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金枝玉叶(2)

作品:《仙剑奇情

    本以为许千户会摆架反对,不料搏阴点头如鸡啄米也似:“虽然他是个‘阿强’,但若老前辈肯饶小人一命,服伺你老人家绝对比他更强!”李逍遥方自郁闷:“阿强?”太婆轻咳几下,笑觑许搏阴,突然目锐如隼:“不是说要杀尽魔教中人麽?不是说正邪不两立麽?怎麽,老身在这里……”许搏阴胆为之栗,挤笑道:“老前辈,真……真会说笑!”
    啪啪啪啪数声,没人看清太婆手影动作,许搏阴两边脸颊高高肿起,嘴破血流。太婆笑眼藏刃:“就会欺侮我那小徒阿柠,老身便在这里,怎麽没人敢说个‘杀’字了?”便在一干黑衣人纷面呆觑时,只见太婆缓缓转视:“小强,你跟阿柠是有情份的。不是想为她报仇麽?老身给你撑腰……”重杖一顿地面,旁边数屋皆坍。顷时惊尘乱扬,李逍遥抬臂遮眼,免受沙侵,但听太婆语声骤厉:“给我杀光这班狗东西,用他们的血浇在阿柠坟上!”
    李逍遥心方一凛,面前乱尘淡移,旁边的那夥黑衣人竟已震瘫泰半,犹剩三个蒙面汉子凝势而立,看他们身形剑式果非等闲路数,便是狐刚子所称崆峒高手。太婆适才重杖顿地,悄发龟裂之劲,力催三五成,场中内力稍弱者无不剧震而倒,连那林家小鬟也昏了过去。然而除李逍遥浑若无事之外,尚有三名黑衣人支撑未倒,运力强抵太婆龟裂之殛。因感难抗,三个蒙面人不得不後退数步,各伸一掌相抵同伴身上,堪能合力与抗。即便如此,左首最矮的一人已自摇摇欲坠,目现痛苦之情。
    太婆嘿然觑看,微笑道:“不想崆峒五老之外,尚有几个撑得的後辈好手。你们是曹霸的嫡传弟子罢?”三名蒙面人各抑体内气血翻涌之苦,怎能作声。太婆转视另一头:“刚子,以你的本事怎会给这几个小辈所擒?”狐刚子满面痛苦之色,低哼道:“老子那日突遭一枚针袭,就此动弹不得。想是唐家的飞针高手所为!”
    太婆微露讶意:“能把你一针射瘫,想是无影神针了!”仰面慨叹:“当年我在南宫世家,曾听先夫齐天提及薛唐联姻,使唐门得获‘针神’秘术,如虎添翼!但这是极高深的暗器功夫,修为稍低的人决难练成,当世谅无几人能使无影神针了……”李逍遥忍不住咦道:“不是南宫烈火麽,怎麽改‘齐天大圣’了?”他却不知太婆年轻时所嫁之人本是南宫世家少主南宫齐天,至於老烈火以叔父辈份插入一脚,原在太婆过了门之後。
    许搏阴为讨太婆欢喜以求保命,乃斥:“小强!你懂得什麽?折老前辈本乃武林名门望族太君,齐天大侠伉俪德高望重,与魔教老妖决然无染!”李逍遥心头著恼:“再叫我一声‘小强’就扁你噢!”太婆微吁道:“齐天虽然德高望重,可他常到武林行走,顾外不顾家,却让新嫁娘冷落一旁,反挨家族中人所欺……”李逍遥想起曾受南宫烈火欺负,自叹:“唉,老烈火不该以大欺小!”
    太婆只道说她,不由哂然:“那时欺我这个小彝女不识世家规矩的,可没有叔叔的份儿。若无他关心呵护,那些年我真不知道怎麽熬过来!唉……”李逍遥咦:“老烈火不是乘虚而入,把你……了麽?导致你怀上了宫九,害我在兰陵渡受尽惊吓。”搏阴称然:“对,南宫烈火就是这麽没天良!居然染指亲侄媳……”太婆眼露追忆之色,出人意料地幽幽道:“你们知道什麽?虽然最初他是用强,可他那时风华正茂,人生得英俊冷酷,又懂得体贴我。後来没他反而不成,是我自己夜夜去找他相陪的。唉……我对不起齐天!”
    这些事在旁人看来本难启齿,太婆出自彝乡,素少把汉家陋俗放在心上,思潮纷涌之下不觉随口说出,只教许搏阴皱眉不已,暗憎:“唉,邪派就是这般不知礼义廉耻!”李逍遥在旁捧腹,想到老烈火当下之态,越发好笑:“他都老掉牙了,叫人想不出当年是怎麽英俊冷酷法!”太婆见他不信,抖出一幅绣像,含羞道:“那时他就是这个样子!”
    李逍遥皱脸望著画像里那位翩翩相公,不由恼道:“扯!这分明是当红戏角任求其的画像,我家都有……老婶房里挂著呢,正对她床头,不知想干啥?”搏阴侧头看像,也脱口说道:“对呀,此类当红偶像城中有卖。原来老前辈也去买了一幅……回头我给您多送几箱,包括最红的李求欢几帖露点图。”最末那句属於耳语,又使出官场中的贿赂手法。
    太婆老羞成怒:“我只是说家叔年轻时就这个帅样儿!你俩死到临头,还这麽厚皮!”李逍遥扪心而想:“原来几十年前发生在南宫世家的绯闻是这麽一回事!新夫人被老公常年晾在家里,结果干柴遇烈火……”思绪尚未转过,便听太婆冷哼道:“我干弟弟鬼豸困住了洪老丐、降龙伏虎一夥,听说你要为他们搬援兵来著?”
    李逍遥本想瞅隙救银花便溜,待闻此言,不由怔道:“鬼豸?”太婆翻眼望天,迎著冷风干咳道:“这些自命侠义正派的人害我南宫世家毁於一旦,此仇我报定了,搬来哪尊神都拦不住!”自从太婆露面,李逍遥便感满心凉透,情知无论如何也斗她不过,面前虽只一个年衰貌颓的老婆婆,可她身上深蕴的强大复仇力量,仿佛众生无可穿透的巨魔之障,有谁不惧?他唯有强撑道:“别吹了!非仅蜀山剑侠大多数到了左近,就连……连你魔教也有殷大总管那样的高手要来清理门户,因为你杀害了自己教友黑水老鬼,害他的鬼魂到处划船这麽离奇。”
    太婆翻眼道:“老身可没有杀黑水老哥!”李逍遥哪里肯信,想到黑水老鬼为他而死,不禁怒火填膺:“只怕连殷承宗也不信你的诡辩!”
