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金枝玉叶(5)

作品:《仙剑奇情

    李逍遥反应未及,差点跟他们爆做一堆。但也振聋发聩,良久不能安定。
    醒时犹呆,发觉躺在一间客房的床铺上,梁间蜘蛛搭网,慢条斯理。墙上茅以降在画里冲他笑,李逍遥徒然发愣,暗觉此景透著眼熟,想不起怎麽躺到此间。“尻,别跟我说这不是‘枫桥客栈’!”
    二狗在床下打呼噜,闻声起觑,自床沿探头嗅探,呛著:“身上好大硝烟气味!”李逍遥咦:“怎麽你……”狗子嘘:“小点儿声!外边可热闹著呢……”李逍遥硬是没闹明白:“谁提拎我住回这店?”狗子:“救你的人和救我的人是一个人。”李逍遥瞠余,隐隐想起当时似乎有人从後面拽他一把,倘非避掠飞快,脸早轰没了去,魂儿不免给逮到松花江,干陪女真死士聚作一堆唱其民族豪曲。
    正跟二狗大眼瞪小眼,只听有人嘿然在外:“狄武,你不是人!”
    二狗著地一滚,恢复家犬之形,到门边窥看。李逍遥本来耷拉没神,闻得此言立即坐起,但听院外一语微含冷笑:“想是没种,对著个发浪的妞儿都只束手束脚!”前後两语发自不同方位,均含川蜀腔调。
    二狗瞥见李逍遥急欲下地的影子,忙打手势,示之以警:“唐家的人!”李逍遥只是暗急:“那我家……”二狗不知他想起灵儿,眼窥门缝,低声告知:“外边好大阵仗!唐二公子、唐四叔都到了,想是为报雷立刚之仇,死死缠上了狄武……这俩一个有‘堂棣之花’、一个有‘孔雀翎’,太厉害了!”
    李逍遥愕道:“你不是这店里煮饭的麽,怎地这麽能耐?”二狗:“没到这之前,俺在茅山看守书房。没看守书房之前,咱也混过江湖,就只十二岁那年给拐了……”李逍遥凑眼门缝边,问:“谁拐你?”狗子挪个位给他同蹲:“降公。”指了指墙上贴画。
    李逍遥使劲扒门缝:“哪呢哪呢?哪跟哪呢……”二狗:“你踩我尾了,挪挪?”逍遥卯他:“你那半截尾是假的,做做样子行啦,踩有啥干系?”狗子:“假也是尾呀。再说它本是俺那根过长的脊椎骨突出来的一部分……疼啊!”李逍遥挪脚不迭,只惊:“尻,是不是人哪你?怎麽有尾噢……”狗子懵头问:“人,是啥?”李逍遥怔,二狗见他不明,眨过眼後又曰:“换个角度──什麽是人?什麽不是人?”李逍遥唯有拿符对付:“人就是没长尾那种!没那麽多怪哉……”狗子岿然不动:“那畸形儿就不是人啦?前天我看到‘松柏双雄’……”
    李逍遥收回那张不灵的灵符,怔问:“他俩干啥了?”待其松脚,二狗拔回过於突出的脊椎骨,拿衫角擦了擦,揣回裤腰里头,答:“他俩缠著封求败在打,後来被厉风行追杀,说是妖怪。”李逍遥急:“厉二侠没事打啥畸形儿呢,你说?”二狗子忧伤道:“连体人瞅著怪呗!上回蜀山派还杀了一个双头怪,幸好俺这根尾还能掖著藏著,人前可得揣好了,免连俺也装进镇妖塔去。听说里边囚禁一堆畸形儿了,形貌多怪的都有……”李逍遥只道“松柏双雄”从来活得无忧无患,此时从二狗子的忧容里突然看出不祥的前景。
    外边又发一声冷笑,锐气侵凌,摧落黄叶无数。先前那人嘿然道:“雷立刚是唐家的人,死在你兄弟狄毁手上。狄大少,缩头乌龟今儿你做不长!”李逍遥耳膜一阵刺痛,忙凝气抚息,见二狗越发瑟缩,每当那唐门高手作声,显都令他倍受苦楚。李逍遥不禁附掌其背,运功助他定神,待二狗好过些,问道:“狄毁是啥?”二狗:“是个混蛋!听说他狄家本乃羌人遗裔,老狄头亲生损、毁二子,狄武并非嫡出。那狄毁专门毁他,狄损又百般损他,狄武从来不计较。每当狄毁在外惹祸生事,不论多大风雨引到家门,总是狄武扛著端上自身,不知化解了多少仇怨是非。可是这回他兄弟招来的仇家姓唐……”
    李逍遥未及问明谁人带他返此,屋瓦上方格格数响,似乎有人接踵抄身掩过,衣袂带风隐隐。二狗咋舌啧啧:“瞅这路数……”无须点明,李逍遥凭他几分江湖经验亦知又有好手上房了。显是要四面包抄,堵北屋的住客。
    李逍遥问:“谁住里边?”二狗咬耳:“是狄武和俩娘们儿,其中一个似是随你来投宿过的妞儿!”李逍遥虽有猜想,闻言仍是一怔:“噫……”既知灵儿在此,如何还能蹲得住,忙欲蹦出,屋顶先已有人哗啦陷瓦堕入房里,直接砸床上,幸好李逍遥昔时“赖床贪卧”的毛病这会儿改了。
    那俩从门後惊而回觑,眼帘里兀自坠瓦如雨。二狗见屋顶陷个大漏子,不禁叫声苦。床上之人亦有同感,一古碌坐起,挠头乱望,不无懊恼:“走著走著怎麽就陷了呢?”随即同李逍遥相互打个照面,各自一怔,发指对戳曰:“咦……”
    “猱头哥,原来你掉陷阱了。”屋漏处探下数张脏兮兮的脸齐往里瞅,皆笑:“走著走著少你一个,道提篓了呢!”床上那厮顾不得挠头,指李逍遥道:“大大大大!大大……”那几个家夥忙俯瞰寻视,漏洞处究不经挤,二狗叫苦声中又塌方。屋里成了瓦砾堆,仅露几颗相对愕然的头脸。“哎呀……大大!”“哈!遇春、老彭、猱头……这个是谁?”
