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青梅煮酒(3)

作品:《仙剑奇情

    快刀一掠,置耳於地。李逍遥见灵儿奔到近前,未及言语,眼帘里便现一只割落之耳。旋即听到废垣中痛呼惨然,任书易半边脸颊血迹殷淌,陡挨刀杆子击脊踣倒。那持刀者又横搁朴刀於羽云肩上,眼光却瞧向李逍遥这一边,似在嘲笑他们不自量力。
    李逍遥惊怒交迭,顿忘适才跌得腰背痛楚,眼看刀锋渐陷羽云锁骨,心想事不宜迟,忙甩脱小甜甜牵挽之手,急跳起身。小甜甜嗔:“不给偶面子哦!”这当儿她居然没理旁人危难,只顾乱缠且嗲,堪也属奇。李逍遥哪里有好气给她,恼道:“争啥风嘛?救人你又不争第一。大夥儿还不快动手抢人?”小甜甜笑道:“偶已经动手了──抢你啊。”
    灵儿几个起落,已到跟前,姿若蜻蜓点水,众卒只觉眼前一花,顷时愣忘拦阻。她本要上前,却见李逍遥与那苗家少女纠缠密切,心中奇怪,不觉停足而望。李逍遥掐小甜甜脖子,仍摆不脱她的胡缠蛮夹,一时急怒难抑,说道:“放不放手?先瞧瞧这是啥时候,你……”记起先前与纳兰春树的约法,急往墨宗祠望顾,心下焦煞:“他可别写完那四个字了!”
    瞥目时隐约见有一袭紫影悄退荒柱暗隅,虽透著几分熟眼,他怎暇多思细辨,情知当下仅凭武勇决然无望保得众人周全脱身,惦著纳兰春树所言,唯盼他以成名英豪之尊,最好言出必践,倘若自己能抢在纳兰挥就四字之前救下邵飘萍、羽云、任书易三人,既然有言在先,架势堂谅不留难。
    然而这谈何容易。片刻之前他尚存几丝侥念,只道这般约法自己足占轻功优势,待吃高相龙一亏,心便下沈,暗忧:“高先生臀不离椅都能来回蹦、碍我道,何况此间还有不知多少像他这般强的高手……”其实高相龙的武功未必比他胜出多少,只专於诡道,每每出其不意,占的是少年人心气浮躁的便宜。
    李逍遥忽有芒刺附背之感,愈教心头添重,转面急瞥,果见不远处那驻剑寂坐的葛衫青年目不转睛地盯著他。李逍遥暗觉此人随时便会出手相乘,惊:“尻,没剑寸步难行!”想到此节,眼便转向墙根那个面枕臂弯瞌睡的人,早便留意到他旁边那口古铜长剑。方要去夺,“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忽叫:“休让纳兰写成那四字!”
    李逍遥闻言顿省:“对!忘了找人搅和他……”投眼但见纳兰春树凝笔未落,眼却望著他,竟似不想占他这番托大吃亏的便宜。李逍遥急揪小甜甜嫩脖,拎她甩到一旁,说道:“灵儿,快去阻挠里边那厮写字!最好撕掉他纸、抢掉他墨……”说话间仍摆不脱小甜甜纠缠胳膊。
    灵儿答应,未及动手,後腰忽遭劲风所袭。势不得已,只好回手切脉,迫敌撤招。不料那人反掌斜抹,亦要抢制她腕间要脉,两人交手数招,一时均难占到上风,难免诧然生警。
    李逍遥剧烈挣手,把小甜甜甩上甩下亦挣不脱,心中悲苦已极:“舔甜姐!不要再玩我了,逍遥儿上辈子不知欠了什麽债……”耳听激斗声疾,掠目方见灵儿与高相龙游斗难脱,各逞拳掌功夫,均是他看不明白的上乘手段。李逍遥又急:“尻,谁搅和谁呀?”小甜甜:“赌三只蛊,灵儿姐姐必输。”
    李逍遥怒:“你想玩死大家吗?”小甜甜笑:“赌六只蛊,你摆不脱我。”蓦地里只见两个灰影晃入荒祠,掌风呼啸,左右抄袭纳兰春树侧翼。何书生忙唤:“两位罗汉来的正是时候,快阻止纳兰写字!”李逍遥一看是降龙伏虎硬碰硬的少林家数,晓得他们随灵儿做了一路,从後堂摸进配合。喜:“对对,泼光他墨,砸碎他砚!”
    两僧如同神兵天降,正是少林罗汉堂两大护法降龙、伏虎。凭这二人的霹雳手段,三下五除二捶死守卒若干,从後门冲进来帮拳,瞬即攻至纳兰身後,一时纸帛飞扬,交手的情形其疾难辨。李逍遥正瞧得晕眩,祠中激斗霎然告止。只见二僧距纳兰七步开外各凝姿势不动,一个摆托钵承天式,另一个蓄定扬拳镇虎式。李逍遥夸过又催:“好了好了,别光摆谱。玩架势你玩不过架势堂,接著打吧快点儿……”那俩仍然没动弹,李逍遥不禁奇怪。架势堂门人哼道:“他俩被我师父点了穴,动不了啦。”李逍遥愣:“啊?”
    飘笺落回案台,仿佛什麽事都不曾发生,纳兰春树凝笔沈吟,宛如神游物外,但当旁边有人提刀欲杀二僧,他忽道:“少林方丈明慧大师是我不想惹的人,且寄下两颗秃驴头。”
    李逍遥急:“连这俩都被搞定了,我还能指望谁?”小甜甜交臂缠绕他颈项,盘腿扼其腰腹,打肩後转过脸来咬耳说:“没招了吧,哥哥?”李逍遥兀自昏天黑地,忽听一人冷哮:“少林明慧老贼,除了窝囊废能教出谁让你指望?”夜幕下只见乱卒纷飞,顷间掼了满地,走来一个颤巍巍的破衫老者,正是南宫烈火。
    李逍遥一见惊喜交加:“老烈火来得正好!没敢指望他老人家打败纳兰,但盼他多少能挡一会,让我……”南宫烈火没寻著小甜甜踪影,窝一肚闷气难消,眼投祠内,哼道:“里边那小朋友,当年我纵横西北时没你。”小甜甜躲李逍遥背後悄笑:“赌八只蛊,老烈火要息谷。”
    “息谷?”李逍遥哪里肯信这等幼齿预言。“瞅人家那麽老的雄风,多少也能挡几下子,好让我摆脱你……”
    叭一声响,南宫烈火随手扇碎一名贸然来犯的刀客之颅,手没停耽,迳转背後褪裤半旯子,又吱一声响,捏臀挤爆一脓疮,口中好整以暇,没把此间一干小辈放眼里:“什麽西凉纳兰、什麽风评天下高手,全他妈吹吹炒炒,姜还得是老的辣!”纳兰春树凝看笔端,并不抬头,却似脑心里长眼,知道是谁。“魔教十大长老,你是最老的一个。”
    南宫烈火系裤拴绳,也没抬眼,“怎麽?要我退休吗?不放心把江湖交给你们来玩……”纳兰微微一笑,凝笔说道:“我敬你是前辈,不想亲眼看著你玩完。”李逍遥感慨:“哇啊,高手的对白就是酷!”甜甜:“赌九只蛊,日後你也会这麽酷。”李逍遥皱鼻先:“你会这麽认为?”又啪一响,老南宫踢死一大串兵卒子,哼道:“这才叫‘玩完’!”
    纳兰眉关渐紧。“这些兵跟了我很多年,虽非门下弟子,手心掌背一样是肉。”
    南宫烈火活活掐掉一卒脑袋,搓手道:“狗娘养的!”降龙在祠内不禁骇然低哼:“老匹夫,不想你出手比我俩还狠!”南宫烈火朝众卒扫一大泡尿,当者皆倒,如遭暴风雨所摧,他抖擞几下,吁然展眉道:“当然啦,我没出家嘛!”
    “当然呵,偶就这麽认为,”小甜甜缠李逍遥脖子在背後荡秋千,咬耳道:“所以偶要先搞定你,免得你日後‘酷’了不认偶。”李逍遥:“不是……我指你只用九只蛊这麽少赌我必酷。原以为需要九百多只蛊这麽高的赔率。”呼一声掌风拂脸生褶,南宫烈火拴好裤子拉开架式,眼凝祠中,沈声道:“废话少说,纳兰。我让你先见识一下谁是西北最屌的鸟!”纳兰眼没抬的道:“见识过了,果然够老。”众门人味出其意,都忍不住哄然取笑。
    小甜甜凑嘴李逍遥耳边问悄悄话:“什麽是‘屌’哩?”逍遥窘:“这……你不会真的不知道吧?”甜甜俏眨妙眼:“呒解!”逍遥哀鸣:“舔甜!现下不是跟你解这玩艺的时候你明不明白?咱们得……”甜甜偏是不识好歹:“不如咱们趁机溜罢,别理这些人了。”逍遥怒捶:“好说歹说,却撩拨我火起!”甜甜:“你捶偶啊,却捶柱子干啥哩?”
    纳兰不必抬眼便知老南宫在众声哄笑之下的神情如何,淡然道:“拳怕少壮。你该不会果真老糊涂至此罢?”南宫烈火提了提裤头,方道:“废话数你多!你以为我来走亲戚呀?开打吧咱……”言犹未了,忽感後脊如锥似摧,骨髓透凛,脸色不由微变,转面便见一个蓬头垢脸的破衫书生手拿几页书爬近,怨恨投目,咬牙切齿道:“老贼,我俩无怨无仇,你为何掳我妻胜男?”
    老南宫不意有此出,瞠道:“爬出个程咬金!大敌当前,你瞪我干啥?要咬人吗?”他本来故作眼里无人状,但被何度政仇恨目光所震,无意间竟露口风。纳兰春树在祠里听到“大敌当前”四字,表面不动声色,眼中讥诮之意愈深。
    李逍遥没有老鸟那等锐的目光,因感老烈火所拉架式果然够威,显是余勇犹盛似当年,兀自赞叹:“瞅这形势,舔甜我看你那几只蛊是赔定了,虽然不知马上要息谷的是纳兰还是何前辈,总之我觉杀气好大!”甜甜:“偶从不会输的,作梦哦你!”李逍遥一时难味话中何意,乃愣:“何解?”
    南宫烈火提脚乱踢,教何度政爬不近身,忽感!痒异常,顾不上捶杀此儒,忙反手入裤,转到臀後去挠,忽尔变色抽手,倏见掌间带出一条青绒绒双螯怪虫,尾端反翘过来叮他脉门,顿时臂木肩僵,骇然道:“哪来一只这麽大蛊在咬我?”
    李逍遥忽省:“舔甜你……”小甜甜呵呵笑,因见老烈火著了道儿,她方敢从李逍遥肩後露脸亮个相儿,嘻嘻道:“还不是得‘吸股’?”南宫烈火懊恼地瞪来一眼,随即萎顿於地,面色发青。
    祠中传出纳兰微诮之语:“我曾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你们这些人就像塞进同一个坛子的蝎虫,你们的命运只能是互相嘶咬,最终没有一个能活著爬出去。”说完落笔写秋。笺展十数尺宽,浓砚已饱。
    同一时刻在旷远的北庭,“国学坊”万儒跪伺遍地,八百尺阔厅亦展一幅巨帛,其素胜雪。四名小厮扛来巨笔一杆,横呈首席之前。满堂花醉缤纷,龙涎香嫋嫋缥缈。左轻侯凝杯不饮,笑觑旁边一白裙美妇。“大郡主的手笔极著当世,融傲家‘浮云诀’绝学於笔端,书中藏剑,平日含而不露,朝中无人不服。难得今日有兴,教大家见识一下‘云帛万千’的手段!”
    美妇凝眸若烟云悄漾万水千山一带间。随即只手绰笔,轻点云帛,挥就“秋高马肥”四字於轻描淡写之霎。庭前万众叹服投俯,左轻侯亦不例外。“满堂花醉何止三千客,技压当场无须一剑霜寒。单凭揽云郡主挥洒间这份大手笔,恍见运筹帷幄於闺鸾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白裙贵妇驻笔回眸,掠目间竟似千军万马尽覆於顷。在一片赞歌之中,她突然幽幽低叹:“可怜坛子里那些自相厮咬的蝎虫!”左轻侯听毕冷笑,抬眼说道:“若不设法令蝎子自相厮咬,它们就该爬出来蛰咱们了。”语中杀机斗凛,虽即自掩无余,那美妇仍感透肤而寒,蹙眉道:“可我仍然觉得他们全都是不世出的英雄豪杰。无论林天南、纳兰春树,还是强雄父子,沦为坛中蝎子的命运未免可悲!”
    “林天南自命清高,强雄狼子野心,纳兰居怀叵测,我看他们比殷贼破败、刘福通、杜遵道更危险。留著必有无穷後患。若其不为我所用,亦不容他人用之,朝廷若想长治久安,何必介意罗汉面孔罗刹心!”左轻侯顿首庭前,一字一辞均如锥刻玄岩,深意隐然其中。“难道大郡主反而不忍?”
    “是他不忍,”白裙美妇忽尔泫然,眼波透过绣画螳螂捕蝉黄雀图的六幅联屏,思念宛然浮云飘在千山外。雪峦缥缈处遥现青海长空一线天,他在黄檐庙宇深处……
    孛罗。
    李逍遥不忍眼前再增杀戮,勃然而起,说道:“大家都别打来打去了,我看小九说得对。晚辈虽说出道日浅,可这一路也已见过许多不地道的事儿,就……就好像不断地有人存心往灶里乱添火。”说话间连避数挺长戟急搠,晃到庭前,话语未断,亦无促意,教人不得不佩服他体内真气之绵厚。“教人没法好好喘一口气去想。其中究竟有什麽名堂?”
    纳兰春树这个“秋”字似乎总难落笔写成,闻语更增沈吟:“什麽名堂?”
    李逍遥摆不开小甜甜之手,对这等样顽劣之妞委实没一点辄,总不能当真狠心去打骂她。正感窘迫,听得史翼九强忍伤痛道:“千夫长最恨逃卒,所以给小九一剑,我……死无怨言。”秦豪挡阶前低哼道:“知道了你就不该回来!当年千夫长的亲公子为顺应朝廷‘扶元灭夷’召令,同一帮官塾学子随河西军奔战多瑙河,可他受伤退出阵地,弃同袍於不顾。千夫长执行军法毫不留情,你知道他……”眼眶微湿,又低声叹了一口气,眼示史翼九勿再执著:“大家都是宝鸡人,我不想回乡时经过你的坟头。”
    “解药,”小甜甜躲不过李逍遥含愤硬索的目光,扁了扁嘴,丢一小包蒲叶子所裹之物到南宫烈火身旁,迎著那老者怒瞪之眼给回个鬼脸。
    “你以为你还有命回乡吗?”李逍遥连忙给南宫烈火施药救治,耳听史翼九低笑凄怆:“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秦豪等一干河西卒子面色微变,纳兰在祠内冷哂,语更肃杀:“你敢动摇我军心?”
    史翼九无视四周逼近之刃,嘿然道:“我看大元帝国已然崩溃在即,多行不义必自取灭亡,诚如前代每一朝,灭它的终究不是西洋红番,而是自家里老百姓!民不畏死,还有何惧?再高阔再顽固的楼,根基松了都不免一夕土崩瓦解。玩那麽多花招没用,官老爷们枉然机关算尽,老百姓最终自会晓得真正的敌人不是远在天边的鹰轮红番而是你……”秦豪冷哼道:“长见识了,小九。不过这些话不像你说的。”
    “没有人教,只是我的感悟。或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史翼九抹去嘴腮的鲜血,靠阶颓坐,促喘一阵,怆然笑道:“比如萨哈哈。当年他在河西郡没少唆弄大夥儿去打老察罕的外乡军,大言不惭,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可当真打起仗来,他不但自顾逃了,而且还可耻地央求敌军接受他投降自首。末了敌军还轻易饶了他,不计前嫌。我不必听他说了什麽动听话,看一个人只看他做了什麽,他所作所为难道不可耻麽?不论他忠於河西郡的沙打母老爷,还是忠於他自个的父母之邦,兵败时不必一定要他自杀以殉,可你也别投降自首乞求敌人给条出路呀!就算像我一样逃避在外,亡命天涯,总也强似投敌自首!”
    “所以我笑萨哈哈,因为他连这一丁点儿做人起码的骨气都没有,”史翼九笑,不顾嘴边咯血。
    纳兰忽有寻思之语:“你这麽说倒令我想起一个人,当初马君武是傲家器重的幕宾之一,可他选择了狗洞。宁愿爬出狗洞去做人。”随著思绪缓缓搁笔於案,叹道:“你走罢,能爬多远算多远。”
    史翼九一怔,秦豪见他未会意,低声道:“还不走?千夫长有心饶你一条活路。”史翼九叩首於阶,恳求道:“乞求千夫长给大家一条活路……”纳兰春树眼神陡寒:“倘若还想得寸进尺,你的路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四周刀光又烁成一片,森然逼入眼瞳。李逍遥心头一紧,皱起脸道:“到底要怎麽样?”
    此时电光在夜空上陡闪成片,霎间耀亮他微昂之面,架势堂那个名叫新关的弟子无意投目,瞧清是他,勃然变色道:“他……”本要禀告纳兰,转头却被那紫氅少女急使眼色阻止。那弟子愣眼不解,心头愤恨愈萦,又回脸怒瞪李逍遥,认定此便是那个伤害紫英罗的歹徒。
    “不怎麽样,”滚滚闷雷乍息的间隙,纳兰提笔说道:“外边那小兄弟,冲著你也有一双不羁的目光,我把机会给到底。四个字还没写,你们仍有机会……”伸笔徐徐蘸墨,眼皮没抬的道:“可要抓住了。”
    新关不由又惑:“为什麽?”紫氅少女悄立到他身影一侧,目望纳兰春树左手握笔,右手悄抚胸前所佩一条链子,当他摸到链端那个木偶小玩具,他眼眶里忽有泪花荧闪,执笔的手竟尔微颤。“宽儿,你看见没有?那小子的眼神多麽像你生前瞪著我的时候。可你……为何总是不听爹爹的话呢?”
    他从没解下那条链子,紫氅少女晓得链上那个小玩具是纳兰之子童年珍爱的物事。
    纳兰心如刀割,悔恨的感觉无以抒解。研砚的少年忽见他嘴角滴血,丝丝悄淌砚台中,新墨似渐成殷。
    越女剑仍插在史翼九胸胁,李逍遥急难到得他身旁,又给小甜甜所缠,心头只是急煞。听了纳兰春树之言,其约仍未作废,他心头又萌一线光亮。耳边剑风渐急,转面瞧向灵儿,见她挥洒木剑,尽顷水月妙著,高相龙左移右避,终是迫近不得。他本以“断脉剑气”和“翔龙刀”见长,断脉制敌不靠剑,凭的是五指发劲的瞬间气芒。日前在古观象楼五指断骨未愈,发不成独门劲气。本要施展“翔龙刀”,但当身陷灵儿花雾水月的幻缈剑雨之中,受她“剑二”奇招牵制愈紧,规避尚顾失暇,竟无分毫腾手发刀的机会。
    灵儿的使剑艺业、武功根基无疑要高明於李逍遥许多,她一旦凝心专志,剑路便密不留隙,反而令得高相龙无以施其诡诈伎俩,眼见无机可乘,为免讨不了好反遭同夥取笑,撇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连人带椅急蹦而开,乍离灵儿剑雨所笼之地,却出其不意地跃落李逍遥背後,出手如电扼他後脖,麽指捺按“大椎穴”,冷笑:“这就叫‘声东击西’!”
