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人约黄昏 下
作品:《仙剑奇情》 在这两人面前,李逍遥忽感自己反增慨然正气,越听越按不住无名火,怒道:“颓废!你俩忒不积极向上,净扯!我不觉得这麽过日子有啥不妥,多少年都过来了,甭再起心闹腾,我可警告你们这些不安份吃火锅的,因为我那傲雪妹妹……”说来也奇,打那以後他总要设法维护傲雪和她背後的朝廷,不计较傲家怎样对他;或因私情已结,又或是自小识字所书的第一行字叫做“家和万事兴”。
那俩愕目徒瞪,不明他何以突然著恼。李逍遥哼了一声,不想多理,记起身上揣得有绶鸡,究竟惦念寒山寺的情势,手摸衣襟,想寻那小信雉出来好向那捕蟀人打听山上讯息,却急觅无获,正忙乱间,小甜甜夹送一香喷喷之物到他嘴边,笑道:“哥哥这会儿怎歇菜啦?想是因而生气,偶喂你再吃些好的。”先前甜甜夹给逍遥吃的东西无不掰头去尾,教他瞧不出本来形状,当下他既知端的,怎敢就口?
甜甜偏不依饶:“吃嘛!这是鸡腿呢。”逍遥:“鸡腿哪有这等细小?说是鸟腿还马马虎虎……”正端详间,又听得那鼠须汉子嗒巴饮匙道:“这汤有鸡汤的美味,可又不知是啥鸡?没吃过这种肉禽……”李逍遥怔得一阵,突然从灶边捡起一支绶尾翎,放在眼前一瞧便即明白,“甜甜!你……”小姑娘笑:“偶见你身上揣得有野味儿,所以拿来调剂一下嘛!你不是这麽小气吧?”说著,朝鼠汉挤挤眼睛,满脸俏皮之态。
李逍遥悲道:“吃掉我一万两白银!还说我小气?可知这顿吃得有多贵……”甜甜:“扯,这种小鸟蠢蠢的还值一万两?少吹了你!偶就知道你会吹,除了吹没别的长处。”逍遥:“长处我有哇……”那鼠汉突然闷哼道:“这锅里的好处可不只一万两买得到。要知她放了多少金蚕王和银杏子!再加多种珍奇之虫,实非凡响,食下肚去须得花上数个时辰自调内息,以自家真气抑异燥极阴二气,使之化归奇经八脉,功力必增何止一甲子?我俩实有口福,但我未必天天有此好运,不禁要羡慕这位小兄弟……”
李逍遥本亦暗感腹内有此忽寒忽热之气,但更多的是欲呕之苦,幸仗自身内力堪足压抑,本以为这是误吃怪虫之後的不适,闻言方始一愣,想到昔在茅山隐者林居士处也曾有此感觉,无疑今时更强烈得多,只因他功力比昔大增,故未犹似当初那般辗转苦楚、不知就里。小甜甜见他愕眼望来,只迎眸微笑:“所以咱们再急也不能赶路啊,须得坐下来调息化异呢。不然一路急奔,毒发可莫怪偶喔!”
李逍遥虽知受益,又不明她为何摆此一宴,只道另有所图,自己陪著享此口福罢了。但听那汉子拈鼠须道:“我只求美味足矣,甜甜丫头不须多放补品下锅便宜我。可叹这位小哥身在福中不知福,竟仍不知甜丫头这是为了谁!”李逍遥不由望向小甜甜,惑道:“为啥?”小甜甜拽他同坐调息,口里只嘻笑如故:“免你回回挺尸呗!”侧头瞥他,噗哧又笑:“偶可不想总是看见了郁闷呐。”
原来她竟持此好意,李逍遥心中不禁一热,但仍将信将疑:“还为啥?”小甜甜闭目打坐,做一本正经状,不再答他,从她微抿笑意的嘴角浅涡,李逍遥暗觉自己看出些许古怪来,似乎她又不仅是为此。在这满心活窍的小姑娘面前,她若不自行揭盅,便纵有再多的不解之谜也只有闷著。直教李逍遥闷煞,又忍不住想起那只下了锅的绶鸡,徒添懊恼之情:“尻!刚到手就这样没了……”
小甜甜就连打坐也规矩不起来,耐不住又骚扰那鼠须汉子:“让偶猜猜你这麽晚出来搞什麽鬼……”那鼠汉挺著饱肚正要静调内息,行功时因怕骚扰,忙打著嗝儿道:“别猜了,我出来找蟋蟀。在我眼里除了美食以外,最大的宝贝便是此地那只出没无定的搜神精灵,但觉它离我很近,非找著它不可!”甜甜问:“啥精灵?你家里不是已有好多名贵蟋蟀了吗……”那汉犹未及答,忽听门外草声微响,立察动静骤临,忙提指贴唇,低声道:“外边来了数个高手。赌一百两,猜猜几个。”旁边一对少年齐道:“三个。”鼠汉摇头:“错,四个。”甜甜竖耳道:“可偶明明只听见三人的脚步落地声!”
