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鸾翔凤舞 (1)

作品:《仙剑奇情

    每个人都有各自心目中的金枝玉叶,当狄武不经意间吐露心声,原本属於他的世界正在离他而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因而失去什麽、失去多少?
    他仿佛听到一阵熟悉的鸾铃声自院外远去。墙头蹲著一排破衣烂衫之辈,闻声纷纷扭头张望,齐起哄道:“噢,妞跑喽!噢,妞儿跑喽嘿……”李逍遥只道他的妞儿跑了,匆忙搞定唐英年的伤处,急急返问:“哪呢哪呢,谁的跑啦?”唐英年躺油泊中挣扎道:“堂棣之花,还我!别这样啊,孰不闻古风有云?渴不饮盗泉水饿不食什麽来著……”
    李逍遥哪有工夫理会他穷叫不迭,穿过一群跑来探护唐二少的川汉子身旁,到院内探头探脑。墙头破衣烂衫之辈全蹦下来,本想抖一把,恁奈连日困乏脚虚,十个里倒栽了八,没摔的和摔了爬起的全过来围拥李逍遥,为首正是崔德李武,後边跟著耿炳文,揉著摔破皮的膝盖雀跃曰:“逍遥哥,咱援兵都到了。要剁谁,凭哥一句话!”小椴叼著肥肠含混道:“话声未落,管叫他人头先撂这儿!”板爷扛著车在旁称是:“就是这麽绝!”
    李逍遥与这帮厮鸟热烈拥抱毕,说道:“大夥儿来了就好啦,不需剁人。我只想找回家里带出来的妞儿……”陈猱头提著松垮垮的破裆裤推门而出,说道:“这还不好办?大夥把这方圆若干里的地头包围起来,见妞就扣下,然後集中一堆让老大找他那个。还不快去?”板爷跟著大夥扛一独轮车正往外挤,二狗认得那车是店里搬柴米用的家生,忙喝:“喂喂喂……你!偷我店里车干啥?”板爷扛著车跑。
    二狗生怕沧月回来怪罪,忙欲追时,却给旁边的一把提拎回。猱头老彭遇春小宁围观二狗於廊下,皆奇:“这狗怎麽净说人话呢?”二狗子忙掀皮而出:“这不就行啦?”众均恍悟,只有冯小缸仍蹲二狗背後瞠目啧然:“这条鸡鸡还是瞅著可疑……跟尾似地!”
    瓦上一个戴大毡帽的汉子抱臂郁闷。李逍遥哪识此是唐家四叔、“飞天鹞子”唐过墙。烦恼只因这找碴的事儿又黄,非仅狄武那边来了多个难惹的帮手,连瘸子这头也拥上来一大堆泥腿子,举刀纷做“劈友”状。
    本来经唐二少上前衅试,探知狄武空负“天下第五”的威名,如今自身抱恙、力有不逮。伤唐二时仅凭出奇不意、恃快招取胜,纵然戳他个措手不及,亦已无法把“霹雳刀法”的声势之威尽呈人前。其中不无运气使然,倘若唐英年独门暗器“堂花”未失,结果又会有所不同。
    这唐二少也有他的浑,只道堂花在手,此时即便一击不果也能全身而退。不免过於托大,以为狄武多半不行了,憋了半天饮个酩酊,明知劲敌当前,仍乘酒性赌一把运气。所下的注便是“堂棣之花”这门偷自老太太床头柜里的神奇暗器。这番出门寻衅,只盼手刃狄武,把自己的名头摆上武林风评榜“天下第五”,回去好向大公子炫耀。四叔唐过墙知其脾性,为要成全他,那时并未与之联手收拾狄武,只道这是个落水狗,经不起二大少折腾。怎料狄武的刀法非但毫不含糊,唐二竟在关键时候屙稀。万没想到独门暗器竟会失窃於一瞬间,狄武的刀并不像家里的妞儿那样耐得性子等他。
    唐过墙见侄儿没死,心头恨意稍减,但仍不甘罢休,朝狄武冷哼道:“看得出来你刀上没什麽劲儿,强弩之末,扎不透一胖子。”李逍遥在旁忍不住插一嘴:“我看他是有心不要那肥仔的命,否则只须……”提手作势往咽喉一抹,口里“哢嚓”配音。
    唐过墙瞪著他,怒道:“刚才就是你坏了事儿!小贼,把那暗器筒儿还回来,不然……”陈猱头打手势叫李逍遥别搭理,他从檐下徐徐探头仰觑,狞脸咋唬道:“下来下来。居然敢站那麽高跟我老大讲话,当心把房子拆喽,让你没地儿站去……”二狗不安道:“别拆房啊!汪汪!”冯小缸从背後绕过脸到前边歪著瞅他。
    李逍遥转面乱寻,企盼看见灵儿熟悉的俏影晃将入眸。但见东厢走出数人,为首那青年目光犀锐,似是先前探窗观望者。冯小缸一脸严肃,只是盯著二狗子,眼光深沈,越发揣摩不透。二狗被他盯缩了回去,便在这时唐过墙朝李逍遥跃身扑攫,怒叫:“小扒手,先料理你……”左手探抓李逍遥,右手抄出一把铁蒺藜,冷不防抛射狄武。便是要趁其不备,瞅准时机一石二鸟。
    蜀中唐门别的暗器鲜有人亲眼见过,但其发射铁蒺藜的手段堪称武林一绝。往往极尽诡谲变幻,教人防不胜防。况且姜是老的辣,这唐过墙不仅暗器手法老到,心计亦歹,乍似扑向李逍遥,另手却将暗器同时袭射狄武,料必难以防备。
    此刻狄武的目光正迎向东厢里走出来的披氅青年,彼此早就识得。他却仍感意外:“天赐,你如何在此?”不意暗器骤至,李逍遥看狄武反应不及,连忙抢身欲助其一臂之力,飞龙探云手乍伸半道,便见狄武反手荡袖,扑簌一响,劲风带处,数簇铁蒺藜立变去势,嵌於旁边廊柱。
    李逍遥看他身形不动,貌似风轻云淡,已自化险为夷,有恙在身犹能若此,这份本领实属常人莫及。赞佩之余,不禁暗惭:“跟狄武、无忧这些人一比,我只是世人眼里的一坨屎!不知灵儿会怎麽想?”