    只道得手,未等捺实穴道,哪里想到李逍遥忽将小甜甜往後一送一撩,她纤身斗地飞抡若陀螺旋般,双脚乱蹬。高相龙顿时眼前花晃绽星,待又倒跃丈外开远,脸上多了数道斑驳足掌印痕,鼻孔淌出血丝。
    小甜甜笑道:“呃,偶喜欢在哥哥身上似这般玩花式哎!”李逍遥借她腿足赶开高相龙,犹未松一口气,忽感又透不过气来,不禁懊恼道:“舔甜!这会儿你别折腾我了,咱得赶时间……”小甜甜交臂缠他脖子,趴他背上笑道:“什麽哩?是你折腾偶哎……”南宫烈火忍不住哼道:“这等妞须得捉来痛打屁股!不然有你受的……”小甜甜吐舌还他:“你再说?偶的蛊有的是!”
    李逍遥悲:“舔甜!只求你放过我这一次,我……我感激你一世!”小甜甜笑:“你说的?”李逍遥急:“不要玩了,咱得救人哪!你且松松,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灵儿挥剑驱赶众卒,忙於护定李逍遥和几个老前辈,防河西刀丛迫至跟前,怎暇多顾?但听李逍遥在後边叫苦不迭,只觉纳闷,不明他何以如此憋然。
    新关瞪李逍遥一会又按捺不住,抬手指著外边,恨声道:“师父,他……”紫氅少女变色忙阻:“多事!”新关噎然不解,心中大闷:“怎麽回事?”紫氅少女挡著新关,怕他走了口风,愈置李逍遥於险地。她不安地瞥一眼,担心瞒不过养父的锐目。只见纳兰递刀给旁边的研砚少年,望著祠外南宫烈火萎顿的身影,唯哂一言:“去,给南宫老魔戕害的弟兄报仇。”
    劈砰数响,李逍遥乱起飞脚,仗风魔神腿横扫千军之威,稍算缓解众人一时之危。耳听得任书易惨然大叫:“别割羽云师哥手指呵,叫他日後还能怎麽使剑?”李逍遥急:“尻,逼虎跳墙!”小甜甜缠著他脖道:“你背著偶,又没碍著手脚。”李逍遥无奈,只有驮著这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跃入刀丛,本以为手无兵刃,此去凶多吉少。但为保住羽云、任书易、邵飘萍三人周全,唯有豁出去搏。他腿法虽妙,然而河西卒齐挺二丈长枪密围远搠,便难踢著人,反而险象环生,方在狼狈跳避枪林矛雨,自忖难以久撑,恁料围攻他的长枪手纷似遭炙,手竟脓肿烂透,冒著恶臭之烟,惨呼而倒。
    李逍遥初尚不解,待见小甜甜嫩手连挥,围在他身畔的卒子无不形状奇惨,仆地时皆已咽气,遍布恶疮的面上竟挂奇诡笑容。李逍遥一怔方骇:“氽!舔甜你……”小甜甜捏他耳,嗔:“少婆婆妈妈了你!都说偶不会碍著你了,进得厨房出得厅堂就是偶这种‘淑女型’。”李逍遥本来要踢一个兵,听到这话反而被踢,只是晕:“你还淑女?”小甜甜提手想捏,待他挨踹叫苦,她瞅一眼立时便恼:“踢著你‘那儿’啦?尻……”嫩手一扬,那耍腿的兵整张脸忽尔燃烧,乱蹦而倒,身仍完好,只是头颅瞬间竟烬。
    若非有此毒妞儿从旁相助,李逍遥别说救人,委实自顾无暇。他得脱危困,方要称谢,忽见小甜甜瞅他不备,悄投一只毒蝎偷袭灵儿後背,只道李逍遥未察,哪知他无论自身处境如何不妙,心总挂著灵儿那一边。见状立恼,但顾不上斥喝背上顽皮妞,朝灵儿忙唤一声:“当心後背……”叫声再急也不如小甜甜的蝎快,灵儿犹未听真,肩後便“嗤”一声微响,若非心细,几难辨清。
    她回头时脚後跟掉落一蝎,其躯似有紫粼粼的针芒微闪。怎知是谁帮忙,斜刺里忽发一针射落毒蝎。
    荒祠中紫隐柱後,那小弟子新关从旁看出端的,不禁瞠眼愕瞪:“紫……”那少女悄声低斥:“闭嘴!”新关闷煞:“可是……”
    一只老手颤伸,拾起地上死蝎,放眼前乍瞧便咋舌难收,满脸枯皮均搐。哼道:“算上儿时打交,我纵横西北七八十年了,都没见过这麽大蛰的蝎……”话声未迄,後肩便吃一矛远搠,转头怒瞪一卒:“操!偷袭你爷爷?”
    那卒看戳不准南宫烈火背心要害,忙拔长矛,再倾全身之劲挺枪撞击那老者背影。南宫烈火虽服解药,仍未速痊,正坐地运功自调,如何挡得这般鱼死网破的杀袭?混乱中李逍遥、灵儿亦没留意残垣後伏有未死之卒,恨老南宫杀其同乡,斗地里挺枪来拼,无疑正趁良机。南宫烈火乍然面笼死色,不想旁边忽然横来一躯替他受了那杆利矛,肩窝登穿,血从脊迸。
    南宫烈火一瞧目瞪欲裂:“何书生,你这样搞法是何意思?”何度政肩嵌长矛萎跌於畔,惨然自笑:“还没找回胜男吾妻,我不想你死……”南宫烈火怒道:“王八蛋!你要我欠你人情怎麽地?”何书生强凝一口真气,握枪不放,教那卒怎麽也拔不出,自然另刺不得。他口咯血丝,转面愤瞪南宫:“你才是王八蛋,抢我胜男爱妻干啥?她为我这没用书生吃的苦还不够麽……”南宫烈火心感不忍,几欲冲口而答,但又生生刹嘴,拉脸冷哼:“你目无尊长,不鸟你!”何书生悲愤欲绝:“你……”
    那兵见拔矛不出,改拾一砖,啪的拍倒何书生,虽碎半块,仍要接著收拾後边那更老的。南宫烈火低眼瞧见何度政满面淌血倒於裆下,不由皱颊激颤,怒无可遏:“又一下!这些王八蛋我看真是无可救药了,想杀人是吧?老子先做了你,教你尝尝被杀的滋味……”何书生奄然插嘴:“他们在河西战场就爱捅女俘肛门,事泄後还反咬一口说人撒谎,真卑鄙!哪个娘们爱把这等丢人事揽上自身?就连各国妓女都不肯把丑活往外张呀……没点人性了这是!”话声未落,砖头拍在南宫烈火额头,啪然碎了满手的红粉。那兵呆目而望,只见南宫烈火抬起血丝乱淌之脸,舔著自个血瞪将过来,搐颊道:“我不敢说我有多少正义感,可我知道什麽是王八蛋!狗娘他妈养的!”那兵从未见过这等样剧怒之颜,被骂得一愣,没来得及逃,老手先已颤巍巍地扼住他的脖。
    依南宫烈火脾气,这一下难免要教身首分离。他尚有几分劲这几分劲就不会饶下,眼忽泪噙,恨铁不成钢,哽声道:“当狗奴才当上狗瘾了是吧?喜好冤冤相报是吧?爱讲以暴制暴是吧?行尸走肉挺来劲是吧?说话作事不留点儿良心是吧?好,先让你这卒子尝尝什麽是千倍的报应,做鬼都不成!这还好过将来老百姓起来改朝换代时灭你满门,别以为爷爷我吓你龟孙子哎……回去读点儿史书罢!先秦以来哪朝把人逼急了改朝换代报复不残酷?你想不都不行!”那卒本不畏死,待见这老者说到惨烈时竟尔双目泪血齐淌,心情激恸悲怆已极,语声转凄:“趁没到那一步,好生给自个留点儿根苗罢!甭把什麽事都干得这麽绝!啊?我操你祖宗,是谁把好端端一个礼义中原变成这等样犯贱还不知贱?”那卒听著竟也泪淌满面,不知是吓得哭泣失禁,还是感中肺腑?
    何书生强支半身,拉住南宫烈火瘦嶙嶙的手膀子,无声低泣道:“算了,老冤家!这种人自甘命如草芥,他们自己放弃,你杀不完!当奴才并不可悲,可悲的是竟然有人乐於当奴才!”南宫烈火想起史翼九先前那句绝望已极的话语:“没的救了!”突然心灰到底,废然长叹,无力地垂下手臂,颓首跌坐於地,不觉泪随涕滴,落地成殷,如杜鹃之啼,喃喃的道:“多想这时候有酒堪醉,好让我们不……不必醒著看这一切!”
    两老相对垂泪,虽然平生道不同,此时竟有殊途同归之感,悲情失抑:“没的救了!”
    那卒亦哭,但却不由自主摸出一支割耳匕,哽咽地刺向南宫烈火心窝。
    斜刺里一刀横撩,断首落地犹垂泪。南宫烈火、何度政齐望面前无头之躯仆跪於地,皆愣。转脸之时先听一声怒叫:“小九,千夫长面前你竟敢……”史翼九怆声传荡荒园夜穹:“我自问活得狼狈,可我这腰还是直的!”
    秦豪变色道:“大家都没得选择!”挺刀方欲搠入史翼九胸膛,不料史翼九握其锋刃的手先扳折刀头,只一撩便裂了秦豪之腕,趁他失刃痛踣阶旁,史翼九趋身扑入墨宗祠。纳兰眼皮未抬,待史翼九扑跌案前,他才润笔缓言:“当年为我研墨的是你。小九,且看我这‘秋’字有无进境?”
    “秋为禾火,别烧光了庄稼。”史翼九咬牙柱刀欲起,终是力尽又跌,下巴重磕地砖,牙连血迸。
    “文武皆是艺,须得有人懂得欣赏。”纳兰以眼色阻旁边从者刀势,面虽未抬,已觉背後帐幔无风自飘,猎猎渐劲。“洪长老於风评天下名列第十,纳兰涂鸦之作可否惠赐一哂?”
    史翼九神渐昏瞑,未觉庭前有人悄临而迄,伏於血泊中兀自喃声低语:“非阻止你不可……你终究只是武夫,不……不知何为艺。”纳兰听毕一哂:“无论文武,最高的境界都是艺。”说完,把墨洒在史翼九昂起的脸上。
    趁小甜甜的毒蛊伎俩使得众卒生畏之时,李逍遥步法变化数个方位,左一晃又一飘,闪到羽云等人所在的那片荒墙之畔,脚蹬石块,先叭一下击中那个持刀汉子手腕,朴刀落地,没等他弯下腰来捡,李逍遥後脚跟先著他嘴腮,犹如猛打个红戳子。那汉子喷著烂牙望後便倒,任书易在墙豁处看见,登时悲喜交加:“唉呀,小师叔!盼你总是没错的……”
    小甜甜从李逍遥背後探张脸,笑眯眯道:“他就爱干这事儿,也不管别人爱不爱看他干这事儿……对了,还不叫人哪,叫师婶哦。”俩蜀山弟子都愣。
    李逍遥连晃数脚,赶开其他卒子,说道:“尻,小舔甜你别闹了。真受不了这等皮……”小甜甜从他背上发蛊追著几个逃卒身影嗖嗖飞射,口中笑道:“要偶跟灵儿姐姐学乖是吧?那还不得受你气,有多可怜噢!”说完模仿降龙伏虎之状抬手摆个打虎架势,嘻嘻一笑:“扮鹌鹑谁不会,看偶乐不乐意。”
    李逍遥见所经之处全是甜甜撒蛊杀人的杰作,连逃卒也不能幸免,他皱起脸恻然道:“能不杀就别杀人了,你们……啧!唉……”甜甜在後边敲他脑袋,嗔:“你跟唐僧有何分别?一路保你驾帮你上西天还一路吱吱歪歪!”逍遥:“那你要我怎地?夸你?颁个最佳杀人奖?”甜甜搁足於他肩,压著腿舒展懒腰,笑道:“奖就不必了,最多你唱句‘嗯哩呦’偶听听。”妙眼一眨,恍见这男孩身著僧袈朝她抒发心曲,唱的是:“嗯哩呦,能保我上西天……啊呃!嗯哩呦,能保我取西经。黑锅我来背,坏事你去干……”
    李逍遥只是头大,待近墙下那三人跟前,先见地上一滩血,邵飘萍半身皆殷,垂头不动,左肩赫然断臂失膀。因见李逍遥一时惊呆,任书易悲诉道:“他们先断邵三爷一臂叫人送去林家堡。要不是师叔赶来得及,还要断我们几个的手脚接著再往城里送呢,幸好你老人家……”甜甜:“他老人家没用,主要是靠我老人家。”
    李逍遥没心情理会背上小妞,蹲身察看三人伤势,正取药医治之时,忽听小甜甜叫:“当心哦!”李逍遥听风辨形,知有人袭,一只手帮邵飘萍止血,强抑心头不安之情:“先前要没灵儿及时提醒,岂不是误了这三人的性命?”却腾另一只手,蓦然抄住一道急袭的黑线之影,所施正是家传快攫奇技。
    小甜甜拍掌:“好哦好啊!”李逍遥见手中抓著一条长辫细梢,不由微诧,顺辫梢瞥看过去,墙尽处踞有一个单辫长逾丈许的瘦子,因辫被揪,欲跃又跌。李逍遥唱:“揪尾巴!揪尾巴……”因恨这干人折磨邵飘萍和两位蜀山弟子,手劲催多几分,欲教那瘦子吃个苦头。小甜甜听他悲腔大唱“揪尾巴”,只顾侧头呆看他嘴型,忘了帮忙。
    李逍遥本想揪断辫子,同那单辫汉乍一较劲,忽感手痛难耐,劲道稍松,唰一声被那汉子把辫梢抽回。他忙看手掌,原来刮出血口数道,顿省:“好哇,辫梢藏刃来著!”那瘦汉拔出辫子,却不後退,旋扫一脚袭李逍遥腰,来势猛恶,口中桀然道:“江湖险恶,不得不防!”李逍遥起腿磕开那汉子所扫之脚,下盘反客为主乍占上风,没料到那瘦汉摆头连甩数下飞辫,啪啪均中,非但奇快难防,击打之劲更是出乎意料的猛烈。
    李逍遥稀里糊涂跌於乱砾堆上,才听到任书易出言提醒:“此是‘辫妖’恭晓安,师叔当心他的辫子!”李逍遥手抚腮帮火辣辣的血痕,苦笑道:“多谢你‘及时’提醒,好师侄。”连避那瘦子数下辫击,转面看见不断有砖石在畔啪啪迸碎,显是那汉辫梢加劲,其势竟尔摧石无碍。他眼皮不免乱跳,悚问:“果然有够凶险,刚才你说什麽?”
    霍然掠风声响,墙壁洞穿一排透明窟窿。那瘦子跃上墙头,手抄辫梢,嘿然道:“我说,人心险恶……”李逍遥揉腰起身,往地上呸血沫,哼道:“我看是你险恶。”那瘦汉变色欲攫,耳听得啪啪数响,墨宗祠掌影相交,一时似是相持不下。
    火光乍跳又稳,映壁只见两影胶持。纳兰春树右手绰笔,左手同一个老丐交掌互较,他眼皮未抬,说道:“我左手论武,右手行文。洪长老你似已用上了全力。”老丐连催劲道,强凝步桩不退不让,低哼道:“墨洒了,倒要看你如何写字!”
    南宫烈火一瞧便叹:“唉,老洪这是找死去了。他为我疗伤徒耗元气,哪还剩下多少劲可使降龙十八掌?”未觉背後悄近一人,电光曳空之时,霎然耀出一张苍白面孔,虽然稚气犹余,一双泪眼却透出怨毒无比的寒芒,灵儿转头看见,心头竟尔悸颤。
    南宫烈火虽老并不糊涂,因感後脊生寒,猛一转首,见是先前在祠里研砚的少年,不由怔然。只听纳兰激声道:“此是墨宗祠,有取不竭的墨家精神!”洪日庆话声从荒祠传出:“不论崇拜谁,可你做得过了头。墨子反战,不仅只是反对交战的某一方。即便是自家衙门燃起战火荼毒众生,不论出於什麽理由,也一样该反!”两人交掌互催内劲,各逞上乘手段,言语自若。
    李逍遥望著老丐身影,一时胸血热澎:“洪前辈不顾有恙也来了。”纳兰提笔说道:“老察罕犯我河西弱郡,这帐我岂能不找他父子清算?”洪日庆虽感越来越吃力,但仍执著不退半尺。“失之偏颇,便没有公理。墨子为天下奔走,所谓‘非攻’一视同仁,可不只为哪一方效劳。”
    南宫烈火插嘴道:“何况你河西郡这几十年没少侵略人,且不说郡老爷平日怎样凌虐自家百姓,周邻弱郡不也挨他吞并过吗?战祸便是从那时燃起,沙打母上台以来没干过一件好事,乍掌权就一直对内对外打仗至今!”
    “要看好事指什麽,”纳兰春树面不改色,瞥看洪日庆似已快撑不住,他冷然一哂:“我们河西郡王再残暴,也比战争好!不论老爷怎麽处置子民,这是家事,轮不到你们外乡人管!”洪日庆目有悯意,叹道:“纳兰,或许你该想一想,当年墨大师收留你,但又为何始终不传艺於你?这事我虽耳闻,今日见你如此,方才明白……”
    纳兰春树不由眉头微紧,此言勾起他苦揣多年搁不下解不开的心结。“为什麽?”
    洪日庆身形微撼,暗感对方掌上劲道又增,他勉力撑稳步桩,说道:“与其我把答案强加於你,不如你自己去感悟。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过来……”温言迄此,喉中倏然咯血,盈然而涌出唇边。
    纳兰心情激荡,一时未觉,往事纷涌愈增他莫名愤恨之气,恍觉洪日庆等人全在嘲笑他早年的失意如今的潦倒。不由疾声道:“老察罕父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河西郡决不容外人侵占!就算只剩一兵一卒,我纳兰的队伍也不会让你们日子好过……外边那瘸小子,让棋到此为止!”李逍遥愣了一下,才知後边那句话是冲他说的。
    何书生情知硬斗决无侥理,生望只系於纳兰与李逍遥的约法。忙道:“勿让他写完那四字!”
    “我纳兰的复仇,谁也阻止不了!”言犹未了,纳兰笔锋疾落。凭洪日庆当下所剩无多的劲道,苦撑不倒已难,自忖拦他不住。李逍遥赶回不及,忙叫:“灵儿,阻止他!”灵儿唯他之言是从,况也看出此刻情势不妙,提剑方要冲入祠内,忽见那研砚少年恨瞪老南宫俄顷,倏然朝他扑去,势若搏命猛兽,尖声道:“老贼,下去告诉阎王爷,我叫‘割喉手’井添!”