    “殷承宗!”太婆对此人竟似心怀忌惮,眼光微变,皱眉默思片刻,待剧咳稍歇,方才缓缓的说了一句:“等他找著我再说罢。”
    许搏阴本怀尽诛魔教邪类之心,当此生死关头,他竟暗盼“大魔头”殷承宗快来救命,心想:“传闻殷贼承宗除了武功卓绝,更怀明尊‘百炼金刚’、‘烈狱神王’二道门户禁咒,又掌三尸脑神丹的秘制之方,专为清理门户所用。但凡魔教中修炼秘术的人都怕他,若是此人来寻老妖婆清算,我便有救了!”
    李逍遥心下却没这麽轻松,凭他与太婆所打过的几回交道,深知太婆从不以真身示人,兼且道法奇高,又令鬼域奇兵尽听号令,只消找不到她的破解要窍,任谁到来都无望除却。他不寄希冀於别人,只有硬著头皮绰出宝剑,说道:“我知你又是我脑中幻像。从小你就纠缠我,不晓有何宿世怨仇?也许南宫烈火跟我一样都是自作自受,可是蜀山尹六侠、洪老丐他们与你并无天大过节……”
    太婆眯眼冷觑,缓声道:“到底是你在我梦里,还是我入你梦境,一时谁也说不清楚。但若杀了你,老身便会获一鬼僮随侍左右。因为我好需要你来捶背!”说完探手虚攫,李逍遥虽立甚远,咽喉竟尔噎然箍紧,气为之迫。眼前迷烟飘开,太婆笑颜又现,李逍遥不知如何已到她身畔,挣扎中听得太婆说道:“瘸宝宝,若想多活一会,老身要你杀了这些狗东西!”许搏阴只道李逍遥为了苟活肯干,骇呼:“不!饶……饶小人一命!”
    李逍遥强耐憋气之苦,摇头道:“我……不……杀……人!”太婆立时放开许搏阴,仰脸眯然,微笑道:“那就杀你。这几位不想死的朋友,若要活命,给我杀了这个瘸子!”许搏阴几难相信有没听错,同那三名蒙面人相互呆觑,李逍遥心头又往下多沈几分,自感背後杀气渐炽,因受太婆所制,倘若那四人突然砍杀而来,他怎能反抗?
    危急关头,偏生他所盼的救星没一个出现,岂似戏文里那般一盼就从天而降?唯思自救一途,然而仅凭武功决计除不掉太婆,稍想洪日庆等武学大豪的遭遇便知太婆一夥魔法何等厉害。若他的匣中小剑尚未丢失,或许稍有所恃。“御剑术”既已无望,当下仅剩“天师符法”,可他咽喉受制,一时憋气欲昏,急切间又怎可凝运丹田真气唤法发符?
    正感无计可施,只听许搏阴狠声道:“听从老前辈吩咐,杀!”李逍遥心又沈底,但见那三名崆峒剑客都未动弹,其中有一人摇头说道:“她要我们自相残杀而死,怎可上当?”许搏阴咬牙道:“如若违抗,死得更快。难道你们三人想跟太婆斗?”三名崆峒剑客又即摇头,李逍遥只道许搏阴把他们说动,恁料三条蒙面汉子齐跑,各展轻功飞步逃掠。当下仅只剩下亡命一途。
    不出李逍遥所料,那三人逃不多远,烟尘漫飘而过,霎眼之间只见前边飞奔的身影竟然全都失去了脑袋,又奔数步方倒。
    太婆的巨镰上多挂了三颗血淋淋的人头,笑眯眯地低觑李逍遥,问道:“瘸宝宝,你们蜀山派所炼的剑气有没婆婆这般远程夺头的威力?”李逍遥兀自暗兴兔死狐悲之感,许搏阴震骇之余,忽呼:“折前辈,小人这就替你杀了他!”颤手提刀,猛然削向李逍遥後颈。
    兴许神使鬼差,生死关头李逍遥忽喟一言:“可怜南宫烈火……”太婆果然迅即变色,手影一挥,许搏阴登时随同半途迸碎的钢刀远坠河里。
    “你说什麽?”李逍遥身离地面,不得不正对太婆那张惊搐之脸。“南宫烈火怎麽了?”
    李逍遥艰难抬手,指了指脖。太婆谅他逃不掉,哼了一哼,松开他的咽喉,眯眼端详,缓声道:“你这个‘小强’,怎麽突然提到老烈火啦?”李逍遥不料生死关头竟因无意之言得获转机,不等喘定,心下便即称奇:“哎呀,搬出老南宫居然有这等好使?”太婆手抚他头,慈祥注视一会,说道:“乖!跟婆婆说怎麽回事儿。但有半句不实,婆婆就在你的脑顶心凿个孔!”她语声虽慈,微眯的眼缝里倏地锐光锥然。
    “噫……”李逍遥不由倒吸一口寒气,知非虚吓,唯道:“婆婆忘性恁大!老南宫他们说是被你使魔法所困,就跟种大头菜似地,底下还有虫爬满全身……我死不打紧,可怜他们没得救才叫惨噢!”
    本以为老南宫是遭太婆所困,此刻突省:“只要有鬼域孤儿出没的地方,太婆的幻像也即无所不在。可她真身究竟藏在哪里呢?”太婆果然变色道:“鬼豸用‘红麝黛蚂’毒蠕大法困住的人里竟有老南宫在内?他……他不是早已败死大散关了吗?”李逍遥懵然问:“怎麽会有‘红麝黛蚂’这种东西哦?”太婆喃喃回思道:“当然我也不信老家夥果真不在人世了,风传他被教主擒而不杀,却囚於一处秘密地牢里。但不论如何,我练成今天这身本事,本意便是为了他。他若死了,我会为他报仇;他若活著,那就去救他。不想我怎麽修炼有成,同样打不上光明顶圣殿……平白耽误了这许多年头!”
    李逍遥心想:“太婆都这麽厉害了,还打不上光明顶?”日後他身临其境才知何以连太婆这等厉害的人物都攻不上魔教总坛,此时徒闷而已。太婆突然揪他衣襟,厉声道:“别说红蚂,若敢对婆婆耍花枪,连蓝麝玳蟆也有得你尝!欲知你有没撒谎,快带我去!”李逍遥挣扎道:“你可要答应连另外几人一古脑儿全饶了……”太婆冷笑道:“由得你话事麽?”随手拂尘,扬起两团土雾,狐刚子和银花身边倏然现出犬踞之影,狺狺厮守。
    “狗魅?”刚想起小甜甜之言,没等他多瞧一眼,便给拽到了栽种大头菜之处。李逍遥忧:“可怜林月如她……”正愁没得救处,殊不觉他自身的处境更加不妙。乍离渔囤,太婆便喋喋叨叨,只是不知所云。突然大声怪叫,却吓李逍遥一愣。太婆怒问:“在哪里?”