    唐过墙想:“不料狄武仍能躲过我的独门暗器,那我只有退而求其次,先收拾这个次货!拿回堂花再说……”哪料他扑下来时,李逍遥为帮狄武先窜身而去,却教唐过墙抓了个空。眼看“一石二鸟”泡汤,心里的懊恼就别提了。瓦脊上一干帮手纷有异动,唐过墙眼掠惠天赐、田丰等人身影皆在狄武左近,暗感棘手,忙朝屋顶喝阻:“这有外人,别乱发暗器!”毕竟洛英王和田丰背後的老察罕都非好惹之人,是有投鼠忌器一惮。
    声犹未落,脚下横搁一绊,步趋跌撞,瞥见旁有一个提枪汉子满脸春风地收腿,不知此是常遇春。唐过墙正要收拾他,一根狗尾突然啪的打在脸上,眼为之疼。二狗刚收尾蹦开,冯小缸特深沈地发爪抓唐过墙的裆丸子,叭的一捏。唐过墙悲嚎,提手正要卯其脑袋,罗贯中从後边拿书猛敲脑心,作醍醐灌顶状,追求的是茅塞顿开的意境。唐过墙怒叫,反踢一脚踹那读书人,哪知芝麻李的刀在背後迎著削落,唐过墙扇趴了这个操家夥的,不意陈猱头悄立身後,腾出挠裆的手,举做鹤嘴状,笃一下痛凿後脑勺。唐过墙大毡帽掉地顾不上捡,只是晕头转向,怒目寻视,见一满头疙瘩的愣头青挠著小鸡鸡走开,貌似若无其事,拿不准是不是这厮出过手。唐过墙追上去给他一脚,没来得及踢著,脑後突然“纠”一声响,擦後颈掠过一个不明飞行物,幽浮幽浮地落回冯小宁手上。唐过墙兀自东张西望,只见一樵子挥舞砍柴刀打著旋儿疯也似地来剁。唐过墙拎冯小缸扔到一边,见老彭刀路凶猛,只得挪身避让,檐上蹲著一个蓬发似鸡窝的幼女,使劲搬一砖砸将下来。这时唐过墙避开柴刀,老彭抢身追至,闷砖恰好落在他头上,哎一声晕了。
    唐过墙落脚未定,不经意间瞥见陈猱头立在後边貌似浑无其事地掏裆,他本想忽略这个,待得後脑勺又挨一下,顿知端的。本欲怒扇一掌,忽感裆下有异,低眼瞅见冯小缸一脸严肃地蹲在底下做怪。唐过墙大怒:“这群鸟人!”手掐冯小缸耳朵欲扔,脑门又挨一闷砖,迷糊间只见一个蓬发似鸡窝的脑袋从屋顶缩回。唐过墙本来不愿杀小孩,这时一怒之下,便掏暗器,不料罗贯中扑上来咬手,硬不让拔出兜去。唐过墙一耳瓜子扇开这书生,脑後又给擦了一下,纠的掠过一物,飞回冯小宁手上。
    唐过墙转头乱寻:“什麽东西?”但见常遇春挺枪戳来,识得此属巷陌流行的“王拔枪法”,摆头忙避,这回没人堵他,却不留神脑後有一柱,脑袋晃摆,咚一声急撞上去,只是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稳定,转脸忽见陈猱头幽灵似地悄立一旁挠裆,边挠边掏。唐过墙方愣,猛不丁迎脸射来一注飞尿,汁液溅眼难睁。陈猱头抖擞一下跑开了,换二狗子上来搂著脖子咬耳不放。可怜唐过墙自恃练就一身武侠传说中的好武艺,又仗祖传法宝傍身,眼下竟落入活生生的困厄,到江湖上跟小混混们一干仗,打起来全不是家里想的那回事儿,就跟官派毬队或军队似地。只有悲愤大叫,狠心要下毒手,拽开仍在底下乱掐不休的冯小缸,怒喝一声:“非逼我使出‘孔雀翎’不可!”
    李逍遥吃了一惊,方要挥剑回救这干小的。忽听乓一声大响,唐过墙刚踢开冯小缸,手拔暗器欲射之际,裆下忽然炸锅。众人都感震耳欲聋,转面惊望,只见唐过墙眼珠七上八下地瘫坐於地,胯间有焦烟混著火星嫋嫋冒出,烟花火箭嗖嗖升空。旁边的一时都不明何解,只唐过墙忿不甘心地瞪著冯小缸,各皆深沈严肃。“合著你往我这裤裆里装了鞭炮?”
    冯小缸特深沈地点了点头。唐过墙气不打一处来,转面却见罗贯中指著书中一处念给他听:“瞧,‘火烧新野’这一段我写得多好哦,给你念念?”唐过墙转朝另一边,见那挠裆的仍蹲一旁做若无其事状。顶上又掉下一块闷砖,砸灭裤裆之火,唐过墙翻白眼欲晕之际,脑後又嗖一下有不明物体飞过,唐过墙不禁耸然四望。蓝欣草拾起一个滚到她脚下的筒子,摆弄两下,说道:“唐爷,你们拿‘孔雀翎’出门的时候,老太太没跟你说麽?”唐过墙奄然道:“说啥子?”蓝欣草叹了口气,不忍见他仍蒙在鼓里,告知:“堂花也好、孔雀翎也好,早就丢失了。”
    唐过墙一口气透不过来,只憋涨了老脸。田丰叹道:“这麽倚赖祖传的法宝,一代代荒废了练自个新活儿。一旦失了老祖宗遗宝时,瞅你现下,几个娃儿就把你摆平了!”