    灵儿吓一跳,不得不回剑来阻,那人连滚带爬,不知使何诡谲身法,竟从她剑下急钻而过,十指留甲锐若恶魅之爪,欲扼南宫烈火咽喉。灵儿啪的打一剑在那少年背上,竟无知觉,那少年浑不理会,只是要取仇人老命。南宫烈火气力未复,唯坐以待毙。灵儿变招欲制那少年井添穴道,她背後忽有锐风劲掠,却是高相龙连椅跃近,荡刃激烁,喝道:“翔龙刀,幻化万千!”
    灵儿见刀芒劈至,不得不反转木剑,斜取虚刺,迫敌回刀自防。高相龙暗警:“此妞怎麽比那小瘸子厉害?这样都被他泡到手了……”灵儿虽遏制了他的惊虹刀势,井添却趁机来扼杀老南宫,教她顾此失彼。眼见得手在即,斜刺里忽有一道掌劲斗袭,抢遏井添扑攫之势。原来是老丐袁和平稍复几成气力,收功跃身救急。使一招“见龙在田”,横撞井添侧翼。
    掌法刚猛而不失妙化,足见火候之纯。老南宫、何书生齐赞:“素闻袁八专玩这招掌法,虽只一招,果然给他玩出猴儿马精了!”话声没完便见一口弯刀连鞘滑出井添袖口,飒然急绰,脱鞘往袁和平小腹搠个正著,但与此同时,掌亦将他撞跌在旁。未待南宫烈火赞转惊呼,井添翻身又起,自拭嘴角血丝,提刀一横,锐光寒弧夺目。何书生一见便呼:“昆吾割玉刀!”
    轰然声响,祠中案塌。原来史翼九和身一扑,把那台摆有纸砚的木案撞得支离破碎,顿教狼毫所落无著。“看你怎麽写!”
    纳兰眉头方一微蹙,立时便有门徒扑身而来,四肢踣地,以後背平平承住空中一帖飘落之笺,叫道:“师父请写!”众人见状一怔,尚幸史翼九出腿尚快,砰地踢飞那门徒,收脚伏地正喘未定,倏见柱後少女急推旁边一从者:“新关,你上!”那少年身法更妙,又仆地承稳纸张,纳兰落笔从容,不慌不忙书成一“秋”。
    洪日庆一觑便叹:“你这个‘秋’煞气重,墨家先人泉下有灵也会不安!”纳兰春树本要构书连笔,恁料笔端墨尽,史翼九见他移目寻砚,先一步抢在手里,使劲丢出祠外荒草残砾之间,不顾跌地剧喘,笑道:“没了墨你怎麽写?”
    言犹未消,蓦见一名河西弟子拔刀自刺胸膛,鲜血顿涌,趋至纳兰春树面前,嘶声叫道:“师……师父,用血写!”史翼九一怔之余,那名唤新关的少年也取匕自划面颊,忍痛说道:“对,血是用不完的!”
    顷时非仅洪日庆等人为之心震不已,纳兰春树亦有动容,星目含泪热凝,说道:“就算用血写,也须用敌人的鲜血!”抬额扫顾,眸中杀机更见锐不可当,犹如煞神之刃飒飒出鞘。
    洪日庆叹:“用别人的血抒写你自己的心志。身在墨宗祠,可你离墨家精神越发的远了!”眼见纳兰欲杀史翼九,他不顾有伤,强凝一股真气换招迫其撤掌,抢身护在史翼九之旁。史翼九趁机撩刀将那两个少年弟子抹翻於地,各斫一刀於腿,不等倒地又挨洪日庆踢了出去。
    纳兰春树眼光一沈,“你说得好听,到底是来帮林天南的!”洪日庆蓄掌於胁,暗感内息不继,皱著眉头说:“你的死敌不是老察罕父子麽?怎麽变成林天南了?树这麽多敌人给自己,这辈子恨都恨不过来。”纳兰:“不必跟你这废人说废话。我看你是找死!”说完,梁上悬挂的一片风玲珑受激而碎,帘幔亦裂声不绝。
    何书生与老南宫对视一眼,不禁目含深忧,都知凭洪长老眼下的功力决计无望阻挡纳兰。洪日庆何尝不知,但仍寸步不让:“纳兰,我既然进来了,就没想活著出去。你若真有这麽大仇恨写不尽泄不完,何不发泄在我身上?省得去找别人……”纳兰春树仰望风铃纷纷坠地,脸颊渐转青煞之色。“他们三个人的罪,你一个人赎不完。”
    洪日庆讶:“听著倒新鲜!就算老察罕父子推翻了你们沙打母老爷的沙漠宫殿,我怎麽没听过林天南也欠了你们河西郡的?何况你滥动刀兵,姑苏满城无辜百姓又有何咎,须受这等荼毒?日前你的手下可没少炸人茶楼饭馆呐!”纳兰目光愈煞:“你不识字?没看新近的邸报麽?林家这些人平日里恃强凌弱、欺压百姓,全是老贼纵容的结果。尤其林月如、楚香玉名声在外,无人不想生咬其肉。我不过是要替天行道……”洪日庆笑:“有些东西被别人一手遮天,你我是看不清完全真相的。或许不识字反倒也有少犯一点糊涂的好处。至於你,恐怕不是替天行道,而是替当朝权奸行‘道’。不知不觉,当了别人逞私欲的刀子。”
    老南宫又忍不住插嘴:“通常都要等到一个朝代灭亡以後,人们才能看到许多当时无法揭发见光的丑事。唉,到时候喊辛酸就来不及啦……”何书生哼道:“你少插点嘴,何不想个办法帮帮袁八?”老南宫听他话声透急,嘴上虽来一句撇回:“帮哪王八?”眼仍转得飞快,待瞥一旁,果见袁和平情势堪虞。
    这老丐平日虽寡言少语,且极瘦小,此刻映眸的身影却显高大无比,胜似千言万语。他肚子挨刀,无疑痛楚难当,换了别人早躺地上呼天抢地了。可他仍不声不响,强撑而起,展开拳脚与那满眼戾气的少年井添周旋不休,肠随血淌,亦似不觉,只管再三使那招“见龙在田”,一通又一通地推掌拒刀,哪怕掌上已渐失气力。
    井添所持虽是削铁如泥的宝刀,一时竟没能摧透袁和平一双肉掌的封阻之势。并非刀锋不利,反似受那瘦小老丐气概所摄,几番发狠,都没勇气一刀挥落他的脑袋。何书生叹:“昆吾割玉刀是墨家遗宝之一。看来纳兰此行目的并不单纯呐!”
    啪一声响,李逍遥颊侧又痛挨一道辫击,火咧咧地虽极难过,但他便趁卖此一乖,引那辫子妖恭晓安送上辫子给他揪。恭晓安每回飞辫抽人,击毕必退跃甚远,防被揪著。可他如何快过李逍遥那双手?
    斗地里夭矫飞攫,已将辫梢抓个正著。李逍遥又唱:“揪尾巴!揪尾巴!你的家乡在屎坑上……”手上加劲,恭晓安乍跃便给生生扯摔,狞脸道:“杀你全家……”李逍遥从不吃吓:“瞅你这德性!”料知对方必欲又使辫藏锋的惯技,既吃过亏,怎容再逞暗算?没等那厮蹦起,便拉其辫迅急异常地飞跑,恭晓安连蹦不起,反挨拖得身上没一处好的。待卯足了劲再跃身欲起时,怎知李逍遥已将辫梢飞快缠缚於一张椅背上,没忘打个死结。
    此时高相龙连椅跃起,趁灵儿反抡木剑拍倒井添,本要撩刀进击取她小命,哪料乍一跃起便给扯回。恭晓安只道李逍遥仍在脑後扯他,猛然发力甩辫,却与高相龙拔椅之劲胶在那儿了,谁也没暇回头看,背著身只在互卯。
    李逍遥哈哈一笑,倒跃之势未果,陡施飞龙奇攫,冷不丁旁略,得“昆吾割玉刀”。
    那少年井添脑後挨灵儿使木剑一拍,本已晕头转向,跌地时宝刀又失之莫名,急怒交加,忙欲来抢,却撞上袁和平在旁一回回犹推之掌,总算功夫不负,啪地推那少年飞跌,犹未落地,老南宫捡戈在地面上等著他急坠之臀。待戈杆微沈,已穿个透,污血顺杆往下淌。
    南宫烈火柱戈大笑:“捅人屁眼很爽是吧?河西狗孙子,干了还不认,哼!这滋味如何?”何书生叹:“不过……你未免捅得太通透了点儿。”南宫烈火怒道:“你总是挑我碴儿!”降龙伏虎:“痛快啊痛快!”
    灵儿闻声欲觑,李逍遥横抬宝刀遮她眼,说道:“你眼前只有宝刀,没啥。还不快帮我去照料邵先生他们仨,好让我……”想起自己不会耍刀,忙欲收藏入囊,忽觉背上难得如此轻松,却少一包袱,暗奇:“她呢?”目光乱寻,果然没了小甜甜的踪影。他并未察觉捋衫欲揣时,腰间所少何物,只是啧啧称爽:“咦,总算走了……唉,小舔甜猛於虎啊!”
    本要揣刀入囊,却转个念儿:“还有得打,不如同灵儿换著使。”递刀灵儿,欲索木剑来用,眼见高相龙反手望後撩刃,恭晓安急叫:“别削!这辫好不容易留这麽长……”高相龙哪去理会,削断缠他椅背的辫子,刀势未返,李逍遥从左边飞腿、灵儿从右边出剑,教高相龙应接失暇。
    兀称苦不堪言,待李逍遥心转别处,腾腿去对付恭晓安,高相龙喜:“剩这小姑娘,我须干掉她不可!”威叱一声,抬手正要撩刃飞斫,无意中瞥见那老丐袁和平恍然不觉腹下流肠,仍在独自推掌击虚,竟尔不知面前已无进犯之敌,掌劲早衰,可他犹自一招一招地重复来回。见此情景,便连老南宫也看得呆眼不已。
    高相龙变色道:“你们是疯子!行不义必自毙,留有何用?”杀心瞬即又燃,提刀急撩之时,忽感眼前银龙矫旋,一时花晃难觑究竟,蓦然肩膊捆紧,提刀不及,双臂亦缠。灵儿绕兜数圈,身影俏然落地,回眸只见高相龙连人带椅缠练严实,恁奈急挣不脱。她忍不住说:“我才想起来该使素绫绑你呢!”高相龙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全是疯子,变态……”
    李逍遥在另一边连变数十套姿势,砰的一脚踹将出去,趁恭晓安看得眼花缭乱,正中其裆。眼望那厮掼撞墙头又弹躯落回,李逍遥蹦到旁边,提脚横踹,送其飞进残垣深处,方才摆个雷打不动的“金鸡独立”,转望灵儿。只见她斯斯文文立在高相龙面前,李逍遥忙问:“怎麽了?”灵儿红著眼圈告知:“他骂人哎。”李逍遥捋袖蹦来,提掌说道:“让我掌嘴,教斯文些……咦,高先生怎麽睡过去啦,还跟台州粽子似地?”灵儿告之:“我点他穴啦。”李逍遥啪一脚踹高相龙到阴暗处得其所哉,方道:“该!”
    此乃高先生之福,负於灵儿之手纵有百般不服,总比死在别人刀下强。但他跌入废垣暗处得免後劫,无疑又属赵李这对苦命鸳鸯所留的无穷隐患。多年後,当老婶押送李家新秀小忆入清韵书院淑女班就读时,那里自有一位讲授“开元占经”的高先生黑著脸拿藤条在等新生入学……
    世事难以测料,此非李逍遥当下所能虑及,他与灵儿只是心怀仁念,却忘了老婶“除患务绝”的告诲。
    他转过脸来,因见残园里竟无敌人,连先前那驻剑寂坐之影也不知何向,他心头起惑:“又怎地?”虽不明究竟,暗觉突然如此之静绝非好兆,非但不令人稍感轻松,反而愈添沈沈侵迫之气,仿佛暴风雨骤临之前的那一瞬间。
    李逍遥见那瘦小老丐虽垂肠於地,仍在空庭重复使那招“见龙在田”,仿佛面前敌刃未去,他神志纵然渐失,心头兀自固守一念:“有我护住这几个老家夥,你休想杀过来。”突然间,他恍惚觉察有敌欺近,迷迷糊糊发掌转势推挡,手抵李逍遥胸口,力道其弱无比。李逍遥不觉热泪盈眸,心头血澎激荡,顷间竟噎无语。他稍退一步,袁老丐瘦小之躯终失所凭,苦撑良久之劲至此顿消无存,软绵绵地栽在李逍遥胸前,李逍遥扶他之时,手触其腕,脉已无搏,惊而另探鼻息,心头一阵怆痛:“八爷……”老南宫挨过来问:“可还有救?”李逍遥竭力忍哭,摇了摇头。
    何书生勉力爬行而至,喃喃无力地说道:“定然还有救,谁……谁人不知丐帮袁八一生从未伤过人命,乱世中行走江湖似他这……这般,虽然愚蠢,但……总该有好报!”
    “阿谁似你,劣心肠……”暗夜荒坡上,蹦蹦跳跳地走著一个娇小身影。手拎一根红线所系小香袋,兜著圈儿悠悠甩著走,稚嫩歌声中透出几分得意。但没走得几步便觉异样,脚尖不知踢到什麽,磕得生疼。“哎哟哎哟哦!”
    她呼两声痛,弯腰抚足,自揉痛脚之际,低眼瞥见脚下僵挺挺躺得有躯,原来是此人所绊。小姑娘圆眼骨碌转得一转,鼻头先皱,恼道:“哎唷咦……碍偶哦!死了你──”劈劈砰砰乱踢数脚,那躯硬梆梆不动弹,反教小妞儿捧脚越发苦楚:“哎咦……啊呀!”
    她究竟机灵远胜济辈,大眼愣圆稍霎,已知不对。嫩口微张,低哦一声:“噫呀啧啧!”忙抬手朝天,五根纤指屈张三下,不知使何妙法,一时满天流荧,青幽幽地耀亮山坡。扫目之间,顿吓一跳,原来满坡皆是死尸,身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矢。
    小妞儿倒吸凉气:“噫……”她虽见识颇丰,但也未曾一下子看见这麽多死尸,不由蹦脚乱跺,自驱慌神之感,定睛再瞧,依稀认得死者服色全似紫烟轩里纳兰手下那些兵卒,部署於此处守卫墨宗祠,怎料转眼横尸遍野!
    妞吓一跳,望矢暗骇:“别是又撞上了以前剿杀苗人的老察罕!”她足游四方,素闻察罕军善射,但蹲身拾箭一瞧,又不似察罕部河洛精骑所用的狼齿长箭,非但短了许多,更是打造精致,乍看倒似仅供玩赏的工艺精品,而非杀人利器。小妞暗觉没见过这种,难免心生好玩之趣,拿矢瞧来瞧去,无意中瞅得矢杆篆得有字:“流魇飞羽”。
    小甜甜心头寒起,咋舌:“这是哪个山头的东东?谁能告诉偶……”因看不明,正自懊恼跺足,底下有语闷哼,透出无穷苦楚:“跟你说也……也行,可……可你先得把脚从我嘴上挪开。这等落井下石……苦哇!”甜甜惊跳:“冤魂不散哎!”小姑娘受惊的反应也没比平时慢,乍蹦一旁,俩手急扬,不知多少铁叶镖射在那蠕蠕欲起的影上。
    待得动静微弱了些,她惊魂甫定方才上前,没忘先搬块石头砸将过去,随著一声垂死之呼,只见尸堆下爬出一个没死的卒子,经此折腾,转瞬这卒子眼见得也不活了,目含不平之色,瘫血泊中奄奄一息道:“本……本以为钻尸堆里可望逃过一劫,不……不料终究还是劫数难逃!”甜甜看明不是鬼钻出来吓她,方才放心,上前说道:“谁叫你吓偶?”
    那没死透的兵口吐血沫,喃喃道:“众哥哥等……等一等我,留下几句话就……就追随你们来了……咳咳咳!”甜甜蹲过来问:“咕哝咕哝咕哝啥子哩?”卒子:“我说……架势堂有内奸!”妞咦:“你不是架势堂的麽?”卒子:“对,但还有奸……奸细混在其中,这些敌人就是他们引……引来的!”妞儿噫:“会不会是你?”卒子眼含自嘲,抑悲道:“我也是……可还有其他的……”甜甜咦噎:“你哪路的哦?”卒子吐血道:“我是侠客山庄弟子丘黑,去年奉大哥之命易容混入架势堂,专探纳兰对我师意欲何为……”颤手又指旁边几尸,逐个介绍给漂亮妹妹:“这是王兄弟,据知本是魔教的卧底……那位塌鼻赵大哥,好像是八……八百龙的线人……咳咳……”甜甜皱鼻:“你们都很奸哦!”卒子呻吟道:“放心,现下没法奸你……”
    “什麽话哩!”甜妞儿边踹边嗔,卒子吐血道:“我快‘挂’啦,拜托你少踢几脚……咳咳……”甜甜手转小箭蹲他胸脯上说:“那你还有多少秘密没交代哩?”卒子呕血道:“你……你所拿之箭,我识得是……是……哎呀吐肝啦!”甜甜恻然道:“那不是肝,是血块儿哩。”卒子眼光涣散,恍见小桥流水之畔有女洗衣,不时抬手自拭额头,思念之眸遥眺。卒子悲道:“翠姨……”甜甜忘了要紧的,忙问:“想你姨妈了?”卒:“不是姨妈,是我新过门的媳妇……名叫翠姨,姓赵。”
    甜甜在他胸口上顿足,催:“快说啊快说哦!”卒子喷血道:“来犯之敌……我认得是侠……”小妞儿打断道:“谁要你说这些哩?偶要听多些翠姨的故事。”催一回发觉底下已无声息,卒子眼含遥思之情,无限怅茫,没法把他所窥知之事说完……仿佛已然回乡,苏城本就不远。他悄悄走到翠姨身边,趁她洗衣未察,用手蒙住她眼睛,从小青梅竹马,他们便如此嬉戏。
    老丐袁和平仰面僵躺於地,双手仍在胸前凝固著他生前唯一精通的那招“见龙在田”掌势。
    李逍遥抹眼深恸之际,耳听得旁边一阵苍老的怒吼:“如今这世道黑白混淆、好坏不分,好人没有好报,既然这样混帐,我也不必计较别人怎样看我老烈火,总之就要让你们尝尝操你妈的滋味!这还不是最狠的,等将来改朝换代你就知道了,审判日等著你们一个个狗腿子!这一天哪个朝代都逃不过,你我都拦不住!”李逍遥阻拦未及,身旁风声一霍,南宫烈火不顾有伤未愈,冲了进去。此叟平生行事全凭一己喜怒,向来亦正亦邪,脾气火爆老犹未改,眼见得袁和平为了守护他不受纳兰复仇、带伤拒敌而死,他怎能按捺得下这股怒火?
