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色身无常 上

作品:《仙剑奇情

    一雨成秋的天气。
    丁情移目凝望霜叶,竟避宋香柠那对含盼噙怨的泪眸。秋之萧瑟,飒飒凉意忽沁心头,不知他何以如此冷漠,他说。“佛曰:色身无常,无常即苦。”
    曾经相濡以沫的爱妻卧身雨泥中,一身素衫皆染,满是血迹泥污。他视若不见,眼里只有萧萧落叶、浓浓秋意。殷野狐又嚎,涕泪淌满脸,每一根筋都因悲痛而痉搐。在他绝望的哀瞳里,这个世界本是这般扭曲、疯狂,而他早似知道这个结果。
    丁情现身之时,纵然带来了许多笼在他身上萦绕未散的疑云,究因这一对苦命鸳鸯复得重聚,所有的磨难与不幸或可烟消云散。李逍遥顿有如释重负之感,迎著丁情移视而来的眼光,心道:“宋姑娘就交给你了,丁大哥。”丁情只朝他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别无言语。见到他这等样漠然神情,李逍遥徒有纳闷而已,旋感伤痛袭来,忙往口里放一颗止痛丸。
    旁人见丁情仿佛其师一般,对宋香柠无比冷淡,既不多瞧她一眼,更置她於淤泥而不理,难免均觉奇怪。任谁都能想象宋香柠此时的心情感受,林月如不禁浑抛曾经有过的硬气,得出一般女儿家不免有之的触悟,对宋香柠竟生同情,低哼一句:“男人就这麽不是东西!”不忍多视,移目触及李逍遥双眼,她嗔:“看什麽?”殷野狐张开嘴无声悲嚎,垂涕数尺之长也自不觉。
    李逍遥拖著伤脚挨到他背後,卯脑瓜子一记,“嚎啥?”殷野狐转面愕望,见是李逍遥掏药来医,不免又嚎,使劲推他、捶他。李逍遥乍感不明,旋即从殷野狐的神色中省悟些,转望宋香柠瘫趴烂泥败叶中的身影,看丁情凛立如故,并未搀她起来。他忍不住叫了一声:“丁大哥,你还不快抱她起来?”
    丁情却似未闻,微一迟疑,转身向他师父行礼,厉风行哼一声,拂袖避而不受,因见魔宗浩冲天等三剑客穿雾走近,他银眉一耸,登时目露警意。但觑一个钢爪道人晃到身侧,作势要攫,厉风行负手侧目,冷哼:“鬼胄道?”
    鬼胄道桀声道:“名闻遐尔的蜀山剑侠,单来一个就真以为这麽‘震’吗?”厉风行看出这道人有衅斗之意,只微微一哂:“你不是我对手。”众人纷凛之际,鬼胄道虽然著恼,左手钩抬、右手爪凝,一时竟拿不定主意。李逍遥固然恼厉风行绝情,但见他一言竟震住辽东四大豪中的鬼胄道,不禁感喟:“酷!”
    厉风行低觑丁情,冷然道:“你以为出了家就能逃避一切吗?”丁情叩毕抬眸,依然面无表情:“千叶师父说,既已遁入空门,从此四大皆空。”厉风行蹙眉讶然:“是千叶大师替你剃度?”林月如忍不住挺胸出列,脆声道:“不只千叶大师,万象首座也在。十八罗汉都来了!”厉风行哼道:“八百罗汉都到又如何?”移目凛然瞪视丁情,让他知道自己履行门规绝无通融。
    李逍遥心想:“怎麽没见小於跟她师父来呀?”殷野狐又嚎,因为他听到丁情说:“听凭师父处置。若要罚丁情入镇妖塔,也没话说。”李逍遥闻言暗凛,便是不明:“丁情为啥出家呢?会不会是出於情势所迫、或身不由己,跟我一样充个假和尚?”只听厉风行道:“镇妖塔镇的是妖,人犯了错不能躲到里边。须得像人一样面对!”
    林月如不禁道:“丁公子这一生已毁了,你就让他出家罢。依少林门风,想他会……”厉风行冷然道:“我不许可,谁敢收他?”林月如深知武林中有此规矩,一时讷然。毕竟她面前是义正词严的大侠厉风行,非同李逍遥辈。蜀山十二剑侠的武林位份与林天南等各大派掌门相匹,林月如终是晚辈,与他争辩先已输在规矩不合,而她出身世家门第,素来最须讲究的首先是循规蹈矩,等闲逾越雷池一步均属大逆不道。更知丁情不顾师训、一意孤行而与魔教女徒私奔,无疑犯了大忌。依厉风行的脾气,决计难容。
    厉风行见林大姑娘无言以对,微一拂袖,转问丁情:“你可知错?”丁情伏地点头,李逍遥不由怒起,心想:“有什麽错?错在哪里?多大的事儿?搞成这样……”转面看到殷野狐又裂开嘴嚎,垂涕有如锺乳石倒悬,逍遥徒愣。
    厉风行目光稍缓,喟道:“昔有姜廉、後有修逆,我不想你走上他们的路。也许还不太晚……”掷剑於地,又道:“你知道该怎麽做了?”丁情垂目看剑,无言点头。方要拾剑,簌簌袂风骤至,烟雨中有人朗声疾喝:“侠王府宋九州奉命前来,只求厉大侠别外开恩!”旋即厉风行身畔不远处多了两人,李逍遥均皆识得:“一个是使软剑的宋罡、另一个是哑子楚惜刀。不过他俩来了也没用……”
    寺内走出一人,却是君天,迳朝厉风行拜道:“家师欣闻厉大侠光降,因伤未能远讶,特请殿内一晤。”月如急:“我爹如何受伤了,怎麽没人告诉我?”李径庭在她身後叹道:“大小姐,我一直想说,可你总摆手不给小人开口,说‘别急’、‘莫扰’……”月如蹦:“你钻到我背後鬼鬼祟祟,我怎知你要说啥?快带我去……”君天:“还好万象大师带来了少林大还丹,正在帮师父医治,应该无碍。”
    李逍遥本来恼她羁押丁情不放,此时稍释:“想是她家为帮丁情逃脱厉二惩罚,采此下策迫他出家为僧,不全是为了棒打鸳鸯这麽坏,反而用心良苦这麽复杂……”殷野狐又嚎,因为厉风行道:“既到姑苏,合该拜见林堡主,且请稍候片刻,容厉某处分这逆徒。”原来江南武林盟主的面子仍是不足使他通融。
    丁情一咬牙,伸手拾剑。“剑舞九州”宋罡忙道:“厉大侠,且请念在丁公子年少无知……”林月如发足踹开李径庭,因见丁情竟肯从命自裁,连忙抢著说道:“侠王丁爷已跟我爹说好了,无论如何不能罚丁情自尽!”李逍遥一面为殷野狐疗伤,一面暗想主意:“事到紧时,我只好拉丁情开溜,跟厉二打是打不赢的,可是要带他跟宋姑娘同逃,又须照料野狐这鼻涕虫,尻!这可跑不掉……”思到此处犯愁,但听厉风行道:“听说侠王丁爷送一口湛卢宝剑给林堡主,原来为此。”瞥林月如腰畔宝剑一眼,冷锐绝情的目光使人生畏。
    “不过武林盟主管不到我蜀山派自家的门户事,”厉风行又冷哼道。“就算是侠王丁爷,既然把孩儿交我管教,我怎麽教,他也过问不得!”
    宋罡愁想:“便因为此节,所以王爷才不好亲自出面找你说情,唉……连派几拨使者都被你顶了回来,却叫人怎麽著?”但仍不得不硬著头皮劝说:“王爷怎敢干涉厉大侠门户内事?只盼念在丁府烟火单脉传续,留丁情一命!”厉风行冷哂:“我何时说要他死?”众人闻言皆怔,随即心头宽些。宋香柠眼光一直稍瞬不离丈夫,此时忽急:“求求大侠开恩,丁郎已经自废一臂,怎能再使蜀山剑法?”话说急了,不免又噎然欲昏。
    月如、宋罡也觉废武功仍难接受,纷道:“丁公子已废一臂,怎可……”厉风行冷然道:“我何时说要废他武功?”众人又愣,连丁情也错愕不明。李逍遥纳闷:“那还能废啥?”忽忧:“不是要割鸡鸡吧?”殷野狐又在旁大嚎,因为厉风行酷言道:“丁情,你若当真有心悔错,这便拾剑杀了那妖女。”
    丁情变色道:“为……为何?”厉风行翻眼望天,手指宋香柠,冷冷道:“该打入镇妖塔的是她!太婆的鬼域妖徒,能有几个是人?我看一个都没有。你灭她妖身,一切必当真相大白,到时我收它妖魂打入镇妖塔,替人间了却一笔孽帐!”李逍遥心惊不已:“太狠了吧?怎能逼丁情杀宋姊姊,何况她还怀著他的孩子……”
    宋罡却喜:“对,手刃这妖女,原是最好的结果。厉大侠果是英明,丁少!你还犹豫什麽?”李逍遥掴殷野狐一掌,教他暂时莫嚎,方朝丁情喝道:“丁情大哥,宋姊姊为你吃了许多苦头,你不能这麽对她!”丁情凝目看剑,眼光如锋刃般冷,稍顷忽道:“世上已无丁情,小僧法号‘无情’。”
    李逍遥一时惊疑不定,心想:“他怎麽会变成这样?就跟‘洗脑’也似……厉二侠更离谱,宋姑娘出身魔教太婆门下已经够‘呛’了,还栽她是妖怪,这不是害死人吗?不行,我不能坐视不管。”殊不知林月如也想:“厉风行要丁情手刃一个怀著他孩子的女人,未免不近人情。这样逼他怎麽行?”
    “不是我逼你,是妖女苦苦相逼!”厉风行银眉如霜,轩然道,“你被她逼得无路可走,须看清她的真面目。”
    “真面目,”无情不觉转视那个曾经是他妻子的女人,曾几何时云峦相携、翠溪同游,留下多少旖旎欢梦?如今她身怀六甲,素裙蒙垢,瘫在泥泞中奄奄一息。映入他眼帘里的只那一对情深脉脉的泪眸,无情心头一震,剑指她喉,避转面孔,眉头紧锁的道:“退无可退!可我怎能……”
    “大关节上没有余地讲,”因见无情迟疑不决,宋罡忙催:“管她是不是妖,邪教女徒竟敢玷污我侠府门风,杀不足惜!何况你已知道,她从前曾被自家同门染指不知多少回!如此肮脏不洁之身,留在世上也是丢人现眼。”无情蹙眉道:“宋先生不要说了。往事我不计较!”许搏阴摇摇晃晃地立起,满眼怨毒之色,忽道:“可她前几天背著你又跟许多汉子私通,还没日没夜这麽起劲……衙门邸报上都有豔闻刊出来了,是我让人做的图说专辑,在市集走得火呢!可见淫性不改,就连这矮子殷野狐也跟她有一手,还有那边的秃子,对!就是那瘸的,说你呢,别转头。”
    月如怒瞪李逍遥,恨恨地骂:“奸贼!”李逍遥脸皮没许搏阴、辛化涩之流厚,陡然被许多双鄙视的目光齐投而来,唯躲到殷野狐後边,只是羞愧无已。林月如旁边有人顿悟,不禁愤然发指:“难怪瘸子、矮子这麽卖力为她打拼,原非没有好处可沾……拷!都是姘头来著。”
    无情目光含痛,没勇气向宋香柠投去探询的一眼。宋罡义愤填膺道:“连官府都这麽说了,足见此非虚传。如此贱人,还要她干什麽?”月如忍不住道:“不管怎麽说,她还怀著丁情的孩子呢!”许搏阴:“嘿,奇了!这位姑娘,你怎知妖女腹中所怀胎儿果是丁少的骨肉无疑?”月如怒:“她是他妻子呀!瞅你问得多蠢……”许搏阴捋须微笑:“可见林姑娘质纯无暇,实是令人喜煞。不过下官指的是那妖女常日背夫私通,已经做了许多丑事出来,料想姘头拼凑一队,足以修得长城……连瘸子矮子她都来者不拒,实在饥不择食。似此不守妇道之人,如何信得她怀的是丁少的骨肉?我这麽说原无诋毁侠王府之意,只是要揭发实情。”
    “我明白。大人不必解释,”宋罡点了点头,教许搏阴只管放心。待趁不备,悄悄转头对楚惜刀使个眼色,低言吩咐:“姓许的交给你了。须做得干净点儿,最好觅个无人处……”
    许搏阴未觉楚惜刀杀机凛凛地瞪著他,只顾洋洋得意。贾逍文在月如身边忽问:“日前邸报说鹰轮番兵到蛮荒地方糟蹋几百黑皮妇,可是真的?”搏阴:“你若知那些黑皮妇到底貌相如何,便明真假。此事未经确证,只是拿来说嘴。但连本官也难相信,因为那堆鹰轮番兵若扮妇人,不知比黑皮妇美貌多少……”叶翩鸿不解:“那为何要报这些虚的?”逍文笑:“对呀,何不改成鹰轮兵糟蹋小叶家养的母猪哦?”搏阴:“嗨!谁叫鹰轮人日前声援咱围头港村民作乱呢?这叫不问青红皂白,先将它一军再说。毁鹰轮人名声,让咱老百姓仇恨他,事情就好办了……甭问这麽多,这是我同僚陈俊侠经手整的。”因觉言多有失,便即怒瞪一干侠少,闭口不作声了。
    林月如不屑的道:“真就真,假就假,有就有,没就没。何必搞这些捕风捉影、没谱儿的事?”许搏阴老脸阵青阵红,在这正气凛然的大小姐面前没多少狡辩的余地,往往她最直截了当,但戳穿谎言也最有效,何况左右还有一堆帮忙的,个个乱睁贼亮的眼睛,如同许多灯照在许搏阴脸上,使之纤毫毕现,每一条皱纹里的脏垢都藏不住。唯道:“唉,大小姐你不知我等夹在缝里的苦衷了,此属傲家新创超限的消息战法,专为抹黑番人、壮我民气。此般手法已然无孔不入……”月如叱:“滚远点儿,瞅你这辈都恶心。谁这麽虚伪我都恶心他,不论是夷是汉。”究是大户名门,许搏阴辈不是很惹得起,唯怀恨在心,闭嘴暗咒。
    李逍遥想:“唉!月奶懂屁,其实傲家也有苦衷啊,我就站在傲雪妹妹这边……”殷野狐又号嚎,涕淌满襟,因为宋罡催声不绝:“丁公子无须犹豫再三,妖女所怀绝非你的骨肉。况且天涯何处无芳草?等日後另对一门亲事,再生多少娃儿还不是容易得很?”