    唐过墙心中不服,暗觉刚才倒霉只因他让著猱头们,反遭宵小所乘,尤其冯小缸的行径最可气。只用几个寻常炮竹,居然把“孔雀翎”名家放倒在这,尚幸四叔的年齿已然够大,足以把裆下挨炸的损失降到最小,即便日後难免有所压缩,也於生产无碍──他过了这年头了。
    只是悲愤不平:“孙子哎!这帮小流氓比我孙子还调皮……”罗贯中在後边诵诗:“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小流氓换了代依旧在,老流氓有几个不早成了夕阳红?”唐过墙怒目而视,头顶上又嗖的掠过不明飞翼,摇摇摆摆地搁屋顶上了。这回轮到冯小宁急:“咦耶!”方自望空蹦脚,一只精白面粉捏造也似的小手从檐头把木鹞子拣了去。
    冯小宁嚷:“喂喂喂,别拿!跟你急……你哪班的?”屋上小妞抱了玩具就跑,撂下一句奶腔奶调:“我小班的。”冯家哥俩头上各挨一块闷瓦。田丰赞:“你有这手造‘飞来去’的绝活,跟墨翟、公输般辈简直有一比!”冯小宁:“什麽笛?搬啥?对喽,你不说我还忘了──搬梯!”这哥们刚走,唐过墙在另一边闷葫芦不断:“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堂花孔雀翎全没啦?怎麽你们外人知道得比我们还透彻噢?”
    蓝欣草冷笑:“有这事老太太也不敢放著嗓子说,唐家过了这许多年太平日子,还不全靠这俩样祖宗的玩艺唬住仇家?一朝没了,旦夕遭殃。”唐过墙变色不已:“可你……你怎麽晓得?”蓝欣草拿那筒子朝他发射孔雀翎,唐过墙乍吓一跳,待得撒了一脸老太太的脚趾甲屑儿,心往下喽喽而沈,原本仗有这法宝,倨傲得有如老孔雀,当下立时颓然。
    陈猱头在旁乐而开笑:“孔雀开屏是好看的,转过去就是屁眼儿了。”听了这句点评,唐过墙的老脸越发有如屁眼儿。蓝欣草不屑瞧他,随手丢弃那筒子,伸脚踩瘪,俏冷冷的道:“你道小甜甜上唐家去白遛达麽?这事早给她踢爆了,已然传遍江湖。就你们唐门的人自个蒙在鼓里头!”陈猱头蹲在一旁呆看蓝欣草双足,心想:“我要能学会足部按摩多好哦!就不愁吃不愁玩了……”
    事已至此,唐过墙还能说什麽。唯让瓦顶上那夥挨泥腿子挤兑得没地儿站的同门赶紧铩羽,连同没死的二大少一块儿往外抬。知今儿决计讨不了好去,莫说对方来了帮手,就算狄武仍然落单,唐门失去祖传的法宝,凭他们这夥别的本事休想占到便宜。但仍不甘:“姓狄的,咱没完!还有一瘸子,你也走著瞧!田七爷,道上的规矩你不能不讲!”
    田丰望见罗贯中在旁有热闹不看只看书,因感奇怪,充耳不闻唐过墙渐离渐远的叫嚷,却问一句:“这位先生,何以如此超然於外?”罗贯中合了书走,一路自笑:“不是我超然,是你们没劲!也包括那些敷衍才子佳人逸事的骚客……有什麽呀?还是人家京皮子王嘴儿说的是。”田丰笑问:“又瞅谁不顺眼了他?”罗先生且走且骂:“有什麽呀?弄著一帮半老徐娘在那儿言著情,假装忒纯假装忒娇,一句话就难过半天,哭个没完,光流眼泪不流鼻涕,要不就是一帮小心眼儿的江湖术士,为点破事就开打,打得头破血流还他妈大义凛然,见著番邦揍番邦你站一边喊打仗不好,回头也操家夥诈唬别个,人家干啥都不对就你对,有这麽两面派的麽?好象人活著不是卖酸菜的就是打冤家的。那点事儿也叫事儿?”田丰愤然发指:“反了你!搁哪朝你这样的都得靠边站……忘八!直娘贼!氽养儿的!”
    李逍遥忙劝架:“算了,田七爷咱别这麽小心眼儿跟术士似地。”猱头也连拉带哄:“就是!跟写书的过不去你想遗臭万年麽?”田丰拎著擦鞋箱仍然忿忿不平,李逍遥接著开导:“他说的对。都记不清过去几朝几代了,剩下的只是书活得长,多久以前的都混得过来,古人那处境多恶劣,随便一卷草稿都能这样繁衍开了,可见生命力呵!咱别没事把自个儿臭名往书上挤──万一没留神儿就该‘名垂千古’了!您老十根手指又能捂住多少书呢?”田丰听得闹心,唯自我安慰:“没事儿。他不是写三国的吗?有我什麽事儿?”冯小缸一脸严肃地走过来:“没准儿你的名字早晚会在里头。”田丰强笑:“哪的话?我要在书里也是在‘元史’。”
    史载,西元一三五六年,元至正十六。时当太子问政,刘福通吊民伐罪,群雄蜂起。中原红巾军与元军激战,红巾将领毛贵取海道攻克胶州,李武、崔德西进,数月间连破商州、潼关、下陕西,北渡黄河,摧城拔寨所向披靡。次年入武关、迫长安,关中震动。老察罕受命於危难之秋,率河洛精骑追驰奔援,会合关中名将李思齐破之。三月,毛贵击败董抟霄,掠取山东各地。六月,刘福通统兵攻汴梁,分遣诸将全面出击,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等入关中;关先生、破头潘、冯长舅、沙刘二、王士城等入晋冀;毛贵从山东进逼大都。
    面对遍地烈火,元帝国统帅答失承认一切平息民愤的补救对策失效,旋即病死军中,其子孛罗代之领兵。七月,镇守黄河的万户田丰归降红巾义军。一年後,毛贵攻杀元廷名将董抟霄,红巾前锋直迫京都通县南郊柳林。关先生、破头潘迅猛北进,纵横数千里,取辽东半岛,兵行险著破高丽。陈友谅部将康泰攻福建。元以孛罗守河南、察罕屯陕西、李思齐屯凤翔,力挽危局。後因毛贵军逼近大都,调察罕入援。察罕至晋南,一路与关先生等激战,破李喜喜,连遏红巾锋头。
    不久,中原义军忙於内讧,赵君用杀毛贵、续继祖杀赵君用、陈友谅杀徐寿辉、关先生死於高丽,红巾一时势衰。孛罗移屯大同,乘机加强大都外围。察罕得以整军收复山东诸地,田丰、王士城被迫投降。张士诚、方国珍、李武、崔德纷纷归顺各地官军。朱元璋畏察罕,遣使“通好”。
    西元一三六一年十月,察罕攻陷济南,包围益都,红巾守将陈猱头拒之。察罕强攻不下,引水灌城。元史上最壮烈的一页出现了,当其他人或与元军眉来眼去、或忙於内讧争权夺利之时,面对笑守孤城的陈猱头,昔已归降元军的田丰、王士城做出了令世人不解的举动──刺死官军主帅察罕,毅然走入益都,助老朋友陈猱头同守危城。
    察罕养子扩廓帖木儿即王保保,统兵继续围攻益都。次年九月,刘福通从安丰出兵救益都,至火星埠,被扩廓部将关保击败。入冬,扩廓帖木儿大军攻破益都,杀田丰、王士城,俘陈猱头送大都处决。陈猱头守益都一年零一个月,他的夥伴田丰、王士城同生共死,洒下热血写汗青,只凭一个“义”字。“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此是後话,田丰的脑袋按下不提,只提当下。
    既有陈猱头冯小缸辈安抚那擦鞋的万户,李逍遥得以抽身,心中犯急:“外边这麽热闹,连擦鞋的都跟写书的急,可是灵儿怎仍没哼没哈不闹点儿动静只叫我闹心?”
