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金枝玉叶(4)
作品:《仙剑奇情》 “你一定很失望,”涛声掩不住一喟,黄叶飘舞的间隙,依稀只见麻衣缟素,苍发披颊。
一曲清心普善咒方毕,耳边余韵未了,如梦之痕。江边那苍发缟素之人背手观涛,感慨道:“你终於见到了,可他不似你想象中那样。你所要找的那人惜言如金,心事深埋,令人挖之不尽、欲窥不穿。有如风云潜龙,岂似这等样?”
柔荑弄弦,余音缭绕不去,婉转曲折犹如她当下的心情。相思心切而相见无由,锦瑟眸中不觉悄笼一抹似梦非梦、非梦似梦的凄迷哀丽之色。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锺。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佳句所喻刘郎,即指东汉时的刘晨。传说刘晨和阮肇於献帝永平年间同入天台山采药,遇见两位仙女,得为眷属,被留半载。回家之後,奈何仙凡路隔,终不能重返仙乡旧游。和泪急就的一封封书信无法寄达,唯有一片痴心难酬。
仿佛李商隐惊梦哀思,哀伤而成书,作书却无法寄达,无奈而为无题之叹。在那苍发麻衣人看来,锦瑟的寻寻觅觅正如她所吟诗意,多半也是痴妄徒劳的举动。任他怎生劝说,锦瑟仍有她的执。
李逍遥闻琴苏醒,自感神清气爽,一洗摧颓倦乏之感。但越清醒,越是伤痛难捱。悄看她抚琴,纤纤素手竟渐抚平他纷乱难定的内息,便连创痛似也缓缓消减。
醒时枫江楼头只他二人。斜月晨更、烛影香晕。话音犹然在耳,那苍发缟素的人影先已悄逸。来自来,走自走,高人都似有其境界。
究因脑海中萦绕难忘那一刀,李逍遥惊眸乱望:“卫……卫猎鹿!”此时方见旁边有一少女默默调羹,清粥香沁,隐含参茸药味。只道他未醒,那少女本在痴痴出神,蓦然闻声回靥,李逍遥脑子霎刻恍惚,眼帘似笼云雾,虽然相距如此近切,竟仍有看不清晰之感,或是她美得令人晕眩?
李逍遥再三定神,尚算清晰可辨她那双谜湖也似的幽邃碧眸,其余仍如雾花水月。即使她已易妆恢复女儿态,不再蒙上面纱扮做“无忧公子”,一身幽玄神秘之气犹挥不尽。有如云雨巫山,梦眺神女。
一时惊摄其容,李逍遥暗自不安:“像我这麽糗的人,还老是有许多美貌妹妹跑来跟我作伴,这麽多莫名其妙的豔遇,真会招人妒杀噢!”他却不知此属自己种下的无间缘,非妄非虚。
近看佳人,几乎认不出她是锦瑟,待听语方知。“公子似乎在找什麽?”
李逍遥同样吃不消的还有“公子”的称呼,只是晕。“咦,原来是无忧妹妹……啊,不对。锦瑟姑娘!我本想去找你,听说你受伤了,怎麽……”
锦瑟伸手剔烛,目含寻思之色。“我……妾身不记得了,但好象是卫叔叔先找到了我。”
“瞧你这忘性,”李逍遥心下唯叹。凭他聪明劲儿,不消搜枯肚肠也能猜到几分:“卫猎鹿这怪人专门跟著锦瑟,就跟保姆或曰‘奶爸’也似。凭他老人家的通天能耐,定然搞定了锦瑟的伤势……有他在,什麽都能搞定,包括搞定我。”
锦瑟虽然忘劲奇大,细心却不输於灵儿。微一凝目,看出李逍遥紧张之情未消,料到为何,抿嘴浅笑,安慰道:“卫叔叔帮公子医过了伤,说是有事先去办。”李逍遥忧:“那我得趁他不在的时候闪先,因为他要杀我!”锦瑟侧头惑望,暗觉他不似说笑,但奇:“怎麽会呢?”
“原来你也蒙古蒙古似的蒙在鼓里……”李逍遥一怔方道,“那就别劳神了,男人之间的事跟你说不明白。更何况我也不明白!”
锦瑟本想喂他食粥,却记不起碗搁在哪儿,唯愣:“妾总觉得公子似想寻找什麽。”毕竟素昧平生,相识日浅,李逍遥不愿跟她多说灵儿的事,留了一份心眼儿,笑了笑:“你不也在乱寻一气?”
虽是无心之言,锦瑟听了却赧颜不语,如酒浇愁肠。又忘了寻粥,坐回琴前摸了一会儿弦,幽幽出神良久,方才喃喃的道:“我在找人。总觉得是你……这份感觉好奇怪,像是找到了,又像没找到。”身後叭嗒声响,李逍遥已在吃粥,嘴忙不过来,含含糊糊的说道:“粥,我自己找到了,省你费心。但姑娘这等‘好’记性,怎知自己在找谁呢?”
他虽戏言取笑,锦瑟却认真地想了想,笃定无疑地说道:“妾身在找的人,他……他好像就在眼前,虽然少了两绺雪鬓华丝,性情、武功、身份……也不一样,连卫叔叔亦说未必果真是那个狠心离去的人。可是……可是……”想起多番寻觅的苦楚与绝望,语竟噎然,珠泪盈眶欲落。
李逍遥见她如此痴执、悲楚,如何还能笑话得出,不由放下空碗,过来安慰:“别哭、别哭,我最看不得这个……”锦瑟垂泪道:“我猜想他从前必是经历过什麽事,所以性情大变,才会……”李逍遥在旁忽尔皱脸,心想:“哎呀,我想大便!多少天没解过手啦,一肚‘米田共’了都……”锦瑟一派清高雅致,怎知旁边那小儿所转何念,苦思不通,抚额道:“妾想问公子几言,不知……”方感难为情,兀自寻辞措句之际,李逍遥忙道:“且问且问。无妨!”
