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色身无常 下

作品:《仙剑奇情

    随即柱剑而起,无视林中众人,冷然道:“你们尽管走罢!”雾中有人急道:“丁公子,你放他们走,我们就会大祸临头!”无情仰面悯然:“来日大难,谁能幸免?”李逍遥听到此句,不由想起曾经听过的一支凄凉之歌:“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琢磨曲中含意,心头燃起一股说不清、道不尽的悲情。
    浩、翼二人不由对视哑然,与林间众人一般,均不明无情所指何等样势不可免的劫数。但觉他说的或许是真,因为他是当世唯一曾堕“琅寰秘境”的人,经历既往与未来,似见世人之不可见。李逍遥挠头发闷:“什麽大难临头哦?”不觉自解穴道,但愣而已。
    无情又道:“你们殷山主下落未明,何必急於找什麽魔传剑法?先找他罢!”浩、翼二人心念皆动,又互视一眼,方问:“莫非你有启示?”无情瞑目片刻,才说:“找小甜甜。”李逍遥心想:“咦,怎跟甜甜扯上边儿啦?”
    翼锋拓忍痛搀扶谷轩昭之际,忽然回望一眼,问道:“你好像无所不知。那麽,你自己的命运呢?”无情默然无语。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预知的命运。但若洞悉太多天机,知世人之不知,这种人自己的命运也就不难预知。无情满心痛苦,或许他自知难逃天谴。一切只因那段经历,更因他无法忘记秘境中所见所闻……记忆使他恐惧。
    他没有未来。至少,他看不到……
    李逍遥渐感憋气难挨,不觉挣身而出,那肥女犹如大雪球滚到一边。他一愣才知穴道已经冲开,惜尚不谙给别人解穴的法门,只好把硬天师踹到一旁,免压死底下那瘦的,但也屎尿齐流,徒有翻白眼的份儿。李逍遥本想弄醒她,但恐俩村女看他羞处笑话,唯叹:“灵儿怎麽不往‘乾坤袋’里多塞几条替换衣衫?没怎麽用就光了,搞到这麽落魄噢!”他本来不喜灵儿把衣物也塞进宝袋里,还曾埋怨她,此刻却巴不得她当初多往乾坤袋里预备几套。
    因闻树丛外兵刃交击声疾,惟恐无情有失,又记挂著二狗和宋香柠当下的处境,李逍遥急欲蹦出,幸转念飞快,慌忙溜回暗处,“这麽出去丢死人了!”想到再耽片刻,林月如或许已遭非礼,更急得鼻冒青春痘。迫於无奈,唯行下策。
    硬天师眼睛不眨地盯著李逍遥的举动,心中怒极:“王八!那肥女的衣衫合该归我……”李逍遥口中连称“得罪”,或曰“失礼”,把眼一闭,将心一横,慌慌张张除下那肥女的外衣,乱裹於身,别的说什麽也不敢再碰。其实仅此已足,他把那件奇宽的裙衫裹了数层,堪称密实丰厚。再扯爬藤缠紧,不虞自褪。硬天师巴巴地望眼欲穿,苦於作声不得,愈怒:“这麽大条衫谁更合式?”
    李逍遥没工夫多耽,只得暂留硬天师陪俩村女在树丛里多躺会儿,但也不忘为胖子著想,撂话便出:“好在那块粉红色的围肚儿有够大。给你当被盖都行了!”硬天师气恼之余,亦奇:“小贼如何自解穴道了?本门似乎没这妙招传下……”瘦女悠悠醒转,愣眼兀盯:“呃哇──这猪精!有那麽巨一条尾……”
    李逍遥渐感憋气难挨,不觉挣身而出,那肥女犹如大雪球滚到一边。他一愣才知穴道已经冲开,惜尚不谙给别人解穴的法门,只好把硬天师踹到一旁,免压死底下那瘦的,但也屎尿齐流,徒有翻白眼的份儿。李逍遥本想弄醒她,又恐俩村女看他羞处笑话,唯叹:“灵儿怎麽不往‘乾坤袋’里多塞几条替换衣衫?没怎麽用就光了,搞到这麽落魄噢!”他本来不喜灵儿把衣物也塞进宝袋里,还曾埋怨她,此刻却巴不得她当初多往乾坤袋里预备几套。
    因闻树丛外兵刃交击声疾,惟恐无情有失,又记挂著二狗和宋香柠当下的处境,李逍遥急欲蹦出,幸转念飞快,慌忙溜回暗处,“这麽出去丢死人了!”想到再耽片刻,林月如或许已遭非礼,更急得鼻冒青春痘。迫於无奈,唯行下策。
    硬天师眼睛不眨地盯著李逍遥的举动,心中怒极:“王八!那肥女的衣衫合该归我……”李逍遥口中连称“得罪”,或曰“失礼”,把眼一闭,将心一横,慌慌张张除下那肥女的外衣,乱裹於身,别的说什麽也不敢再碰。其实仅此已足,他把那件奇宽的裙衫裹了数层,堪称密实丰厚。再扯爬藤缠紧,不虞自褪。硬天师巴巴地望眼欲穿,苦於作声不得,愈怒:“这麽大条衫谁更合式?”
    李逍遥没工夫多耽,只得暂留硬天师陪俩村女在树丛里多躺会儿,但也不忘为胖子著想,撂话便出:“好在那块粉红色的围肚儿有够大。给你当被盖都行了!”硬天师气恼之余,亦奇:“小贼如何自解穴道了?本门似乎没这妙招传下……”瘦女悠悠醒转,愣眼兀盯:“呃哇──这猪精!有那麽巨一条尾……”
    “找到一条狗尾!”小庙方向忽传叫声,有人拎著半根斫断的毛茸茸之物,向那被服儒雅的冯先生报称:“有昆仑天弓在此,鬼狗定然跑不掉!”
    叮叮当当数声,好些白蜡杆捆扎的钢刀磕落於地。林畔有人喝道:“丁公子,放三个魔宗的妖人逃走,你会後悔的!”话虽如此,众人一来看在“侠王”的情面上,二来忌惮无情之剑,徒有惊怒交加,究竟无奈。
    李逍遥穿了女衫,因感别扭,胡乱添了一件捡来的护甲裹其外,不等结束停当,默唤“乾坤咒”,取出越女剑。知其刃锐,不断告诫自己:“莫伤人,莫伤人性命……”从树丛摸黑望外走,不意脚下一绊,几跌个跤。借左近火光低瞧,原来脚下爬著一人,满身泥污血迹,显已神志不清,把李逍遥衣角一揪,嘶声叫道:“救……救……”李逍遥蹲身侧望:“救你是吧?”一时辨看不清是谁,但既有难,他便动恻隐之念。刚要验察伤势,那人愈急,眼露哀求之色,嘶哑嗓子道:“救……救……”
    李逍遥恼:“我不正在救你吗?”那人却推他的手,嘶声道:“救……救大小姐!”李逍遥摸头不著:“哪……哪家大大大……大小姐呀?”那人揪他衣衫,急道:“就是林……我认得你,求求你……”李逍遥一听“林”字便即心蹦,侧头端详那人,叼烟点上,奇怪的问道:“你是哪个?”脸凑得近了,不觉烟烫那人眼窝,後者哎呀一声痛呼,望後便倒,叫苦道:“小的是长贵呀……却是苦也!”
    “什麽柜?”李逍遥愣得一愣,靠烟草醒神,才想起来,忙探近细觑,说道:“哦,你……就是前次携丫环私奔的那厮?怎麽搞成这样?是不是林月如又打你……尻,她也太不讲理了!”那私奔的:“不是呀,银花被色魔擒去糟蹋,小的无力打……打救,唯有回来找大小姐,不料这是色魔的奸计……大小姐没等听完就急追下山,小的却遭色魔……”李逍遥皱脸:“他也蹂躏你?”
    “不是,”那私奔的忙说,“他把小的毒打一通,然後……”李逍遥义愤填膺:“然後糟蹋你?”长贵:“不是!然後他把我踢下山,摔……摔坏了腰腿,你快去救她们!”李逍遥嘴角的半棵烟颤将起来:“看看你,自个妞都护不住!”长贵另一边眼又给烟头炙著,又即痛倒,“苦也!”
    李逍遥问道:“我怎知她们在哪儿?你有没线索?”长贵捂眼乱指:“那处晒挂许多渔网,似一破落渔屯。里边气氛阴森……”李逍遥歪叼卷烟:“少唬我!最阴森的渔村该是我家乡那儿……你指啥气氛?”长贵兢然道:“里边挂有女人皮!”李逍遥“噫”,皱起鼻头,“又搞这种……”
    说话间匆匆给长贵止了血,施毕消痛药,长贵催促不迭:“先甭理小的,你快去救……救人要紧!”李逍遥心想也对,便多给长贵留些药,教他自己搞定,末了叮嘱:“那边有个胖子陪俩村女在数星星,你爬去跟他们会做一处罢。”一团未灭的烟灰随话撂落,长贵裤裆冒烟,叫一声苦,犹如烫尾的猫,爬得飞快。
    李逍遥但恐来不及,唯指望:“只盼月如不至於太肉脚。”出来时未见无情等人,隐隐辨得兵刃声渐远,似是无情掩护那三个青城剑客且斗且走。迎面撞来一夥打火把搜林的人,有术师有武士,纷叫:“拿住狗精了!”李逍遥瞧见地上拖一遍体鳞伤的汉子,狗皮袄被烧炙焦黑,模样好不狼狈!
    一辨果是二狗,李逍遥忙绰剑撩断捕犬钩网,旁人均怒:“干什麽?”纷纷伸长矛来搠,怎当得李逍遥一通乱剑击打,全叫苦而走。其中虽不乏几个使矛好手,矛头一古脑儿给宝剑削没,作法也告不灵,反挨痛殴,究竟无奈,忙去找那冯爷。趁此间隙,李逍遥拖二狗奔入树林里,待到暗处,才停下来察看伤势,见一处箭伤透穿腰胁,留下杯口大小两摊血窟窿,实感骇然。
    二狗伏地促喘,嘎声道:“天弓神箭……是天下轻功身法的煞星!”李逍遥取药医治,想起宋香柠,忙问:“你为啥抱走宋姑娘?她呢?”二狗奄然道:“好久……好久没见小师妹了,不料……不料重见之时,竟是这等处境……咳咳!”李逍遥想起他人之言,不安道:“你……你真是‘鬼狗’?”二狗喘道:“你……你别理这麽多,师妹在……在小庙後边,怕……怕是要生了!你会医术,快……快去!”李逍遥一怔,挠腮问道:“你怎麽把她撇在那儿哦?”二狗咯血道:“我找……找人帮她接生呐,没想到……撞上天弓!尻,他果然比我快得多!”
    三两下帮二狗敷了伤药,隐隐听闻破庙方向吆喝声密,两人皆急。李逍遥担心二狗被杀,不让他去,手指树丛里,说道:“我是大夫,但不会接生。那边有四个男女在数星星,你且爬去找其中那个穿粉红色肚兜儿的……对!找个婆娘接生去,我不会帮女人生产。这事儿可干不得,老婶说男人干这营生会阳萎。搞不好就跟洪大夫那样光棍……”
    四个男女中穿红肚兜儿的是那胖村姑,李逍遥料想二狗、长贵都谙解穴,是以全往那边赶。打发了二狗子之後,李逍遥方才小心翼翼地钻出树丛,防那昆仑派的神箭手突然给他一矢。二狗称那神箭手专克天下轻功,他虽不大相信,但先已见识了那人的箭术,除傲雪以外,果是神速精绝,如何敢试?
    五更的天色犹暗,阴云密布,零零散散飘落雨丝。雾里有人说道:“唐《酉阳杂俎》有云:‘野狐又名紫狐,当它要化身时,便头戴骷髅下拜北斗星。若骷髅未掉落,则可化身为人。’”李逍遥暗异:“怎麽提到野狐兄?”待又往下听得几言,才知不是。那人低谓:“这妖妇迷惑丁公子,使你难以自拔。她必是狐狸精所变,将要临盆,是妖女法力最弱之时,只须依法一试,便知端的。”说完,拿出一个骷髅壳。李逍遥犹未走近便已听出谁的声音:“尻!那易老道……”
    六道急刃倏从左右劈至,端无丝毫预兆,若非李逍遥身怀玄神绝技,决难侥免一劫。堪堪跃出寒光交错之圈,足未落地,不料六刃又抄卷而来,仍是死局。李逍遥陡地里惊出一身冷汗,心道:“每一刀的快狠都不输於楚惜刀!”犹没看清哪儿冒出来的六位使刀好手,烁眼急刃侵然逼至,李逍遥措手不及,唯抢在六口快刀交夹合围的一霎间急窜而出,无疑又使上了“风魔幻步”救急。
    七步飞跨未讫,夜雾中六道刀光果然又烁闪而拢,仍将他围堵於圈内。只争得这一瞬间,李逍遥快剑便已出手,为省徒耗真气,连使两下小桃闪击剑法,急欲从刀丛中撕开一道出口。耳听得有人低嘿一声,语含赞意:“好,中规中矩,是慕容家的剑法!”刀势疾变,如织白光之网。李逍遥忽感剑势受制,若仍将小桃剑招使足,无异於把那只使剑的手往刀锋上送,他已伤了右手,怎可轻易连左手也搭上,一急之下,乱剑骤出。
    八式乱招险中忽变,竟凝作一式。雾中有人语声微讶:“似又变作点苍派的路数,但……”那人眼光固然犀利,仍看不出“乱剑诀”的新锐著数。李逍遥平时虽说浑浑噩噩,遇事但求得过且过,一旦逼急或是激怒,恍然变作另外一人。没等那声低语随风过耳,剑势骤然加快,白芒游掠如银龙怒舞。六刀已困他不住,反而似有白搭六只手之虞。雾中那人低哼:“六合刀阵都拦不下,那就再加三杆掠阵枪!”
