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鸾翔凤舞(4)
作品:《仙剑奇情》 究仗学过几天木匠活儿,李逍遥往幽篁里一钻,背挎的篓子里已摆满了新削的竹剑,模仿九大名剑形状,镂刻以“倚天”、“工布”、“鱼肠”云云,直不知所谓。待要出来,想起忘了正事儿:“尻!忘了砍竹给灵儿作箫……”复又返身另寻,一路所见竹竿皆粗,不合尺寸。
好不容易觅得一支中眼儿的,正欢喜间,忽闻闷撞声响连连。李逍遥奇而张望,见有一人以胸顶树,发力猛撞,落叶无算。他侧著头瞧过去,绕到前边一瞅却是识得:“咦!何子峰,你在这里干嘛?”何子峰敞著怀跟树顶一回牛,转面见是李逍遥,立时变色而走,却不搭话。
李逍遥看那大树给顶撞得皮都没了,想是练功,方感好笑:“这种笨功夫……”眼见何子峰慌欲开溜,毫无当日水家渔排所见的大模大样,难免存疑,因唤:“‘波牛’,走啥走?”何子峰没停步,边走边摆架式吓唬人:“敢跟来,当心我使七伤拳‘克’你!”李逍遥知他不会,哪给唬著,亦虚摆剑式,举著新竹乱比划,说道:“来呀!没事就练练……”何子峰走得更快,李逍遥只道这大个子怕了,正宽慰时,忽听林中传出一声低哑的惨叫,他不由一愣,待要听明究竟,其声嘎然而止。
他对何子峰只有好笑,本无纠缠之心,但听那叫声分明有异,不禁矍然跟来,问道:“搞什麽鬼?”乍入树丛便失那大个子踪影,顾盼寻找之际,猛丁一道劲风照後脖扫来,端是急促。但以李逍遥的身法,等闲休想打他著。知是何子峰偷袭,并不慌忙,滴溜溜移步避过,就势抄手撩腕,使出锦瑟所传上乘手段,猛地扭住何子峰的手,左脚随即抬起,往两边膝盖急蹬麻穴,此属风魔腿法,迅难给目。何子峰双腿一屈,稀里糊涂仆跪下去。
李逍遥本要问明究竟,忽听林间“噗呼噗呼”,显是何子丘在内。他回头寻视,入眸赫然两具死尸。不由一惊,趋前看时,认出何子梁、何子壑哥俩,陡然变色道:“尻,谁杀了他们?”脑後又闻一声惨叫,转面只见何子峰翻著白眼倒毙,现出背後一个矮小老叟。
李逍遥先是一怔,想了起来:“崆峒五老!”
“小辈不算全没眼睛,”讶声乍出,他身後立时又多了一个翻眼望天的老者,负手作不值一哂状。
在寒山寺外李逍遥曾见过劳氏五叟,是以认得,不意在此撞到,显非好与。他想起锦瑟之言,又见何氏兄弟死了仨,隐隐猜到来由,但既动干涉之念,又岂容退缩:“崆峒五老跑来杀人了,我要报官……”翻眼望天的老者冷哼道:“你不会有命走出去!”随即又闻噗呼噗呼,李逍遥一定神才见前边还有个老叟,手掐树後某个人的裆丸儿,不顾疼痛怪叫,生生拽将出来。
李逍遥吃了一惊,随即喝道:“放开老鸟!不然……”原来那被掐之人便是何子丘,仍是满脸糊里糊涂状,但亦痛哼连连。而崆峒五老除南宫烈火打伤的两人以外,另有三叟在此。前边那叟掐翻何子丘,沈脸道:“你连犯本门数条禁忌,装疯卖傻混不过去!”何子丘除了“噗呼噗呼”,没别的话儿。
李逍遥恼道:“他不是贵派前辈吗?你们怎麽可以……抓他老二干啥?”那叟仍掐不放,闻言冷笑:“这老贼私传本门绝学给他老二,犯下门户大忌。何家兄弟自知有咎,躲到此间终是拣了条死路……哼,崆峒派的事怎容外人在旁说三道四?”说完手端使劲,顿教何子丘老脸扭曲,越发萎靡。
李逍遥恨这三个崆峒老者下手忒狠,不禁要管,待觉一事不好:“我忘了带兵刃……”先前袭毙何子峰的矮老者不声不响地欺到他身後,突然发指戳穴。李逍遥手中仅有柴刀,陡觉不好,胡乱一挥,虚势欲吓那老者缩手。矮老者嘿嘿一声冷笑,觑出李逍遥耍刀毫无威胁可言,探指往刀面叮的一弹,顿教李逍遥虎口发麻,柴刀脱手飞出。
矮老者低哼道:“想管闲事,徒逞虚招可不行!”枯瘦的手陡探,闪电般抓向李逍遥喉头。这崆峒五老在江湖上享誉多年,手上实有独到之能,李逍遥一个托大,立时身陷绝境,方知这桩闲事非比寻常,倘不小心,连命儿也搭在此处。失刀之愕未缓,矮老者的锁喉手已至。总算李逍遥应变尚快,见势难抗,忙展身法後移急避。
但未曾料矮老者探攫之爪仍似影随形,只是身法远不及李逍遥快。李逍遥若要趁此时机飞身逃走,谅那三个老叟必追不及。他却不愿弃何子丘於不顾,正盘念如何搭救,身形後跃之势骤绝。原来那翻眼朝天的高老者堵住了退路,虽自恃身份并不出手夹攻,可是这种关头抄断李逍遥退路,助矮老者一把,委实也与联手无异。
李逍遥刹然受阻,懊恼之感犹未生起,矮老者的手爪子便扼上他喉,使他毫无转念余地。李逍遥骇然之下怎容多想别的招儿,不等矮老者掐实,家传快手後发先至,使的却是自小熟门熟路的“猴偷桃”。
矮老者哪里想到这少年不但身法快,出手比他更快且诡,顿发一声凄厉已极的尖呼,五官挤做一小团,如同李逍遥手中之物。见矮老者扼喉之劲急泻,李逍遥本想放手,後边那老者不知就里,乃愕:“怎麽地?”矮老者嘶声道:“大意失荆州就是这般!小子掐我‘练门儿’,如此知根知底,想是咱们对头派来的……”闻语轮到李逍遥愕:“什麽对头?”
