭严实,他转头看屋,无非斗室陋然,有床有椅,每物各一,摆设颇似看林人独居之所。墙角红泥炉嫋嫋犹烟,不知所蒸何物。李逍遥耐不住手闲,揭盖探锅,惊:“尻!这锅里煲的啥?”灵儿莹鼻微嗅,只眺一眸便知:“是血。”
李逍遥怎待她娓娓语毕,心念立转不妙处,知非好地,叫一声苦也:“咱投错地方了……”他总算应变飞快,慌忙拉灵儿夺门飞逃而出,迳奔梅林尽处,因感气促难支,一路苦恼:“躲半天血瘴,到头来却躲到煮血的地头了。你说这……”奔不一阵,两人累倒於荫下绿茵。
灵儿得隙便自运诀调元,盘膝凝神宛似!玉观音,只尚稚些。李逍遥却似活猴儿般,歇息也不消停。翻肚仰卧树下乱喘稍刻,担心血瘴入林,起而望顾,待见晨风绵绵不息,吹朝来时方向。想起灵儿之言,果然此处地势甚高,又当岭麓风口,毒雾在低处遇风即散,便纵仍有余瘴,由於他俩已钻至梅林深处,倒也不虞残毒侵及。李逍遥看灵儿脸蛋仍显苍白,尚未恢复昔日红晕。究感不安,猜是瘴毒之故,忙取“净衣符”等几样祛毒除瘴物事施用。
灵儿知他关心之意,柔声道:“省点儿用吧,逍遥哥哥。我没事,歇会儿就好。”李逍遥哪依,仍把该使的都使了,守在她身旁,记起那群犬儒,心头格登蹦然:“别又趁机寻来。”张望无觅妖踪,乃惑:“哪儿去啦?”灵儿劝他且歇养回神,他忖:“然。力气不够打点儿小妖也打不成,那该有多懊恼哦!”便也仿照灵儿静坐守神之姿,当会儿观音旁边那如来,只是心猿意马,比俚戏里那佛还不安宁。却非凡心萌动之故,所患者乃锅烹之羹也。
他胜在内力浑厚,阿修罗心法又妙在顺随自然,反而切合他为人情性。凝神未顷,体内真气已盈转一周天,加上桑十娘所哺天蚕教神菌自有防效,毋须另服还神祛毒药物,便即无碍。虽说内力犹未尽复至十足,心头杂念又纷涌而来,为免岔乱自害,慌忙收功作罢,眼望木屋方向,困惑:“守林人屋里怎麽会煮血瘴哦?”
灵儿稍敛心诀,告知:“那个不是呢。”李逍遥一听更糊涂:“啥?”灵儿忍笑道:“哥哥你搞错了呢。”李逍遥越发困惑:“咋说?”灵儿嘴抿笑意:“那锅里煮的是血羹呢。”李逍遥哼:“那定然是毒血羹了。依我看,屋主邪门得很,出去时居然将门从里边反锁,却害我磕一鼻子黑……你手里粘粘的是啥?”灵儿等他眼光瞧来,方才含笑抬手,指间羽绒迎风微曳。
李逍遥拈羽一瞧,又嗅了嗅,皱眉道:“鸡毛。”两人目光对视,妞虽含笑不言,他却突有所悟,指著木屋那边,咋然道:“那该是鸡血羹了。你怎麽不早说啊?让我跑这般冤枉路,还得转回去喝掉它,因为咱缺早餐。”灵儿心道:“你那麽急,哪给人家开口的时机啊?”因见此郎急於掉头去盗饮那羹,她觉不妥,劝道:“不要嘛,逍遥哥哥。那是人家的……”逍遥从来听得进劝告,想了想,曰:“那好。咱只喝一半,另半锅留给他。”灵儿仍觉此举不对,但怕郎骂,没敢多劝,起身时却指前边,问道:“不如咱们去采些梅子草果吃,好不好?”
“这时候有梅子了吗?”李逍遥闻言一怔,不由自主地被她牵著手往林间走去,抬眼乱望,忽诧:“那些树上怎麽挂许多甕子哦,你说奇不奇?”灵儿未及答茬,他又讶然指地:“瞅那儿躺著个和尚。”
灵儿顺他所指方向觑去,梅树下果然蜷卧一个破衲僧,身上覆盖些落叶,乍看一动不动犹如死尸。两人同感好奇,不由穿林越荫,悄去察看,又怕惊动此人徒生麻烦,一时未敢冒失走近。抬头但见此处许多树枝皆悬挂大小各异的坛甕,不知何用。灵儿正感奇怪,李逍遥已忍不住摘下一只坛子,说道:“是装酒的坛子。以前我在十里坡後山也见过不少,偏就没见过挂树上的,还满园都是。却搞何鬼?”犹未拍开泥封,鼻际先闻香醺然,转面看见灵儿俏颊微酡,本显苍白的面色竟尔红晕娇殷。李逍遥乍愣,随即失笑:“有面镜子给你照照就好了。”灵儿抚额蹙眉,红著脸道:“晕呢。”见她此刻神色越发娇豔不可方物,宛如满园花开於霎,李逍遥心头荡漾,未饮已醉,不禁兴念要抱。
灵儿看出他眼光灼然,含羞忙避於旁,说道:“有和尚……”李逍遥心头绮念生生刹住,望向那僧,见卧如故,旁有一土灶儿仍冒淡烟,其上支著个酒香蒸然的甕。李逍遥顽心难抑,猜想:“和尚定是醉倒了,我且去瞧瞧煮的那甕是啥好酒。”灵儿念转未及,他已蹦将上前,先揭盖瞧甕,闭眼闻香陶然,笑道:“青梅绊酒煮,我没试过。”随即蹲身瞅那醉僧,只觑一眼便乐:“灵儿你看,好大肚子!”灵儿倚树揉弄衫角,迟疑未动。
李逍遥侧头端详那和尚的大肚子,啧啧称讶:“厉害!”越闻酒香越感饥渴难耐,便没细觑,乘那僧沈酣未醒,拎甕欲尝青梅酒。总算他幸遇灵儿随伴在侧,否则这一口下去,必也同那僧一般。他提甕正要畅饮,忽听灵儿急唤:“不要喝!”举甕兀自怔然,一只素手已到,抹他脉门,就势接去酒甕,把里边青梅酒倾倒於地——
附记:目前所透的底儿(那三篇片断)只是一种可能。这到底结局怎麽样还很难说,听由故事里那些可爱的男女娃娃们自己发展算了。搞到这份儿上,我也没辙儿了。看他们怎麽折腾……逍遥儿目前这性格有点象段正淳,也许因为他不太懂得拒绝人。
我觉得呢,其实这故事应该是有两个隐藏结局的伏线,一是俩三年前最初那个梗概,结果虽然苍凉但个人命运好一些;另一个就是可能悲惨的走向,个人命运更强烈地折射时代的悲剧。具体怎麽走,看男女主角们的性格会不会越发极端化,也须看他们化解劫数的智慧足不足以乱世保身。在第一卷里,庄无涯曾说逍遥儿的性格一旦遇变故会走极端,这会导致极凶的後果。老婶则把改变李家命运凶劫的希望放在女主角们身上,看他俩谁预测准确。我很有兴趣去探寻那最後的结局。倘如太过刻意人为地去设定它,会连自己也说不服。马君武最後那一转变也很有用,这也是一个破解命运玄机的伏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