    李逍遥担心有失,叫灵儿先护邵、何二老以及两个蜀山弟子先退後山,以免生变照料不全。受这群热血汉子感染,他想:“我好享受平日与灵儿在一起的闲适时光,可这个世道搞成这样,我不能只顾保住自己的二人世界。除了生死相随的美妹,我逍遥儿还需要这一干热肠朋友,而不是心态炎凉的酒肉哥们!朝廷里那些当官的不管他们平生怎样受苦,我须管!有一分钱也要掰成两分大家一块儿用……”此心正是他从来所为,情义所挚,不理世人怎麽看待。
    但他究是婆婆妈妈,刚与灵儿说几句,“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已爬上阶台,迳随南宫烈火而往。李逍遥转寻不著,急忙追将入内。跃过苔痕血迹斑斑的石阶,只见秦豪独自坐在旁边捧著伤腕在哭。李逍遥生怕遭袭,忙摆金鸡独立式,惕然而瞪,但听这汉埋脸自嚎:“没良心呀没良心!我过苦日子多年,为要吃点儿好的不再挨贫,竟然……猪狗不如啊我!吃里扒外的东西!”李逍遥警然道:“你骂谁?”
    秦豪大叫一声扑过来,欲推李逍遥拒其入祠。恁奈“风魔神腿”早已候著,先吃一脚摔草窝深处。想起此汉剧恸之容,李逍遥一路摇头一路惊:“太疯狂了这世道……”昏黑里脚下忽吃一绊,叫声哎呀,跌在某具爬行之躯上,听见何书生叫苦,李逍遥恼:“尻,你腿没伤没折啊,干麽这等爱用爬的?哪个世外高人似此?”何度政一怔方省:“啊?对呀,我怎麽忘了……”忙爬起身来,扶著李逍遥肩活动俩蹄。
    笔蘸史翼九襟前鲜血,纳兰在昏灯飘摇中说:“凭你们阻挡不了我,大队人马现下正随我几个徒弟奔赴苏城。”转脸对新关和另一小徒低声嘱语:“不要让小姐看太多杀戮,你俩先送她去瓜儿成都那里。”紫氅少女如何肯依,但她此刻唯瞠俏目,不明养父适才转笔之间,以何手法点了她的穴道?
    “纳兰,她在你身边想必已看了不少血色江天!”洪日庆背靠裂墙,咯血低哼。“你与傲家掌权人一样,嘴里主张和平,实则心怀叵测,行的是两样标准,只盯著别人不放,自己却是这麽穷兵黩武!”
    纳兰目送两名弟子护紫氅少女从後苑匆匆远去,他眼眶一湿,忽觉此眸已成永诀!说不出这是何等样心情。“大军朝发夕至,”纳兰噙泪自笑,一如既往其笑无声。“等战火烧到你们自家门前,你们这些外乡人就会尝到河西郡沦陷的滋味!”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河西郡,”洪日庆摇头缓叹,“那就直接找老察罕父子去罢,别害其他人!找其他人就不对了,一直帮助你们的德梅洛先生你们连他炸死了,专救孤儿寡母的那十来人你也杀了。什麽都乱炸一气,走街住店、坐车搭船的平民百姓不论外乡还是同乡,你都不放过,一古脑儿炸个血肉横飞。每日皆屠,炸遍天下哪个地方都没放过你说这是圣战,还惯於反咬一口说察罕父子也伤平民,我不敢说他们怎麽样,但瞧你们河西死士每回炸人却是故意残杀百姓,哪国平民你都杀……还好意思跑来这里讲正义?谁帮你们扯蛋贴金谁是狗娘养的!”
    南宫烈火挠股而近,闻言咦道:“洪什麽来著,你怎麽也学我骂娘哦?”纳兰笑:“他打我不赢,只能用骂的。”南宫烈火唾:“你们这些死回子骂人比谁都多比谁都毒!我噗喂你妈!”纳兰春树眼光一沈:“姑念你俩是骨灰级武林前辈,本想留你们多活几年供人瞻赏,可你们总爱挡著我道,自己走的是死路。”
    南宫烈火拉开架势,“那就快杀了我们罢,别废话!”
    何书生一进来就先解开降龙伏虎二僧的穴道,自捋乱发,掏襟取梳刮两下脑袋,望墙影整衫慨叹:“老南宫真蠢,这儿现成明摆两个帮手他怎麽没想派上用场?”於是乎,纳兰的胜定之势竟尔反转为劣。数叟围定纳兰,齐唾:“狗娘养的!”李逍遥:“骂的好!”
    洪日庆眼移门首,只见李逍遥未觉背後悄跟著个双辫儿妞,自顾挠鸡鸡而进,此外并无别人。洪日庆面色微变:“袁老八呢?”数叟以及李逍遥闻言皆悲,眼帘里朦胧恍见袁和平瘦小的身子僵躺墨宗祠阶下,两只枯手仍凝那招至死不改的“见龙在田”,宛然守定众友不让人欺。
    此时此刻北国帝京侯门深处,素裙美妇手握佛珠,单含一掌於胸,闭目娴坐颂经。耳听得客座有一白发公公端茶悄问主座之人:“鲁锦的剑法比纳兰如何?”左轻侯:“鲁大师的青铜长剑从不轻易出击。所以风评榜上没有评价,但我见过他杀人……公公尽管放心,最多一盏茶的工夫,江南就会有好讯。”
    古金寿方才放心品茶,杯遮其目,仅见两道白眉微动。左轻侯提壶待斟,看那内廷老公犹未喝毕,乃道:“何况,那儿恐怕不只有鲁锦一口剑等著要他命。”古公公饮急了在咳,一时喘不过来,没法儿答茬。
    “毒霸金三爷一向也给朝廷网开一面暗中帮忙,纳兰敢用他门下弟子,自会尝到‘用人不疑’的妙处,”左轻侯笑,“圈里人很少有似小白菜、木子那般桀骜不驯了,但他们也好景不长除非学乖,大家都懂得只有与朝廷合作,才有出路可以赚到钱。”
    古公公越发咳得上气难继下气,只是欲生欲死:“最近好多天没有人给我进贡银了……咳咳,我在鹰轮国游学的外孙儿可怎麽花差花差呀?那儿上趟茅厕都要收小费呀!”左轻侯连忙过来抚慰,悄塞银票之际,听那素衫美妇忽问一言:“我便不明,何必这麽急著杀纳兰?”
    左轻侯也做个不解的嘴形,眼望客座另一官儿:“锺大人的意思。”
    那官儿正色相告:“回揽云郡主,比起架势堂如狼似虎的弟子,纳兰父女还算是其中尚有人性的。所以……”美妇:“你是指……”锺大人正色道:“想把棋走到尽,靠纳兰不行,得看田英寿的。呵呵,纳兰一向灌输仇恨,结果他的弟子被教得比他更疯狂。他过时了!”左轻侯闻语喟然:“纳兰若多活几年,总有一天他所煽起的火连他也烧得尸骨无存。”素衫美妇忽想到朝廷不也如此,心为之搐,拂袖欲走,到门口忍不住回眸冷诮:“别以为架势堂每一个人都是田英寿!”
    浮云掠过荒祠夜空。李逍遥乍进祠堂便感芒刺在背,不必回头,低瞥一眼即见门里靠墙寂坐一个柱剑的人影。他心头暗跳:“尻,这家夥在这里!”本要提剑戒备,陡省:“我忘了叫灵儿递木剑换给我用。”兀自苦恼,瞥眼忽见另一侧墙影中踞地坐有一人,脸埋臂腕,肘搁膝盖,似未睡醒。李逍遥心念一动,眼盯那人身边的青铜长剑,悄喜:“原来你也在,那……正好抢你剑。”
    他正动此念,忽见史翼九躺在血泊之中,心头陡惊,旋即悲从中来:“小史哥……”只道史翼九终是遭了纳兰春树的毒手,一股热血上涌,顿忘其他,指著纳兰说道:“越发叫我看不过眼了,非收拾你不可!”迎著李逍遥所投怒目,纳兰心口又隐隐作痛,乍然阖上眼皮,恍见宽儿在冥冥之中也以同样不羁的眼神瞪著他,仿佛质问:“爹,真有这麽大的恨吗?”
    老烈火在旁摩拳擦掌,浑忘自个不行,强撑一股劲儿,朝纳兰又唾:“写狗屁字儿!写了半天才写一个,甭跟这现了。讲写,你写不过‘钦话舍’那帮不要脸的刀笔吏!讲打,你落了单经得起大夥捶麽?不过放心,我们不会乘机捅你屁儿眼,更不屑於捅完之後捏造个子虚乌有的淫像要胁你闭嘴别往外多说……人干的吗这事儿?我噗喂!”他一边怒斥,一边口角流血,却似未觉。李逍遥在旁不禁皱了脸看,暗忧:“真打起来,我可怎麽护住这些老鸟呀?”
    纳兰手攥胸前所系小偶儿,不觉五指愈紧,似怕失却,或似祈盼从中获得力量。他眼皮微睁,低语似缈远而发:“小兄弟,我已经给足你生机。”没等李逍遥反应过来,毫笔又扬。何度政虽似对著墙影梳头,其实心神未疏,当纳兰手影乍动,他立有所察,叫道:“似左挂右,其笔必落‘天地否’。”李逍遥一听此是自己所知的易卦方位,不假多思便即抢身先临。
    只见纳兰撩起袍裾,劲风带起数笺宣纸。几个老者虽皆动手拦截,恁奈各都伤患未复,功力非比平日,即便硬来撑场,一俟较起高妙手法,不免眼花缭乱,只觉素笺飞舞,宛然雪片冰光。
    李逍遥双手飞攫,急施家传“飞龙探云手”抄截飘舞之纸,随抓随撕,其快如电,令人眼不暇接。南宫烈火在旁边咧著满嘴豁牙,笑道:“撞上小孩抢纸玩,教你没法正经写字。”殊不知李逍遥自己也眼睛花乱,只道一古脑儿全撕光了,待听一声娇叫:“当心!他转占‘噬嗑卦’方位了……”李逍遥闻声一愣:“谁呀谁啊这是谁的声音呐?”砰的往後倒摔,胁下裂骨般痛,方知一岔神之间吃了纳兰晃脚倏踢。
    纳兰眼光觑定空中一张飘而未落之纸,左右两侧陡起劲风猎然,知是降龙伏虎跃身来袭。他目不旁视,晃身转临“大过”卦位,轻易避过伏虎双捶之拳。间不容隙,旋踵站於“无妄”方位,提笔迎著飘扬之纸,挥就一个“高”字。
    字如其境,此时纸飘半空,笔端高抬,不比寻常据桌命笔那般易为。然而纳兰此字却是写得从容不迫,犹如流水行云一掠即构,笔划清晰有致,毫无仓促敷衍之迹。即使在敌对一方,何书生见状亦感心折,不由失声称赞:“好字!”
    降龙眼瞅伏虎凝拳不动,才知师弟竟在浑无察觉间又给点了穴道,不由惊怒交加,挥掌便打,喝道:“不信降你不住!”掌到半途,不意纳兰一手旁引,使得那僧掌势失向,却与南宫烈火怒推的掌力斗然相撞,俩躯各自摇晃趋跌,分别倒退甚远,只是眼冒金星。降龙伤势本较南宫烈火为轻,但论功力却是老烈火深厚,相形之下反是降龙所吃苦头颇甚,背撞墙边,脚步一滑即跌,急难定气爬起。
    南宫烈火边摔边呼:“何书生,你别光愣著!”何度政不待提醒,早掏破书掷打纳兰眼前,趁碍其视线於一霎,他从书中夹层拽刃飞荡,如变戏法一般,飒飒夺目激芒立时笼罩纳兰春树身形。南宫烈火看得眼眩,且跌且赞:“好哇老何!有你的……日後你不愁没饭,光凭这手变戏法的玩刀手段,哪家园子里都有台可供你登。”
    乱刃之间裂纸纷飞扰目,纳兰一时虽觑不清面前是谁,双眉一锁,已知所临何刃,嘿然讶道:“幻剑书盟没死光麽?”飘纸飒飒掠眸,何书生湛然之颜时隐时清,刀声激越间怆然有语:“还在。”一时目眶泪莹,两人乍一对视,忽教纳兰春树恍觉身陷三十六道幻剑之围。
    李逍遥不顾肋痛在旁落手拍砖,瞠然赞叹:“哇!也有够炫……”声犹未落,便听洪日庆急呼:“老何当心小无相!”何书生含愤撕卷撩刃之际,蓦地只见纳兰影化万象,身形之快又近乎神明无相。李逍遥徒张大眼看不清晰,耳听得嗖嗖数响,几片碎布过眸。旋即何书生踣地咯血,神气萎然。
    “小无相神功!”南宫烈火变色之余,只听洪日庆语声透出震慑之意:“不想纳兰功力锐进如此。”
    顷间众皆动容忘语,纳兰缓视半边身躯衫裂十数缝,豁口隐然有乌胄粼闪玄辉。
    “墨锁玄胄!”洪日庆见得纳兰衣裂处赫然内罩护胄,苍眉顿蹙。“老何没说错,墨家世代所藏之物被你拐得看来没剩什麽了!”
    “我合该继墨大师衣钵,”纳兰信手拂衫,抹去所沾纸屑,眼光低瞥,望定何书生前胸後背各显一道淡淡掌印,旋即掌印悄化无痕。何书生仆地呕血,背搐不已。南宫烈火变色道:“小何,你怎样?不会‘挂’罢?”纳兰脚踏何书生脸颊,说道:“你也算骨灰级的人物。本想留你多活几年,可你的刀法太险!”言毕提笔便欲戳向何书生眉心。
    李逍遥见势不好,急忙扑身而上,浑忘自己所持是刀,先前交灵儿换木剑未成,仍持在握。当下猛搠向前,欲阻纳兰笔落。合是他和何书生命大,纳兰眼神既锐,本要施下惊霆杀著。但见李逍遥手持“昆吾割玉刀”,纳兰心念霎转,舍下何书生。“这麽说井添已死?”
    李逍遥急欲救那书生一命,浑不理会,只管把宝刀乱挥,要迫纳兰手有所惮。待得腕脉一沈,半臂皆木,怔眸方见刀势已停,纳兰的手正按於他小臂,来不及运力相较,纳兰制他脉门,令其五指张弛,把昆吾割玉刀接了过去,神气轻松,系刀於腰畔,说道:“大家实力相差太多,这麽玩下去没什麽劲。”
    李逍遥卯劲仍欲拼搏,口中说道:“好多高手都是这样被玩残的……”言犹未了,照胸便吃纳兰一脚倒掼个大马趴,以他巧极当世的身法竟生不出分毫避念,忽觉面对纳兰那双令人夺气之眼,一切都是徒然。
    纳兰清吟:“笔起惊天地、风尽消,笔落泣鬼神、涛亦竭。”老南宫刚骂一声:“破诗!”眼帘里飘笺落地,纳兰提笔微蘸何书生腮旁鲜血,又一字已构:“马”。
    李逍遥挣扎又起,自忍伤痛说道:“写了又有何用?你终是输了,邵先生他们我救都救啦。”纳兰闻语一怔,耳听得脚步声响,抬眼便见门口现出五人身影,除了一个双辫儿少女匆匆奔到李逍遥身边之外,另外四人赫然便是邵飘萍、羽云、任书易,以及一个搀扶伤者的少年道人。
    纳兰眼光一凛,先听到邵飘萍缓声叹道:“唉,你这样的寻仇真是太过份了!”此人脾气温和,即便身遭架势堂所加折磨致失一臂,对纳兰春树仍无恶语相向,只是眼光含愤,透著鄙夷之情。
    李逍遥起见灵儿相搀,先是一怔,未暇责怪她不肯依言先离,眼见门口多了个背剑小道,难抑讶异:“这是谁?”
    “贫道重逢,”那小道见纳兰眼光投来,便即提掌微喏,不失礼数。说道:“敢问纳兰前辈何以伤我蜀山中人?”
    “重逢?”因见李逍遥满面困惑之色,灵儿在旁悄告:“刚才我在门口就是碰到他了,说是长眉真人门下。”
    李逍遥本欲说她几句,闻语顿跳:“长眉门下?辈份会不会高过我?”任书易告知:“没有那麽高,重逢师兄是再传弟子。重逢师兄,快去拜见咱们小师叔,他是庄师叔祖的嫡传……”
    那小道刚要过来,李逍遥抬手一摇,随即指向纳兰,说道:“先别来文的,因为有他──”纳兰春树冷然笑谓:“即使长眉老道在此,也拦不下我。”小道听罢眉只微蹙,面含微笑之色未变。任书易在旁不安地望著他,低声道:“重逢师兄,这趟出山,你那老毛病改了没有哇?可得改哦……”李逍遥见那小道神态腼腆,不由皱著脸问:“啥毛病哦他?”任书易看出没改,悲:“他从来不肯打架。”李逍遥一听,差点咬了舌头儿。
    南宫烈火哼道:“反派从来都是说话不算数!纳兰,这回倒要看你跳不跳得出这个俗套?”众人都望著纳兰春树,但见他提笔掠眸,扫过一张张脸,说道:“要想阻止我,看你们有没有本事赶在我把最後一个字写完之前,逃出墨宗祠。”南宫烈火一听便倒:“瞅这些反派!”降龙伏虎:“跟我俩比,你也算反角儿。呵呵……”
    李逍遥没工夫多话,料纳兰言毕必施更厉害的杀著,急蹦:“别扯了,大家快闪先,让我来盘著他……”灵儿无话,决意陪他一起。然而李逍遥蹦起之後,发现谁也没动。洪日庆扶墙稳躯,叹道:“袁八这一死,纳兰不给个交代,反正我是不走了。”何书生呕著血道:“但我……仍有……一节不解,纳兰为何要留下来陪大夥干耗?”纳兰见许多目光朝他望来,只是一哂:“了结这一切,我想走随时不难。”
    此语未毕,檐头残剩的一串风玲珑忽动,宛传不祥之音。纳兰春树举目凝眺,似有所察,又似困惑不解。祠外不时有荒草卷裹成团,燃於野火,随风呼簌掠眸。
    史翼九遭纳兰掷剑重创在先,本已渐渐陷入昏迷,那口气将泄未泄之际,突想:“卜兰妮或者范冰饼,还没搞定你俩当中某一个或俩……叫我怎麽咽下这口气嘛!”究竟不甘心,於是又张眼活转。
    纳兰望檐忽吟:“却是天凉好个秋!”李逍遥心道:“好个氽!”感到杀机在即,看史翼九未死,一时惊喜不胜,但没忘了萦萦於怀之事,忙叫史翼九掷越女剑给他救急。纳兰提笔写“肥”,此是“秋高马肥”最後一字。
    “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呕著黄胆汁,卯著劲叫:“老匹夫还不阻止他?”南宫烈火本要递掌出手,闻言却怒:“你骂谁?”伏虎:“没听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吗?这是抬著你呢……”南宫烈火方爽:“对,朝代有兴有废,谁都挡不住!你也该听说过什麽叫‘螳臂挡车’!”
