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秋高马肥(4)
作品:《仙剑奇情》 甜甜蹦跳而下,红脸作嗔:“你们看什麽嘛!”啐过几张毕竟无辜的老脸,转瞪旁边那夥低头纷笑的道士,恼道:“天一拢,你搞什麽鬼哩!吓偶一跳……”敖天北忍笑道:“就是。天一师兄你把他们弄出来须先拿准方位,似此大家都尴尬不是?”李逍遥望见不免暗吃一惊:“使的什麽法术?怎麽会突然变出这许多熟张儿来,尻!老烈火他们原来落在这拨茅山小道手上,那天小甜甜必是找了他们帮忙,怪不得就连太婆也束手无策。”
南宫烈火怒道:“你们这些鸟嘴全给我闭上,不然……”小甜甜头也未回,妙眼笑霎:“鸟嘴是吧?给只虫你啄。”并没见她手影如何扬动,旁边突然惨声大作。李逍遥斗地一凛,投眼看去,依稀辨见南宫烈火和那几个身险囹圄的老者全身痉搐骤剧,叫声惨酷,不知何故。
那个名唤敖天北的小道晃手缓划,空中但见浮光掠眸,耀亮每张神色各异之脸。霎间看清南宫烈火等人腮帮各有一条黑色怪虫蠕蠕吸附,那虫长似蜈蚣般,随小甜甜指头摆动之势,犹如得令驭使,竟把头钻肉入颊,穿腮半截,从另一边冒出其首。乍眼见此骇人之景,便连那夥小道亦矍不已。天一拢皱眉道:“又怎地?”
南宫烈火正自痛呼,眸间趋来一张笑眯眯之颜。甜甜柔声问:“公公,痛不?”南宫烈火当然痛得欲死不能,此刻却要强忍,哼哼道:“忒坏呀你……”小甜甜眨巴妙眼:“那日你几个被埋时,偶路过问你的事儿,可肯答允偶?”降龙忿声抢答:“那日只道你好心相救,不料你年纪虽幼,比那妖婆一夥更毒了不知多少倍!我伏虎禅师……”伏虎在旁叹道:“又来了,无间地狱之下想必还有更可怕的惩罚等著你以及小甜甜……”南宫烈火被这俩僧打岔,不由怒道:“闭上鸟嘴,不然捏死你们……”小甜甜笑:“鸟嘴是麽?”素手微晃,南宫烈火辈又痛作一团,惨声愈厉。
敖天北横手虚划,籍借空中浮光掠瞳稍瞬,只见老南宫一夥脸上又多了几条爬虫四处钻,片刻工夫皱皮已然穿孔斑驳。旁人惊憟之余,不枉岳已忍不住:“怎可这般……”本欲前趋,天一拢悄按他肩,锁眉摇首示勿。都知此女手段,等闲惹她不起。
恁耐吃痛难当,袁八爷不禁呼冤:“老烈火管不住舌儿,却怎地害我等也陪你受罪?”洪日庆忍苦道:“对对,你还是别作声为妙。”小甜甜妙波流转,含笑晏晏,仿佛什麽都未曾发生,若非先已见识了她的手段,谁能相信这样一个搪瓷娃娃般的妙人儿竟如此毒辣?天一拢诸人在旁均抽寒气,相顾而呆。小甜甜道:“烈火公公,不理偶麽?”南宫烈火只哼一声,怒目而视,那眼神就像恨不得吃了她。
李逍遥暗奇:“这妞跟老南宫一夥素无恩怨,怎地对他们使此狠招加以折磨?”见灵儿在旁不安地动了动,目有恻然之色,知她不忍,他亦是同般心念。小甜甜踮脚轻跳来回,俏然蹦到先前所站之处,投颗小石子入井,悠然玩耍有如邻家女童,但没忘了这边,忽尔转回笑靥,柔声问:“公公?”南宫烈火忍苦不理,旁边却有人忍不住笑声窃然。小甜甜转眸瞥看,见是何书生不顾气息奄奄,在旁发笑难禁:“‘公公’……哎呀乐坏我了!此等叫法宛如阉割了这老匹夫……”南宫烈火怒发猛耸,犹未吭气儿,小甜甜单腿後翘,突而趋身探前,手捏何书生之鼻,柔语燕然:“好笑是麽?”
“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突然惨呼骤烈,众皆悚望,小甜甜手已收回,侧头笑觑。那虬髯小道忙又提手横掠浮光,几张脸齐凑,只见何度政左鼻孔有尾犹晃,右鼻孔探出半条虫首,垂至唇间,硬要撬牙钻入嘴里。旁边的见状都吓一跳,小甜甜笑抚南宫头发,问:“公公,你这发型好似我灵儿姐姐。又嫖上她啦?”南宫烈火这头双束白辫儿却是李逍遥兴之所至的杰作,没等他回答,小甜甜突然一把揪断,双手乱拔,除草也似,袁洪诸叟眸里只有白丝乱飘,错愕间便见降龙伏虎二僧中间多出了一颗秃头,鲜血斑斑,垂额乱淌。
李逍遥和灵儿齐感惊怒交加,见此惨状不禁想起昔曾遭受那小毒娃娃的折磨,说不清是骇是恨。但见小甜甜手抛白丝,笑问:“老南宫,扮哑巴这关你混不过去,还是乖乖地答应偶罢!”李逍遥正惑:“她要他答应什麽?”只听南宫烈火终於忍不住恨声道:“非杀了你不可……”言犹未落,小甜甜笑容忽敛无存,蓦地转身,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之匕,伸抵南宫烈火之颊,目光寒胜其刃,便连南宫烈火这等悍的人物也不免为之心凛。
天一拢忍不住道:“有话好说……”语刚出嘴便见一耳落地,几个小道齐悚而怔。但见小甜甜刀拍南宫烈火血丝犹淌之颊,寒声道:“偶要你们去杀李逍遥身边那个小蹄子,这很难吗?”
“哇尻!”李逍遥本欲跃出,听到此处,不禁同灵儿相觑而呆,心念兜不转来,怎能想到小甜甜逼迫南宫一夥竟然为此。寒匕之下,南宫烈火怒声惨然:“当初老教主就算擒我亦是以礼相待,我纵横半生,不意……不意受你这等欺侮,快……快杀了我,不然你便是老夫第一个欲杀之後快的娘们儿!”小甜甜不料他此时竟仍硬倔不屈,倒是一愣,小嘴呶起。旁边几个老的不顾痛楚,都叹:“老南宫,陪你相处这麽多天,今儿这话才真叫我们称快!”
李逍遥愈惑:“要害我身边的妞儿,是指灵儿吗?为什麽……”虽然心头困憋难释,眼仍望著园中那些人影。只见几个小道闻语均显不安,天一拢止住那宽躯大个儿,面朝小甜甜,说道:“日前找我们帮著抢这几人到手,你说是为要逼他们答应帮咱打头阵先探妖窟,怎麽……”小甜甜朝他吐舌,随即哼一声,不加理会。只晃了晃手,脚边又多两只血淋淋之耳。
她出手奇快且狠,旁人就算起心欲拦也来不及,何况天一拢等虽有被耍之感,仍惮於此刻便同她翻面,毕竟心头所系仍是央她领道打入妖窟。只一愣间,南宫烈火已是两颊皆殷,降龙也失耳呼惨:“怎麽连我也割?”洪日庆叹:“原知她从妖婆那里抢走哥几个,不会安甚麽好心。今儿说什麽我们也不能答应帮她干伤天害理的事儿……”何度政奄然道:“只怕老南宫撑不住痛,丢了我等老侠之脸,毕竟他是邪教出身……”袁和平点头称然。
南宫烈火怒道:“放你的酸屁去吧!老子若得脱此厄,头一个要灭的是这小蛮妞,其次便是你们这些自封侠义道的鸟人!这些天没少听你们罗!,老子耳都不想要了……”何书生勉力睁眼,一口血痰唾之。“噗咦!”