    本要上前,碍著狄武却绕不过。虽然狄武此刻也正闹心不已,耳边萦转的只有刚才驰远的鸾铃声音。惠天赐距他八九尺处悄立止步,凛然凝视俄顷,待狄武目光移转而来,他才冷冷的道:“我拉不住那小鬟。她听了那句话比谁都急,跳上小姐的马说是要回去报讯儿。”
    蓝欣草望著狄武,知道他那句话在女人心目中的份量。
    惠天赐迟疑良久,英眉越锁越紧,提手朝狄武遥点几下,眼神透著掩不住的失望、憎恶之情。末了撂言:“好自为之。”率先出门而去,不再理睬狄武。大概没有人知道狄武时下在想什麽,仅能想象他的心情。
    狄武是武林天骄,人们都在想象他的感受,没谁知道李逍遥这辈小卒子在旁心情怎样。别的他倒不在乎,越不见灵儿出来,他越牵心挂肚,急得猴似的,不断朝狄武身後的屋子张望。好歹瞅著隙儿,趁狄武心神稍疏,朝屋廊下走去。大眼溜溜乱寻:“灵儿这小妞是不是在水月宫里玩多了捉迷藏、躲猫猫噢?这麽难找!”
    没能多跨半步,胸前已按著一只粗厚的手掌。李逍遥暗嗐:“粗──野!”眼皮抬起,与狄武目光相交。狄武自然不识他是谁,怎知意欲何为,皱眉道:“小兄弟,屋有女眷,且止步。”
    李逍遥眨著眼问:“谁的女眷?”狄武讷於言,一时未有语对。屋角有呸瓜子杂音,伴以浪笑:“狄武,人没七情六欲麽?没犯点迷糊没整点私心怎麽算是人?你怎麽能这样!忒臊蛋哪你!”罗贯中今儿瞅谁都不顺,听到嗑瓜子的骂人,他也开骂:“什麽浪客、剑客,狗屁不通!不入流的小辈,连起个名都这麽没出息!干脆叫‘嫖客’好啦!”
    趁狄武转脸之机,李逍遥步法陡幻,晃过横拦胸前的手掌,绕身而过,疾往北屋飞窜,口里叫道:“灵儿!”只道摆脱狄武,步犹未落,胸前横掌依然,狄武又立於前,不动声色地把他捺回原地。
    若非先前李逍遥曾拔剑相助,狄武这一下已不客气。蓝欣草识得李逍遥,但不知他与屋中的少女是何干系,诧异地望著他,没言语。李逍遥急了,迎著狄武微愠的双目,说道:“我问你,狄大哥。屋里可有一位赵姑娘,就是名叫灵儿家喻户晓的那个……”狄武暗诧,浓眉微轩:“你……”
    屋角嗑瓜子的撺唆道:“瞅呢嘿!有人要单挑狄武了,这位哥儿剑法看来有道,趁这会儿剁掉姓狄的,大把的成名机遇!乌龟吃老虎,成了,开头辟地头一遭。不成,王八脖子一缩,照旧当我的龟孙……呸!”吐了一口瓜仁屑。
    田丰笑兮兮望著李逍遥与狄武纠缠,似乎早料有这一出,搁鞋箱撂闲话:“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山野浪噙瓜仁儿臊眉道:“癞蛤蟆跳脚背上──咬不咬吓一跳!”冯小缸向李逍遥投以勉励的眼神儿,语调深沈的道:“拿著纱窗擦屁股──给外头的露一手!”
    圈外嚷得热闹,恁凭怎麽起哄,里边两人却斗不起来。只因狄武心头已自猜到几分,瞧著李逍遥秃头、土脸、上边胡套村花土裙、底下光著两腿、脚没鞋又脏又臭,这副模样无疑是天下痞子之最。狄武看得皱眉,不禁瞧向蓝欣草,实感难以相信:“赵姑娘天仙般的人儿,甘心为之九死一生的心上人居然是他?这麽样一个……我无法形容。”此言并未出口,心中暗暗怀疑。
    蓝欣草知李逍遥至少不是雾月教一路,但除狄武以外,她哪个汉人也不信。她自然不知狄武并非汉裔,当下只瞪著李逍遥,脑里回想那次在“三宝颜”打的交道。忽问:“跟你打听个人,不晓得你後来有没有见过阿黎?”李逍遥摇了摇头,眼望北屋,心头忧急不已,也问一句:“灵儿在屋里怎麽啦?”