    後者喷灰抹脸道:“不认得啦?芝麻李!”陈猱头在旁做美满状:“这就叫‘老友记’!”李逍遥和大夥儿拥抱毕,顶上又一阵哗啦啦滚瓦声,砸下一瘦猴似的家夥,因见大家各皆靠墙挤避,显都吃惊。这是个好交游的,顾不上呼疼,先即团团抱拳,喏曰:“冯小缸冯小缸!”二狗仰望越发扩张的屋漏子,懊恼曰:“哪门的‘肛’啊?”芝麻李掐那猴儿脖,左摇右晃,跟拧鸭似地,斥问:“不好好在茅山学堂上课,又往外溜不是?”猴儿:“这堂课讲炼丹的‘化学返硬’,没啥意思不是?俺先爬墙出来混混!”
    芝麻李仍想多斥几嘴:“你姑让我走後门给你找的学堂,可别又混没了书念……”屋瓦又响,众人忙下意识地躲一边,知道又该有著落了。旋即凑合著又冒出俩头,皆书生状。一木脸木脑的小子在灰尘中与冯小缸相见欢:“哎呀,哥!”“冯小宁,你又来凑啥劲儿?”
    冯小宁从瓦堆里拔出一只飞翔状木器,察看无损,喜曰:“本想来试试飞翔模型,没想到我先栽了!还好模型没事儿……”旁有一人抹脸而起,两冯皆惊:“语文老师!”那书生呸土曰:“不是没我课吗今儿?本想到这一带采些枫叶回去题诗,不料摔这了!”芝麻李关心道:“罗先生,你不要紧罢?须保重些自个噢,诗别忙爬上树采叶子写,俺们每宿饭後还要听你说三国呢。”李逍遥咦:“这不是罗贯中吗?”陈猱头做幸福状:“这出该叫‘老友鬼鬼’了!”贯中同李逍遥辈厮礼,喟曰:“晚生为稻粱谋,没写到诸葛亮出殡就诌不下去了,只好先到降公的小学里混会儿老师……事实就是这麽糗!文学?唉!”两冯:“小学?合著俺们上的这塾只算‘小学’,还分这系那院?”
    “没整幼稚园给你们住就算不错了!”屋顶漏洞边撂话如冰镇奶酪落地,有女扮声吓曰:“谁在下边整‘三国论’呐,公差公差快来!”众皆惊目仰觑,见一小妞蓬发似鸡窝,兀自探脸笑嘻嘻往下瞧。众愣:“顶上怎麽有个美女!”这妞年齿虽稚了不知多少,李逍遥一瞅就叫乖乖,想著该是小甜甜的翻版儿。但却认得:“咦?怎麽跑这儿来啦……”贯中先吓一跳,随即坦然:“汝知啥?史上五代十国都有过,最後还不是分分合合?萧雪鱼同学,别爬那麽高,摔著你爹娘可心疼不得了!”旁边有问:“她爹是谁呀?”李逍遥叹:“咸蛋诚。”
    冯小缸挪身时忽咦:“谁的鸡鸡这麽长?”二狗忙拔:“是尾……”冯小缸:“不是呀,我指这根呐!”李逍遥从容揪回根宝宝,叼烟微笑。陈猱头见状钦敬曰:“大大就是大大!”顶上那小妞探眼一瞅,忽悠而溜。李逍遥方才缓过劲儿来,忙问猱头等:“怎麽你们在这处?”猱头等忙禀:“跟踪狄武这条路子果然走对了!堵他在这里,但找不著大大,只好先召集兄弟候著……”遇春:“不料其他门派也来了好手,想也冲著狄武。我等跟将上屋,不意与逍遥哥在此谋面,说来真碰巧!”芝麻李:“逍遥猱头两位兄弟既然有事,整好在俺们茅山派的地头,是以……”小缸:“你看我连课也不上就赶著来拔刀相助了。”罗本:“你还不是来玩?我辈读书人捏只鸡都捏不死,但其中的佼佼者比如我,也是讲义气的。这麽地吧!打架我帮不上忙,但若你们挨揍时,有我帮各位去报官,及时找公差。”众皆惊:“别……”
    李逍遥想想好笑:“各位哪来的本事上瓦走窜哦?”众笑:“何需飞檐走壁这麽落伍?我们有梯子。”
    空庭叶落,檐下有人信手相承,绰叶而觑。当他右手伸出时,四面瓦脊上的人此起彼伏地退,或伏或避,个个如临大敌。
    一片深蓄杀机的寂静中有语嘶然,咯咯低笑:“狄武就是狄武!”李逍遥搁半天没听到灵儿的动静,不免担心,众汉拉他不及,一个箭步窜了出去,廊下有个佝偻腰身的老者拎著家生凑近,嘶声迎问:“小爷,可是要擦鞋?只收六文钱……”李逍遥抬脚反问:“我有穿鞋吗?”猱头扒门缝赞曰:“大大就是有亲和力!见俺们没鞋穿,他有鞋也不肯穿。”
    擦鞋老者目锐如锥底针,抬面瞪视李逍遥,卑微之态立变煞然,当两人眼光交触,又即恢复低贱模样,咯咯低笑:“你不像没鞋的。”李逍遥出屋之时心情本已激动难伏,暗忖:“灵儿好端端怎麽又跟姓狄的混做一路?名头大了不起是吧?”投眼瞥见北屋阶石上闲踏两只一尘不染的布鞋,又看了看自己的脏脚,心想:“他有鞋,我也甭光著。”微一迟疑,取出香兰所做的新鞋,置之於地。
    猱头在屋里唏嘘不已:“看,大大有这麽新的鞋都不舍得穿……”
    “还是擦擦吧?”那老头卑微地笑问。李逍遥点烟反问:“有这必要吗?”
    “虽是新鞋,”擦鞋叟低著头。话中却有话:“擦擦也无妨。一、借这机会行行好,周济小人六文钱,尝口窝头吃。二、趁这机会先想好,穿上这双新鞋後,你该站到哪一边。”
    李逍遥想了想,啧然道:“你像擦鞋的吗?”那老儿卑躬腰身:“小人祖传这活儿,可不比干别的差。不信且试试?”李逍遥有心赏他六文钱,欣然坐下,灵儿既在北屋不露面,他捉摸不透,反而故作不急。“那就有劳了。”
    “哎嘿……擦鞋还是擦脚哇?”