李逍遥起初也觉外边悄至三人,但又隐感其中一人落脚沈些,似负有百来斤物,方自疑惑,只听鼠汉低笑道:“左边那个使藏边身法的背上另外驮有一人。”小甜甜怎甘认输,本要说“等会儿再看谁对”,门前已有人影悄临,杀气陡侵而入。随著一声森冷冷的低哼,语透门缝:“小蛮女,关木通又来了!”
小甜甜一听门外来人赫然是那“五斗米教”的难惹之人,想起曾吃他亏,顿时笑不出来了,惊呼一声,连忙躲到李逍遥背後。笃一下微响,有手轻按门上。当此情势急迫,李逍遥怎顾调息,想起鬼力赤提及关木通等几人会到此庙碰聚,暗料见了小苗女定不放过。方要抽剑提防,头顶突然轰地陷破瓦洞,梁上飕然射落数束异丝。李逍遥收功匆促,握剑之手未及拔动,腕脉登遭紧缚,抬眼便见梁木之上晃悠悠地现出一个倒勾双腿悬挂之妇,蓬头散发,影若恶鬼投地,满脸疮疤,咧著兔唇咯咯冷笑道:“阿奴,谁也罩不住你!”
小甜甜变色道:“这是关木通的师妹马兜铃哎!当心她的毒丝……”李逍遥急挣不出那只手,听是毒丝,心中一凛。关木通在门外森然道:“师妹,鬼力赤大人吩咐带这丫头去见他,旁的人就杀了罢!”李逍遥和小甜甜方乱作一团,那鼠须汉子忽问:“有没一百文?给我使使。”李逍遥虽不明白他何以竟在此时借钱,但感鼠汉提到钱时话语里居然充满了权威,实不容逆。情不自禁地用另一只手取出半吊钱,“五十文,要就拿去……”
关木通推门之际,忽听铮然声响,又叮嗡一声,有劲风急透门缝穿射凛凛。虽自狭缝射出,所取方位之刁、发射手法之妙、挟带劲道之猛端未尝遇。顷间惊眸低觑,倏见一枚金黄烁闪的铜钱透门骤临,嵌入膻中穴。只是一文钱。
“金钱镖!”
天下暗器最寻常不过的手法和最常见的一文钱,原不足令关木通、马兜铃矍然变色。然而这却是出自宁财神之手的一文钱,不寻常处仅此足够。当李逍遥听到门外叫出“宁财神”之名,不免心中怔然,想起曾在“幽悠书斋主人”以及蒋胜男开店之处从银票上看过这三个字。念犹未转,伴之以一声铜钱破空时的锐鸣,缠他手腕的毒丝顿去,墙壁叮一声磕响,有光反弹,折射梁上。马兜铃除窜离瓦洞急避,竟无它法。此时那半吊钱堪堪少了两文。
与排行风评榜天下第四的“钱王”传说中“乾坤一掷”撒钱毙敌绝技不同,他那太仓同门宁财神显然更吝啬得多,更不肯轻易多花一文钱,为此他专精例无虚掷的“金钱镖”手法,唯求一掷一个准。耳听得马兜铃在墙外怦然跌地所发闷哼之声,小甜甜方蹦出来,提脚踹开大门,只见关木通以及一个背驮黑衣人的老喇嘛倒跃数十尺远犹不敢停。宁财神悠然自得地把余下四十八文钱揣兜里,朝李逍遥道:“刚才赌一百两,这帐快给我结了罢?”李逍遥愣眼之余,唯问:“先欠著好吗?”
“不行!赌帐可不能赖,除非……”宁财神拈著鼠须飞快凑嘴到李逍遥耳边,瞅小甜甜没注意,压声急道:“看你手脚不像干净的,帮我把紫檀元宝给弄回来,那还有得商量!”李逍遥不禁悲愤:“偷回给你,她还不毒死我?”