    李逍遥听得其言气急败坏,立觉不好,收拾杂念,望向适才埋有南宫烈火等人之处,亦吃一惊:“丢!”地上连土坑都没有,那几人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太婆见李逍遥兀自发愣,越发愠恼,眯眼瞄他发灰的脸,拐杖顿地,尖声问道:“人在哪里?全都上哪去啦?”李逍遥比她更摸不著头:“你问我,我问哪个?”眼光低扫,隐觉新泥松软,显似重新铺埋而过,但拿不准那些人有没葬於土下。
    太婆突然望空枭鸣,声似鬼号:“金发老儿,你在哪里?”随著食粥声响,树影簌摇。李逍遥忽觉後颈寒气悄吹,有鼻嗅探,一时怎明何物,只是身脊僵硬,毛发耸然。儿歌哼哼几下,一个老气横秋之声说道:“你干弟弟在这儿呢!”李逍遥暗惊:“尻……”太婆蓦然转面,眯眼锐注:“发儿,你还有心思吃食?”
    李逍遥眼光悄瞥,只见背後悄投黑影於地,乍一看仿佛当初兰陵渡桑林中那蚕妖“乱发宝宝”,却少了个抱婴之妇,其躯伸缩不定,满头金发散乱,几乎遮没一张满布幼蠕之脸。手端一个海碗刨粥而食,生怕遭人争抢似的,舀匙匆促,以致糊额粘发,形如饕餮,口里含含糊糊道:“虽然头发粘粥,但我不想改名叫‘粥润发’。你别乱唤‘发儿’……”李逍遥心道:“这个该是‘金发宝宝’了。”大著胆子望其躯一眼,胸下竟是大蛆之形,仅只头脸、双手仍似个未长成的人。
    李逍遥吃惊不已:“怎会……”太婆岂有工夫闲扯,急问:“鬼豸儿,你捉来的人呢?”李逍遥心想:“原来鬼豸是这等状!比我曾见过的所有‘鬼蜮孤儿’都骇人得多……”吃粥的:“须找一熟妇来挤奶水泡粥,不然我吃不下这麽多蛆。”怕人不相信,伸碗到李逍遥眼皮底下。“你瞧!”
    海碗里蠕蠕纷动,映入李逍遥眼帘的赫然竟是许多白花花小蛆幼蠕,他正骇然掩口,太婆把碗拨了开去,问道:“那几个人哪儿去啦?”鬼豸儿:“阿弩把他们挖走了。”婆、李二人各皆不明:“什麽弩?”鬼豸儿刨粥道:“就是小甜甜!她拿了张新月弩,追著我射……”太婆怒道:“以你的本事,怎会斗不过那小蹄子?”鬼豸儿舀蛆入口:“她说要请我尝尝‘爆裂蛊’,你知道我眼下的法力吃不消这个……”李逍遥心下惊奇:“‘舔甜’有这麽厉害?原来这毛毛虫怕什麽‘爆裂蛊’……但那妞儿怎会好心救人喏?”
    此亦太婆之疑,不禁低哼道:“她未必有那等样厉害玩艺儿。”鬼豸儿咀嚼道:“你知我不能试。”逍遥想:“难道一试就玩完?”太婆怒道:“你一身虫族魔力,怎能任由到嘴的几只老鸭飞了?”鬼豸儿道:“老鸭汤我爱吃,但左近有一条‘八部天龙’在克制我的魔力……”李逍遥心念乍然一动,只听太婆语声微变道:“南豪北傲,哪一条‘八部天龙’会在此地?”鬼豸儿叭嗒吃粥:“想是那个奶妈型的,因为我感觉不具傲雪那样强大的气势……”逍遥寻思:“傲雪妹妹气势有这麽大吗?怎麽我感觉不到……”
    太婆愠道:“单只一个林月如就把你镇住了不成?”鬼豸儿舔勺道:“你知道我没这麽‘肉’……”李逍遥盯著它那肥涌涌之躯,皱眉想:“你确实很有肉!”太婆变色道:“那为什麽……”鬼豸儿捧碗的手影竟尔颤然:“因为我看到两只鸟!”太婆冷哼道:“你何时变得连鸟也怕了?”鬼豸儿:“刚才。”
    觑看金发下那双悚然之目,太婆忽尔不安:“能令你害怕的鸟儿,天下最多两只。一只在傲家,另一只在蜀山!”逍遥在旁皱脸:“连鸟都这麽可怕?”鬼豸儿舀蛆又食,似欲以狂吃压下惊意:“听说这两只鸟很少远离主人。我还想多吃几年粥……”太婆亦凛:“‘名嘴’扣扣素为傲霜的耳目,‘神经叨’圣堂八哥则是剑圣的宠儿。他们到底意欲何为?”
    李逍遥急欲脱身,看出太婆神思不宁,适时说道:“我想他们是来对付你。否则何必用这麽豪华的阵容?”若非太婆听得舒服,一巴掌已掴过去。但仍感不快:“什麽时候轮到你这‘小强’说话?”李逍遥硬著头皮多浇凉水:“逍遥儿只是想提醒老前辈,凭你的能耐自然谁都不必怕,但若同时树敌太多,蜀山、北傲、光明教……几拨对头齐找上来,究也不好打发。”当他说话之时,鬼豸又凑鼻到後颈乱嗅。
    太婆究属老谋深算,闻言自陷沈吟,似觉有理。李逍遥在旁察貌观色,忍不住问一句:“‘小强’这个叫法听得亲切,究竟何解哦?”太婆浑似未闻,鬼豸所捧碗里忽落一只黑乎乎昆虫,低眼觑见,忙挑开去,憎然道:“蟑螂!”
    李逍遥暗感鬼豸形躯诡异,怎敢多瞧。本想逃走,恁奈太婆仍扣他一边腕脉。两相接触实在,并无虚妄之感,他又难相信这是幻像。太婆突然顿杖道:“那小蹄子必没走远,且看我用‘妖闭空间’把她逼出来!”正要作法,树丛簌的一摇,蛆躯滚滚而出,又是一个金发散乱的鬼豸,见著太婆身边有个相同形状的,立时尖声道:“是谁冒充我?”
    通常遇到这种情形,难免令人倏然不知所措。太婆只道後来者是真,急朝身边那个发掌,斥道:“好啊,混到我身边来了!”那鬼豸忙端碗避到李逍遥身後,口吐尖喙钉入李逍遥後脊,使之两眼顿白,形如傀儡般狂发拳脚,究竟胜在内力强厚,太婆怎敢硬斗武功,忙掠退十数尺,诧道:“使的是我干弟弟的‘魔控傀儡术’!你不是假的……”
    细管般的尖喙悄然缩回鬼豸口里,李逍遥又即恢复常状,只愣不解。但见树丛畔蛆躯幻灭,後来的那个鬼豸荡然无存。却立一苍发老道,望出太婆和鬼豸面色懊恼,哈哈一笑:“呵呵,鬼豸儿,你就别在乎那了。形名虚壳,只不过是个符号而已。不好意思,借用一下!”