南宫烈火还之以嘴,一大股浓沫怒喷,将何书生等几张老脸一古脑儿招呼了,没漏过小甜甜,但她晃身奇快,转头看到天一拢、不枉岳面上沾痰,终究未及避此池鱼之殃。不枉岳怒道:“可恶!我就不信少了你就找不出那妖洞所在……”小甜甜悠然自嘻:“你以为妖洞大门朝天开,任谁都找得著,凭谁都可进得?由你领一夥扛锄村民进来瞎逛,还刮脚丫缝留字儿涂泥抹壁,告诉人说:‘岳不枉到此一游’麽?美呀你!”不枉岳掌刚抬起,闻语又怔,小甜甜手捏他嘴腮,抛眼道:“妖洞嘛!就跟难泡的美妹一样……当然不可以随便让你找到啦!想哦你!”啐一口,扮鬼脸:“傻大个!”
两人对瞪之下,不枉岳瞠目半晌盯不住了,突然吐血,望後便倒。旁边的忙来抚慰。小甜甜俏哼一声不理,又即转觑後边那夥老的,看他们呼天抢地,她笑靥又回,悠悠柔问:“怎麽样嘛?”南宫烈火的回答是一口痰,又给她闪过去。不枉岳吃了敖天北两片药刚缓些劲,脸又叭的沾一汪急喷的臭沫,气憋在喉,一瞠目又即吐血。
袁和平趁乱悄问:“怎样?”洪日庆憋脸低哼:“快了!转眼便可冲穴告成……”不料小甜甜随脚反撩,正中其裆。几个老的都知洪日庆内力深厚,似在南宫之上,暗盼他快些冲穴得脱,以救大夥於灾深困苦之厄。闻语方告宽慰,忽听洪长老呼声奇惨,瞅他竟尔气泄萎然,都惊:“洪老,你这是……”洪日庆叫苦:“没戏了!”
众皆抱憾,南宫烈火反似好笑,低哼道:“省省罢,我穴道早解了,还得困这儿。人那是巫擒之术……”何度政挣扎吐唾:“邪教!”没来得及喷,小甜甜先抬其足,往每人嘴上各踢一记,啪啪有声脆然。降龙悲曰:“可怜我伏虎禅师所剩这几颗残牙今亦不保……”伏虎口淌血沫:“没口德,合该你沦为魏无牙。我降龙就好些,本来只装了假牙,但损无妨。改天有命再回去少林门口小店里买……”
几张犹唠之嘴不约而闭,眼光瞪直,难抑深骇。只见小甜甜的嫩手捏握一把蠕蠕乱扭的怪虫,少算也有百来条,笑盈盈地说:“再不搭理偶,等会往你们鸡鸡上也放些,不知会是啥滋味哩?”几个老的都憟,眼看她素手趋探将至,人人眼神均哀。灵儿早看不过眼,等半天只待李逍遥示下主意,旁边却老没动静,她不由奇怪:“哥哥,你怎变的这麽忍得住?”
李逍遥几番欲起又仆,憋脸苦楚道:“我早憋不住了……尻!不巧这腿蹲久了起急时竟然抽了筋啦我日!”灵儿忙扶,他推她手,急道:“别耽!咱须去救那几人……你会解穴,让我去绊别人,咱俩分头行事。”灵儿点头依允,随即告知:“他们给巫术困住了呢。”逍遥捏著足筋闷哼:“那你搞不搞得定这种?”灵儿只道他指舒筋活血,连忙点头,伸手欲揉他痉挛处。
李逍遥问的是解除巫禁,怎知灵儿会错其意,他觉事不宜迟,小甜甜什麽都做得出。一咬牙,腾手抓著灵儿後衫,说道:“那还等什麽?”岂容多说,觑准了南宫一夥身影所在,发力将她抛送过去。灵儿哎哟一声,已在空中。
李逍遥挛腿爬起,咬牙抽剑而握,强撑著前去支援,半道忽想:“人那是术数伎俩,我只用剑怕搞不定,须得符……”斗闻啪一声响,想是发力过甚,抬眼只见灵儿簌然从那堆蜷坐之人头顶上空飞过,栽入树丛里,一溜撞响不绝於耳。
李逍遥傻眼:“呃哦!”忙欲去撑,蓦见身後袂影悄笼,一回头便与先前走开的黄袍道姑对个嘴儿,怎料她不声不响竟抄至背後。李逍遥吓个跳,头项仰後,看清那是一张罩有煞神面具的脸,他怎暇多思,抬手拈出一符,犹未贴将上去,那张面罩忽碎,砰然迸散,迅即合拢为一道金掌之形,将他当胸击飞丈外。
金掌又即幻化碎片无数,骤然笼还,复作煞神面罩,仍覆那黄袍道姑脸上。
李逍遥浑未觉痛,只是懊悔莫及:“这些人都非寻常,我早该想到会被他们发现……”黄袍道姑朝他逼身而近,一语未发,眼神难辨是好是歹。李逍遥挣扎而起,刚要提剑,手腕倏紧,那道姑袖影先覆其臂,如箍之扼,双目凛凛侵逼,对瞪之下,顿教动弹不得,竟似遭了梦魇禁锢一般。
李逍遥此惊非小,强自挣扎之际,喉又扼紧,登时气迫难舒。耳听得小甜甜怒叫:“反了你们!”原来小甜甜转望树丛晃处,几个小道趁机各有异动,小甜甜究是机灵,立刻察觉,随手一撩,大片虫雨如蝗,撒向天一拢,口里嗔道:“干嘛要帮这几个老废物?”天一拢双手朝空一合,势如巨帷之闭,蝗雨化去无余,口唇未张,却发旷声迫然:“得饶人处且饶人!”
噗砰斗响,不枉岳倏尔倒塞井口。小甜甜双手缓舞,笑道:“跟偶斗?偶一个人就摆平你们所有!”素手微凝,脚下土耸六丘,次第推涌骤急,蓬然声中,敖天北倒跌於尘密处。此道友本要上前劝架,不想小甜甜会错意先撂翻了他。
李逍遥怎料竟有此变,正愣眸间,忽听园垣西隅有语冷然,摧叶纷纷,唤道:“霍姑娘,你在这里麽?”其语促哽,隐隐流露悲凉凄惑意,所经之处树叶尽秃,如冬骤临。李逍遥心头又即暗凛:“不巧得紧,来的是宫九!”但见小甜甜妙目霎闪狠色,双手虚挥,又拨大片焰火激尘推往天一拢所立之处,他窜上夜空急避开去,身底尘势不竭,撞向林间走出的一袭抱琴人影。
趁那道姑扼势稍松,李逍遥提脚急撩,无意伤人,只为脱身,使出风魔腿法,此时方见灵儿身影从树丛里晃返,连抛数回飞绫,把那几个老叟挨个急拽而入。说来也奇,天一拢虽即瞥见,但竟无意阻拦,翻袖绰诀收去禁术,任她救人。李逍遥心中惊喜之余,暗暗为灵儿捏把汗。
小甜甜果然立察有异,未多回瞧,随手先发一簇青磷磷飞芒,朝那片晃动的树丛霍地撒去。耳听得飙飒声响,先前她所推驭的那堆炎炎激尘撞近那袭携琴的人影,一路急缩速拢,到得那人跟前,尘势骤如火蛟之噬。
“我来找一位霍姑娘,”那人话声未迄,大片炎土扑袭已至,他微一凝目,惊尘骤消,荡化一碟冰片奇薄若无,唰然返势回掠。小甜甜妙目霎圆,怎料有此之快,未及眨眼便至喉前。她不由惊呼:“还找不找那妖窟?”这一招果然有效,天一拢等人本来恼她,闻得此语不自禁地纷来抢救。
那人提袖微拂,冰刃掠至小甜甜喉前先即自消,眼光寻觅,见几个茅山装束的人警然拢至。他要找的人却不在内,登时难抑失望,抬手自视指缝垂晃的一条碧玉刀坠,神情索然。“刚才在外拾得此坠,曾见霍姑娘佩带随身。我记得她的坠子,却记不起自己的身世!”