宁财神揪他衣襟:“那就结帐!”李逍遥曾经见识关木通和灭顶上人一夥的手段,既被堵个正著,本以为打起来没完没了,哪料这貌不惊人的鼠髭汉子仅掷两文钱便打发了他们,这份暗器手段之高,除去傲霜的“暗香浮动”,决计寻不出尚有谁可堪比及。纵连家中老婶的发针伎俩谅也相去甚远,至於楚二辈就别提了。
震愕之余,虽感鼠汉揪衣的手法亦极精妙,李逍遥怎暇理会胸前拉扯架势,不觉愣问一句:“扔啥不可以呀扔钱?”宁财神见惯了三教九流各路脚色,尽管不乏有人称赞他独树一帜的钱镖手法,究未料及李逍遥当下竟会问出这样无厘头的话语,不禁一怔,眼里随即闪过奇怪神色。一个问得突兀,一个答得凑合:“我的独门‘金钱镖’之所以例不虚发,只因世人本有一见钱就会瞳孔霎然扩张的通病,瞬间其它什麽都看不见,眼里只有这枚叮一下飞过来的钱币,浑忘别的反应,更不会见钱就逃避或愚蠢地打掉它,只怕金钱不朝自己怀里飞过来,或改投别人那疙瘩。经过多年钱眼里看世道,教我洞悉人心易堕钱眼里,甚至乐於挨钱砸,是以我情愿遇险时适当花点钱,而不用别的暗器……”李逍遥方知原来如此,难怪关木通、马兜铃那样的难惹人物也会挨钱掷著,但仍有不解之处:“可只花两文钱就打发了,哪有这等便宜的事?”
宁财神:“对呀,金钱突然朝你‘丢’一声飞过来,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了你的好事?急切间谁又能看清那是铜钱还是金币、一两文还是一两百?说不定只盼还有呢!等著多投些好捡这便宜。究因人心贪便宜的劣根,最後往往得不偿失,被一文钱打伤,回去不知该花多少医药费……”逍遥啧啧:“听他们叫你财神爷,怎麽你不舍得多花几文这等吝啬哦?”宁财神拈须冷笑:“不这样能发财吗?”
小甜甜在门外笑呵呵地转身道:“上次被关老道突然偷袭偶,没等偶讨还这债,他和那喇嘛怎麽跑得跟兔子似地喔?”宁财神微微变色:“关木通挨我金钱镖投其膻中穴,竟仍能跑得掉,足见五斗米的人也不寻常!可别回去邀帮手来,却扰了咱们行功调息……”李逍遥暗施家传妙手,自有所获,非仅那四十八文悉数摸回,连铁公鸡和孔方坠子亦在顺手牵羊之列,竟多得一本巴掌般大小册子,名曰《胜斗蛐心得》,早已被宁财神翻烂。
宁财神虽说心绪不定,究竟精明过人,本感胸前有异,待要低觑之时,却被另扰。小甜甜伸脚踏在门槛上,说道:“不过那马兜铃终究跑不掉!”手扯鼻孔,硬生生地拖拽那妇人出来,一对白生生的脚只管往她身上乱踢,完了又拔一把竹刀插在她右胸。
可怜那妇人腰眼嵌钱闭穴,无法挣扎反抗,唯惨叫而已。李逍遥收掂诸物入袋,忽见手腕乌黑一圈,已然肿胀。只吃一惊,念犹未转便闻妇人痛嚎,与宁财神齐抬眼投望,因见小甜甜折磨那妇,李逍遥不禁忿道:“喂,甜甜你……”那妇人鼻孔已遭小甜甜抠裂,血丝乱淌,眼神凄厉,模样更是可怕,只趴门槛上哼哼不绝,却不求饶。小甜甜从腰篓里捏出一条小毒蛇,方要塞她衣内,闻得逍遥之言,她回脸笑道:“哥哥别急,偶帮你要回解药……”那妇人本想硬抗不屈,恁料这小苗女如此恶毒,竟要把小蛇弄入她躯内,顿时惊骇变色,但听里边那少年道:“这会你好好跟她要,又没天大怨仇,人家怎会不给?你这样整人,就是要来解药我也不吃!”