    太婆翻眼望天,森然道:“无戬老道!日前你聚众与我的‘妖闭迷空’作对,暗助那蜀山封老三,我还愁没地儿找你呢,却自个送上门来了!”李逍遥神志渐回,认出易观道,心下暗异:“先前倒未瞧出这老道有此变化之能!”其实易观道所精的正是此类幻惑之法,武功反而只属二三流的路数。然而与太婆作对,武功再高亦未足效。
    未等李逍遥想通易观道至此为何,四下里树影攒然,现出许多术数之士,悄悄地围拢。易观道话声忽转西南,笑道:“看这满天道气云集,此刻你再使妖障大法已迟了!老前辈,咱这就叫蚂蚁啃大象!”最末一句却发自东南。
    四周推来不计其数的喷洒秽血之筒,太婆柱杖而立,视如不见,冷笑道:“对付老身来著?”易观道笑声自鬼豸碗里飘荡:“好戏才刚刚开始!”鬼豸翻勺乱搅,无觅其踪。易观道笑声又从李逍遥裆内传出:“老妖婆,我灭你小徒,你必不服,那就再连你也灭了,且看怎地!”李逍遥拉开裤头乱寻,唯见根宝独自在内,并无多余。
    太婆冷笑道:“想灭我,凭什麽?”四下里秽血乱喷,浇洒满身。太婆方只一怔,镰杖上所挂三颗人头全变易观道之脸,睁眼齐笑:“交出尹六侠等人,或许众同道念尔年老,不教你死得太狼狈!”笑声未毕,太婆扬手把杖上人头变成三团火球。因见满身皆污,太婆张手怒道:“泼我一身!”声犹未落,後背倏穿一枝金光闪闪的大箭,正是昆仑天弓的手段。
    李逍遥惊:“凭太婆之能,怎会避不过?”待见幻辉席地,笼罩太婆之躯,眼往上瞧,空中卦象六合,分头锁定太婆之躯、覆盖鬼豸身形。原来东边有软天师、西是易观道、北端黎遇船、南边现出厉风行之影,银眉威肃,凛然喝道:“妖人!今是你伏首之时……”太婆抓李逍遥到跟前,嘶声道:“厉风行,你的剑须穿过他,才杀得到我!”厉风行眉关方蹙,太婆趁其投鼠忌器,运功溶化背心之箭。
    她本想唤鬼豸护法,忽然发出一声尖叫,李逍遥一惊回觑,只见太婆胸口嵌入一枚鬼骨翎针。那黑须道人晃身急闪,从黎遇船背後探出一只诡瞳悄窥。鬼豸大嚎声中,乱喷蠕浆,势若飞箭般射向人丛。蓦地里幻盾陡现,悉数挡去。人丛里快步走出一个拎提箱者,朝鬼豸回敬以满瞳烟花,扰乱其目。随即又有一人肩扛黑筒半蹲於地,另一人摘下口叼之香,随手引燃,轰然喷射鸡血狂焰,那两人也皆震跌,眼珠七上八下。筒落一旁,犹冒余烟。
    厉风行忙叫一声:“小子,趴下!”李逍遥未暇多思,觑得有人端一挺有支架的黑管子乱射三昧真火,忙低头趴身,以避其芒。瞥见鬼豸迅即缩小,竟自土缝隐匿无余,唯剩一只破碗在地面跌荡未定。
    头顶上激芒如梭,自然是厉风行信手驳剑,李逍遥突感不忍:“太婆还未得会南宫烈火……”一时竟动慈念,悄发天师符欲帮太婆挡刃化劫,恁奈身沾污秽,使法不灵。只道太婆终告无侥,但闻嘿嘿两声冷笑,太婆中剑著燃,又似以往一般浑化稻草之形。夜空中回荡如枭之号,凛凛侵入众人心头:“我还会回来!”
    枭号乍消,人丛中连有十余人断首失头,摇晃而仆。易观道变色道:“除恶务尽,否则遗祸无穷!她的肉身在哪里?”众皆面面相觑,哪知其故。黎遇船掐指急算,耷然道:“想在左近。至少我敢肯定尹六侠他们被困在不远处……须去解救他们!”众道大呼小叫忙追。
    李逍遥兀自拉裤乱寻,心中奇怪:“易老道的话声最近怎麽老爱从我这处传出……”独见根宝在内没精打采地“嗨”了一声,打个招呼。李逍遥方只一怔,後领忽紧,厉风行话声凛然:“你又在这里做什麽?”李逍遥不得不答:“我……找人呐!”厉风行严辞警告:“勿找妖女,否则……”
    “找啥妖女?”李逍遥苦笑道,“我哪认识什麽妖女?”厉风行将他顶到树干上,锐目逼视:“那你找谁?”李逍遥素畏此人,唯答:“月……月如哇。我找她行不行?”厉风行一怔,随即面色缓和:“找她就对了。”李逍遥便是不解:“为啥?”厉风行将他衣襟松开,默视片刻,说道:“你跟她在一起我便放心。林姑娘一身侠气,端的正义凛然。有她在,我会少担一份心事。”李逍遥又问:“为啥?”
    “因为你满身邪气,令我很不放心。”厉风行屹然负手,望天而语。“我不想亲手清理门户……她大概在西北方向,距此不远。你去找她罢!”
    李逍遥挠头:“西北方向一走到底,可能走到罗马了……”厉风行怎知他咕哝什麽,忽问:“我那小徒文凤呢?”李逍遥暗吃一惊,忙道:“她不是去找你了吗?难道……”厉风行蹙眉俄顷,方道:“女人就是很麻烦!”李逍遥探问:“为啥?”後领又紧,厉风行并不回答,将他提在手上,面朝西北方向,冷哂:“我送你一程。”
    李逍遥忙道:“可是封三修五尹六……”厉风行冷然道:“有我。”言罢将李逍遥一挥而出,半空中有飞剑幻闪相承,使立其上,豁然疾飙。李逍遥犹未反应过来,已撞过大片树丛,只是稀里糊涂,失堕难止,却砰地与一人撞个满怀。那人正匆匆赶路,不意遭此飞来横劫,只哼一声便倒:“最近我很倒霉!”
    “尻,我就该料到厉风行这王八没整好事儿……”李逍遥亦悲,待满头乱星旋定,方才看清旁边那张咸鱼般脸。“咦,有亮!”