    “穿新鞋合该先擦干净脚,”那老儿低头忙乎,嘴上有问有答。“脚这麽脏就睡上去,小雪郡主不皱一下眉头麽?”
    李逍遥吃了一惊:“你是谁?怎麽知道……”擦鞋老儿桀然道:“公子若真想隐藏身份,手上不该戴著小郡主天下无双的寒玉环。只是小老儿没想到,丢失的那只,也给你找回来了……”李逍遥闻言乍感懊恼:“道我不想摘麽?解脱不下呀,我……哎你!哇尻,你抠我脚心啥穴啦?麻!”擦鞋叟:“小老儿的脚底按摩手法比起日前公子折腾雪郡主的伎俩如何?”说完又掐,李逍遥只是前仰後合,比起傲雪那天还要失态。“呜哇……你!甭抠了,快整得屁滚尿流了都!”
    陈猱头在屋内称绝:“瞅他舒服得……等会咱也让按一下,连天我这肠胃缺畅,吃啥都不拉,想需这个。谁借我六文钱?”擦鞋老儿咯咯低笑,目光闪烁诡谲。“不著急,谁都要把脚搁这!”
    李逍遥死去活来地爽一会,味出歹意,却不知风声如何败露无余,忽惊:“你帮傲霜的?”擦鞋老儿头也不抬:“虽说黄狗捉鸡、跑出只耗子来,不过咱先看别人的热闹罢!放心,莫缩蹄子。我有我这一行的职守,不必自砸饭碗……冲那六文钱。”
    当下李逍遥也唯有强作镇定,想起昔同傲雪私通款曲的细节都被人知根知底,不禁惊疑莫名,满手湿寒,颤巍巍吸烟道:“她姐出多少钱要我脑袋?”擦鞋老儿细心擦鞋,过会才答:“那不是钱的问题。”李逍遥暗汗:“你真有把握提走我的脑袋去邀功?”擦鞋叟吹去鞋面上的灰,面无表情,“我想要谁的脑袋都能要到手。”
    “田七爷,”瓦上有人嘿然道,“姓狄的人在那儿。这趟你接的活儿可不是几文的勾当!”
    “让我先忙完这活儿,”擦鞋老儿加固鞋底,一针一线毫不含糊。眼光已投到北屋门前闲立的那一道魁梧身影,话里仍是不著不急:“想上去试试的可不只田丰一个。”眼光斜睨,朝旁边抱脚发楞的小子问:“是吧,小兄弟?”
    “我想起来了,这是田丰。江湖边缘最要命的老杀手!”芝麻李在窗格里使劲辨认了半天,转面时变色不已,话声压低:“最近听说他从斡伦侯爷那里接了桩大活儿。不知该谁倒霉了?”猱头问:“什麽猴?”罗贯中眼不离书,随口答曰:“斡伦靖难。就是傲三郡主所许配的正主儿!”猱头啧啧不已:“那还不死?”旁人皆没往李逍遥那处想,冯小缸只道正主无他:“该狄武倒霉了罢,这回?”芝麻李摇头:“哪桩跟哪桩?眼下这是蜀中唐家的活儿……”
    李逍遥捧脚自揉疼处,咧嘴道:“我只想接回自个带出来的妞儿。”因触东厢投来的一双锐凛凛的目光,眼皮登跳,心头咽下一句话:“没想跟谁过不去……”待要多望一眸,东厢窗闭,遮没那样犀利的一双眼。
    “狄武,你是盼不来援兵了。除了躺在苏州城病床上的方老军,你的那些伴大都没在江淮境!”店堂中摆一桌热席,有个华服胖子正吃得欢,突尔抬起油嘟嘟之嘴,暂停咀嚼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快自杀罢!”李逍遥问旁边擦鞋的:“这是哪颗大蒜?”
    答案是唐家老二。老太太长房嫡系二少爷,“文火炒栗子”的唐英年。擦鞋老儿:“好吃!”
    李逍遥瞅那饕餮相,不由皱了皱脸,嘟嘴曰:“能吃就行?”擦鞋的:“等会你就晓得了。对了,我给你各加一底儿软掌,多收一二文罢?”李逍遥眼望北屋,早已暗暗烦煞,哪有心情说价钱:“随你便,等割了我脑袋後,鞋还不照样归你拎走?”老儿正色道:“话不是这麽说!鞋合该陪你葬,谁要那?”
    “狄武狄武你真不是人!”屋角蹲个满脸笑相的汉子,磕著瓜子说:“入你先人板板!盯你几天了,真为你小子不值!”若非听见话声,李逍遥几乎没注意到落角处也蹲得有人,见其满脸花疮,暗奇:“这个又谁?”擦鞋的:“哦,唐大公子积的阴功。这是缚花的门徒、最是缠人的‘山野浪客’,从苗疆生还,向唐家报救命恩来啦!”
    李逍遥“哦”了一声,回觑擦鞋的:“你说这麽多话,都不‘酷’了。哪像个杀手?”擦鞋的仔细拔底儿针线,头没抬:“只要‘酷’麽?”
    李逍遥忽恼:“我这又不是皮靴,你钉啥马掌?”鞋匠朝他眨眨一只眼:“宰你呗!”虽说只是唠著嗑,当他眼光又锐时,李逍遥心头便似挨了一钉。如同当真挨宰,方自悚然,但听瓦上最先发嘿的那人干咳道:“阿浪,说说你为何不值?”
    屋角一脸浪笑的汉子乜视北檐下。“瞅著有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儿遭了迷香粉泼面,红扑扑跟猴屁股似地,撇路边还晕乎乎想男人。其实好弄!只要睡她一宿不就解啦?猜他怎麽著?”擦鞋匠接茬儿:“我瞧狄武定然是立马把她给上了。干柴遇烈火,霸王硬上弓。年轻气盛,莫不如此。对罢,小郡马爷?”说到这里,斜睨李逍遥,一副嘲笑之态,更加目锐如毒针穿心。
    李逍遥不由老羞成怒,涨红脸窘道:“你瞅我干啥?说著说著你盯我干啥……”鞋匠目露怨毒意,森然逼视,简直似要把钉鞋工具全往他心窝插个通透,哼道:“你不正是这样干的麽?”李逍遥被这鞋匠一双毒芒般眼光瞪得心头凛然,一时无言以对。幸好鞋匠另有活儿需忙,暂未轮到与他结算,又瞪一会,松开其襟,躬身退坐阶下,瞅鞋片刻,紧攥的手缓缓松展,却叹:“一个黄花大闺女,刚许配了好人家,就这麽让小流氓给毁了!”