“哎哟你……”小甜甜想,我好心帮你索解毒之药,竟还摆起谱来了,她心中不喜,面上笑得更似娇花乱绽般。马兜铃见那角头蛇即将塞入她裤里,不禁惊呼:“解药给你就是!”小甜甜笑眯眯地取了解药,说道:“还是逼的有效。多谢你啦!”李逍遥却觉当此情形下就算不施折磨,马兜铃为了活命也会拿解药换取他们给她解穴开释。但不管怎麽说,解药既已取回,李逍遥唯叹:“让人家走罢!别玩了……”只道小甜甜势必作罢,不料她刚踢开马兜铃的穴道,那妇突然惨呼一声,毒蛇咬在她脖侧。
李逍遥吃了一惊,投眼看见马兜铃两眼翻白,面色迅即枯黑,仍在小甜甜脚边猛烈挣扎。小甜甜手抓蛇颈,掐得那小蛇咬住马兜铃时猛吐毒液。李逍遥见状不禁又惊又怒,喝道:“小毒婆娘!住手……”手绰木剑急欲撩蛇救人,此时方见两缕淡烟似的毒丝堪堪从他与宁财神身前消了去势,未及沾身就萎落於地。
宁财神可不似这两个少年般活跃,既想起不安之事,先已乘暇敛念静调内息,免遇新扰。毒丝悄近亦不觉察,实属命系一线。李逍遥未暇瞧出毒丝来自马兜铃之手,木剑已挥将出去,怎知一解开这妇人穴道,她竟仍想毒死庙里俩人,却被小甜甜抢快一步先取她命。适才关木通吩咐马兜铃杀宁、李,只须捉小甜甜带走便得。李逍遥亦有耳闻,昏暗中未细辨究竟,只恨小甜甜滥施恶毒手段伤人,急欲阻她。小甜甜哎唷一声痛叫,手被打个正著。
李逍遥发脚往她屁股一踹,连蛇摔到墙角。待见那妇死状甚惨,李逍遥怒道:“这等杀人不眨眼岂还了得?”小甜甜摔於墙脚,捧著折骨之腕既痛且恼,哭骂一声:“狠心哩!”抬眼见他急抢出门,她不由惊道:“去……去哪儿?你不要命啦?”李逍遥听她之言,脚往外迈时不免微一迟疑,小甜甜哽声道:“你不跟偶陪罪,偶不……不给你解药。”李逍遥怒气又勃:“你乱伤人命,还叫我陪不是?我宁死也不要你这样弄来的解药!”火往头涌,索性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一时只想离这恶女远远地,免得按捺不住怒意当真又伤了她。
平日他性甚随和,未料有时也会这等硬倔,在黑夜里只是浑不要命地乱奔,手提木剑一迳遇荆斩荆、遇棘除棘,不知遭殃了多少趁黑挡道的山猪野狗,浑不理会耗力过甚会否毒发,一路怒冲冲想:“小蛮女这等坏,我再也忍不下她。刚才揍她一通,想必人人都会称快。”不觉又回到那处三岔口,待得身上湿透,才知下起夜雨。
江南夜雨总是这般不期而至,他不想再遇上出乎意料之事,选定另一条没走过的路,乍感方向全错,总是背对著烟雨寒山而走,不意拐了个弯,已立於寒山寺下枫林之中。方要觅径上山,雨中忽传一声凄然长叹,有人痛心疾首的道:“除了鸳鸯河畔初遇十娘泛舟听琴,其他事情全忘了!我的脑海里为什麽全都空空如也,时光仿佛凝止於当年初至兰陵渡时的落魄惊魂……为何我会什麽都想不起来了,只有桑十娘的微笑、兰陵渡的春光!”
李逍遥不觉怔立树後,透过蒙蒙凄迷的雨雾,只见宫九发乱衫湿,坐在雨泥里嘶声咽然:“连这支琴曲,我也弹不周全。下半阙的曲意何以一团昏乱?”李逍遥心感困惑,这般疑云自从宫九重现江湖便已笼罩不散。他曾听修剑痴、羽云、任书易言及宫九的身世,只仍有许多不释然处。当宫九视南宫烈火如陌路时,李逍遥已自惘然,说不清为何有此心情。
但听宫九摔琴悲嘶声中,有个好听的女子声音说道:“公子入寒山古刹带我至此,就只是为了在妾身面前摔琴麽?”李逍遥忽感语声稍熟,一时想不起是谁,视线在夜雨中本已朦胧,又给宫九身影所遮,自望不清他身前坐於树下的女子。宫九捧额摇头,怔了一会方道:“犹记那日我茫然抚琴,姑娘悄立旁听,当时乍见姑娘转身欲去的身影,恍觉似是我妻十娘……”李逍遥取银针自镇腕间毒瘀之处,不管能不能解毒,先且尝试,方要取药服用,闻言想起桑十娘那凄怨哀伤的目光,心头有一丝火苗窜冒,暗恨:“你杀了老婆,又到处泡妞。这种人我最是忍不下……”
那女子问道:“十娘?你妻子叫十娘,那麽她在何处?你有没找著她?”宫九语声哽咽:“我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如何知道她在何处?有时我觉得……她就在我身边,宛然是你的样子!”李逍遥手捂前额,记不清自己在兰陵渡失魂时恍见宫九被“无忧手”所制是不是真实。看到他如此痛苦的模样,显非做作,连自己都觉茫然,乍有的火苗又熄在凄雨迷雾之中。此时方明一事:“莫非宫九来寒山寺不是为了找丁宋寻仇?”