小甜甜一见此人顿时心头暗骇,只是吐舌不已,大眼里精闪古惑之色。李逍遥连施飞龙探腋手段,那道姑岔神在先,终是吃不消胳肢之苦,被他挣脱。他记挂灵儿,忙欲去寻,心想:“刚才她救那几个老前辈时,可别顾人不顾己,被小魔头发毒针射伤了……”他从黄袍姑身畔转将而出,立时便落了在小甜甜眼里,她一见便欲雀跃,李逍遥面朝那片树丛叫唤:“灵儿,你有没事?”语中关切之意直教小甜甜在旁七窍生烟,大眼顿圆,恼道:“你就有事儿了!”
李逍遥不闻灵儿作答,正感忧虑,只见宫九踏前一步,目觑众人,问道:“想是霍姑娘到过此间,不知各位有没看见?”左肩微沈,现出一只按捺之手。由手及臂而躯次第显现,他身後斗地多出一人,道袍漾异粼粼若幻,面罩一个似笑非笑的戏傀儡。通常道流幻变身形,大都全躯而隐抑或全躯而显,殊未曾见似这戏脸小道一般,竟尔逐节显形,错落有致。
那道士说道:“此园今是道心斋包场,岂任外客容留?”说话之间,天一拢、敖天北已扶起不枉岳,那黄袍姑却自掐指,语含讶异:“隐然似有妖气!”小甜甜眼珠流转,笑指一边,说道:“想是树丛里有妖狐子呢,快去追呀!”李逍遥恼:“总是这般!恨不得狠狠捏你……”
那戏脸道人哂然道:“不相干之人都走罢,说过这里不欢迎……”按肩之手忽震,如遭闪电侵击。宫九额垂一绺发丝,索然道:“问过就走。只仍未获告知……”小甜甜从天一拢背後蹦出来,挚脸扮纯,指著李逍遥,怯声说道:“哦,偶知道。”当宫九目光投来,她才含泪说道:“霍姑娘被他奸死了呢!”宫九闻言一怔。
小甜甜哀哀拭泪,说:“找霍家姊姊是吗?哎呀,她可是大好人哦!偶看见她的时候,已遭那歹人毒手了……呜,尸骨无存了呢!又呜……”天一拢等闻言全愣,不明此妞何时识得一个姓霍的女子於此。
李逍遥恼:“喂,你这样说是什麽意思呀?”甜甜提手遮颊,暗朝李逍遥皱鼻吐舌先做个俏皮颜,继之曰:“坏哦他!瞅他吃人不剩骨,嘴角还粘几撮毛呢。”看她如此逼真的做作,非但众目皆愕,连李逍遥也不自觉地抬手摸嘴,只道真有。那黄袍姑毕竟吃多了此妞戏弄之亏,省道:“阿奴,不要再节外生枝了。每晚你都闹,大家好累!”
小甜甜唉了一声,戚眸而投宫九,说道:“还不快为可怜的霍姑娘报仇?”妙睫一霎,幻闪迷魅之光,时下宫九犹自神情恍惚,不意与触,顿感心头震荡,说道:“小娃娃比大人可信,毕竟童言无忌。”戏脸道人在他肩後难遏手震之苦,闻语凛然:“怎地?”蓦感一股奇异力道随宫九袖风反拂,啪然迫胸,未及生出变应之念已咯血跌於数丈开外。
“凌星幻!”天一拢等都知那道人能耐,见状都难置信。李逍遥念犹未转,宫九倏然迫近,满目均是肃杀之气。他吃惊欲退,然而宫九寒掌先临,此人一身兼怀天蚕、拜火、南宫世家三大派绝技,端非凡响。李逍遥原本无心厮斗,待感命悬,迎敌已告不及。那黄袍姑恼宫九伤其同门,斜刺里晃身来迎,欲遏宫九咄咄逼人之势。恁料宫九只一晃便即绕身而过,掌势仍笼李逍遥命门。
那道姑袍下起脚,将李逍遥砰地踢开,顿教宫九落空。宫九索然自笑:“霍姑娘知我身世,是你们害我回不到过去!”黄袍姑冷然道:“过去就让他过去。你是谁?”说话间运起巫妄之掌,面具又欲迸化为一击,宫九任琴自落,抬膝而承,五指速抵黄袍姑面上,後发先夺,将她捺飞了去。
“孤行鳕!”敖天北不由惊呼一声,待见又一同门轻易遭击,群道始知此人本领奇强,单打独斗决非敌手。天一拢沈脸低哼:“真是山外有山,看来我们还须修行很多年……”其实他们出师未久,怎能与宫九这等样人物相提并论,本非艺业不及,实是火候悬殊,加上那人身怀异禀,未可仅凭常理忖判。宫九负琴於背,索然抬眸,抬掌间杀机寒凛。
李逍遥究仗身法迅捷,连避宫九几道掌击,小甜甜看得凶险,不由叫道:“尻!快躲到这边来,偶这里有靠山呢!”说著将天一拢推将上前,却撞向宫九荡吐的一道冰冥劲气,众道看得危恶,都呼:“天一师兄快避!”然而宫九劲气先临,究不容避。
李逍遥本欲趁机奔进树丛,见那道人遇险,连忙发剑急救,取围魏救赵之法,乱倾数剑,宫九身畔陡现“不测风云”的层层险意,倘不收势旁掠,难保体躯周全。
轰然声响,巨影陡覆。宫九乍掠一旁,本欲再侵而前,头顶便有大岩急堕。李逍遥剑势已老,忙要後跃,但见宫九凛凛迫近之影顿时湮没无余。不枉岳坐於井头喘道:“成了!”小甜甜喜拍其肩:“岳不枉,你还真棒哦!”随即拿毒!悄搁他厚背。
众人刚松一口气,蓦听裂声嘎嘎作响,直欲摧断心弦。纷纷转头惊望,眼帘里岩缝剧增,如冰之崩,砰然碎化无余,乱尘萦眸未消,宫九凛立之影又即侵瞳。李逍遥同小甜甜不觉挨肩齐跳,皱了鼻呼骇:“噫……”敖天北忙道:“不枉岳,再来个!”天一拢矍颜道:“此非常人,五行法系镇不住他!”转面却见不枉岳歪倒於後,均道吓昏。
宫九走出尘舞之处,仰穹吁然:“我只想知道自己原是何物、来於何处?”双肩斗振,衫尘簌落。见他如此厉害,黄袍姑目闪骇色,不由哼了一声:“我们也想知道你怎麽混进了这个武林,使得江湖上日益人妖莫辨!”宫九斜捺一掌,五指按其面门,又使之欲防不及。眼却没瞧,索然道:“大家戴著面具做人,如何辨得?”说完便欲扼碎黄袍姑面庞,李逍遥、敖天北跃来扑救,宫九蓦然转脸,目光斗厉,张口大吼一声,两人抢到半道便如撞墙,蓬然倒跌。
眼看黄袍姑命难保全,天一拢、小甜甜惊而出手,但未唤法有成,宫九凛然之目又入心髓,顿教手竟凝滞,血似冰封。宫九嘿然道:“这一切就像作梦,我都不知怎麽回事!”突而发哮:“谁能告诉我?”劲声斗吐之下,旁边无人堪抵其侵耳震颅之苦。