    九影急掩,镇定生死门。旁人只道压力斗增,必教这少年绝望生畏,此时若弃剑求饶,或并不太晚。其时李逍遥每迈一步便临一层强击,处境之险似自遭遇“八百龙”以来从所未有。然而乱剑诀“遇强更强”的绝地反击之气亦奋然而生,即使破阵无望,仗有铠甲防护,仍抱拼念不馁。眼觑前边一人负手悄立的背影,暗觉似是为首人物,心念急决:“擒王!”脚刚跨向前边,立时又遇一口斑纹古剑横狙。
    十道封锁之刃未及合拢,但见一豆飞芒穿过斑斓古刃之侧,先已抵及负手之人後颈,只要穿脖破喉,绝无生望。那十名出手之人均感震惊,且难相信一剑之速竟会若斯,眼见李逍遥抢了先机,无论如何阻截不及,不由都呼:“且住!”李逍遥瞥见旁边纷纷刹刃在他前胸後背要害,便也不把剑尖稍送半厘。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初爹让你拜入蜀山,如今又令你改投少林,一番苦心孤诣你岂不知?大计未成,却为那无行妖妇……”雾中负手凛立之人原本语重心长,忽觉背後风驰电掣般速抵一剑,心头暗凛,话声顿止。
    李逍遥适才只顾飞步流星逃避林畔纷阻之刃,未暇细瞧,此时稍只定神,方见无情和尚跪伏在那背手而立的中年人跟前,听凭教训,一语不发。左近侍立两老道,其中最老的一个拿著骷髅头壳,想是易观道终於露面了,旁边是黑须诡瞳的翎道人,其余江湖术士不知所向。岂待李逍遥多瞧一眼,那个使斑斓古剑的汉子便斥:“小子怎敢无礼!看你的武功绝非邪路,既是侠道正派小辈,见了侠王还不赶快弃械赔罪?”听了语声口气,李逍遥才知此是雾里那微言点评他剑法的人,却不认识。
    “万景峰,”侠王温言道,“你这口镐蠡剑都挡不住的人,岂是可以轻言呵斥得的?”那汉子面色原欲和缓,听言便即难看。侠王目光回瞥李逍遥,摆了摆手,教六口刀、三杆枪且收。“此位小兄弟虽然衣著古怪,但眼光澹然,剑无杀气,似非邪类。想是丁小郎的朋友了?”
    李逍遥不经意间与这个身披紫缎袍的清臒大汉目光交触,耳边虽听得和言悦语,两眼相视,心却一凛:“好锐利的眼光!似乎什麽都瞒不过他……”颈侧哢一声微响,斑斓古刃退回蟒鞘。李逍遥全身绷紧的神经方松,险情既去,只觉虚脱一般,两腿发软,收剑之时竟欲趋跌。
    “小兄弟不必下跪赔罪,”侠王的手倏然托到李逍遥臂肘底下,面色和蔼,只将他手肘一拿,叮声脆鸣,越女剑从李逍遥手中失落,身僵且麻,既踣不下又立不直。徒有一身内力,悉因手脉猝受扼制,毫不听从自己使唤。李逍遥暗惊:“怎麽回事……”越女剑忽然到了侠王手上,袍袖微摆,持而视之,随即目露几许微讽之色,“小朋友身穿女衫,使的也是一把娘子剑。有意思!”
    万景峰抱剑侧目打量李逍遥,满脸鄙夷,低哼:“就跟娘儿们也似!”李逍遥本就老大不自在,闻言更挂不住:“尻……”好在侠王善解人意,将剑回递,改颜道:“六朝佳丽娄逞女子男饰,反串丈夫,终老不改;又有郎君生而好著粉衩,自以为是女儿身,原也与人无碍。倒是好剑法、好身手!”此言明赞实讽,不明实故却自以为是。李逍遥方待辩白:“尻,我绝非粉头……”侠王嘿言道:“一品香若见了你这等样人材,必比我更欲收之门下。”李逍遥徒闷:“‘人材’指啥?”侠王问道:“不知小兄高姓大名、何人门下?”
    李逍遥窘然未答,无情在旁说道:“回爹,此是小儿蜀山中的前辈,武功本乃庄师叔祖所传,姓李名逍遥。”李逍遥暗叹:“随便你说。”众人闻言皆唏,投向李逍遥的目光又均不同,但也难以完全相信:“这麽小……”
    “蜀山……”侠王亦然诧异,往李逍遥多瞧几眼,忽尔皱眉摇首:“你姓李?李逍遥这个名……啧!”做寻思状,又摇了摇头,目光精烁,只盯得李逍遥裳内淌汗不已。“可你的轻功、剑法绝非蜀山一路!”
    李逍遥慌神之隙,本想接剑别回身上,不意侠王送刃稍低,竟无声无息地撩断了他的缠腰藤,那件女袍本极肥大,靠藤束紧,藤断衣褪,仅剩上边披罩的半拉子护甲,李逍遥听见众声取笑,大感羞辱,连忙掩遮腹下,但又顾前忘後,所幸当下并无妇女在旁,否则越发无地自容。
    侠王目光精闪,扫过他脐下,但听无情说道:“小师叔另有际遇,武功不拘於一门一派……”侠王微微送手,说道:“好样儿的。”李逍遥只道得脱其箍,恁料一股大力随即撞来,未及运功抵御,望後仰跌,众人望他丑态,皆感开怀。先前十名好手封困此少不果,所有羞侮、挫折、郁闷之感由而扫空。
    万景峰道:“江湖上招摇撞骗的冒牌货比比皆是,好在咱们侠王丁爷从来目光如炬。”李逍遥忙於掩遮羞处,顾不上理会,但刚爬起,第二道後劲又悄撞而来,又栽个朝天椒,众皆大笑,唯有无情低目不瞧,面色恻然。
    侠王转视儿子,哂言道:“先贤曰物以类聚。交友不慎,必为所误……”话刚说到此处,忽感裤子悄褪,幸有长袍掩遮,方不当众失态。转面只见李逍遥摇晃手指缝间的一条裤带子,说道:“投桃报李──历来是我的人生什麽龟!”侠王一怔方明:“臬圭。”旋即凛然变色道:“飞龙探云手?”重睹天下第一快手,一时之间,往日风云尽浮心头。
    “小子怎敢对侠王无礼!”李逍遥未及把顺手悄获的银两收之入袋,斗闻一声苍老怒喝,那老术士易观道倏地从他背後出现,拽扯他手里那条缎带便即缠脖箍喉,方欲勒杀之际,无情忙道:“先把裤带子还给家父。”易观道手拽缎带怔然:“哦……裤带?”
    六合刀阵又把李逍遥围拢,趁他措手不及,刀锋架上肩颈。李逍遥正感照颊生寒,晨雾里掠来数人,首者被服儒雅,正是那满脸正气的冯爷。近前报称:“妖妇果在小庙後厢,那狗精却给人打劫了去……”随即看见李逍遥,变色道:“就是这小贼!先前企图非礼俩村姑,若非撞上我,难免又造下孽来!”
    易观道看李逍遥已陷刀丛,便不理睬,迎那冯爷说道:“二员外,事实胜於雄辩。我等不论怎生劝导,丁公子仍对妖女未即死心。唯有趁此良机,将她打回原形,公子爷才能明白我们的苦口婆心!”冯爷称然:“很是。我已教人把她剥光,四肢钉定,满身写符、遍涂朱谶,顶以八卦封镇,防她暴起伤人。其他法师将庙围定,各自起坛造法。只待易真人明示!”
    李逍遥一听,心头顿时颤然:“怎麽把宋姐姐……”不禁望向无情,他亦动容道:“香柠身怀我的骨肉,你们怎能……”易观道冷哼:“你已受妖惑,怎知就里?一切自凭令尊分教!”无情急望李逍遥,央道:“师叔,快帮我解开穴道!”此时李逍遥才知无情被点了穴,毋怪只能跪地不起,即使明知妻子有难,势也无力去救。闻言却教他苦恼:“尻!我这个‘师叔’不懂帮人解穴……”
    无情又求其父:“爹!阿柠怀了丁家的骨肉,她就要生了……”侠王把沈邃的目光从李逍遥身上移转,冷哼道:“我岂是铁心肠的人?早就盼著抱孙儿了!”无情听了方慰,不禁喜极而泣:“多谢爹……”侠王仰面缓吁,少顷又道:“就让她把胎儿生下罢!但我很想看看此妇是人、是妖?易真人,你有何法谕?”易观道:“临盆之际,正是妖身最为赢弱之时。只须丁公子肯依老道之法行事,便能令其立现原形!只不知丁公子……”无情咬牙道:“我绝不伤害阿柠娘俩!”李逍遥暗叹:“你这麽说才对得起她。”
    侠王沈脸道:“父命不可违。爹要你做,你须照办。否则她娘儿俩都别想留!”无情伤痛欲绝:“爹!求求你饶了阿柠和她的孩儿,毕竟她已是丁家的人……”侠王目有怒色,语声更冷:“丁家不能有邪魔外道的儿媳!你明知故犯,何颜对列祖列宗,连丁家先贤祠也被你的丑行玷污了!”李逍遥忍不住道:“可她已经被魔教赶出,且遭追杀。侠王府再不收留她,天下就没她容身的地方了!”
    侠王冷然道:“一天是魔教,一世也洗不干净。就跟娼妓一样……”无情不禁恸然道:“娼妓尚能从良,为何不给阿柠一个机会?”侠王面色铁青,徐徐摇头,斩钉截铁的道:“我不会给她机会玷辱侠府先贤祠。”李逍遥听出话里杀机,心头顿沈。
    因见易观道在旁悄使眼色,侠王又改缓语气,干咳两下,温言道:“邪教还罢了,但最要紧是她总得先算个人,不是别的什麽东西。你总不能往家里纳一只骚狐狸罢?没的让武林同道笑话!”无情听父言语中似有回转余地,忙问:“爹要孩儿怎做?”侠王缓言道:“你首先得证明她是个人。”无情沈吟未语。旁人纷道:“许多话丁少已听过,我们不想再说。令尊已经够宽宏大量了,你勿再伤老人家的心!”
    又有人匆匆来报:“妖女情势不妙,胯间似流不少秽血!冯大员外请王爷速示……”无情心中焦急,不禁抬起泪眸乞望乃父。易观道迎视侠王探询的目光,蹙眉道:“快生了。事不宜迟!”冯二爷东张西望:“教人去找接生婆,怎地没到噢?”易观道捋袖跃跃欲试,说道:“此地生疏,接生婆急不可觅,反正是那麽回事儿!不如就让老道代劳……”无情怒道:“阿柠怎能让你的脏手沾身?我去……”侠王摇头不许:“丁家香火传续,皆系你身。这种勾当不吉,你不能做!”
    李逍遥暗惊:“果然是男儿干不得接生勾当,连他都这麽说,可见老婶没蒙我。”有人又飞报:“妖女血流难止。冯大侠说伤势严重,只怕没命把孩儿生下!”侠王心想:“若她非妖,所怀孩儿又确是我的亲孙,怎可不使她生下来?毕竟是我丁家的骨肉,其娘虽不可留,孩子并无罪过……”思此亦急。冯二爷又东张西望:“大夫找来没有?”众皆翘首苦盼之际,有人回说找不著妇产郎中。李逍遥忍不住毛遂自荐:“大夫早在这里了,就是我啦!”易观道哼道:“你这小孩子也想趁机捞一手?”
    “捞屁,”李逍遥蹦出刀丛,说道,“我只干医术指导。具体接生娃娃的事另找人干,那边树丛里有个合适人选……对,就是穿粉红色肚兜的,亦即胖接生婆!”六名蒙脸刀客皆愣,不明如此严密的刀阵怎麽任他想出就出得?
    因感事迫,侠王只得说道:“救命要紧,快找那接生婆来帮手……对,就是穿红肚兜那个。”易观道瞪著李逍遥束衫捋袖之态,暗自懊恼,侠王既已首肯,旁人自无话说。易观道仰望天空,脸色忽变,眼光骇然的道:“好不诡恶的一派妖云!”侠王问:“什麽?”
    易观道掐指默算稍顷,愈惊:“妖云纷从四方移至此地上空,若老道测料没错,即将有大事发生!我等各须小心戒备……”侠王将信将疑,李逍遥却全然不信,斜瞥那老道,心想:“你定是见宋姐姐美丽,本想趁机揩她油。却被我抢了先,并且推荐肥妞出手,老贼不甘被堵在外头,是以乱编一番鬼话,想撺弄侠王让他跟随进去。”不出所料,易观道建言:“接生时虽不合有外人在场,但为保得万全无失,老朽愿与翎道人入庙护法,免妖魔鬼怪趁机滋事。”翎道人却觉不妥:“不用了吧?看那干啥,我更情愿守在门外开坛作法……”
    侠王不理李逍遥反对,立即赞成:“有劳易、翎二位真人了,勿请小心在意。”李逍遥争论不赢,唯指无情,问道:“那……丁大哥呢?”侠王:“历来女妇生娃,男在外避而不入。丁情另有事做,届时自有分晓。”李逍遥挂念救宋娘俩平安,便不多言,只望无情,心道:“放心罢,我会帮你保她母胎平安,到时候得叫孩儿喊我‘干爹’噢!”冯二爷却在背後对侠王低语:“这小子不地道,是个淫贼。须防……”侠王:“我瞧他不男不女,也做不出甚麽怪。再说那妖妇也不是什麽好东西,只管叫人四下守住破庙,勿使逃离。届时……”悄瞥无情一眼,缄口摆了摆手,做个“斩草除根”态势。
    李逍遥只道侠王看在儿子面上,定保无失,哪知四下杀机悄布,决然无望似他所想“保全母胎平安”。走到庙前,先闻嗡嗡咒诅之声,顿吃一惊:“什麽阵容?”原来大群江湖术士围坐破庙四周,早已摆符画谶,挂鸡布禁。墙外焚香烧蒲,熏烟嫋嫋,如百柱耸天,在夜空中又汇聚成云,灰郁沈沈地覆压在小庙上方,乍眼一看果似妖云笼罩。
    待又近些,更感悚然。小庙四壁以及门窗诸处均已涂满朱砂图谶,密密麻麻贴有镇邪黄符,墙外十三尺地洒染鸡血,所经之处遍布禁忌物事,显得如临大敌,平增李逍遥心中惶惑不安之情。翎道人只到庙门外便不肯进,易观道趁李逍遥呆望未动,突然眼光发狠,暗拈铁钉拢於袖下,借檐影遮蔽外人视线,往李逍遥足後跟趋近一步,晃袖攥钉朝他後颈下方“大椎穴”悄扎。
    李逍遥倏闻脑後有异,转头却见易观道身影摇晃,面色惨痛,发掌反拍後边一团圆球般影。映眸只见粉红肚兜裹著一大堆白肉,李逍遥以为这老道竟想打伤他找来的接生婆,哪及多想,飞脚踹中易观道腰畔“章门穴”,使上风魔腿法,照穴踢实,出乎所料竟教那老道顷间闭穴而跌。倒地时手中未及扎出的铁钉反插自身,登时翻眼痛昏。
    李逍遥“咦”了一声,心想:“一下就打翻他了,我这麽厉害吗?”随即瞧出老道後背印现一道掌痕,才知先著别人的道儿在前,中脚闭穴於後。但听劈砰劈砰数响,接连有人撞飞两旁,余者都跳起身来,欲揍一个横冲直撞的大胖子。翎道人仰面望天,脸上表情越发惊疑不定,横手拦住一干抄家夥的术士。趁这间隙,李逍遥被胖子追将入庙,里边砰砰砰乱震,不知其故。众人方在面面互觑,守在庙里的几条汉子接次滚将出来。
    李逍遥连吃几拳,跌到龛底,转面只见破殿内一团肥白之影晃悠悠摆出“金鸡独立”势,双膀乍分,又像胖虎出山,袒露胸腹间一张鸳鸯蝴蝶戏水莲的粉红色肚兜儿,底下乱套一条粉红色肥裆短裙。李逍遥怔住:“怎麽是你?”硬天师抖擞身上粉妆,凝势低哼:“我也想知道──接连打发几拨鸟人来解老子穴道,还催不停。这麽急著找我干啥?”李逍遥傻眼道:“不是呀!那胖妞呢……”硬:“解了穴,哭著跑了。说是要找全村人来砍咱!你说这有多狠?”李逍遥没话儿了,始知硬天师终是换了这身粉妆,以致出现在这里。
    不待他转定心头乱念,硬天师又怒挥老拳:“小王八,我要扁你!”李逍遥忙逃往後院,硬天师没追几步,脚下绊著一软丝丝之物,“咦”了一声,拈起来瞧,随即咋舌而呼:“有条小底儿裤哦!”李逍遥急施飞龙探云手抢过来,瞧一眼便知端的,说道:“是宋姊姊的!”硬天师又拎起一条不知所谓之物,愣眼称奇:“咦,这又是啥?怎麽一边一块圆窝儿噢……”李逍遥又快手夺下,说道:“胖妞杨贵妃发明的‘诃子’你都不识,亏你跟她一样肥!”硬问:“什麽子?”李逍遥揣起便走:“胖子!尻,又名‘霸王衩’啦,我老婶都有……”硬追问:“啥叉?”