    陈猱头在屋里挠头:“大大不会搞了鞋匠闺女吧?”芝麻李面有忧色:“屁鞋匠,这是田丰。”猱头:“我看大大有难了。咱们计划计划……”屋里几颗头刚凑到一起,外边便抛落一颗人头,穿廊而过,直滚到北檐之下。
    “狄武岂能乘人之危?”众皆矍然、纷纷投目之际,北屋檐下大汉仍然负手闲立,并未动过哪怕一指节。唐门的人却变色不已:“绕到後窗的唐小山怎麽就剩这点儿咕辘了?”屋门微响而开,走出一个黑苗女子,赤足染血,俏冷冷地说道:“我蓝欣草的刀也不是食斋地!”
    店堂里忙於吃的又不嚼了,唐二少抬面微啧:“瞅瞅、瞅瞅!你们怎麽忘了?蓝欣草可不是吃草的羔羊!”蓝欣草冷然道:“狄大爷已经说了他不想乘人之危,你们也别太得寸进尺。”唐二呶嘴又啧:“我们怎麽个有危可乘啦?”蓝欣草冷哼道:“在狄爷看来,只要唐大公子没在这里照看著,你们全都岌岌可危!”
    “哎哟!”唐二脸扭後边,啧啧不已,笑了一会,又转回头,脸上多了个狰狞面具,话声立变:“就冲这句,你是要老子入你个透!”脸又转向另一边,回过来时变了个笑佛面具,依然呵呵:“狄武,你如果还行的话,冲我脖上来一刀!”
    李逍遥早有所疑,闻言更加确信,心念既动,不由转朝擦鞋匠:“赌一百文,狄武唱的这出是孔明的‘空城计’,要吓司马啥来著?”贯中在屋里答曰:“司马懿。”唐二离席跪下来痛哭哀求:“狄武,求求你快给我一刀痛快的!如果你还行的话……”李逍遥兀自愣望著这等做作,鞋匠在旁曰:“一百文我可没有。赌六文,唐二脑袋不保!”
    唐二爬向狄武,一迳泣告不绝:“连无知小儿都知你唱哪一出……咱别这麽耗著行不?求求你给我一刀痛快的,我要尝尝你新练成的西瓜刀!假如你这会儿还行的话──”磕毕抬头,脸上变换猛鬼面具,森然道:“不然你就死到临头!”蓝欣草瞥狄武一眼,强抑紧张心情,哼道:“凭啥这麽肯定?”话刚出口,暗觉失泄。
    唐二换回笑弥佛之脸,盯著蓝欣草双足,嘿嘿道:“为了救你,小狄哥日前吃了拜月长老符最的毒针,你没解药。没错有这事吧?这可糗啦,狄武只好压著,一路撑到这里。本是用内力抵抗毒性,凭他能耐倒也行。其中却出了个岔子……”听到此处,蓝欣草脸色已变,素足抄刀飞撩,却没劈著边儿,猛一抬靥,那胖滚滚的唐二少不知如何瞬间回到了店堂之内,据席而吃,浑似从未离开。
    李逍遥才知先前小觑了这胖大少:“尻,行哦他!靠吹果然吹不起这麽个大胖子,是有门道!但他说狄武出了啥岔子?”
    “所以说狄武狄武你真不是人!”山野浪磕著瓜子蹲墙角笑。“盯你几天了,净没干人事儿。人有这样的麽?你这算什麽玩意呀……”
    擦鞋的田丰与之唱和起来,皱著脸道:“到底他狄大少干了啥事不是人了,你倒是明搓啊!何必在这当儿闲磕瓜子卖关子?”只有北屋檐下的两人知指何事,其余皆一头雾水,李逍遥亦未转过弯儿。
    唐二呵呵笑,嚼猪蹄筋说:“这小浪人连日盯狄武,他要不嗑瓜子还不得瞌睡死?”常遇春们在屋里闻言暗讶,相顾称奇:“先前怎没发现除咱这夥以外,道上还有别人盯狄武?”屋角浪客呸瓜子渣儿:“招摇呗!自个都这麽糗了,还带什麽妞玩狗熊救美呀?为一蛮女挨人毒蝠针,半条命了。还愣护著一晕妞,那小娘儿就只欠操,其实没啥事儿。狄武不但自个不操还不让别人操!每天就跟关老爷似地守在门外玩‘护嫂’。”唐二少听得饶有兴趣,暂忘了吃,不时头扭一边嘟囔油嘴:“哎唷,啧啧……”
    李逍遥的头渐渐膨胀,血像蒸沸的温泉水,咕咕地往上涌。听著就碜,怎知他不在时灵儿又遭遇何事。如此红尘多风雨,她一个初涉俗世的纯真少女冒冒失失地走出来,稍想都教他提心吊胆,但仍不明她何以不留在船上,却跑出外招事儿上身?正想到懊恼处,差些没听入浪客肆语:“你猜狄武怎麽著?他急於让那小妞摆脱苦楚,早些苏醒,居然……”擦鞋匠头抬起:“居然上了她?”
    “没!”屋角浪客扭扭头笑,“你们思想龌龊……打头天我就留心瞧他怎麽办,许是这厮心乱,没瞅见我。瞅见又怎地?他轻功有我快吗?”擦鞋的田丰重重敲两下鞋底子:“到底怎麽地吧?你就直说,我这还有活儿。没那闲工夫!”屋里也急,陈猱头差点没出来嘘人:“这俩真你妈多余!”