    狄武反问:“你是何人?”猱头从後边插一嘴:“这是我们‘大大’!猪猡湾有名的逍遥哥……”李逍遥不由回头愕问:“哪儿来的猪猡湾呐?”猱头凑他耳边低笑:“这叫扮猪食老虎,唬唬他‘天下第五’!”李逍遥想正事要紧,没工夫唬人,把脸转回,迎视狄武,告之曰:“我姓李,和赵姑娘一起出来的……”
    话未撂落,脸颊叭的吃一耳光,嘴边的烟棒儿掉地。
    陈猱头等蹦脚怒喝:“姓狄的!好端端怎麽动手打人哪?”大群人抄家生纷纷围了上来,狄武只做不见,怒视李逍遥,面色铁青。田丰在旁冷笑,瞅李逍遥怎麽办。蓝欣草抬脚夹刃唰的虚扫半圈,教逼近的大群泥腿子呼啦蹦散走避,她才转瞪李逍遥,冷哼道:“换了我是那位小姑娘,扇你嘴巴还算轻的!”陈猱头端著她的足问:“怎麽说呢怎麽这样说人呢?”蓝欣草踹翻他,脸仍朝李逍遥这头,愠然不减:“带个如花似玉不经世事的小妹妹出来,你又撇下她四处疯耍!险些糟践了人家,要我早就不跟你走了!”猱头蹦跳曰:“哎呀,这麽跩?抽你丫的……”
    李逍遥忍不住道:“猱头哥,你且带兄弟们到外边歇会儿?大夥儿在这里,我无法集中精神……”猱头:“都出去了,姓狄的打你怎麽办?”李逍遥道:“我不跟别人乱打。”因见那夥泥腿子均仍踯躇未动,各持家生作势要砍狄、蓝二人,李逍遥为免生事,唯道:“有事时我喊你们还不行吗?”二狗子在旁因虑打起乱仗砸毁店里家什,亦劝那夥:“不如到店堂里歇会儿脚,请大家喝酒。”猱头:“对,到大堂里坐著去,这院里有事也能望得见。”
    待那群泥汉随二狗走开,李逍遥方才弯腰拾回烟棒儿,转脸时刚要说话,立时又挨狄武一耳光,脚步踉跄趋跌,头别一旁。好在二狗及时顺手拉门半掩,没让先进店堂的那夥泥汉瞧见,李逍遥没吭声,猱头们只道无异,急奔奔地四下找酒:“哪呢哪呢……说是有酒?先前怎麽没搜出来?”二狗:“能让你们搜著吗?”
    田丰见李逍遥脸肿半边,不由嘿然:“虽说这小子忒浑,可再浑也有脾气不是?”李逍遥趋趄几下立稳,涩然道:“我没脾气。”直起腰身,再次面对狄武。他若当真四处花耍,而置灵儿於不顾,此刻自然无颜回来见她。然而他相信灵儿知道他去做的事情,料她必会明白,她晓得就够了,无须向旁人多言解释。
    见他如此神态,狄武第三记耳光反倒抽不出去,脸色仍然深蕴怒气。李逍遥感激他搭救灵儿,诚心揖谢为礼,方才转脖朝屋里叫道:“灵儿,哥哥接你来啦。”屋里并无答应,直教李逍遥暗暗惊疑不定。蓝欣草冷眼旁觑一回,说道:“我要是她,打这以後就不跟你走了。”
    看到他们如此神色,李逍遥心中越发不安,对灵儿的歉疚之情愈甚,但没敢乱猜,只盼不至於太糟,听了蓝欣草此言,他一时怔然,仿佛幼年无心闯了祸般。狄武受李逍遥外表所蒙,只道这是个纨!子弟,或曰轻薄无良之徒,油嘴滑舌,不知以何卑鄙手段诱骗灵儿上其贼船,到了手又不管她,只弃如敝履。
    狄武敬灵儿有如天人,本又是直肠血性汉子,见她落此地步,不免怪李逍遥这个登徒子有负於她。一怒之下打俩耳光,当李逍遥仍然赖在屋外不走时,狄武的眼神已似要赶他出去。
    李逍遥不多辩解,只想见灵儿。田丰忍不住笑叹:“这小子……左牵一傲三娘子,右手还不放别个,实是贪得无厌!”蓝欣草冷哼道:“他会一个也得不到!”狄武并不说话,但他的神色胜似千万语,俨然李逍遥这号宵小之辈永远逾越不过的高山雄峰。
    李逍遥心头一急,便欲硬闯,口中叫道:“灵儿,到底怎麽样你得撂一句话来!哥哥遭人取笑了都……你要不要紧哪?”狄武岂容他窜过去,知这少年身法了得,便在李逍遥乍要起步之际,往肩窝速捺一掌,潜运上乘功力,使他脚步失衡,打斜里倒跌丈来远。
    狄武掌法虽妙,李逍遥也不含糊,掌未及抵身,步法自有变数。将避未避之时,突然间灰了心,暗想:“只是要接回灵儿。若她不肯理睬,我跟他打什麽劲儿?”念转颓然,不败自败。哎呀一声跌出老远,肩後硌著庭院石墩,吃痛不已,但听北屋有一声低低的娇呼,似是有人心疼、怜惜,透著不忍。
    李逍遥心头一喜,随即暗骂:“灵儿这王八……”既知端的,他索性惫懒劲儿大发作,假作这一掌挨得不轻,或似撞伤了筋骨,满脸痛苦之色,只是哼哼不起。但凭田丰、山野浪等旁人的眼光见识,自然晓得狄武那一推没使多少劲。蓝欣草见这痞儿如此做作,顿知他打何算盘,分明摸准了灵儿心软,要引她出来相见。蓝欣草瞅出其奸,忙朝屋里喝道:“小妹子忒不识事!连日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些男人最是奸诈,略施小计就又使你……别理他!”
    山野浪呸瓜子道:“就是!跟他不如跟我……”当下这番话无疑触犯众怒,蓝欣草第一个发作:“淫贼!一路盯梢的帐到此为止结清了罢!”素足夹刃,嗖的撩出,没等挨近,腿脚已缠上数圈绳缚。蓝欣草为匿行迹,免招雾月教寻踪追杀至此,等闲不敢乱使毒蛊,单较武艺却非她所长。山野浪嘻嘻笑道:“都知扶桑人是好色的,你还敢光著脚犯上来?”略使缚花伎俩,正想将她扯入怀抱,忽见狄武落手按刀,将欲出鞘。
    山野浪登吃一惊,即便明知狄武身上有恙,亦怎敢撄其刀锋。忙推蓝欣草到身前一挡,趁机後跃急避。不意李逍遥悄横木剑擦过地面打踝,此即乱剑诀之“无地自容”中的一个变著。山野浪叫一声苦,唯有上窜屋脊,不意田丰跃身拦截,後发先临,比他还快!