旁边那翻眼朝天的老者突然见到李逍遥手腕配环端非寻常,一怔便解:“傲家之物!难道他……”三个老者纷纷变色,李逍遥欲遮不及,暗怪寒玉双环往火里浇油,使难善罢。他本想制著矮叟,以便胁迫另俩放何子丘。孰料“寒玉”既现,劳氏三叟立时气急败坏,杀机凌然。“难怪小贼一出马便奔咱罩门来,想是傲家的人果真摸到了咱‘七伤拳’最大的弱点乃在於……”
“乃在於‘鸡鸡’是吧?”李逍遥突然明白何子丘何以遭受同样的苦楚,但觉好笑。“这哪是什麽‘秘密’?别说你们练七伤拳的,那话儿等闲给‘捞一把’,换了哪个倒楣的还不都一样有劲使不上净嚷嚷了?”
原来“七伤拳”一经蓄劲猛发,端的威力惊人,以拳而论,任谁都难硬抗,倘若放对之势已成,唯一对付之法便是先发制人,抢在崆峒高手出拳之前抓其“罩门”,使之发力不得,纵有多强的拳劲也无济於事。崆峒五老知此弱点,多年来苦攻防护之法无果,毕竟“七伤拳”与众不同,本不凭招式之巧,制敌全靠独到之劲。五老与何子丘皆是自幼修炼该门拳术,发劲之强不在话下,因欲弥补不足,亦淬套路之巧,合众人多年之智,不觉把这套拳法推至炉火纯青的境界,哪料一朝遇上李逍遥这双快手,竟会功亏一篑,始知拳法中的那处漏洞究竟补救不得,除非似这少年一般天生快手。
矮老者憋脸道:“定是何子丘这漏嘴的泄露了罩门所在,足见……足见留他在世上到处招摇实有多险!甭理我死……死活,快把这一老一小杀了罢……”李逍遥一听“杀”字,忙从背篓里掏一支竹剑,仿灵儿耍“剑三”的手法,作势持以防身,却虚晃一下,投出手掷击前边那老叟,料打不中,只要阻其下毒手加害何子丘。
前边那老叟究竟与何子丘同门多年,急难狠下心取他性命,受竹剑一阻,就势舍下何子丘改取李逍遥。矮老者怒道:“老三,到此地步你还这等糊涂……”那老叟二话不说,铁青著脸抢近,朝李逍遥呼的发出一拳。
後边那翻眼朝天的老者也同时发作,李逍遥腹背受敌,情知对方独门拳术厉害,另取竹剑不及,唯有腾身高跃,飒然掠过三个老者头上,霎间蹦到何子丘身旁,同时暗叫侥幸:“还好其中有一个尚算虑及同门之情,刚才没施毒手,否则我怎麽折腾也保不住何子丘的老命……”未及立稳,劳氏两叟发拳追袭而至,李逍遥听风暗骇:“打这麽重的拳没怎麽听到拳风,可见修为之深!”他从小便听多了此门拳法各种伤人於无形的传闻,积忌良深,单只想起何子壑那套假的“七伤拳”已足骇然,当真撞上了崆峒名家,怎敢与之放对?