    “他呀,”山野浪客兜里又摸出一把瓜子,贼忒嘻嘻。“他真不要命!这时若换别人挨那蝠毒之苦,总也该一边歇著去吧?有点儿内力留自个用多好,倒他稀奇!整宿给那妞儿发功逼出迷药余性,还借那黑蛮女隔身输送真气。三人跟石膏似的,那会儿我就想袭他一把……”唐二少皱眉不已:“怎没袭呀你?大好的机会……”
    浪客摇了摇头,低脸自摸瓜子,挑没糊的就口。“我见鬼了!”
    众皆凛然,又感困惑:“怎麽回事?”山野浪垂头搐脸,半晌方道:“我们扶桑老家说有山鬼树魅,打小在中原长成,我便没见过这等样咄咄怪事!在窗外正想著该袭狄武一把,省大夥儿今儿费事不是?霎那间动不了啦,半根指头也没法动!足足有半个多时辰就跟遭了梦魇似地!”唐二少哼道:“定然是有人搞你的鬼!因为你本来不太‘肉’……”
    “那是,”山野浪客语声倏变,突然趴地恶呕,除了胆汁,吐不出别的。过会儿才在许多双惊惑的目光下抽泣道:“等到能扭动脖颈时,我一回头,见到它……它正恶狠狠地盯著我!简直一尸魔呀,太骇了!於是我就跑,胆都爆了那会……”
    唐二在一片瞬间凝息的气氛中敲筷道:“这不胡闹吗?光天化日……”山野浪颤躯道:“我那会儿是黑夜。”唐二:“光天化夜,哪来的尸妖野鬼给你撞?只有一个解释且极合理──你是个胆小鬼,没种单挑狄武,即便在那当儿。”混乱中不知谁来一句冷的:“你敢麽?”
    唐二少小眼乱寻,凭他之能竟也找不出那冷不丁撂一句的,回脸时罩个猛鬼面具,森然道:“不明摆著吗?狄武今儿是没戏了,真没戏了!大家陪他耗这半天,冷场将过,下边该演一出大结局了!还耗什麽劲哪?咱该干啥干啥去,别老挤在这小客栈里虚度年华……纵是良辰美景,也有曲终人散时。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唐门虽在蜀中,这二大少的官话却说得油嘴滑舌,蹦著就是京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都来的说嘴艺人,知道的都知每逢语转黯然忧叹时,二少爷的堂花杀局唱转终场。
    李逍遥怎知这堂花二少有啥毛病,从这干人话里琢磨,猜想灵儿必曾遭际不幸,得获狄武、蓝欣草相救,深愧自己关照她不周,致她屡有挫折磨难,先前恼她不出屋相见,即便听得到他故意大声与那鞋匠海侃,亦似充耳不闻。疑惑之余本感不快,此时怨念冰消云展,反觉愧疚,自感对她不住,忽生异念,暗觉若留她在狄武身边,未必不如跟著他这样一个无行浪子胡混招非。
    他忍不住想一去不返,何须再带累她?便在转头欲出之时,忍不住又强烈地想要再见她一次,想知她是否安好。假如一声不响地走开,必会抱恨终生。
    “搁这耗半天了,”唐二少恋恋不舍地抱一盆麻辣汤在喝,饮一回嗟一回,两眼泪汪汪。“我头上帽子绿油油。再不回去,家里早绿化了……几个姨太太净不让人省心。你说要这麽多老婆干啥?万一喂她们不饱,还得往外觅食充饥填腹。十根手指捂不周满床蝇啊!多往家里讨一房,就是给自个头上多招一顶绿冠儿,你道真有那麽多美满姻缘麽?人萧三郎只讨一个都瞅他不在家时乱走私,何况咱这些常年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大忙人!什麽一夕是百年一夜夫妻百日恩,她夜夜换新郎满街皆夫三百六十几天都是恩,难怪萧三郎上街买菜都没人跟他要钱这麽见外,引车壶浆的全奔上来拍肩说交情:‘自家人自家人!’这龟孙子!王八蛋了!活著真孬!不如阉了jī巴出家当尼子躲著去!就算要讨一个半个老婆也别讨那麽俊俏的呀,找一狗不理包子款式搁家里多省心!倭寇都不敢来村里搭楼见了就跑还得绕著走。活著多累呵!见人只带三分笑未可全抛一片心不怕世人笑我痴酒饮微醉笑谈渴饮自个血软弱走遍天下刚强寸步难行……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王塑抛了安佳改泡徐镜泪日久见女人心路遥知母马力江山一片绿相爱容易相处难!”
    旁边有推的,小声提醒:“二爷二爷,言归正事罢!就说咱这会怎麽地?”唐二少如梦初醒,脸从汤里挥泪抬,醉眼朦胧道:“还能怎麽地?”双手倏然按桌,肥滚滚的厚躯打著旋儿甩汗飞掠,忽悠一下晃过大院,影犹未落,杀气随每一粒汗侵激四射。蓝欣草见势不好,目中忧色愈浓,一个箭步抢到狄武前头,素足夹刃拦空飞撩。
    飕一声刃飞墙外,唐二呵呵笑:“兵对兵将对将。但你除外!”蓝欣草痛哼一声,足踝反扭,不明一对脚如何落入那双肥油滑腻的小手,只见她上半身犹如截木倒堕,唐二捧足热吻,眼泪滚颊地望著狄武,含糊不清地咕哝道:“狄武,带俩妞你不合适。因为你再不出手,那就是没法出手,没法出手就只有死!”说完,手扯蓝欣草腿脚正要把她生生撕裂,忽见北檐下那道魁伟身影似有所动,手按刀。
    唐二虽然百般挑衅,待见狄武握刀欲拔,仍是不免心头一凛,立时变色舍弃掌中素足,双手待要摸腰取物,刀锋已露半截。唐二貌似大惊,双手按地,突然改变主意跪趴阶下,磕头痛哭流涕:“狄武!你真他妈能!耗了半天你还是寸步难行,只会装装门面摆谱唬人唬谁呀你?照我猜想,你那剩余不多的劲儿早用来替屋里那妞儿逼出迷香毒粉了,甭蒙我!老太太一辈子当处女──何必呢?折腾了一宿她香汗淋漓药随汁儿泄得回清白之躯你图啥?我就是不明白你呀死也要问个明白才死至今思清照不肯糊涂死……春花秋月何时了,不明白的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
    哭了一会突然变化百样面具,沈沈闷嗥:“狄武,你真他妈不是人!”