    友谅抚额叫苦:“又撞见你……这路没法走了我!”逍遥:“你看有多巧!”友谅:“有没万金油给我擦一下?”李逍遥掏药给他,无意间看见前边有一幅干枯的人皮随风招展,想起长贵之言,顿惊:“尻!就这里了……”友谅背对人皮,痛声道:“不是这里,是右边额头。”李逍遥扳转其头,使朝人皮,陈友谅呜呼:“哇,乳晕扩张这麽大!”李逍遥拍其脑袋:“乳晕咱也有,别老这麽色……快去救人吧咱!”不由分说,拉起友谅便寻。
    原来此处便是临近先前那片破网渔囤的林子。友谅:“等一等,看我的铳还能不能使……”李逍遥道:“你不是有刀吗?用刀就行了!”友:“这要看对方厉不厉害。”逍遥:“你那破铳能打到什麽高手?你说……”谅:“比如前边那破和尚。”
    树林尽处檐下有僧影坐地。李逍遥辨得似一喇嘛,忙按下友谅之铳,低声道:“这喇嘛我见过,在傲雷大营里……”友:“就算你没见过,我也要跑。”李:“为啥?”谅:“这里背段法条给你听:本朝诏谕,凡殴打喇嘛的,砍断他的手。凡诟骂喇嘛的,割掉他的舌头……”李逍遥:“知道你为啥没出息吗?太守法了!”友:“那就再讲两个故事给你听:江南佛教总督杨琏真伽,驻扎杭州,把宋朝皇帝和大臣所有的坟墓全都发掘,挖取陪葬的全部金银财宝掠归己有;并且至少有五十万户农民,亦即二百五十万人,被他编为寺院的农奴。喇嘛所过之处,随从如云,强占民宅住宿,把男子逐走,留下妇女陪宿。没人敢说个‘不’字。此外,喇嘛在街上很少买东西,只迳行夺取。一个遭抢的柴贩正向大都留守李壁申诉,众喇嘛已手执棍棒,呼啸而至,把李大人摔倒痛殴。李壁向大汗控诉,大汗立即下令赦免喇嘛。”
    李逍遥愤然道:“那挨打的也姓李?”友:“又一次,喇嘛跟一位王妃争路,竟把王妃拖下车辆,拳脚交集。大汗的反应仍是下旨赦免喇嘛。皇亲大臣尚且如此,对底下的平民百姓可知所承受的蹂躏。”李逍遥怒道:“可是林月如要受他们蹂躏,我可不能不管呐!”谅:“那就再跟你说一下等级──本朝将臣民划分十阶级,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听到儒不如娼,李逍遥咦:“怎麽读书人不如妓女呀?”友谅:“所以说文人贱格嘛!”李逍遥啧:“险些上老婶的当了!”友:“虽说我官小,总也是第一级。你呢?”李:“我介乎於道跟医之间。如若算上造型,也是个僧……”谅:“你那头布满毛刺,跟仙人球似地,没有和尚那麽秃。”
    李逍遥抚头恼道:“那又怎地?你头秃过我,也不是和尚呐!”友谅:“就算我是个官僚阶级也没用,王妃都惹不起喇嘛。”李:“怎麽这等跩噢?”谅:“再背段规矩给你听:喇嘛来自吐蕃密宗,俗称‘西僧’或‘番僧’,背後有天竺国撑腰。大汗尊其法王为国师,由来已久。这些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的所谓活佛,得势受宠,其实是本朝百姓的最大灾星之一……”没等唠叨完,李逍遥已不在跟前。
    树下喇嘛一身红,背朝黄瓦青砖,煞是夺目。李逍遥尚未走近,已感头皮发紧,待觑辨其相貌,愈感忧愁:“我笃定打不过这家夥!据说他比鸠摩罗更厉害。号称什麽孔明……呃不!孔雀明王座下首席大弟子,道行想必不在厉风行之下,但肯定在我之上。因为他有‘阿鼻剑’,而我的小仙剑早给一妮子弄丢了。尻!这班喇嘛为啥老爱动月如的歪脑筋呢?”
    那青年喇嘛仰看檐头滴殷,眼珠稍瞬未移,身形神态又似在默祷经文。李逍遥不知他有没发现自己,回想那日傲雷大营所见,此喇嘛身手决然不弱於无忧公子、傲雷兄妹以及南宫烈火等诸豪,甚至连燕辉煌都对他表露三分好奇。思及於此,李逍遥心头仿佛一路添砖般不住下沈。但既已到此,凭他个性只能是有进无退。不敢多想稍後与这喇嘛交手的结果,自量可悲之余又感好笑:“她林大小姐从来瞧我不起,可是每回出事,居然都是我逍遥儿巴巴地跑来为她玩儿命。不知她会怎麽想?”
    陈友谅看出他是枉然送死,忙扑身按翻,将李逍遥拉进树丛草窝密蔽处,咬耳道:“你不要命了?番僧不守杀戒,何况这是密宗教内杀性最大的摩多罗活佛……”李逍遥挣扎道:“杀性这麽大还做活佛?”友谅死命按定:“鸠摩罗杀性也大,可他在咱们心目中不也是活佛?”李逍遥想到鸠摩罗、僧伽罗,一时心头难过,但却有计:“是了!他们同是密宗……”暗欲冒上一险。友谅忙拉:“这种情形不可力敌,须避开最强的,何妨绕到屋後找找最弱的?”
    李逍遥夸:“有亮,你果然有诸葛亮之才!”谅:“咱俩最大的分别在於──你是一勇之夫。拿著支软不拉叽的剑就想单骑匹马打通关救得美女当丈夫,简称‘匹夫’!”李逍遥掐他脖子:“夸你一下就翘!对了,你这麽见多识广,可知这片旧屋是什麽名堂?”友:“是古董!昔金枪王将军祖屋,传到子孙王员外手里。没塌之前也算枫桥镇一绝……”逍遥问:“这屋塌了吗?”谅:“我想快了!”
    李逍遥侧头看其狞脸发狠之相,奇道:“何出斯言噢?”友谅从怀里摸出一包物事,低嘿道:“那日在湖塘边撒尿,见鱼羊寨何家兄弟乱丢硝石火药撒满岸,似想留作炸鱼之用。被我顺手捡了些,当年诸葛亮曾用‘火攻之策’烧刘备连营。我打算模仿……”李逍遥在旁只有愣眼乱眨的份儿:“烧刘备连营?”
    友谅筹划曰:“你在前边佯攻,只管虚声叫阵,引人注意。待我如此如此布置妥当之後,因见屋後火起,趁里边喇嘛受惊往外跑,屋内必将空虚,我就从後边溜入,把林小姐打救出来。为除後患,你再想办法把那大喇嘛引回屋内,堵门不让他出。然後呢?我把这屋炸掉。时辰一到就灰飞烟灭,嘿嘿!到时不须怕喇嘛找我报仇,并且林大美人也因感激我冒死闯入险地独力相救,而以身相……”李逍遥问:“这个计划是不是打算连我也一块儿排除掉?”友谅忙掩言道:“哪的话?你只须把那摩多罗堵回屋里,然後我在门外将火药点著。但会给你留下‘从一数到十’的逃命时辰,当然由我来数……”
    正拨弄如意算盘,以图一役得以“咸鱼翻生”,李逍遥却又没在眼前。友谅忙寻,只见李逍遥立在摩多罗适才所在之处,招呼道:“别扯了,人家走啦。我看这屋里没什麽看守……”友谅忧道:“怎麽会这样?”