    “住口!”谁也没想到无情突然大叫一声,绰剑虚劈,反把宋罡赶得後跃不迭,落足未定,头上草帽竟裂大缝,随即分成两爿坠地。众人均吃一惊,徒望无情颤搐的面颊、痛怒难抑的眼光,便拿不准他将怎麽做。宋罡暗惊:“只道丁公子武功废了大半,怎麽这一剑……”无情掠剑而还,倒插於地,强按愤激之情,沈声道:“不干不净的话谁敢再说,无情的剑绝不答应!”
    许搏阴等面面相觑之隙,厉风行微哼一句:“你已获我御剑术精髓,废都废不掉。”李逍遥帮殷野狐疗伤时眼望丁宋,暗防宋香柠受人伤害。但见无情之剑实所未见的迅厉,端非昔比,不由心下凛然:“孰想丁大哥剑法如此精进!刚才那一剑若是全力砍出,非但宋九州必敌不过,如是砍我,我这颗头难保不成了秀兰她爹亦即卖西瓜的李灯灰摆在摊上那两爿瓜一样……”
    雾中传来一语:“我瞧丁情的剑更近青城宗一路,率性而为,不理俗羁。想杀就杀,没那麽虚假矫造。”厉风行银眉一扬,转视三名罩神魔面具的道人,眼中精光倏锐,冷哼道:“魔宗孽障!叫你们师叔崔灭败甭再给我撞著,不然我非把他打入万魔渊……”浩冲天肩头疙瘩小怪抱臂晃脚道:“格老子!你不屑学土遁,轻功再高也休想追到我崔师叔。”李逍遥望那小怪物,自是满心惊羡:“哇啊!他带的‘宝宝’都练到会说四川话了……酷毙!”
    殷野狐又放悲声,因为无情弃剑欲走,竟不理会泥里娇妻。两条长涕晃悠悠地垂而不坠,映著剑刃幻闪寒辉,李逍遥不觉侧头愣看。但闻厉风行劲声道:“丁情,你又想逃避吗?拾起你的剑!”一时顾不上理会魔宗的人,只要逼爱徒一肩勇於担当。
    无情似是没有勇气面对妻子哀怨凄绝的目光,背朝其师,并不转身,脚步微缓,含掌於胸,作释家问讯之礼。冷然道:“寺中正为星云方丈行法超度,恕弟子不暇久耽。”李逍遥忍不住问道:“丁大哥,你不要自己老婆了吗?宋姑娘她多可怜……”无情冷冷截口:“罪过。佛门弟子不合有妻。你们面对现实罢,丁情已不存在,从此只有无情。”
    厉风行:“你如无情,何以不杀此妖妇?”无情:“佛门不杀生。”厉风行冷哼:“佛门也有伏魔金刚。”无情澹然道:“那你找伏魔金刚罢!”厉风行伸剑抵其颈:“我有我的门规。你敢抗命不从?”无情蹙眉:“弟子已不苟私情,师父若仍不放过,请诛。”李逍遥忽有感慨,心想:“难道一个人只有做反派才会这麽‘酷’吗?以前丁丁哥可没这麽有型……”
    宋罡惟恐厉风行按不住火气当真伤及丁情性命,忙朝楚惜刀使眼色,两人晃身分守两翼,各凝兵刃防备。不想厉风行凛视稍刻,突然叹道:“平日你与哪位师叔伯最亲近?”无情不明何有此问,唯答:“尹六师叔最关照弟子,恩同父兄。”厉风行眼眶微湿,废然长叹:“你六师叔已遭妖女的同门鬼狗所害!你若还有点良心,须为他报仇。”
    那夥追捕游虾儿不获的北社子弟回见郭建业竟仍活著,均皆惊喜。原来是他手持之砖挡了一下,游虾儿那一铳才没深中要害,但流血不少,也极不妙。与郭建业同来的几个公子哥儿束手无策之余,见李逍遥给殷野狐医治火器炙伤显出手段,唯投央求目光。月如怒:“谁也不准求他!这奸贼……”李逍遥朝她吐舌做个鬼脸,手抬鼻头“嘟噜噜”。
    月如大怒,扬鞭要打。李逍遥连滚带爬,避到北社人堆里,牛克思、许信娘见他不待央求就自动来医,皆感保住面子,齐拦月如,打躬作揖道:“林小姐,万望息怒,且等医好建业的伤再说。”月如一并唾却:“你这夥从大名府巴巴地跑来干什麽?我可警告你们呐,不准到我家提亲哦,不然……”捏起一个粉拳作势晃打。北社众弟纷退,皆想:“我辈大老远前来可不是为了你吗,林妹妹!”看著大小姐如此丰姿,牛克思不禁举箫自吹,许信娘更失魂落魄地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这个林妹妹可不好惹,”李逍遥收拢杂念,因感郭建业失血不止,旁边的人叫苦无助,忍不住动手救治,心想:“孙乞儿被衙差殴死之事我也听说过,凶手已伏法。游虾儿喷别人干啥?”殊不知游虾儿那一铳若非先喷了郭建业,少不了要轰他身上,或者多补殷野狐一梭子。
    郭建业伤势较殷野狐为轻,只因身子骨弱,怎硬过下里巴人。李逍遥三几下就摆平了他,把沾了血污的手在郭之缎袍上来回擦拭干净,顺手取些银子自揣入怀,权充医药费。正想:“今次寒山寺前打得这麽热闹,居然没出人命哦……没人死就好!”只听无情诧声道:“六师叔死了?”李逍遥闻言亦怔:“六……尹六吗?”乍听噩耗,直感难以相信。
    厉风行面孔转望别处,手从袖中拎出一串相思豆链。正是尹相思平日稍不离手之物。李逍遥与尹相思同历几番患难,蒙他关照,委实受益非浅。睹物思人,不禁心头揪紧。无情自是更难相信,语声嘶然:“六师叔……他一身本事,怎会……”风中传来厉风行忽促的咳喘,怆然道:“我也不敢相信。可是……在鬼狗出没之处,我拾到这串相思手链。以老妖婆一夥的鬼蜮伎俩,恐怕你师叔凶多吉少!”
    李逍遥徒惊:“氽!”想起太婆门下果是邪异层出不穷,从最初的鬼咒,到兰陵渡他所撞见的蛊蛊惑惑,委实难缠。而尹相思受伤在先,为人素又文弱,未必敌得过太婆召唤来的妖兽奇兵。不安之余,他又想起昔在天蚕地宫,那时与宋香柠同逃,半道里撞上“瓜奴”。思及瓜奴所说之言,对宋香柠不觉投去惊疑的一眼。
    宋香柠见丈夫也这般看她,便朝无情语声微弱地说道:“不……不会的!太婆召唤的狗魅没有首领,数目再多也……也伤不了你师叔。因为……因为鬼狗早被茅山派的人拐了去,从小就……”李逍遥抚颌自想:“老茅的人拐走了鬼狗?不会是要当‘狗狗’来练吧?”眼望浩冲天肩头,那小疙瘩怪又不见了,纳闷之间又感手痛,忙取药自己搞定。
    厉风行话声骤厉:“无耻妖妇!你敢质疑我吗?问问天下人,我说的可信还是你可信……咳咳!”许搏阴忙插一嘴:“厉大侠跟官府所言一般可信,妖邪说啥都没人信!”牛伯白在月如身後问:“年初官府不是说没疫情吗?却斥百姓为谣传……”许搏阴斥:“有也搞定了,跟没有还不是一样?可见我们有先见之明,早就咬定没疫情。你懂啥?”月如警告:“你再呵我小弟,我扁你哦!”李逍遥拍许搏阴:“我支持你!”顺便取其官银,自揣入怀。
    无情心中两难,望著那串相思手链,徒感难过。待听其师竟又促咳骤急,他忍不住道:“只道师父旧患渐消,不料一激愤又有复发之虞……”其师早年挨幻姬掌伤输气要脉,留下余患长年难除,他原便晓得。厉风行见他当众说出来,怒道:“什麽旧患?哪有……”无情自知失言,强敌在畔,实不该泄此秘密,忙称不是:“弟子知错。”
    厉风行瞪他一阵,方才目光放缓,叹道:“你……尚算不上无情。”回想丁情当年为寻洞宫秘药医好他的病,不惜冒死入黔之深山,由而埋下日後种种不幸。倘非为此,丁情不会在苗疆中毒垂死,更不会因而有缘得遇陪伴太婆在彝寨修炼的汉家少女宋香柠……她救了丁情性命,从而竟结私情。而丁情在洞宫山的神秘际遇,也成了武林中一段最不可思议的传奇。连厉风行也不明白,丁情如何活著从琅寰秘窟出来?
    无情也想起当初的情事,眼圈微殷,但仍没勇气当众搀拉他妻子一把。李逍遥不忍看著宋香柠在泥里瘫卧,本要上前搀扶。月如怒:“别人的妻室干你什麽事?要不要脸哦你!”李逍遥也觉由他来搀不合当下礼习,被她这一奚落,只僵那儿脸下不来,不由转瞪林大姑娘,恼道:“你就会摆款!不帮忙哦……”但见月如避开他的眼光,仰脸做高傲状,不屑地哼一声,直教霎时间根宝乱跳。
    李逍遥挣扎著拍许搏阴:“我支……持你哦!盼能收拾这些寡头大户,替咱贫苦百姓……这个,申张什麽的。”搏阴:“扯你的蛋去!伏鲸将军都伏不了寡头,我哪惹得起这些财雄势大的……”趁这间隙,逍遥逮李径庭打听:“劳驾问一问,定慧寺巷功德舍利塔是啥地头?邪不邪门哦?”径庭不耐烦甩手:“尻,是姑苏城里有名的双塔啊,邪你的头!”
    “当下人人闻‘邪’色变,如洪水猛兽一般避恐不及,”厉风行眼光忽凛,沈声道:“但你仍对邪孽心存私情,实所难饶!”无情唯答:“弟子不敢。”眼角稍转,见林大姑娘不顾一身素净,迳到泥里搀起宋香柠,他心头方慰,其师又喝:“我问你,大义当头,你待怎地?”无情垂眉:“弟子不杀。”
    厉风行怒火陡盛,忍不住一掌掴去,宋罡早防这手,急喝不可,袖中荡出软剑,欲迫厉风行撤掌回防。“剑舞九州”声名甚著,众人只道要有好瞧,恁知厉风行瞧也不瞧,晃手剑光乱激,直将宋罡迫退数十尺不止。左边倏有快刀急烁,正是楚惜刀打著旋儿甩出一条链子刀,青锋煞然,拦腰疾狙。
    厉风行微哂一声:“青鈤刀!”落手一剑撩链,如霹雳骤临。楚惜刀旋身未迄,脚下数处惊尘溅土,剑气凌然,急觑不出来路何在,死灰之色笼将上脸。李逍遥不顾脚疼,只是蹦跳叫绝:“哇尻!厉二的御剑术真是太炫了……”月如在旁瞥他,不禁冷哼:“幼稚!”
    无情见势紧急,倏发一掌拍在楚惜刀肩侧,推他远离剑气摧激之地。楚惜刀掉了一只草鞋兀自不觉,但感厉风行的剑气之锐,实所难近,端未尝遇。身跃二十来尺外凝刀自防,脸色仍难返常。
    飒然一声刹止,剑在无情头顶,寒刃映显新炙香疤。每个人的心弦齐皆绷紧,无情只做不见,垂眉默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厉风行银眉耸起,双眼凛凛逼视,厉声道:“逆徒!革你出师门不如结果你……”因见无情命在顷刻,李逍遥急欲来救,不料月如竟掐他脖,瞅人不备拽到石狮座後,逼问:“我的靴子呢?还给我……”好多脑袋如花开一般,纷从石狮四畔伸过来窥,欲看有何勾当这等吊诡。
    急促挣之不脱,又遭丰胸抵触难动,李逍遥唯悲:“丢了……”月如哪里肯信,愈将他杵到墙角里隅,欲出不得,她压声道:“你肯定还揣身上,还不还?”李逍遥呼冤:“瞧你这话说的……我藏你鞋干啥?”月如提腿屈膝顶他小腹,越发没了转寰余地,蹙眉瞪他,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种……你就爱干这事!”李逍遥红脸道:“误会太深了!除非找个偏僻的地方……”月如掴他:“这就够偏僻了。”逍遥悲苦道:“放手哦!你害我还不轻吗?”月如只道四下没人,咬了咬唇,蹙眉道:“让我看看你的手。”本想解释说,那时不是故意削他手指的。不料李逍遥误解其意,挣扎道:“我已经断一指手指了,别再拗剩下的……”
    月如本无此意,闻言便恼,反而扯手真拗指头,怒道:“拗又怎麽地?不识好歹!”石狮後叫苦连连,围窥者愈众。月如一时未觉身後满是脑袋,咬唇瞧他一会,暗觉这副泥头土脸的模样说不出的好笑,因道:“知不知道你眼熟哦?像一个小泥怪……”因被她挺膝顶得疼弯腰,李逍遥脸贴她胸,只是吱吱吾吾,作声不得。月如自顾好笑:“两只靴子揣你身上都快凑成一双了。还给我就放你一马,不然……哼哼。”旁人无不困惑,不明她何以竟然忙里偷隙,给李逍遥开这小灶。因见他只是不言,月如奇:“怎麽不说话呢?”