    众皆变色暗凛,见这胖阔少一味撒泼胡闹,状似特大号的小丑,初时尚感好笑,而後均觉不然,暗疑此属蜀中唐门发射致命暗器之前的大肆扰敌伎俩,只是鲜见为异,不识的反道这唐门二少疯痞刁顽,无可救药。尤其李逍遥:“这家夥真怪!”
    狄武扶起蓝欣草,从容不迫地帮她接回脱臼的踝关节,浑似未曾看见四周围满蠢蠢欲动的人。唐二凑脸过来瞧了瞧他,突然唾一口:“你是人吗你?净不干人事儿,这号大侠未免做得忒假了罢!”狄武双眼只似无言抚慰受伤的蓝欣草,并不旁瞥他人,但听唐二在旁纠缠喷沫不停:“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哪有你这样儿的!那妞欠操而你分明又爱慕极了她,怎不索性操翻她那不就有情人终成眷属或曰大团圆了麽?明知大敌当前还死撑著要面子要骨气甘为她作嫁衣裳难道你这算老太太一辈子当处女──乐意?”
    狄武终是皱了皱眉,说道:“你是盼我乘人之危?”唐二凑嘴作势吻他面颊:“我是指她有需你有求──两全其美。”狄武微微一哂:“不需要。我有我的解决法子。”因见李逍遥也投以同样质问般的目光,虽然不晓得与这少儿何干,狄武为灵儿清白令誉著想,不得不迎视众人投眸,正色道:“不是每一件事都如你们所想的那样复杂,有时候用简单的法子也很有效。”李逍遥面上居然一红,暗想:“那次傲雪中招,除那样干以外,我还有没有更简单的法子帮她转危为安?”答案是没有,傲雪所中的毒绝不一样。世事如棋,局局不同。
    狄武虽已澄清,唐二仍掐耳不放:“你想放长钩钓著她?”狄武蹙眉道:“你这麽想?”唐二呶嘴嘿嘿喊俩嗓,随手抓起蓝欣草搁一旁的足,趁她缩不及,咬了一下,笑道:“都是大老爷儿们,那点肚肠……何必死撑呢?她都那样了,你怎麽著她都不怨你,权当是帮忙解点儿瘾。救急不是?没听说傲家小么就这麽给人操了嘛,还死心塌地了!呵呵,斡伦侯这顶帽子……听说是一鸟传出来的闲嘴,可信哪!”
    李逍遥在旁局窘,脸阵青阵白,没敢瞧後边那擦鞋的面色。只听狄武低哼道:“我倒觉得是人传出来的,大概想败傲家的事儿!”唐二拧蓝欣草的屁股,出手奇快,谅狄武此刻虎落平阳,必拦不住,嘿嘿笑:“谁知那儿还有谁?咱别理人傲家的闲事,大老爷们搬啥舌?就只说你……”狄武眉头锁紧:“也好简单。在我看来无非寻常迷香,只须点她昏睡穴,煎一炉出汗抑火的凉药,服毕再运功替她把剩余药性随汗逼除,次日醒时自然无碍。”
    唐二涎脸拧狄武嘴腮,满目衅色,笑道:“说的简单!这不耗尽你的内力麽?”狄武面不改色:“我歇了三天。”唐二咋舌啧啧:“也就是说多少歇回些气力。嘘!到现下才肯自掀底牌,你行!亏大夥陪你耗了半晌对峙不下……”蓝欣草几番被掐都避不过,瞅一眼玉腰已瘀,不由冒火道:“是你们孬,没胆动手!”
    “不是瞅著挺没隙可击吗?哪有一上来就乱丢暗器的,你以为唱武台子哄小孩麽?”唐二转面嘿嘿两声,自拭鼻血,顾不上抹嘴角,仍然死瞪狄武,恨恨地唾他一嘴,心有不甘,忍不住又嗐嗐自叹晦气,愣会儿才转面朝後边越瞧越糊涂的一干人问道:“还不明白吗你们?”唐门的帮手只道此是发难的讯号,纷作跃跃欲试状。唯独那擦鞋匠头没抬的道:“瞅著你这一出是完了。”唐二点了点头,怅然若失:“谁看见我丢失的‘堂花’了?记得这暗器是揣兜里的,刚才却一摸个空……”
    唐门众人闻言一怔,瓦顶上那四叔变色道:“怎麽你上去衅斗时没带独门暗器?”唐二嘴角流血,把空兜掏反,手还在里边动一动,教人看清其中没家夥:“嘿,谁拿了我的‘堂棣之花’,你说这……”见他如此懊恼,终是有一个看不过眼的走了出来,摊手亮出一个雕花筒子,问道:“是不是找这个?”唐二又嘿:“你谁呀?我独门暗器怎麽到你手上了……嗐!”
    李逍遥本想问这筒子怎麽摆弄,唐二苦笑连声,不觉口鼻满是鲜血越发盈然,喃喃道:“这出戏白折腾了!早说什麽来著?死去原知万事空,人生本是糊涂梦一场……”一时万念俱灰,顾不上埋怨别人,自揭面具,脸色已然惨白,朝狄武笑了笑,泪如雨下:“哥你别说我怪,人活一世短,甭往心里去。兄弟就这麽回事儿!真是命!半点不由人……不过你的刀倒是忒快!”
    霍然回掠,落返店内座间,举杯遥对狄武,目光已如死鱼珠子。“这杯敬你。”
    狄武低眸看著刀锋血珠滚落,暗悲:“不敢当。”唐二举酒自饮,口里咕哝道:“你不喝我喝。祝你好运,谁都听说有一姓卫的早晚找上你门……”酒入喉中,又随血喷射,一时满襟皆殷,立刻萎倒,头耷拉椅旁,看地上血水扩淌,入眸油光莹亮,啧然:“净流满地红油了!”