    李逍遥仰望檐上滴血,亦感惊疑:“我也想知道。”友谅忙搬来墙角一副修梁梯:“那你还不快上屋顶看个明白!怎会滴下许多血噢?还是小心些好,别中计……这有梯!”李逍遥边攀边嘱:“你在下边扶稳哦,别害我摔。”谅:“哪的话?”待李逍遥上屋顶一瞧,原来瓦上有两具尸体,黑衣蒙面,不知是何路数,但看来刚死不久,血犹低淌未干。
    李逍遥啧然道:“头都给打碎了!瞅著像看守,跟许千户他们装扮无异,莫非是一夥的?却给谁杀了哦……哎呀喂!有亮你……”本想踏梯而下,哪料脚底踩空,坠落时瞥见竹梯悄搁另一边,竟挪了位子。未暇多想,噗砰一声跌下,口中犹叫:“尻,有亮!你怎麽把梯子从我脚下挪开了?安的啥心哦!”友谅在檐影中探出一脸坏笑:“哪的话?是你自个走位走偏了……”话未说完便遭李逍遥压倒在底下。
    李逍遥从他身上立起,卷烟叼嘴,说道:“这叫摔得偏!”友谅趴在土里闷然道:“尻……忘了你会轻功!”李逍遥揪他起来,恼道:“你不是好鸟!”友:“哪的话?其实我还是能帮得上忙的……”李逍遥哼道:“你在这儿只是碍我手脚。真想帮忙的话,不如你去渔囤那儿背一缠足的小妞到林子里等我,她叫银花。旁边还有一阿婆样儿的,你去一看就知道谁了,顺手提拎了他,有你好处。”友谅一听便来神:“有缠足的妞儿?该是大户人家了,我去救她於落难之中,料想……”但仍不忘小心,探问:“诸葛一生惟谨慎。那儿有多少看守的歹人?”逍遥:“没人,仅有两只……我不能肯定是不是狗。”友谅登时起劲:“狗就没什麽可怕的了。”
    李逍遥忍笑目送:“祝你好运!”待陈友谅抄家夥赶去别处救美,料他多少能挨一会儿,不至於在此添乱。李逍遥心想:“两只狗魅应该不至於能玩死你。等我搞定这边,再来救你於危难之中……”虽存此念,亦感最凶险的反而是此处。姑且不去想摩多罗何以神秘隐遁,仅闻古宅里飘弥的浓郁血腥之气,便知所临何境。
    此屋显已遭其物主闲置多时,正是歹人藏匿的好去处。李逍遥入内寻探,一迳提防有人埋伏於暗处。脚底沾地殷湿,血水处处,空气中隐含一股说不清名堂的药味。李逍遥皱眉掩鼻往里寻,穿屋过院,回廊宛转,直找不著北。他正团团乱转,苦无出口可走,忽见一扇落地窗内微透光亮。李逍遥喜:“线索线索……”
    大眼窥探,依稀白帘垂幔,无风自飘,晃眼看不分明。门吱呀一声悄开,虽然有锁,毕竟挡不住李逍遥那等样一双手。他瞪著大眼一路进来寻索,只觉阴风惨惨,无意中竟置身於许多副新棺之间。
    李逍遥心头打了个猛鼓,不觉後退之时,腰撞一棺,盖板撼然半开,隐露半张死状骇恶的青惨惨面孔。李逍遥惊:“噫噫……”忙不迭蹦开,又见里隅仍置多口棺材,与外屋不同,全属黑棺。眼前垂幔飘扬间隙,现出供桌上的灵位香烛。分明写道:“恩师王扶林员外之位”,其余皆是“师母赵菲菲”、“师妹王每萍、王每燕”之类。
    李逍遥稍为定神,心渐恍然:“知道了!这不明摆著吗?前次与灵儿在枫桥镇夜探王员外家,却撞上他全家被灭。留个黑锅扛在我身,至今没有洗白白。”见案上横搁一支金缨大铁枪,其杆苍糙,色泽灰淡,显似六朝古董。他不知铁枪王的旧典,趋身近觑,见桌上摆有酒壶,随手拈起一摇,暗喜:“渴得紧了,还好有得喝。”不理禁忌之说,端壶便饮祭祀之酒。一口气吸掉整壶酒水,胆气自壮,不再似初入此屋那般心头悚悚。但越喝越渴,又到桌上挑没蔫透的柑桔吃。
    王员外乃本地大户,虽说全家被灭,门生远亲尚众,供品两三日便有人来换摆一新,果肉糕点陈设丰富。李逍遥拜死人道:“大夥让我逍遥儿枉背黑锅多日,且省些口粮算周济也好赔偿也罢──就当请我一顿。”众棺沈默,鬼才理他。李逍遥倒不介意,取辟邪香符换摆上桌,料能无异。不一时肚撑胃饱,坐在供桌下点烟思索:“可别搞错了地头!月如小妞若是被捉,歹人怎会将她窝藏此地?但那摩多罗在外神秘出没,又是为何?还有屋顶上那两个黑衣人的尸体……怎麽‘挂’得那样高噢?”
    这时手痛起来,火烫锥剜也似。因见没人笑话,李逍遥忍不住哼哼叫苦,自抚断指伤口,不禁恨骂月如。但听屋外隐隐有脚步声近,李逍遥闭口不迭,取药重新裹伤。没等缠回绷布,又觉屋外不止一人朝这边走来。李逍遥心头发虚:“若是家属进来撞见我坐在这里,把我当什麽人了?”忙觅避躲之处,但这是空屋,除棺材之外没地方藏妥。李逍遥悲:“莫非又得让我钻一次棺材?”
    这些横死之人个个面目难看,李逍遥怎敢与之共寝,兀自犹豫不决,脚步声已近在门廊。李逍遥咬牙拔剑,把心一狠:“何必这麽窝囊,不如搞定你……”但听庭内有人沈哼道:“拓跋公子怎麽还未到此?”却是鬼力赤的话音。
    李逍遥顾不得奇怪,但惊:“这家夥我可打不过!”庭外又有足音悄跃落地,一人低禀:“大人,易先生伤重不能护主前来,二公子半道失踪,据说遇上了殷承宗这贼。还好摩多罗法师已去搜救,加上贺千户,两强联手,料必无碍。”话声入耳,又教李逍遥忧然:“唐翔千也到了,我还不死?”本怀打斗之心,眼看搞不定,连忙收起木剑,趁外间数名高手停步谈论,从门後悄挪至里屋一隅,总算身轻脚快,不露动静。
    门外微按一只戴紫纱手套之掌。李逍遥尚未找妥藏身所在,便听一人在门口冷冰冰的哼道:“没想到关东的人也动那小妮子的歪脑筋,大概窝藏此处……什麽动静?”李逍遥听其末句陡转惕然,似有所察。只道躲不掉,暗忧:“尻……”
    廊下数名高手一齐仰面,堪堪听见空中荡落一声冷笑:“傲霜,你若再跟雄爷过不去,下半辈寡守空房罢!”