    李逍遥忍俊不禁:“叉你肥眼!”两人各自又捡一条丝物,没等李逍遥开口,硬天师抢先说道:“这个我知道──是袜子。”李逍遥唯叹:“聪明!”抢收两只女袜,不给硬天师多看,免碍其修为。硬天师突然咦哦连声,自有所见,低头惊噫不迭:“哇……肚皮大过我!”
    庙内守候的几人已给打出,他俩进到後殿,见一杆黄灯笼滚在脚下。硬天师信手抄起,照给李逍遥看:“哇……”李逍遥只道胖子看到了宋香柠,正要抬手遮挡他眼,却见墙脚每尺摆一翻肚青蛙,悉以鸡血钉穿凿地下,使之不能动弹。无疑这又是镇邪的法门,硬天师笑:“这麽多大肚蛤,可有哪一只是你那宋姊姊?”
    “什麽时候了你还搞笑?有你在就是不行!”李逍遥气恼地瞪胖子一眼,本来为宋香柠、林月如、锦瑟、灵儿的处境大感揪心,惜分身无暇,只能先助丁宋伉俪。更焦急林月如单挑四大淫妖的情势,一时无能为力,唯祷:“只盼她拳脚功夫不太肉!”想起儿时踢毬,本村那夥顽儿偏是没能撑到他逃离学塾赶来奔援,刚开赛不一会儿就连遭破门之劫,只有挨射的份儿,对方连守门胖子王晶都欺上来堵著门射了;等到李逍遥替换上阵时,己方门户早成了鲸鱼嘴似地。
    李逍遥为自己无法四处奔波救急而烦,硬天师偏生不合时宜地戏笑。他怒目以瞪,但当瞅著这胖子一身结束,不禁又乐:“猛一瞧你还真跟那胖姐儿似地!难怪好几拨人都搞错……”硬天师懊恼道:“没想到会是这麽糗!幸好我一路捧著脸低头跟你溜进来,才没给外边一干同道认出……”李逍遥忽叹:“尻!外边那麽多人,我怎麽没想起抢套男衫来换回本色?”话虽如此,倒也知抢虽抢得,却未必有穿上身的工夫,何况刚才他连抢衫的念头也没暇生出,仅只应对危局已足吃紧。
    硬:“省省吧!外边那些既是一夥的,倘若动了其中一个半个,别人又岂能放过咱?”李逍遥想到易观道:“可咱俩何止动过一个半个?刚才要是没有你,单凭我一人料难拾夺得下那易老道……”硬:“易老鸟武功马马虎虎,可他玩法术、搞蛊惑很有一套。幸亏有我,先用大力金刚掌拍他背,不过唉……”李逍遥问:“唉啥?”硬:“你认为咱俩进来了,还能活著出去吗?”
    两人绕著半堵残墙兜转数圈,均觉不对,逍遥:“咱们分头反著走,看看怎麽回事?”於是两人各往回走,遂在残墙的另一边谋面,才知冤枉:“尻!”
    趁这会儿,後殿有人仰面吁出一口浊气,双臂撑地一挺,披衣立起,畅然道:“爽!”硬李二人闻声,忙提灯照将过去,见一被服儒雅的大汉立在墙角暗处自系腰带,墙角露伸一双白皙之足。硬李二人与那儒者相见分外眼红,硬:“你就是那点我穴道的!”李:“啊,那双脚是不是宋……”儒:“你们这俩个淫贼,抢村女不著,又抢到这儿来了!”
    李逍遥提灯一照,乍然间也自困惑,旋即看出此儒脸上胡须多於外边那冯二爷。原来此地有二冯,皆是文衫儒冠,长相酷肖,只年纪有别。庙里此人想是外间所称的冯大员外了,虽然裤污裆秽,仍不改其道貌岸然,一双浩然之眼陡瞪,喝道:“我要替天下良女诛你两个淫贼!”没等提掌运气,硬天师已怒冲冲地发出“大力金刚掌”。
    那冯大员外见其掌力沈猛,自忖一时乏力抗衡,忙闪一旁,哼道:“你不配使少林武功!”突然晃掌斜捺,食中二指悄截硬天师掌腕脉门,手法端极精巧。硬天师半身乍木,讶然道:“咦,少林‘二指禅’?”冯大员外沈脸不言,另一只手翻袖急伸,欲扼硬天师咽喉。李逍遥抢到墙角瞧见昏卧之女正是宋香柠,想起冯员外的勾当,怒不可抑,陡发风魔飞腿荡击而去,冯员外舍下硬天师,不得不翻臂交掌,欲封李逍遥飞捣之腿。硬天师半边肩膀既脱僵木之苦,从旁边倏发一掌,夹攻冯大。
    冯大只得又撇李逍遥,交臂另封硬天师的金刚掌力。恁奈李逍遥不依不饶,旋发连环腿,势如狂风扫荡一般乱捣冯之腰腹。因恨此儒趁人之危,怒喝:“非把你踢得吐肾不可!”冯大的拳脚功夫虽纵了得,仓促间怎敌硬李二人左右夹击,失措关头,清啸一声:“定教你两个淫贼进得来出不去!”提足往硬天师鼓囊囊的肚皮一蹬,借势弹身倒纵,避开李逍遥之腿,飒然出墙而去。
    硬天师欲追,外边忽发鸟铳,把後院墙头轰凹一垛,吓了回来。
    李逍遥没工夫理会姓冯的,撕下破龛帘,盖在宋香柠身上。本想探看伤势,但见她胸腹遍涂朱谶,连汗水亦染得殷红似血,不忍多瞧,只好先用那几条拾取的丝亵物给她擦拭,抹除朱谶血污,还她清白之躯。硬天师在旁愣望,掩嘴忽悟:“原来我娘生我之前是这等状。哇啊……”想起从前游山玩水时,曾在某寺见过的白玉弥勒佛卧像。
    宋香柠眼光已然涣散失神,李逍遥忙乱一阵,不论还神丹、醒狮昙都使上,终使她悠悠苏醒,粉颊眼角犹淌清泪,身上伤痛怎及内心苦楚,不知自己何以有此悲惨命运?她细喘良倾,看清了李逍遥的脸容,这个可怜的女人艰难翕动口唇,问他:“灵儿、锦瑟……你可找到未?”李逍遥揩眼,哽声道:“没……姐,这会儿你别想其他,身……身子要紧!”硬天师蹲在另一侧张嘴仍愣,脑中挥不去白玉卧佛影像。
    宋香柠凄泪又淌,嘎声问道:“他……他呢?”李逍遥知她所指谓谁,告知:“丁大哥在外边。”宋香柠突然不安:“他……他是不是……是不是也嫌弃我了?”李逍遥忙慰:“没……丁丁哥可惦念你呐!只因姐姐快生了,按规矩他不好进来。你别想那麽多嘛!”硬天师在旁愣望。
    “规矩……”宋香柠嘴角浮出一丝浅然苦笑,喃喃的重复了这个词儿几次。李逍遥挠腮道:“姐,你……你觉得怎样?”本是要问“你怎麽还不生娃娃哦”,话到嘴边但觉别扭,遂改问此句。进庙之前,他曾动念:如若见机不妙,凭自己轻功之能,大可抱起宋香柠逃离险境。待见了宋香柠此时的情状,方知不可行。不禁忧伤:“宋姐姐快……快不成了!”硬天师只是发愣,也没个计较。
    宋香柠凄然道:“这……这个苦命的娃儿,我……我不知该不该把他生下?怕世人……怕他受欺!”李逍遥忙哄她破涕转欢:“快生下娃娃给我抱哦!再说侠王的孙儿,谁敢欺负他?可见你是多虑!”硬天师低眼瞅著脚边一只翻肚青蛙,不禁捏过来对比。“哇啊……”
    李逍遥反手往後边一指,说道:“看,接生婆都到位了。姐你快生哦,万事有他……”硬天师愕问:“指我干啥?”宋香柠泪眼昏朦,辨不清晰,只道李逍遥身後果是一位专事接生活计的肥婆妈子,但不明白何以衣著另类若斯。李逍遥慰毕孕妇,转朝硬天师,从宝袋里先取出老洪手抄,翻到临床那一卷,因觉不对,忙改寻“临盆”科目,总算找著,未及细看,只顾对胖子说道:“眼下有桩非高手不可为的紧迫事儿,你说咱俩谁是高手?”硬:“自然是我!”李逍遥喜拍其膀:“对!这事谁也别想跟你抢,放著有硬老师在此,小的怎敢乱插一手?”硬:“小辈合不该多手,刚才老子揍那书生时,你凑上来帮拳就是多余!”
    李逍遥发誓:“但我保证硬前辈你再次仗义出手时,至少这回我绝不插手。”硬天师点了点头,仍惑:“要我出手对付哪个?”李逍遥指了指宋香柠,做个“非你不可”的嘴形。硬天师怒:“我绝不揍女人!何况是这种肚揣宝宝的……”李逍遥忙解释:“非是要你揍她。情况是这样的……只须如此如此,而我最多打你下手,充个‘动作指导’。”硬:“我揍人还需要你来充‘武术指导’?”李逍遥纠正:“不是武打,是‘医术指导’!”硬仍摇头:“似她这般,我一指头就戳死她了,也算‘指捣’,但什麽医术都用不上。”
    李逍遥游说不通,恼道:“都说了不是打架,是请你老人家……算了,老洪的医书你拿去看,里边有详尽图解。”硬天师接书翻阅,但奇:“咦!这里画一只手捣鼓捣鼓啥?”李逍遥倒下:“尻!这还不解?”硬天师就灯看书,肥颊乍抖一阵,脸面竟渐涨红,突然把书一丢,恼道:“淫图!这种掏粪的勾当也画得出?”李逍遥拾书说道:“看你往哪想?明说了罢,就是要请你老人家出手救急,为下一代的出世做一回接生婆!”硬天师忙逃。
    李逍遥早想过道士和尚都比他自己更合适,连忙追问:“逃啥哦你?”硬:“去你的,这种倒八辈子霉的事我不干!”李逍遥道:“愚昧!这叫普渡众生,别人抢都抢不来……你别溜噢,我可警告你!到时我叫灵儿把你的宝袋藏起来,并且多加几道封咒。”硬天师急生生刹脚,生怕当真如此,不禁悲愤道:“小贼,却逼老子替婆娘接生!别把我逼绝了,将你大卸八块,看你怎麽赖著不还乾坤袋!”李逍遥吃了一惊,但想:“就算他真有这麽狠,我也不会给他逮著。”
    正纠缠间,外边忽传一声没精打采的叫唤:“天难……呃,不是!硬道友,住手!”硬天师怒道:“住屁手!”李逍遥听出门外居然是茅山黎老道的腔调,不由一怔:“他怎麽来了?”黎遇船:“哪儿也别乱碰!绝不能让那妇人把妖孽生出来,因为……对了,软天师,你来劝劝令师弟。”硬天师方只一愣,庙外飘入软天师幸灾乐祸的笑声:“胖子,你竟堕落至此。别的我就不说了,出於同门之谊,不得不告你一声──那妇人将诞魔胎,你若帮它出世,到时反噬起来,破庙里绝无一人有命逃出!”听得此言,里外均各骇然,那冯大更觉全身不自在。
    无情心头凛然:“难道……这就是我注定要遭受的‘天谴’?”
    “在劫难逃!”侠王脸色凝重,在火把簇拥中趋而拜之,“在下丁建阳,乞求诸位高人指点迷津。倘能帮犬子安渡此难,合府上下莫不感戴……”
    “丁建阳以字行,本名‘丁原’反而不彰於世。”软天师见礼毕,打量丁建阳,看其貌态清朗,神色谦和,虽说前呼後拥,待人倒无甚架子。年纪不过半百,文衫纶巾,与其说是名动八表的“侠王”,毋宁更像一位饱学大儒。此时翎道人解去易观道被封的穴道,行动尚且无碍,但先前硬天师那一掌委实教他吃受不轻,服过丹药,坐地调息之际,忽见软天师到来,不由迁恨道:“龙虎山软硬二怪,咱们没完!”
    软天师平日与同门有隙,自小抬扛互斗不怠,可是在外人面前,两人又出乎意料地一致。因闻此言,软天师不由侧目而觑,随即嘿然道:“易老,你吃那胖子一记少林派掌力,可见本领不济,却如何怪我龙虎山头上了?”易观道几乎气岔了真气,自感不容分心斗嘴,忙专神运法自抒苦楚,嘴虽不能言,仍恨恨地想:“那胖子偷袭得手,却算甚的光明行径?再说老子专攻道术,武功乃是末技。你甭得意,等过了这阵再寻理会!”