李逍遥连翻甚远方栽於地,心头阵阵发苦:“不论在他抑或在我,看来兰陵渡的恶梦都未结束。可是怎样把他送回去呢?”宫九手抓黄袍姑举於半空,扫觑间眼光竟若出笼猛魅,便连小甜甜也抖腿不已,张著嘴合不拢。只见尘雾之中影又幢幢,分三面抄身悄掩而来。宫九并未回头便觉颈後风急,一道月轮之影飒飒袭至。
敖天北喜形於色:“沙泠寒、罗修寒,还有一个是谁?”正北那人沙嗓道:“加上风小转,咱八班的就到了齐啦!”宫九不得不抛开那姑,随手一挥,身後月芒陡碎,落地化沙撒砾。那沙嗓的语声未消便转闷哼,蓬的倒飞垣後,砸砖声响迭起。
另一人乍近便给宫九寒目定觑,身形急刹,打个激淋淋喷嚏:“啊咻!”忙取一帛展开,提朱笔疾写符谶。犹未告就,劈胸便吃一脚蹬入林丛。宫九回眸冷视一张张悚然之脸,索然道:“打完了。”
“没完呢还!”随一声响,背後蹦现一个挥帚急拨之影,宫九岿然不动。天一拢提醒道:“小转风当心!”那小道乱拨几帚没效,待看扫帚已秃,方惊:“你不转我转……转晕你!”李逍遥一边干呕,一边看那小道绕著宫九急兜圈儿,越转越快,渐渐不见宫九索然寂立之躯,只有一团旋风在那儿兜。
敖天北看会儿便即告慰:“好了好了,风小转这招素来拿手……”蓦地只见那小道嘎然停转,摇摇晃晃立於宫九之旁,未觑一眼便即口吐宿粥,弯腰呕道:“呵,转不动了……晕!”宫九无声而迄,经过他身边,伸手一推,小道打著旋儿掼入草窝。
眼见宫九凌然逼近,众人均骇,小甜甜呆了一呆,突然“呀”一声叫,发脚砰地蹬天一拢屁股,将那小道踢将上前,随即拉著李逍遥缩於其後,与另外几人挤做一堆,兀自你推我搡,末了都看天一拢的,宛然大树底下好遮荫。
天一拢汗光漾脸,抬眼便见宫九高瘦之躯已临。他心头不由一跳,本要後退,却给敖天北等死命顶还。小甜甜在後面拍:“就看你的了!”
天一拢施法失效,自感无奈,提手抹了把汗,口吐威吓之言:“别再走近!我……我会‘神打’哦告诉你!”李逍遥悄告旁人:“俺村里一位叔公也会这种!天蝎坠海那年他被鬼逼疯了,天一亮就挂……”天一拢听得更悬,强摆一个左右开弓的门户,护著後边一串人,不停把脚跺地,连陷数坑,卯劲儿发力大叫:“天地有道,神功护体!”面前有土激耸尘浪,不时跳窜来回。
“玄冥七弦!”宫九随手拂弦,斗然拨出大道劲气,撒然碰撞那夥围簇埋堆之影。
结果是满天神佛,自林梢坠返时纷做鸟兽之散。尚幸天一拢得众人合力抵躯,虽均震飞遍地,险中仍可稍抗宫九一弦之劲,乘碍其侵逼势头,一夥小的都跑。甜甜边逃边问:“还打隐龙窟不?”不闻答茬儿,甜甜呶嘴跺脚:“尻!”四顾无觅李逍遥踪,难免怅恼不已。
寒弦余音犹萦林间,一迳摧叶悄随。李逍遥暗惊:“吃定我了?”回手乱劈数剑,撩落大片树枝密叶,遮断身影,盼隐行藏於宫九遍寻之眸,但又忍不住大叫:“灵儿!”
树梢跃落一人,瑟立於旁,冷哼:“搞这麽大动静,老远就知是你这打不死、灭不掉的!”李逍遥奔著乍吃一吓,待瞧是史翼九,心头稍定:“史小哥,逛回来啦?”旋即手指後边,说道:“咱一块跑吧,想宫九快到了。这厮连茅山术都整蛊不著他……”史翼九後移尺许,仍瞪李逍遥,警然道:“少来!自从‘刀侠史一舅勇救弱女结良缘’此篇处子之作面世那年伊始,我就识得你这种歹贼最会装蒜,上回书里分明把你镇压了,这会儿又跑出来四处招摇,叫我面子往哪搁?读友定然会投书糗我,或在市肆拦街问:史才子呀,你笔下明明已然干掉的坏蛋怎麽又活生生地跑出来呢……”
李逍遥听得莫名其妙,不由懵愣:“怎麽你书里的男主角全是你自个啊?”待见那厮手有所动,李逍遥惊:“你又想干什麽?”飕然声响,双刀在握,耍得水泼不入那等密,史翼九舞刀抢来,大叫:“宫九,有你没我!”
“尻!你又来……”李逍遥见不对路,叫一声苦,拐头忙跑,头顶唰唰寒飒,臀後锐刃刮!,腰畔冷辉吞吐,肩侧锋芒明灭,史翼九穷追不舍刃如影随,非要赶绝。这厮脑子虽乱,使刀却不含糊,一旦缠上端难摆脱。李逍遥急於找灵儿,压根无心绊斗於此,唯逃而已,後颈锋刃急随,步步都是险。他难免又惊又恼:“你不是中立的麽?如何又这等来劲……”史翼九且劈且答:“为自个事儿谁不来劲哪?况且我在休假,整好撞你出来乱我书中伦理,非灭不可!”
虽说要灭,怎奈两人一前一後渐拉渐远,身法高下显露无余。李逍遥并不远走,只为与灵儿会合,无非兜圈而已。史翼九轻功固然也甚了得,捉迷藏究非所擅,况李逍遥所习“玄神秘术”专以奇诡神速见长,这番林间追逐愈显其功,越到後来他越是从容,只管留意寻觑灵儿踪影,不必担心尾随之刀。一俟把这门步法发挥得淋漓尽致,无疑更连宫九亦只有望尘莫及。
史翼九钻树丛里一路磕磕绊绊,前遭横枝扫脸,後挨乱棘挂衫,非仅损手烂脚,不多时犹如丐帮九袋长老也似,落个衣不蔽体哪儿都凉。心头懊恼之极,不禁喘道:“怎麽今儿全给我撞上这两个能跑会转的主儿啦?江湖这麽大,别光溜哇!”想到恨处,毕竟不甘,又喝:“追死你!世界这麽小,看你能跑哪去?”勉力提劲又追,末了只是跌跌撞撞,前头早没了李逍遥影儿。
又奔一程,史翼九扶树喘息,只觉连肝肝肺肺都要蹦出来,俩眼鼓突珠欲落,“嗨呀……比泡十个妞都累!”颓然而欲放弃,挣扎著转身觅道回家,但想:“做人不能半途而废!没有这种精神我哪天才能追到自己的偶像卜兰妮以及范冰饼?”兜个圈儿颤巍巍转返,提刀咬牙又继续跋涉,只是一脚高一脚低,不时摔,继而起。神虽昏迷,仍默默自勉不怠:“坚持!锲而不舍……愚公移山……龟兔赛跑……我日!”