那两个老者看出李逍遥有逃意,拳势骤分,一左一右疾来抄堵。李逍遥把何子丘拽起便跑,恁奈此间树丛茂密,杂棘错落,非比宽阔之地,难以尽展玄神步法。两个老者不须煞费周遭便又追上,李逍遥慌忙转而他往,哪料後边横出一排杂树,他奔窜得急了,只苦了何子丘。李逍遥把他一拽,脸撞在树上了。
趁此一碍,矮老者突然跃身而到,恨李逍遥刚才所为,发拳当头猛袭。李逍遥见逃不脱,唯有取剑拼搏。岂等矮老者扑近,取出竹剑先行拦击,使上大开大阖的乱剑打法,窄处剑路施展过宽,竹剑叭一声打在旁边树干上,应声即折。
三个老者乘机将他逼在中间,李逍遥立感生还无望,再要另取竹剑已然不及。!地里,林梢上方传来奇怪的声音,似无数锐物骤密破风,若万千流蝗漫天席卷,待又近几分,又恍如急雨曳落,但更尖锐、更犀利。
几张脸齐往上仰,突然各均变色。映眸只见大片乌云疾覆而下。劳氏三老虽说见多识广,阅历远非李逍遥这等初出茅庐之辈可比,究也未曾得睹此般惊人声势,李逍遥只是嘴一张,作声不得,三叟却已骇然而呼:“这麽多箭!”一时之间,都忘了先前到此为何,面笼死灰,眼露不甘之情,斗展身形忙逃。李逍遥亦不例外,当箭雨覆临之时,霎然明白:“在这样强势盖天的箭雨之下,一个人武功练得再高又济何事?”顷时心寒透彻,幸仗“风魔天下”绝技已然不弱,堪堪来得及拉起何子丘从满空镞影骤撒间隙一掠而远。
亡命狂驰之际,百忙中瞥见林间处处布置稻织人,持戈各做伏兵形状。顷间全遭箭雨所穿,个个有如刺蝟一般。
李逍遥看得惊心,不由奔得更快,隐隐猜想这般声势似非冲著他来,大概“崆峒五老”也没这麽大面子。因怕慌不择路迷失方向,逃时东瞧西觑,脚步稍缓得片刻,背後锐声齐集,却是箭雨覆盖之地急速扩张,密密层层地往他身边泼来,瞬间举目遍撒飞羽。
他怎敢迟耽,拼凝一股求生之劲,慌忙揪著何子丘遁离险地。自从习获玄衣神“风魔天下”秘技以来,未曾有过今时这等迫近极限之感,纵出全身解数,亦如巨岳镇压下的一蚊。倘若这一片片绵绵不竭的箭雨乃朝他撒射,任有天大本事也难逃得性命。尚幸当下目标不是他,待离万镞所向的那片林子,耳边沙沙撒射之声渐稀渐远。
临江岭巅五将并肩凛立,举目远眺。
李思齐:“素闻察罕军用兵穷绝生机,原来是这麽回事!”微喟中竟也抑不住几许触目惊心之情,足可见得适才所见箭雨激撒大地之象堪震魂魄。
王保保:“只是撒手!,等闲不敢轻易动用。”
众将齐望傲雷。他於帅麾之下冥神阖目,犹如雷神雕像,浑无一丝别人看得出来的表情。只有其妹在旁才知刚才万镞齐发之时,他面颊上微微搐然。傲雪妙目凝注,猜想她二哥必是想起孛罗。果不其然,傲雷俄顷说道:“察罕精於强弩射杀之阵,当初大爷孛罗随他征伐教匪,亦曾见识。”
中军董抟霄:“大元诸将之中,用兵高明者各具千秋。察罕军专精骑射,擅以疾骑穿山越岭、长途奔袭,兵临城下继之以八万连环杀阵弩同时强攻,势无可抗。答失军善守御之道,凭险临渊如岳之峙、如天幕之覆,筑垒扎寨以连营结栅之势严密无隙,不论在何处驻防,一概固若金汤。”
李思齐:“两军攻防兼胜,合则无敌於天下,实属大元之福。”众将点头之际,王保保称谦:“扩廓却觉傲家征自四大汗国之‘西域雄师’、秃赤之色目悍族‘阿苏军’、思齐将军之‘屯兵於民’、董大人的‘仁义之师’,加之斡难河军,劲旅云集,才是真正的各擅胜场。”
傲雷突然冷冷问道:“各位以为强雄如何?”其妹在旁美目微转,只听不言。李思齐禀:“强雄没有拿得出手的军队,只是匹夫之勇。”傲雷微微摇头,王保保见他望向自己,不得不答:“窃以为不然。关东耶律不以大军结阵为长,所擅有二。其一为契丹游骑神出鬼没,令人难觅其踪;其二,强雄属下还有一队女真兵,素善近距搏杀、夜战偷袭。他以高相龙为谋士,兵行诡道,惯於行间用险,心机叵测不以常理忖度。”
傲雷听毕阖目片刻,说道:“突击、奇袭、流窜、埋伏,我知‘八百龙’有此四般惯技。”
“所以今日的演练便是为此,”董抟霄明示众将。“借扩廓之箭,破关东强雄的‘山林埋伏’。以‘强击’抑其‘突击’、以‘清洗’破其‘奇袭’、以围堵防其流窜,以逼剿迫其埋伏不成。”
众将沈吟之间,傲雷睁眼精光凌然,语更一针见血:“不仅为此。我还想借此机会让江南百姓看看咱们的威武之师。面对无敌雄军,倒要瞧他们是什麽神情?”
神情不重要,最要紧是心情。当李逍遥得以拣回小命,心情唯惊而已。便纵逃返船上,良久亦难定神。除灵儿以外,另两人也等得焦灼,见他回返方才松一口气。冯长舅道:“李相公如何四处去?当下官军正在演练杀阵弩,方圆数里地堪称绝险之境!”灵儿无语,待看李逍遥安然无恙,芳心暗定。
李逍遥兀自摸不著头:“演啥?”冯长舅领他到船首,於帆影中指点道:“前边路堵便是为此。相公请看──”原来前边河面之上漂著一溜儿木排,其上各有耕牛栓定。打他们视线里望去,两岸人群如鲫。东面一马平川,早有数千名头罩黑布的兵士搭构强弩,严阵待命。西边离岸甚远乃一片坡脊,四方百姓或闻风而来,或被里长驱策而至,不得不糜集观看察罕军演兵。
毒鼠强:“怪道探马赤连夜北移,想是为了赶这盛会!却教二狗兄弟扑个空……”李逍遥在旁困惑:“啥盛会?”鼠强指点一处岭巅:“上边冠盖云集,想是傲雷亲自到了。他们说官军演武是为了让老百姓不必再恐惧盗贼,依靠官军从此不用再害怕。可是老百姓只能更害怕,他们不知道老百姓害怕什麽……”
李逍遥越发听得稀里糊涂:“你到底在说什麽?都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麽!”但有一点他还是听明了,那就是傲雷在此。方感心下不踏实,转面见灵儿望著前边,俏目蕴含恻隐不忍之情。他不由得一愣,待瞧那些充作箭靶的活牛犹似若无其事,焉知死到临头。他心中便即明白:“灵儿这小妞心好,给她瞧见这等屠杀的场面还能受得了?”