究因迭经江湖风浪,难免存疑:“该不会也想打听‘河图洛书’之类绝世机密吧?这些武林中人还能玩出什麽新花样……”不料锦瑟鼓了半天勇气,红著脸问的是:“不知公子今年贵庚几何?”李逍遥一怔,傻眼乱眨:“什麽‘羹’?”锦瑟羞涩的笑了笑:“就是问你……几岁了?”李逍遥反应过来:“我?总该有十八九这麽衰老了罢!轮到你说──”论到年齿辈份,不禁眯了一只眼睥睨她,心想:“看你嫩跟灵儿似地,也该叫我一声‘葛格’……”
锦瑟自掏生辰八字帖看了看,不知所措。李逍遥暗急:“快说完哦,我要去‘轮蹲’!”锦瑟瞟了瞟他,不明何以满脸猴急马憋之状,一时想不出该当再问何事。两人相对无言,终是李逍遥先破闷局:“对了,锦瑟姑娘……你的眼珠怎麽碧幽幽发蓝哦?”锦瑟垂眸笑答:“妾非中原人,昔汗王西征多瑙河,诸邦为息干戈,进献妾之祖母入呈天朝……”
“要献祖母这麽老?”李逍遥正想到朝廷“饥不择食”处,锦瑟含笑言明:“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我祖父是汉人贵官,而後我娘嫁入大元亲王府。”李逍遥暗咋其舌:“有这麽复杂?”锦瑟按琴自思,幽幽的道:“辗转多少世,改变不了我们这一族的献牲命运。不同的是,我被献给太子,比起先人,或许命好些,然而……”
李逍遥又皱起脸想自个的念头:“这妞忘性忒神!说著说著就拿戏文当身世,还信以为真了。‘狸猫换太子’这一出我也是看过地!讲的是包龙图……咦,这里有小笼包哎!”一碗清粥毕竟填不饱连日亏空之腹,无意中转目,忽见墙边桌几摆有数碟精致点心,眼为之亮。
锦瑟看出他想吃,本要亲手端来伺候,但又迟疑一下,拿不准他是不是自己想找的那人,岂能急忘矜持?终是怔思未定,只拿眼光觑他,做个“请”的姿态。
李逍遥当然是一如既往地老大不客气,旋即咦哦咦哦:“这些酥糕蓉包做得忒精致!怎麽就跟戏文里描述的宫廷糕点一样哦,瞅著就像皇上用的,吃著就像太後吃的……逍遥儿这一世作梦也想不到会尝上这麽好吃的糕点!”锦瑟只在旁怔怔而望,并不作声,似怕打扰了他。
李逍遥涂了满腮的糕酥芝麻,忽想:“这麽好吃的点心该拿些给灵儿尝,可惜老婶、香兰小虎他们隔得太远!要是他们也能尝尝就好了……”锦瑟凝望著他当下稚气未脱之态,不知不觉眼波朦胧,透过泪眸恍见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九州。身随刃舞,翩若惊鸿九霄变;飞尘溅血,宛如游龙一朝矫。
没人能想象“剑神”少年时的样子,正如俗辈想不出天子尚未君临天下时……
剑花激雨,炫若珠洒玉碎,侵侵凌凌,飕然直抵长孙无敌之喉。一时间万籁俱寂,众皆屏息。剑气犹萦全场,数杆战旗无风自折。左轻侯闻讯出觑,手撑之伞豁裂为二,至此方始真正动容不已,眼瞳剧缩如针。“是他!”
锦瑟遥思之绪如飘在千山外的那一缕云,恍见“天下”城楼巨匾下人人皆拜伏遍地,齐无双率众献剑於前,剖心溅血,进以“国士无双”。
青锋铩然而止,摧尽长孙无敌满眸戾气,继而面如死灰。“败即是死!”
四指搭刃,阻长孙无敌自刎之剑。那个英年银鬓之人煦目似语:“该死的人是我。”
黯然消魂者,唯死而已。他留下这句话,以及化仇止杀的剑意,和那沛然不可御的王者之气。
“剩些酥糕可不可以打包哦?”
锦瑟闻声一愣,良久思绪难返。李逍遥从嘴边省些糕点,轻手敲碟,徒睁大眼等待回答。
“这些点心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此言只在锦瑟心头悠转而过,话到口边,换作两边梨涡一声浅笑,“公子若嫌不够,妾另叫人专做给你打包。”触及她柔和的目光,李逍遥心头一热,暗啧:“有这麽好?可我绝非贪得无厌的人,吃不了兜著走反而教你瞧不起。”虽说相识日短,却也不难猜知锦瑟出身高贵,非比等闲人家的姑娘。单在林月如身边已足令他气短,心里只是没底,惟恐这碧眼美妹也会瞧他不起。暗觉彼此是两个世界的人,难免先打退堂鼓:“多谢姑娘美意,这些糕点很是精致可口,稍拿几块就够了。”心想:“灵儿一次最多只能吃一个,剩下三块……”
锦瑟轻拍手掌,廊下嗒一声微响,拜候一人,悄伏於门前。尖声道:“奴才听候姑娘吩咐。”李逍遥只是愣望,见是个十来岁的白脸小厮,所著褛金服饰比起锦瑟一身素衫竟似华丽许多,不禁心中好奇:“咦,这人……”锦瑟教那人抬脸一瞧,因感陌生,蹙眉道:“你是谁呀?”小厮忙喏:“回姑娘话,小人名唤宫一栋,是古公公差派来服侍你的。随从听遣数个月了,夜里是小人在外当值。”
李逍遥望望锦瑟,心感好笑:“都跟你几个月的班了,还问是谁?”锦瑟笑了笑:“这班小阿哥个个生得模样无异,委实教人看著迷糊。”咕噜噜有声碌然,李逍遥在旁端茶漱嘴,眼角却瞄锦瑟,暗笑:“是你爱犯迷糊。”锦瑟怔想一回,方道:“没事了,你先退下罢。”小厮莫明所以,唯喏然而退。
李逍遥只是瞠然:“她好象忘了找人给我多拿些糕点的本意。这也还罢了,只是这派场瞅著怎麽跟宫廷戏里似地?”锦瑟转面看见他手端之杯,先是一怔,随即窘道:“啊,你弄错了……这是我的漱口盅。”李逍遥几乎噎著,但想:“跟香茶一般香。”又即坦然。
锦瑟暗觉过意不去,忙亲手取斟香茗,奉之在侧。李逍遥立刻有如升做太上老君一般,不免受宠若惊,忙即蹦起,正要客气,无意间目触她那似启微张的两片嫣鲜之唇,心头一阵荡然,低眼不迭,又见一双柔白胜似天鹅幼绒般的酥手,一时心跳怦急,但惊:“糗起了糗起了……哎哟!没想到根宝宝活转了,月如真了不起!”似自秘窖里帮林女侠解穴之後,隐隐便有意想不到的转机,虽说那时他运起了“凝神归元”强守心志不乱,但林大小姐毕竟有如一团野火,留在他心底久炽不息,逢春即燃,稍想便会面红耳赤。
原本他自感犹如发蔫苞米,当下却似一根火炬。没料到帮林月如一回,无形中也等於帮了他自己,或曰好有好报、歹有歹偿,好歹总算摆脱了小甜甜加诸之苦,欢畅之余又觉荼毒似仍未去,稍生绮念便如刀剜锥扎,刚自我膨胀又即遭殃,痛倒在地,转瞬越发萎靡。
锦瑟哪知他咎由自取,慌忙搁杯来扶,酥手乍碰其身,李逍遥又“哎、哎”叫苦,模样愈加摧颓。锦瑟看不出症结何在,方自忙乱,李逍遥暗觉小甜甜所施之毒必极奥妙,是以连锦瑟和卫猎鹿这样的高人也不明端倪,每动情思便即倒霉,此属不免有之的规律。为不火上添油,忙教锦瑟酥手莫触,且退一旁。她虽不解,倒也依言不违。
李逍遥取药乱吃,又“哎哎”一回,方感好些,转面见她惑然呆望。李逍遥忙掩言道:“没事没事,只是我的老毛病……”摇了摇手,自觉尴尬。暗糗:“似我这种普通人,撞上这麽多帅妞马奔雀跃地来周旋,想不糗都难!”锦瑟凝视他受伤的手,眼神竟尔有异,随即省起另一事,诧然问道:“公子那条伤腿可还治得无碍?”李逍遥不明何有此问,误以为她更瞧不起,哼道:“右手废了有左手,一只脚瘸了有另一只撑著,啥稀奇?”