    吴白马再也忍不住,从她肩後探头道:“你那胸都杵进他嘴里了,说啥话?”月如羞:“啊,我……”却踹李逍遥,不问青红皂白,啐道:“怨他不比我高!”楚二:“够了!大小姐,你玄机师父跟厉道人开打了,还不去看?却在这窟窿里整啥你说……”月如红脸而出:“啊,你们……”好些人纷扑到石狮後,趁她刚离,不免痛殴里头那个抽身不及的。
    劈劈砰砰数响,半空中不消说又此起彼落。李逍遥走了出来,一时晕头转向。眸中但有两道急刃互荡,寒光如电,分回两只飞抄的手中。趁黑袍老道玄冲从厉风行剑下拉开无情,苍发飘拂的玄机居士与厉风行对瞪稍刻,先笑:“好剑法!你比我年轻得多,只用不到四成劲,老道就很吃力了。蜀山厉二果然名不虚传!”
    厉风行拱手:“承让。”随即凛目逼视二玄,问道:“怎麽,武当派要插手我蜀山的门户吗?”玄机本有此意,玄冲老道却朝他投目示勿:“师兄,此触门户大忌。为免蜀山、武当徒起干戈,切不可……”两个老道脸色凝重,均望无情,盼他向其师陪罪,以了此争。
    李逍遥懊恼地瞪著林月如,自摸痛处,心想:“早就想不揣你的臭鞋了,本要寻隙丢还你,但你用逼──的,我自然不吃这套。”月如故做坦然状,看似眼里从来没有他。李逍遥张嘴“噗喂”,转面愣看野狐又痛哭流涕。魔宗浩冲天以小怪传话道:“厉师弟既然如此憎恨妖女,何不亲手杀之,却逼迫别人行己不愿之事?”其师殷灭神与剑圣同辈,仙、魔二宗虽不和睦,浩冲天与十二剑侠以师兄弟相称原不为过。
    厉风行却不乐意,愀然道:“魔宗孽障!你们离妖邪也不过几步之堕,谁跟你称兄道弟?我是何等样辈份,岂能亲自动手诛一小妖?”转面又瞪无情:“你还等什麽?”宋九州也劝说:“少爷,师命不可违,这便有如父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有二话。此是千古传统!你若不从,那就大逆不道。昔有贤臣,因其母不喜儿媳,命弃之,子不违;命杀之,媳必死。这些日你已聆法听训非少,对那贱人丑行早便了然。要紧时候怎容藕断丝连?一剑下去,就可与她划清界限,得获众人谅解,重返正路,回归侠义大道有何难处?”月如听得连连点头,忙教君天:“看,侠王府每人都是铮言先生,说得挺合规矩的。咱们得请宋大侠哪天到‘磨剑堂’给大夥儿讲讲课。我看你们这些人哪,都已经忘了大义了,刚才居然还有人同情妖邪之辈……”君天:“那也得等磨剑堂重新修好再说,上回遭杨蛮子的骑兵乱踩了一通,都已经面目皆非了。”
    李逍遥怎知无情这些天都听了些什麽金玉良言,只恨自己太忙,没工夫来听讲。待听厉风行又催促一声:“逆徒还不为你六师叔报仇?”李逍遥看无情似有所动,忍不住说道:“冤有头,债有主,要为尹六侠报仇须找太婆才是。干宋姑娘何事?”宋九州:“她也是妖孽一党,所谓‘党同伐异’……”论起大道理,李逍遥争不过这些大侠,只挠头道:“晚辈不懂什麽党什麽派,只知人有常情,逼人背恩弃义打杀老婆就不对。再说人死不能活转……”
    殷野狐又嚎,因见宋香柠在淤泥中已渐奄奄一息,林月如适才扶她刚起又跌,显是连站也站不稳。许搏阴唾道:“这些妖邪之徒平日逞凶作恶,见机不妙又装可怜。大家当心他们垂死还要咬人一口!”李逍遥敲殷野狐脑袋,恼道:“你怎麽就跟‘穷摇戏’里那些小生似地就只会张开嘴咧咧咧……嚎啥?”其实殷野狐伤重难起,徒自悲愤欲绝而已。
    “想咬人?”厉风行一听许搏阴之言便即怒眉扬鬓,手划法咒,把一道神卦罩定宋香柠之身,教她越发苦不堪言,身蜷一团,直颤如筛。魔宗三剑客对视一眼,皆各称异:“厉二果然了得!在林家姑娘的辟易法宝之前,我等均无法可为。老厉竟似受制极浅,仍能施咒作法。”其实厉风行也自感苦楚,仅是略施小技,居然耗力数倍,不免又喘急咳恶,皱眉瞥林月如一眼,盼她离此远些。林月如却瞠目不觉。
    此时李逍遥才想起自身伤势,暗奇:“咦,怎麽手疼大减,反不及脚痛哦?”一时想不起那时老苍龙给他外敷内服了何等样灵丹妙药,竟有此效。只觉断指处麻木透凉,不大疼痛,想起三天之约,但馋:“三天还不快点过去哦?”
    厉风行怒道:“丁情,你还不灭它妖身,更待何时?我瞧天上妖障又浓,莫被这妖女与老妖婆里外勾结,却置我等於不妙境地!”宋罡急戳宋香柠几处穴道,封她手足,方把剑递给无情和尚,催道:“莫迟疑!厉大侠是你师父,既说此妇本乃妖变,那就笃定无疑,一剑下去就知分晓……”许搏阴暗觉不然,但没敢独执异议,只说:“管她是不是妖怪,是妖人就对了!如此淫妇,怎入侠门之眼?杀她没的污手,不如交我带去治罪,下官定会从严处置……”
    自从与宋香柠私奔以来,无情早闻许多风言风语,而後又被侠义同道所擒,终日更聆说法无数,连佛门高僧亦作苦劝,星云大师更为此而遭太婆毒手,令他深受震动,足知妖邪之恶。虽不能完全相信众人纷言,因感负欠师门、父辈乃至星云方丈,以及林府一众为此惨死的英侠义士良深,阴影在他心头越积越厚,萦缠不去。令他渐而将信将疑,毕竟多信几成。待闻尹六也遭宋香柠同门所害,尸骨无存。思及往日恩情,他更是心头大震。不觉接剑於手,茫然又指爱妻咽喉。
    一刃光寒如冰,直沁心底,透髓通凉。嗒一声微响,珠泪滴在剑梢。宋香柠不料自己一番苦寻,得到的是丈夫无情之剑。她已无话可说,心头凄苦更较身体伤痛为深,又不甘徒蒙冤屈,只是喃喃地低泣道:“相信我,香柠不是妖邪……香柠生在山东,养父当初贩缎途经不老河,见我娘余氏被贼人所伤,临终把我生下,养父不忍见弃,带香柠回来。後来太婆把我掳走为婢,还收为徒,我不是妖……养父说,我爹也姓宋,是北边大大有名的剑客。我不是妖……”
    侠王府名侠宋罡听到此处,不由面色登变,蹙眉道:“你娘姓余?可是闺名余唯?当年在侠王府内聚贤会馆做丫头的……”无情奇怪地瞥他一眼,冷冷道:“香柠曾提起她娘亲当年被人污辱,怀上了她。那人顾及颜面,为免事泄,骗她娘亲说要一同私奔江南,让她在徐州不老河苦候多日,遇贼劫杀而亡。不知此说是不是妖邪之妇编造的谎言?”
    北派名侠“剑舞九州”宋罡面色大变,嗫言道:“不……怎会……”许搏阴发指戳宋香柠鼻头,据理驳斥:“无耻!官府已然查知你养父一家年前满门遭人屠灭,凶手便是你师兄鬼蝠一夥。分明受你指使灭了口,死无对证,你怎麽说都行!但若胆敢诬蔑侠府名家,朝廷是不会任你得逞地!厉大侠噢?”
    宋香柠想到养父一家恩情,悲极唯泣。厉风行不屑多看她一眼,自咳稍息,锐声道:“丁情,对妖邪绝不能姑息。莫忘姜廉的教训!勿受眼泪、哀求所惑,这些都是虚情假意,对牛鬼蛇神只有杀无赦!灭它肉身,打回原形,一切自会昭然若揭!”宋罡唯惊:“不……怎会……”众人皆不明白他何以突然如此失常,只道受了妖惑所扰,一时人人自警。
    厉风行喝:“妖孽你竟敢搞鬼?”晃身护住宋罡、无情,发掌欲再往宋香柠胸前多镇一道神符针,李逍遥忍不住喝道:“住手!”发剑虚撩,迫厉风行撤手,方在众目憎视之中挺身说道:“什麽‘灭她妖身’,说得轻巧!人死不能复生,若她果真是人……”那千户辛化涩在旁冷哂:“贱民懂什麽?就算不是妖,邪教妖人多杀几个也无妨!这种人留在世上做甚,只会替朝廷添乱。”
    林月如瞧李逍遥刚要开口就被大片熙嚷之声淹没了声音,徒自憋闷而已。她不禁好笑:“人微言轻,说什麽都不管用的。”李逍遥怒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许搏阴嗤之以鼻:“刀尖上跳舞,看你怎麽跳!”
    劈砰一声,李逍遥跳脚把他踢飞:“我就这麽跳!”许搏阴半空中叫:“捉此贼!扭到衙门去……”侠门众少只笑,均看得有趣。李逍遥抡剑磕开无情之刃,晃身维护宋香柠,刚要开口又被嘘嚷没了。当厉风行发话时,众声方寂。“小子,你敢顶撞我?庄师叔没教你守规矩吗?”
    “庄屁师叔,他又没收我!”李逍遥本想说明自己无须守此规矩,但一开口又给众声嘘没了。挠了挠头,唯郁闷而已。旁边又静,厉风行振声道:“你这个後辈,莫名其妙!”许搏yīn道:“无知则无耻!”林月如率众拍掌,但只南社中人和少数北社子弟响应,林门群徒只是愣望不解。
    厉风行凛然道:“不知规矩,那我就打到你懂!”信手抄起一口长剑,指向李逍遥咽喉。魔宗的人忽道:“厉风行,你要以大欺小吗?况且他有伤患,对别人说起规矩振振有词,怎麽到你手上就不守规矩了?”众声忙嘘,待厉风行冷言以对,嘘声纷停,让他回敬:“我这是代庄师叔教训後辈,怎劳外人多舌?”
    李逍遥使眼色教无情快带宋香柠逃走,由自己横剑掩护。无情视若不见,李逍遥唯蹲身欲先给宋香柠治伤抑痛,不料辛化涩一刀撩手,要迫他不得靠近。啪一声响,那千户鼻梁挨剑脊一记反拍,仰跌开去。李逍遥收剑未及,忽感腕臂一沈,厉风行伸剑贴他剑脊,压得他半身难抬。
    没等李逍遥凝力以抗,啪一声响,手脉已被狠拍了一记,虎口僵麻,眼睁睁地望著越女剑脱手掉地,便只不明厉风行所用何等手法恁地妙绝无伦。厉风行道:“剑气即正气。你的正气不够,剑气何来?”李逍遥心中一凛,想到自己本有诸多毛病,迎著这双正气凛然之目,不由暗生惭愧。仍想为丁宋求情,待要开口做无力辩争,众声又把他嘘没了。
    “想和我打,你得先练就一身正气!”厉风行巍然道,“立身天地间,须讲正气,祛邪气!远小人,灭奸邪!否则何以为人?看你眉心印堂发黑,分明与妖邪常日为伍,如此不明是非,实属不懂自爱!速速回头罢,你还来得及!”李逍遥被他说得心头乱惊,一时不知所措,但听许搏阴怨毒的道:“回头我教人发邸报写这小贼平日做鸡做鸭捞外快,狠臭你一通,让你没得混!”
    李逍遥恼道:“你又不知我叫啥名,可毁不到我头上。”许搏阴忙问月如:“他叫啥?”月如:“大眼儿呀。”李逍遥暗自好笑:“毁‘大眼儿’去吧,小甜甜眼更大,比我大多了哦……”想象得到改天邸报上有小甜甜的豔闻做了出来。这些无耻之徒什麽都做得出,平日稍加留心便知。但更为津津乐道的仍是花花豔闻,概此不受傲家所颁军令钳制。
    “没正气!”厉风行斥:“若非看在庄师叔面上,绝不轻饶尔辈无知小徒!滚!”趁李逍遥走神,倏起一脚将他踢翻丈外,栽得稀里糊涂,方要起身,随著一声:“定!”厉风行扬袖晃脸,不知使何法门,李逍遥竟僵在那儿。心中大是懊恼,暗想:“我听过的戏文里,男角儿们大都厉害得紧,遇事时一出手,呼啦一下死满街人……怎麽我就办不到?”