虽说座右铭不少,其实靠不上多少大道理帮撑,许多江湖人的人生便似他,跌摸滚打凭的是一股劲儿。说来也是奇迹,便在他眼冒金星当儿,忽见李逍遥在前头。
史翼九撑到此时一见那袭苦追许久的背影,斗杀之志蓦然全消,只觉悲喜交集,眼眶一热,不由地腿屈而踣,仰面喃喃自语:“终於……多少励志的言辞都比不上我这一霎那间的心情更鼓舞!卜兰妮抑或范冰饼,我梦中的好美妹以及我笔下所有传奇故事的女主角,不论日後我追到你俩当中哪一个,今儿都是决定性的一天,其重大意涵决计不亚於史上任何一场阵略全歼……”未觉丢刀一旁,抖著手掏小本儿翻过日历,仆地挣扎著写就心得:“看,满空星星和萤火虫作证,让我们铭记这一刻──大元至正叉叉西元一三叉叉农历是啥年来著?总之,这一天的这一刻的这一瞬间,我……”
正自唏嘘感叹,手中小灯忽尔照出一张笑靥如花。那妞儿笑吟吟从树後探面瞅他,妙眸霎眨之间迷光魅然。史翼九见状一愣,眼光不由模糊,顷时涕为之涌,哽声於喉:“妈!”
“乖,”妞儿素手朝他呆瞠的眼前微晃,验已著道,便笑抚其头,伸脚拈刀递於史翼九手中,嘴往那边蹲著的几袭背影一呶,眨眼示之:“去!”
李逍遥哪觉史翼九绰刀而起,只望著那数个盘膝颓坐之叟,难遏心中惊喜之情,问道:“你们怎麽在这儿?”却没觑见灵儿身影,他手心顿凉。不察身後脚步悄近,史翼九眼光迷惘,浑似变了一个人。
几个老叟各以自家行功姿势闭目静坐,头顶淡气薄萦於空,显已到了要紧关节。李逍遥未闻答腔,心头不安,昏黑里又看不清晰,便欲移身趋探,忽听前有笃笃敲击声响,不知何故。他憋著纳闷,忍不住启口欲问,袁八爷目未张开便似察知,面肌微搐,缓缓提指附唇,意为噤声。
李逍遥怎按得住气,方要再问,只见袁八爷艰难移手缓指坡下,面色显甚凝重。
林雾时淡时弥,隐隐有光漾然。李逍遥一怔之余,已觉古怪,揉眼定神而觑,依稀可见斜麓有一圈灯笼昏芒,敲打声便是从那处传来。
上半夜雨霁草犹湿,下半夜霜深雾愈潮。时闻吹筑之声寥然於耳,李逍遥到坡边惑然眺望,方见残垣之间置有一排新尸,泥和血相绊,难辨原来面目。昏灯围拢於尸骸之旁,许多人影森然默立。籍青灯之辉,隐约可见那些人清一色罩笠披蓑,都不作声,怎知是何路数。
悲凉古筑曲音萦天,废墟中韵伴依宛,时如受伤的女子,时如悼亡的壮士。有个人久久地蹲在一具尸身之旁,在昏灯下噙泪默视。待他颤手抚闭死者犹睁之目,旁边已有数声哽咽。他站了起来,背对灯丛,在那排尸体之畔缓行来回,直到有人跪禀於後:“师父,找到这个物事。”随即呈递上前,红泥犹沾,是一青穗。
“越女如月,”他微一凝目,指著穗上系结的玉坠,念出篆留之字,两颊鱼尾缝泪花荧然。他语声稍顿,俄顷低问一句:“在哪儿找到的?”禀者切齿作答:“在纯一师哥葬身之处。此是剑穗!”
那人仰面朝天,自笑无声,任谁都想象得到他当下的心情。禀者又道:“想是凶徒仓促中遗失……”李逍遥听言一怔,但见那人抬手徐摆,待身旁众声均寂,他才缓言煞然:“当年矿主欺压人,我看不过眼,与之争执,给打得死狗一般瘫在路边沟里。那时我尚未习武,岂是他们敌手?伤病奄奄无人理会,我看著天,老天没话;官衙里有人走过,瞅也没瞅我一眼。瓜儿成都,你告诉大家,师父如何活下来?”
禀者抬头,笠下虎目含泪。“恩师这条命,是一位医馆郎中恭先生所救。师父身无分文,又遭矿主逼迫,实已走投无路。恭大夫偏不计较,甘冒凶险把师父背回家去悉心医治,还给下盘缠,帮恩师逃离家乡。那年恭师哥八岁。”
墙下那人肩影微颤,一时心潮如涌。“後来呢?”
“後来,矿主勾结县官捏造罪名,害死了恭大夫。”那跪著的汉子语声渐激,如怒虎之哮,“师父得讯便回乡杀了那帮官商勾搭的狗贼!连夜接走恭大夫膝下独子,带在身边闯荡江湖,在东海之滨做苦工,到头来领不到血汗钱也罢,反遭官差四处驱赶殴逐,承蒙一位扶桑海商收留,到船上讨生计。海商被人劫财灭门,师父感他恩义,舍命而救,海商举家仅剩纯一师哥得免死难……”
“恭硕良、泉纯一,”那人背对群徒,默立又顷,不觉捶胸怆然:“我律众虽严,可这些徒弟莫不来自苦中,跟著我多年同甘共难,亲如吾儿!”
群徒齐跪,废垣里低抑的哽泣声终是按不住透了出来。李逍遥唯张大嘴巴悚悚而已,仿佛看到复仇之魔纷欲倾巢尽出,令他久难定神。只听那人又即发问:“瓜儿成都、可凯臣、风飞云。你们说,为师与林天南有何过节?”答曰:“本无梁子。”那人目光含恨,侧转脸庞,嘿然道:“可他女儿在苦水铺杀了硕良,如今连纯一也不幸遭其毒手……”突而提声发喝,教李逍遥猛不丁吓一跳。
“英寿,你说为师该怎麽著?”啸声荡出垣外,敲击倏止。籍灯辉所映,方见檐影下新棺既构,旁边直起一个汗光漾肤的背梁,独自扛棺在肩,候於门外。纵无片言慷慨激昂,一身肃默凝浑的杀气已欲凌天覆地。
高耸夜空的一石秃柱顶上有人寂坐吹筑,此时似受四周肃煞之气所扰,筑韵暗乱,便停於口边,低眸瞥见寿棺之上锥刻一个血漆大字:“林”。
那支越女剑本是拓跋英杰为讨林月如欢心所送的礼物,“越女如月”四字便是他在京里聘人篆制而成。谁知此剑却给李逍遥拾之於手,先前他并没留意此些琐碎末节,待感不安,身後突然呼赫刀风急响,掠过他身边,却是劈向那几个静坐之叟。
李逍遥一惊回首,原来史翼九突然发作,上前拿刀乱砍。李逍遥怎知何故,但既在场,怎由胡来。他已收剑囊中,紧急关节欲取未及,眼看史翼九眼神疯迷,不听叫唤。忙趁步快身捷,和身撞将上去,两人摔作一团。史翼九耍刀虽精,内力并不比李逍遥浑厚,给他死死按住,恁耐挣动不得。
只道搞定,不料一口气未松,史翼九突然大叫:“妈……”其声戚切,透著亲情之挚,夜空回荡的余音却显诡异森森。李逍遥吃了一惊:“作甚怪?”低头堪堪瞧出此人目光迷乱,非似先前所见那般神情。李逍遥怎知端的,为使之清醒,便掴一嘴巴,手上没少使劲。果然这掌扇过,史翼九一怔便有回神之象,瞠望李逍遥,忽问:“宫九,你为何骑我身上?”
李逍遥仍按定了他,为免作怪,怎敢轻放。说道:“没事你喊啥‘妈’呀?况且我既非你娘,更不是宫九……”不觉忍笑道:“我只是你一读者。虽然不认识多少字……”史翼九惊喜交加:“真的?那你有没读过我那本‘史翼传之九阴真经’……”逍遥听到这处,方才确信史翼九神志已复,虽仍不明何人对他动了手脚,总算醒转如初,笑了笑放开他:“你怎麽老是写自个儿,有没写过别人?”