锦瑟纤身微颤,咬唇凝睇少顷,似又记起一些零星尘碎,强抑心头激动无由之情,喃喃的道:“只是……你脸上少了一道印记呢!记得太子他……”李逍遥又觉她不知所云,暗恼:“还嫌不够?连你也念叨著要往我这麽帅的脸上来一刀?”锦瑟自拍头额,越急著想事儿,越想不起来,一时头胀欲裂,不胜苦楚。
李逍遥只道那日南宫烈火震伤了她,此时犹未痊可,是以苦楚。他连忙起身探问:“姑娘,伤势是不是又发作哦?小人略通医术,让我看看可否?”因见素袖殷染,伤必在膀。先谢一声罪,叫她且让看看。锦瑟眼波流柔,在烛光後悠转粼然,瞟向他脸廓,虽尚迟疑,却已情不自禁地依言伸手,含羞捋袖让他瞧。
袖褪玉裎,宛如“云开月来花弄影”,直教李逍遥目为之眩,心摇神驰。不禁暗叫苦也:“唉呀,根宝又……”方犹痛不堪言,忽尔一惊。乍道锦瑟所呈玉臂毕莹无瑕,眼光低触,见她皓肤竟留许多深割之创,宛如裂璧,殷血斑驳犹留,奇诡中又透出别样凄豔绝伦。李逍遥惊道:“怎麽……谁把你伤成这样?”其实他一定睛之下,心里已有猜想,唯待锦瑟自己言明,究仍不能释然。
锦瑟移望窗外,对自己的伤浑不为意,淡淡的道:“公子莫惊,只是妾身自己弄伤的。”李逍遥做了个无以言表的嘴形:“何苦自虐哦?”多瞧一眼伤痕累累之臂,倍感疼惜不胜,忙撕布替她敷药包扎,锦瑟任其所为,只是沈默。李逍遥见其并拢一双修长的腿,侧身而坐,姿甚优美。他不免又浮暇思:“看这白皮小娘的骨架,过一二年少不了要长得比林大妞还高,唉!可别又有一个美妹高过我……都俩了!”
为免徒自惹火,忙转移目光,不意竟触锦瑟悄觑的一对碧眸,浓浓含情,深蘸思恋,却似另想别人,而非眼前这个尚稚少儿。因见李逍遥仍有惑意未释,她突然轻轻的问了一句:“我是不是好傻?”李逍遥听得没头没脑,一时瞠目未答。锦瑟觉他年纪尚小,难解人间风情万种,垂眸又默良顷,自抚包扎停当的手臂,幽幽的道:“我怕会连他也忘记,只有痛才更清醒。”
为不忘却,唯有不断折磨自己,让自己时刻痛苦。听似淡淡一言,不知饱蕴多少浓浓深情?
李逍遥闻言痴然,暗暗感味无穷,又为她不值,未觉脱口而出:“谁能令姑娘这样的人如此痴执,为你去死也值!”锦瑟玉面飞漾娇晕,如夜尽霞生,朝泛微晖。但听一人劲声豪笑:“为个小宫女去死,未必值得!”
笑声激涛碎波,起时尚遥,语声落处倏然近在耳畔。李逍遥心头一凛:“强雄!”转面只见数扇窗落,楼头劲气侵凌,丝弦隐然自生干戈声。青冷冷的秋夜寒月之下,骤现一袭袂影雄跨大江。锦瑟浑似未晓,素手挑烛,光影乍晃又平,一如既往。她依旧轻言淡语,宛然天阶小雨润如酥:“有劳公子牵念。老南宫那日突袭,足见魔教手段狠恶,与他仓促对掌时虽然震岔真气,可他伤不了我,反被妾身以‘移花接玉’手法伤了他女徒蒋胜男。”
“那是你没撞上光明顶的挪移乾坤手段!”江面上笑声催送愤激之气,袂影飞越凛然,连有数桅折塌,水柱高溅如炸。耶律强雄劲声稍瞬已临。“不过你没机会领教殷氏武学了!”