    软天师也知易老道的术数法门远胜武功,与他那胖师弟恰恰相反,若斗起法术,谅那胖子讨不得好处。为看硬天师笑话,有心撺啜易观道去斗那胖子,易观道先顾著专神自疗,不加理睬。以易观道的狭窄心性,少不了连软天师也一并记下死帐,谁叫他“软硬兼施”是同门?
    李逍遥一见外边又来高人,其中更有软天师这等难惹之辈,不免心慌,转头望那胖的,硬天师的脸色更加古憋,只朝他竖指乱“嘘”不迭,教莫作声。因见李逍遥愣眼不明,硬天师唯有低声说道:“糗到见不得人,只好装聋作哑。咱莫声张就是!”两人缩到门後,李逍遥心想:“可是人家都知道你在里边了,刚才这麽大嗓门,这会儿还充啥缩头乌龟嘛!再说……他们进来时还不是照样瞧见你?”
    “不可进去!”翎道人指点庙墙外不知何时躺倒於檐影下的几个人影,说道:“里边必有古怪!适才冯大爷跃出呼援,这几位铨镇教的朋友欲入探看究竟,却不知所中何邪,刚登墙头便又跌出。一霎间却没气了!可惜谭处端也丧於斯……”
    硬李二人相觑暗惊:“庙内真有这等邪?”硬天师转头望龛,心想:“是座啥庙?”外边响起软天师阴冷的语声:“从死状看来,当是中毒!”李逍遥想:“老软确有些门道,又比那胖子心细得多……”有人问:“何毒?”软天师眯眼瞧向人丛里一个歪戴破皮帽的瑟缩汉子,认得那身熏麻装束,冷笑道:“这儿不是有位‘铩毒王’门下探毒师麽?何不问问他?”李逍遥不禁把探询的目光投向胖子:“什麽玩艺儿?”硬:“就是汪江民那厮的徒子徒孙!等你挨了‘江民炸蛋’就知道了……”李逍遥仍愣:“什麽蛋?”硬天师老大不耐烦:“哎……就是‘箩箕锁’之类的难缠玩艺。专锁鸡鸡的!”李逍遥惊。
    人堆里那瑟索的语声:“愧对软前辈的好眼力,小人才疏学浅,不识此毒。但无色无味,用之无影,中则必死,血枯筋萎,实属中原各派素未尝遇的异域绝毒!”旁人都悚:“连‘毒王’高足也解救不得,怎生得了?”那解毒师瑟然道:“不是解不得,是死得太快,想救也来……来不及。”说完,瑟颤愈甚,抖手端一壶药水自饮,然後呛得上气不接下气。软天师哼了一下,心想:“这些毒师平日以身试毒太甚,个个都落得不人不鬼、恶疾缠身!”
    李逍遥思:“原来干毒师这行当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但小甜甜怎麽反似越玩毒越活得光鲜滋润噢?光那腿就跟活龙生跳的嫩藕精灵似地……小姑娘有啥秘诀?”甜甜暗鸣得意:“偶的秘诀就是拿别人来试毒、淬毒嘛!”假做抖索一阵,拉低破皮帽遮掩花色妙颜,复又钻回暗处,自抚腕间绷带夹板,想著狠心的少年,又感气恼。李逍遥那点儿心思原也瞒她不过,可她的心思他又晓得多少?
    丁建阳问:“小庙中到底有何古怪?”黎遇船仰头合眼半晌,其态宛然入定,俄顷方道:“想与‘怨恨菩萨’有关!”众皆不明:“什麽?”其时大多数人未曾听说“怨恨菩萨”之事,只李逍遥在雁荡山尝闻。黎老道:“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零碎事情,内里其实不无瓜葛。这些天里我就奇怪:太湖怎会突然多了一股阴疠之气?连日搜书枯想方知,先古有载,疠邪冥其性属‘水’,素乃地藏天敌。怨恨又名地藏,其性属‘土’,亦称‘土妖’。昔遭巫後所灭,算来至今又是重返人间之期。”
    李逍遥嘴上刚做好的卷烟不禁乱颤,连自己也不明白何以莫名生畏。丁建阳在外边惑问:“恕我愚钝,实不明黎真人所言与此间之事有何干连?难道里边那妖妇……”遇船自顾叨然:“雁湖忽涸,十重天关又破一道,怨恨回来了。只不知它此番出世以何预料未及的方式?在寒山寺前,我摸那孕女之脉,忽见其臂赫然有一印记,绝非人为。老道一见顿时牵及多日萦思,心头郁气陡释,是以昏厥。”李逍遥在庙里挠腮:“宋姐姐手臂有啥印记?怎麽我没瞧见……”突然想起瓜奴所言,纵是不明何指,亦感宋香柠似或又非他原以为的那样凿然无疑。
    无情忍不住说道:“阿柠手臂内侧那块红印不过是她生来就有的胎记。”黎遇船望天叨言:“这块胎记宛如蟾形,令我想起当年‘怨恨’时常幻身妖蟾,其大如牛。此妖每回降生,必择人腹,受其魔谶之女素不知情,但身上往往会留一蟾形胎痣,生来便有。而那阴疠邪冥亦随之回返,临近妖蟾降世之期,疠神便伺於旁,只候魔胎出生必欲食之。此般轮回斗争亘古不变!”说罢面色愁苦愈甚,沈重地叹了一口气。“虽是妖魔之斗,亦不免祸及人间,留下无穷的劫患!”
    软天师自执异见,不禁说道:“可我曾从水月藏书得悉,怨恨妖蟾每番轮转,性别必易。若前次是雄性之躯,今必为雌。而致诞生途径大迥,前世倘然雄身,必从女体诞出,择阴地靠水;雌身则反其道而行之,生自少男之体,择阳地凭山绝崖。可别搞错了!”瞠对又顷,遇船唯叹:“你我尽可搞错,但那阴疠邪神既盯上这一带,凭它与怨恨妖蟾永世为敌的渊源,又岂会出岔?再说那蟾形胎痣实令我触目惊心……”李逍遥寻思:“怨恨菩萨上一次降世是公是母?”
    丁建阳满眼憎恶之情,说道:“既然如此,绝不容妖妇产下魔胎,以致祸害人间,坏我丁家侠誉!”庙外寒芒杀气侵然而入,李逍遥忙缩回门後,不敢多望,心想:“势急!老丁要杀儿媳,连亲孙也不留了,这叫‘大义灭亲’。指望不上丁情有胆跟他老爹硬抗,我去说也不好使……是了,得先去问问宋姊姊,这一切到底怎麽回事,尤其瓜奴说她身世的那番话,一直是个心头疙瘩。我从小就立志杀妖除怪的,可别反做糊涂事儿,变成助魔为害,使百姓遭殃就说不过去了。”起此念头,非仅自幼志向不改之故,亦因深信蜀山厉风行、侠王丁建阳、茅山黎老道、龙虎山软天师,乃至那舍得一身剐的高僧千叶。虽纵同情宋香柠的处境,但他心底亦料这些前辈高人既然众口一词,所判必定无错。其实不只他存此念,连无情也觉其妻可疑,毕竟高人的指点听多了,由不得不信;更难以安心的是,为他俩私情竟害死许多无辜人命,无情良心自责,片刻难遣。稍只闭眼,恍见尹相思碎尸荒野……
    硬天师未及看清龛笼里所供何神,後殿便传来一阵阵压抑的痛哼。李逍遥不安道:“宋姊姊要生了!”伸手欲拉硬天师同往,胖子忙溜到神龛另一隅。生怕李逍遥死缠不舍,本想趁乱出外,门前有人逼近,却又乱声发嚷,急忙後退,撇下数具痉挛之尸,死状仍似先前那拨中毒毙命的道友。
    丁建阳恨恨的道:“可见有多邪!都怪犬子不好,未能带眼识人,竟牵累许多同道枉遭荼毒!”因见众人没敢靠近小庙,恐沾异毒,丁建阳一咬牙,接过从者手执之剑,面色毅然,说道:“逆子犯错,当父亲的责无旁贷!”不顾众人劝阻,提剑走向庙门。
    小甜甜在人丛里掩口嘻笑,心想:“可惜偶身边的‘无影毒’不多了,不然把你们全毒死,好让偶捉丁情去。”旁边一个破笠低遮的汉子另怀鬼胎,手探入襟,悄握火器,暗想:“为了追踪丁情的秘密,老子连通缉犯的罪名也背了,唯有破罐子摔到底,逃难至此,等觑著机会捉丁情去见傲二小姐,我陈友谅不难重获出头之日……”小甜甜拉帽遮容,暗暗赌咒:“偶要水灵珠!”陈友谅心下发誓:“我要加官请赏!”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各不认识。
    忽然跑来几人,看到破帽遮颜的小甜甜,认出装束,纷纷变色道:“毒王门下麻老七赤身横尸林子里,原来……”小甜甜刚揣好如意算盘,怎料转眼事败,不待那几人拔刀来围,娇叱声中,素足飞曳,往每张脸额疾点一下,旋即抄身从那几条汉子头顶跃过。她纤巧的身影犹未蹦落地面,那几条汉子出刀的身形手势急凝不动,一个个呆若木鸡,陈友谅瞧见每张脸上竟皆七窍流血,面色灰朽,居然殁於一瞬间。他顿吃一惊:“怎麽中毒了?”
    端的变生倏然,人人意料未及。只一愣间,小甜甜朝无情飞步欺近,娇笑:“和尚和尚,嘴巴合上。”庙外好手虽众,却只顾护著丁建阳,防他遭庙内邪魔暗算;待见一个娇小身影穿过人丛,向无情身後飞纵,身法既诡且捷,旁人拦念未及生起,已被她甩到後头。丁建阳方省:“想捉我儿丁情来著!”
    眼看不数步便抵无情身畔,小甜甜喜笑颜开:“老鹰捉小鸡!”手刚伸出,倏有一个被服儒雅之人晃身挡住去路,使开达摩掌法,欲来擒拿。小甜甜笑:“呃,冯二!”见其掌法精妙,果是少林正宗的路数,她知纠缠无益,俏然踮起足跟,仅以脚尖著地,如玉蜓点水般溜转而开,纤腰一扭,如韧柳之拂,绕到冯二背後,仍不耽停,急探素手欲捉无情僧衲。
    旁人见她身姿快巧殊绝,连冯二爷亦拿她不下,纷感愕然。小甜甜趋前一步,刚要拎提无情後衣领子,斜刺里忽有二指急捺,若不缩手,腕脉必著。小甜甜後退不迭,抬眼便见一个素袍沾血染垢的长须文人挡在无情前边,浩眼一瞪,斥道:“歹人休得造次!”却是冯大员外。
    小甜甜捧腹暗乐:“瞅你这样……还一本正经哦!”冯大员外慨然正色:“淫邪妖妇,人人得而诛之!看你虽小也邪,看掌!”小甜甜岂任他碰,复施故技,扭腰晃转到了冯大背後,使之发掌没拦著。因见其姿妙美,冯大不禁涎然:“好身段!”小甜甜本有一线机会捉住无情那僧,听得赞美,忍不住探脸回问:“说啥子呢?”冯大自感失言,忙掩:“呃……好身法!”小甜甜:“尻!”抬足踢他屁股。
    便只一耽,立陷六刀合阵,旁有三杆掠阵枪横镇,防堵脱逃。小甜甜一时冲突不出,众人忌惮其玩毒伎俩,倒也没敢逼急了她。小甜甜蹦来蹦去,只难靠近无情。她心头气恼,不禁脱下一只鞋投打丁建阳,旁人纷斥间隙,冯大员外盯著她脚,眼为之直。
    大片乱刀齐驱,将小甜甜赶入林子。李逍遥扒门缝里看得分明,唯叹:“唉,这个超级顽童……”记挂里头孕妇,转头忙寻胖宝宝,硬:“甭盯上我!”李逍遥急待设法说服,搜辞找句之间,但闻软天师厌然话声透入:“胖子,别说做师哥的不提醒你噢。你若帮那妖妇产下魔胎,定然後悔莫及,到时……”硬天师心头大怒:“却嚷嚷啥?”
    李逍遥突然有计,顺势说道:“我看你师哥说的对。他道行高过咱,必有道理……”硬:“有屁道理!”李:“肥崽……啊不,天师!我看不如还是听你师哥的话罢,免遭妖妇和魔胎杀咱……”硬:“他懂啥辨妖除怪?他见的妖没我多!那瘦骨精自个长得跟鬼似的,还说人家美貌孕妈是妖……老子绝不上他当!听信他的才叫倒八辈霉,记得小时他骗我下河捉鼋,结果害我几乎淹死。又说光明顶有魔窝,骗我去捉……”李逍遥苦口婆心:“但我觉得他是对的!他实在是道行很高,一句顶咱一万句这麽绝!”硬:“少来这套!”李:“逃罢咱,甭理那孕妈妈了。叫你师哥这麽一喝,我说什麽也不敢留里头了,须躲到他老人家背後,咱俩才算安全。”
    硬天师怒蹦而起:“孬种!就跟那软骨头似地,本门个个都似这般没种,龙虎山该改‘软骨派’了。”李逍遥跟在後边问:“你要去哪里?”硬:“你要做孬种,老子可不干!”李逍遥仍劝:“可是……不如……我觉得他……”硬天师怒道:“孬种!你再罗!半句,我就捏死你,先替本门除一软蛋货色!”逍遥惊:“意欲何为哦你?”
    硬天师率先而入,到後殿说道:“老子就要证明我对!”李逍遥探问:“怎麽证明?”硬摩拳擦掌:“软骨头那厮既然咬定的事,老子偏生不鸟!”李逍遥早端透了软硬天师的心性脾气,软天师外软内硬、硬天师则反其道而行之。原以为无法说动这“见死不救”的胖子帮忙救人,哪知天意竟使软天师至此,两头一抬杠,硬天师果然上了李逍遥的轿。
    李逍遥愁容布脸:“怎个‘不鸟’法?”硬天师指宋香柠腹疼辗转之躯,嘟腮道:“这个分明是人,却栽是妖,亏他软老贼想得出!”李逍遥劝:“可是人的肚子怎会这麽大……”硬天师掴一耳光,挺肚怒斥:“肚子大的你见得还少吗?”李逍遥被他大肚子顶到墙角,唯叹:“果然……”硬天师将他揪到宋香柠前,肥手一挥,决然道:“废话少说!咱须让这女人顺顺当当把娃儿生下,然後我抱将出去……”李逍遥晕:“你抱宋姐姐出去干啥?”硬天师怒掴:“浑蛋!抱她干啥?老子抱那娃娃出去,定要教软老贼好生瞧清,到底是娃娃还是魔怪!”