“有哇,当然有!”史翼九顾不得爬起,忙说:“芸芸众生,三教九流,我都写过。比如前年那本‘九小姐比翼彭太史’……”逍遥一听又乐:“这不还是‘史翼九’吗?倒过来念仍是你。”史翼九懊恼道:“口味这麽难调啊?”
李逍遥欲觅灵儿下落,如何有心多耽,但刚立起,史翼九又来纠缠:“那你有没读过我那本‘九义侠火并西凉州’?去年卖得最火就是它了,一共售出两百册,算是我写得最畅销的一本了……”李逍遥转头他觑,随口敷衍道:“什麽稀凉粥这等好卖?”翼九掏出一摞撕下来留念的书皮,掀一张拔将出来,示之曰:“是这样的……诚如黄龙府是关东强雄的地盘,前朝岳飞撂话说要捣它,但总是光雷没雨,究没捣得著鞑子老巢,反而自个家里被鞑子捣鼓了不知多少回,可见武穆也是会吹。还好有我!这本火并之作,讲的是九侠在捣过黄龙府之後,宜把剩勇追到底,杀去甘凉州对付西夏遗族盘踞的……”
李逍遥不由随他瞠望之目转头,耳边先听到“嗖”声微响,纸扇在空中飞旋而现,乍掠过眸,便见一只手抄接扇柄,昏暗的楼板“格”的一响,有人飘然悄落,展扇於脸前,微掩口鼻,仅露双目凛然,扇上写有仨字:“架势堂”。
李逍遥悚曰:“这是谁?”史翼九告知:“此是架势堂高手田英寿,据闻他每当杀人之前专好亲手打造棺木教人送将上门……还好书里第六章就给好人‘挂’掉了,将他尸体亲手送回棺材。激战中九侠被他杀了八侠,只剩一侠,就是我……”李逍遥揉眼道:“哦,刚才只是你的描述,我还以为真来了呢。对了,你在书里为啥跟人西夏又过不去?”翼九口沫喷了逍遥满脸,擦之不暇。“人范仲淹都跟西夏干了几仗何况我?可见番邦都是歹人,普天之下光咱衙门好。我这书是顺应朝廷的号召,专跟番邦过不去,就跟那些邸报驿报似地全都一个口径。西夏算个屌?等些时咱还要灭扶桑、打鹰轮邦呢!大元皇朝偷袭他这叫先下手为强又名奇袭,把满天下一古脑全摆平,叫那些番鬼全当咱们官老爷的奴才,日子过得比咱还不是人,这有多爽哦!”
李逍遥不由叹道:“倘若不仁,就算得手一时,结果只能更惨。乡下常说,干了歹事的报应是十倍!”
史翼九听不入去,兀自说得热乎:“我知会殃及子孙。凡事总会有报应的,让它去死罢!不过我这书里讲的是纳兰春树一夥弟子……”言犹未落,两人脚下嗤溜声响,骨碌碌滚来一发冒烟之物,他俩低头一瞅惊而齐跳:“炮弹!”随即砰一声爆,虽仗各自身手避得飞快,仍不免震翻土壕里,一脸泥满身灰,相对发愣。
李逍遥忽见史翼九身穿小兵服色,另瞧自身亦然,怎知何以到得烽烟所在变作卒子,不禁惊问:“这又是哪一出?”史翼九告知:“此是拙作‘西凉战史’的一幕,所记载的全是实情……”李逍遥对著旁边一堆烂骸呕吐:“晕!”
东岸满是河洛军旗帜,察罕半渡而击,坐看河西八镇联军纠集前来抢地盘的乌合之众溃散於野。李逍遥随史翼九稀里糊涂混在乱军之中没头奔窜,望见扩廓挥师进击,李逍遥喜欲奔投,翼九忙扯:“别去!咱俩是输的那一边……”果然话声甫出,乱箭已临,眼看大势去矣,两人唯落荒一途。
李逍遥且逃且恼:“怎麽不把咱写到赢的那边?”随即又有炮石把他俩轰到壕沟里,虽然狼狈不堪,却仍顽强不怠地爬著往沙场外逃。翼九歪戴卒子帽,一路呸嘴里土粒儿,没忘告慰逍遥:“没事儿,不管谁打谁哪家赢哪家输,最终咱们都得逃回家去,傻的才去当那些官老爷的炮灰……”逍遥忽感不好意思:“光咱俩开溜,会不会逊色点儿?”翼九拉他抬头望著沙场上大片奔逃之影:“瞧见了吧?咱俩都落後头啦!”
李逍遥歪戴兵笠儿叼著残烟卷边逃边叹:“没想到真打起来会是这样……为啥开仗之前河西八镇老爷们询问士卒和百姓,大家都没异见呢?全都振臂高呼拥护并发誓死战到底,宁可不要性命也要维护自个主子。记得那时好像挺有把握的样子,真以为能赢呢!”史翼九拖著伤腿边逃边笑:“都是这麽回事儿!那时你敢站出来说有异见吗?你敢公然豁心里话说咱主子实在操蛋我想换天一下试试吗?不敢吧?刀口之下有屁个民意,况且咱在矮檐下没法不低头,饭碗搁别人手里呢。平时谁不会说?真到了要命份儿上你就明白怎麽回事了……”
两人蹲壕里刚对一嘴烟,头顶飒飒矢掠,没来得及蹲的倒了一地。李逍遥忽咦:“这里躺的一个好似我老师徐克噢!”那尸半搁骸堆之畔,死了眼仍半睁,满面嘲弄抑或自嘲之色,无语而望苍天,眼神里凝固著控诉与哀怨。
史翼九挨近一看,悲从中来:“瞅这眼神儿,没法比他经典!都不需要多言,千百年来中原百姓的悲情都在这里,蘸著血含著冤……无语啊!”李逍遥打他手:“说归说,你别掰他眼皮儿呀。”翼九颓然跌坐在地,捧头大哭:“临阵脱逃,非是咱孬!你们明不明白,拼掉性命之前先想一想,你为谁拼命,为啥理!那些官老爷从来不由咱们作主,还处处防著咱坑著咱!赏你点儿好的,也只是为他私己位子坐得长治久安,古人曾有‘朝三暮四’之说,人那是喂猴儿……”逍遥警告:“我这徐师虽长成这般样儿,你也别往猴那儿提。”
两人继续前逃,却同其他一夥灰头土脸的散兵全给堵沟里了。逍遥:“咦,楚二你怎麽也在?”楚二遮著脸道:“岂止我,你瞅那是谁?”散兵中间立著个卒子打扮的老爷,兀自振振有词:“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八疙瘩城没有敌军,王保保已於昨夜兵败落荒了。现下正是俺们反攻的时候,形势一片大好……”史李二人一瞧皆呼:“萨哈哈!”那老东西忙溜入逃兵堆里偷了车跑,史翼九叹:“瞅人这路数!”有人在旁警告:“勿笑萨哈哈!”李逍遥听语熟耳,硬掰帽儿一瞧,认出:“搏阴!”许搏阴推开他,抱头鼠窜,所有逃兵里就他蹦得最快。李逍遥望尘兴叹:“这俩想是一个路数。”楚二笑道:“臭味相投呗!惺惺相惜,什麽人欣赏什麽人……”
大家称然。李逍遥问:“那你有没欣赏我?”楚二:“没有。”史翼九过来拽他俩,急催:“快逃罢!还瞪啥大小眼,这会儿咱先避往邻近农舍里去,免当炮灰。村里有个晒谷场,你俩可以到那儿决斗……”楚李皆笑:“没到那份儿吧?”便欲溜时,却给一群游勇提拎正著。
史楚李三人跌於沟壑里,旁边围了一群河西顽军。正惊慌间,眼帘里硝烟稍移,现出一个服色毕挺的人影,发矢连杀数敌,方才觑目凛然。李逍遥悄问:“这是何人?长得有点像老生郑少秋哦……”史翼九悚然答:“纳兰。”
刀斧手正要诛这几个逃卒,史翼九忙呼:“千夫长!”待刀手停锋稍刻,他几个忙诉:“非是我们怕,兵败如山倒,这势头突如其来,挡都挡不住,跟萨哈哈、许搏阴之流先前胡吹的都不一样……”
“不信东风唤不回!”纳兰摆手挥退旁者,锐目瞪视他仨,语声赫然威肃:“姑且留你们活命,但决不许逃!否则我必亲手割你们脑袋,就像我的长子……”李逍遥悄问旁的:“他长子怎麽了?”翼九不安的道:“前次那小子带头开小差,被千夫长亲手割了脑袋。”闻者均憟。
迎觑漫山遍野的河洛精骑席卷之势,败者纷纷望风而降,果是大势已去。但见纳兰持剑而立,洒然无惧,说道:“我纳兰的队伍,从来不言退。战至一兵一卒,宁死不降!”