毒鼠强恨恨的道:“左近百姓哪家不给拉走了耕牛,人人怨声载道……”灵儿悄声问李逍遥:“他们拉许多牛来做什麽啊?”借此间隙,李逍遥饮过一杯她捧来的茶,定下心神,瞥见灵儿复依昔日妆色,秀发仍往脑袋两边各束一辫,青丝柔柔,随风款飘肩畔。他看了悦然,待又转而另觑,随她目光投向那排无辜待戮的耕牛,心为之沈。
回良骏坐於一把椅子上,吃一口呸一嘴,手上半只肥鸡已然无余。待闻令兵传示,回良骏眼光一狠,提起血红大旗朝前挥动三下。顷间万箭齐发,东岸飒然劲啸。
冯长舅见李逍遥兀自不明,方在解说:“当下傲家在朝中得势,连老察罕父子也不得不看他脸色行事。因闻武林峰会在即,江湖各派齐入姑苏,分明置傲家戒严令於不顾。尤其林天南借机重新号令武林,以夺绣为名招揽天下英才,连关东强雄也来捧他的场,足知面子多大!眼见得峰会照开不误,傲家越看越不爽,是有这一出,无非炫耀武力……”
声犹未落,河岸惊声四起,连灵儿也霎时埋下脸去。李逍遥矍然而起,只见河心木排上密密匝匝插满了箭矢,唯独上边的大小耕牛毫无伤损。灵儿抬起头来,一双妙目里满蕴愕然不解之色,先前捏了一把汗,此时不禁欣慰,轻拍心口暗觉虚惊一场。
常人虽看不明官军此举用意何在,李逍遥究是先已领教过察罕军箭雨的厉害,心有余悸未消,当下一看便知端的:“好厉害!这麽多乱箭一古脑儿撒出去,独留活牛不伤,这又比射中一只半只更准了!没想到有这麽‘神’的箭法……”灵儿心又紧起,忙问:“哥哥,那些牛不会有事麽?”
“难说!”冯长舅移目而望,只见东岸探马赤兵复换床子弩,一排排超长投枪推到前头。回良骏取巾拭嘴,眼光又凛,瞥看岭上将星聚处,桀然道:“刚才试过‘放生’的箭法,接著该让傲雷见识一下‘灭绝’之弩!”
傲雪在岭巅心有不忍,对其兄投以质疑之眸,低声道:“既是演练,用稻草靶子就行了,何必……”傲雷:“该当见血。”傲雪听出其语所含“杀鸡儆猴”之意,心头一紧。想起二姊傲霜曾说,恐惧是用血写的。
毒鼠强怒骂:“贫民百姓跟苦牛相依为生,仿佛一家子似地,当著老百姓面前杀牛,简直是拔他们命根子!只能招更多人恨!”冯长舅叹:“官府总是这样,自以为聪明,却不断地激怒百姓。经年累月,终於把各行各业民众推到极端境地,越来越多的敌人其实是官家自己一手制造出来埋葬他们的……”毒鼠强唾一嘴入水:“他们连卖耗子药的都得罪了!”
李逍遥於大道理稀里糊涂,心头便有一处不解:“傲雷到这里搞什麽鬼?这会儿又跟牛过不去啦……”因见灵儿脸色越发苍白,他不知如何开解才是。忽闻东岸劲啸如潮,大片排子弩飕飕齐射,灵儿再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抬眸时柔睫莹然。
一排急箭过去之後,河面殷然。西岸一片惊声嘎然转哑,帆外一片可怕的死寂,伴以令人不安的沈默与压抑的粗喘。顷间又是一簇乌云飙然疾移,瞬即化为箭雨骤落,陡然冲击眼眸,声势之强,直迫人心。毒鼠强望後便倒:“晕……”
李逍遥扶舷的手亦即筋紧,良顷方敢投目河面,只道牛群已在这片箭雨中悉数尽殁,但见眼帘里犹剩一只幼犊孤零零地留在插满乱矢的木排之上,徒睁惊愕的双眼,不知发生何事,不明它的母亲何以突然倒下不起。
回良骏哈哈大笑,似已读懂众百姓心底之惧,又瞥岭巅一眼,得意地回顾左右:“不容易吧?我们想要谁活著,谁就能活!想要谁死,谁就得死!这叫生杀予夺,尽操在手……”人群里不知谁骂一声:“我操你妈!”回良骏一怔,旋即满面杀气。
灵儿垂头不敢觑视血红的水面,但感杀气又炽,可怜那头小牛,不禁说道:“逍遥哥哥……”两人相处多日,李逍遥知她心地性情,无须她多说半字,便即领会,而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旦激愤关头,顿时浑忘一切顾忌,加上灵儿与他当下心念投合,他俩忍无可忍,决意挺身而出救护弱小生命。他瞥了旁边那俩伴当一眼,说道:“咱把船只管往前开,两位若是害怕,这会儿下去还来得及。”那俩齐道:“什麽话?”