    山野浪变色道:“你可是接了唐家的活儿……”田丰叹曰:“业余界的作风就是这样说变就变,不大靠得住!”山野浪惊问:“什麽意思?”两人说话间急交数招,乱绳飞缚,悉遭田丰袖中藏刃撩断。田丰刀不见影,看似出掌,其实出刀,使的是驭刀近搏手段,三下五除二便教山野浪技穷。方才冷笑道:“黄榜上有你一笔,扭你上衙门我也不至於白跑一趟!”
    田丰虽然自称业余刀手,出刀却是精准无比,不知胜过世间多少专吃人命饭的。罗贯中在茅房里边揉草纸边唏嘘:“看,没几句文戏就又打打杀杀,要不就是卿卿我我……没劲!真没劲!平白糟蹋大夥眼球不是?不如看我吧,咱那是三国演义,一个个古人正儿八百满嘴仁义道德为民谋私争权夺势……民永远也别想当主儿最多以民为本施些小恩小惠保我一夥永享江山……占著茅坑不拉也死活赖著不肯走这叫能耐!”话没唠叨完,田丰刀风激处,整座院侧茅房立时砸在罗先生身上,只露一呆若木鸡的脑袋。
    陈猱头们依次来瞅罗先生的糗样儿,见几片黑衫随风飘落,那浪人居然没撇尸留下,各皆怔然。田丰跃回原处,眼望墙头血花星点洒落,冷哼:“东瀛遁术!算你溜得快……”陈猱头道:“是你刀慢,难怪只好擦擦鞋挣些糊口的饭粒儿。”因见李逍遥躺地叫苦,众怒不已:“大大,谁伤了你?”
    李逍遥想:“这麽多生人围在这儿,难怪灵儿这小妞生怯不出。我怎麽不早想到她是不喜喧闹的?”念转此处,趁机生计曰:“就是刚才那倭子,黄榜上悬赏好几……几百两的主儿,他受了伤,大夥儿怎还楞著?这钱不挣白不挣呵!”陈猱头们忙去追。
    蓝欣草瞪著李逍遥,冷哂道:“你还不滚?别逼狄爷拔刀,那会儿就晚了!”李逍遥不去理会,只是悲从中来,朝北屋酸著鼻子说道:“灵儿,那……哥哥走啦?唉,这一身伤,估计也走不了多远……”暗瞄一眼,屋中似有动静,门却未开。李逍遥叹了口气,眼圈红了,边爬起边说:“可怜宋姊姊她……唉!”
    心里默数到“三”,屋门吱呀打开,奔出一个俏影儿。李逍遥强按心头激动之感,故作不见,拖著伤腿,迳直一瘸一拐地往外走。细微的脚步声追到背後,随即有语柔俏地问:“宋……姐姐怎麽了?”
    李逍遥心头一阵激荡,鼻涕盈唇,暗叹:“不问我怎样了,却先惦记著问宋姐姐?”背对著她,一时心中有愧,没有立刻回头,脚步早钉那儿了。闷声道:“她不在了。怪哥哥无能!”田丰在旁冷笑:“你哄骗小姑娘倒是很有能的!”李逍遥抹一把涕,突然回头,只见背後一张玉靥映眸朦胧。
    灵儿以为他专门来接,自有百般欢喜、万番心动,只是强按著没雀跃投怀而已。此是蓝欣草的主意,便是要她懂得沈住气,守定一份矜持,免太主动反遭情郎轻贱。蓝欣草连日这番教诲,其中不无试探之意,便是要帮灵儿测知她在那少年心目中的份量如何。先前说得好好的,不料临到头来功亏一篑,灵儿究是忍不住先奔了出来。
    蓝欣草暗暗摇头:“这就跟什麽事也没有似地!日後还有你的苦头吃……”李逍遥见灵儿玉容清减,妙目含泪,似为宋香柠的噩耗难过。他纵有别的话也急难尽诉,两人相对无言。
    灵儿默默地悲欢交集了一阵,避开李逍遥目光,转面望著狄、蓝。
    狄武感觉这样的眼神是告别,只微微颔首不语,一时心乱,背转了身,想进屋去。灵儿忍不住珠泪悄淌粉颊,从李逍遥身边离开,朝狄武宽厚毕直的背影鼓起勇气叫了一声:“狄爷……”蓝欣草又不禁暗叹:“本是叫人‘狄大哥’,现下改唤‘狄爷’了。”殊不知灵儿对狄武的感激、亲近之情丝毫未减,只因李逍遥在旁,究竟亲疏有别,不得不在言辞上对狄武显得生分些。她咬了一会子唇片,悄瞧一眼身後那少年,妙波宛转,望回狄武背影,未语脸先红,犹豫稍刻,低声说道:“我跟逍遥哥哥走啦,狄……狄爷你保重。”
    狄武点了点头:“你也保重。”灵儿微抿小嘴,点了点头,又瞥狄武一眼,见他并未转回脸面,只是呼吸微显浊重。她咬了咬唇,转望蓝欣草,朝她感激地笑了笑,说:“蓝姐姐……”蓝欣草冷然道:“道谢的话就不必说了。只是,我仍然觉得你像……像那个人。”灵儿微呶小嘴,显得难以相信,但仍拉著蓝欣草的手,朝狄武的背影瞟了一眼,低声说:“先前我凝神专志试了半天,没办法再像以往那样有治疗人的法术。刚才在屋里写了张方子,依此而为可替狄爷解毒。蓝姐姐,我不知道该怎麽报答你俩……”言至於此,眸子里不禁泪光泫然。
    蓝欣草本来神色冷淡,听闻狄武有救,眼光一亮,暗自喜慰之余,也给灵儿悄悄塞了一个解除蛊毒的丸子,嘴朝李逍遥那边呶了呶。狄武对自身之危反似浑不为意,想了一想,转觑李逍遥,蹙眉稍刻,正告一句:“路上小心著点儿。”虽只寥寥片语,所含深意自在不言之中,李逍遥知是警告,心头凛然:“他是要我小心看护著灵儿,好生照料她,别再跟以前一样漫不经心,老出岔子。”
    他暗感不快,马上复萌桀骜不驯之态,仰头吹声口哨,不搭理灵儿,转身便走自个的道。
    田丰在旁哼道:“这双擦好的鞋不要了是不?”李逍遥走几步忙回来捡鞋,故意大声道:“李香兰跟我青梅煮马,她缝的鞋咱不要命都要它!”蓝欣草一听又为灵儿不值,投目怒视。李逍遥穿上鞋子跺了跺脚,感觉不坏,转头夸赞一声:“祖传的手艺还真不赖!”田丰抽刀擦拭锋刃,口里嘿然:“没敢含糊著。”
    这句话说罢,田丰抬眼时已是目光狠厉异常。但并不瞧李逍遥,只望著狄武。
    蓝欣草冷哼道:“怎麽,你也想试试狄大爷的霹雳刀吗?”李逍遥本来要走出院子,闻言不由驻足,心想:“不管怎麽说,狄武总算於灵儿有恩。”只道田丰有意乘人之危,乃按剑留心。
    田丰却笑:“唐家的活儿也是活。但这时我若剁你小狄哥,谅你不服。”狄武微微一笑:“田七爷仍是义字当头。”田丰皮笑肉不笑:“这一刀先给你留著,但你若干下不义之事,我管叫你脑袋不保!”狄武微微点头:“田七爷的拖刀计向来有名,我知你办得到。”
    “悠著点儿,”田丰眼光尚未从狄武身上移转,话里刀锋已搁李逍遥那儿。“大姑娘养的,你还想带妞儿走麽?跟我去罢!”