枫江楼头悄现一排挽弓满月的宫妆少女,齐朝空中袂影发箭。飕飕流蝗矢掠,伴以锦瑟矜然轻吟:“射生宫女宿红妆,把得新弓各自张。临上马时齐赐酒,男儿跪拜谢君王。”
诗虽轻若风拂江月,其中却似隐含一股令李逍遥不寒而噤的血腥杀戮气息。怎知此有缘故,旧称俘虏为生口,或曰生。射生宫女,意指侍卫皇帝的宫女以生人练习骑射。备使弓马娴熟,能有临阵射杀敌寇的艺业。据《新唐书》“兵志”记载,唐禁卫军中的左、右英武军,有射生手千人,亦称供奉射生官,又谓殿前射生手。元顺帝时皇室亦有此好,面对强敌来袭,锦瑟忽尔思忆太子宫里宿红妆,她所督练的射生宫女虽是男儿装束,脸上各仍留有隔夜的脂粉痕。
然而关东强雄绝非待屠之牲,人影未临,只一挥袖,楼头已倒一片,乱箭洒落满地。
李逍遥见其来势凶恶,料为报鬼胄道之仇兴衅,而锦瑟纤质楚楚,若仅凭她一人之力,决不能力抗强雄。不由起了相护之意,拔剑立到她身前,倒也气概俨然。但当锦瑟起身俏立,顿时使他矮了半头,唯自含烟郁闷。锦瑟知他有心相助,实无异於枉然送死,婉言道:“公子身上有伤,怎可……”李逍遥脑中急转对付强雄的念头,仰觑她隐忧之眼,随口反问:“在渔排上你不也舍得大力帮我?为什麽?”
锦瑟一怔才答:“公子不也一样肯为别人卖力气麽?”其实那天她本想跟去看看留诗红叶的人是何等样痴情女子,只缘好奇,非存相助之心,但见李逍遥为人仗义,不因一己落魄而减,她终难不暗感欣赏,或许还有几分喜欢。毕竟女慕英雄,如同男喜美女之心,生性使然,尽管这位“小英雄”当下只有如发霉苞米,或曰“小强”。然而有些东西却是与生俱来,足以使他无论怎样倒楣也霉不透。
李逍遥暗忖:“强雄转眼即至,不知还带了多少人来?锦瑟本领虽也不低,纵然有我相助,料也不是强雄一夥的对手。这点毫无疑问……”本想劝锦瑟先避,楼头一声轰动,啸荡江天。
耶律强雄手抓一个负伤宫女的头发,掸落箭矢,仰首劲喝:“我兄弟鬼胄一条命,你们万死莫赎!”李逍遥听得惨呼痛哼之声,连忙抢身跃出,没忘叮嘱锦瑟:“我挡一阵,你先召齐一干随从赶快撤离,免得枉自送死!”昏黑中见有一人黑氅笼头,立在夜幕之下。李逍遥心下暗凛:“想是强雄了!”宝剑一挥,跃身掩护几个挣扎欲逃的宫妆女子。
那人把黑氅掀到脑後,转面之时,脸裹数层绷布,血迹犹湿。李逍遥依稀认出:“帅横断!”此人位居辽东四大豪之二,掌功凌厉刚猛异常,招招若似横截江流。当日他与灵儿联手力抗,雁荡山麓一番苦斗,又借天地惊变之机,乘乱以乾坤合气之术伤了帅横断之目。倘论单打独斗,帅横断一旦催出强悍紧逼的招势,李逍遥此时绝无多少抗击的余地,非因内力不及,而是武学修为实有天壤之别。
李逍遥见他眼扎绷布,料难辨睹无误,但若交上了手,当真是仇人相见,帅横断比强雄更想要他小命。一时心头发虚,方想另避。一只缠绕粗帛布片的大手已按在他剑脊之上,帅横断冷冷的道:“伤我的不是你,是那小姑娘。她在哪里?”
这只手一按实,李逍遥顿感脚步难移,委实有若万钧巨岩加身。帅横断虽讲冤有头债有主,便纵生死关头,李逍遥怎能出卖灵儿,唯有硬起头皮说道:“我不会占你眼睛的便宜……”话未说完,帅横断面颊一阵搐然,倏地反捺一掌,拍在李逍遥左手腕侧,顷时筋麻指僵,越女剑脱手落下。
帅横断冷哼道:“看不见也能打发你……”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右手急抄,抢在宝剑落地之前绰回掌中,飒飒连撩数下,使的是小桃闪击之术。本想以快速打法抢在断帅之先,恁奈此人无须用眼,仅是听风辨形,便知剑路何来,随撩一掌,迎剑截个正著。
李逍遥顿知无论他想不想占便宜,都占不到帅横断的便宜。加之右手有伤,仅剩四指难以稳握剑柄,招式再快也无可恃。当下怎敢跟对方硬碰硬,急忙剑交左手,当断帅化掌为刀、横截要害之际,堪堪凝成“剑一”之势,悄候断帅自送手掌穿刃。
帅横断立觉剑势凛然构就,一时难以穿破无形之障,唯退数尺。李逍遥暗叫一声“侥幸”,看出帅横断退却时似露可乘之隙,不知是有意卖乖、引他上当,抑或果真百密一疏?李逍遥心想:“还是别占他眼瞎的便宜了。”於是凝势不取。帅横断急退至七尺开外,凝掌掩去那一处无意间暴露的破绽,心下暗称险幸:“还好这小子道行低,并没看出来!”
李逍遥无心对峙,乍凝剑式便感局促:“多吃了些糕点,比先前更加内急了!”平生最为内外交迫,无疑是此时此刻。腹中挤兑起来,顿时满脸发憋,如何还能从容凝定“无隙可击”的剑势?只耽得一会,越发憋苦,趁帅横断尚未觑穿,转身便溜。
乱中抬眼,方见瓦脊上两个人影相对而立。左边那人体躯雄阔,气势凌然,必是耶律强雄无疑。李逍遥担心锦瑟不敌,待要纵上楼顶相助,倏闻劲声碎瓦,耶律强雄说道:“想是真正的‘无忧公子’终於赐颜一见了!”此人每回发话,势必劲气激荡,李逍遥倘若内力稍弱,必吃不消。
蓦觉耳鼓震痛,他连忙运功与抗,方才好些。但想:“哪个是真正的‘无忧’,我还搞不清楚!”定睛望出楼脊又多一人,素裙猎猎,正是锦瑟。他不由心头一怔,随即大片碎瓦雨点般当头撒落,其势骤剧异常,间有掌风呼霍,想是屋顶上的人先已交上了手。李逍遥急欲奔援,半道里突有一副勾爪飕飕劲扫,将他拦空截下,未待瞧情颜容,爪影斗长,势在破喉夺命。
顷间霸气纵横,飞爪势如破竹。倘非李逍遥身捷步快,不免遭殃。他心头发紧,连旋数圈剑虹,迅即使出“雾里看花”的水月妙招解危得脱,落足未定,那人再次抢先,早堵前头,发爪强要夺剑。李逍遥惊笑:“刚摆脱断帅,又来一个原霸宗!”