望著帆篷鼓起,迎风招展,帆面一个斗大的“顺”字猎猎在目。灵儿不禁眼眶一热,轻唤道:“逍遥哥哥……”李逍遥在船首抱臂而立,浑似昔时独在乡间山巅,闭目凭风,自有一派翩翩浊世卓尔不群的气概。听到灵儿在旁叫唤,他微微一笑:“灵儿妹妹,这会就靠咱俩吉运了。”灵儿把手悄让他握,抿嘴而觑,并不觉得死有多可怕,只要能在他身边,便不会生离死别、独剩孤雁在天涯。
清凉宝宝在後扯起风帆,驱舟逆流而上。眼见东岸强弩又举,生死关头便连毒鼠强也不由得面如土色,颤声道:“真……要去呀?这会儿後退还来得及!”李逍遥将身护著灵儿,脑子里先转一遍所有学会的家数,自感此去凶多吉少,但义愤关头又岂容多虑,灵儿与他一般皆是少年血性,到了豁出去时,一样把生死抛诸脑後九宵云外,只想这红番大船过去帮那幼犊挡住一触即发的箭雨。
两人执手对视一眼,皆是会心微笑,恍觉此情长已有之,他们一起面对的不是强权暴政、生死逆境,而是两人早就约好的一刻,抬眼恍见面前便是他俩说定要携手开办的“逍遥客栈”新牌额……
冯长舅虽也头皮发紧,但见这两个少年如此洒然无惧,在常人眼中简直不知天高地厚,然而他笑不出来,只觉他俩是对的,该当舍命追随而往。大船前驶之时,两岸皆是惊呼愕望,实难想象世上有此浑不知死活之辈。回良骏发狠道:“好啊,敢跳出来!这麽有种?”底下有兵咕哝道:“谁像你?有鸡鸡跟没似地,连美妹都比不上……”
毒鼠强见东岸三五千弩已换连环排箭,不禁骇然:“这道可行不得!要不……要不咱拐小道儿且避这锋头?”
李逍遥在船头说道:“咱走正路,不行歪道。只管朝前走,该避的不是咱!”冯长舅点头道:“对,当这许多人面前,我不信他官军真敢朝咱放箭!”给两个娃儿鼓了劲後,低声对毒鼠强道:“箭是一定会发地!待会咱俩各护一个,拼著一死也得把他们先推下水去,或可保住小命……”毒鼠强叼著皱烟颤嘴道:“好哇,就这麽地……瞅著那俩娃娃粉雕玉琢也似,实是叫人心疼。合该好有好报……反正咱俩没亲没挂不是吗?”
两岸众目呆觑之中,清凉宝宝鼓足风帆,将大船一往直前。
岭巅诸将尽皆诧异,虽不知船上是谁,当“船运四海”之帆飘然入目,都感勇气逼人。傲雷不觉握紧椅手,瞳孔锐如针芒箭镞。王保保瞪视帆影良久,叹道:“显然是当众向我等挑战!”李思齐点头:“不可示弱!”万箭待发,众候一声令下,傲雷一时拿不定主意,闭眼间恍见孛罗独踞墙影之下,终日面壁自啜心头悲楚。
眸中烟云乍迷即散,万箭齐发,射向黄河边那群走投无路的百姓。当时孛罗曾经亲历的情景掠上脑帘,傲雷不由地心弦绷紧,经不住其妹几番投眸瞪视,且感心头亦难欢畅,转头吩咐:“叫下边人且住。”傲雪心中一宽,然而回良骏在山下先已挥动令旗。
李逍遥问:“灵儿,咱们要开的客栈叫作‘逍遥客栈’可好?”灵儿想了想:“叫‘仙剑客栈’不是更好些麽?”李逍遥涩然自笑:“叫这个名,咱们就会有好报吗?”灵儿闻语亦感凄然:“不叫这个名儿,咱们又能有好报吗?”
大船遮挡血河犊影之际,回良骏横挥赤旗:“第一关,扫阵连锁箭!”东岸弦声纷响,千羽箭若扇面陡展,往河上平撒而去。回良骏凝旗又举:“第二道,旋风洗阵箭……”
灵儿抬面望天,想起不知何处读过的一段语句:“抬起眼帘,望向天穹。是谁创造了这一切?是造物之神创造了点点繁星,又逐个给它们起好名字,由於他神奇的力量,没有谁会被漏掉。”
箭风飒响,水面排排白线疾推。岸堤上百姓心头紧起,如何敢瞧?李逍遥不是莽撞之辈,接过灵儿递来的越女剑,已有准备。殊不知察罕军这“扫阵连锁箭”实非一排撒射便罢,而是分为上、中、下三层,最先射到跟前的是擦著水面掠来的一排伏波箭。待得大船受撞!震,李逍遥才知无从挡起。只道官军此番乃为警告,旋即第二排箭平平泼到,幸仗大船两舷高厚,挡去泰半。
冯长舅、毒鼠强本是说定了东岸发箭时便来舍命掩护两个少年,哪料察罕军的排子弩如此迅疾,说到就到,头一梭子撞於舷底,震得二人站立不稳。第二梭又使大船剧震若颠,他俩仆跌甲板上,耳边嗖嗖不绝,箭风尖啸锐鸣,如鬼魅之哮。这俩虽说见多识广,一时间也不禁心寒胆战,同感险刻:“若非李相公这条红番船足够高大,换了别的小点儿船如何当得下?”