    纳兰春树不禁笑谓:“在我的巨轴战车之前,当心碾碎了你们这些螳螂臂!”南宫烈火大怒推掌,呼呼发招,口里豪喝:“看我日炙烈掌……咦,‘火’哪去啦?都不炫了。”任他怎生卯劲儿,究因伤患缠身,真气难行,未能发成掌力,劈砰大响,与纳兰交掌於瞬。南宫烈火骨摧而踣,一只胳膊垂将下来。
    李逍遥生怕有失,忙扑上前,一只手拖老烈火急离纳兰掌覆之下,另一只手朝史翼九乱打索剑的手势,却忘了跟灵儿要木剑亦可使得。他心分多用,撩飞玄奇腿法耍得绚丽无方,手拽南宫烈火,竟犹有余力扰阻纳兰。老南宫性悍异常,虽伤重难起,仍一口口血痰怒喷,直教纳兰心生杀绝之机,横撩一掌,幻化无相。洪日庆看得真切,忙呼:“当心他又用‘小无相’……”
    老烈火教李逍遥:“刚才你爷爷虽然马失前蹄,不过我看出他每番出手或收招,手必攥回胸前那饰物,此是一可乘之隙,就看你快不快得过他,抢在他换招间隙……”毕竟是老江湖,眼光之毒远非初出茅庐的李逍遥可比。
    但他提醒未完,纳兰撩掌已到。出道以来,李逍遥从未尝遇这般幻化灭形、无迹可寻的掌功,比起宫九冰冥毒掌的炫丽奇豔,尤为可怕。南宫烈火呼:“不要等他出招,否则就完了!”他在李逍遥耳边大叫,直教脑炸。李逍遥既烦又慌:“嗨!搞不清楚状况只好闪先……”并没依南宫烈火之言硬搏,仗身法之速,拽他腾跃,与纳兰追袭的掌风比快。
    灵儿不意随心上人在此地迭见无数惨酷杀戮,只觉喘不过气来,倘非为了情郎强自支撑,几欲晕去。她正愣在一旁,眼见纳兰幻化无相之掌似已笼住李逍遥後心,灵儿心弦直绷欲断。李逍遥虽拖一叟,仍窜避飞快,究竟玄神身法平日没白淬练,此亦灵儿督促之功。此时他心分多用,连催史翼九投剑,嗖一声剑至,犹未接住,未料忙中出岔,肩挨纳兰掌风一带,身躯晃趋欲跌,越女剑堪堪投至,穿透手心。
    史翼九吐著血泡问:“接住了没?”李逍遥痛呼之声传来:“尻!你扔得还真准……插著我手了!”
    纳兰一只手挥笔无碍,另一只手撩掌摧至李逍遥背後,神虽从容,招数端的急狠难当。李逍遥顾此失彼,顿临生死关头,蓦然只见一剑飞点,宛然轻蜓掠波,纳兰的掌势浑似幻化无相,旁人越想觑破,越勘不破。哪知灵儿心念素来专凝一点,无意勘探别人有何玄机,只为她的心上人递出解危之招,毫不多思便使“剑二”,亦即圣灵剑法中最为空灵至玄的“无色无相”。
    一剑既出,众人眼中原本幻化无相的掌势与之相较,忽尔有形。
    “破你小无相!”随著洪日庆一声叱喝,李逍遥回眸掠见纳兰掌势刹然而挫,手心与灵儿趋身进击的木剑相抵。南宫烈火尻:“小丫头内力不及,只怕嫩胳膊不保啊!”
    果然灵儿之剑刺不透纳兰手掌。李逍遥看出紧急,撩南宫烈火於背後,腾出另一只手,忍痛拔出穿掌宝剑,抬起那只伤手於眼前一窥,透过创口朦胧血膜,依稀只见纳兰五指屈攥,掌握灵儿撤之未及的木剑,他另一只手掠笔飞毫,迎著空中半张飘笺急书“秋高马肥”最末一字。
    “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急得口喷血沫:“写字之时,他神注於笔端,瞬间专於一线,正是我先前发现的可乘之机……”此又是老江湖久积经验之见,个个眼光有如毒针专往隙漏里插,不管有没插准要害,对李逍遥当下而言都有如溺水逢蒿。他心念倏动:“一线?”未假多思,势急关头出剑唯凭天赋灵性。
    “剑一”纳兰眼帘之纸豁然而破,裂笺处斗现剑芒一豆,乍然恍若粒尘霎显,旋即隐然而似无尘无垢。先前灵儿剑走轻灵,“剑二”虽然破掌不得,却令李逍遥倏得启发。趋进一剑,如走之旁最要命那一点,顷间剑与笔触,交凝一线。纳兰所写“肥”字只剩一划,眼前狼毫迸散,笔管骤摧无存。
    虽然武功火候不及,比起内力之浑,李逍遥却谁也不惮。况他所持乃是古越名剑,昔范蠡遇竹林少女所遗,不论是否後世传说,此刃之锐,便纵不及湛卢那般古风蔚然,无疑也是後世罕见。再经李逍遥内力劲催,其势何等凛不可当!
    忽然之间,纳兰春树方觉眼前绝非螳螂之臂,而是一对旷古未有的雌雄剑璧。
    这一对少年男女双剑分进合击,宛然伴以满园风玲珑天籁之音,摧散一派干戈气象於血字将成未成间。纳兰竟似怔眸未觉,忽尔泪朦,恍见自己少时落难得蒙墨大师收留,随紫烟轩一群少年弟子、男童女伴放鸢於园。
    李逍遥与灵儿对视一眼,同时抬眸,只见纳兰所抬双手分绰剑梢,躯犹在此,但似神游物外。碎笺随风飘飞,如枫之舞、如蝶之韵。纳兰眼前似有炽光闪掠,霎间耀亮墨宗祠列代先贤牌位两旁古碑巨篆,他所立两碑之间,分别铭刻“兼爱”、“非攻”浑然巨字。此即墨子利天下、为天下先的精神所在,而不是自私自大、罔顾他人生死祸福。
    他仰天憬瞳,长啸声中,头顶积尘纷落,梁间旧匾所横“济世为怀”四个漆褪色黯的字跃然入眸,犹记此是昔年墨大先生手书。
    当下圣灵二剑集萃合一,既得灵儿从旁攘护,李逍遥心无所患,“剑一”既成,去势谁堪与抗?只消顺随剑意,非仅纳兰手掌不保,刹那间咽喉亦在剑芒所注之下。便在此时,只觉纳兰满瞳愧疚、隐痛之情,望著他有如重见已故之子,李逍遥怎知他生死一线间想起何人,本就不怀杀戮攻伐之心,眼见纳兰忽似错怪了儿子的父亲,背著人扪泪自忏。李逍遥心头一痛,不禁急荡身形,转剑撩柱,生生消去那一注势如破竹的剑意。
    或只因为一时大意,纳兰春树空负一身上乘武功,霎那间几乎连命也送在两个莫名其妙跑出来混江湖的少年过客剑下,毋论旁边几个老前辈怎样惊诧忘言,他自己亦难相信。
    “棋错一著,便是这般!”南宫烈火瞠然俄顷才想到该唾,瞪著纳兰却呸李逍遥一嘴,骂:“老子指点你怎麽不听,却听何书生这小朋友的?戳他笔有何用,那小玩偶挂在胸前,一剑足以穿他心!”何书生:“听谁的都无妨,赢球就行。”南宫烈火虽唾他满脸:“你懂屁球?”但觑纳兰顷间犹如斗败公鸡,究竟心头快活,不禁揪起何书生翩转而舞,头扭於後,合手杵将向前,步法踢哒有声,乐:“你有干戈我有探戈。”何度政勉力相随,几番欲跌,奄然道:“老烈火,到这地步你还是交代了罢──到底把吾妻胜男拐於何窑?”老烈火怒唾:“蒋介……啊不,蒋胜男是我徒弟,我爱把她藏在哪里就藏到哪里,你管得著吗你?”何度政在他怀里悲鸣:“可她是我娘子……”老烈火又唾:“娘你屁!瞅你现下还不是乖乖瘫在我怀里伊伊啊啊?”何度政挣扎,不意两嘴呶在一起,都愣。
    李逍遥捧腹正感好笑,忽觉芒刺附脊之感愈锐。未及回望身後,陡感剑震脱手,与灵儿齐跌在地。洪日庆刚叫一声:“当心他‘夺气’之术!”纳兰春树双膀微振,目中煞芒又返,威然扫目,说道:“我言出必践,给你们一个不落俗套又何妨?”因见人人瞠然不解,纳兰眼望风玲珑摇磕之影,隐感夜幕中森森杀机愈迫,他眉关锁紧,眼觑李逍遥和灵儿两张满是稚气纯真之脸,心头又痛:“宽儿若活到此时,也该似他这般会找女娃子了。”
    李逍遥看不出纳兰心念是好是歹,兀自惕然而护灵儿,只见纳兰缓缓伸手,眼光含泪滢然,仿佛面前非乃曾经殊死一搏的顽敌,而是他久逝的爱子。口中喃喃道:“起来罢,孩子!让爹扶你……”李逍遥不觉握住他伸来的手,心亦怆然:“可我没有爹。”
    “师父!”後堂忽传一声促呼,跌进一个满身泥污的少年,仆地抬头,见状便即恨眸以瞪:“师父,他……”李逍遥转面见是新关,心头不由打个突。纳兰春树侧目讶问:“新关,怎麽你又回来了?”那少年爬地悲嚎:“撞……撞上了一群黑衣人,杀了江珀师弟,把小姐劫走了!”
    纳兰变色道:“怎会……”声犹未落,又见数人抬一锈箱匆匆而入,为首一苍白脸的少年趋禀:“师父,劳你久等了。在殷紫衣旧时闺房里找到这个,想是宝物……”纳兰抬手止言,待那白脸少年闭嘴,他转面扫视李逍遥等,又闭眼聆听风声片刻,说道:“你们趁早走罢,今儿我不留各位。倘在林家堡相见,大家仍是你死我活。”
    李逍遥闻言方愣,耳听得纳兰身後闷轰数下,那口锈箱忽闪数管火铳齐轰之芒。他乍以为纳兰手下人不肯放过,终施杀著,怎暇多想,忙拽灵儿到身後,就算急避未及,有他身子相护,谅也能保她无碍。正慌乱之间,忽见那白脸少年扬手急甩一团异雾,呼簌拂向纳兰脸上。
    李逍遥惊呼:“小心!”纳兰春树究有不世出的武学造诣,虽说猝出不意,怎容偷袭得逞?但见他抓起袍裾朝面前急挥数下,拂还异粉於那几个抬箱少年脸上,乍沾立倒,瞬即形容枯萎,足见毒性之骇!
    变生倏然,未待李逍遥和灵儿明白过来,纳兰扬起之裾倏穿六道弹焰之洞,血溅如飞红一练。左腿挂彩屈跪於地,腰仍笔直如擎岳之戟。那白脸少年本是纳兰门下低辈弟子,此时突然显出高明之极的身法,纳兰回拂之毒竟被他窜身巧避而开,但既漏馅,怎能逃过纳兰飞扼之手,揪按於地,怒问:“金小康,你……”声未尽落,锈箱突然自启,蹦出一个身绑六管火器的侏儒,腾空尖哮如魅,桀桀叫道:“纳兰,看我霹雳六连环!”纳兰头未及转,六管火器齐喷锐芒,说时迟那时快,有人忽扑在前,挺身遮挡六道恶焰所向。
    “霹雳堂的雷小儒!”纳兰仅只微哂,信手一掌,那侏儒凌空之躯骤摔,坠於李逍遥身畔之时,已是血肉模糊。这般虚空碎躯的掌力,又教南宫烈火等人咋舌不已。纳兰不看半眼,只是含痛低眸,臂承新关挨铳瘫倒之躯,自晓刚才若非此徒舍死相护,他已倒毙於雷家火连环陡袭之下。
    纳兰春树语哽於喉:“新关……”那少年弟子抽搐呕血,手揪恩师衣袖,依依紧攥不舍,眼含深疚之情,嘶声道:“师父,怪……怪弟子无用,没……没能护住小姐!”纳兰便纵心如铁石,此刻亦不免动容:“不怪你!是为师没能好好教你更……更多绝艺。”新关哽呕鲜血,转眼却瞪李逍遥,颤手指他,嘶声道:“师父,他……”这句话他憋了多时早想对师父说,先前碍於紫氅少女所阻,难免郁郁萦怀,此时亦然没法说完。纳兰低目凝注,这名弟子面朝李逍遥,语声寂消,揪袖的那只染血之手徐徐垂下。
    李逍遥头一次看到一个英雄落泪,宛似受伤的野兽。纳兰仰面恸然,恍见昔在祁连山,茫茫原野中有童子牧羊,他抱著羊羔走过来,口中悠悠哼唱:“祁连山,草连天,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记得他问:“叫什麽名字?”牧羊儿好奇地望著这个长发披垂的外乡人:“我没有名字。”他身穿土旧汉袍,回乡反似外乡人,闻言而笑:“爹娘没给你起名字麽?”牧羊儿:“我是孤儿,那年打仗到村里,爹娘他们全都……”
    “莫哭,”纳兰蹲身给牧羊儿拭泪,凝目注视他,说道:“男儿须坚强。”牧羊儿从此跟随他身後,抱著小羊,怎麽赶也赶不走。纳兰心生怜惜,终是转身走回:“我给你个名字。从此你叫新关。”俯身抱起那牧羊童,同眺雄关横断天崭,穷绝回头之路……
    从紫烟轩那双戚然泪眼里,看不到某些人在大都侯门深处端著玉杯窃笑私语:“狗屁,这些什麽草莽英雄!一堆草民,谅他们捣鼓不出什麽名堂,只须与鹰轮番邦化战修和,咱们位子还不是坐得稳稳当当的?”左轻侯本忧金帐汗国反元的战火渐燃渐近,待听古公公这席话,亦感没来由地轻松几分,置杯颔首:“对,现下诸番邦无不畏怕咱们手握终极武力,那就更无忧了。”说完又塞一包金念珠给那公公,供其回第赏玩。
    古金寿眼觑左右并无外人,没忘小声叮嘱:“甭让皇上知晓这些,他不喜这般……”左轻侯会意点头,那姓锺的心腹官儿从旁察言观色,笑慰:“他哪有工夫过问那些小杂碎死活?公公尽管放心,属下们嘴可严著呢,这麽一捂一盖,上上下下全蒙著。”公公欢喜一阵,隐忧一回,白眉忽颤,目透不安之虑:“虽是。然而年初我见雪郡主一回,嘿……她这一代倒是越发长成了,猛一瞅身材高过我……呵呵,这妮子!”左轻侯不明其意,陪著笑了笑,但见古公公眼光收缩,如遭针刺,语声陡尖:“她的眼神越似看得穿咱心里想什麽,我这心就越碜得慌!”垂泪一回,忽叹:“唉,怕是好日子不长喽!”
    洪日庆、南宫烈火、何度政、降龙伏虎一干人多日伤乏困顿,未及歇养,连番恶斗之下难免伤上添伤,更加萎靡。除老烈火嘴上仍然活跃,其他几个都已不行。李逍遥和灵儿见状担心,忙挨过来验伤施治。蜀山弟子重逢带有上佳伤药,当下取用无话。他们聚作一处,眼光却望向纳兰春树,均是好生纳闷:“架势堂不是铁板一块麽?他的门下怎敢忤逆作乱?”
    在灵儿眼里,她只觉纳兰可怜。他炽於仇,伤於恨,冥冥中命运仿佛早就注定。
    史翼九舍命至此,本是誓要阻止纳兰兵发苏州,此时突然困惑:“杀了他,真的可以结束一切浩劫吗?”脑子里乍一恍惚,宛似掠现田英寿精悍逼人的目光。
    金小康挣扎欲溜,不意史翼九、羽云双双挡住去路。此时夜色越发阴晦莫测,似酝不祥之变。纳兰春树徐徐放下新关的尸体,背对金小康颤抖之躯,问道:“我与你父金喜恶交好多年,你的作为该不是令尊的授意罢?”金小康不由脚步倒退,兢然道:“你别过来,我……我可警告你……”
    纳兰起身微拂袍裾,几孔破洞中隐然有乌胄护甲玄光掠目。他转视空箱,语声愈寒:“原来毒霸金三爷也觊觎墨家宝物来著!”金小康口结难言,不停拿眼悄觑出路。纳兰春树虽仍立於原处,那道煞然之影斜注於地,渐伸渐长,迫至金小康身旁,李逍遥见状暗骇:“这是什麽武功,怎麽他的影子可以变长的?”
    虽然先前他与灵儿双剑联袂,齐倾圣灵剑法行险得侥,但想那不过是纳兰一时托大,当真与之放对,莫说双剑联手,就算此刻祠内所有同伴一起围攻,谅也不能奈何纳兰春树。若依南宫烈火的指点,或可有一丝希望乘虚而入、毙敌於瞬息之间,然而李逍遥志不在杀、灵儿亦心地仁善,都不愿取此狠著。暗料若再生变,纳兰既已吃过一亏,他俩故技重施断无再次得逞的可能。
    一虑系此,李逍遥不禁皮紧,心生惮意:“怎生是好?”趁此间隙,灵儿帮他包扎那只伤手,任书易忙递药说:“师叔试试这个。重逢师兄从山上带来的玄蓉仙露,使伤愈口可灵验噢!”李逍遥此时仍未暇细瞧那小道重逢的面容形貌,本待先谢一声,只听洪日庆叹道:“不想纳兰这等样豪杰人物,竟也为了别人的宝物留耽此地,走了一步臭棋!”纳兰闻言不语,洪日庆方在摇头,何度政奄然道:“不,我想他真正的用意是……是为寻找墨家的‘非攻十二策’攻防秘籍!”
    众人闻言皆诧,都没听说世上有此样兵书。“此籍非仅兵书,”何度政摇头徐喟,“其中另有名堂……”虽未多说得几句,却已触及纳兰心弦敏感处,他峻眉一蹙,哼道:“有活路你们不走,却是要留这儿寻死来著!”李逍遥听出语气不善,暗自戒备,情势之迫,本已教他与灵儿喘息难畅,唯盼不再生变,恁料南宫烈火天生性硬,偏是不理己方颓困,咧著嘴骂:“洪安庆你这个孬种!你没胆为袁老八报仇,我老烈火可奈不住隔夜恨!”说完颤身爬起,转来转去寻著纳兰身影所在,冲他怒喷血沫:“袁老八是为我而死,洪什麽庆孬我可不似他!狗养的纳兰臭树,你就算是真的大树一棵,今儿老烈火也要拔你,一把火将你烧得净光……我噗喂!”
    纳兰避过浓痰飞唾,却被老南宫骂得心头火起,探手揪起衫襟,沈脸道:“倒要看谁拔谁?”老南宫虽给拽得站立不稳,手亦揪扯纳兰衣襟,死死不放,迎脸怒呸不绝,大骂:“狗娘养的!狗娘孙子……”何度政生怕有失,也爬过去咬纳兰的腿,降龙伏虎左右齐扑,势成拼命之局。
    李逍遥看得心跳如狂,只惊:“哇尻……”情知纳兰轻易便能结果这几人,不等灵儿帮他裹毕伤手,连忙绰剑而起,只见南宫烈火不顾裤掉,死拽纳兰不舍,嘴朝纳兰鼻上呸沫,怒骂:“今儿可不是老子们招你惹你,是你们这干龟孙子没来由地跑来杀老子们,连袁老八也被你们害死了……我噗喂你妈!”纳兰春树本来扬掌欲落,李逍遥自忖抢救不及,急喝:“住手!”纳兰斗闻此声,抬目恍见一双不羁之眼怒视而来,一怔竟尔迟疑,迎面吃唾连连,只一皱眉,双臂陡振,几个老叟顿时如遭雷电荡击,全跌了开去,何度政捂嘴叫苦:“他妈的震掉牙了……”南宫烈火跌於其畔,一口痰先喷何书生脸上,骂:“要不是你上次砍我一只手,老子这会儿不就可以一手揪他衣衫、用另一只手掴死他?”何书生还之以唾:“你说得轻易!”