    “好轻功!没想到有漏网之鱼……”唐翔千话声未落,院外已怦然堕响,有报:“恭喜二奶奶,捉到那逃窜的蒙面人了!”唐翔千啧然:“想是杜黄皮。此人素乃强雄麾下头号轻功高手,不想仍是逃不脱二小姐的‘暗香’之袭!”他也是暗器大家,适才本有出手之意,恁料杜黄皮话音犹萦,人已遁出墙外。然而傲霜不动声色,独门暗器後发先至,杜黄皮究逃不脱。
    李逍遥在屋内咋舌难收:“二姐也来了?我想不死硬都难了,这次……”曾闻傲霜最想要他的小命,免其高攀。当下狭路相逢,料她决不会高抬贵手,是有此惮。傲霜的手又从门上收回,冷然道:“暗香袭人,怎入方家法眼?让我亲自问口供,以查明二爷下落。”唐翔千道:“好,我们自会找到林小姐。只是……时贤侄,辽东耶律家的走狗怎会选中令师故宅为其巢穴?”一个尖刻话声恭然道:“小人亦奇怪,但此处素来偏僻,又是停棺所在,等闲乡人不敢擅近。想因此故。”
    鬼力赤低沈的道:“时寒冰说的不错,以你的忠心料能早获提拔。但有一节不可不防,那侠王丁建阳虽说比你还恭顺朝廷,又与刘尚书是亲戚。这场江南豪族‘东床之争’,我仍担心他会暗助别人来跟咱们作对,须知我们傲家的立场是希望拓跋公子独占鼇头!”唐翔千:“大人,我相信侠王府不会站在关东强雄一方。这麽明目张胆跟朝廷重臣作对,他不想混了?”
    “错,”鬼力赤阴然道。“我担心他会站在刘晋元背後。都是朝廷大员,他丁建阳帮刘尚书而不帮拓跋老太师,倒也不怕会背个与朝廷作对的恶名。只是刘尚书属‘後党’羽翼,整天对兵部的事儿指指戳戳,又指摘傲军操控钦传邸报左右天下舆论,分明想帮太妃夺我们傲家的兵权。这个人我们很不喜欢,帮刘府入赘江南豪门,就是跟傲家作对!”
    唐:“大人所虑极是。不过那刘府小儿寄斋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就算丁建阳想帮自己亲戚,到了比擂夺魁之时,我看他也使不上力气。”鬼力赤阴脸道:“听说丁情的事已然解决,武林风评於丁家有利,都说大义灭亲、迷途知返、浪子回头实属难得。这个人身怀绝世难逢的武学机缘,若侠王派其儿子到时上场以武争锋,恐怕连耶律强锋也不是他的对手!”唐:“丁情不至於会追求林月如罢?”
    鬼力赤沈吟道:“我只怕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帮刘寄斋剪除所有强敌,然後故意输给刘寄斋,让刘寄斋自己去面对林小姐。”唐翔千听得连假眼球都掉了一个,唯惊:“此节我和易先生竟然没想到!”鬼力赤阴脸道:“我也没想到。这是扣扣日前窃听的密谈……”
    李逍遥怎暇多听,忙於趁隙找地儿躲。但连揭几口棺材,里边都死相难看,实不敢碰。唯入内宅另觅好点儿的,本要搬出死尸请其挪窝,待掀盖一瞧,里边躺一老妇难看之极。李逍遥手拿赵菲菲的灵牌先瞧一眼,心中苦道:“唉,没想到里边是这副尊容……”打消搬尸腾位之意,犹未觅著去处,门声已响。
    唐翔千边安回假眼珠边说:“不想强雄的手下也打这歪主意。时贤侄,为找出林小姐被藏的所在,恐怕要冒犯令师一家老小了!”时寒冰:“各位请随便。小人为报效朝廷,铁了心跟著帅爷致富享福,全身都已货与皇家,何况别的……”鬼力赤阴脸道:“那就随便冒犯了。”时寒冰佞笑:“怎麽折腾都行!”鬼力赤嘿然一声,自感心寒。
    “咦,这口棺材是空的!”因闻门声推响,李逍遥正慌不择路,无意中掀开紧靠墙角里隅的一副棺盖,触手已觉不寻常,虽甚沈重,凭他内力倒不费多大劲儿便即揭起。瞥见棺内空虚,不容多想忙入。“哎呀!哎呀嘿……怎麽没底儿呀?”
    凭鬼力赤等人之能,再细小的动静原也逃不过其耳。但就在这时,外边林梢突然啸声如百虎齐嗥,顿将所有杂声淹没,鬼力赤等各受牵制而去,到门外纷问:“除了老苍龙还有谁?”
    不需要院外守者回禀作答,一语铿锵远荡,横断林涛,悍然道:“傲霜,如不想下半世做寡妇,那就跟我去罢!”劲声摧震,瓦砾纷碎,足见内力之强。鬼力赤变色道:“辽东断帅!”那人在林中啸声横荡,稍瞬即远,另一苍劲之声继以嗥笑:“傲霜,怎麽没胆不成?”鬼力赤不禁动容道:“这是老苍龙!二小姐莫去……”言犹未了,傲霜已越墙而出。
    李逍遥脚踩棺底板,方想躺下,哪知厚板稍触即启,顿时跌堕而下,头上棺板又合,眼前登时漆黑一团,外间话声犹不及身畔蚊鸣扰耳。他心中一惊:“有机关!”随即身落大堆软绵绵稻草之上。倒摔不疼,只是晕:“王员外家棺材里怎麽会有机关哦?”心头著慌,忙欲起身,无意中踩著旁边一足,才知有伴。
    李逍遥落手一摸,掌间盈然丰握,立时百感交集:“唉……”
    此前他一路溜进王家祖宅,怎知其内竟有许多高手,鬼力赤等从後园搜来,李逍遥趁摩多罗乍离,打前门闪入,彼此并无照面机会。李逍遥仗著身手轻快,总算履险如夷,又有几分幸运,居然没给发现。但堕此窟,才知王家棺材里别有洞天。
    摸著一只秀足,李逍遥已知端的。乍以为月如免不了要给个耳光,却无动静。漆黑中又看不清楚,因觉她默不作声,李逍遥不禁担心:“可别有事才好。”取半截松香点著,才见大小姐昏卧一旁,难怪没甚反应。李逍遥惊探其脉,幸尚正常。但施尽解数,毋论醒狮昙、还神丹、水灵丸、回神香,均告无验。
    李逍遥忧:“怎麽弄不醒转哦?”乱挠一回脑袋,猜想会不会是别人点了她的“昏睡穴”,致有此状。给别人解穴,他本不在行,但为救醒她,不得不试。老洪医书虽揣在身,其中便有疏血畅脉之方,平日只嫌麻烦,懒於钻研。当下唯有翻书细阅,欲谙图说诀窍,免得出错。还好他天性聪明,非似戏文里郭大侠那等蠢。不一会寻著解法,只是有桩难处,李逍遥转望她腰股,暗犯迟疑:“要往这处推拿半个时辰,搞不好就跟‘非礼’也似。”
    抽了半棵卷烟,方下决心:“此非久耽之地,外边龙虎争斗,‘北傲东雄’不论谁赢,必有一拨人找到这处。届时若还未弄醒如姐,背著她就不好脱身了。”捻灭烟头,摩手擦掌之际,唯盼:“救醒你时,别又栽我多一条罪名噢!”收拾心情,依书指引,专心推拿其腰股,只觉她肉实腰韧,触手欲弹,一摸上去便即紧绷绷地,李逍遥叹:“这妞身体真好,都棒过棒胡了。哪似我这等松垮垮?早知如此逊法,我以前该坚持多举两下哑铃……”不知不觉,把月如之腿当哑铃举了两下。
    “哇,手酸……”李逍遥揩汗愣看,因见忙了好一阵,她竟无解穴之象,不由沮恼:“怎麽回事儿哦?”担心友谅、银花那边的处境,更虑鬼力赤等人搜到此处,焦躁起来,不觉往她丰实颀秀的大腿捶了一拳。
    这一拳猛不丁打著筋,通常会迅即隆起一小团肉包,继而平缓如故。但会使人陡然麻痛不堪,昔在王小虎身上已然屡试不爽。李逍遥随手给了林大小姐一捶,本出无心,恁想她闷哼一声,睁眼怒视,继之以满面忍痛之色。
    李逍遥兀未察觉,又即埋头翻书,借微光苦辨老洪涂鸦之穴图,口中自言自语:“书上都是这麽说的,怎麽就不好使呢?难道老洪搞错了?”身後有语脆然:“狗贼,要杀就杀,甭给姑娘来这一出!”