其时红番商家远洋贸易,海上并不太平。为保人货平安,大多海船往往依仿战船构造,舷坚樯固,里外加板甚厚,以防海寇袭击。李逍遥所乘此船本是番人设计,其坚足以承受元军强弩标枪齐射。只一震撼,依然平稳如初,不虞颠覆。
李逍遥料灵儿身体未复,使不成“金刚咒”相护。头一排箭触舷之际,他已抢到东面以身护她,凝起“天罡战气”,乃至“真元护体”,不管有用没用,急迫关头只要给自己壮胆。旋即第三溜箭迎面射到,此番高掠,舷栏护板便挡不住。
他大眼一瞪,说道:“瞧我的!”宝剑唰然撩出,倾洒乱剑著数,存心复试“十面埋伏”新招的厉害,运剑拨转如银龙夭矫。冯长舅等只道无侥,待见李逍遥身随刃舞,游掠来去,无一矢堪能穿过其锋所织之网。转瞬箭落无数,悉拨舷外水中。冯长舅等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什麽剑法这等厉害?”
“不妨叫做‘逍遥神剑’!”但闻一声叱吒,风帆激转,李逍遥跃到船首立於护栏上方,陡然收剑止势,照旧抱臂伫立,闭目做高深莫测状,聆听两岸鼓掌喝彩之声。岂只舷板下那俩傻眼愣然,连灵儿也不禁暗加赞叹:“哇啊……逍遥哥哥是这等酷哦!”
沿岸众人见逞绝艺,竟能独凭一剑之妙化险为夷,均是由衷叫好。趁探马赤兵犹未反应过来,李逍遥抄抓缆绳跃到舷外,仗有灵儿和另俩帮忙,救那小牛犊儿到船上。那牛犊除一腿受伤之外,尚无大碍。灵儿甚是喜慰,说道:“多谢逍遥哥哥!”随即蹲身替幼犊治伤。
虽说时下情势堪虞,听闻灵儿喜谢,李逍遥一怔又即苦笑,但感心中既甜,冒多少险亦值。毒鼠强扁著嘴想:“为一头小牛犊子如此浑不要命,我不知道该怎麽说你俩娃儿!”冯长舅忧:“只怕官军不会干休,咱得赶快冲过去,莫纠缠为好!”鼠强:“对对。後橹那披蓑衣而且神出鬼没的水手怎麽不会听人话的?快叫他把船往前鼓足了劲儿开呀,愣啥?”
话声未至後艄,骤闻旋风狂飙,大团阴影密覆而到。船上几人抬眼一望便齐骇然:“又来一拨!”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抢身上前,剑辉再次倾向那团骤卷急撒的箭矢。比起先前平射之矢,眼前这圈激旋的箭群更难尽挡周全。李逍遥使剑已近乎於应念即招的境地,凭借灵气与快捷,来不及稍想片刻,出手便是乱剑著数,犹如马君武在兰陵渡困境里力御群蛾。
灵儿怕他独力难支,怎顾自身有恙,拾起一支他筐里所落的竹剑,使开水月宫飘玄剑术,与他并肩渡劫。当此箭雨临头时刻,她所想的不是自身安危,巧剑拨箭,在旁专护李逍遥。这样一来,反而让李逍遥担心她,不由改变乱剑招数,转而为她挡箭拨矢。两人危难相扶,互为庇护,一改片刻之前各使各招的情形,剑路渐变,如织万千银练,丝丝入扣,浑然一体,而构无形之网。
不知不觉,两人都忘身处险境,眼中并无纷纷扬扬的镞光箭羽,仿佛落英缤纷,他们同练一门剑法,竟尔如痴如醉,情意绵绵,然而剑势既成,便似天衣无缝,一招一式水乳交融,彼此意会心领,牵引互动,契合无间。翩若蝶相舞燕双飞,呼应唱和毫不拘滞,双刃如一,宛然珠联璧合。不论船中岸上,人人看得目策神驰,渐连喝彩也忘了,只觉俗世浊流不应有此出尘之景。
李逍遥突觉自己剑路似受灵儿引领,全不由己,两人合使的竟像修剑痴的“痴心情长剑”,只是远较兰陵渡对抗宫九时更见融洽。他脑帘里闪过厉风行一双凛凛瞪视的锐目,旋即林大小姐挺著胸蹦将出来,喝:“跟修呆子做了一路,剑入魔道了你!”他吃了一惊,想起修剑痴的剑法确非蜀山正道,太过执迷於情,而近乎心魔驭剑。方感异样,已不甚专志,灵儿立觉剑势有隙,待要提醒於他,嗖一声响,李逍遥肩窝登穿一箭。
他吃痛猛省:“因我之故,这路剑法终不能无隙可乘!”为免灵儿见了心乱,他将身侧转,咬牙削去露出身外的一截箭杆,随即挥剑欲再拨打飞矢,却撩个空,才知适才那片纷乱箭雨已歇,船上水中一片狼籍。
他稍松口气,回看灵儿纤身无恙,冯长舅、毒鼠强拉著何子丘趴於舷栏低处,虽各面如土色,总算安然。至於清凉宝宝,披著不知哪儿找来的蓑衣在後艄也模仿李逍遥之状在那里蹦跳避箭。李逍遥心头方宽,暗感难以支撑。情知前边两通乱箭范围尚小,与林中所遇漫天镞雨相比威力有限,若再来一拨更猛烈的射袭,难保船上人人周全。虑及於此,他不禁暗涌苦水,但已後悔不得,唯抗到底。