    李逍遥不知纳兰心神变化,担心伤害数叟,硬著头皮横剑跃於纳兰面前,凝定“剑一”之势。纳兰浑似未觉身笼何等强大的雄奇剑势之下,只是垂首怔立不动,但见他肩影微微地耸动,两手垂於身畔亦握拳而颤。灵儿暗觉不好,生恐李逍遥有失,提剑上前与他并立相守。
    纳兰并未抬眸,只瞪於地,眼帘里双影璧联,知是那剑术精奇的小姑娘又来维护情郎。他心头忽有一股温馨之感掠然浮过,旋即锁眉愈见煞气,说道:“宽儿,你总是跟爹作对!”李逍遥闻言一怔:“什麽?”不觉觑向灵儿,她自感单凭两招圣灵剑法决难克此强敌,低声对他提醒一句:“哥哥,勿忘咱们还有痴心情长剑。”
    南宫烈火恨声道:“不要再跟这种人讲仁慈,他连亲儿子都杀……”朝李逍遥挤眉搭眼,催以暗示。李逍遥见这叟眼瞥纳兰春树胸前所挂小木偶,自晓其意,但忖:“难道要救大家,只有用杀的?”心下兀自苦苦挣扎难决,只见纳兰春树双目蓦抬,似受老南宫之言所伤,忽尔有泪,迎著李逍遥投来的目光,心头恸然:“我没有亲手杀宽儿!”一闭上眼,又置於昔日烽火北疆,宽儿在他面前反刃自戮,死於他怀里,犹睁那双不羁之眼。
    李逍遥凝守剑式与灵儿相护之时,後背如锥似透的寒飒之感又侵,不由得心头发紧,想起那个柱剑悄坐之人。不知不觉,墨宗祠又陷一触即发之局,人人吃紧,都未察悉夜幕下幢幢影壅,四下里一片森然,许多乌衣儒无声无息地围至墙外,垂手寂候不语。空中流荧闪过,依稀霎显祠外一张张罩著白纸面具的脸,各皆眼神空漠,非似活人。
    金小康逮著隙儿欲跑,恁料纳兰春树眼不须望,随捺一掌,往背心按个正著。先前他留在“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身上的掌印甚淡,几难觑清即消去无痕,概因落掌留情,所伤似无大碍。李逍遥想起适才所见纳兰身影有异,留心低觑,未暇瞧清便听啪一声响,金小康撞上墙头又弹坠於地。
    纳兰横臂凝掌於侧,眼光含痛,只视地面。李逍遥生怕他突然发难,来不及护住灵儿,悄步踏前,以身掩挡。见纳兰春树又施杀手,李逍遥不禁心头揪紧,说道:“纳兰前辈,杀人的算得什麽英雄?”当纳兰目光投来,他回以不羁之眼,把话说完:“救人的才是!”数叟听语皆默,恍然又见老丐袁和平横尸阶下,至死犹凝那招“见龙在田”,只为护住他生前的吵嘴冤家老夥伴不受侵害。
    自从寒山寺初见袁八爷黑著脸出现,李逍遥印象中这老丐非但毫不起眼,话亦不多。便是这样一个人,没有多少豪言壮语,生死关头比谁都扛得住。李逍遥心头一酸:“八爷,逍遥儿连好好陪你喝口茶的机会都没有!”面对纳兰春树这等样可怕的敌人,李逍遥毕竟初出茅庐,不知多少次暗萌退缩之念,自忖不是神明仁圣,岂有不惧之理?可他每回乍动此般畏念,便觉袁和平站在背後,又似往昔在寒山寺一般,绷著脸盯著自己。
    李逍遥一定神之下,畏敌之念即消,凝剑不退,只盼纳兰知难而罢。眼见纳兰望著檐外阴沈夜帷,不知是否在回味他所说的话语,李逍遥兀自戒意不减,耳听得墙脚边有声嘶然:“纳兰,这回看你还不死?”李逍遥转觑金小康,看出他吃了纳兰一掌,浑身骨头似碎散殆尽,口里咯血不绝,一双怨毒的眼光却瞪著纳兰,面上浮出得意的狞笑之色。
    纳兰忽觉手心异痒,抬觑始见掌肤褐斑点点,密延至腕。不由得一怔,心感骇异:“此是何毒?”未觉他半边面颊也渐布褐斑,每粒皆陷若孔。此状之罕,连赵李二人瞥见亦是憟然。未等李逍遥帮纳兰索取解药,金小康垂死嘶笑:“毒霸门下,死也蛰你一口!”眼珠一翻,就此气绝。
    李逍遥心感恻然,但不忍见纳兰春树这样的人物死於恶毒激蚀,收了剑式,伸手欲往死尸身上找解药,灵儿看出有异,忙按他手,颦眉道:“哥哥别碰,他身上都是毒!”李逍遥方自将信将疑,只见金小康翻白的眼珠忽溶,化汁滚淌。继而全身“丝丝”有声,冒出恶臭之烟,整个儿烂失人形,瘫做一堆,乍看这堆烂肉宛如金元宝状。
    李逍遥骇然不已:“哇……氽!”犹感不解,只听洪老丐叹:“素闻毒门有一剧恶秘术,名叫‘拜金煮蚁’,死亦遗毒流祸,必殃旁人。想是这般了!”李逍遥听得皱脸不已,拉著灵儿後避,免遭流毒所染。听那老丐之言仍然困惑难明,乃问:“怎麽他涂了满身毒,自己还能活了那许久?”纳兰:“他必有秘法在垂死之时激活剧毒,使沾者同葬。”说完叹了一口气,闭目摇头,似仍不明金三爷的後人何以对他来这一手,然而答案已在那堆肉骸之形。
    李逍遥望尸啧啧,忽听南宫烈火冷哼道:“蠢小子,还不趁机结果了纳兰这贼?别让他得隙逼除毒性,反倒来杀咱……”究於刀丛纵横多年,纳兰春树心念转得比李逍遥快,闻声心头登时一凛:“俩个娃儿不知从何处学来的玄奇剑术,虽然双璧联珠仍非我对手,可若稍有失疏,不免又遭所乘。”以他的武学造诣,一旦惕起於心,岂容半点余地可乘?
    总算李逍遥平日虽浑浑噩噩,临敌并不糊涂,眼光低觑纳兰裾下,陡见那袭投地躯影悄无声息侵凌而来。纳兰身形未动,躯影斗长,似此侵扩之法,李逍遥纵有发觉,一时怎知如何应对,兀慌手脚,耳听得洪日庆、老南宫齐叫:“提防纳兰‘夺气’……”李逍遥尚没听清,那影骤幻如剑形,侵戮无声。
    他一惊之下,忖无可抗,提掌急推灵儿肩头,将她送离险境,自仗步法巧捷,腾身倒跃飞避其侵。心头骇异之余,忽惋:“此非寻常手段,除小仙剑之外,必御不得。可惜我的匣中小剑失都失却了……”他哪里想到,就算匣中剑未失,当下他若唤咒从乾坤袋取以御敌,瞬间的失望只会更大。
    李逍遥倒跃虽疾,纳兰剑影更速,眼看追及,但听藤箱开启之声忽啷而过,纳兰春树脑後刀光飞烁,正是史翼九憋到此时忍不住出手猝乘。李逍遥见过数番他的驭刀术,晓得厉害,心料纳兰专神驱迫瞬息夺气之剑对付自己,必难防范刀锋飞袭於畔。哪知史翼九乱刀荡落,只劈於地板之上。众人愕望,纳兰不知如何竟移一旁,身上毫发无损。
    李逍遥跃落门边,抬眼觑见纳兰春树虽不望向史翼九,裾下剑影却转去向,蓦然悄侵。当下史翼九伤重难以移身,如何避得?李逍遥一见便感心沈到底,欲待出声提醒未及,唯有硬著头皮再返险地,递出一招“追悔莫及”,自忖此招剑法有去无还,最是杀性凌厉,竭力後扯剑势,欲留纳兰一命。
    诚如昔日小桃所言,临敌之际他未免想得太多。待纳兰春树迎剑抬掌,双手虚合,李逍遥耳边一阵嗡然激震,急刺之剑中途刹停於顷,虎口顿失知觉,始知即使他把力道推足,亦穿不透纳兰所蓄“小无相”神功无形扼箍之势。
    岂由李逍遥转念,铮然一响,宝剑震脱手握,那只绰剑之掌兀自剧震难止,欲待再攫剑柄,却不听使唤。纳兰绰剑於手,虚挥一下,李逍遥咽喉倏寒,唯有骇然急退,仗玄衣秘步之诡,险中得脱。灵儿从旁欲援不及,只听李逍遥叫:“别管我这头,且帮小史防范那见鬼的剑影!”殊不知他这一碍,纳兰裾下剑影暂刹未往,史翼九堪堪保住一条命,被那从不打架的蜀山小道拽扯开去。
    李逍遥落步未定,眼见纳兰裾下剑影又长,仍欲侵袭史翼九、灵儿和那重逢道人。他已失却兵刃,徒然心焦无法解危,无意见得自己手中多了一物,正是攫自纳兰胸前的系偶链子,却逃不过李逍遥那双连自己也揣摩不透的快手。想起纳兰一直似甚珍爱此物,李逍遥怎暇多误时候,拎起便喝:“纳兰,看这边看这边……我扔了它!”
    纳兰春树即便身中剧毒之时,神色仍然宁定无变,但他欲握链端小偶儿,攥手空空,忽尔变色,闻声投目急觑李逍遥摇晃之手,看清那链子果然易主,霎时惊怒交涌,喝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李逍遥为引纳兰无暇伤害别人,作势便要扔链,口中说道:“想活我就不玩这游戏了。”
    不出所料,纳兰变色来攫,势若狂魈一般。李逍遥晃著链子忙退,当下情势之恶,直教洪日庆、老南宫一干人看得心惊皮跳,瞠然忘语。灵儿提剑抢上前去,欲迫纳兰无法追及李逍遥身前,恁料纳兰狂怒之下一反先前之不温不火,她刚抢近,纳兰撩手即揪住头发,呼的一声将灵儿甩翻於地,抬脚踩落。
    李逍遥听到灵儿吃疼而呼,顿时不再後退,心头直有火窜:“我看纳兰真是不想活了……”纳兰春树不愿跟李逍遥枉然周旋相逐,脚踩灵儿头颈,伸手朝他招了招,说道:“拿来。”
    李逍遥看出此人目蕴杀机,灵儿无疑命垂於顷,他唯叹一声:“算你狠,我输了。”拿链方要上前,觑见灵儿忍痛朝他投眸示勿,他一怔忽省:“我这样上去是多搭一条命。”眼光急扫旁边,定觑那口青铜长剑。说来甚奇,祠中恶斗连场,人人心悬气促,唯此人竟似浑无察觉,仍是埋头臂弯、状若熟睡方酣。
    李逍遥夺剑之念又动:“看你睡得跟鹌鹑似的,不抢是对不起你!”步法悄换,手影夭矫飞探,急攫其剑。众人见他眼望纳兰,只道爱侣受制,势已心无旁鹜。哪料此儿天生恁般惫懒,越到险时越玩得精彩,一只手作势要扔那根链子,引纳兰目光急移;另一只手出其不意攫向一旁,声东击西,实乃夺剑。
    只道得计,孰料手乍伸半途,青铜长剑已不在那人身畔。李逍遥两眼不由睁大,但感背後芒刺之炙愈寒。他心头顿时怦怦跳起:“尻!忘了後边还有一口剑在等著剁我……”脑帘里霎然闪过一道柱剑寂坐的影子,面前破笠陡抬,那汉子双手分握青铜剑两头,霍然趋身发刃。
    李逍遥应念未及,眼见壁上映出背後那人挺剑急刺之影,端的有如迅雷惊电一般。即使昔曾在“侠客山庄”陷身於修、楚两大剑客对峙的青锋之间,那般感触竟亦不如当下来得惊心动魄。祠内原本仍剩数根火把犹燃未灭,斗地里剑风激荡,李逍遥眼前一暗,火光乍然大烁便即尽熄於瞬,墨宗祠顷时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剑气纵横,寒芒穿梭,发自他身前背後。
    究出不意,倏地身陷激刃穿烁的垓心,李逍遥一时不免手足无措,思及险绝之处,如遭冷水当头浇落,全身顷即汗透,未觉呆若木鸡。他并非怕死,震愕只因灯火乍熄的一霎间,墙壁映影却是那柱剑寂坐的人突然挺剑急刺纳兰春树!
    然而剑光乍到纳兰胸前即告刹止,李逍遥念犹未转,便感腰侧衫透刃寒,无须低视即知古铜剑擦他腰眼透衫掠过,从旁横狙,瞬间结束那柱剑青年的一击之势。
    此般情势无疑是李逍遥平生所遇之奇。待眼前渐渐适应黑暗,身前背後两个人影已踣。此刻李逍遥仍感云中雾里,只是摸不著头,眼光侧觑,方见纳兰春树手中越女剑梢殷淌。拔出之时,那个使铜剑的汉子颈侧血如泉涌。
    荒祠上空雷电阵阵激闪,耀出纳兰春树目光斗然激荡欲泪。他浑忘一切,趋至那个使铜剑的汉子身旁,不觉蹲下身去,握住其手。李逍遥趁机拉起灵儿,退开数尺,转头回望,满心困惑不解:“怎麽回事?”
    “纳兰,我是来杀你的,”那汉子手抚颈侧创口,看了看掌间血迹,萎坐墙边苦笑。“你这一剑可要了我鲁锦的命!”
    纳兰目里伤痛反较那垂死之人为甚。“先前我虽有疑意,但仍不明……”
    “朝廷是……阴险的,”那汉子咳血一阵,手指倒毙於地的新尸,说道:“你这个徒弟已被收买,他明里防我,其实是在蓄势向你发难……咳咳,我杀了他。”李逍遥瞪著那柱剑寂坐之人僵挺挺卧地的尸体,想起那一剑发难的声势,犹感惊憟不已,暗忖换成自己必阻他不下。
    “我知,”纳兰春树对此反不奇怪,只望定鲁锦痛搐的脸孔,说道:“老七柳延东见师门有难,仍无动於衷。我亦起疑,但你……”鲁锦双目犹睁,气息渐竭。只觉时光瞬间倒流,思绪重返河西沙场。他随察罕军劲旅冲锋陷阵之时,坐骑中炮堕河,那时他伤重奄奄伏於河畔,创口溃烂痛不堪受,孰料一个素昧平生的敌营中人路过之时施药救了他的命……纳兰虽然不记得了,当年的获救小卒鲁锦却念念不忘。
    他头歪一旁,破笠掉地,秃脑瓜上数星香疤印然。内心挣扎斗争至此,终於得脱。
    虽有外人在旁,李逍遥此时浑忘拿模扮样,揪灵儿察看她脖颈有无伤碍。小姑娘自有异赋,并未伤著,见情郎如此,反倒忸怩,脸蛋先晕半颊。瞥眼瞟他,看出此儿神情吃紧,她心下暗甜,只垂首不语。
    李逍遥脑後突然悄临一影,煞气凛凛侵然。他犹未觉察,洪日庆提醒不及,不顾有伤,急忙抢上,发掌拦阻。待听交掌之声啪然,李逍遥才知有险,回眸掠见洪日庆跌步踉跄,背撞龛笼,香烛祭品摔了一地。纳兰面孔微转,低哂道:“洪老丐,当下你功力不剩几成,何苦献丑?”
    洪日庆闷哼一声,强凝步桩,含掌欲待再蓄真气,脸色却更憋然,脚下倏滑,一交坐地,再起不得。众人见他神情大变,都吃一惊。老南宫更忖:“当下我辈众人之中,恐怕功力火候最深者,除我便数老化子。他打不胜还罢,却怎地连站也站不稳?”任书易、重逢连忙上前搀那老丐,重逢一探脉间,眼光登变。
    纳兰春树仰面冷哼:“你们来帮林天南,与我对抗真是不自量力!姑念洪长老德高望重、为人心口如一,不想你来日在林家堡陪葬,我废了你的武功,帮你把老命保住,好生养老去罢!”众人闻言一怔,齐望重逢小道,只见他收回探脉之手,蹙眉道:“好厉害的夺气功夫!乍交一掌,竟散了洪前辈身上内力……”
    李逍遥闻言才知果真,不由得又惊又怒,痛惋因己之故,居然害得洪日庆功力皆失。纳兰春树语毕转面,趁众叟均受震慑,谅一时无人胆敢再撄其锋,手伸李逍遥面前,沈声道:“拿来!”见此人功力可畏至斯,李逍遥心头也慑,不由自己地想把手中链坠抛还,但又踌躇,怎知纳兰取回此链,会不会仍欲为难众人?他究是年少识浅,只道有链在手,便可乘机要挟,後退一步,迎著纳兰凛凛威煞的目光,说道:“只要你答应不留难此间众人,不去祸害苏州百姓,我就把链坠还你。”
    此话甫刚出口,连自己都觉幼稚。果然纳兰一听便即冷笑:“凭什麽跟我叫价?”语未毕,裾下剑影斗长。李逍遥回回看见都骇,当下亦无例外,慌忙把灵儿推向一干同伴那边,急叫:“让我多缠他一会儿,你们先走!”嘴上忙碌,脚下步法毫不含糊,仗玄衣秘步之诡,连避纳兰春树剑影所侵。
    眼见纳兰如此之强,任书易早骇,在旁只是悲:“走?怎麽走得掉嘛!”那重逢小道从来怯战,一听忙道:“不打了是吧?不打就找我,路子我有……”任书易只是将信将疑地望著他,但见那小道双袖微扬,地上多一纸鹤,不过眨眼工夫,其大逾丈许,足以乘得多人。任书易低头一瞅,又悲:“纸的!”羽云勉力提手掴其腮,冷哼:“闭嘴。”待任书易含悲闭嘴,羽云伸脚踢了踢纸鹤,恼道:“纸扎的怎麽坐人嘛?”