他自知缠上了断难速脱,半空中身形疾折,飞足往爪端急点,借势斗地高弹,一个旋风般的回掠,反窜原霸宗身後,撒开脚跑。原霸宗恼道:“只有逃来窜去的功夫!”比起轻功,李逍遥自胜一筹,但他不愿远逸,只是要牵制强敌,伺机助锦瑟脱离险境。四下里众小厮来回惊跑,服色一般无异,均做宫装。李逍遥虽纵混进其间,原霸宗也能一眼辨清他的花裙衫影,待要追上去拿下,倏然险相环生,杀机暗现。
李逍遥兀自没头乱转,陡听身後惊声怒叫,端的诡异难料。回头一瞧,便见原霸宗发掌劈空,有个小监连滚带爬地溜入暗处。李逍遥不由纳闷:“怎麽回事?”耳边又响一声怒叫,只见原霸宗反拍一掌,背後有个小监顿时脑浆涂地,仆殁丈外。
李逍遥一时不明所以,眼见原霸宗杀性滥觞,连有数名小监遭殃横死。他不禁动起义愤:“住手!你怎能滥伤无辜……”话声未落,又听原霸宗陡发一声惊怒交加的大叫,转身追打一个狼狈逃开的小监,此时李逍遥方见他後背、腰眼赫然插有几支透骨刺,鲜血溅洒脚下,如红花落瓣。
愕不片刻,李逍遥渐渐看出原霸宗居然陷入一群来回跑的小监中间,不时遭袭。凭他的身手,这夥莫名其妙的小监竟能屡屡得逞,委算奇事。面前不断飞溅血花,李逍遥看得惊心动魄,咋舌啧啧之余,始知这夥小监竟似个个身怀奇门武功,看似慌作一团、来回惊跑,实则在用一种诡诈百出的阵形困住了原霸宗。若非先已训练有素,仓促难以办到。
帅横断闻声来援,犹未近前,原霸宗忙示警道:“二哥,你眼睛不便,莫要过来。这些小贼像是名花流高手调教出来的,若无百倍提防,必遭所算!”
数十名小监虽然杀机诡谲,原霸宗一有提防,便教再难偷袭得手,连有数人因欲靠近,反遭掌碎颅盖而毙。毕竟原霸宗的功力远远高明不知多少,先前只因追擒李逍遥心切,疏忽了这群没头苍蝇般的小监,是以吃了亏,当下怒开杀戒,对群监狠施重手加以剪除,小厮们只有尖叫哀鸣的份儿。
李逍遥看不过眼,提剑上前阻其杀人,虽使快诡身法飞剑急袭,口中不忘先喝:“原霸宗,萧乘龙的帐咱们没结呐还!”他若不声不响,原霸宗多半难逃此剑。但既先叫一声,原霸宗已有防范,掠眼扫觑之际,勾爪悄吐毒芒,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飕然撩至李逍遥胁下,只消搭筋透肉,必将他连骨拆散。
李逍遥不意有此凶险,剑招犹未成势,瞬间便已生机穷绝。只道必定无侥,哪料原霸宗颈侧先已嵌入一支钢刺,身趋於旁,摇摇欲栽,仍然反手发掌,拍向背後那偷袭得手的白脸小监。李逍遥见机不妙,急蹬一腿,抢先把那小监踹开,百忙中觑出那小监似是宫一栋。
他带伤在身,纵使玄神轻功,究难有如往日一般滑不留手。只因飞脚救人,不免卖出劣势,原霸宗钢爪箍落,立限腿肌之中,趁李逍遥吃痛趋跌,原霸宗另一只手急扼其喉,猛然把李逍遥推得倒撞不停,直趋数丈之外,脚下踏空,两人齐堕水里。
原霸宗虽受重创在前,一旦发狠,仍是疯虎恶蛟也似。李逍遥在水下挣扎不脱,憋气欲昏之际,眼前血晕雾漾,粼泛而开。朦朦胧胧只见一个仅著花团锦簇肚兜儿的白皮娃娃从水花激绽处屁颠屁颠地撞了出来,拽他急游,划波破浪避离原霸宗的妄灭一击。楼头传来锦瑟叫声:“冥河娃娃!”
李逍遥头脸冒出水面,觑见楼顶仍有一人绊住耶律强雄兀自周旋未果,锦瑟得隙抽身,从帅横断头顶腾越而过,跃向水面,姿若蜻蜓点水,在夜色中愈显快妙无伦。白皮娃娃不一会就拽不动李逍遥,只是吐舌。眼看锦瑟稍瞬已近,岸边柳荫幽邃处突然撒射黑白流粒,虚空成局,宛作残枰一弈,霎然破碎,又若星罗棋布,挡住去路。锦瑟立受其阻,不得不飘身旁掠,但听柳丛中有语微哂:“世事如棋。每一步落子有其规矩,岂由乱了方寸?”
锦瑟闻言一怔,暗味其语谶然藏机,急难尽悟,但只一滞之间,水面上已无李逍遥的踪影,雾霭四伏,烟蓝水淼处隐隐飘荡童谣余音,似唱:“小河流水哗啦啦,我和棋子偷西瓜,棋子逃跑我被抓……”
流水无情草自春。
仿佛宿梦新醒,映眸杨柳岸晓风残月。
李逍遥睁眼不见旁人,一时头痛欲裂,不明端的。花香鸟语之间,树下却有一甕酒,一副残枰,置局石上,人影杳然。
想起锦瑟,空自焦虑。不知她能否逃脱关东强雄的寻仇。他潜运内力,暗感气转无滞,知未伤及经脉,心头稍安,草草包扎过腿上挂花处,见创口抓痕深陷,几至断筋裂骨,回思原霸宗的垂死疯狂,余悸犹仍。
环顾四周,记起昏厥之前曾有个花团锦簇的胖肚娃娃在水里缠夹不清,显非常人。此时又不见影踪,纵想多瞧一眼也不可得。那时迷迷糊糊只觉娃娃的围肚儿上绣的是昔曾见过的一朵奇豔之葩,花芯玉体横陈,有妇掩卧於娇蕊粉瓣之中。
忽然想起燕辉煌:“不知是他抑或谁跟我提过‘名花流’有个魔仙美媚,便是这等样光屁股躺在食人花芯,引人近前,然後合上花瓣,噬个没影,连骨头人渣都不吐出来……”凡有这般花芯美妇标志的往往来自云梦之乡魔仙族,与苗疆雾月教的“巫蛊神通”伎俩不同,缥缈名花流“仙魔玄机”又是别外气象。他不但曾经听闻诸多这类仙班传说,也亲眼见过魔仙巨花追杀燕辉煌的奇诡情景。
李逍遥没敢多想,只盼别再撞上这等事,强撑起身,欲待寻路回援锦瑟。但置柳荫阡陌间,似离枫江楼已然不近,他乡觅径难免倍儿艰难。见有村酿在畔,不知何人所留,耐不住口渴,捧起便饮,早把答应过月如的事儿忘诸脑後。
一口气干了半甕,放下坛子,眼前倏现一张瞪视之脸,猛丁吓他一跳,未及反应便已中掌,照胸捺实,乍入喉中的酒水又喷了出来,洒地殷然。
李逍遥倒在石台边,一时稀里糊涂。身旁多了几双黑獾皮靴,麻衣晃袂围拢,立显“八百龙”路数。岂待李逍遥起身,数指齐伸,疾制穴道。李逍遥吃亏在江湖经验尚浅,又猝未及防,倏地里受袭,倘是立时毙命则罢,那一掌既没打死他,岂甘垂手就擒?不待喘定,连忙著地翻滚,斗展玄神秘术,避过几只打穴之手。
四名遁士抓他不著,各皆啧啧。一个秃头大汉捋须道:“傲雪的情人,果然不太‘肉’!”说话间李逍遥又避数下猛龙擒拿手,一口气犹未喘透,旁边另一青额大汉撩足绊空,亦奇:“能帮傲家小么害死几位老龙头,看来确有两下!”