那回良骏本是顽悍之人,哪肯轻易罢休?头两拨急箭过後,眼见船上的人竟然无损,这等奇事端的从所未见,不免又惊又恨,只道手下人不卖力,当众坏他面子,遂迁怒於众卒,拿鞭乱打。骂了几声之後,又教放箭,瞪著河上那片孤独的帆影,咬牙切齿道:“臭百姓!轮到你耍横吗?”举起令旗,教人推出百辆牵机杀阵弩,搭上七层排子梭,每排装有丈许长的强劲投枪。万梭待命,只等赤帜挥下,便是满天飞梭骤穿,莫说伤人,毁船崩垣亦绰绰有余。
正要发弩,中军董抟霄忽喝:“慢著!”岭麓旗语传令阻止,非仅众兵将一时愕然不解,李逍遥等船上诸人也均奇怪,方自顾目相觑,只听岸边有童奔跑叫喊:“看哪!後边来了好多船……”随村童纷指之处,李逍遥和灵儿转面望向後梢,始见许多大小船只纷从四周河汊驶出来,帆影渐集,随同“船运四海”之帜浩浩荡荡前行。
灵儿惊异道:“看──这麽多船!”李逍遥亦摸不著头,乍以为官军出水师来捉,先是担忧,待瞧无一官船,纷随而至的全是商船、渔舟模样,凭他在方老板手下打工的经验,当然一见便能分辨。李逍遥咦:“怎麽……”想起张士诚一夥爱闹的,只道他们跑来凑乎,瞅半晌不见“龙船会”之旗,乃愣。
适才李逍遥这艘船驶在箭雨弩阵中本显孤独无依,即便在傲雷眼里也是如此壮烈,暗觉此舟再若前行无非求死一途,不少官兵甚至暗暗为其悲哀。转眼间大群民船跟随上来,不少人甚至站到舱外,立於舟头,视强弩杀阵如若无睹,但都默默无言,纵然素不相识,此刻都把各自安危浑忘脑後,似是受了前边红番船的感召,同来陪伴。
李逍遥愕然不已:“这些都是谁呀?怎麽不怕死哦?瞅著也不像方国珍之流哇,记得他应该是一露面就抱著条有‘奶奶’的干鱼……”舷旁那俩正在探头探脑,忽听有人叫唤:“毒鼠强,你怎麽跑这儿躲来啦?”毒鼠强吃了一惊:“不是我……”船群中有个渔人指著他笑骂:“狗Bī!怎麽不卖耗子药啦?小子忒毒哇,害我死一笼鸡!”旁边有问:“毒鼠强?遮莫是邸报上新近遭人骂街的那厮?”渔人笑:“对对对,就是邸报上所指那‘毒鼠强猛於虎’的……”毒鼠强本想躲,耳听得众人取笑,不由老羞成怒,破口大骂:“有什麽呀?瞅啥不是啥!一年到头净会仗势骂街,骂完这个骂那个,嚷过谁谁不如狗,这回又说耗子药猛於虎了……猛你妈!怎麽不说‘苛政猛於虎’呀?净没种,孬样儿的那些个刀笔吏!”渔民:“不是呀你那药也忒毒!甭卖了,招骂不是?改行干水手就对了……噢,毒鼠强改行水上讨生计喽!”
回良骏唾:“阿猫阿狗!”忍不住又想挥旗,但望岭麓帜影未举,虽不甘心放过河上那拨不知死活的,究是将令难抗。
河上聚帆愈众,如汇长龙。因见傲雷脸色不善,中军董抟霄与王保保对视一眼,躬身齐禀:“大帅,众怒难犯,不如……”李思齐犹豫一下,也趋前禀劝:“倘如他们胆敢成帮结派跟官军作对,杀之有据。然而依末将观察,底下无非乌合之众,临时糜集,形形色色,想因逞一时意气所至……”
众将告禀之时,傲雪目不转瞬地望著她兄长,眉蕴隐忧。不出所料,傲雷没等听毕便哼一声,目光沈下,“妇人之仁!盐贩张士诚拉帮结派在长江闹事,依法杀之有据。可我三催五令,陈友定怎麽不听?这样下去,朝廷有何威信?”董抟霄听其语带杀机,不禁心弦绷紧,急劝:“大帅三思,下边的民船何止成百上千,末将以为这些人罪不至死……”李思齐见劝不动,眼圈微红,低声咕哝道:“大多是拖家带口的人呐!”
傲雷锁眉注视河道,目光凝定於最前头那面大帆,冷然道:“我只要杀一儆百。”众将一怔方明,李思齐点头称是:“大帅英明仁厚,只诛带头的,其余不究。”余者面面相觑,暗觉此法原也出於无奈,不敢再多言语。傲雪见兄望来,她心头又凛。
“你一定有话要说。”傲雷背对董抟霄,竟似不须回眸便知他的心思。
董抟霄顿首:“杀阵弩虽强,末将只虑伤及无辜。大帅请看河上情势,犹如众星拱月。”
“你的意思我明白,”傲雷微叹,“士卒原本出自百姓之家,叫他们朝那些平民放箭,虽说军令难违,料必不服。”董抟霄称慕:“大帅明见。”傲雷转目望向其妹,不出傲雪所料,他说:“小雪,你知道该怎麽做。”傲雪心头仍是一紧,悄眸望向河上那面“船运四海”大帆,不得不答:“知道。”
傲雷从鬼力赤手中接过一支乌羽长箭,放眼前端详稍刻,倒转箭头递给其妹。“用我的‘迅雷之箭’。”
“迅雷,”诸将闻言皆凛,知此是傲雷专用之矢,可是连他身边的人多年也未见此箭离弦。傲雷从不轻易动用此般特异箭矢,当下却递给其妹。王保保觉察傲雪神情微有些异样,不禁进禀:“帅爷,何须劳驾雪郡?交给扩廓好了……”傲雷:“你的‘千机弩’不嫌杀机忒大了点儿麽?”