那女子沈吟道:“是我的样子?你连妻子的模样也记不清,跟著我又如何能找到她?”宫九捧头闷哼:“我只想找回自己,姑娘曾说你知道我是谁……”那女子微笑道:“我只觉你像一个大大有名的人,可没说一定是他。”宫九忙问:“是谁?”那女子蹙眉道:“你抓得我肩头好疼!先解开我穴道行吗?”宫九从她身旁後退,自感失态,垂头说道:“对不住……不过姑娘似被一阳指闭穴,劲透三经,功力深厚尤胜於我,此法殊属独特,我解不开。”那女子懊恼地咕哝一声:“原知你排名在林天南之下,还隔三差五的。”
一品居那张风评榜李逍遥犹记得排头十名,宫九居於第九,原不及“第六”的林天南、纳兰春树,但想这未必靠得住,毕竟这些人彼此都没交过手,怎可凭得旁人妄言评判孰高孰低?李逍遥想:“宫九练成了冰冥毒掌和不死之身,当真拼起来,我觉林天南赢他不得。”
宫九语声喃喃的道:“料想过些时辰,姑娘自能活动如常。刚才你说什麽?”他捡视过那女子肩後中指伤势无碍筋骨,仅只闭穴一时。待宫九从她身旁移足後挪,李逍遥方才瞧见那女子面容如玉,一定睛认明无误,不由大讶:“怎麽是霍小玉?”
日前霍小玉潜入寺中,与李逍遥匆匆一别,不意在此撞见。这女子奸狡尤在小甜甜之上,李逍遥自是一见就头大,却不知如何遭林家“一阳指”所制,宫九又怎样把她救将出来,究因徒耽两宿,山上发生的事情急难了然。不论霍小玉还是宫九,李逍遥都不想见,本想另外觅路上山,只听霍小玉道:“公子若想弄清自己本来是什麽人,须得跟我走。”
望见她双目中似有狡黠之色一闪而过,李逍遥徒自惑然,实想不出她为何如此:“我倒未料宫九会忘记自己,但霍姑娘似乎本就知道宫九是谁,三言两语说给他不是完了,为啥卖这麽大关子?”霍小玉的心机他若能猜到,这一生也不会栽那许多跟头。但不忍见宫九如此痛苦,李逍遥顿时浑忘凶险,不自禁地想从树後大叫一声告诉他:“你是宫九!”
宫九却已听见树影中的动静,一番喃喃话语未完,悄然取琴置於身畔,手按丝弦,头脸仍埋在乱发之下,话里依旧茫然无措:“姑娘之前,便有一位无忧公子也是这样对我说……”突然发指拨弦,李逍遥眼皮方只一跳,宫九话声骤锐如针:“蜀山封三,你我都是断了一臂的废人。”一道锐气飕地随弦动急拨而来,其快无比地射向树丛内,李逍遥顿感耸然:“哇尻!居然跟戏里六指琴魔般!”只道气袭所向是他藏身之处,忙欲避时,但见背後叶影簌摆,衣袂掠风,骤从他头上飘然而过,眼前多了一袭撑伞悄立之影,半截空袖一拂,弦声犹响,锐气已消。
李逍遥望伞而想:“哇,酷!总带把雨伞傍身真是有先见之明哦,不淋得跟落汤鸡般坏了仪态……”宫九食、中二指夹弦,披散的发梢雨滴如丝,垂目喟然:“不同之处在於,封三爷早知自己手臂为何而断,我却不知……”蜀山剑侠事迹早已传遍天下,宫九昔亦尝闻,且未忘却这些江湖旧事,所能记起的仅除落魄兰陵的情仇之前,也正因为此,李逍遥总觉他戾气大减。
封求败无言。但他眼中的肃杀之气愈因宫九而盛,蜀山派与兰陵渡早已结下不解之缘,自丹辰子以下,殒殁多人於桑十娘一夥手底,又因丁情一事,封求败追寻宫九至此,无疑不免一战。
宫九仰面看满空雨洒,脸上有泥有泪,喃喃道:“听说早年封三侠使的是雄伟大剑,一剑封关,气贯长虹。那时的你或许是宫九命里逃不过的煞星。然剑门蜀道一役,十二剑侠同室操戈。为了放师弟修五一条生路,又决不能逆背师命,你於两难之下唯自送一臂从此沦为半个废人,成全了义气却毁了自己……”手腕稍翻,指间又多拈了三枚弦。李逍遥心随弦震:“哇,都是这麽酷!”