“岂止两下!”李逍遥木剑霍然出手,使一招乱剑诀之“不知所措”,啪的打趴了那青额遁士。本想一招连击四敌,却只翻了一个,另三人浑若没事,乍晃又还,仍围住他。便连唯一倒地的那个也翻跃而起,四敌依故。
李逍遥暗吃一惊:“看来很不‘肉’!”那秃者打量他,捋须道:“先前还不太肯定,经咱一试,是他没错了。”另一人探襟拔刀,沈脸道:“小子,乖乖地跟我们去见老狼主,休做无谓抵抗!”青额大汉拍衫抖土,随即绰刀在手,说道:“不然剁你手脚!”
李逍遥猜到来意无非为谋河洛玄秘,既躲不过,唯有凝剑以对,强咽一口热涌之血,说道:“就凭你们四位?”身後倏挨一刀,痛入髓里,所幸他临敌之时反应殊已不慢,乍受冷刀突袭,不待刃锋深透脊肉,便即朝前趋冲,飞越十数尺,消去刀裂背椎之势,便纵如此,伤口也划甚长,一时间吃痛不已。
步犹未停,又被四名遁甲好手如影随形地合围,只见树後转出一人,舔刃尝血,抬面时目若狼瞳,桀然道:“还有我!”目光交触,只教李逍遥倍增凉意,自是认识:“郎小京!尻,这厮居然没‘挂’……”背後又有劲风急扫,冷不防给他一记,李逍遥总算旁避飞快,没遭打实,後腰仍给火辣辣地刮一下子,惊痛而觑,草丛中晃出一人,背驮美豔玩偶,朝他摇头晃脑,吃吃而笑:“我是美女、我是美女!”旋即转身,却是一个粗壮的大胡子,手提狼牙棒,瞪眼道:“没啥可虐的,还是让我宰了罢!”
李逍遥又惊:“南琛!他也没‘挂’?”未及多思那日霸陵绝地之事,只听秃头大汉哼道:“先别忙宰,有很多事须让老狼主亲自问他……”李逍遥暗惑:“怎麽这夥人对我不似老苍龙跟他师姐一般好商量?”郎小京:“这小子废我一只手,就算不宰,总该先剁他一膀偿还我!”话未说完,倏然踢土溅射李逍遥脸上,趁他急难睁目视物,快刀唰唰已至。
李逍遥知其刀快难敌,提剑欲凝“剑一”与抗,旁边四名遁甲好手一齐出刀,扰他剑式。李逍遥每遇“八百龙”,若无傲雪在旁,势必束手束脚。见无可抗余地,立生逃意,虚挥一剑,逼开郎小京试探之刃,寻隙欲溜,不料後腰又挨一记狼牙棒偷袭,痛得跌撞难定。南琛晃背摇动布偶,挤声吃吃而笑:“美女!美女哦!”猛然转面,瞪眼粗斥:“霸陵绝地到嘴的两只小雏儿给你王八龟蛋搅没了,这帐须算!”
李逍遥跌到树下,腰痛难起,只是稀里糊涂。郎小京试出他究仍不济,想是缺少小桃那等样美女点拨之故,立刻纵身出刀,喝道:“留不住妞,小命必丢!这回看谁还能帮你再逃一劫……”李逍遥提剑不及,唯欲滚身急避快刀之袭,哪知南琛的狼牙棒又等在前边,冷不丁从树後打中其股。
李逍遥缩身虽快,仍给擦破一块皮肉,挥剑欲打。南琛曾吃他乱剑之亏,先存心眼,不等反击,早溜了开去,背摇女娃布偶抛眼道:“我是美女,我是……”旋即转回虬须粗脸,狠声道:“这小贼滑头得很,不断他四肢必给逃脱!”
“让我来!”郎小京觑得李逍遥连避四遁士围狙拦截的身影,舔刃冷笑,突然抄身绕到前头,从李逍遥侧翼出刀速袭。他使刀不仅其快难当,而且准。似是先经计算精确,方位拿捏分毫无岔,比起同使单刀以快著称的林家堡好手廖卓,虽说简捷洗练不及,然则诡谲奇妙何止百倍!