    厉风行瞪月如一眼,自抚促息,稍平咳喘,朝无情喝道:“事势紧急,你还愣著干什麽?非要逼你师父被妖孽所害吗?此间人人的安危皆操於你手!”无情持剑不言,脸色一派茫然,缓缓转面低视其妻。李逍遥见得此情,心头大急,苦於动弹不得,但听一声濒死野兽般的大嚎,殷野狐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从他身旁猛跃而起,一路洒血,跌跌撞撞朝无情所执之剑狂扑而去,欲拼死维护他所爱的人。
    李逍遥见状刚吃一惊,许搏阴急呼:“小心这兽性狂魔又来伤人!”其实殷野狐当下已无能为力,徒凭一股悍然不死之气支撑而已。李逍遥欲唤无声,恍然不闻天地间别的声息,但见寒光纷耀,乱刃齐出。殷野狐撞入刀林剑丛,跌步踉跄,每踏一步,身上便即绽衫溅血,不知受了多少道削斫劈砍之创!
    他跌而又起,只是哑然悲嚎,血泪满襟。透过李逍遥盈眶泪雾,只见殷野狐徒瞪一双绝望之瞳,浑似不觉痛楚,踽踽穿行在刀光剑影之中,口齿混糊地哼唱他陕北故乡的小调,仿佛不再目睹人世间一切丑恶、兽性、贪婪、欺诈和杀戮、毁灭。他伸出手无助地想抓住随血雨腥风飘逝的一丝希望,盼爱和被爱。投眼但见淡淡野花开遍故乡黄土荒地,他邀得心爱的姑娘同来采撷……
    然而一切只是霎那间的幻觉。腥风骤止,血雨溅落。这个苦命的人终究得不到什麽。他的手僵在半道,再也无力伸及心爱的女子身边,所有的杂晃身影嘎然刹住。李逍遥哽咽地看到许多刀剑如织网也似,前後交叉,纷纷搠在殷野狐身上,教他再也前进不得。
    许搏阴跳身而起,急挥单刀喝道:“殷贼首级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斜刺里一剑撩来,与刀互磕,叮嗡一声长长余响,钢刀飞出许远。众目皆望无情,剑在他手,沈眸含泪。
    厉风行道:“逆徒,你再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无情剑梢垂下,心头凛然。
    众人诧异地望著宋罡,一时兵刃齐凝,怎知他因何来回只是念叨:“不……怎会?”脸色惨然,殊不下於丁宋。
    随著一声嘶喝,殷野狐猛地肩背一振,刀剑犹未深透体躯便即震折,叮叮当当之声纷落,撒了满地的断刃。吴白马惊得面孔扭曲,兢然道:“怎会杀不死的?”墨近朱爬在一旁,不顾满脸有针,自发议论:“是……是十三太保横练!”受惊之众随即从他身上踩过,直教呼苦连声。
    “你已是强弩之末!”鬼胄道突然直挺挺地挡在殷野狐面前,钢爪乍抬,只见殷野狐慢慢地矮了下去,瘫趴脚下,大口呼喘血泡,状如沙滩之鱼。两眼仍盯著宋香柠,终於迎得她的泪眸。
    无情垂目之时,不觉触及殷野狐向他投望的目光,似是哀求他把宋香柠带走。他再也无法故作冷漠,眼光转视爱妻,往事历历过眸。怎能轻言忘记?
    真情所系,若能轻易忘记,世间就不会有“忘情天书”。
    寺中随风荡来一声佛号,有语喟然:“枉费多日聚经说教,修行只怕要毁於一念间!”无情恍似未闻,倏然绰剑闯越刀丛,不理内心挣扎,凝泪直至娇妻身旁,将她抱拥而起,歉然道:“阿柠!我带你走……”
    两人泪眼相对噎然,众皆无话。殷野狐圆睁的双目有光荧然,不知是痛悲、抑或喜慰?长涕又垂,浑未觉旁边有一个乱瞪大眼之辈在侧头望他鼻下锺乳石倒悬的奇景。“尻,野狐你命真硬!”
    然而留在世上,对殷野狐这样一个人何尝不是漫长的折磨?
    眼见无情要带宋香柠走,楚惜刀想起侠王有嘱,自然要拦。刀剑互交,掠锋滑刃,竟不相磕。无情原本有情,怎能伤他父亲身边的人?但见楚惜刀使出青鈤速杀之技,非为袭他,而是猝然对宋香柠痛下杀手。顿教他惊省:“爹爹命楚三郎来杀阿柠,为什麽?”
    震憟、惊怒交涌,不觉一剑夭荡,划裂楚惜刀寒绷之颊,直将他迫退十数步外,仓皇间又掉一只草鞋。众人见得此招剑法发之由衷,既迅且妙,透出无穷玄奥。若非无情已练得收发自如,楚惜刀难免要搭在这里。每人皆望呆了眼,便连真武二玄也自啧然,不明蜀山剑法何以步入此般奇险境界?
    魔宗翼锋拓不禁喝道:“丁情,你果然从琅寰洞窟偷学了魔剑之秘‘不周天’!”殷野狐身後有个忙於掏药的大眼之辈咋舌问:“什麽天?”但见浩冲天握剑的铠甲手一振,肩後蹦出疙瘩小怪,疾声道:“三剑合一,捉丁情回去逼问究竟!”然而没等他们三支宽脊剑围逼而来,四下里轰然窜出十数个黑衣人,各罩戏剧面具,抢来抄截。
    因见这夥戏傀儡般的人各皆武功奇强,连魔宗三剑客也急越不过十三口形状各异的兵刃拦狙之阵。厉风行不禁锁眉道:“丁情,看你为一己私情,把武林搞乱成什麽样子!”无情自知众人为何而来,非仅情理之争,但他无心分辩,抱宋香柠在手,衔剑欲走。
    一剑悄指後颈,透脊之寒似使无情步僵难前,不觉刹足背对。玄机居士又按不住性子要上前,口中说道:“看来要跟老厉打一场!我都没这麽逼过自个徒儿,反被月如爬到了头上……”师弟玄冲忙拦不放,急劝:“玄机师兄,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理他人瓦上霜。此是中原武林古来颠扑不破的规矩,休要凭一时意气为武当惹来众怒!”玄机怒道:“难道眼看著做师父的倒行逆施、打杀自己徒弟也不许旁人过问吗?”
    “毕竟是他厉风行的徒弟,是他蜀山的家门事!”玄冲道人执手不放,眼望师兄那张愤愤不平之脸,慨叹道:“千古陋矩,国之亦然。难道凭你我两人就能改变这一切吗?”
    厉风行冷然逼视其徒欲行又止的背影,弹剑铮然。“逆徒,我宁愿废了你,也不容许本门再出第二代姜廉、修逆,徒让武林笑话!”
    剑刚荡出,斜刺里忽见乱刃旋激,一大道剑气扑面而来。“当”一声响,磕碎厉风行之剑,越女掠空,悠悠回归李逍遥掌间。“剑气,我也有。”
    众皆瞠望,均不及厉风行诧异:“怎麽你……”李逍遥发足往殷野狐头上一点,随即蹦身而出,说道:“我也有剑气。了不起吗?”未觉落叶底下掩一小坑,跃下时只道平地齐整,方要习惯成自然地摆个“金鸡独立”势,恁料落脚陷足,当众栽个大跟头。“嗐呀……又糗!”
    眼见那些黑衣人竟似来帮无情阻挡魔宗剑客等辈,但不知有何居心叵测,厉风行愈感此处危机四伏,银眉一紧,又瞪李逍遥刚爬起的身影,究难自抑满心纳闷,冷哼道:“谁给你解了‘定身咒’?”为挽回摔交所丢之颜,李逍遥正要狂吹法螺,不意一庄丁从旁揭他:“大小姐找他要鞋,一走近他就跑开了。”厉风行心下唯叹:“那小妞身佩‘八部天龙’,仙魔辟易。只要近他身旁三尺地,什麽咒也解了!”
    那庄丁又道:“大小姐追著追著就没影了,不知咋整的?”厉风行无暇理会旁的,手自素袖徐探而出,虚握一把,地上零碎断剑在他锐目一凝之间竟尔整合无隙。
    “兵解,”李逍遥眼皮刚跳,倏听厉风行微哼,五指虚张乍合,长剑飕然离地跃入手中,复绰而起,弹铗凝视,刃映寒颊青飒。“重组!”
    剑刃稍翻,映现旁边大眼满蓄惊异之情。李逍遥眼皮一跳,随即耷拉,心生敬畏之意:“还能整回来?尻……”当啷一响,越女剑落地,忙又拾起,想到厉风行本领之高,仍觉手指栗然难握。
    厉风行逼视道:“小娃儿,你受教於庄师叔,论年龄我做得你爹,论辈份你该叫我一声师兄。你震掉我的剑就是无礼,如何没大没小至此?”李逍遥暗觉也是,只有赔罪,虽气概不及,但仍不忘为丁宋求情:“可是……”厉风行斥道:“大是大非的问题还没弄透,你没资格跟我争论!庄,是支流。我教徒弟怎轮得到你们岷山系来这儿指手划脚?”李逍遥唯叹:“我哪有‘指手划脚’这麽大肢体动作?你这人真是……”厉风行斥:“你同我顶撞就是忤逆犯上,不配再跟‘蜀山’沾边!滚,别逼我废你武功!”李逍遥惊:“啊?要废武功这麽严重!”
    厉风行料他不甘遭蜀山唾弃,锐目一瞪,举剑将他赶开,倏转面间,一双银眉飒然自扬。无情未及离去,已被一大群各派弟子围住。君天喝道:“丁公子,再不回头,休怪我们刀剑无情!”牛伯白问:“咱为啥要拦他不放哦?”君天不耐烦道:“师父叫我们拦,我们就拦。哪有那麽多废话?”
    无情口衔长剑,仅有独臂抱妻,眼见身前刃光齐集,一排排如穿不尽的白墙。他扫目冷觑,只做不见,眼帘里随雾显现云峰鹤谷,是他俩约定的归隐地。他走向刀丛……
    啪一声响,爪光烁闪,便在乱刃纷晃之时,鬼胄道倏发飞爪,甩链离腕急飙,把宋香柠从无情怀抱中拽飞落地,扯入刀丛密处。无情听得爱妻惨叫,心为之裂,急欲追救。君天一咬牙,横刀挡道,挥洒大片火云劲气,喝道:“丁公子,前边没路!”
    趁无情受“火云刀”稍阻片刻,北社众人纷呼:“剁死这妖女,断丁情孽念!”一时乱刀齐落,直教无情目眦欲迸,晃过君天横拦的刀芒,方要跃身救妻,忽见厉风行挡在面前,举手叱喝:“揭谛何在?”
    北社子弟乱刃骤飞,随著劈劈砰砰数下荡响,李逍遥从宋香柠身旁展臂蹦现,空中少不了又此起彼落。犹未收脚,鬼胄道爪钩齐发,迫他不得不跃退数尺,仓促挥剑厮斗,一时难以靠前。但见厉风行扬手晃落,雾中现出影影绰绰十道屈一膝、柱剑伏首的甲士身影。
    真武二玄不由面面呆觑:“五丁五甲!”众见厉风行召唤丁甲护法,均觉震然。趁无情一再受阻,墨近朱急教北社众人:“快杀了那妖女,一切就都结束了!哎哟,我也好回庙治伤……”一时间乱刃又烁,李逍遥虽看得分明,怎奈鬼胄道急难打发,无法抢去救护宋香柠。徒望数刃斩落,方自急煞,斗地里只见一大圈游刃旋荡,顷间连杀数人。
    掩眼迷雾徐移而过,人丛里兀自惊声不绝,但当面前十剑穿插,齐透侠府名家宋九州身躯,众人才吃一惊:“宋大侠怎会为妖女冒死出头?”厉风行亦未料及适才连诛北社多人的竟会是宋罡之软剑,待得十揭谛剑穿其躯,欲阻已是不及。
    十甲神飕然收剑,宋罡方在众人愕视之中缓缓踣地跪倒,浑不觉身上多处血泉喷涌,仰天恸然:“我……有……罪!”人人皆各惊觑,怎知所言何指。名侠宋罡促喘片刻,眼帘里恍现旧时聚贤会馆廊下执帚扫梅的少女倩影,她垂眸含羞,悄觑他在亭里抚卷相望的眼光……
    “我……不是人!”没有人知道名侠宋罡为何甘为一个魔教妖女而死,正如许多人不明白他垂死时留下的这句痛心疾首的悔语含何秘辛。
    他死不瞑目,犹望宋香柠浸在血泊中的面靥,心里有一句话想对她说,却来不及:“原……谅……爹……”
    “‘兵解重组’是啥我都搞不懂了,又来什麽‘揭谛’!”李逍遥只觉莫测高深,对厉风行的蜀山道术不免越发生畏。趁鬼胄道攻势梢缓,跳到一旁,转头望不出那十甲神身隐何处,但感寒气飕背。玄机居士在旁说道:“厉二侠,我看你是非道非释了。”殊不知厉风行当年受幻姬所伤,若非菩提和尚赐他“揭谛”法门,不但武功必因而打折扣,此後休想练成更高深的道术。
    蜀山十二剑侠之中,厉风行无疑乃佼佼者。无论武功、养气、道法修为均皆称著。论轻功成就,他早便不在当年掠步缥缈峰的李仙风之下;论剑术,其驳剑造诣比诸同门玄天宗之“天剑”、封求败之“万剑诀”亦未遑多让。他素精养气淬锐,深合其师剑圣心意。人又强干,虽排行第二,近年俨然已有出掌蜀山门户的气象。只他一向嫉恶如仇,不容旁人有错,当年不但逼走了师弟修剑痴、囚禁任剑辉,甚至放逐大师兄玄天宗,累及三师弟封求败废臂,排斥燕赤霞避而不见。近来更因丁情之事不惜进一步劳师动众,即使门下弟子损七折八也在所不计。
    然而纵连对他极为不满的人,也不得不敬佩厉风行为人正派、一丝不苟,修为精深,最具大侠风度。少年子弟能拜入他的门下,决然是最高殊荣。“侠王”丁建阳因此把儿子送往求教,谁料丁情在“情”之关节竟把持不住,惹出事来。
    厉风行注视无情,凛然道:“你不回头,不但对我不起,对死去的宋大侠不起,更对不起一心苦盼你成才的令尊丁大侠!”