封求败依然无言,握伞的手分毫未动。人到中年,他已心如止水,形似木石。宫九手拈四弦,琴嗡之声满林回荡,摧叶无数。但听话声骤凛,一般的充满肃杀之气:“如今你仅凭一口利器而已,传说中‘万剑诀’仙术用以御妖制邪尚可,对我决然无用。所以你苦苦追缠,为的是找死!”李逍遥闻言方自暗感不安,霍小玉和他转的是同样念头,不禁说道:“可是你……最好别逼他用‘万剑诀’对付你!”
“万剑诀没用,呵呵呵!”李逍遥本想向封求败陈明宫九今非昔时,免得这两人枉拼性命,未及开口,便听一个口齿漏风的声音哈哈大笑,满林回荡。宫九身前多了一人,苍须破衫,颤悠悠地立在泥泞中,立时将封求败、宫九分隔而开,瞪著怪眼道:“跟人斗,顶个屁用?封哑子,你敢试一试今儿我就灭你!”说完,提掌呼的发出。
李逍遥一见南宫烈火,已料决难善罢,不想他话声未落便即发掌,封求败身前荡起圈圈激绽的旭芒烈晖,瞬息万变,陡地溅泥扬水,罩向封求败屹然不动的身影。然而掌势未近,雨中突然又多了一人,亦是鸠衣百结的老者,哈哈一笑,抢将上前,喝道:“老烈火,咱俩掌对掌!”
降龙十八掌对日炙烈掌。林梢雷电激闪,耀亮两个迅即交掌的老叟身影,一个是拜火教十长老之一的南宫世家耆宿,另一人赫然是昔曾为寻仇兰陵露过面的丐帮传功长老洪日庆,一品居风评榜排名第十。
南宫烈火咧开满口烂牙,同李逍遥一般满心惊愕。“洪安通……啊不,洪日庆!你来搅的啥名堂?”
两人虽未尽倾全力,掌力交撞,仍是其势惊人,随著一地泥水耸天乱溅,两叟身上衣衫毕剥迸裂,各自踉跄後退,脚下泥浆高扬。南宫烈火摇摇晃晃地退了七步,脚下无跟破鞋掉了一只,兀没刹得住脚。洪日庆退到第三步时,掌势突变“神龙摆尾”,旋身虚撩一膀,生生扎下马步,足陷泥中,不再多退半步,一时面沈如渊,口中哼道:“我追了宫九一路,原来这孽障在此。老烈火,有你什麽事?”话声刚落,裤头迸脱而落,慌忙提回腰上,耳听得南宫烈火哈哈大笑:“也震到你裤子都掉了!”
洪日庆嘿嘿干笑:“不过震断我裤带子,没你掉鞋狼狈!”说完扎回裤头,摆个“龙战於野”架势。南宫烈火索性连另一只破鞋也甩开不穿,赤足踏泥,沈脸道:“多少年没跟你打了,洪七公……啊不,洪日庆!”老丐:“你怎麽老是说错我的名字,这老忘八……”两人方要再对一掌,忽听林间有声急至:“大哥,蜀山多情之士没找著,这儿却有两个老王八在打架!”另一人粗声道:“好久没开打了,手痒!正好先逮两个糟老头开练……咦,啥东西黑黝黝地飞过来?”