“噫……”李逍遥惊省时犹是寂夜寥然,听毕史翼九口述战地佚闻,恍如身临其境,始知纳兰和史翼九昔曾从军於河套八郡,而楚香玉居然也在那里头,实感意外。又思适才所见,不由暗忧:“孰想纳兰的手下大多来自河西残部,难怪个个这麽悍!还悍得这麽有型!他这番纠集旧属,誓向林家父女寻仇,苏州城里百姓只怕也要跟著遭殃。”登生一念,决意不使纳兰得逞肆虐。
转头再望几个老叟,方觉少了南宫烈火和洪日庆,怎知何故,急欲问时,坡下传来打斗之声,刃风骤近。
李逍遥吃了一惊,忙问:“又唱哪出?”史翼九在旁端详,暗觉此人眉目身材虽也似宫九那等俊挺,年纪却小得多,且无煞气可言,兀自暗感困惑,闻问便笑:“此是现实,没在我书里。对了,你有没读过我那本‘九州官府笑闻录’?”没等李逍遥答腔,他便自说自乐:“其中有一篇太逗了,讲百姓候於衙门外找官老爷问生计庶务,几个贪官污吏一边打麻将一边教人拿鹦鹉出去敷衍人,钦话舍一戴老爷搓著牌说:‘那些人高谈阔论,什麽事情也不做,他们讲起话来也是言之无物。老爷我懒於应酬这帮小民,买了这只会说话的老鹦鹉,让它应付那些喋喋不休之辈,这样我等便能得而脱身,不必再与草民纠缠,因为我忙,何苦搭理他们?这只会浪费我的光阴,没瞅见我正在忙於公务吗?’另一老爷锺炫布打出张牌,没忘了叮嘱:‘派那鸟出面之前有没统一过口径?’……”
李逍遥眼望坡麓渐近的那簇缠斗之影,突而扬眉,动容道:“这样还不死?”史翼九只道此位听众发感喟,乃愣:“这麽快就给官老爷们下判决啦?”李逍遥撒开脚往下奔,如何有心思搭理别的,撂话儿道:“他们想寻死就死去罢,尻!”待又近些,看清被围的那人身形娇俏,纵是以寡御众,仍然神色如常,举手投足从容飘逸,如仙鹤之舞,云雀之翔。纤影时而湮於迷雾,时而随灯显现,映入李逍遥睁圆之眸,不消说正是灵儿。
李逍遥一时惊喜不抑,旋即生惑:“她这麽和缓的性情,怎会跟大群人拼起命来了?”再瞧那夥围攻灵儿之人,顿时心头凛然,原来清一色残兵服色,罩卒子笠、著铜甲背心,光著膀子耍刀,虽给灵儿指东击西撂翻多个,余者仍是有进无退,仿佛战争器械,眼神空洞,浑无惊慌恐惧之色。
李逍遥嘴巴张开,犹未合拢,只见史翼九跟了上来,满眼皆是迷茫之色,乍以为他又著了道儿,待听他兢然迸出一句:“怎麽会……”无须多言旁注,李逍遥便已猜到几分:“缠住灵儿的那些显然是西凉残兵!”
坡麓另有数人斗笠遮额,提灯照定灵儿身影,指引百来名悍卒朝她步步紧逼,这般战法端是训练有素,非似寻常武林乱仗的路数。籍借灯光曳闪之辉,始见灵儿游斗不退,原来是为护住旁边两个老叟。其中那坐地运掌的硬杆身影似是老丐洪日庆,趴於地下的另一人看不清面目,猜想多半是南宫烈火。两叟都动不得,南宫烈火似乎受伤昏迷,那老丐只顾附掌其背,专神运功助他守定心脉残息,一时无法自护,倘非灵儿在旁全力守护,不知已有多少兵刃招呼到两位老者身上。
一个戴破毡的花布包脸之人端坐断垣顶上,抬灯说道:“老家夥想是来帮林天南的,可惜没命进城啦。小姑娘,没亲没故你就退到一边去,甭陪两个老家夥玩掉你那如花似玉的性命!”立於圈外的八名提灯者踏前一步,齐喝:“退不退?”其声威猛促迫,虽教灵儿似吃一惊,小姑娘仍倔,甫定神便道:“不!”花布包脸之人立时沈哼:“给我杀!”
说来却奇,此人既发下格杀令,群卒原该越加奋勇才是。洪老化子固然身无余暇,心下仍为旁边这少女暗捏一把汗,待见众卒不进反退,难免纳闷:“怎麽……”未等松一口气,呼啦一声响,四周斗然推出一排厚盾,层层推涌,朝灵儿和两个老者骤逼而近。灵儿即使换持李逍遥所给的木剑,也拍打不动,若非她身法奇妙,难免葬身铁涛刃浪之中。即便如此亦难久撑,只见排山倒海般推进的盾墙迅猛之极的四面合拢,封绝了她业已不多的转寰余地。凭她的身手如要掠出敌围原非难事,但为死保二老无恙,怎肯稍离半步?
洪日庆本要叫她逃命勿耽,恁奈发功当儿作声不得。又忖:“小丫头忒没脑筋!拿支木剑怎能使得?还不快拾敌人所弃的兵刃防身,你当是儿戏麽?”可是说不成话,唯有心急而已,稍一岔神,险乱了体脉真气。灵儿眼见木剑无法却敌,方才想到拾刀与抗,但她伸手已迟,只听咚一声响,有个甲兵蹬盾高跃,凌空发箭急袭。
她虽立时察觉,四下里大群西凉兵同时推盾猛进,即使她来得及抬剑挡开飞矢,纤身也难免要遭盾潮生生挤为烂肉。陷身乱军,纵然身手再怎麽了得,势单力孤毕竟无侥,这一刹那她只憾死不能见爱郎一面。她柔睫乍抬,飞矢霍然已临。危急关头,只见空中游刃飒至,後发先迄,截住飞箭,翻腕旋剑撩还,正中那甲士大腿,铠难护遍全身,立时穿透其股,那甲士闷哼而栽,撞入盾丛之间,却遭自家夥里刀矛误搠咽喉,横搁於众卒头顶,血往天喷,夜空殷然如洒红雨。
众卒视若无睹,仍推盾前逼,岂把灵儿柔手所持的木剑看在眼里?