    重逢手挽邵飘萍先搭将上去,转头催道:“快坐上来,全都闭眼,随我诚心齐念‘黄鹤一去不复返’……”任书易将信将疑地骑到重逢背後,手没忘了扯灵儿袖角,扁著嘴曰:“是‘黄鹤楼记’哎,这篇我背过……师婶你快坐上来。”灵儿只顾回望李逍遥,说什麽也不肯撇下他在此独与强敌周旋。任书易扶洪日庆等数叟全挤到纸鹤上,降龙伏虎分蹲两翼。老南宫死活不肯上,羽云欲来拉扯,反挨此叟唾了满脸,老南宫骂:“甭理我,我要跟纳兰拼命……”不意重逢随手一指,点他腰後若干穴,没法动了。羽云趁机还唾一嘴,抱将上鹤,何度政在後边催:“放他坐到我这边来,好让我一路吐他个够……呵呵,这回看你老南宫怎麽还口?”南宫烈火气得仰天乱唾,如下雨一般,人鹤皆湿。
    李逍遥尽展步法与纳兰兜圈儿,瞥见那堆人全挤纸鹤上催声不迭,他忙叫道:“灵儿你快跟他们走,到後山等我……要不,大夥儿且到船上,过会儿我赶去那边会合也成。”灵儿只是不肯,众人催得急了,齐点她穴,从後边拽将上去。任书易指南宫烈火身旁空位,唤道:“师叔你快坐上来,这还有位子。”
    李逍遥在纳兰剑气侵凌下兜了几回鬼门关,究竟心怯,著地一滚,抄起先前纳兰置於鲁锦尸旁的越女剑,一个箭步冲到纸鹤栖处,抬脚欲登之时,口里没忘问道:“挤这麽多人会不会超载呀?”何书生依偎著史翼九,苦笑:“似此纸鸟儿,单坐一人我看都超重了。唉……”李逍遥告慰:“没事儿,这定然是‘公仔书’有提的控鹤仙术,整支军队坐上去都跑得动。”
    灵儿见他跑来同搭纸鹤,方缓下心弦,恁料李逍遥一只脚还没落稳,脑後倏现纳兰侵然之影。众皆惊呼:“好快!”李逍遥不必回头便感杀机迫脊,心蹦至嗓儿眼,知不可待,反撩一招“无力回天”,剑掠背後,口中急喝:“你们先走!”恃有越女剑之锐,此招究是凌不可当,非仅纳兰不得不旁掠丈外,剑风荡及,鹤翼亦裂一缝,降龙叫苦:“尻,我这边翅膀蹲著玄乎了!”忙拽老南宫衫裾,靠众手齐扯僧袈,堪堪爬稳。豁一声响,纳兰击掌震垣,碎砖满祠激射。
    李逍遥一咬牙,索性把链坠戴於胸前,乱挥数剑,引纳兰无暇招呼众人,展动风魔身法,且退且叫:“纳兰,这边这边这边……”纳兰春树本要一掌震碎那纸鹤,寻声便即转觑,眼见亡儿昔时玩偶挂在那少年襟前,顿时心为之迸,红了眼道:“小贼,你是找死!”语声未毕,脸色忽转惊愕,从墙影但见纸鹤竟然果真腾空而起,直逸夜穹,此景之奇,端未尝见。
    李逍遥亦仰头撮唇而呼:“哇啊……真的行哦!重逢师侄,回头须把这招教给你师叔我,不然……”啪一声,却是纸鹤飞得急了,翼撞垣顶残梁,伏虎摔将下来。李逍遥忙抢在纳兰挥掌之前,一个倒挂金钩,发足飞踹伏虎屁股,内劲斗送,将他又蹬回鹤身。伏虎在夜霾缈处拍胸呼惊:“汗!好险……”声犹萦耳,影踪已杳。
    虽是纸鹤,一飞冲天之时,撞及残梁败柱,竟尔震壁如摧。足见那小道重逢控鹤之功委实非弱。李逍遥看得玄乎,不免为鹤背上诸人徒捏一把汗。纳兰春树突然探手飞攫而至,便趁他不备。李逍遥脚踏“坤为地”,斗转“地雷复”,溜溜转了个坤宫八卦,仗身法之奇,避了开去。瞥见纳兰裾下剑影又长,兀自吃惊,恁想身边砸落数块崩石,阻乱他脚下转寰余地。
    李逍遥看逃不脱,刚叫声苦,纳兰脚扫乱石,劈砰踢飞,无物可挡他道,直逼而来,眼光如欲活撕了李逍遥。顿教他愈慌,不由地乱撩数剑,盼迫纳兰退却,两人功力相比究是悬殊太甚,纳兰赤手入刃,按他臂肘,李逍遥剑势立挫,筋为之僵,险些连剑也握不住。他慌将起来,想起乾坤袋中或有扰敌之物,急欲取而掷之,待得落手摸了个空,才吓一跳:“尻呜……”
    他怎知腰间百宝囊何时丢失,一时心凉到踵,无暇多想,尚幸脚尖勾著地上青铜剑,平日练就一副灵活身手,纵无大成,危急关头毕竟不甘束手待毙,趁纳兰伸手摘他胸前所挂链坠小偶,李逍遥抬足撩起青铜剑,纳兰眼前登时寒芒侵烁,乍见地下有锋撩将上来,下意识地移步旁避。
    “原知怎样都伤你不得唬你不住,”李逍遥哈哈一笑,挣手得脱,绰定双剑,上身微伏,分臂一剑高撩,一剑低斫,足跟溜溜急转,旋如风陀螺般,临险创生半招现时仍莫明所以的乱剑著数,趁纳兰凝目而观、未暇侵逼,李逍遥乱舞双剑倒退丈许,仍是上身微伏,蓄剑埋势,以防强敌突击。
    其实他双手握剑艰难,徒摆虚式而已,心下早已慌煞,眼见纳兰负手凛立於垣石纷坠之间,端的气定如岳。李逍遥猛然似有苦水欲呛将出喉,暗惮:“我日……这家夥怎麽这等‘弓虽’法?同属‘天下第六’的林天南我是没见过,不晓得该有多厉害,但眼前此人恐怕比燕辉煌、关东强雄都差不多,跟他打,我是没盼头!”眼光悄移门外,心归一念:“不如溜──”
    纳兰看剑微哂:“你以为多了一把剑,就能撑得下去吗?”李逍遥自知撑不下去,嘴仍充强:“好比你当年对抗察罕大军,没那麽容易认输。”以纳兰的眼光,自能觑出他剑式中的虚弱之象,本已缓步逼近,闻言却不自禁地怆然垂叹:“不认也输了。”李逍遥一怔,见纳兰眼眸微潮,目含沈痛之情,“我的军队仍有斗志,奈何八郡先降,不待士卒死战,易帜伏地迎敌入城。到头来,我们成了无主的孤军,为谁作战?”
    “你只不过是个千夫长这等没权威,”李逍遥心头莫名感慨,不由给声唏嘘。“上边要降,原也由不得你……”
    纳兰抬面时眼神骤凛,恍现烽火干戈於瞬。“但若纳兰一息尚存,此仗便没打完。”
    李逍遥心头一阵惊跳怦然,不自主地绰剑伏身愈低,眼光乱寻,未见“乾坤袋”遗失何处,越发慌神儿:“尻……”未及抬眸,斗感微袂掠颊。李逍遥只顾游目觅地,刚察不妙,衣衫倏紧。他心蹦至喉头,转面即触纳兰一双锐目凌视。此时欲挣已迟,耳听得纳兰冷声喟然:“不管你与傲家有何干系,碍著我的战车只有碾得粉身碎骨。”李逍遥虽骇仍咦:“战车?你真有吗……”
    纳兰手劲陡吐,将他推顶门边墙角,两躯急趋之间,连教头顶崩石落地砸空。李逍遥方未喘透一口气,颈肤微痛,纳兰摘回他挂於襟前的那条链坠珍偶,紧攥於手,握指成拳,抵於李逍遥胸口,本要猝发内劲震碎他心脉,两人於惊霆闪电中目光交触,李逍遥睁眼待死,不料纳兰春树一迟疑间,拳力竟未发出。
    李逍遥怎知纳兰春树霎时突然想到何人,乘此难得之机,强凝一股真气於顷,斗发修罗气动之术,激起郁积已久的“天罡战气”,大叫声中,骤然震开纳兰揪衣的手,哱一声衫裂,他步法飞换,从纳兰跟前挣身退跃。
    纳兰倒是未料此少年身蕴如此强大内力,不由一怔,讶然而望。李逍遥死里逃生,吃吓已甚,换步不停,退到祠外犹喘不过来。因见祠中光影悄移,担心纳兰仍不肯休,李逍遥生性平和,不愿枉然乱拼,为免纳兰春树上林家堡寻仇之心不死,欲待言明恭硕良、泉纯一死因与林家父女无关,孰料口未张启,纳兰春树晃身即至,迫到身前。其势之疾,岂容他言?
    李逍遥突然间气为之促,显因先前他所催激的强劲战气竟燃起纳兰一腔斗杀之心,顷时他已没有活路。念犹未生,掌力已临。李逍遥只凉到底,徒睁惊眸但见空中霹雳击庭,青石为裂。他只道必殁无疑,心下一悲:“灵儿、老婶,我……”掌风呼簌急凌,乍笼他躯,耳际忽有语声苍然:“天下第六的纳兰,竟在这里欺凌弱小!”
    劈砰一声闷响,有黑影从李逍遥身後倏窜而出,迅即与纳兰春树对交一掌。
    绝望关头不意死里逢生,李逍遥只如作梦也似,究仍浑浑沌沌。但见两道掌力相撞於顷,纳兰春树上身微摇即定,与他对掌的那人却不住的倒退,受其小无相神功瞬间激震,全力相搏之下非仅刹不住步,连头上假发亦飞,却落於李逍遥的秃脑门儿上,歪歪戴定。
    籍借闪电烁庭,李逍遥陡见那黑衣人瞽目秃顶之容,认了出来:“尻,老苍龙你……”心中百惑难解,怎知“八百龙”群豪当中最为行藏诡秘的这位苍龙老大因何跟踪自己,遇危临难之际又为何挺身相救?
    李逍遥越发喘不过气,心下似省反惑:“是了!在姑苏城外我便觉被人跟踪,可是回头又看不见盯梢之人,本以为是‘舔甜’,原来另有其人……但他此时为何自露行藏帮我化险为夷这麽古道热肠?”老苍龙跌步退至李逍遥身旁,未觉口角血丝垂淌,探手取回假发自罩脑瓜儿,一时抚胸促喘难定。李逍遥看出老苍龙气色堪虞,连忙扶他,不由感激的道:“老苍龙你……”
    “八百龙!”纳兰春树提掌平胸,因感气行无碍,方道。“怎麽连你们也来寻个粉身碎骨?”
    老苍龙日前曾在枫桥渡与纳兰交过手,自忖非敌,哼了一声,把李逍遥推离身旁,急道:“走!进城後记得去双塔见我师姐……”因觉庭间杀机犹森,老苍龙不理腹内气血激涌之苦,勉力蓄掌以待,虽看不见纳兰所在,面孔仍朝其躯,端是毫无昏糊,沈声道:“纳兰,跟我打罢!”
    “你老了,”纳兰春树微哂一言,悄然晃过老苍龙身畔,仍阻李逍遥去路,未待凌步逼近,忽闻异声破风诡恶。他背朝废垣,回首不及,但当李逍遥抬目惊望,陡见大片飞羽朝庭中嗖嗖密射而来,疾如恶夜流魇,稍映於眸便难忘怀。有纳兰身影遮挡,李逍遥一时尚算无虞,他念生霎刻,发掌把老苍龙推入一道败墙後头。老苍龙所站之处立时聚羽密不留隙,足见情势之险!
    暗处儒影幢幢,纳兰乍觉杀机早已悄布,数不清的飞羽暗针弥空已至。此时李逍遥与他同时都想起鲁锦临死之叹:“朝廷是阴险的!”纵然未明何以两人同有此感,瞬即均处於漫空流羽飞袭之下,以纳兰本领之高,因猝未及防,亦同李逍遥一样面笼死色。都感似此森密杀局,从所未遇。
    说时迟那时快,这两个片刻前犹然殊死搏斗的敌对之人同时伸手欲把对方推离死地,两掌相交,都被各自内力所震,跌步难定,兀自气血翻涌,遑谈从容避离险境,反而同处於密羽侵射之下。若非急殆关头两道黑影分别扑身而来,各护一人,墨宗祠便是纳兰与李逍遥同葬之地。
    弥空飞羽虽极密急,却只稍瞬即过。耳际风声乍寂,庭前又添烈血新殷。纳兰春树垂目觑定血泊中一人,胸怀热涌。“秦豪!”
    那汉子後背集矢密然,仆於纳兰脚下,凝一口将散之气,仰面说道:“千夫长,原……原谅我!”纳兰浑然未觉森森黑影悄围,蹲身握著秦豪血染之手,一时哽然无语。秦豪本想强撑起身,恁奈气力突失,搐倒於地,依依不舍地望著纳兰春树孤独的身影,不觉泪流满颊,嘶声道:“千夫长,真想陪你……陪你再打一仗!”纳兰搀他立稳,两人并肩齐对满园儒影,他只望著秦豪。“你一直在我身边。”
    群儒逼至十数尺处,不由都刹步难前,纷觑纳兰裾下斗然激盛的八道剑影,无不骇然失色。秦豪裂嘴想笑,一口气却喘不上来,立身而绝。死时不忘犹留一言悄嘱纳兰:“千夫长,快去找回英罗小姐。”
    李逍遥只来得及回望一瞬,耳边掠风急骤,身不由己被扯著飞奔入林。待得老苍龙松手放开他腕脉,甩著手方要埋怨一句:“你拉我溜啥?”老苍龙岂容多言,心感後边杀机追凌未去,断然道:“来不及了,记住我这套武功。”说完,不顾李逍遥转何心念,微一沈凝,便在夜林雾苍处演练一路掌法。
    李逍遥怎明其意,皱脸道:“不要了吧?这会儿我没心情……”老苍龙凝招冷哼一声:“你拳掌功夫糟透,单逞几招乱剑何望得成一代宗师?”李逍遥本是一俟学掌练拳便觉头疼,常思自己无此天赋,每存得过且过之心,闻语一阵憋苦,嗫嚅道:“不是……可是纳兰……”老苍龙在林雾时浓时淡处垂手而立,冷哼道:“这时候还想著敌人!”
    李逍遥仍欲推诿分说,心系墨宗祠,本想趁老苍龙不备,飞奔回去,无意间见到老苍龙後背钉满流魇飞羽,始吃一惊:“尻!老苍龙你……”老苍龙抬手悄抹嘴边血丝,说道:“我有苍龙战甲护身,没事。”言罢振肩,果然沾衫之矢纷纷落地,後背并无血迹可见。
    李逍遥惊魂稍定,摸胸道:“还好……”老苍龙不知为何稍耽片刻气息又促,察觉这小子无心学招,皱眉说道:“时不我待,这路掌法我师姊不会,为免失传,我这就使一遍给你看,学不学由你。”不待李逍遥多言,他便缓缓演示招数。李逍遥究是记性过人,乍一定睛便即认出,乃诧:“咦,这不就是你在侠客山庄使过的‘八荒龙爪手’麽?啧啧,记得老修和玄一真人都被你这几爪子打得鸡飞狗跳,果然有够厉害!”
    “好记性!”老苍龙心中暗喜,面仍绷严,冷哼:“哪来这许多废话?再不学只怕来不及……好生看著,我把这路武功演给你瞧,能记下多少算多少,到了你手里,爱叫什麽名堂那也由得你。”
    “他怎麽这样猴急哦?”李逍遥看老苍龙如此煞有介事,难免暗引为异:“赶著去投胎麽?”眼没顾瞧老苍龙示招於前,低头瞅清脚下黑蓬蓬一团物事原来是假发,忙捡起自戴头上,乜眼看老苍龙那秃脑门在雾中若泛青光,李逍遥心里好笑:“连假发都掉地忘捡了,这老头还真是忘性大过大头佛。”
    老苍龙停招说道:“这麽急,我恐怕只能演一趟。以後怎样,全凭你记性,若多学到几招,於你日後必有用处。”李逍遥戴著假发,点烟於嘴,咕哝道:“哪来这麽多废话?都不知道你怎会这麽好心跑来教招的……快耍呐,等你玩过了我还得赶著去救急呢!”
    老苍龙揪他後脖,怒道:“我耍了这半天,你到底有没用心看?”李逍遥扶稳假发,曰:“看啦……只是耍得太慢,看不出有多精彩,不如你再耍一趟急的?”因觉他如此惫懒,老苍龙本就脸色不善,闻言几欲蹦跳:“浑小子,这个时候你还当好玩?既然看了,那就仿照我先前所示之招演练一趟给我看!”
    李逍遥苦起脸道:“不要了吧?我觉得这等做作不好意思哎……”虽欲推诿,待见老苍龙眼光不善,究怕挨揍,李逍遥忙道:“好好好,就耍……不跟你纠缠耽时候。”老苍龙听罢脸色稍缓,徐徐放开他衣衫,摸出一个薄册子,郑重嘱之:“此是拳经,好生收著。”李逍遥手接拳谱,眼却盯著老苍龙取册时半露於襟的一本厚籍,不由问道:“只舍得给本这麽薄的,那厚的书是啥好物哦?”老苍龙拉脸道:“少废话,快耍给我瞧!”
    李逍遥奈不过催,只得依言去耍那路龙爪手,但想:“你眼瞎都瞎了,怎麽看嘛?耍你也看不到!”心觉好笑,此话几乎冲出口边,尚幸见机得快,生生刹转舌头,却问:“为啥对我这等好哦?本以为你会恨我跟灵儿伤你眼睛……”老苍龙翻瞳怔立片刻,面颊皱皮抽搐,忽叹:“恨是恨的,但……後来我发现……总之……”李逍遥不知他何以吞吞吐吐,愈惑:“後来怎地?”心生奇想:“不会又把我当成你儿子吧?不对,凭你这岁数,难道我是你孙子?”
    老苍龙怎知他又转何鬼念头,自思心事,叹道:“有那麽多仇恨撇不开,岂非连作鬼也不安息?”李逍遥想到纳兰,心中暗拿他跟老苍龙比较,忽尔感触丛生。走几步,转头又望,只见老苍龙背靠树干,颤巍巍伸手递来一物,李逍遥低眼见是药瓶儿,嗅鼻一怔之余,顿时大喜过望:“耶,是酷奶奶让我盼了许久的灵丹妙药哎!”老苍龙忍痛之面微挂笑意,温声说道:“虽不知太妃为何换下罂粟伏蛊丹,却放你一马。这些虎豹之丸纵无毒性,於内力增长亦有补益,然而一时不可多服,免生隐患。”
    不意老苍龙对他如此友善,李逍遥难遏心中惊奇,咦咦之余,忽有一问:“什麽‘太妃’?”此言问得突兀,便是要引老苍龙一时漏嘴,哪料老苍龙闷哼无语,李逍遥等不来回答,惑然抬目,只见老苍龙手指自身护胄,促息难继,低声说道:“苍龙战甲,你……你拿去穿。”李逍遥怔道:“那你……”忽感有些不对,乃趋近而觑,方见老苍龙衣领浸血已溢,顿惊:“我尻,穿著战甲,怎麽还……”侧头近瞧,原来老苍龙後颈深嵌一枚寒羽流矢,项露胄外,终是难防周全。
    老苍龙撑至此刻,气息将竭,凭靠红枫兀立不倒,面朝李逍遥,临终缓遗一语:“把掌法练……练给我看。”李逍遥一时哽咽忘动,经日迭遇伤逝,至此尤悲不可抑,垂泪半晌,不觉跪於老苍龙面前,磕首诚拜,心道:“我便是不明,但……”俄顷想起一事,抬头瞧向老苍龙襟露之书,倏尔念动:“这麽厚……”忍不住取出一瞧,血染屝页,映瞳赫然“功过录”三个触目惊心之字!