    因见宋香柠似等不及了,硬李二人徒自忙乱,毕竟这等接生勾当他俩都没干过。李逍遥比硬天师好些,昔曾观看洪大夫和书航老娘替人接生,犹记老洪在旁如何指导,又幸有医书随身,连忙取出,翻到那一页,与硬天师凑头同读,也算临阵磨枪,赶著上架。硬:“这图描得忒不清楚!几张嘴齐张,都不知该从哪处入手……”李:“哪有嘴?”硬嘟噜嘟噜嘴,鼓起肥腮,小眼乱转。
    只听女人哼哼叫苦,硬天师急推李逍遥,催:“废话少说,快动手罢!老子最听不得妇人叫苦乱啼……”李逍遥搡还他:“都说了这事专归高手,推我干啥?”硬天师涨粗肥脸,恼道:“老子是前辈高人,又是修道的,怎好干此勾当?再说我手大……”逍遥:“你的手只是肉多,其实软乎乎的。看我两手都伤未好,不甚灵光,又厚缠粗绷布带,还是你吧?”硬:“老子不懂娘儿们的名堂!那麽多花花肚肠,想想都眼乱……甭找我!”逍遥:“不是有书可供参考吗?还有我呢,绝对错不了!”
    硬天师只是不干,事急关头,一时争执不下。李逍遥唯道:“剩下的选择就只有俩。其一,咱们听你师哥的金玉良言,这事绝不可为。趁还有得转机,索性同闪吧咱?”硬天师怒掴:“没种!”李逍遥避掌又道:“还有最後一招……”
    “猜拳?”听明何招,硬天师一怔之余,心下暗乐:“划拳这主意好!小时候老子跟软骨头为争栗子,可没少玩……哼哼,我就是吃多了栗子才胖地!”
    “剪刀石头布!”两人齐声发啸,各退一步,摆定门户,斗鸡般对瞪稍刻,突然出手如电。双手互抵,迅若矫龙搏虎。风尘晃过眼帘,视线复晰。硬天师嘟鼓肥腮,低瞧自己两指剪到拳头上,一时作声不得。李逍遥点上卷烟,悠然吐雾:“你怎麽忘了我有天下第一快手哦?”
    因见宋香柠口唇微动,似有话说,李逍遥顾不得为胖子摊书参详,忙置於地,以备不时之需。方才探耳到她嘴边,问道:“姐,你想说什麽?”硬天师抓起案头一小罐别人施法剩下的酒,咕辘而饮,突然伸嘴朝宋香柠底下噗地喷出,使她不禁激淋淋打个颤儿。李逍遥恼道:“你喷她下边干啥?”硬:“免弄脏手啊,不行吗?”李逍遥没辙儿:“随便你!”待宋香柠又缓劲些,他忙问:“怎样……”
    宋香柠语声低弱地说道:“那……那天锦瑟姑娘与我在……在小船上,为……为我疗伤。後来她……她受了伤,想是仍留船上,你……你莫忘去……去寻她。”李逍遥惑道:“哪条小船?”宋香柠又憋喘一回,方道:“狐……野狐所住的船只,挂……挂有水家的旗子……”李逍遥想起那日所见的小船,心念一动:“莫非还就是那条?”硬天师在底下忽呼:“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一条……是啥?”李逍遥凑去一瞧:“氽!”
    因见宋香柠似等不及了,硬李二人徒自忙乱,毕竟这等接生勾当他俩都没干过。李逍遥比硬天师好些,昔曾观看洪大夫和书航老娘替人接生,犹记老洪在旁如何指导,又幸有医书随身,连忙取出,翻到那一页,与硬天师凑头同读,也算临阵磨枪,赶著上架。硬:“这图描得忒不清楚!几张嘴齐咧,都不知该从哪处入手……”李:“哪有嘴?”硬嘟噜嘟噜嘴,鼓起肥腮,小眼乱转。
    只听女人哼哼叫苦,硬天师急推李逍遥,催:“废话少说,快动手罢!老子最听不得妇人叫苦乱啼……”李逍遥搡还他:“都说了这事专归高手,推我干啥?”硬天师涨粗肥脸,恼道:“老子是前辈高人,又是修道的,怎好干此勾当?再说我手大……”逍遥:“你的手只是肉多,其实软乎乎的。看我两手都伤未好,不甚灵光,又厚缠粗绷布带,还是你吧?”硬:“老子不懂娘儿们的名堂!那麽多花花肚肠,想想都眼乱……甭找我!”逍遥:“不是有书可供参考吗?还有我呢,绝对错不了!”
    硬天师只是不干,事急关头,一时争执不下。李逍遥唯道:“剩下的选择就只有俩。其一,咱们听你师哥的金玉良言,这事绝不可为。趁还有得转机,索性同闪吧咱?”硬天师怒掴:“没种!”李逍遥避掌又道:“还有最後一招……”
    “猜拳?”听明何招,硬天师一怔之余,心下暗乐:“划拳这主意好!小时候老子跟软骨头为争栗子,可没少玩……哼哼,我就是吃多了栗子才胖地!”
    “剪刀石头布!”两人齐声发啸,各退一步,摆定门户,斗鸡般对瞪稍刻,突然出手如电。双手互抵,迅若矫龙搏虎。风尘晃过眼帘,视线复晰。硬天师嘟鼓肥腮,低瞧自己两指剪到拳头上,一时作声不得。李逍遥点上卷烟,悠然吐雾:“你怎麽忘了我有天下第一快手哦?”
    因见宋香柠口唇微动,似有话说,李逍遥顾不得为胖子摊书参详,忙置於地,以备不时之需。方才探耳到她嘴边,问道:“姐,你想说什麽?”硬天师抓起案头一小罐别人施法剩下的酒,咕辘而饮,突然伸嘴朝宋香柠底下噗地喷出,使她不禁激淋淋打个颤儿。李逍遥恼道:“你喷她下边干啥?”硬:“免弄脏手啊,不行吗?”李逍遥没辙儿:“随便你!”待宋香柠又缓劲些,他忙问:“怎样……”
    宋香柠语声低弱地说道:“那……那天锦瑟姑娘与我在……在小船上,为……为我疗伤。後来她……她受了伤,想是仍留船上,你……你莫忘去……去寻她。”李逍遥惑道:“哪条小船?”宋香柠又憋喘一回,方道:“狐……野狐所住的船只,挂……挂有水家的旗子……”李逍遥想起那日所见的小船,心念一动:“莫非还就是那条?”硬天师在底下忽呼:“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一条……是啥?”李逍遥凑去一瞧:“氽!”
    硬天师紧闭小眼,咧著嘴乐。待李逍遥急来探头低觑,并无所见,怔得一下,看胖子神色古怪,不由恼道:“耍我是吧?哪有……”硬天师急揪他手,往那处推去,说道:“这等复杂,还得由你……”李逍遥挣:“赖皮哦你!明明猜拳赢你了……”硬:“你搞鬼!刚才分明是我出快了,你才捞著便宜。等老子剪将过来,你才出拳……不行!”李逍遥无奈:“那就再来!”
    两人各蹦一边,相对兜圈半晌,谁都不打算抢先出手,死守“後发制人”之念。但闻庙外风紧,宋香柠的情势实不容耽。李逍遥急道:“救人如救火。好,我先出!”左拳飞划而出,教硬天师觑见他以掌形做“布”遮之势。硬天师大喜,又出剪刀,伸著两根肥指赶忙来夹,不料夹住李逍遥的拳头,仍如先前一般。
    硬天师怔望片刻,越发暗觉不是味,突然大怒:“你抬手啊啊发掌,就跟出‘布’似地,怎麽落下来时又变拳啦?”逍遥:“我哪有‘啊啊’地叫?是孕妇在啊啊叫,你分心噢,还赖我?”硬:“刚才不算!”李逍遥唯叹:“剪刀石头布!”硬:“又不算!”逍遥:“石头剪刀布!”硬:“尻!再来……”
    李逍遥不由恼起:“喂,你有完没完哪?”硬天师只是要赖,忽听软天师在庙外厌声道:“胖子,还在里边玩哪?我知你害怕出来丢人,怕我找你赔兔子,可警告你噢!缩头乌龟由你做,那妖娘子可不许碰,免做出怪来……”硬天师大怒:“有甚麽怪?”一气之下不猜拳了,两人又似先前一般各就各位,李逍遥摊书之际,见硬天师又拿案上剩酒,不由皱起脸道:“尻,你还喷?”硬:“刚才是洗她身,现下是我给自己加点神儿!”咕辘饮毕,趴身只瞧一眼又感昏天黑地,徒悲:“如此繁杂!怎麽瞅著就跟‘神农架’似地……”
    “别老惦记著打架!”李逍遥没忘叮嘱他一声,也到案上找酒喝。硬:“要不是为了抱个宝宝出去寒碜死那软骨精,我才不……”李逍遥开导:“豁就豁了吧,别在那儿唉声叹气。其实好简单!喂,你别乱抠噢,瞅准了出手──都说好简单嘛,只要你帮她把娃娃的头挤出来,然後接出世就行了。洪大夫这里写,步骤不复杂……”硬天师满头淌汗,憋涨肥脸,悲道:“却逼我给婆娘掏宝宝!”李逍遥心想:“这胖子很纯!”教这老童男帮妇接生,实属难为,过意不去,唯慰:“就当是掏鸟窝会不会好受些?”硬天师无可奈何,催道:“那你还不叫她快挤颗脑袋出来?”
    李逍遥见宋香柠只是憋苦,一迳昏昏沈沈,忙取药助她回神,依老洪书中指点之法,从旁催促,并设法使妇神情稍安,抒之曰:“姐姐一边发力往外推陈出新,一边放松自己,所谓文武之道,有张有弛。老洪说一味吃紧反而不好。对了,咱们说点儿别的,那瓜奴……”宋:“瓜奴……瓜奴曾听太婆说……说……”李逍遥急:“说啥?”硬天师抬起头,满脸血污,恼道:“娃娃在哪里?”李逍遥指点书上描绘的一处所在,硬:“怎麽不是从胳肢窝里生出来噢?”
    宋香柠粗喘的道:“太婆说……说……我手臂上那处胎痣预兆不祥,涉及魔界斗法;说……柠儿生来便是妖魔做记号的孩子。”李逍遥暗惊:“难道真的要生魔胎?”硬天师在底下抬手揉眼,咕哝道:“长‘针眼’了!尻……”
    宋香柠凄然摇头,又依李逍遥指点之法憋挤一阵,继而放松,促喘道:“鬼医说……不是的!妖魔前世已从……从女腹出生,今世必不择老路……”李逍遥想起黎老道之言,忧虑未减:“可是胎记……”宋香柠又憋挤一番,继之以弛,苦笑:“鬼医说……每过十八年,世上便有……有九十九名新生男童女婴带著这个魔谶胎记出世,当真……当真被地藏选中的只有一个……或男,或女。”硬:“尻,看多了这等物事,害我不禁思凡……小清!你在哪里?”
    李逍遥问:“为啥要搞许多新生儿有这魔谶胎记噢?”宋:“鬼医说……是为使地藏的死敌捉摸不……不准它会从何处降生,因为……地藏初生时法力尚弱,须等十八天,若……”李逍遥渐明:“地藏菩萨还真‘精’哦!这麽鬼!想是它知那死敌以及世人都不会听凭它出生,可又非出不可,万一给堵著了又打不赢,是以大玩声东击西之类的疑兵计,就跟孔明也似!”硬:“这麽多孔……拿医书给我瞧瞧!”李逍遥忙掩卷不给:“你手脏,不给你碰我的‘洪宝书’!”硬天师突然大声怪叫:“咦哦咦哦!”李:“又啥?我不会上你的当……”硬天师挨喷了一脸浆液淋漓,兀叫不绝:“出──世──了!”里外闻声皆动容不已,那群修道的不知先前离奇毒死的同伴本乃小甜甜暗使手段,仍疑邪魔作祟,虽急欲入内,又没胆贸然逼近小庙。小甜甜使毒手法之诡,纵连多位高人在场亦所未察,只因侠王、黎、软等人均不谙毒物之故。
    硬天师方自手足无措,李逍遥半信半疑地凑头一瞧,也呼:“咦哦咦哦!”宋香柠痛得死去活来,陡闻底下大呼小叫,引她紧张,勉力忙问:“是人还是……”逍遥提灯一照:“尻!是手……”连忙看书,急道:“手先出来不对,得脑袋先出。你再塞回去!”一时语无伦次,只听硬天师嚎:“可他抓住我那儿不放哦!你说这……”逍遥安慰:“小孩出世都是要乱抓一些东西,要不就捏拳……大家都冷静,我去烧水!”硬天师怒道:“烧屁水!还不帮手?”
    “剪刀石头布!”李逍遥握拳捶打硬天师肥指,说道:“还是你自己搞定。”硬天师无奈,唯独撑危局。输而不赖,倒也是他为人一桩妙处。其实李逍遥纯仗手快,回回猜拳都是後发先至,瞬间占其便宜,硬天师撞上了他,只有自叹晦气的份儿。李逍遥也没闲著,转头看宋香柠痛楚不胜,委已命若游丝,喂她嗑药安神之後,又施些醒狮昙滴鼻,想起书上有提抒缓之法,只不知详细如何,唯唱欢快小调儿以慰:“姐你别紧张,生娃娃是好事,歌曰:甜蜜的事儿甜蜜的事儿无限好喽喂,甜蜜的事儿甜蜜的事儿无限好咯嘿!”
    硬天师怒道:“小贼!看看你多悠闲,老子徒自忙乱,你却在旁陪妞聊天,还连说带唱这麽嚣张!”李逍遥叹:“你不知道我这位置对保母胎平安有多要紧!没我,她过不了这一关。看你那手就只会乱捣鼓一气,就跟土拨鼠似地!这不是刨坑呀,老大!”硬:“谁捣鼓谁?老子刚把他塞回去,又伸出来捏我肚腩哦!”
    因闻胖子又怪叫迭声,李逍遥忙凑头来瞧,却见底下多一脑袋,既小且皱,亦乃秃头,不由愕然。“好肚油肚?”