    无情热泪滚眶而淌,低头呆望宋罡死不瞑目的脸容,待听严师所言,一时心头大震,恍然从泪瞳中看回往昔……春晨暖日,映廊生辉。桃花亭里,爹爹丁建阳负手立在檐下,目蕴无限慈爱之情,领他朗读古训:“年少者,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丁情,夫子微言大义,字字至理。你须从小严以律己,每日三省我身。养正气,远奸邪!”
    方自沈浸在忆思之中,倏听得有人大叫:“杀妖女!”
    无情一惊回首,但见许多北社子弟乱挥刀剑,围向爬在落叶血花中的那个怀孕女子。厉风行晃身挡他视线:“妖人杀不足惜!”无情怎能不顾夫妻恩情,急抄身欲往,君天提刀挡住,喝道:“丁公子,我们也很难做!”
    劈劈砰砰数下乱响,满空飞人,不外乎此起彼落,有如放鹞子般。无情不知发生何事,避开火云刀芒,忙要晃身而过,噗砰一声,墨近朱一飞冲天,呈抛物线状急坠草窝。无情方见李逍遥在人堆里乱起飞脚,势如风卷残云,目光未移,面前又是厉风行扬眉凛视的脸容。玄机居士不由叹道:“厉真人,丁情既已出家为僧,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厉风行面色铁青,更衬一双银眉如霜。冷哼道:“笑话!我不许可,谁敢收他?逆徒,你要同我恩断义绝,原也不难!”举剑逼指无情蹙紧的眉心,忽喝:“不杀妖女,那就把你师父杀了罢!”
    李逍遥、无情均是心头凛然,不敢相信适才所闻。无情惊道:“师父,徒儿怎能……”厉风行转瞪玄机一眼,“看,他还得叫我一声‘师父’!”锐利的眼光迅即又移回无情脸上,疾颜厉色:“由不得你!”无情方一犹豫,剑已迫喉。厉风行叱:“你不动手,我动手!”
    无情呆立不动,剑至喉头嘎然而止。厉风行怒问:“你如何不提剑来打?”无情垂眸道:“跟师父动手是大错。弟子不敢一错再错!”
    “你还知道错!”厉风行嘿然转面,提剑指向宋香柠,目露杀机。“你不杀我,我就杀她!”
    真武二玄不由相觑苦笑:“老厉简直疯了!”厉风行这一剑端的奇疾,不知比小桃快剑犹快多少,李逍遥殊未留神,待要提剑截挡已迟。他连多想一下的念头都未生出,不自禁地晃身立在宋香柠身前,眼看剑光速至,方感害怕,斜刺里又一道剑光荡然骤临,後发先截,当一下磕响,两剑相交,搭若十字之形。
    厉风行不须抬眼便知是谁,脸色更寒,哂然道:“跟师父打,就是大逆不道!”李逍遥心想:“明明是你自己逼他跟你打的……”耳听得叮叮叮叮数声剑刃交磕声响,地面枯叶无风自荡,纷纷扑面扬洒。两道人影翻腾之间,乍近即分,飒然互退十数尺,各自斜剑指地,凝守森严剑势。
    厉风行冷然道:“丁情,可否告诉为师──你用的是什麽剑法?”
    一片黄叶从无情额前飘荡而过,竟受无形剑气所摧,半途碎去无余。众人无不相顾凛然,各感惊疑:“徒弟的真实武功竟似不在师父之下!”但听无情闭目低语如呓:“师父既逼无情动手,无情自知不配使师父教的武功。所用唯有捡来的剑法。”李逍遥惊羡:“捡来的剑法都这麽厉害?怎麽不让我捡到哦……好运的人随便走几步就踢到宝,我怎麽走都只会撞得满身蚁。”
    厉风行忽喝一声吓李逍遥一跳:“到底什麽剑法?”无情面前又有数片枯叶碎去,剑寒如万年古冰,闭目如吟:“不周天。”
    众人均未尝闻。但听冥冥中似有一个梦魇般的语声随风在人丛间游荡:“先人只道圣灵剑法了得,殊不知上古祝融战共工,亦遗下一套人神共泣的魔传之剑‘不周天’。”李逍遥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厉风行银眉自扬,凛声道:“我看你已走火入魔!”无情闭目说道:“当初若不是为替师父寻药除患,弟子如何有缘得堕琅寰秘境?这套剑法就是在绝地所获……”众人听他亲口提及琅寰境遇,纷声急问:“我等如何才能找到那个地方,是不是有很多宝藏?”无情语带讥诮,面上忽有痛苦、惊憟之色,嘶声道:“有人避恐不及,有人趋之若骛!”
    李逍遥突然想起小甜甜:“这要给她听到,岂还得了?可是丁情似乎很不喜欢那个别人都想去的地方……”无情突然睁目,眼锐如电,凛凛侵视厉风行瞳孔深处,酷声道:“师父服依弟子带回之方,旧患痊愈六七成。可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阿柠救活弟子性命,我就带不回这药了?”
    厉风行冷然道:“你已受魔鬼所惑!看来不破你的妖魔剑,不足以打醒你!”扬手攫天,叱声:“天雷殛──五雷轰顶!”掌心但见一团电光霹闪,犹未发出,不意李逍遥从旁暗使小动作,厉风行脑後倏现幻影龙虎符,将他一震,手心雷电骤灭。
    厉风行转面怒视:“身为本门後辈,你竟敢偷学龙虎山天师符法,等会再跟你算帐!”砰然一响,李逍遥斗遭巨符撞击,口中长噫,眼珠七上八下地倒跌丈外。厉风行收去蜀山符法,左手又抬,绰指捏诀,双目一厉:“十揭谛──五丁五甲!”
    雾中十名玄金甲士屈一膝、柱剑伏首的身影乍显又隐,但见一道剑光如电,疾刺厉风行抬举之掌,教他召唤不成。李逍遥坐地晕了一会,方感好些,抬头看到厉风行师徒宛然一对飞蝶翩转飘舞,足不点地般在落叶之上游剑旋掠,一时光寒四侵,旁人无一堪抵,纷随真武二玄後退甚远,以避其锐。
    厉风行在剑光幻焕之中说道:“我无须用五成剑气便足破你魔剑!”无情闭眼如寐,如同飘絮随风,凭转无依,语声如呓:“外人不知,但弟子晓得,耗用内力若超六成,师父旧患必发。无情不想逼师父走到那一步,只求你老人家放阿柠一马,不然到时候你会很难看!”厉风行怒极反笑:“好一个执迷不悟的逆徒!你能撑得到那个时候吗?”语毕突然负手凛立,迎著无情之剑竟不避不挡不退。
    李逍遥刚想:“老厉真是疯了!”无情亦只迟疑瞬间,倏见厉风行自额而下,从中竟现竖线一道,豁然荡刃而出,随一声断喝:“破茧仙锋──斩!”幻芒骤迸而出躯外,端是奇景。李逍遥只是乱蹦:“呜──他体内竟蓄藏这麽大把剑……就跟刀从冬瓜里飞出一般,我没法形容这种酷法!”
    “当!”一声响,无情连人带剑磕刃震飞,直逾数十尺亦刹不住跌退之势。厉风行双目一眨,收还幻刃,冷哼道:“跟我打?”举手虚扬之际,李逍遥又蹦:“呜──御飞剑哎!”等待林月如发声冷斥“幼稚”,奇怪的是她难得如此寂无声息,仿佛整个人突然被大地吞噬了一般。
    空中飞剑如梭,追著无情後退的身影嗖嗖急射。眼看著无情不停举剑撩刃,忙於遮挡,只有招架不迭,毫无反击之力,厉风行在旁负手闲步,冷哂:“你根本没有时间使出半招旁门左道剑法!”走到李逍遥之旁,揪他衣衫,哼道:“看见了罢?御剑术!”李逍遥面色发青,唯颤手抖指,一时咋舌哑然。心下忽想:“他都这麽厉害之极了,剑圣还能演啥?”
    满瞳幻芒忽消,无情犹未缓过劲来,只见厉风行在面前伸剑抵喉,冷冷问道:“何为师?何为徒?”无情後退一步,剑仍逼抵。厉风行咄然道:“何为正?何为邪?”无情在锐刃所逼之下唯道:“武功本无邪正……”厉风行扇掌将他扫翻,斥:“强词夺理!”
    众人均想:“徒弟终究不及师父!”却也有人觉得无情未出全力,反而处处留手。厉风行却哪把徒弟放在眼里,刚踏前一步,倏地里跃来数名黑衣刀客,各涂戏脸,拦住厉风行。另有数人与楚惜刀一起欲扶无情趁乱逃离。但听厉风行一声冷叱:“揭谛何在?”霎时血花漾雾殷然,那夥黑衣刀客原甚了得,却又与宋罡一般毫无反抗余地。
    十甲神乍现即隐,地上又多了七八具乱射血箭的尸体。厉风行斥:“么魔小丑!”因见楚惜刀急拽无情衣袍,只道居心叵测,拂手发剑,飕然而射。豁一声穿肩透背,去势不减,将楚惜刀带跌十尺。
    无情乍以为楚惜刀亦毙,挡刃未及,不禁一怒而起,长剑撩地,斜斜激尘如巨扇陡张,又似惊涛骇浪,骤举若墙,直摧至厉风行身前,在这道巨垣之下,厉风行不过有如一粒沙子。众人方为此剑之威无不动容之际,扇尘荡然消散。厉风行眼神亦有异样,凝势而立,不知无情此剑何以自消去势。李逍遥用手把自己惊大的嘴合拢,心神犹震:“刚才好象看到洪水滔天,其实只是尘土飞扬。一剑掠地竟有这般威势,除了‘震’之外我没法形容……”
    无情一时目寻不见其妻何在,心神激愤至极,嗡一声微响,尘垣乍散,长剑迅若白虹贯日,只递半道,厉风行头皮已紧,恍见水、火两个巨灵相斗,厮杀到天昏地暗,共工猛然飞身而起,头触不周山。无情这一剑就象共工撞毁天柱的那道无所不摧的身影……
    一切仿佛亘古循环,厉风行霎感自己就是那不周山之神,不论多少番轮回,他都会遇到共工氏这一撞!
    众人连惊声亦哑。然而无情急刺的剑梢前方忽现一个白发披散垂身的老僧。与别的和尚不同,此僧非但留发,其发长至腰腿。却无须、无眉,面容愁苦,皮皱身矮;穿一件破旧袈裟,补丁千结,如缀满树叶披在身上。背後挂一顶破草帽、背一化缘囊。合什而现,宛然从来存在,口中长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有识得的皆惊呼:“千叶般若!”因见无情这一剑似刹不住,真武二玄急跃来救,但不及李逍遥快,究仗步法速捷,发剑拦截,喝道:“丁大哥,收一收!”情急之下,不觉使上乱剑诀之“无力回天”。
    他的剑乍触无情之剑,越女顿然嗡震。李逍遥如触雷电,所幸弃剑飞快,手刚脱柄,掌心如冰壁之裂,血缝斑驳急展,速蔓腕臂。只瞥一眼便即大骇:“居然有这种裂法,死了……”背後悄附一掌,送入浑和真气,如洗髓淬精,血缝延展之势急收,又回至掌末指梢。李逍遥身只一震,再看那只手又复如常。
    原来是那披发老僧不顾年高体衰,不理无情急送之刃,发功解去李逍遥性命之危。顺手送掌,再将李逍遥推离险地。无情之剑被李逍遥从旁一搅,虽也斗震嗡然,但因势大,锋头究是难消,仍烁侵不缓。眼看那老僧不避不挡,厉风行急跃上前,举掌喝道:“逆徒休逞凶恶!看掌!”方要拍落,不料老僧竟抬手迎下此掌。
    厉风行感到老僧掌劲不吐反收,似怕震伤了他,不由暗叹:“老和尚心太慈!”虽也急收掌力,但仍难尽消,哢嚓一声,老僧臂骨折断,面有痛苦之色。原来无情那一剑亦入他胸侧,也急刹剑势,但撤手究迟。总算入肉不深,剑尖稍透,便给李逍遥抱离。
    厉风行吃惊道:“千叶大师,你怎能如此以身犯险?”老僧胸口喷血,伤臂低垂,唯叹:“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无情见伤了般若神僧,不由心头大震,长剑脱手落地,怔然自疚。
    李逍遥看这老僧似没几两肉,受了厉风行师徒如此重创竟仍视若寻常,心下既佩又叹:“没见过这等迂腐的和尚!唉……”掏药为老僧医治之时,只见厉风行又怒欲击打无情,老僧忙道:“厉……厉大侠,且听……咳咳……听老僧一言……咳咳咳!”厉风行怒道:“这等执迷不悟的逆徒,留有何用?为他一己私情,伤损了多少人命?”