李逍遥挂彩在先,快剑难成,欲待变招力抗,又遭四遁士联刀封杀,旁有南琛不时袭扰,局窘中所露破绽落入郎小京之眼,只须一刀便足了结。哪里想到石台所布之棋飞起一对,竟嵌腕间,立封脉门,单刀当啷落下,钢锋末端距李逍遥手臂不过半尺。
众皆愕然,不意李逍遥挥剑成招,仍是那一式“不知所措”,打落四遁士的兵刃。趁势翻身跃起,本待靠到石台上喘一口气,却听东边树後有语低喝:“莫碰棋枰!”又是两下嗤嗤微响,郎小京从石台上闷哼倒地,才知他何以遭殃:“原来跳到棋台上,是有此灾!”终已後悔不及。
李逍遥忙不迭地避离石台,听得西面树上有人不无懊恼地说道:“你吃我那两颗白子,这棋没法下了。”李逍遥心中一怔,瞥看郎小京手腕所嵌两粒白棋,当是东边树後之人掷石弹枰射子,居然如此精准,实属匪夷所思。又见他腿踝多了两枚白子,想是西边那人告负而弃。
李逍遥以及旁边六人一时反应不过来,但闻东边树下那人微微吁然道:“既然被人搅局,我不想占你便宜,且让你一次悔子机会如何?”西边树梢摇曳,有人悄跃而下,背手自走,头也不回地叹道:“不必了,盲棋我下不过你。但这一局就算你赢又如何?局是人家留下的。”东边有语喟然:“说的是。我想象不出棋五怎会留下这样一枰残局,穷极奇奥之处,非人心可堪窥破其终。”
西边那人边走边道:“你错了。我想棋五决不能布出此局,每里一枰,局局各异,我们已走了十三里,枉然沈迷对决多日,平白费时耗神,越发如坠云雾之中……这是仙机藏玄之局。”李逍遥至此方知有人在此互较“盲棋”,懵懵懂懂之余,忽觉西边那人语声并不陌生,弃子掷棋手法亦稍眼熟,蹙眉间省起:“遮莫宁财神跑这儿下棋来了?”待得转头寻视,西阡人影已逸。
他只道郎小京既已受伤而倒、另外四名辽东异士又失了兵刃,不足再构威胁。哪料秃者趁其不备,猝出一掌急袭,掌法刚劲不输於关内哪一派成名好手。李逍遥提木剑本要拍他,美豔布偶突然又在肩後摇晃,窃窃而笑:“美女哦!我是美女……”继以狼牙棒猛击,南琛粗声大叫:“别人搁这儿下棋,咱们的事可没完!”
李逍遥木剑反打,这下堪中其腕,狼牙棒歪偏一旁,随即南琛面颊又著,啪的满眼绚烂,只找不著北斗星,忙背转布偶对李逍遥抛眼,作花枝乱颤状:“我是美女!”李逍遥那招“仓皇狼顾”余势未老,欲待戳之。秃者掌力已临胸前,李逍遥顾此失彼,剑法不复流转自如,只因右手缺根大麽指,无法稳握剑柄发力。换以左手使剑则仍生涩,变招远不似往日畅爽无阻。待要变化“瞻前顾後”之招,势在不及。
匆促间唯有“风魔神腿”可用,未暇动作,另三名关东好手齐来绊他下盘,教他起脚不得。李逍遥从来临敌最不愿与人对掌,当下顾不得多想,倘若迟疑,必挨秃者照胸一掌重创。迫不得已,惟有抬手拦胸,生生迎截对方掌力。倒也并不鲁莽,再急也把阿修罗内力运上三五成,只道仍然不够,但见那秃者骤然面孔粗涨,憋似酱蘸猪肝,过会又若白油肚片,继而又如茄皮般。口中闷哼一声,气为之背。
就李逍遥当下所蓄内力而言,他那三五成岂同小可。自感并没怎麽发劲,那秃的便受不了,只悔不该冒失用掌。青额大汉看出不对劲,晃到秃者背後,以掌承抵,合力抗衡。但一贴上去便也憋苦张脸,就跟老太太的鞋底子似的。
李逍遥怕人趁机来点穴,另一只手兀仍挥剑自若,怎似对手那样纵使全力以赴也一般吃紧。另俩迫不近他身畔,又见同伴苦撑不住,齐去帮忙,合上四人之力仍难抵挡李逍遥那三五成阿修罗功。李逍遥侧头瞅见每张脸均如福建染房的酱土布也似,不禁啧啧称奇:“比起内力,这堆人怎就这麽‘肉’?”
郎小京起身不得,唯叫:“南琛,发暗器正是时候!”南琛忙蹦近些,背朝李逍遥,抖擞美女布偶,吃吃乱笑:“抛眼哦,抛眼哦!”布偶眼眶里连射数发钢珠石丸,似以机括牵制,若非李逍遥早疑他布偶有名堂,少不了要挨上几梭。既有戒备,怎容得手?把木剑一阵拨打,密似水泼不透。
“我是美女,我是美……”南琛不待矫声啼毕,记挂著查看暗器成效,忙不迭转头回望,却见李逍遥安然无事,那四个遁士个个额破血流,且带瘀肿,跟雹打瓜似地。李逍遥横剑截著一枚石丸儿,说道:“这颗拨还你!”不偏不倚,往额头笃个正著,南琛叫苦,知不是路,忙拖郎小京望林丛密处钻去。
李逍遥看出那四个对掌的已钉不住,哈哈一笑,随即收掌,打横里闪到一旁。掌力飒卸,那四人顿时一哄而跌,全趴棋台上了,黑白子泼洒地下。李逍遥见状一怔,随即坦然:“棋早下完了,还摆什麽劲儿?”见那四人喘做一团,哪有先时那般气盛嚣张?李逍遥呆看一眼自个手,方感断指处又在生痛,有血渗然。
他胡乱包扎得几下,上前瞅那四厮,心想:“得著落在这四个家夥身上打探萧乘龙在哪里,顺便逼他们带我去找锦瑟……”四个辽东豪客见他走近,虽皆惕然,奈何力竭瘫趴,已抗不得,连跑路也迈不开脚,纷纷绝望。那秃子目不转睛瞅李逍遥掏东西卷成细棒儿状,不知何用,只道要虐,先即骇然,但见这少年自叼嘴边,摸火擦燃,吞烟吐雾状若悠怡。秃者暗觉莫测高深,越猜越吓自个,不禁嘶声道:“要杀就杀,别玩玄乎的!你们这些傲家走狗……”
李逍遥叼烟道:“你吃啥紧呐,我自个抽烟干你屁事?”秃子:“快杀了罢!休想拿毒烟喷我屁股……”李逍遥边歇边乐:“咱把牌摆明了罢!第一,我不杀人,妖除外。第二,以老苍龙为例,瞅著八百龙也不算忒歹,没到你死我活那份儿……”秃子:“休套交情!”李逍遥点头:“死就不必,活罪不免。蛊,我有的是!想少吃些苦头,带我去找无忧公子兄妹,记得你们老大夜袭枫江楼……”秃子:“多会儿的事啦?昨晚不是没袭著吗,对方原来有备。无忧公子同摩多罗再加一妞儿,以三对一,雄爷只打伤了其中一个,给另俩溜了。要不是原三爷出了事儿,雄爷必追死你们……”
“摩多罗?”见李逍遥显然不解,那秃汉便即冷哼:“这秃驴躲在暗处,伺机用阿鼻剑杀原三爷於水下,但也给雄爷赶了出来。别以为那地方另藏名花流的高手就吓得了我们老狼主!还不是照样如入无人之地?”