    “哪一出?”李逍遥闻声愕顾,触及大小姐一对怒目,乍怔即喜:“啊……哈哈!终於苏醒了,不枉我一番苦功!”在他心里最大的欢喜倒非林月如安然醒转的缘故,而是自己终於摸索会了替别人解穴的门道,虽仍懵懵懂懂,毕竟有些成效,是以开心。
    林月如借微光隐约辨出他的模样,不由一怔,原有的惕然之意转为懊恼:“小贼,怎麽是你呀?莫非你跟歹人是一夥的……”本怀此思,又觉不像,想起父言,暗觉“小贼”坏虽坏矣,却并不卑鄙,更非大奸大恶之辈。念转此处,乍涌的愤恨之情稍减,高傲的嘴边挂出些许不屑的冷笑:“你在这里干什麽?”李逍遥料无好报,唯叹:“我在这里挑灯苦读。”月如冷笑:“出息!不过我瞧你也是被逮进来的,够运跟我关在一处……但你别指望姑娘会带你一道逃出去!”
    李逍遥笑:“行啊!你先出得去再说罢……净吹。”月如大怒:“无礼!”李逍遥为她徒忙半天,反挨斥骂,不由来气:“你再说一句,我就真拿你‘无礼’一通了!”这话出口便即後悔,非因唐突冒犯,而是生怕她扑来怒殴。以月如的脾气,既已醒转,他出言不逊岂不是自找苦吃?
    哪料月如闻言虽怒,却立即闭口,似有所惮。李逍遥难免奇怪:“这麽忍得住?”待多瞥几眼,瞧出她虽睁眼说话,身犹僵卧不动,才知端的:“氽!原来只活了一半,昏睡穴虽解,别处仍给封著……还有啥穴没解噢?”月如不去瞧他满脸苦恼之情,兀自警告道:“你别趁人之危噢,小贼!”
    李逍遥老羞成怒:“我啥时趁你之危了?还有,别再‘小贼小贼’地乱叫,我没名没姓吗?”月如恨恨的道:“前次我夜宿六榕客栈,你突然摸上我床,解我衣衫,还……还说不是小贼?”李逍遥早知有此误会未曾冰释,既然她又旧事重提,不得不辩白:“看看你,自以为是了都!事实是这样的……”两人一齐回头,恍见百里溪在练“离魂大法”,随即李逍遥跟踪到了林月如的床上,钻之入帐。
    林月如愤道:“又鬼又神的,看你连谎话都不会编得象样些。说什麽歹人灵魂离窍,离躯之魂竟来作恶,於是你靠女鬼相助,赶跑歹魂,救我於床帐飘摇之中……我傻的吗,信你这种鬼话?”李逍遥原知她必难相信这等样奇事,无奈唯笑:“那你说是怎麽回事呀,如姐?”月如猜想:“我看是这样的……”两人一齐回顾,恍见她在溪边涤足戏水,树後露出李逍遥垂涎的嘴脸,暗暗赞美曰:“多好的姑娘呵!”继之以月黑风高,他吹入迷香,撬门入帐。
    两相比较,倒显月如所言符合常情。任何稍有理智的人都会觉得李逍遥满嘴荒诞无稽,非但辩白不清,反而越抹越黑。迎著她清风明月一般的目光,李逍遥不敢再枉然辩解,捧头悲叹:“许是你对,我没话可说!那又怎地?”只道自承恶行之後月如必愈鄙视,哪料她面色竟缓,愠瞪他一阵,哼道:“早就知道你垂涎於我,想追求姑娘原也无可厚非,可你不该用那些卑下手段!”李逍遥又欲辩驳:“我想追求你?”月如杏目俏睁,“还敢狡辩?”逍遥又即捧回脑袋,“又是你对,我没话说……但又怎地?”
    原知在她面前,说什麽都不如她说的管用。李逍遥除了伏首低头,一概认错以外,别无摆脱僵局的出路。虽感冤屈,但也没想到此法竟使她气消不少,反似恨意大释,话语更见缓和:“姑娘是宽宏大度的人,你既知错认罪,只要诚心痛改前非,我既往不咎又有何妨?”李逍遥以头撞墙,笃笃而响。月如闻声又嗔:“你也不用羞愧到触壁自尽啊!再说了,我不是原谅你了麽?别敲了!免把恶人招来,这会儿我还动弹不得呢,如何保护你?”
    “我这是造了啥孽哦?”李逍遥强抑心头悲意,转头问道:“你又惹了什麽恶人呀,如姐?”月如恨恨的道:“有一波斯胡……就是在寒山寺那会儿,长贵赶来向我报急,说什麽四个色狼逮了我丫环去,我哪料有歹贼却来赚害,来不及召集人马,急去追赶。半道却见一个老波斯胡候在路口,不知使啥蛊惑手法,似把我催眠一般,只是迷迷糊糊。强撑著到得山下,撞出个酷婆子,见我不怎麽迷糊,就上来点我穴道,往後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但那婆子武功好高!大概比我爹爹差不了多少……”李逍遥一怔,“酷奶奶?”
    至此,他心中已渐了然。此趟掳劫林大姑娘的多半便是关东强雄旗下“八百龙”,究出何意尚且不明,但既强者齐出,林月如自是不敌。然而八百龙今又功亏一篑,只因傲霜率北国高手突然来袭。他回想先前在枫桥小栈所听之语,尚幸月如完璧无缺。她乍醒时亦怕已遭非份,但觑身上衣衫安在,别无不适,方感放心:“还好没遭这小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