    无情深感疚然,目触高僧血染满襟,越发触痛良心。但仍不忍弃妻於不顾,噙泪道:“两位师父,你们说……弟子该怎麽办?”厉风行本欲怒斥,但生生抑下,转视老僧,心道:“且看你怎麽说。”李逍遥揪著老僧剥衣敷伤,心想:“老和尚心慈,定然不似你师父那般老顽固。”
    老僧光著膀子说道:“无情,美女骷髅,皆是脓血恶痰。情是迷障,欲是困扰。唯有驱却,方是康庄正道……”接下来是一大堆般若波罗密经文,直教李逍遥晕倒数次,但只凭前头几句,已知端的,起初暗恼:“这个老顽固更老!”但渐迷惑:“记得小时候我没这麽多烦心事,去年也不比今年多烦恼。认识了灵儿等一夥妞之後,烦恼更多得数不来。难道真的给老和尚掰对啦?情欲只能带来烦恼?”
    “错!”老僧不顾露点之羞,光身说法道:“情欲仅能带给你一时快感,但刹那间就会过去,高氵朝之後是无比空虚,剩下来的就是无穷烦恼。只有忘却,方登极乐之门……”接下来是一通阿难经的解说,连厉风行也头胀数次。李逍遥更恶向胆边生,怒从心头起,忍不住想掐那老僧。
    老僧回头问:“你捏我咪咪作甚?”李逍遥缩手不迭:“不是说四大皆空吗?咪咪也是空啊,怎麽会疼哦?”老僧咧嘴自揉疼处,说道:“疼是一时幻觉,只有忘却才能获得永恒极乐,佛说……”接著又把一堆普渡波罗密经砸在李逍遥头上,使之晕倒。
    但闻一声声唤:“天难!”山後转出一吊死鬼似的老道,没精打采,一路叫喊:“天难呵!天难啊!天难噫……天难呵!天难噫!”如此反复来回,直至寺前,见许搏阴等正拖宋香柠下山,忙拂开去,低瞧宋香柠俄顷,口里连咦数声,竟似动容不已。李逍遥识得此是茅山老道黎遇船,心想:“呵,他还没找著走失的‘宝宝’……”因见宋香柠原来给拖到了那边,忙要去护她不失,却见那老道给她把脉,只一沾手即骇然而退,惊呼:“恁地不对劲!”望後便倒,众人忙扶他起时,面如土色,已昏了过去。
    厉风行变色道:“连黎山茅真人……错,连茅山黎真人也遭妖暗算,足见其邪!妖孽休狂,看我怎麽灭你!”不知是听多了经文而晕头,还是斗地里方寸扰乱,众见厉风行亦有异常,不免愈发困惑,但觉他所说是没错的。
    李逍遥急抢到前边,防厉风行忽施飞剑,一边拾越女剑掩护,一边叫唤:“丁大哥,别听那老和尚胡扯,你快带宋姊姊走,由小弟来挡上一阵!”无情显是左右为难,听了李逍遥急声呼喊,乍动摇又即回心转意,想带宋香柠走时,许多老僧忽从寺内一拥而出,将他团团围住,袍影密密层层,嗡声大作,纷声齐诵经文,只搅得李逍遥头昏脑乱,怦地跌倒。
    无情冲突难出,身畔许多僧手纷落,制穴拿脉,按坐於地。便待不听经咒亦不可得,恁奈内心痛苦挣扎,只恨身不由己。那最老的老僧千叶般若喟言道:“无情,汝须凝守心志,随众同诵经文,方能摆脱妖障迷惑之苦。昄依我佛,矢志不移,勿听妖声、勿信妖言、勿迷妖妄,勿受色相诱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色无相,四大皆空……”无情终是无力挣脱。
    因见寺里不断有僧鱼贯而出,越围越多,人墙愈厚,李逍遥本要来解围,斗地看到那老僧千叶般若竟拾无情之剑,仰天悲喟:“妖孽纠缠不放,令你如此不得安息。老衲自感法力浅薄,唯行极端!”言罢,口宣佛号,以剑自割身上之肉,一剑一块,血淋淋地放到无情面前。众皆惊呆,唯呼:“大师!”一时寒山寺前拜伏满地信众,老僧只作不见,仍自割皮肉,堆往无情身前,众僧闭目不瞧,诵经愈快,声如雷涛滚滚。无情泪流满面,只是挣扎不得。
    佛经有“割肉救雀”典故。李逍遥听过诸类不同版本的此般“说经”,只难相信。待见那老僧竟尔当众割肉,割过右股割左股,连厉风行亦然惊呆。李逍遥憟然之余,不觉浑忘上前,唯嗟:“哇,没想到有这麽来劲,这招都使出来了……”千叶般若身形精瘦矮小,此刻人人均感他巍峨高大,有如莫高窟的巨佛。
    厉风行不禁喝道:“逆徒,还不快快悔悟,难道你连千叶大师也要活活逼死吗?”无情恸然,一时不知该说什麽。千叶般若本要多割几块,毕竟人老体衰,没一会便撑不住,倒地昏沈,口中喃喃犹念:“无情呀,我佛……我佛有云……色乃大妄之孽!”李逍遥暗呼伟大之余,也感困惑:“哪佛会这麽说?佛书插图里画很多裸女是什麽回事哦……”又见一老僧二话不说,接过千叶之剑,咬牙自割膀肉,仍往无情跟前堆垒,欲促其幡然悔悟。这老僧没割几下就痛昏,又有僧继。
    李逍遥内心震撼之余,忽感悲哀:“丁大哥一场恋爱,不想搞得这样!若换作是我,又能奈何?”但又想到足以自慰处:“他是侠王之子,又是蜀山高弟,家世不同,才有这麽招人注目。若改成是我逍遥儿做了宋姊姊的丈夫,估计没人理会……”究竟早怀医者心肠,不忍多看众僧如此自残体肤,上前便要力阻,不料一夥别派弟子涌到宋香柠之旁,将她围住,迁恨於她,狂叫:“都怪这妖女使坏,害得大师枉遭苦难!剁了她就没事了!”
    殷野狐本想爬去相护,却给许搏阴等趁乱拿住。李逍遥一时顾此失彼,只得先返身阻止别人伤害宋香柠,他身形方动,鬼胄道便跃身来拦,左钩右爪,迫他急难逾越。李逍遥究竟伤甚,只痛得头脑昏沈,发剑威力大减,每失先机,越发突破不得鬼胄道的急狙之势。
    但随弦声瑟瑟而鸣,人丛上方倏地旋飞一副焦尾琴,乍然跃入众眸,初是空琴,霎眼间竟多一人於空中承琴抚弦。李逍遥一看自是识得:“宫九!”
    乱刀未及落在宋香柠身上,宫九霍然拨弦激送冰冥锐气,摧倒一大片人丛。随即翩然落地,挟琴转身,面对厉风行。李逍遥方奇:“宫九怎麽来了?霍姑娘、封三侠呢?”只听厉风行凛声道:“又来一个妖孽!宫九,兰陵渡的血债正要找你清算……”说著绰符欲发,宫九只当不见,晃身到宋香柠旁,眼角瞥视厉风行,冷然道:“霍姑娘说,这个女人与我身世有关,我要救她。”厉风行扬眉道:“凭什麽?先接我一招……”宫九截然道:“你我都有人要救,何必纠缠?”
    厉风行扬手欲施镇压之际,闻言却愣:“我要救谁?”宫九冷然道:“你师弟封三、尹六。”厉风行脸色登变。混乱中,君天等均问:“大小姐却到哪去了?怎麽没影了?”有人欲往石狮後寻,另有庄丁指著李逍遥,说道:“瘸子在外头呢,大小姐怎会到里边?”李逍遥、鬼胄道不约而同地罢斗,各跃一旁,均奇:“对呀,她呢?老半天没听动静了。”
    庄丁纷猜:“许是入内看她爹爹去了吧?”李逍遥暗以为然:“月如原也跑不了。”庙里有人走出,闻言便即惊疑不安:“她哪有进来?她没在里边!”笑春惊蹦:“可也没在外边!”月如就这样不知所踪,徒教众少慌神。
    李逍遥正挠头乱寻,忽见众少均怒目瞪他,大有揪他问罪之意。李逍遥唯慌:“干我啥事?”本要溜开,鬼胄道挥钩急拦,尖声喝问:“你把林小姐藏哪儿去啦?”李逍遥变色道:“怎麽赖我哦,一个个……”楚二:“定然是这贼以鞋相诱,趁人不备把大小姐兜了去藏起来。他就是一小偷!”苏笑春舞刀来拼命,急道:“把大小姐还我们哦,你这小贼!”李逍遥忙退,口里辩白:“各位如派的同好,且冷静些……”
    忽听一人喜叫:“拿住了!”众皆转面,山道方向走来一个长相老态的小子,认得是林门弟子青竹叟,手掐那盲童脖子,拎举而来,说道:“刚才怎麽就没人想到捉这小妖孽呢,还好我……”话未说完,那红衣童子霎然幻变为一个形貌古异的高瘦之人,反将青竹叟拎在手上。众人均呼:“尻!”
    因见那人貌相僵硬,皮下似有异动频仍,端非寻常。李逍遥也吃一惊:“原来魔教真有妖怪……”念犹未转,山道旁草丛里钻出一个矮小身影,竟是那红衣盲童,摸索寻灯不获,叫苦道:“我到树丛里解手一会,插在这儿的灯呢?”
    李逍遥忽省:“有人变作他,让青竹叟上了当!”怎暇多思,发剑急撩那怪客提灯之手,怪客本要捏死青竹叟,却给李逍遥快剑抢先,堪堪把灯一迎,砰然爆裂。众人眼前方只乍明即暗,怪客已无踪影,青竹叟跌於一旁,半晌徒自愣望不解,咕哝:“小孩怎麽变大人了?”
    李逍遥暗觉那绿袍怪客所带微腥气息似有些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处曾遇,更难明白世间竟有这般瞬间变身的幻术。但感此人倏来倏去,行踪迅诡,来意绝非仅为戏耍青竹叟一番。吴白马等素与青竹叟好,见他遭耍,疑是那红衣盲童作怪,发一声喊,追去要擒,那童子侧耳听闻不妙,忙往树丛里走避。
    这边厢,厉风行只顾与宫九纠缠,不意那魔宗三剑客悄返,浩冲天肩头蹦出小怪发话:“丁情,跟我们走!”三剑杀入人丛,自是所向披靡。一干老僧忙於诵经,措手不及,陡遭满空剑芒撒射,纷纷惊乱躲闪。翼锋拓趁机挟持无情往山後急奔,另留二人殿後,防众僧来抢。
    厉风行大怒:“妖魔勾结来衅,却是找死!”方想先灭宫九再追无情,宫九倏发一道冰冥毒掌,低喝:“你很嚣张嘛!且试试我这掌如何?”霎时冰光侵凌,委是快猛之极。厉风行绰剑唤咒均来不及,倒也不惧,呼地迎掌相交,沈声道:“你我本是水火不容。这招‘火雷殛’便是你冰毒掌的克星!”砰然交掌,各自震得上身摇晃。
    李逍遥闻声回望之时,眸里但有火芒斗炽,冰光霎消,宫九滑步後退数尺,一张惨白的脸竟显赤红。厉风行沈脸道:“我再加两成内力,不过五成掌劲。你就吃不消了?”宫九自感吃力,但仍胶掌不退。
    李逍遥又蹦:“我尻!宫九可是‘天下第九’哎,怎麽……”只道宫九不敌,出乎意料地,宫九退到第七步时,赤红的脸色忽转煞青。厉风行上身微震,掌心似遭针透,一股奇寒之气速侵臂脉,迅即穿肘而过。厉风行银眉霜凝,微哼道:“你掌含冰毒气针,想暗算我麽?”另手提指,疾点肩肘穴道,阻断冰气侵袭之径。
    厉风行平素行事睚眦必报,一时托大,既吃宫九一亏,只恨青了脸,方要唤出揭谛杀之,不料鬼胄道悄身欺至,桀声道:“厉风行,我也看不惯你!”左钩撩向厉风行那只霎时封冻僵木的手臂,这一击端的又急又狠,方位刁钻,便是要猝乘不备,断厉风行一臂。
    李逍遥踢开许搏阴一夥,救下殷野狐,转面看出险情,怎容多想,忙挥剑拦截,连使两招小桃速击之术,一气呵成,迫鬼胄道钩芒稍缓。虽说厉风行乖张刚愎,他亦不喜,但仍不失为心中偶像之一,又念及蜀山渊源,岂可见危不理?况感鬼胄道偷施暗算,行事未免不够光明,比之宫九的正面抗御远为弗及。李逍遥自是不会袖手旁观,但他所用剑招对鬼胄道无甚威力可言,反把自个手送到鬼胄道钢光!亮的长爪之下,箍陷入肉,痛得嚎起。
    楚香玉等皆笑:“李逍遥这个超级肉脚!”但无论如何,鬼胄道受此一碍,已伤不到厉风行。为免反挨厉风行以雷霆手段还击,忙拽李逍遥挡在身前,腾步後纵。厉风行发力震开宫九,其时亦感寒气侵脉,委是难以小觑,忙於抚定气息,倒无间暇寻他人晦气。
    乱中忽有一道犬影穿林掠草,飞窜而来,到得近前,著地翻滚,竟现人形,抱起宋香柠就走。行动之速,端不逊於殷野狐的诡狐步,有人惊叫:“鬼狗!”李逍遥瞧见那人披著一块大狗皮,簌然入林,背影绝不陌生,心想:“什麽‘鬼狗’?这不是二狗子吗?”犹未想明二狗子趁乱抱走宋香柠意欲为何,喉下利爪陷肉,顿感气憋。鬼胄道恨恨的道:“小子,你多番与我做对,须受点教训了!”