    早惑老苍龙何以百般回护於己,李逍遥心头久积之疑,不意答案竟在此籍。他泪朦於眸,恍见老监千家驹提灯悄候雾里,面色虔诚不改生前,默默等待老苍龙前来相伴……
    霁夜寥籁之中,若闻诗吟:“阴壑烟霞辉草木,古祠风雨送蛟龙。”
    “苍龙战甲还是留给你自个儿罢,老前辈。”念及老苍龙於己有恩,李逍遥怎忍心刮剥他的衣物,拜毕起身,擦干眼泪,看老苍龙的秃头蒙了一层薄露青霜,虽感不舍,仍把假发还戴於老苍龙头上。想起一事:“老苍龙曾说假发在什麽道九号买的?到时我也去搞一顶更帅的。”
    他正要挖土安葬老苍龙遗骸,想到墨宗祠,不禁心神难定,暗思:“不知纳兰春树落单会遇何险?”忍不住按剑回望,想去看看。又不忍弃老苍龙尸体於野,只得收拾心绪,用青铜剑挖坑作冢,打算先安葬老苍龙,再回返墨宗祠,若得有命,顺便寻袁和平等人的遗体一并入土为安。
    在一些妞儿眼里,他行事虽有些婆婆妈妈,所虑却不失周到备致。此般性格概受老婶、洪大夫自幼熏陶,即使少些利落,未觉有何不妥。毕竟乡下出来的李逍遥,不比江湖刀口边缘厮混惯了的人。正如卖草鞋的刘皇叔毕竟有别於宦门子弟曹阿瞒。
    挖坑未成,四下里草声簌簌微响,悄现数袭乌衣儒冠身影,只道这少年不觉,其实屡经劫火洗炼,李逍遥的机敏应变之能今非昔比。他手捧一抔土,拾剑未及,面前踩落一只白底乌靴,抢先踏定长剑。李逍遥知有敌至,倒不慌张,心头忽尔愤恨:“便是这夥狗崽子,害死了苍龙前辈!若不是他舍命相护,当时我也‘挂’了在墨宗祠。”
    他并没抬头,只问:“杀了纳兰春树?”旁边有语低哼:“非我族类,他早晚都要死!”李逍遥正想这话是何意思,右首一人捏起他手腕,拨弄寒玉环,笑道:“陈三,瞅我没看岔了眼罢?二郡主吊下暗花悬赏要杀的人,居然是这等样一个形貌可憎的小家夥!”有几颗头凑来观看,李逍遥依然不动声色:“罩张白纸盖住脸,大概就不会显得形貌可憎了。”
    有只脚踢李逍遥腮,脚的主人恨声道:“傲三郡主那等国色天香的妙人儿,不想竟遭这种奸人所污,实是令人恨煞!”李逍遥嘴角流血,仍不发作,心下已是明镜一般:“不料识得寒玉环的人还真多!想是傲霜的格杀令生效了,连这夥小蚂蚁也想要我命……”
    “什麽小蚂蚁?”另一边有手痛掐李逍遥耳,提剑欲割,那儒生怨毒的道:“京里的哥儿们等闲想多瞧傲家那小妞给个笑容都不遂愿,却被你这号低贱烂货沾够了便宜!放有二郡主密令在此,正好让我们整死你!”
    李逍遥仰打个哈哈,手捧之土突然泼洒而出,只道那提短剑的儒生势必应声而倒,恁料泥土乍扬近脸,那儒生手展一卷黄绢轴挡於面前,随著一声低嘿:“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劲发於轴,悉数荡开泥土,反拨李逍遥面孔,若非闭眼及时,他那抔土难免要害栽自个儿。
    那儒生後跃数尺,拉开卷轴忽诵:“奉天承运──圣旨到!”等闲这般做作突如其来,难免要令人陡吃一惊,或肃然起敬,或俯首称臣。那儒生偷眼一瞧,见李逍遥面不改色,腰板仍直,居然咧开嘴乐:“假传圣旨来著?”儒生顿时蹙眉不已,斥:“瞅你这样儿的就不是个顺民,却是仗了谁的势?”口中斥责,袍下起脚狠踹。
    “倒要看你们仗了谁的势,”李逍遥来个脚对脚,斗然发力,将那儒生蹬退数十尺远,眼见此人竟仍拿桩立稳未跌,方才暗吃一惊:“难怪狐假虎威,倒也有几下子!”几个儒生袍裾飞扬,一齐发腿围踹李逍遥,李逍遥本可跃身避开,但一转念,决意来个硬碰硬,先教这帮人吃些苦头。他使出风魔神腿,劲运足端,并不取巧,劈劈砰砰数通绕圈儿对脚互磕,众儒究竟内力远为不及,待李逍遥收腿时,个个捧著疼脚蹦跳开去,一时痛哼四起。
    李逍遥就势立起,左手捋裾结腰,右手微伸,摆个经典候教门户。不知不觉,这便多少有了些宗师气度,仿佛有袁和平、老苍龙这群老前辈在後边撑腰指导,决不容宵小得了势。七八个儒一时面面相觑,似因先前没料想此秃儿有这麽难对付,吃了亏不免著恼。李逍遥诮然问曰:“後悔不叫多点人来?”最先发话那儒:“你又不是纳兰春树,光凭我们几个跑出来就够了!”
    李逍遥淡淡一笑,谅他们一时不敢冒进,便转身继续挖坟,以免徒耽时候。当他弯腰挖泥之时,背後乌影疾至,有儒跃身飞蹬。不意李逍遥脑後长眼一般,後踹一脚踢入怀里,此又风魔腿法再显神威,那儒虽是专擅北腿,但怎敌玄衣神隔世真传?啊呀一呼,搁树上了。
    最先发话那儒变色道:“大家别跟他对脚,咱用手!”李逍遥趁这会儿工夫又多挖尺许深,闻言只觉好笑:“凭你们这样儿的,用鸡鸡都不行。”倏听脑後袖风急至,簌簌响成一片。瞥地上倒影,知众儒发掌来袭。李逍遥不擅拳掌门道,一见便头疼,本要以风魔神腿铲却,眼觑老苍龙遗容犹凝期盼之色,他突然转念:“苍龙前辈至死都想看我学了多少龙爪手真传。我岂能不遂他愿?”
    他生来怕学拳掌功夫,其实并非不行,仅是心头自为之碍。不论昔时老婶传授“飞龙探云手”,还是日前锦瑟教他“天山六阳掌”,抑或早年智冠先生的“野球拳”,他都学得不慢。只因生性懒散,且好习剑,反以为学不来掌法。斯时出於感念老苍龙恩德,决念在此叟遗体跟前复练一番“八荒奔龙”神功,以酬逝者遗愿。
    会当有儒欺近,不待李逍遥多想,接连发掌急袭他腰背,促而不乱,端亦显出名门家数。李逍遥寸步不让,就势将手捧之土斜洒而出,那儒又似先前那般展开卷轴挡开扑面之泥,口里喝叫:“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念这一套套华藻,李逍遥自是比不过,可他也有自己一套,随口来句土辞儿:“烟暖房屁暖床──你还真能放!”
    儒:“梅残犹有傲雪枝──你是高攀不上了!”逍遥:“有你们吃豆腐,没你们也不嚼豆。”儒:“这样啊?人贱不知贱,孰不知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率水之滨皆皇臣,没你份儿!”逍遥:“见著松人压不住火,见著能人直不起腰──就是你们这样儿的。”儒恼:“贫上了是吧?厉行仁政,有如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哄你回归了咱再折腾你!”逍遥乐:“知道你们坏,吐肝咱都不信你!”儒大骂:“歹人!再敢还嘴,别怪我们治乱不得不用重典了!谁叫你‘黑’?”逍遥:“你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光看见我黑了。”儒斥:“诬蔑!朝廷怎麽说都是君子之过,有如日月之蚀。再敢顽抗就坚决粉碎你!”逍遥笑:“少来了!谁不知道你?有枣没枣三杆子,人堆里抡板子──拍著谁是谁。”儒辩:“谁说的?咱是‘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情为民所系’,好著呢!番邦都夸咱好……”逍遥乐:“你是要搏谁夸才叫称职呐?别搞得像是割了jī巴敬神,神也得罪了,自己也疼死了。”儒怒:“太皮了你──丫养的!”
    虽然嘴上唠著贫辞儿,双方拳脚没耽也打得热闹。李逍遥好不容易按下数番想要飞脚踢人的念头,连使飞龙探云手法,飒飒撕下白纸面罩,教一干白面儒生现了形也跟没亮相似的,望过去一片惨白脸色。李逍遥啧:“难怪番邦瞅你们顺眼了,猛一瞧养得跟白人似的。都变样儿了!”
    众儒老羞成怒自在料中。袖舞骤急,李逍遥耳边呼簌劲风愈炽,掌影密不透隙,直教他眼花缭乱,忍不住又想飞脚铲却。但思老苍龙遗愿未遂,自己也盼试一试“八荒奔龙爪”临敌运驭的威力,乃依记忆逐招演练,初时生涩不畅,又当群敌环伺之中,使招时但有迟缓,非但截不著拳,反而屡挨拳脚,身上吃痛不胜,每欲放弃,恍觉老苍龙负手在旁掠阵督促,一咬牙又挺了下来,却仍运招凝涩,怎麽也快不起来,遇到难处或记不牢的变著,变招越发混乱失措,方才後悔:“这就怪我自个了!当时要好好用心记下老苍龙演示的每一招变化,此刻临敌应对又何至於狼狈至斯?”
    他自顾怨怪於己,殊不知老苍龙所传本乃平生绝学精髓所在,临时授艺又赶得匆促,未暇细析精授,李逍遥本来就连学武的入门师承亦无,初习这等高深武功岂有一蹴而就的道理?似此变化繁复无比的辽东上乘手法,短时候里能记住不少招式已属难得,况且他未能有暇好好阅习老苍龙所赠拳谱,加上两手带伤演招,以一敌七,乌衣儒各皆身手不弱,怎麽说自有诸多不利。尚幸他有龙虎山真元护体,内力又甚浑厚,挨打倒无大碍,只垮不掉,偶尔恼起,倏发飞脚踹裆,反令儒者吃他不消。
    有儒骂:“说过用手,你小子怎麽使脚啦?无耻之尤,正是贱民不知贱!”李逍遥看其气急败坏,心感好笑:“我有说过这话吗?”但既有心把新学之招演练到位,便不多辩,说道:“不用脚也成。”众儒放下心来,各使眼色,李逍遥只道仍是乱打一气的格局,背剪那只新伤之手於腰後,仅伸一只手立定门户严阵以待。心想:“老苍龙在这里看著,我不能叫他死也蒙羞。”
    呼飒一响,乌衣儒散占七星方位,各摆架势。李逍遥兀自看不明晰,两儒倏地踢沙扬面,趁机疾扑而来,抢扳他手,臂掌翻晃如蛟蟒之箍,喝:“分筋错骨!”李逍遥见势凶恶,忍不住又要起脚踹人,总算生生刹住,仗家传快手匆促避招脱箍。这时儒阵变化,有影悄踞“官鬼寅木”方位,与另一儒所临“官鬼卯木”对应,乘李逍遥顾前忘後,齐取卷轴半展於地,落手唰唰抹帛发射寒羽流针抄袭他背梁要穴。
    李逍遥听风知袭,想起老苍龙之死,足见此般流魇暗针袭人之毒,既惊又恨,但未及避,又有两儒蹑身封阻他转寰必取方位,齐伸卷轴,半道里吐刃烁然,使开剑法近距搏杀。这般配合默契,亦令李逍遥难免吃紧,尚恃身捷手快,不遭所算。他撩手於後,五指连连夹住数枚飞羽流针,冷哼一声:“还给你!”唰地回射後边两儒,反击之劲何止强胜十倍。
    两儒见来势猛急,落手刷针对射未及,连忙举帛展轴,横挡於面前,齐念:“天子门生,精英尽收。”李逍遥回掠一眼,但见回射之矢竟嵌於两轴黄帛之上,二儒上身震得後仰,飞羽却穿帛不得。李逍遥亦讶:“好帛!”双脚夹剑,跳身唰地掠刃,逼退二支卷中刃。犹未蹦足落地,分筋错骨手又到。
    李逍遥心念电转:“先前怎麽没想到,八荒龙爪手与老婶教的飞龙攫其实万变不离其宗。所差者,一刚一柔而已。”乍想到其中不无共通之处,两儒各展分筋锁脉手法,齐从“未土”、“丑土”方位扑身飞袭。间不容缓之隙,李逍遥没让机会从自己指间溜走,斜探一爪,乍似飞龙探云,中途却变神龙掠八荒,後发先临,隐含锦瑟所传“相濡以沫”,切腕抹脉,骤粘上臂,立消分筋之势於瞬。那儒惊欲变招,李逍遥变掌为爪,拧手翻腕,但闻哢嚓之声迭起,四只儒手齐折,李逍遥既入门户之内,岂容敌退,逸然反转手背,化抓为拂,内力驱至掌端,撂二儒於地。
    此时李逍遥已略窥其理:“我家妙手讲的是快诡阴柔,老苍龙的龙爪手则是刚劲沈猛,先前弄不清二者分别,所以发力驭招不对,抓不著疼处。”既知妙窍,不由心情斗畅,索性揉合家传手法的快攫之妙,融於八荒龙爪手的猛打猛截之中,反手再拂一把,迎著两支疾戳腰眼的卷轴剑,掌擦边缘,斫於二儒手腕,又听两声哢嚓,二儒失轴而呼。李逍遥反转手背掴翻一个,晃腕旋探,闪攫另一人咽喉,便在劲吐指端,欲碎喉骨之际,李逍遥心头一凛:“我这是怎麽了?”尚幸转念省悟得快,急收指力,方未扼杀那面如土色之儒。
    顷间连伤四儒,余下三人一齐变色矍然:“片刻之间,这小子武功激进!却是著了啥邪?”李逍遥飒然收势,凝摆一手微让,立回候教门户,微喟一语:“不要满口正邪大道理!谁是谁非其实很难说。”眼光移觑,只见老苍龙本来至死犹睁之目不知何时竟尔闭阖,面上似凝欣慰之情。
    李逍遥见状一怔,若有所悟,不禁悲慨丛生,拜於老苍龙遗体之前,诚心默谢:“苍龙前辈,不管你本来是何人,几番维护之德,逍遥儿已无从回报。况你传此绝艺,令我毕生受益非浅。请受三拜!”第一拜磕下头去,不料啪的一响,老苍龙原本靠树直立的遗体竟然朝他屈跪而下。李逍遥顿吃一惊,怎明其故?
    脑後劲风斗疾,他低眼瞥地,见三儒之影齐临。一时心情愤激,浑忘历来怀柔本性,倏然反手攫向身後,哢嚓抓碎一儒飞蹬的脚踝,冷然道:“不是说不用脚麽?”那儒痛呼而跌,另俩虽吃一惊,仍不肯善罢甘休,只道李逍遥必是著了那老尸邪灵庇护,分出一人绊住李逍遥,另一儒却挥剑乱劈老苍龙尸身,口中狂喝:“叫你邪!劈烂你……”
    李逍遥心中大怒,本要抢身护住老苍龙遗体,那儒发指急戳胸口穴门,欲使分身无暇。李逍遥看出指法精妙,倒也没敢怠慢,仍使八荒龙爪手,因怕不太熟练,招中混入锦瑟所授似是而非的无忧手法,斜掌切腕打脉。那儒顿吃一惊:“大内的门路!”竟似识得厉害,不等李逍遥手至,忙掠身飞避。
    李逍遥心中一怔,但未及多思究里,横身挡於老苍龙遗躯之前,喝道:“行事没有分寸,那就别怪我打得不讲分寸!”他胜在手快步捷,从来後发先至,抢在那儒再次挥剑砍尸之前,拳捣胸腹,不意使出幼年所习“野球拳”的乱球破门路数。其时内力激盈,即便随手一拳,又岂同凡响?
    那儒堪落一劈,剑身忽折,方吓个跳:“好大的邪劲!”李逍遥摧碎剑刃,拳势未减,状似野球拳的乱打著数,暗里却不知不觉地溶入了苍龙手法,当那儒发指打脉时,他反捺一下,生生磕断儒者腕骨。劈砰一声响,拳捣肩窝,那儒嘶叫未成,半身瘫翻於红枫之下。
    李逍遥捏拳而呆,顷间忽觉:“苍龙前辈传我这套手法,用来对付林家父女的独门指功似乎也是一般有效!就算仍敌不过武林盟主林老豆,至少他女儿以後是欺负不了我啦……”於此节方只懵懵懂懂,未及深思,眼帘里黄卷飞扬,间有锐芒烁至。李逍遥看出卷轴里剑路诡恶,本想拾剑拍之,顷又转念,仍使老苍龙手段,撩手拍折刃脊。
    那儒虽然变色,但竟不退,仍挥卷轴照头乱打,变换钢鞭招数。李逍遥并不硬格,忽作推掌之式,仿的是袁和平绝招“见龙在田”。那儒悲呼:“连降龙十八掌你都会,到底何方神圣哦!”却不知李逍遥压根不会“见龙在田”,只是徒具虚形,唬敌而已,趁那儒吓一跳,斗然跨脚踩入门户,扰乱下三路,拳势斗吐,呼的打胸。那儒面无人色,慌忙举轴拉帛,往面前展卷一挡,李逍遥捣拳如中败革,也吃一惊:“真的是好帛纸!”
    那儒发力展卷,弹开李逍遥拳头,嘶叫:“天子门生,所向无阻!”李逍遥恼:“三成劲打不透你,那就再加三成!”拳力再发,仍击横亘之帛,砰地大震,卷帛应声深陷拳窝儿,正中那儒生腮帮,捶碎下巴,望後便跌。
    李逍遥握拳回首,只见身後跪伏二儒,逃走不及因怕挨打,最先亮相那儒惶声道:“大侠饶命!小人冯俊扬……”旁边的磕头流血,哭:“小人陈俊侠。”俩儒齐乞:“饶了我们罢,反正就这麽回事儿。”李逍遥冷哼:“听你们的狗名就知道不是干好营生的。”儒:“对对,我们不是好人,专好干那为五斗米折腰的勾当……”李逍遥蹙眉道:“还跟我耍贫是不是?”二儒忙求:“没没没……小的们是‘钦话舍’的奴才,此番前来原乃凑数,都怪那‘侠王’不好,他最坏!总之,只求大侠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回头我俩定然写邸报夸你。”李逍遥笑:“不糟踏我都好了,指望不上你们嘴里吐啥好牙。”儒:“没有……我们嘴里绝对能吐象牙。”逍遥俯而视之:“哦,那先吐两根象牙来看看。”
    俩儒面面相觑,都觉难办。李逍遥笑了笑:“牛皮又吹大了罢?得,我也不苛求你们这样儿的。”俩儒正自惴然瞎猜,只见这少年指了指旁边的坑,说道:“干活罢,干完了才许走。不然我一拳就叫你俩吐牙。”俩儒都惊,唯有装驯埋头苦抠泥坑,应证了李逍遥先前那句俗语:“见著松人压不住火,见著能人直不起腰”,此即世间一切势利之徒的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