    一番忙乱,终有所获。硬天师不顾自身稀里糊涂,抢著抱婴在手,适才满怀苦恼委屈之情浑抛脑後,只是满眼慈爱,喜笑颜开,待往裸婴身上乱寻一通,忽奇:“咦,鸡鸡呢?怎麽少了一样……”李逍遥提剑割断脐带,闻言便斥:“少屁!这是小妞了!”硬天师茅塞顿开:“原来婆娘们小时候是这样的!”李:“那你以为会咋样?”硬:“身段呢?”李:“这麽小怎麽会有身材给你看?女大十八变,了不了?”硬抱婴发愣:“会变?”
    李逍遥顾不得理会,忙提酒罐自饮一嘴,硬天师恼:“我都忙完了,你还……”只道这小子要喷洗产妇,不料李逍遥咕噜噜一通,转头喷他。硬天师与娃儿同是满头酒水,齐愣。李逍遥多喷几次,洗涤干净,方道:“用酒祛毒除污最好不过……”看那婴儿甚是可喜,正想出去对苦候门外的众人说:“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背後忽有奇凛极寒一注杀气悄临,刃芒映壁,有人低哼:“是男是女?”
    硬李二人齐愕:“老丁怎麽悄悄摸进来了?”原来丁建阳等人终是按捺不住闯了进来,这回却未见有谁中那无影毒。听到是个女婴,侠王眼光里难掩失望、厌恶之情,杀机又凛。但问:“那妖女呢?”
    李逍遥不欲多看宋香柠衣不蔽体之状,喂她服了洪氏安宫药,转头说道:“婴儿是人,丁大哥是人,宋姐姐也是大活人,个个有血有肉,哪有什麽妖女、魔胎?”硬天师称然:“虽说我没带测妖法器傍身,但眼见为实。哈哈,这回你们可糗了,尤其那软骨精……”惦记著出外寻同门理论,刚转身却给一排刀剑逼住。
    丁建阳面沈如水,悄立墙影暗隅,冷森森的道:“分明是妖女另怀鬼胎!易真人说她肚里多了一样异物,须趁其未出,一并诛却!”李逍遥闻言吃了一惊:“不会吧?”丁建阳哼一声:“我也想知道这不是真的。”正要教人提刀动手,李逍遥忙拦:“干什麽?”万景峰:“剖开来瞧瞧就清楚了。”
    李逍遥将信将疑,但感不忍:“怎麽会呢?别剖腹哦……”从者趁硬天师忙於掩身欲避,从他手上抱过婴儿呈验,丁建阳斜瞥一眼,并不多看,疾颜道:“我不想此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你们证明不了,就用我的方法来证明!”李逍遥只是阻挠,硬天师顾不上抢回婴儿,因感困惑,返回宋香柠身边兀自探头探脑,愣望不迭,口里咕哝道:“不会罢?里边还有多一样物事,先前我怎麽没觉察?”
    万景峰手按李逍遥剑脊,眼光肃然,正色道:“普天之下,都知侠王从无戏言。我们不会冤枉别人!现下心头发虚的是你,不是我们……”李逍遥被一双双正气凛然的目光瞪得越发没底,不自禁转头回望,见硬天师迭声唤他,似是果有发现。李逍遥为免侠府刀客动手,忙道:“让我先去看看到底有何不对……”万景峰拍拍他肩,目露敦促之意:“时间不多了!”
    宋香柠产後虚弱不堪,又陷昏迷,口中只是喃喃低唤她的丁郎。硬天师在畔满颊惊肉乱搐:“里边真的多一胎鬼怪?这是不是……”李逍遥上前打他手:“这个不是!”硬:“不是啊,这里有一坨……”李:“坨屁!你懂啥?都说不是了……”
    洞口现出李逍遥睁大之眼,与硬天师头挨著头、脸贴著脸,各眯一目往里窥视。“瞧见啥了?”“没呀。哪里有啥?不是,我是指没异物……一团漆黑噢!”
    硬:“那……这又是啥?”李:“你问归问,别伸手乱戳!”硬:“哪戳?我只是指一指……”李:“别乱指,上边这儿不是……”硬:“最底下还有一小撮又啥?”李逍遥怒道:“别问那麽多!”硬:“啧啧!”
    侠府众人在隔帘外只是面面相觑,不明争吵何为。却不知後殿那俩嘴上忙吵,借身影所遮,彼此挤眉弄眼。因怕胖子不能会意,李逍遥低声道:“唉,她身子里哪有异物?我觉情形有点儿不对。硬,咱须护宋姑娘先溜。免得……哎,你别乱掰了,都说不是!”硬天师双手一摊:“我哪有掰她?”逍遥悄使“开溜”手势:“我是叫你别瞎掰一气,都说里边没啥了。”硬怒:“我哪里掰了?我又没动手!”逍遥眨眼:“是叫你别扯了!”硬天师怒不可忍:“我扯啥了?我连一根手指也没伸!”逍遥使眼色:“我是叫你别胡说了。”硬:“我还胡说?”李逍遥晕倒。
    但就在他趋身欲跌之时,突然扑身探手,飞快之极的挟抱宋香柠而起,同时朝硬天师急使眼色,暗催:“快用你那‘金蝉脱壳’!”不料胖子猝发一指,将他点倒,怒冲冲地跳脚骂道:“小王八!耍老子一通也还罢了,到头来却冤我胡说?休想溜,须一五一十讲个明白!”
    眼见搞砸,李逍遥只有满腹苦水没处呕。一名侠府护卫欺到宋香柠畔,被催不过,叫苦道:“跟魔窟似的,小人怎敢伸手入探……”硬天师闻言顿涨红脸,怒骂:“屁的魔窟!鸟窟!刚才又没见有啥怪胎咬老子手,有甚古怪?一个个全是乱七八糟,尤其这小贼最让老子气不过!”唾一口喷倒那护卫,本要揪李逍遥辩论,脑後突然疾风陡生,乍一回头便见乱钉射至,墙影中闪现易观道那张阴鸷的皱脸,晃袖发出独门“封戬流毒”,钉雨骤旋而呈幽蓝无间幻谶。硬天师:“哈!寻我斗法来著。受老子一掌还不嫌够,看我用‘金刚烈火’烧你皮……”
    软天师悄随而入,与那翎道人相互戒备。虽料胖子斗法未必能占易观道便宜,但依两人道行,少说也须斗到半柱香後方见分晓,恁料硬天师突然面色大变,怪叫连连,似是半点法力都唤不出来。易观道也不明所以:“怎地?”暗恨硬天师先前重手伤他,此时正好报仇,急催流毒钉欲夺性命。
    软天师叹:“胖子呀,不想你是越混越没出息了!穿得不伦不类,丢光本门的老脸不说。连‘流毒钉’这等小玩艺都把你吓的……唉,你法力哪儿去了?”硬天师急蹦:“对呀,我法力到哪去了?难道……”眼光投向宋、李二人,忽然大惊道:“法术通统失灵,莫非是因为替婆娘接生?”软:“啊,你干了这事?唉,你……”
    黎遇船见胖子投来急切求解的目光,冲著两人的老交情,唯叹:“唉,这不好弄啊!”软天师捻须冷笑:“倒也不是没药可救。我说胖子呀,你一路往北走,沿道看到孕妇你就只管上去踢她肚子,踹上十个八个,看看法力会不会回些?不行就继续……”硬天师头脑单纯,越急越没招,立刻信以为真。遇船虽觉荒唐,一时未及作声,砖墙轰然撞倒半面,外间数人劈砰跌飞,给硬天师猛然一撞,倒地时都不活了。数簇流毒钉追射而出,总算硬天师所习“移形换影”身法未失,又有自小练就的“真元护体”,易观道连射毒钉都告落空,不甘被他脱逃,方要赶随而出,冯大员外忙唤:“易真人,你须留下使妖女现形!”
    软天师心下冷笑:“这婆娘分明是人,我倒要看看易老道怎麽把她变成狐妖之形!”袖内捏谶悄罩宋躯,防易观道使幻术障眼惑众。忽觉一股寒森森之气侵脊透髓,目光瞥视翎道人,所站之处却空。软天师登感诧异,眼光寻掠,方见得一个破笠低遮脸额的破汉背後微露一只诡瞳,翎道人悄立那汉子背後窥测软天师,目光阴险刁刻,直教软天师暗自憟憟不安。
    硬天师法力失灵,竟不敢稍耽片刻,慌忙逸去,殊令李逍遥意料未及。但见易观道徒自忙乱,满口念念有辞,虽煞有介事,宋香柠只是昏卧於地,并未如其所愿变身紫狐。李逍遥看那老道折腾宋香柠,徒然惊怒交加,一时急难自解穴道。黎遇船旁观一会,忍不住叹道:“妖狐之说,实属无稽。当务之急,须知魔胎究竟!”
    “妖女法力高明,倒是能撑!”易观道趁机收法,转面说道,“那新生儿虽是人形,可她生下不啼不哭,足见悖常。似此异端,留著必是後患!”李逍遥只道侠王必会反对,恁料丁建阳点头说道:“此婴来历不明,未必果是我儿骨肉。侠府怎能留她?”眼望一旁,但见黎老道驻身檐下观测天象,不时掐算,满脸疑云比天色更阴晴莫定,叨叨自语:“奇了!左近阴疠邪气何时竟移雁荡方向?难道……”
    众人素闻这老道测异之术精湛,见其神色大变,纷问何故。黎遇船:“天机变化莫测,竟至於斯!若老道此算未谬,怨恨妖蟾当已问世……”众人忙欲杀那女婴,黎老道忙阻:“非是此处,似在雁荡山上,且已出世多日。在高山岩洞之中得以藏匿,无患宿敌侵扰。”说到此处,面色沮丧,吁然道:“人算不如天算,地藏如此狡诈,终教它逃脱吾人和疠神两重封阻,竟成气候!”
    众皆倒吸凉气之隙,李逍遥不由回想雁荡山所见异象,暗疑:“记得那天我见燕北来行迹古怪,又曾撞入那处布满干蟾的岩洞,难道……”黎遇船垂首沮然:“我们都错了!”人人都觉懊丧,却闻一人朗声道:“有什麽错?我们不能错!”李逍遥闻声凛然:“尻!”无须转面,便见厉风行酷影投墙,倏然现身,迎著众目所望,恨声道:“老妖婆擒我两位师弟还有星尘大师,不知去向。害我乱寻无获,想已遭其毒手,以致尸骨无存!这妖女是其余孽,害得丁情迷途忘返,休要饶她!”
    李逍遥心头难过:“封三侠、尹六侠,还有星尘……多好的人呵!怎麽转眼就没了?”丁建阳一见厉风行,眼圈微红,迎上厮见,喟然道:“厉道兄,我们……幸好你及时赶到!”厉风行:“岂止我一人到了,少林以及南北各派子弟都从寒山寺赶来,现下全候在外边。我们须给天下人一个说法。”丁建阳问:“不知是何说法?我一时伤心自乱方寸,还盼厉兄明示!”
    厉风行语音虽低,所言仍然掷地有声:“适才我听许千户有一言甚然。我们不容有错!妖女是魔教邪徒,平生作恶多端,诛不可惜!我们绝不会错,无论做了什麽,到底都是为天下人著想。即使矫枉过正,也绝不能自承有错。更何况正邪自来不两立,魔教能有什麽好人?”李逍遥望见檐影下那破笠遮额的汉子探手入怀,似攥什麽物事欲拔未拔,这等迟疑的神态令他暗觉眼熟,一时想不起是谁。便因片刻岔神,乍凝的真气又泄,仍未冲开穴道,至於厉风行与侠王悄声说了什麽,亦未暇听之入耳。
    丁建阳称然:“我们是对的。适才我还存几分妇人之仁,现下听厉兄指点迷津,越发坚决……”厉风行正眼不屑看脚下女子,巍然道:“为天下苍生,我等须证实此妖妇绝非善类,让外边那些人看看,咱们从不会错!”软天师、黎遇船听到这处,均感心寒,不约而同拂袖走出。易观道忙指女婴:“此孽障该怎生处置?”厉风行一时沈吟未决,忽听底下有人弱声细促的道:“孩儿……莫伤害我孩儿!”众见宋香柠醒转,皆唾:“妖妇!”
    宋香柠虽仍昏昏沈沈,亦能感到所有杀机均凝她身,似连新生婴儿也不放过。她眼中登时噙满惊惧、绝望之情,本欲哀求饶那孩儿性命,万景峰得侠王眼色示意,眼光一狠,缓抬左手,冷然吩咐一句:“清场!”李逍遥乍要冲穴,闻言一惊,所凝真气又泄:“要干什麽?”旁边两名儒生装束之侠过来拖他,有一人低哼道:“要验妖身,不相干之人须扔出去!”
    李逍遥惊道:“怎麽验?”无人答他,庙中一时寂然,仿佛死神悄临。因见多求无益,宋香柠心感绝望,无声垂泪稍刻,在一片冰冷的目光中泣告:“小女子自知必死,只求……只求让我再见一见丁郎!”无人理她说了什麽。李逍遥被拖出去时,她一只惨白的手仍扯他衫角,泪眼里流露哀求之意,似央他救婴。
    万景峰出剑如电,倏然寒光一闪,李逍遥面颊溅血点点,惊瞳睁大,但见宋香柠断臂离躯,手仍抓他衣角未分,随裂衫悄落。没等他再望一眼,砰一声被扔了出门,滚到一袂僧袍之旁。李逍遥急欲冲穴,一时难转杂念,只盼来得及返救宋香柠,但见丁建阳等也随後走了出来,小庙湮於熊熊大火之中。
    李逍遥大惊而望,眸里火光烛空,厉风行振衣而出,满面毅然决然之色,旁边追随易、翎二道,迎著庙外纷投之目,正言宣示:“妖女实为魔教邪孽,罪不容诛。吾等为天下众生,已然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但出仁念,故以火化。侠王愿筑新祠‘德行堂’,以儆後人!”众皆欢欣鼓舞,齐呼:“侠王高义,德行天下!”