但见一人横空飞掠而入重围,势如鹰!回翔,两脚连环急蹬四面围拢之盾,劈劈砰砰之声迭耳不绝,骤密有若战龙夔鼓。灵儿又惊又喜,看清了飞身奔援之人正是她念念不忘的爱郎。此前不论狄武抑或别人,都曾屡救她於危难之境,她虽怀感念,竟都不如此刻自己心上人舍命解围来得激荡情肠。
李逍遥武功火候尚难比肩当世风评十大高手之列,可他内力之强亦属时下罕见,加诸因缘际遇,得获玄神秘术,临急关头斗展风魔神腿,群卒如何抵得他这通绕场旋踹之势,盾为之震,虎口都木,望後纷跌,势若大潮遇坝回涌。
李逍遥身犹未落,盾墙之间陡然突出大片长戈,嗖嗖急射,其密有如流蝗蔽空。虽说自陷险地,见得这通杀势,李逍遥不免越为林家上下担忧:“似此阵势,林家堡的人怎麽挡得住?何况寻仇在暗不在明,平日风浪不起,一旦突然发难……”洪日庆看得肉为之绷,心道:“当下的情势,似乎唯有我的‘降龙十八掌’堪能与抗。可惜我心无旁鹜,不得不救老烈火这厮……”掌底有语低哼:“要不是小苗女使毒针射了我一背都是,咳咳……老夫但凭独门日炙烈掌,还不把他们烧得连屁毛都没剩半根?咳咳……哪还论到你这几根葱?”原来先前小甜甜那把乱针却伤了他,难免一提就恨之切齿。洪日庆咦:“你醒了啊?还以为你必‘挂’无疑呢!”南宫:“要‘挂’也是你先!洪斤保……啊不对,洪七公……又不是!洪大庆,等会儿你就知道咱俩谁厉害!”日庆:“老烈火,保住老命你先得感谢我,可见正派仍然压住你……”南宫转脸怒唾:“噗喂!救咱那小子所使伎俩哪一点像你们所谓正派?我倒觉他与玄衣有点关系……”日庆恼火:“我徒耗内力帮你拔毒,你喷我满脸是啥意思啊?”
李逍遥陷身矛雨所覆,倘想拉灵儿飞身齐避半点不难,可他怎能置那两个忙於吵嘴的老前辈於不顾,只得硬起头皮挥剑拨挡。灵儿看出凶险,忙道:“逍遥哥哥,咱们合使修五叔的剑法!”李逍遥正感势迫,闻声顿省:“对,有啥能比老修自悟的痴心情长剑更密切?这便有如无形剑盾……”
“看人‘双剑合璧’,”洪日庆目策神驰,不禁赞叹:“这分明属於蜀山正宗的剑法!瞅那神髓多正点哦……”南宫怒道:“我噗喂!谁不知修剑痴这小孩子十年前就已走火入魔,所创的剑法套路无不归於邪魔外道,别以为我认不出这俩娃的路数,夸口轮不到你!”日庆:“人家身正不怕影斜!”南宫烈火又唾:“老鳖秧!”
二叟绊嘴之际,乱矛纷受剑网所截,又给李逍遥拨打回去,反搠盾墙,经他内劲催发,去势愈急,众卒无不震跌,都挡不住。经此一役,赵李二人“双剑合璧”之中的患难相依之情愈笃,虽不刻意感味,毕竟甘苦自知。李逍遥没有灵儿那等细腻的情思,乍退群卒,心便飞萦林家堡,暗虑:“得设法通知他们,别出门一个‘挂’一个!”
夜雾中悄晃一影骤至,李赵二人吓个跳,忙欲出剑,那厮急道:“是我!”原来史翼九又凑上来,待面前双剑收回,他一定神方道:“二位剑法耍得精彩!这越发使我相信你俩决非宫九一路……”李逍遥道:“早说不是了,是你硬栽……”翼九:“不能光凭你说,我有我自个的判断,别把我当成‘钦话舍’那一号鸟人!”说话间有急声飒至,李逍遥眼疾手快,忙拉他同避一旁,待几道飞芒掠过耳边,史翼九兀难定神:“可见要亲临其境探明真假也是要冒险地!但……谁叫我吃这行饭呢?不能光站远处靠瞎编,谁像他们!”
趁这间隙李逍遥问灵儿:“怎绊在这里,让我好找!”灵儿眼瞧二叟,告知缘故:“是这样的……”其实无须她娓娓道来,李逍遥已猜到点儿上:“定然是小甜甜先前乱射那一梭毒针伤了老南宫,洪前辈为了救他而无法自保,在此撞到西凉来的这夥散兵游勇,於是你就死死在此护著。怪不得先前没听到你的动静,想是那会儿你怕他们巡回撞见,忙於掩行藏呢……别怕有我,灵儿。”既有这等聪明的郎儿,倒也省了她徒耗口舌叙述究竟。不管怎样,有他在旁,灵儿心便大定。
那包著半张脸的人坐残垣上冷然道:“多来几个送死的!”说完便欲发难,灯光烁闪之际,史翼九突唤:“百夫长!”因见灵儿目露不解之色,李逍遥告知:“我也没料到这是个退役卒子,怪道不那麽寻常。”那包脸的人闻声一怔,提灯照觑,方省:“是你?咱老八队的人……”史翼九向众卒招手,含泪叙旧道:“对对对,俺是小九儿。老八队没几人活下了,除了百夫长硬硬的还在,俺算一个。大家这些年混的都过得去罢?”那包脸汉子眼光忽狠,喝道:“你这逃兵,逃到今儿路算走绝了!”没等史翼九反应过来,快刀已抹至咽喉。
大敌未去,赵李二人怎敢稍有懈怠,持剑在旁惕防,待见那包脸汉子猝无先兆地劈来一刀,史翼九忙於拭泪竟似不察,他俩双剑齐出,荡开急刃。包脸汉子虽吃一惊,但仍毫无退却之意,凝刀冷哼:“小史,别怪老哥们赶绝,纳兰的队伍从不容退却逃避之辈!”史翼九先前犯过一阵迷糊,未暇看到残垣中的悼亡情景,此刻闻言方愣:“纳兰的队伍?难道千夫长也来了?”
包脸汉子横刀自抹面颊,随即舔血狞笑:“既是老八队的,告诉你也无妨。打此往苏州城去,很快就会血流成河!”
赵李二人相觑暗惊之际,史翼九颤声道:“可是河西之战早……早都打完了!”包脸汉子缓撕蒙面花布,现出伤痕累累的狞恶之颜,同史翼九相对噙泪,眼神随即更寒。“河西八郡虽降,但你该知道,千夫长的仗还没打完!”
李逍遥又荡开数道急刃,护住身旁数人,扫目说道:“这是江南,不是你们河西战场!”包脸汉子率众举刀自戳,一时遍是血星飞溅,但听群声如哀兽之嚎,直教人心悸不已。史翼九见此惨景,不禁目眶欲裂,仿佛重回昔日疆场,又置尸山血海之中,双腿一屈,跪地哽咽不已:“大夥儿回……回家去!别再打仗了,不要再为那些老爷拼掉性命!仗打完了……”那汉子也哭,但一抹脸,语声又似战狼嘶嚎:“你怎麽就不明白!俺们本是那班老爷养教出来为他们打仗的,只要一息尚存,俺们别的活计都不会,除了打仗!”史翼九忙拿一摞书皮示之:“不,大家看我……当年的小九都已经改行成功,兄弟我能丢了枪杆子改操笔杆,你们怎麽不给自个一点信心?何妨给自己一个机会!”
李逍遥和灵儿相对戚然,突然明白史翼九这些年挣扎得多麽不容易!本以为他这番挚诚苦劝能说动昔日军中同袍回心转意、放下屠刀,哪料群卒皆似绝地之狼,非但听不进耳,反而凄声笑了起来。那包脸汉子摇头道:“那就给个机会你们杀了我,否则江南必将沦为千夫长的战场!”史翼九凝泪问:“为什麽……”那汉子自肩拔刀,舔刃道:“我们生为战士!”说罢,举刀便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