回想当时混乱的情形,李逍遥暗自不安:“伤了哪个?”秃子:“想是无忧。”李逍遥只道指的是锦瑟,越发矍然:“强雄怎麽能打伤她这等嫩的小妞儿哦?他还真下得了手!”秃子冷笑:“嫩屁!伤的是王保保了!谁叫他不知好歹,竟敢与老狼主比拼掌力?”李逍遥方始释然:“要不要紧哦他?”秃子:“死了才好!”李逍遥哼一声道:“萧乘龙落你们手上多少天了,想必活罪也受了不少……”秃子怒斥:“无耻!净想著虐人……我们老狼主何等英雄,难道不懂礼贤下士?这些天鸡肉没少给他端……”
李逍遥心头一宽,喜道:“没缺什麽吧?”秃子唾道:“为防他逃跑,我们打断他手脚而已,但也有大夫照料著,不至於缺医少药……你这帮贼,胆敢侵吞我们女真的地盘,死有余辜!”李逍遥一听萧乘龙处境不妙,立时怒道:“王八!快带我去,再嘴硬打掉你牙……”秃子哈哈一笑,掀衣给他瞧。
李逍遥不由凑近而望,指著秃子贴身捆绑的许多大帖小包,嘴上烟抖,讶问:“是啥?”秃子猛不丁摘他嘴叼的半根烟,自撸腰畔火引子,瞪眼豪笑:“关东强雄手下只有死士,没有孬种……呸!”一大口痰唾在李逍遥右眼,另仨也即慨然齐唱:“吾辈故乡,在东北松花江畔……”
李逍遥反应未及,差点没跟他们爆做一堆。但也振聋发聩,良久不能安定。
醒时犹呆,发觉躺在一间客房的床铺上,梁间蜘蛛搭网,慢条斯理。墙上茅以降在画里冲他笑,李逍遥徒然发愣,暗觉此景透著眼熟,想不起怎麽躺到此间。“尻,别跟我说这不是‘枫桥客栈’!”
二狗在床下打呼噜,闻声起觑,自床沿探头嗅探,呛著:“身上好大硝烟气味!”李逍遥咦:“怎麽你……”狗子嘘:“小点儿声!外边可热闹著呢……”李逍遥硬是没闹明白:“谁提拎我住回这店?”狗子:“救你的人和救我的人是一个人。”李逍遥瞠余,隐隐想起当时似乎有人从後面拽他一把,倘非避掠飞快,脸早轰没了去,魂儿不免给逮到松花江,干陪女真死士聚作一堆唱其民族豪曲。
正跟二狗大眼瞪小眼,只听有人嘿然在外:“狄武,你不是人!”
二狗著地一滚,恢复家犬之形,到门边窥看。李逍遥本来耷拉没神,闻得此言立即坐起,但听院外一语微含冷笑:“想是没种,对著个发浪的妞儿都只束手束脚!”前後两语发自不同方位,均含川蜀腔调。
二狗瞥见李逍遥急欲下地的影子,忙打手势,示之以警:“唐家的人!”李逍遥只是暗急:“那我家……”二狗不知他想起灵儿,眼窥门缝,低声告知:“外边好大阵仗!唐二公子、唐四叔都到了,想是为报雷立刚之仇,死死缠上了狄武……这俩一个有‘堂棣之花’、一个有‘孔雀翎’,太厉害了!”
李逍遥愕道:“你不是这店里煮饭的麽,怎地这麽能耐?”二狗:“没到这之前,俺在茅山看守书房。没看守书房之前,咱也混过江湖,就只十二岁那年给拐了……”李逍遥凑眼门缝边,问:“谁拐你?”狗子挪个位给他同蹲:“降公。”指了指墙上贴画。
李逍遥使劲扒门缝:“哪呢哪呢?哪跟哪呢……”二狗:“你踩我尾了,挪挪?”逍遥卯他:“你那半截尾是假的,做做样子行啦,踩有啥干系?”狗子:“假也是尾呀。再说它本是俺那根过长的脊椎骨突出来的一部分……疼啊!”李逍遥挪脚不迭,只惊:“尻,是不是人哪你?怎麽有尾噢……”狗子懵头问:“人,是啥?”李逍遥怔,二狗见他不明,眨过眼後又曰:“换个角度──什麽是人?什麽不是人?”李逍遥唯有拿符对付:“人就是没长尾那种!没那麽多怪哉……”狗子岿然不动:“那畸形儿就不是人啦?前天我看到‘松柏双雄’……”
李逍遥收回那张不灵的灵符,怔问:“他俩干啥了?”待其松脚,二狗拔回过於突出的脊椎骨,拿衫角擦了擦,揣回裤腰里头,答:“他俩缠著封求败在打,後来被厉风行追杀,说是妖怪。”李逍遥急:“厉二侠没事打啥畸形儿呢,你说?”二狗子忧伤道:“连体人瞅著怪呗!上回蜀山派还杀了一个双头怪,幸好俺这根尾还能掖著藏著,人前可得揣好了,免连俺也装进镇妖塔去。听说里边囚禁一堆畸形儿了,形貌多怪的都有……”李逍遥只道“松柏双雄”从来活得无忧无患,此时从二狗子的忧容里突然看出不祥的前景。
外边又发一声冷笑,锐气侵凌,摧落黄叶无数。先前那人嘿然道:“雷立刚是唐家的人,死在你兄弟狄毁手上。狄大少,缩头乌龟今儿你做不长!”李逍遥耳膜一阵刺痛,忙凝气抚息,见二狗越发瑟缩,每当那唐门高手作声,显都令他倍受苦楚。李逍遥不禁附掌其背,运功助他定神,待二狗好过些,问道:“狄毁是啥?”二狗:“是个混蛋!听说他狄家本乃羌人遗裔,老狄头亲生损、毁二子,狄武并非嫡出。那狄毁专门毁他,狄损又百般损他,狄武从来不计较。每当狄毁在外惹祸生事,不论多大风雨引到家门,总是狄武扛著端上自身,这些年不知化解了多少仇怨是非。可是这回他兄弟招来的仇家姓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