    李逍遥好心每在不意间有好报,若非先存念帮狄武一忙,而是只顾自行其道,田丰出乎不意的一刀旁略,他未必不遭所算。但既提防在先,田丰再快的暗刀子已奈他不何。当下斜捺一剑,凝招蓄就浑然无隙的“剑二”,任何招式到他手里都有变化,这一变灵儿差点认不出来。
    田丰撩刀存心试探虚实,不意李逍遥长剑抢先,随手悄伸,倏抵胁下。虽隔尺许虚指,也教吃了一惊。
    李逍遥道:“还我六文钱。”田丰微微变色:“不是这麽小气吧?”李逍遥道:“先前你赌唐二脑袋不保,押错了宝喔!”田丰懊恼道:“唉,赌债是赖不得!”悄摸六文钱,瞅李逍遥不备,突然以钱镖打穴手法,嗖的迎面急掷,同时射袭“翳风”、“肩!”、“外关”、“环跳”、“章门”、“悬锺”六处穴位。
    姜是老的辣,这话就像专为田丰预备著。他看似乖乖交钱,哪料发难迅速,打穴手法比起宁财神虽落下乘,取位之刁、出手之快又别有千秋。李逍遥不免被六个仔儿打个措手不及,但并不含糊,一边快步後避,一边挥剑击挡,因手伤未能施展应急之攫,自忖抓钱不成,只好抱憾打飞。
    眼见这痞儿也有几下妙招,狄武本在暗赞,忽叫一声“当心”。李逍遥反应未及,先感手腕外侧“支沟穴”挨了一枚钱的打击,臂僵手木,剑即落地。他心中不解:“不是打掉六个仔儿了吗,怎麽还有?”耳听得田丰呵呵笑:“舍不得仔儿打不著贼,多花一枚算倒贴!”李逍遥望不著田丰身影,兀自不知话声何来,後退之势倏止,腰背“命门穴”硌一硬物。
    田丰左手从後边绕到前头,绰刀抵李逍遥咽喉,右手捣著他後腰那处死穴,在耳边冷笑道:“这招‘血溅五步’用你身上太糟践我多番苦练的工夫了点儿!”李逍遥暗觉此招暗伏绝杀之险,但受所制,决无幸理,一时冷汗浃背。“乜!叫‘血溅五步’?”
    “就是说,在五步之内没人逃得过我田丰这一手!”田丰嘿嘿一笑。“不信你问狄武。”
    狄武锁眉道:“我不会给你靠近五步范围。”言外之意无异於承认连他也无法逃过田丰的五步杀机。正如日後益都城下发生的那一幕,每事必有因果,田丰得手自有其道理。听毕狄武这一言,田丰微笑道:“人总有没留神的时候!”
    此亦至理,就像他自己也有不留神的时候,待得後脑勺啪的挨了一击,不免眼冒金星,又吃李逍遥反肘撞胸,受其内力所震,肋骨不保周全。总算田丰狡猾得跟老狸猫似地,吃亏之余竟仍有全身而退的道儿。李逍遥也没追著揍他,田丰飞身倒退,方才看见灵儿持剑俏立,护著李逍遥背後。
    两个男女孩儿虽无言语交会,彼此之间却配合得出奇之妙。仿佛已经事先演练了无数回,李逍遥手中剑落,因知灵儿在旁,他自然而然地把剑踢到她脚下,灵儿立即出现在田丰後边,於是就有了刚才那一击。旁人不知此是修剑痴之“痴心情长剑法”,暗称绝妙无伦,投眼所见,这对本似并不般配的少年男女突如珠联璧合也似,虽各站一边并没挨著,身形神气浑然天衣无缝。
    田丰揉著疼处咧嘴不已:“嘿!小娘们……”怎麽也想不到这娇怯怯的少妇有此绝活儿,她只立到那少年之旁,顿时不给田丰留下丝毫可乘之隙。李逍遥见灵儿低眸不瞧他,只默不作声地把剑递还。他不免也有些惊奇,乃问:“怎麽又能打了?”灵儿噘嘴不愿告诉他:“法力使不成,人家还有武功嘛!”