    唐家众人又惊又怒,从四面瓦脊上纷投暗器,朝狄武所立北屋方向扑袭如急雹骤雨。一时之间,飞蝗石、铁蒺藜夹杂著形形色色不知名的东西呼啸洒射,犹如一大团黑黝黝的飓风旋荡覆降。不仅因唐二之败,更恨狄武自掩伤势,独恃盛名积威,徒令众人忌惮半天。先前只道无隙可乘,待经唐二公子舍命一试,刀虽仍快准无伦,狄武却似内力所剩无几,实属强弩之末。
    众人皆有上当之感,怒倾家数,猛若狂雹覆顶,势要将狄武、蓝欣草两道身影连北屋一并摧毁葬没。李逍遥虑及灵儿在内,怎容迟疑,纵然屋里没她,仅狄、蓝二人处境堪虞,凭李逍遥平素为人也决不能见危不扶。
    他连多想一霎的工夫也没有,眼见大片飞蝗雹雨般的暗器倾撒而落,不禁抢身跃到屋前,首当其冲。狄武反而被他挡在後面,见势险恶,忙喝:“兄弟小心!”李逍遥心下苦笑:“我若因而‘翘’了尾子,只好麻烦你好生照料灵儿,别让她再被人欺……”虽是想得绝望,生死关头倒也不含糊,所有再绝再妙的上乘剑式一时浑抛脑後,脑中只剩昔日婶娘关他在柴房里任由群蜂密聚围蛰的情景,亦即淬炼“飞龙探云手”时的苦日子。反不觉当下处境比那时候坏到哪去。
    暗器自然比蜜蜂大,对李逍遥来说,徒手抄抓或并不难。但不知其中有没淬毒,且见边锋尖锐犀利者有之、力强劲猛者有之。只教他头皮发麻,怎敢贸然空手抓攫,犹记昔时手乱伸,没少挨马蜂叮掌心,肿得跟熊掌也似。仰望满空阴影骤密急临,头皮一麻,脑帘灵光霎闪,仍依家传妙手之窍,步幻玄神诡步,迎空挥剑乱撩,自“失魂落魄”、“意乱情迷”、“苦不堪言”而至“无力回天”,所会的乱剑诀招式一古脑连倾尽出。犹如当初马君武在兰陵渡之困,乱招连成一片,身旁空圈之外,落了满地的毒蛾怪蚋。
    天生我,天养我,天灭我!
    性命由天予夺,有时哪怕天也夺不去,何况人。不知不觉又从绝境中体会马君武剑法的舍生求魄之意。非释非道,孤傲决绝,即便乖蹇困厄时也不惮於仍然特立独行到底。不弯腰、不卑膝、不取宠、不苟且,我自求我道。
    仿佛看到江湖边缘穷山恶水之滨挣扎著一个落魄剑士。会当乱招倾泻此般剑意的孤绝极致,耳边蝗雨密嚣杂音早寂,恍见马君武身陷泥淖与万鳄为类,兀自仰天长啸,嘶吼不竭,如孤独的神或野兽。
    若非院旁有掌轻拍,听闻一人咯嘎低笑,李逍遥不知何时方能回过神来。忽觉这几招在对付侠王府一众好手围狙之时亦曾初试新锐。不经意又使一次,越发得心应手。招中藏锋、锋里蓄刃,哪一著皆是伏著层出不穷。山埋伏,水埋伏,十面埋伏。犹如他的茫茫人生路,步步艰辛,屡跌屡起,究仍百折不挠。此又新悟之招,亦即“十面埋伏”。
    人生充满埋伏。你有,我也有。
    当下只有一人最先看破李逍遥剑势中潜藏的层层埋伏之意。有如後人所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不论易曰“潜龙勿用”,抑或卫猎鹿的期待──“风云潜龙”。此即惊潜幻变之剑。
    田丰浑忘擦鞋,不禁拍掌赞叹:“好一派穷山恶水出潜龙!此剑不论形式还是底意,颇似我一个故人,他也使剑,只是命运乖蹇,死无人埋。他叫马君武。”
    狄武怔看遍地落洒但却近不得李逍遥七八尺畔的大堆暗器,闻言抬眸,望向鞋匠。“所说的马前辈,遮莫便是昔之点苍大侠?”
    李逍遥扶额自痛,一时怔立凝剑,想不起来。田丰和他一样,仿佛看到那人浑身衫碎,在一望无边的昏暗雨地中苦苦挣扎。“是他。他是我所知道最好的剑客!”
    李逍遥不觉眼眶潮湿,心头热血蒸涌。四下里又寂须臾,东厢有人冷言冷语:“可是一品居的排行榜上没有他的位子!再好也有限……”田丰埋下脸去,呆看新擦好的一双鞋,语含嘲讽:“榜是人做的。一二月前也没有卫猎鹿,如今他的位子已在天下第三。”
    又寂片刻,冷语撂到:“那只因为这个月里他做了很多事,很了不起的事。譬如,一夜间灭了青海剑派,一刀割下鹤鸣镝的头……日前又杀了辽东鬼胄道,无异於断强雄一臂。风头之盛,隐隐已逼逾关东强雄、明尊殷破败这辈久无作为的人。何况他有两把绝杀之刀!”
    提到卫猎鹿,狄武眉关自锁,想起昔在兰陵渡与灵儿同时见识过的那一刀。他不愿往坏处多想,移目转望,只见田丰躬身拎著擦好的鞋到李逍遥脚边,瞥其一眼又低头,想了想,低嘿道:“马君武的传人,又有这样的剑法。用小老儿的眼光看来,原也难怪小郡主不介意你脚脏。”李逍遥闻言一怔,怎知其意,徒眨大眼。
    擦鞋的突然抬头皱脸道:“但你还是洗一洗罢,闻著忒臭!就算小老儿已信你果有能耐从八百龙高手的穷追恶袭之阵救下郡主,并非外间闲人所说的那样暗使淫毒迷奸她,乘机得逞肆虐。可也别太……嘿嘿,这个,不修边幅。你这臭脚足以把我熏晕,别说人家金枝玉叶!”李逍遥大感局窘,暗暗担心这番话传入灵儿耳里。
    狄武突道:“田七爷是万户的身家,何必擦鞋?”李逍遥闻言一愣,断难相信:“万户?”田丰小心翼翼地数了数李逍遥赏下的一吊钱,眉花眼笑:“擦鞋六文,加固底儿各添两文,赌唐二爷脑袋不保,又赢六文。数目没错!”谢过李逍遥,揣钱入怀,方才转向狄武:“粪土当年万户侯。我祖上是干这营生的,祖传的活儿可不能废了在田丰手上……这叫‘传统’。”
    李逍遥乱眨大眼:“那你还干杀手?怎麽啥钱都挣噢?”田丰:“杀手只是我的副业,纯为兴趣而做。”李逍遥搔头:“那……朝廷不提篓你?”田丰:“我虽然是业余杀手,可也讲行业道德不是?只杀两种人,其一、黄榜上悬花红通缉的惯犯,在扭送衙门过程中因遇反抗,是以自卫杀之。此合衙门许可;其二、另有规定的除外。”李逍遥恼:“你这算什麽规矩?那我算哪一例?”田丰冷笑地睥睨他:“我有说过要杀你吗?”李逍遥想不起他有没说过,怔然道:“你……”田丰嘿一声道:“你的帐另说,上边只是叫我提你整个儿回见,没提到脑袋那份儿上。”
    狄武问:“那末你老此来,就是要杀我?”田丰皱眉瞪狄武一阵,方哼:“我受老友洛英王所托,很想出手教训你。”蓝欣草不顾脚疼,闻言忙护在狄武身旁,只是脚趾因伤夹刀艰难。
    “狄武错在哪里?”