    此言方落,忽见树影中挪动而出一大团矮树乱枝,摇摇晃晃摸黑移近,忽发一掌急袭鬼胄道。此时始见一张肥脸冒出,嘟著嘴道:“蠢小子,连真元护体都不会用,非要劳我大驾来救急……”话没说完便给鬼胄道一钩撩入乱枝团里,方骇:“这家夥好厉害!”总算还有几分取巧的步法,倏地移转身形,另避一侧,眼见钩状手如影随形,紧随不舍,那胖子又惊:“移形换影都躲不掉?”情急之下发狠道:“没办法!那就……”
    “别!”李逍遥刚感不妥,便给一只光溜溜的肥手探过来揪个正著,但闻一声:“金蝉脱壳!”鬼胄道跟前便只剩下几件衣衫和一堆乱撒的残枝败叶,众人纷纷揉眼,似见两坨白花花之影一晃就没了,只留下“屁颠屁颠”的印象。
    回回身不由己都落个“裸奔”的下场,李逍遥唯有在山林密处仰天悲嘘:“天可怜见!咱们这对难兄难弟,不幸又……”旁边的:“错!应该是捉妖界的难兄难弟。尤其你忒肉,要不是为了本门香烟传续……”李逍遥:“续屁!你是冲著乾坤袋来的,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有个‘见死不救’的诨号。”
    边说边叼烟在口,方要点燃,旁边的:“捉妖捉到光蛋,咱们也算际遇不爽了,好在老子有一席话撂儿叮当响,曰: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什麽乱其所为……”李逍遥划著卷烟末梢,借火光微烁,照亮底下一坨“大象鼻子”,往上是一堆打折儿的肥膏,再往上才是硬天师那张油光泛亮且神采奕奕的胖脸。
    “那话是老子说的吗?”李逍遥猛吸一口烟,强驱困倦之感,眼见落到这光景,难得硬天师总是一派从不气馁的励志之态,不禁暗暗佩服这胖子困境中的修为。硬:“不是老子说的,难道会是你小子嘴里喷出来的?哎呀呛……好多烟喷我脸上!噗咦噗哦!”
    两只肥手乱扇,驱开扑脸而来的烟雾,面前却没了李逍遥叼烟喷吐的嘴脸。硬:“咦?”低头才见李逍遥叼烟翻肚,在他脚下昏了过去。想是伤乏过甚,体力早已透支,猛一股烟草味倒呛入来,越发引得虚火乱冒,顿时吃不消。硬天师忙抢救,乱踩几脚,教李逍遥痛呼而醒,硬天师抬脚问道:“好些没?要不……”李逍遥忙阻其脚落:“行了行了行……好饿!好乏!好空虚!”
    硬天师问:“有美女的动静你会不会来点神?”逍遥:“这时若有美女出现,咱俩更应该飞快躲藏起来,因为这副德性实在见不得人……”硬天师扯他双脚,急拖入树丛。逍遥:“真的有吗?”硬:“似是林家那妞儿……”李逍遥立刻绷然弹射而起,犹如弹皮筋也似:“在哪儿?”硬:“在你弹起之前,有几个打扮古惑的男人把她引了过去,想是冲著山後某处……”
    逍遥急:“具体有多古惑?”硬:“要多古惑就有多古惑。”逍遥愈急:“怎麽个古惑法?”硬:“就跟夜游神似地,不过我认得他们是皇榜上要捉的‘四大淫妖’……”逍遥急不可待:“那还不──快──去──救?”硬天师不慌不忙:“你先打我一拳试试?”逍遥:“我为啥打你?”硬:“叫你打就打。”逍遥摇头:“你是长辈,我不打。”硬:“你爸爸是我跟李二姐生的娃……”李逍遥一记怒拳打在硬天师大肚皮上。
    硬天师只闷哼一声,满腹肥膏突然绷紧,乍似棉花团陷个拳窝儿,旋即砰然外鼓,将李逍遥撞跌丈外,直堕草坑。硬天师又嘟噜嘟噜抖擞肥肉,方才自弛,咧开嘴挨过去寻著李逍遥,笑道:“就凭你刚才那拳的份量,还须练上十年八年才能指望从‘四大淫妖’手上讨得好去。”李逍遥呕苦水:“十年八年?那林月如她……”硬:“你管她死活干啥?她欺侮咱俩还少麽?活该受些惩罚!”
    李逍遥一怒而起:“‘见死不救’是你,不是我……”硬:“回回都靠老子来拉你一把,还说啥‘见死不救’?”逍遥怒道:“我死便死,谁要你来救?”硬:“你死就死,可是乾坤袋怎能落到‘四大淫妖’那等人手上?”李逍遥气恼关头,不假多思就愤然道:“就知道你图啥,还给你!别来烦我……”但任凭他怎生拽拔拉扯,系在腰上的宝袋偏生不松不脱。硬天师也急盼半天,最後两人相对萎然:“尻!解不下……”始明解铃还须系铃人,除非找到灵儿,方能破除她自下的封咒。
    硬天师晃身拦住李逍遥去路,说道:“我一时虽然没辙儿,可是春宫派的人若宰了你这不知死活的肉货,将你大卸八块,宝袋还不得落到他们手里?所以……”李逍遥恼道:“那你还不帮忙摆平他们?”硬天师冷哼:“一提起那妞儿我就有气!老子不揍女人,但也绝不救这种女人!枉费一番好心,她终是不识好歹,反过来又冤屈咱……”
    李逍遥也知硬天师所言甚然,但仍不能置之不理,虽说丁宋之事未了,眼下林月如落入歹人魔爪,反成首急。李逍遥唯叹:“不管怎麽说,大姑娘家清白要紧,咱去帮她,就算积点阴德罢。别光说了,快去!”硬天师仍拦不放:“时下你如此虚弱,打我那一拳就跟挠痒似的,凭啥打败缚花上人、淫徒才子、山野浪客、神棍帝魍?这四个家夥里,缚花和才子还算好打交道,另俩可就是无恶不作、极之顽邪了。但入淫窟,决计只能拼个鱼死网破。凭你刚才那一下子,趁早别动那念头。”
    李逍遥怒道:“刚才怕打伤你,我没运内力知道麽?”硬:“那就给你多打一拳又何妨?”李逍遥摇头:“这一拳好端端、没来由我打不出……”硬:“你是老子跟李二姐生的娃。”一记怒拳打在硬天师大肚皮上。
    硬天师虽然早有提防,恁料李逍遥罡气激发,阿修罗内劲陡透拳端,因欲前去救急,出手又快,没等这胖子运足护体真气,猛捣其肚,只砰一下便即收拳,免又遭震跌丈外。可怜硬天师有苦说不出,肥脸转到一旁,直朝暗处挤眉弄眼不已,末了吁出一口血沫。
    李逍遥问:“这一拳如何?”硬天师强自运功抑苦,仍嘴硬:“不……咋……地。”李逍遥难掩失望之情:“早知多用两分力道……”硬:“当然啦,老子……咳咳……老子有真……真元……护……体嘛!”李逍遥活动手脚,再捏一拳,摆定架式,瞄定那气鼓鼓之肚,暗觉没谱,不由哼声:“厉害!”硬天师见其跃跃欲试,惊问:“又想干什麽?”逍遥虚作击势,凝拳说道:“百折不挠,跟你学的。”硬天师变色:“还来?”
    “怕啦?”“怕……了你咋地?”“那就是说仍要再试一下?我看你不是很怕。”
    硬天师天性倔强,唯硬到底:“当然不怕,老子有真元护……尻,护体嘛!”李逍遥握拳运劲,发狠道:“早知就不只用两三成内力,而是……”硬:“啊,刚才你只用了两三成力道?”李逍遥抬眼瞅定他:“你再骂我老娘一次,好激我用五成左右的内力试试。”硬天师愁眉苦脸道:“不用骂了吧?”李逍遥往手心吐一口沫,摩拳擦掌,并且坚定不移:“要!”
    眼看势无可免,生死关头,硬天师悲愤已极,不禁骂:“我尻她上官小……”
    “啊?你敢骂我家灵宝宝的师父?这还得了!”李逍遥愤然迫出五成以上的阿修罗内力,拳头犹未打过来,硬天师已是面如死灰。
    所幸念转飞快,眼见不妙,忙呼:“我尻他四大淫妖!”李逍遥生生刹拳,讶问:“怎麽说?”拳头刹在半道,劲风犹及,硬天师满颊肥肉不由乱颤如风摧叶,定了一会儿神,方道:“救人要紧,咱还等啥?”
    李逍遥等的就是这句话:“早说嘛!”硬天师如释重负,但仍有话说:“不行呀,咱俩这样光著屁股走到林家妞儿之旁,搞不好也要被当成居心不良。”李逍遥只道变卦,刚捏拳欲捶,待得听明,也觉果然:“对呀,幸亏你提醒!上次我救过她,穿著衣服都被当做淫贼一路了,何况这回啥都没穿,身边还多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做同夥……如何是好哦?”
    硬有主意:“不如咱摘多些树叶树皮来缝成衣服?”李逍遥摇头:“等咱做成树皮衫时轮到她光!了。”硬又献计:“那只有到左近转转,撞见有人路过,咱就……”李逍遥称然:“就这麽著!还等什麽?救人如救火,这种事片刻也误不得!”说完急忙转身一马当先。
    硬天师提醒未及:“你说的对,但……”砰一下闷响,树干撼然。李逍遥仰面朝天晕在地上,满头乱星飞旋,方闻硬天师叹:“但你身後有棵树。”李逍遥等听完这句才昏了过去。
    醒时如同宿梦方消,实难相信置身所在居然是小甜甜做火锅的那间荒祠,直教他摸不著头,徒有傻眼:“咦,怎麽又躺回这儿?”一时头疼欲炸,只道做了场梦。待视线多复几分清晰,瞧出墙边灶灰已凉,空锅油凝,景依昔,人已去。
    李逍遥抚额正发愣间,耳听得一声铿锵之语:“总算等到有人来了!”李逍遥回头方见一团巨臀翘在门後,左股刺绣一龙,右股雕刻一虎,自是龙虎山特有之徽。李逍遥不由回想小甜甜当时亦是这般翘臀伏地,心里好笑,愕道:“硬天师,怎麽回事?”肥臀动了动,硬天师头也不抬的道:“不想穿过你撞昏的那片树丛,居然有个庙可供咱俩藏身。只可惜锅里没啥好捞了,却惹老子饥火乱冒!”李逍遥始明端的:“原来……”
    硬天师忙嘘:“别声张!外边有脚步声,等再近些,好让老子突然蹦出去剥衫……”李逍遥也挨到门缝边,心中暗急:“怎麽老半天还没抢来衣服哦?”硬天师突然叫苦:“尻!外边来俩婆娘!”李逍遥忙嘘还他:“低点声!我看没啥指望了,不如……”挨眼到门缝一窥,惊呼不迭:“你说有多巧!外边那两个村姑居然也一胖一瘦,身裁跟咱俩多合衬哎!”两人在门後对视一眼,忽感悲哀:“难道……”
    那俩村姑似是早起农耕,各扛一锄经过,其中那胖的赫然便是日前跟李逍遥厮打过的肥女。门後那俩正自大眼瞪小眼,没做理会处,村姑忽觉庙里有动静,均驻足横锄而望,肥女惕然道:“似是有人在议论咱?”瘦的:“是窥探呵!”李逍遥死命按住硬天师,低声劝阻:“别去!我说啥也不想穿上女人衣衫去让林月如看笑话……”硬天师急道:“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再不抢衫,天就亮咯!到时咱俩这样子走出去,甭提有多丢人!”他对救林月如并不热心,只是说什麽也不肯给道上同行看到了取笑。因见李逍遥迟疑不决,硬天师小眼一转,又道:“再拖下去,你我不须再去找那妞儿了,到时她的豔尸自会送回林家堡……”李逍遥顿急:“尻!咱还等啥?”
    两人齐发一声喊,踢门冲到外头,不料只误得片刻,那俩村姑已逃得远了。硬天师怒踹李逍遥:“你净误事!”事到如今,唯追。俩村姑边跑边扔锄击敌,硬、李二人齐接个正著,大呼小叫而追。俩女见逃不掉,各叫声苦,齐起飞脚乱踢,硬李二人蹦身忙避;俩女哭叫,同以指爪抓脸撕颊,硬李二人狼狈不堪,但终是按倒擒下,正剥衫之际,忽听一人正气凛然地斥道:“淫贼休得猖狂!”
    不需有人指责,李逍遥早已羞愧无比,闻言更是无地自容。硬天师却愣眼不解:“淫贼?在哪里?我们正要去捉……”刚抬头欲寻那发话的,倏听一阵袂风飒掠,两人犹未看清,後背一齐中指,闷头栽倒。昏暗中只觉那人长袍飘逸,身手快极妙绝,一番游掠乍落,连俩个村姑也被拂中穴道,未及唤声恩人,便同硬李二人躺作一堆。那人点了一指,见硬天师仍要动弹,不由微讶:“好本事!”於是多补数下,总算摆平。
    虽说穴道给点闭,话仍说得。李逍遥不及多想,抱怨硬天师:“看!这可好了吧?都叫你别……尻!老婶要知道,非杀了我不可!”硬:“刚才你可没有坚持反对噢!再说……”旁边有人踢两脚,连哑穴也闭了。俩村女皆叫:“恩公……”又来两脚,也哑了声。
    李逍遥趴肥女身上,忽感懊恼,心道:“怎麽搞错了哦?按说该是我扑瘦女,肥的则归硬胖子……”旁边有人冷斥:“淫贼!”硬天师正想:“我再多压会儿,底下这瘦妞该瘪了。於是又变成杀人犯……”闻骂顿感气恼,抬眼只见夜幕下人影幢幢,渐聚多人,不知是哪个踢了他们四个趴著的,只听有人压声问道:“冯爷,这四个男女怎生处置?”李逍遥兀感纳闷,暗里有人低哼道:“正事要紧,且先拖树丛里去。”
    随著树丛一番乱攒,四个男女丢里头,堆做一处,听得有人嘿然道:“哇尻!这俩胖子真够份量!”李逍遥趴最底下有苦诉不出:“改肥女压我了……”硬:“还好我仍压著瘦女!”肥女窃喜:“原来底下是个帅哥!”瘦的:“上边那个该不会是猪精罢?啊惊……好大根尾!”