王保保在傲军服役时日已然不短,此属一时风气,察罕营里也曾有傲家的女婿孛罗随同行伍。他与傲雪一样,对傲雷除了敬畏之外,尚怀另一层侍若兄长般的情感。当傲雷目光瞪视,都觉言尽意未了。傲雷的不言之意似是说:“那艘船上分明有身手了得的人,我怕你的部众奈何不得他们,倘若动用‘千机弩’必造更大杀伤,激民变於眼前。何况距此已不甚近,岭巅诸将除我妹子之外,谅无别个有能耐遥遥一箭夺命。也只有她,才配用我的‘迅雷’!交给你们若一发未中,本帅的颜面岂非当众扫尽?”
众将不敢再多言,移目看箭。鬼力赤将矢身续继,三段合一,箭长近丈,通体黝黑,乌鲸脊刺所造,其尾为雷鹏羽,末梢乃青簧尖镞,粗棱厚镝,两翼留孔数排,不知做何用处?李思齐暗暗咋舌:“似此重矢,雪郡主小小年纪怎使得动?再说要射那麽远,先不提何种强弓劲弩方适,单凭这份力道已远胜我辈须眉……”
河上千帆竞渡。直到此时冯长舅悬起的心犹未落定,但见四周许多船只伴随,东岸官军尚无动作,似有所惮。他与毒鼠强对觑一眼,究仍担心这一关过不去。待看李逍遥在船首倒显神情自若,旁边那小姑娘也是一副少不经事的样子,浑不知生死只悬一线。冯长舅唯有苦笑,心道:“你们是没吃过官府的苦头,狗官们勾结奸商劣绅抢人田地、逼死农民,坑蒙拐骗、倒买倒卖,歹事还干得少了?当真放起乱箭,河上这几百条船千把人命在那些老爷眼里算得多大事儿!”
灵儿毕竟天真,察看过米宝宝与小牛犊儿在舱里尚且周全,其他人也未伤损,宽慰之余,她只道脱险,反觉满船狼籍多懊恼,小嘴不禁微呶。她没敢多瞧河里浮尸血涛,想到那许多耕牛顷刻尽殁之惨,心里暗自悲伤。出门以来,虽然经历风雨不少,但她仍存小女孩儿心性,在李逍遥这等样顽童身边并无大变,待见河上越来越多船驶近相随,方老板的大船昂然在前,犹如一帆领航,劈波斩浪,自有一派壮观气象。灵儿又觉兴奋,脸蛋红光漾然,转面望向李逍遥。
当下未离险地,李逍遥强忍肩窝伤痛,怎敢稍露声色?因见官军弩车未移,一排排长箭仍然触目惊心,他背对灵儿,独立舟头持剑防备。虽然一向狼狈不堪,待到沧海横流时,这个驻剑泛舟的少年立显其英雄本色,终究风尘无掩。
“他使的剑法令我想起一个人,”傲雷在其妹苦涩的目光中自顾说道,“马君武。当年大哥赏识於他,多番礼遇亦留不下。这种人太自行其是,下场都不好。”
傲雪移眸再望河上帆影,无法看得更清楚。
蓦然之间,李逍遥心头一凛,只觉寒意透髓。凭他的机敏竟察觑不出凶险何来,但那是一种被人瞄准的感触。犹如苍茫野地中的一个猎物,分明落入箭头所指之下,欲避无从,却至死也看不见猎人在何处。
船每前驶一分,他的心便凉一层。虽不知杀机何来,但若有一分把握,他便不至如此。突感今次必难再像以往那样凭运气化险为夷,毕竟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明知官军必不甘休,怎料来这一手。他纵使看不清晰,闭目凝神之下亦觉多半有一支冷箭遥遥瞄准自己。心既凉透,唯盼旁人不受伤害,让他一人去承担好了。
仿佛命里注定,这是他避不开躲不过的霜刀雪箭。旁人都未觉察,谁也帮不了他。
“嗖”一声响,蒙蒙雨帘骤掠箭芒,破风之声犹如雷夔长哮。傲雷一闭眼间,恍见旭日方城积水洼中孤零零地伫立一名双手空空的剑客。他应声倒地,腰侧穿箭血如泉涌。十年前的迅雷矢仅二段续合,力道已然非同小可。庭前石阶高处站著打伞的鬼力赤,旁边那年岁尚稚的男孩儿持弩说道:“马君武,既然躲不开我的迅雷箭,那就从狗洞里爬出傲家罢!”
马君武当日爬了很久才找到狗洞,其实是一个通往高墙外的泔水沟。可他宁愿从臭水沟里挣扎著爬出去,也不肯留在旭日方城。
当年这一幕,感到受了侮辱的不是势单力孤的马君武,而是傲家。
剑的风骨,在於剑士之脊。如今傲雷仿佛又看到了第二个马君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