    李逍遥心道:“哼!不跟我说话,在狄武面前嘴跩得跟五万似地……”头转一边,朝田丰说道:“旁人不懂礼貌,但有得罪之处,我代她向你道歉哦!”田丰看出这是消遣人来著,摇头摆了摆手,哼道:“少来了!”李逍遥笑觑依仍。
    狄武不禁也感好笑,正言道:“田丰,双剑合璧,你拆他们不开。”田丰又哼:“我只要带一个人走,俩人谁伺候得起?”瞪灵儿一眼,暗觉这春愁含蓄的少妇难测高深,又碍狄武在旁,似有干涉之意,自忖当下讨不了好处,只得干嘿一下,眼朝李逍遥,对瞪一阵方道:“你有种!靠娘们保驾,但别叫我撞见你落单!”说完,不理李逍遥的感受,气呼呼地提擦鞋工具箱走了。
    这一下李逍遥反而心痒,追著问:“别走哇别走啊!到底谁派你来找我,要带我上哪去……这麽多疑团你不跟我解我会闷死哦!”田丰的话声从林间远远传来:“好啊,你闷死去罢!”
    一路没见二狗那群人,料在左近闹腾。李逍遥多跑几步脚上伤痛又袭,赶不著田丰,竖耳悄听,知灵儿在後边不声不响地跟随。他心情暗定,不去理她,边走边想自己的:“田丰这麽有身家,居然靠擦鞋混饭,真怪!另又……茅山学堂有人逃课到了此处,难道左近也有分校?芝麻李那夥上哪去了?不然逮他们问问省得我想这麽多伤脑筋。”
    两人隔著几步一前一後地走著闷道儿。李逍遥存心折腾灵儿,既不跟她说话,步子迈得飞快,但仍念念不忘怕她走丢,一迳悄看她投在地上的俏影儿。觉她与日前有些不同,双束马尾辫儿改了样,只往脑後随意束一绺乌发跟拂尘似的,衣衫亦似镇上临时新置的粉裙,裤鞋皆素,飘逸款步宛然一尘不染。李逍遥心想:“这麽打扮跟少妇似地!哪有小姑娘样儿,我不爱看这种!她哪来的钱另添行头?准是狄武依著自个喜欢的款式给她花钱改扮,我非常讨厌这种乱傍大款的行为……”
    他哪里晓得灵儿那天落难,一身衣衫沾泥染垢,满山寻他时又挂破多处,已穿不得。因问不了端的,越想越不痛快,心头憋著郁闷难消,不禁想跟她说话,以便趁机摸底,可既绷起个脸,台阶却下不来,走几步生计,脚下一软装跌。“哎呀,伤痛难耐……”
    一双素手忙搀,此情不出所料。李逍遥板脸道:“不要理我,让我摔死!”瞥眼只见灵儿眼圈湿红,泫然欲哭,李逍遥心慌道:“又怎麽啦又怎麽啦?”灵儿拭泪:“你不理人。”瞅她雨打鹌鹑似的神情,李逍遥不禁又硬:“别人理你又怎麽地?你到底还是跟著一个不理你的人走了。”灵儿知他指谁,垂眸道:“人家本来就是跟著你的。”李逍遥冷然道:“不会改换门庭另投别派麽?”
    灵儿无言噙泪,自感委屈,但不多辩,只默默地重新替他换药裹伤,忽见他手上缺根麽指,一下愣住,心头既惊且痛,眼泪忍了半天终是滚滚而落。
    李逍遥忙掩手不给她多看,嘴上仍来点硬疙瘩给她嗑。“这会儿少来了!刚才我挨人耳光,你倒憋得住!”
    灵儿愕然抬眸:“有吗?”李逍遥怒道:“怎麽没有?那会儿狄武不问青红皂白,一听我自报家门就抽我嘴巴,你那时在屋里干啥?怎会不知,却跟母王八似地憋著龟缩不出……这口闷气我忍到现在了!”他哪知灵儿当时在屋里专神凝试法力,只盼多试几番回复灵力,会当闭窍不闻窗外事之时,如何能够分心?待她收了静坐入定的功法,已然错过了门前的好戏,否则自会忍不住早些出来阻止狄武。
    灵儿顾不上为自己分说清楚,只是痛惜李逍遥失指之憾,不禁哽咽道:“哥哥,你的手指怎麽没了?当时一定好痛的……这会儿还痛不痛?”李逍遥没好气:“哪能都没了?只是少一根而已……再痛也不至於要跟你抱头痛哭!”灵儿轻抚他创伤所在,垂泪道:“那你骂我吧,只要你……你觉得这样会好受些。打我都行。”她越温柔婉娈,李逍遥越不是个味儿:“骂你打你干啥?”
    灵儿亮晶晶的眼睛纯洁无邪地抬望他,自责自恨地诚心忏悔:“都怪灵儿不好。婶婶叫灵儿好生照顾你,怪我……我不该让哥哥一个人去冒险的,害哥哥受了伤、挨了痛。还有呵,灵儿笨,不知怎麽法力都没了,那种续骨药也用完了,帮……帮不了哥哥续回手指。怪我不好……”说到伤心处,不禁又抽泣难言。
    李逍遥看她不知怎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怕会晕厥,没敢坐视,忙叫别哭,缓和语气说道:“好了好了好了,哭不济事,济个什麽事儿?再说,我又没捡回那根断指,你法力在也没法儿接上去。”说完叹了口气。
    灵儿仍然疼惜不已,忙给他换药细敷伤口,想到这根断指终是接不回,实属恨事,过一会又流泪,问道:“谁这麽狠心伤了我的逍遥哥哥呀?”李逍遥苦笑道:“伤我的人有不少,但最要命还是她……”灵儿仅凭一个“她”字便知是谁,蹙眉道:“又是那位林大小姐吧?尻……”
    李逍遥奇道:“咦,你斯斯文文怎麽会说‘尻’这种脏字哦?”若非一时气恼已极,灵儿没法儿将这个字眼儿脱口而出,闻得逍遥呼奇,她不禁红了脸羞道:“还不是跟你学的?”李逍遥心中喜欢,但仍装模作样:“可别给老婶听到你这麽粗俗。”灵儿窘一阵,仍对林月如造成的伤害愤恨难平,忍不住又愠红了嫩颊,捏起一个白花花的拳头,朝李逍遥鼻尖前晃了晃,说道:“别让我再撞见她!”
    李逍遥嘴巴瘪起,脸皱作一团,随即好言相劝,蹦著舌儿道:“我看还是算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噢?何时了嘛!”趁她一时愣没会过意来,李逍遥撇句“别跟著”,一古碌起身蹿树丛里头,半晌发出一声饱含苦涩的闷哼:“这会儿屙不出来了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