虽是一粗一细两样话声,来的却只一披蓑人。脚未蹿落,迎面飞来一破鞋,连忙摆头跳避,耳听啪一声,那披蓑的方要回头去瞧,身前倏地戳来一指,衲影飞晃,隐约辨出一胖躯老僧的形廓。那披蓑的粗声怪叫道:“咦!少林派的一指禅!”颈後发出细声:“後边还有一个秃子……尻!是降龙伏虎!”刚挥刀逼退前边那胖老僧,背後连中三指,顿时呆若木鸡。
蓑影後头现出一个单腿站立摆托钵顶天架势的瘦僧,冷冷道:“峰会在即,满城都是八大派高人耆宿,怎容宵小之辈到此胡闹?”发话间,前边那个胖老僧也摆了个罗汉伏虎式,嘿然道:“一个好汉三个帮,林堡主该当高枕无忧,不需要吃‘立可眠’。”
南宫烈火和洪日庆闻声而望,只见瘦僧脸上连泥沾著一鞋,须臾徐徐滑落,口中低哼:“魔教的鞋!”半抬的那只脚倏晃,把破鞋踢还南宫烈火,飕飕回射之势愈急,显是有心发力以催。南宫烈火侧头避开,背後叭一声响,树丛里倒了一个小秃儿,泥鞋不偏不倚正中其脸。众人徒然愣望,一时认不出此又是哪一派的高人。
李逍遥当然不是能挨鞋轻易砸翻之辈,只因一路飞奔至此,非仅头沈脚浮,更感体内气息岔乱,想起宁财神、小甜甜之言,只道转眼果将毒发,兀自惶恐,怎料南宫烈火早察有人骤近,明里甩鞋暗地使劲,那少林僧也不含糊,虽较之南宫烈火还差点儿,吃过亏之後为找回脸面,把鞋回蹬更急,待脸上叭一声响,李逍遥倒地时还不晓得怎麽回事。
透过眼前斑驳泥星,但见一人蓬头乱发爬将过来,布衫褪落半肩,满身脏泥,手举破书,朝南宫烈火嘶叫道:“老贼!”南宫烈火转头见是“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不由一怔,随即冷哼道:“你嚷啥?拜托你斯文点儿,别这麽爬过来!如此狼狈成何体统?”何度政红眼道:“不把胜男还给我,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爬在你後头!”李逍遥见他如此凄惨,不禁想:“唉,不想他如此痴情!老南宫捉他老婆干啥……”
南宫烈火怒道:“索性灭了你……”抬掌欲发,面前斗地荡来一招“见龙在田”,又多一老丐,黑矮精瘦,眼神厉害,瞪著南宫烈火道:“这麽大的盛会,光明顶就下来一人吗?”李逍遥一见此叟便感心凛:“尻,是袁八爷!就是那个用降龙十八掌打鬼的……”南宫烈火忖及丐帮已有两老在此,岂敢托大,刹掌不接,冷哼道:“袁祥仁……啊不对,袁和平,你也来找死啦?”
那瘦猴似的老儿沈脸不言,只防南宫烈火稍有异动。洪日庆捋须道:“日前我收风,正好找你证实一下,老南宫……听说光明顶教内不和,左使殷正道被迫出走,可有此事?”南宫烈火眼光微变,随即道:“我照例否认!本教并没有大规模……”话未说到“内讧”份上,山上连发响箭破空疾啸,封求败、宫九只顾专神对立,置身旁之事浑若未觉,旁人却均转望纷然,但闻半麓有人高叫:“後山来的一人似是魔教大总管殷承宗!”众人无不变色之际,南宫烈火怒道:“谣言!”
李逍遥正在一旁抹拭脸上鞋泥,忽听一阵嘈杂声响,林荫小道走来一群鸭子,间有一人前抱後驮若干繈褓。李逍遥只道来的又是什麽魔教大人物,待见不过是一个满头癞疮、额突三个肉疙瘩的赶鸭汉子,欲不理会,忽听婴啼娃闹,那疙瘩头养鸭人一时乱了手脚,顾此失彼,但嚷:“远桥,你怎麽又屙尿了?翠山……莫哭!”原来他身上那些繈褓里各有婴儿,大小不等,急促间找不出是哪娃作乱。“梨亨,你哼啥?不许咬莲舟的脚丫,莲舟你也别咬松溪……哦错,是声谷。咦,岱严,你怎麽自掰手指呀?”