    夜风悄凛,火中如现幽眸,泪眼问天天不语,犹闻哀歌断断续续:“……早是离情添萦系,更那堪景物狼籍。愁心惊一声鸟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飞。”
    歌吟渐低渐杳,终至寂然。李逍遥手背溅泪如断线珠落,殷融於血。不知是他的泪,还是别人所留。但闻旁边有语悲然:“见到了又能怎样?相见不如不见……”俄倾又叹:“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言未迄,尘纷起,李逍遥刚见有个娇小身影闪到无情身後,素手飞抓未届,无情突然跃身而起,封闭多时的穴道堪堪自解。
    众人纷纷惊呼声中,谁也意想不到无情竟然飞投火海,僧袍倏晃,瞬即湮没。侠王变色道:“快扑灭大火,无论如何须救吾儿生还……”易观道追拦不获,忽生急智,喝道:“丁公子,你有个女儿在此,怎可不顾而走?”庙後山林飞鸟纷起,火势渐弱,焦垣残梁纷倒。无情终未回头。
    李逍遥心中悲痛,浑忘运气冲穴。待听一人恸声大嚎,其惨无比。一怔之间,方见殷野狐仓皇爬来,不顾北社众人乱刀追砍,急欲扑身投火。但挨许搏阴一脚,又跌飞丈外,滚入泥坑之中。只觉失去一切,痛无可诉,满脸泥污血泪,又欲爬返,北社众人忙以刀背砸翻。殷野狐只是哑声大嚎,眼望火光废垣,泪继以血,滚滚垂颊,心头怆苦已甚,竟似不知身上伤痛。
    见他如此,李逍遥心为之碎,不禁哽咽道:“野狐兄,你……你不要爬过去,别给……别给他们打杀你!”殷野狐伤了舌头,打掉了牙齿,满口流血垂沫,说不成片言只句,一时痛悲愤绝,唯自艰难抬手指了指天,复指地,又捶打心口,随即埋头泣然。许搏阴拗他手指,唾骂:“你也配讲‘天地良心’?你这妖人!”正要取刀割其首级拿回邀功,忽见一袭娇小身影飞晃而至,足影起处,踢飞刀子,许搏阴犹未看清端的,面门叭的遭一团泥块掷中,望後便倒。
    小甜甜娇叱声随身落,不理旁边刀光围近,大眼扫掠,嗔:“这些鹰犬奴才,偶早看不过眼了。是哪个扔泥块先打倒他噢?跟偶抢啥子哩!”李逍遥面朝这边,刚好看到一个破笠低垂的汉子有所动作,掷翻了许搏阴,随即又躲入人丛之内。小甜甜急觑不清谁跟她抢著揍人,转面看到李逍遥,顿时满眼懊恼之情,樱唇呶起。
    厉风行默视婴儿一阵,目光转朝李逍遥,虽不耻此儿行径,毕竟同一脉蜀山渊源,怎能任其自堕淤泥?於是申明大义,使之相信宋香柠确是妖邪之辈:“适才我先已对丁情讲得很清楚,那妇确是妖女无疑。单凭魔教邪徒这一条,已足百死莫赎。别以为丁情不信,若非这妖女苦苦纠缠,他早脱迷障。现在你也该醒了!妖邪害人不浅,好好的一个人变成这样自甘堕落,全拜妖邪所赐,可见其毒无比。”
    说罢叹息,眼圈微潮,伸手把李逍遥拉了起来,便似随手带及,轻描淡写地解开他的封穴之苦。“本门俊杰之中,为情所误、为妖所惑者岂还少了?昔有廉刑自入歧途,又有姜氏前辈亦遭妖女引陷万魔渊;我那十几个蜀山同门原本算得人才济济,如今满山凋零,事缘玄大师兄也是如此良材自弃。当初有一妖女竟来诱惑我,若非厉某道行高、定力过人,料也遭她所乘……逍遥儿,须知人间道上妖魔多,时刻务防交友不慎。人生如棋,一步错、步步错,全盘皆墨!”
    此番语重心长,聊胜於一味呵斥压制。李逍遥不由自主地心有所动,闻言警然自省:“厉大侠绝非坏人,他修行这麽高,所说必有道理。但……”想到宋香柠惨故,心犹伤悲,不禁问道:“妖女……真有那麽可怕吗?”厉风行凛然道:“妖魔鬼怪只会害人!”大袖一扬,呼簌背手腰後,身影笔立如擎天峰屹。“时有大旱,乃妖魃所为;时有大风,乃玄魔所祸;时有大涝,乃水怪所殃;时有疫疾,乃疠神所播。时有兵灾乱象,亦凶灵恶煞作祟。至於西域邪教以拜火为名,更是蛊惑中原,愈致民不聊生!吾人受妖魔鬼怪荼害多时,焉不自警?”
    众人闻而深思,均感果然。小甜甜独不服:“什麽都是妖魔鬼怪干的,那就没咱们人啥事儿了?”厉风行不去理她,唯万景峰指责:“小孩子懂得什麽?不安心上进,净会玩耍自误,须找家长来严加管教你……”小甜甜吐舌:“小孩子才不比你们大人会说谎呢!唐大哥说官儿做得越舒服越爱撒谎骗人,当心好景不长哦!”万景峰大怒,但抢白不过她,只有吓唬:“当心公人捉你去剥衫打屁股!”小甜甜刮脸皮子:“嘟噜噜、吹牛精。”冯大:“这等小顽妞须得找个成年男子来镇她,教会守妇道……”
    厉风行手按李逍遥肩,使他迈步不得,仍训:“现下你可清醒了?”李逍遥不忿宋香柠惨遭杀害,但又隐隐觉得厉风行等一干成名大侠所言似又无可指摘,苦恼道:“我不知道!”厉风行锐目逼视半晌,锁眉道:“你若不知错,将会祸惹上身。”李逍遥不明其意何指,懊然道:“我又不是名人,别逼我……”他却不知连经多场江湖风云,时下纵想不出点名儿也难。厉风行揪衣说道:“越是这样,整你的人越多!无论如何,你既已获庄师叔传剑,天下都当你是我蜀山弟子,冲著这层渊源,我会盯著你!”众皆哗然,纷想:“原来这小花子果真是蜀山派的!倒教我等失眼……”
    李逍遥惊:“盯我干啥?”厉风行冷然道:“岂止我盯你,从此天下人都会盯咱蜀山门风。只因出了丁情此事,贻笑大方。本门不容再闹一桩笑话,不容再出一个犯错的传人!所以我会盯死你!盯死每一个蜀山弟子……你好自为之!”说完大袖一拂,自众人眼前随风逸然。
    此地人人皆闻厉风行轻功绝顶高明,但未料及竟尔至此地步,乍一转身拂袖,便如飘絮随风,霎间无踪可寻,教人一时无不骇然。李逍遥正揉眼发愣,耳听得有人纷报:“回禀侠王,废墟中只那妖妇焦骸,查无丁公子在内,我等验实再三,已推墙葬没。”丁建阳满身烟熏之灰,在残垣畔顿脚叫苦:“我儿却在哪里?”冯二爷忙教从人:“还不快四处去找?”
    李逍遥方怔一旁,怎知何故如此?但听冯大员外问道:“这婴儿怎生打发?”侠王心烦难言,只是别脸摆手,似要从者自己看著办。众人又望易观道,他想了想,捻须道:“此是小孽,挖个坑葬了罢!这种东西不可留……”那侠府护卫抱婴欲葬,李逍遥想起宋香柠临难哀求的目光,急扑上前,要抢下那苦命女婴,恁料身形乍动,胸胁忽插一枚鬼骨翎针,便如先前浩冲天所遭的暗算。
    眸间似有影掠,他把木剑乱挥,啪的打中一人後肩,方感力泄,脚步踉跄栽倒。飒一声袂风微响,翎道人隐回破笠汉子背後,半露一只诡瞳窥视。那破汉因感脑後有异,回头乱望,翎道人不知如何又晃到了另一人背後,依仍微探半边脸悄窥。至此,李逍遥才知这诡道士早亦盯上他,自感气恼,不顾身受异毒之侵,仍要勉力去抢还女婴,但见一个娇小身影急跃上前,足尖往他肩头轻俏一点,纵到那侠府护卫身前,趁二冯等高手只顾搜寻无情踪迹,难以兼顾之隙,瞬间捺一枚毒蒺藜在那卫士颈侧,杀人夺婴只一霎之事。
    除了小甜甜,时下当无一女似此迅猛狠决。李逍遥心唯苦笑,小甜甜抢婴到手,取布衫裹之,抱在怀里,边跑边叫:“丁情,偶知你没死。想要回娃娃就跟偶来,不然喂狗的说……嗨呀噫!”最末那声惊叫,却是李逍遥伸脚将她一绊。甜甜“哎咦”一声扑跌,怀中婴儿脱手,李逍遥抢救不及,生恐娃娃摔坏,只是叫苦。不意旁边泥坑里翻出一人,堪堪把婴儿接去。
    李逍遥暗奇:“尻!是野狐这鼻涕虫……”本欲去讨还,怎料软天师突然欺将上来,眼光觑定“乾坤袋”的所在,嘿然道:“螳螂捕蝉,老鸟在後!”手刚抓著宝袋,忽尔震跌,众人见他摔得古撇,纷感惊讶:“软真人如此了得,怎会给那瘸小儿震翻泥洼里?”便只一碍,殷野狐抱那婴儿已不知去向,树丛微摆方止,小甜甜寻探无果,恼道:“尻!”
    李逍遥生怕有失,又惧软天师再三纠缠,手按胸伤,拼凝一股劲,跌跌撞撞起身追赶入林。没奔多远,眼前越来越漆黑,脚步虚无所凭。仍强撑而寻,直到终於一头栽入无边黑暗里……
    不知沈厥几时,热血倒冲脑门,筋骨如撕似裂,陡然惊痛睁目。不等完全清醒,便觉天地倒覆,原来自身悬空,手脚捆实,头朝下倒吊半空,如同挂一粽子。李逍遥惊:“怎麽……谁把我吊起来了?”想起昏迷之前曾经受伤,眼光低觑胸口,翎骨针已没影可寻,伤处血殷於汗,犹留八圈红痕,端仍触目惊心。
    未暇思透何因,又感全身体肤火辣辣般痛楚,竟然布满伤痕,似遭过一场毒打,所留血痕处处,想是藤条所为。一时头痛欲裂,怎知谁乘他昏迷之时吊打一顿?
    旁边有人叹:“唉,你终於醒了……却是苦也!”李逍遥心中一怔,始知後边有人,半空中挣身转脖,犹未看清那人是谁,先即觑得地下居然多投一个倒吊的人影,原来不只他一个遭此活劫。倒霉至此,不想还有陪绑的,李逍遥喜道:“爽啊,有人陪我了……所谓祸不单行,好事成双。”那厮:“好屁!跟挂两个粽子等著挨嚼似地,你还乐得出来?”这话声口气原非陌生,只更饱含无以言状的痛苦,似较李逍遥为甚。
    不知如何被抽至皮开肉绽,李逍遥痛得头脑似愈清醒,想到丁宋惨事,难免悲伤。虽说他性情开朗,此时烦恼齐涌,纵想强颜作欢亦不可得,转脖望著那汉子,唯苦笑而已。但见那汉全身和头脸遍是纤纤脚印,似是被人密密地跳脚跺踩所留。李逍遥不由怔望,心中奇怪。稍一定睛看得分明,无非先赤脚跺泥,然後蹬踹上身,如踢毬也似,是以泥足留痕,且瘀青处处。
    起初他尚不明所以,但当见得此状,立刻猜到是谁搞的鬼:“尻!你不是这麽衰吧?”那汉哼哼呻吟:“尻……撞著你,我就这麽衰!”李逍遥不同意此说:“我跟你满身脚印有啥干系?”那汉徒悲:“撞你比撞鬼还惨!前次一碰见你,没走几步夜路就被女鬼吊在树上,却逼老子猜谜;今次更不用说了,瞧我这一身……”逍遥陪著同嘘:“唉,她怎麽可以这样对你嘛?”那汉却道:“该!”李逍遥一愣。
    那汉嗟叹:“我活该此报!谁叫老子多事?无意中撞到此间,见你跟只丧家犬似的瘫那儿,胸口却钉有怪针,老子好心帮你拔了出来。唉……”李逍遥感激道:“有亮,原来是你出手相救!”那汉:“我还没说完……刚拔掉那枚针,立马挨一通乱脚倒地,身後蹦出一个小姑娘,端著一个竹筒子里边药香蒸氲……”逍遥赞:“‘药香蒸氲’这个词不错。”那汉倒也谦然:“过奖。唉,我拔针本非恶意,那小妞却怪我害你中毒愈深,说什麽那针不能说拔就拔,须以什麽什麽来溶之,方能保全性命无碍。她怪我害了你,於是揍我……”
    李逍遥一时怎明所以,但知小甜甜原非讲理的主儿,心中过意不去:“唉,没想到你为我付出这麽大牺牲!你不是有‘喷子’吗?”那汉眼盯掉地的破笠,唏嘘:“喷子?那破玩意儿……撞这鬼天气比你还鬼,比撞你还倒霉!火药连日受潮,铳口还生锈咧。能用的话我早拔出来了。尻!什麽四大发明……”此汉便是陈友谅,亦即先前混人堆里破笠遮颜的那个。
    他本是渔民,但不安份。李逍遥在那次逃难途中偶听他与沈璎璎闲扯,原来走亲戚混个差事,官阶虽甚低卑,倒也混得有滋有味,只缘贪念驱使,随傲家卫士护送鸠摩罗前来追踪丁情,欲探明琅寰之秘。因而结识李逍遥於陌下垄亩,也算不打不成交,或曰臭味相投。此後因李逍遥偷了他的“皇恩浩荡”牌,官位不免随风雨飘摇,又出於立功心切,在三宝颜客栈里误杀朝廷命官,从而亡命天涯。
    纵使潦倒至今,求官之心并未因而挫折,一路苦想,唯追丁情到底,只盼天可怜见,让他终於打探出护国郡娘傲霜所感兴趣的那桩秘密,或许回京不难重获一线生机。日前打听到丁府邀众至此,他便也混入其间,在湖塘别人挂鸡修行时打自个呼噜,继而随众赶到破庙,虽纵见到丁情,只恨阴雨天气,害他火药受潮不好使,又见场中高人异士云集,随便挑出一个都可以干掉他。固然身揣火器,关键时刻踌躇再三,心下只是发虚,眼睁睁地看著好梦泡汤,终究未敢轻举妄动。
    更倒霉的是,到得林中撞著李逍遥,故遭此劫。想到丧气处,不禁望空兴嗟:“同是爹生妈养的,为啥张士诚这家夥卖咸蛋都能发家,有那麽多船供他兴风作浪;为啥徐寿辉这挑夫竟有一票兄弟终日跟著他前呼後拥;为啥刘福通生下来就这麽有钱、还整一茅山派大师兄的名号叫得横;为啥我就这麽倒霉呢?穷途末路了我!就跟沙打母也似……”
    虽然自个也伤心,李逍遥仍安慰旁人:“没事儿,英雄都是这麽走出来的,有亮你别这样脆弱嘛!我坚信你将来会是一个伟人……”友谅:“少掰了你!咱俩能熬过眼下这一关就不错了。”李逍遥愁:“说的是。到底意欲何为哦她?”小甜甜的心思他自然猜不透。
    友谅:“我怎知究竟?那小娘们可狠了!十个八个朱元璋都比不过她……”逍遥咦:“你啥时识得朱元璋?”友谅:“尻!街上都出黄榜了,说这家夥带一夥不安心种菜的,却四处打家劫舍,坑害了不少大户,还开网笆诱拐小孩,又教人不做顺民,坏事做绝呀这厮!对了,就是前次咱们在黑店里见过的那破和尚……你看,连他也带一票兄弟了,这世道真……唉!既生鱼,何生谅?”毕竟三句话不离渔民本行,思及早年捉不著鱼的苦楚,与李逍遥头朝下同嗟一回,继而言归正传:“那是你‘马子’对吧?我早该想到找你算帐就对了,小妞儿如何踩我,等会我就如何踩还你!”