    “年轻人有谁没犯过错,”田丰瞪视狄武澹然的面容,正色道。“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唐家的事不怨你,冤有头债有主。让他们去找狄毁就对了,可你若仍一味强出头,狄唐两家的仇恨只会越结越深。”
    唐四在瓦脊上冷然道:“田七爷,我们不是请你来讲道理的。即便你老是万户,接了活时也须依江湖规矩办!”李逍遥在旁若有所见地“咦”了一声,田丰未暇理会,只朝屋顶上白眼道:“急什麽?我还没说完。狄武呀狄武,有时你还真浑!为些个路边野花,枉负人洛英家姑娘的情意。屡误佳期还罢,怎能一再泥足深陷?为屋里那不知来历的妞儿,你可是连拜月教都招惹了上门!”
    狄武:“让他们尽管找我罢。”田丰哼一声,摊手递出一个红月铛片,薄若蝉翼、殷如血雾笼月。因见狄武面不改色,田丰叹道:“雾月俗谓拜月,虽僻处苗疆,势力之神秘可怕,寻仇之顽强不怠,天下有几人敢惹?可知此是何物?”蓝欣草在旁蹙眉答道:“教中寻仇标记。如何到你手里?”狄武迎著田丰逼视的目光,也觉微微意外:“这麽快就送到江南镖局了?”
    田丰冷哼道:“上你江南镖局寻仇是活该,毕竟是你狄大侠惹的事端!可你不该连累洛英家……”狄武不禁动容:“你说什麽?”田丰脸色难看:“你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妞杀了拜月长老,如今人家要杀你的妞。甚至留话要灭洛英满门!”狄武脸色立时沈重,仿佛他当下的心情。田丰进而又言:“别以为洛英家势力大就行,这场浩劫避不过。你也知道拜月教的手段,远非光明正大可言!越是家大业大越是招惹不得那等样专擅暗里寻仇的人,毕竟他在暗你在明。”拈那薄月铛瞧了瞧,耷拉的眉头更耷拉,“直到今时,我们仍想不明此物如何会嵌在洛英小姐贴身丫环的菊门里。但想杀那小鬟的用意首先是留个血写的警告……”
    狄武立刻明白,若雾月教要杀洛英小姐,自然也已得手。
    田丰啧啧一回,满眼愁云,又道:“江湖上都知洛英姑娘早已许你为配,此即警告你休为路边野女失去自家最心爱的人儿……”狄武听到这里立即变色:“田七爷,我敬你是前辈。但请不要再这样形容那位姑娘。”田丰倒没想到他有这样大反应,心下不快,皱眉反问:“那麽你以为她是何等样人?”
    狄武怔然,心里的一句话不觉脱口而出:“在狄武心目里,她是当之无愧的金枝玉叶。”
    田丰眼光骤缩如针,一时无言。不由地转面望向东厢,耳边先已听到屋後有人飞身上马,疯也似地飙骑离去。旋即门窗尽堕,走出数人,各披红边黑氅,为首一个俊朗青年目光凛冽,遥遥直逼狄武心底。
    瓦脊上唐门众人纷纷变色,有呼:“似是洛英王养子惠天赐和十三太保中的几位河东豪杰!”唐四抬手示静,冷哼道:“我早就疑心东厢另有一夥人伺机而动。但谁来撑场都没用,今儿此债是狄武亲手欠下的。唐二的死,逼我只有兵行险著,教你们见识‘孔雀开屏’的霎那间夺命异彩!”底下众人皆知“孔雀翎”这门奇绝暗器的名头,方各纷纷动容之际,忽从店堂里传来一声忍痛的哽咽:“唉,老太太当一辈子处女──你又何必呢?”
    剑拔弩张关头,每个人听到唐二的悲叹声都不自禁地一怔,先前只道狄武一刀已要了他的命,哪料事情竟有转机。转面只见刚才打飞满天暗器的小瘸儿蹲在大胖子身旁忙乎,口中兀自安慰不迭:“好死不如赖活,总好过下去後还多戴几顶绿帽──你自个说的。再又,先前要不是我趁你跳过身边时摸了你的兜儿,你也不至於到了茅坑找不著手纸这麽无奈。还好你这身肥肉真厚,都厚过硬天师了。那一刀居然没把你戳透,可见狄武果然没剩几分劲儿了。更妙的是没伤到心脏要害,足以免去我一场内疚……”原来他刚才发现唐二少在桌下仍然蠕蠕微动,显是没死透,连忙奔来救治。
    虽是好心无意之举,在旁观者眼里倒也立时显出他与狄武的分别。
    唐二含泪呻吟道:“内疚倒也不需要,这会儿我只求你快把我弄活转就行。活著多好呵!诗是怎麽说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高处不胜寒……”想起一桩要紧处,忙问:“我鸡鸡没掉吧?”李逍遥掀袍看了一眼,告之曰:“安好。但只要那刀再戳低几分,就不好说了。”两人都感惊险,不禁瞠目齐“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