    四个男女各犯嘀咕,原只道撞著的是路见不平的侠士,不想另怀鬼胎,却丢他们进树丛不理。李逍遥暗忧:“这麽耽误下去,月如她……”硬:“刚才没把情形瞅清楚,其实倒像是林家妞儿追杀四大淫妖……但也拿不准!”两人有口难言,唯转杂念。透过晃动的树叶间隙,只见许多火把晃来闪去,林中有人不知在搜寻何物。
    “好像射著那狗精了!”昏黑里有语随风入耳,低哼道,“他受了伤,又带著一娘儿们,决计逃不远。不信天亮之前找不著!”似是那冯爷的声音。
    李逍遥转动心念:“该不会是说二狗和宋姊姊吧?”又听不远处有唤:“破庙後墙有好几滩血迹!”火把纷移而去,却朝硬、李二人适才所藏的小庙围拢。李逍遥担忧宋香柠处境不妙,想起阿修罗“气动之术”可望解穴,忙依法施为。硬天师在旁郁闷:“早知有此处境,该从农归田那里多套一样速解穴道的法门。”
    那姓冯的看似被服儒雅,点穴的手法好生了得,劲透甚深,饶是李逍遥内力浑厚,一时半会急难冲解。忽听一通乱刃荡响,林间跃落四人,川腔传来:“一时间满天神佛,不知是何方神圣却来纠缠?”李逍遥心念动起:“咦,是魔宗那仨!”眼帘里叶坠如雨,映现魔宗三剑客凝剑分立三角阵容的凛凛身影,围守中间一僧,垂目坐地,正是无情。
    李逍遥暗感奇怪:“怎到了此间?”林雾中突然现出大群服色各异的人物,四面掩近,间里有一苍老话声说道:“我等无意留难青城三剑,但受人之托,特来迎接丁公子回府!”魔宗谷轩昭沈声道:“侠王府怎麽收容了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那苍老语声初自东边响起,倏忽之间竟至西南方位,笑言道:“丁爷广纳贤士,有何不可?”
    硬、李二人相互对视,暗奇:“这老儿似甚了得!”但觉迷雾里异影幢幢,一时难辨来者是何路数。魔宗翼锋拓剑指西南,忽问:“老爷子莫非人称‘无戬山长’的易观道?”硬天师肥脸立时皱挤一团,那苍老语声居然发自北边,嘿然道:“若是殷灭神在此,早该从封困你们的‘无间祷’认出老夫是谁!”魔宗三剑客面色凝重,谷轩昭剑朝北指,沈声道:“单只‘无间祷’怕仍不够,来的还有谁?”
    苍老语声转至西边,呵呵一笑:“侠王礼金太重,老朽惟恐一肩担受不起,是以邀得昆仑派、茅山派、崂山派、五斗米,以及铨镇教、南山宗的道友们结伴前来充个门面。不论是为丁公子,还是冲著灭神宗长,这份派场总也该够了罢?”笑声乍落,林间鸡声大作,雾里晃近大群持白杆挑鸡的人。
    硬李二人始明一事:“湖畔那夥挂鸡修行的人!”但仍困惑,不知侠王何以重聘一群术士糜集於此,若只为救丁情,单凭侠王府的人马已够,尤其“北望神州”的丁望,一品居风评榜上与傲雷并列第七,时下江南可堪匹敌者料无几个。
    李逍遥想到那个榜上排名,忽感纳闷:“丁神州是‘侠王府’的老二,连他都跻身榜上,丁建阳这个老大为何没列进去呢?还有,为啥要搞那麽多‘并排’的?”他闲时翻看过史翼九硬塞的“一品江山”驿报,多少留些印象在脑海里,略晓其中名堂。蜀山仅剑圣独入榜列、拜火教、雾月教、名花流亦只教主有份登榜排位,门户内其余高手按时下规矩不宜与各自尊长并居榜中,此属俗习使然,即便蜀山庄无涯及“十二剑侠”、雾月名花拜火诸教长老的本领并不输於风评榜上别的高手,哪怕是燕辉煌那样的武学大豪也无缘再列其间。然而亦有例外,就李逍遥所发现的堪疑之处便有至少两桩:“侠王府的老大没排进去,反而老二在榜上,此其一;傲家两兄弟全在榜上,似也不合惯习……”
    只一疏神,便没留意雾中变局倏生。袂影乍交即分,有一黑须道人闷哼一声,闪回人丛。翼锋拓发剑击之不中,反被数杆白刃磕开剑芒,转面急问:“大师兄,你……”谷轩昭怒视黑须道人移避人群里的半靥,恨声道:“翎道人,你竟敢偷施暗算!”硬天师变色而忖:“啊……翎道人也在!这家夥自称是什麽茅山旁系‘飞鸟宗’的宗主,专跟茅老道过不去,委实有几下子邪活儿,只怕比张要心还难缠!”
    黑须道人悄立一个草帽低掩的汉子背後,仅探半只诡瞳,窥见浩冲天手按右胸,目中掠过痛楚之情,那道人半只眼里方现得色。但同浩冲天急交一掌,腹间良久气涌难定,也自苦楚不堪,只躲进人群里,没再露面。翼锋拓、谷轩昭从旁觑见浩冲天按胸之手稍抬,掌影所掩之处赫然有一枚鬼骨翎针破甲透胸,伤处裂出六圈血弧,极是诡异。两个剑士均感憟然,不由对望一眼。
    易观道那苍老的话声荡然而至:“受制在先,你们法力已悉数封尽,姜是老的辣!三个小辈不必硬撑,须知翎道人的诡巫手段,不只能禁绝殷灭神门徒的‘浩气冲天’诀,只要多耗半分元气,殷灭神连个传人也没有了!”青城三剑均知是实,唯面面相觑。他们本领虽然不弱,怎奈涉世历练也同羽云、任书易般浅,撞上一帮专擅诡道的前辈术士,偏不正面交锋,先已中伏受制,法力禁绝,顿陷极为不妙境地。
    “浩气冲天诀!”无情原本含眉低坐,闻言顷刻抬眸,目现追忆之色。昔在山中,尝听师父提及仙、魔两宗的意气之争。殷灭神不忿徒遭剑圣斥为“旁门左道”,闭关祝融峰多年,苦心创下元神淬气剑,但未及终成正果,便即身遭不测之变,唯大弟子浩冲天得获这门剑诀的初阶修练法门,亦即“浩气冲天诀”。
    按以厉风行的偏狭脾性,殷灭神既离青城,他原本难容魔宗门人再留蜀山,本欲驱之。但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无意间悉魔宗传人修练“浩气冲天诀”,隐隐似有回归蜀山武学正道之象,厉风行一念既转,此事便且作罢。虽仍对“灭”字辈、“杀”字辈的宿怨耿耿於怀,平日谈及此事,对魔宗再传弟子却寄几分期望。也正因此,在寒山寺前,厉风行对浩冲天等三人总算稍留情面,并未主动诛却。
    可是魔宗弟子罕行江湖,阅世经验岂及无情之万一,刚离寒山寺便陷群道伏袭,未及照面即遭“无间祷”迷禁之术封锢了法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倏然之间连三剑客中修为尤胜的浩冲天也遭了毒手。另两人唯怒而已,翼锋拓自感血行胶凝,动作渐愈迟钝,分明是“仙禁”迹象,料想浩、谷二人亦然不免,如何发作得?暗疑对方阵中必是另伏高人,以昆仑脉“仙禁”之术悄制他三个,急觑不清是谁所为,又见浩冲天伤重,连那魔妄小怪也唤不出来,翼锋拓不禁忿然道:“鸟为食亡。你们休要得意!惹了青城宗的人,难道不怕灭辈诸长找上门麽?”
    若无此言,三剑客尚有生还机会。翼锋拓提及灭辈诸尊,顿教群道面面交觑,均感冷汗飕背,暗忧:“灭神、灭傲、灭圣、灭霸、灭道、灭佛、灭败……这班老魔头个个心毒手辣,昔因韶山派得罪青城宗,竟遭灭门之劫,一场血洗,满寨老小七百余口皆不得免!如今既因丁爷之事招惹了灭氏传人,我等皆有身家、有来历,日後难逃劫报!”
    片刻沈默之间,易观道突然语透杀机:“把你们葬在地底,还能有谁会去向灭氏诸魔通报死讯?”群道闻言皆感心头寒凛,丛里嗡然躁动之际,易观道沈声又语:“伤了灭氏传人,此间人人脱不了干系!何妨一不做、二不休?”趁那老道发话未迄,翼、谷交头接耳:“蛇无首不行。我等既已无力久耗,不如先杀易老道,或能迫余众知难而退……”然而目光扫顾来回,便觑不出易观道究在何处,仅闻苍老话声忽东忽右,始终飘晃不定,如何一击中的?
    无情察觉林雾中杀气渐盛,显是群道多数已给说动,蜀山门内虽存宗派之争,毕竟脉出同源。无情不忍浩冲天等三人命丧於此,低声说道:“昆仑派似有一两个师叔辈的高人混在人群里,本领不在易、翎两个老道之下,况其间尚有奇能异士不属少数。你们三位趁能走的时候走罢,别枉然送死。”
    魔宗三人岂甘示弱,当下谷轩昭便即按捺不住,提剑喝道:“两位师兄快带丁情先走,我来掩後!”声犹未落,先发符荡击群道,但却不灵,唯举剑挥舞,杀向人影密处。尚未靠近,人丛里忽有一个戴宽檐大帽的汉子举起一根粗长黑筒,其上涂遍符谶,扛将上肩,朝谷轩昭瞄准。硬、李二人心里刚叫一声:“哇!”便见另一人摘下嘴角歪叼的半截香,伸到黑筒下方,嗤溜溜一声点燃火引子。随即“砰”一声响,点火那人震翻一旁,扛筒大汉望後便倒,足见震撼之甚!
    李逍遥只道射出来的是炮弹,哪知喷到谷轩昭身上的却是一大团粘丝,顿时缠翻放倒,力道激震,且轰飞数丈之远。硬天师暗惊:“尻!是崂山派的‘烙狸丝’,不论牛鬼蛇神都缠得住……”又见另一人端起一根底下分两叉支脚的钢光油亮之物,朝浩冲天“哒哒”喷射,一时腥气满鼻,却喷了许多黑狗血染遍全身,使之作法无望。硬李二人唯傻眼的份儿。
    翼锋拓眼看顷刻之间已制俩同门,绝望愤怒已甚,双手各拔肩後长剑,跃身而出,大叫:“拼了!”无情在旁急道:“解开我的穴道,我护你们逃走!”翼锋拓怎听得进耳,但刚跃在半道,便见人丛里快步走来一个单手拎铁提箱的汉子,箱子一侧朝他猛射烟花火箭,绽放光焰穿梭交烁,如过年也似。硬李二人又“哇”。
    翼锋拓刚闪到一旁,又见数人齐推一座小山炮徐趋而近,砰地绽响,乱射鸡血浇满头。李逍遥皱脸不迭:“不是吧?”翼锋拓一时晕头转向,越发怒不可遏,双手连扬数下,肩後所挂之剑纷投而出,虽法力封锢,顷间飞芒激掷,也显其威。硬李齐“哇”。
    只道不免要有人抛头洒血,恁料飞刃去处幻盾陡封,荡剑弹还。翼锋拓看得分明,刚叫一声:“神盾繇师!”幻盾霎消,现出一个披铠术士,发如鸡冠,桀然道:“正是昆仑繇师盾!”
    数道飞刃嗖嗖回射,悉中翼锋拓之躯,幸透甲不入,叮然迸溅火星。李逍遥只看得惊心动魄,浑忘速解穴道。翼锋拓抄接数剑在手,又即投出,却改朝人丛密集之处,半道里又现幻盾,全挡了回来。李逍遥难得看见如此异彩纷呈的热闹斗法,只觉兴奋,但也知若置身其间,又会是另一番感受。
    百步外树後忽有一人悄然现身,将大弓一挽,弦若满月。硬天师暗呼:“天弓!也是昆仑派的……”飕一声劲风掠响,如万鬼之号,锐不可当。翼锋拓後腰穿透一支丈许长的贴符巨箭,撞跌於地,又滑数十尺,钉於树桩之下。群道皆喜:“天弓神箭,果是一举奏功!”谁知便在此时,浩冲天悄拍数掌,解去无情穴道。
    翼锋拓落地之剑旋即跃入无情手中,众皆凛视,但觉寒气侵然。无情低眉看剑,冷冷道:“三位回告殷山主,魔传之剑无情新悟,练後实有百种不适,人受剑制,魔由心生,有害无益!”翼锋拓咬牙挣身脱箭,嘶声道:“可你已经练了!”无情目含哀色:“悔之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