    李逍遥听到怨毒处,惊:“找我干啥?”友谅愤唾一嘴:“找你就对了!被小妞儿跳上身乱踩一气,我这辈子别盼出头了。更可恶是,她故意用脚沾泥,还逼我舔干净,你说这有多苦……”李逍遥没来由地恼道:“甜甜还未成年,你怎能非礼她?”友谅怒:“还赖我了?可见你俩实是一屁眼出气!”李逍遥懊恼道:“都跟你吊做一树了,你还在猜疑!没瞅见我这一身鞭伤吗?”
    陈友谅瞪视李逍遥体无完肤之状,怒气稍平,但仍难尽释,恨恨的道:“你俩个阴毒小鬼定然是变著花样来玩,我看是一个要打一个愿挨,或者你什麽地方得罪了她。先前我撞见你时就已满身伤痕,可她仍然为你细细地治伤除毒,还熬药端来走去,足见情份没少。所谓床头打架床尾和,想是这麽一回事儿!却苦了我也……”又嗟。
    李逍遥听言之时,心感困惑:“小甜甜葫芦里卖的啥药?怎麽又打我又救我哦?末了还把我吊在这儿,却又让陈有亮陪我解闷……到底意欲何为哦她?”友谅急挣:“她说为你找药除尽余毒,去了一宿,可别说回就回!我得趁她没在赶紧溜,省得……”话虽如此,想挣脱小姑娘所绑的绳网可不容易。友谅白费半天劲,累得口吐白沫,身上仍然紧缚未松,终告泄气,唯叹:“我打了多年鱼,还没见过这些绳结儿扎得比捕鲨网还严实!你看每个结打七八个绕还往里扣得这麽死……”
    李逍遥在旁看他挣扎,啧啧称绝:“她还真会绑!居然能使你两个咪咪这麽突出,就跟螃蟹眼似地……”陈友谅虽也有心计,但怎能跟小姑娘斗心思复杂,见这些绳结打得个个无比繁琐,就有如水月嫡仙上官姑娘的天书玄机,决然无望破解一个半个。因恐难逃甜甜毒手,愈感绝望,不禁发出濒死野兽般的悲嚎,兀自声嘶力竭,忽见李逍遥一只手从缠身紧缚的死结中溜然而脱,自掏黄符卷烟叼之在嘴,头朝下地点烟吞吐云雾。陈友谅心中大奇,嚎声嘎止,张著嘴只是怔望。
    逍遥:“不说渔网我都忘了,打小儿时起,张四那夥所晾的网每经我这双手掰弄一番,全告散落。再结实的网也变满地乱丝,为此我老婶没少破费赔偿当地渔民。村人都说啥东西到我逍遥儿手里,经我一碰都要拆毁破坏得七零八散……”思到惬处,悠悠地朝陈友谅脸上吐一团烟雾。友谅:“快解开我!噗噫噗咳……尻,吹的啥毒气这等呛?”
    李逍遥伸手摆弄一番,陈友谅身上半条筋也没松,沮恼之余,心中忽省:“看!她果然对你网开一面,往你身上打的结子一扯就脱,枉教老子还佩服小贼的脱缚手段如此神奇……看看我这身死结多复杂!”想到那小美女对自己偏生“另眼相看”的悲处,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张嘴欲唾李逍遥脸。後者忙道:“休慌……我还有最後一招。”陈友谅咽沫等待,只见李逍遥拿烟头来烫绳,但也不免炙痛皮肉。友谅时有呼号,惊飞林梢宿鸟。
    对逍遥烫绳救友之举,後人有诗赞曰:“情网纵释须千劫,苦海难渡为一慈。”叹甜甜谓:“未免情多丝宛转,为谁心苦窍玲珑?”又夸友谅云:“寒山有鸟闻鬼哭,苏门此外尽悲歌。”
    不管怎麽说,两人终归白忙一场,待从昏迷中醒来,居然又吊回树上。李逍遥後脑勺吃痛不消,耷拉著眼皮子晕乎一会儿,方见身遭枯藤韧索缠缚,比先前越发地吃紧了。“尻!现下我的‘咪咪’也跟对虾眼似的了!”
    恍记刚才忙於烫绳,似乎没留神挨了一记闷砸,醒时又是这般,但怎知究竟。他正感郁闷难释,陈友谅在旁边痛哼道:“要不是你婆婆妈妈,怎会又给小蛮妞回来撞见咱在解绳?”因闻话声苦楚,李逍遥忙瞧,先惊咦一声:“呃啊,你的咪咪怎会变成金鱼眼般,比刚才更突出了……”旁边那个满脸香炙伤痕的家夥没好气道:“你还不是一样暴露?”逍遥又咦:“你怎麽成了此状?乍眼一看还以为旁边挂的是花豹呢……”可怜友谅满脸钱眼儿般的炙伤,身上更无一处好的,徒自愤愤不平:“你命好,脑袋给敲一下就晕了,舒舒服服地睡到现在才醒。我可惨了,被她……”当他悲声描述所遭非人磨难之时,李逍遥无须多听便感触目惊心:“她怎麽可以这样对待你!居然给你胸脯穿一对小环儿挂著,当你哭诉时,咪咪上的小铃铛伴奏出哀鸣音乐,不禁使我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友谅垂头丧气:“她说这是苗疆风习……”逍遥:“屁!我见过的苗人没一个跟你似地。”眼光转移,又咦:“怎麽你秃了哦?”友谅无力地摇晃光头,呻吟:“还不是拜你所赐?小蛮妞说是给你找个伴儿,是以剃我……”李逍遥不安道:“她在哪里?”友谅奄然咕哝:“她说往东边走一宿没找到药材,是以改朝西边另寻,返途经过时不放心又来瞧瞧,刚好撞见咱在解绳……”
    李逍遥愤然:“她如何可以这样虐你?太不给面子了!”友谅苦颜道:“想这还算好的。她说……说我害你毒性深埋什麽穴什麽脉,无望拔毒净尽,就算……就算找著那味药材,也终究难免要死,至多……至多延你一时性命苟存而已。还说,到你不治身亡时,她必将我陪葬,并且……并且用我的咪咪熬膏做两根蜡烛摆你灵前。唉,苦也!”
    李逍遥先吃一惊,随即困惑不已:“她这麽对我是何意思?”友:“趁又吊半宿,我好生想了一回。她揍你想必因为你新近得罪了她,至於将你倒吊,原来是要使你血流逆脉,减缓鬼翎毒侵融於血的势头……具体如何,我不明白。但听她自言自语提及,可怜我陈友谅也要陪你倒吊,好端端……”见他消沈若此,逍遥慰言道:“有亮!振作些,看你那鸡鸡就跟一条掉码头路边没人捡的死鱼似地!”鼻际闻到盐味,方寻之际,友谅耷然道:“你不觉我整个人都被腌透了吗?”
    稍一定睛,李逍遥才知陈友谅每一处伤口都蘸了盐,痛得汗淋,连嘶叫的力气亦尽,整个人就像盐水池里腌过的泡菜。他心中不忍,忙挣身欲脱藤缚,口中急道:“难怪你这麽蔫!有亮,我来救你……”友:“省省吧!让我安静地死去,别又烫得全身起泡……”李逍遥心想:“只怕小甜甜转眼要回来,怎能等死?我俩都经不起她玩,须逃为妙!”
    纵然急煞,但这回任他怎生百般挣扭,亦脱缚不得。陈友谅见他在旁累喘如牛,唯叹:“别费劲了!那小甜甜可是个活煞星,她既吃定了你,还能剩啥指望给咱?再说,老子反正是没活路了,却因多事,害你遭那毒性深侵之苦,心中著……著实不安!”李逍遥遭绳紧勒得筋肉麻木,或因此故,未觉有何毒性深侵之苦,倒感小甜甜未免小题大做,或者另怀鬼胎。听了友谅言及害他毒蚀倍甚,并不当一码事儿,但感过意不去:“唉……有亮!其实是我连累了你。”
    友谅:“如何这样说?是我自找的。要不是为了谋份好差光宗耀祖,我又何必为傲二小姐苦苦追踪丁情所知的秘密?唉,可惜……”李逍遥听到这处,不由地眼圈一红,怆然道:“可惜丁大哥、宋姊姊终究不得善终,连初生婴儿也没机会抱一抱……”陈友谅冷笑:“丁情未必当真陪他女人死了。”因见李逍遥不解,友谅道:“许多人都以为丁情投火自尽,可我从侧面旁观,倒觉丁情似是掠火而过,从後山走了。那时火光倏地大荡,庙後有黑影交闪飞快,我正揉眼发愣,又见侠王府的人互使眼色,连老丁的悲情也不无做作,可惜你跟那娘儿们一般徒然蒙在鼓里……”
    “不会吧,”李逍遥惑道,“你别把人看得太……”友谅冷笑:“厉风行自以为是,又何尝不似你这等蠢?老丁家的事儿,我在京里听了不少风传……”李逍遥仍为侠门辩白:“不要乱信谣传嘛!人家可是‘侠王’……”友谅又呻吟一回,方道:“衙门里办事讲究内外有别,有些话我们嘴上不好明讲,心下却清楚得很,自知谁是谁非。”李逍遥无力地挣扎:“不要诋毁侠王哦……”
    友谅越感好笑,不禁脱口明言:“‘侠王’是朝廷封的名号,树个牌子让大家学他服膺官家,又不无分化武林同道之意……”李逍遥方始恍然:“原来如此。”友谅又哼哼几声,说道:“至於那厉风行,他果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但也不无缘故。传说厉风行当年狠心把一个苦苦爱慕他的女人当做‘妖女’打入万魔渊九十九层地窟,亦即最可怕的‘天狱’。将她禁闭多年,迄今未放,不知死活。而他也再不肯见她一面……”李逍遥不信:“扯!他哪有这般狠心?丁大哥夫妇死难之时,我见厉大侠望著婴儿,眼圈都红了。可见……”
    陈友谅笑:“只是风闻,我也不信他会如此变态。因为传说那女子本是当年天下绝色的销魂流莺,好像叫什麽‘梦姬’……”李逍遥道:“真有那麽美,厉风行不早翘了,还会跟你一般蔫巴?”友谅痛哼而笑:“古往今来有谁去过可怕的冥山天狱?若是有缘进内瞧瞧便知传说是真或假……但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去那恐怖魔穴。”李逍遥啧然:“呵,你们衙门里还真能晓得不少事儿噢!”
    “内外有别嘛!怎能事事让小百姓知情?那还不天下大乱?”友谅为抒移伤痛之感,又道。“别跟我讲什麽‘知情权’,你们愚蠢得很!单只丁情这事,便可见得你有多蠢。那时我见丁情跳火,从此不知所踪。叫我如何甘心,等众人散去,又回废墟找寻遗迹,盼能有些线索留下。却一无所获,方要走时,忽见……”
    随著追述的话语,两人一齐回头,眼帘里烟消雨朦,树丛簌摆,原来殷野狐抱婴又返,等到众人离开,方才钻草而出。友谅回忆:“当时我躲了起来,他并未留意。迳至废墟上,似想为那女人做一个坟,他徒手往焦土乱扒半天,满手血肉模糊,浑不觉痛,疯了也似!却找不著女尸,你道何因?原来那许千户带人曾返,先一步挖走女骸,枭首回城当做剿匪成果,残尸另撇林中,任野犬乱争。这两拨人都没找到丁情的尸体……”
    李逍遥不觉泪盈於眶,心头悲愤难状,只听陈友谅续述:“那矮汉终是徒劳一场,唯立一木插在焦土堆上,大哭一场,因闻动静,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我本想跟踪他,却见废墟前边多了一个独臂抱琴的人,跟鬼魂似的突然现身,一声不发,到焦坟前站了良久才走了。我忙跟随入林,却撞见你瘫在树下……”
    李逍遥眼眸里泪珠霎落,忽然映入一袭乱发如鸡窝、瘦弱苍白的魅影。两人齐吓一跳,原本奄然欲昏之感陡消,惊:“鬼……啊,不。沈……姑……娘!”
    沈璎璎站在树下仰望,直教上边那对难兄难弟不敢相信自个眼睛。倘是小甜甜回返,也无这般堪惊。璎璎:“咦!有亮,是谁这麽狠心折磨你哦?”惊呼时眼望李逍遥,不觉又喊陈友谅的名字,却教友谅答应不迭。李逍遥叹:“你怎麽没事四处跑啊,有色魔哦!”想起林月如现下不知如何,偏生脱身无术,恰逢沈氏亮相,急告:“你来得正好!只盼还赶得及,那林大小姐可倒霉了,被色狼叼了去哦,再迟些只怕连毛都不剩一根半根可捡。沈……姑娘,你快找人去救她,片刻也不容耽哪!”友谅没忘补充:“等等,先把我俩放下来。”
    沈璎璎冷笑:“净扯呀你们!哪里有淫贼?哪儿有色狼?我长这麽大就没见过色狼,多黑多远的所在一个人走得多了,连苍蝇都没撞一只半只!可见世上哪有淫魔色狼?要不然怎会没叫我撞上?怎麽会不来掳我叼我?我可是黄花大闺女这麽‘处’哦,怎麽没人来夺我‘枕巢’?可见色狼之说全属无稽!”李陈二人相对无言。
    後人有佳句溢美璎璎曰:“乱发如草枯骨白,刨花满眼鹰喙红。狐腋熏香纤如鼹,佩环新鬼泣啼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