见得此情,李逍遥唯“晕”而已,洪日庆看到赶鸭汉子,却是认得:“嗨,三疯!你怎麽也来啦?估摸著这等架势,该是真武七玄都到了吧?”李逍遥不知那汉便乃玄一真人高徒张邋遢,人称“三疯”的便是,只听那汉浑浑噩噩道:“没呀,这儿只有我七个徒儿,等长成了是要做‘武当七侠’的……”
李逍遥本想皱著脸说“扯”,喉脖倏然一紧,有手扯他後领。南宫烈火话声在耳边乱震:“拿个小和尚当挡箭牌,谁敢碍路,老子先拧掉秃驴脖!”昏暗里他未认出李逍遥,只道是一寺僧,又见少林、武当、丐帮屡有高手奔援,无心半道多耽,趁李逍遥乱息未平,冷不防抓他窜向山上,洪日庆等投鼠忌器,没敢发掌硬拦,纷声喝喊,唯有尾随而追。
二趟复返寒山寺,不想是这种情形。李逍遥一路无心观景,徒自感慨不已。南宫烈火突然变色道:“是啥虫子突然钻进我衣服这等怪……”李逍遥唯叹:“只是蛊。”自从与灵儿结伴以来,屡同苗人打交道,身上蛊蛊惑惑已然不少,难得有机可乘,悄放数蛊袭上南宫烈火破衫之内。南宫烈火武功虽甚了得,却不谙巫蛊伎俩,待觉有异,顷间难免闹个手忙脚乱。
李逍遥先已防他发力掐脖,趁这叟忙於抖襟振衫甩蛊之际,手绰越女剑削其腕臂,对付南宫烈火料忖木剑难支,只盼宝剑锋锐堪可迫其退让。但不存伤人之心,发剑前先喝一声:“老鸟看剑!”因是近距出招,为不徒造杀伤,便弃狠招通统不用,仅将灵儿教他的“雾里看花”使个半式,作势剁手。
原本此等软弱之招岂让南宫烈火放在眼里,不料剑犹未抵,此叟先已怪声发叫,忙不迭地放手拍背,一跃半丈,猛然发力振衣,随著簌簌数响,李逍遥适才所放的蛊居然不抵他抖衫一震,悉皆坠地隐去。此时南宫烈火方知这小和尚透著邪门儿,不由瞪眼道:“章卫健……啊不对,陆姨毅……也不是!周玉郎……龙小宝?都不是,你小子到底是谁,恁地眼熟噢?”
李逍遥蹦落一旁,後脚跟刹在山道绝处,退无可退,唯凝剑式严防死守,见南宫烈火枉自乱猜竟认他不出,因道:“宁做无头将军。”此言正是当日棒胡败死於长武集所留,端的掷地有声,虽自李逍遥此般惫懒顽童嘴里复出,究仍不灭其浩气长存。南宫烈火一怔猛省:“是你!蒋介……啊不,蒋胜男那天没做掉你,今儿我让你摔得连尸体都没有,何止无头……”待要发掌把李逍遥打下山谷,忽闻夜幕里飘至一声苍老幽怨的妇吟:“日盈昃,月满亏蚀。”
顷间非仅南宫烈火为之一怔、前头路绝处的李逍遥不寒而栗,後边追赶的众人也即耸然变色,隐隐听出了太婆的语气。这时歌声倏近,如在耳边回旋:“今日容颜,老於昨日。古往今来,尽皆如此……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歌罢长叹一声,送来无尽沧桑、哀凉之气。李逍遥头一遭忽觉太婆除了可怕之外,似乎也很可怜。想她孤老无依,多年夫离子散,流落飘零直如游魂野鬼,自有一番不足与外人道的凄苦。太婆一曲既毕,半晌再无声息,南宫烈火愕然道:“听著怎麽像佘赛花……啊不,苗翠花……也不对。怎麽像折小翠的歌声?”逍遥问:“折菜花……啊,不对。折小翠是谁呀?”显然人老记性不甚牢靠,南宫烈火挠额苦思,满脸懊恼追忆之色:“几时的事啦?那年我侄媳刚过门不久,我只知她叫小翠,本不留意……孰知有那麽一天在後园里,偶然见一妙龄美女在溪边翠柳下赤足洗脚,实是动人之极,我不禁失声赞叹:‘多好的姑娘呵!’……”
李逍遥爱听这类故事,顿时浑忘身临险地,忙问香豔处:“具体好在哪里?”
好在这一老一小突然发痴,洪日庆等人得趁转眼追近,只因山道狭隘,虽仗人多却难展开包抄。若论单打独斗之能,南宫烈火自忖不输於号称“天下第十”的污衣派老丐洪日庆,但也无望取胜,南宫世家的“日炙烈掌”至多与丐帮“降龙十八”天下绝技勉强持平,倘再加上降龙、伏虎两个少林老僧以及净衣派“八爷”袁和平,南宫必不可免要栽大跟头。
他素来不理会什麽武林道义,见势不妙,突然探手急抓李逍遥脉门,怒道:“好在这里有个小秃驴,谁敢靠前,我便摔他下山!”众人吃一惊,忙刹步不迭。李逍遥早防来这手,眼见南宫烈火抓势如饿狮攫羊,既疾且狠,剑竟撩他不及,顿时心头狂突乱跳:“老鸟就是了得!”一惊之下,浑忘身後便是绝岩,为避南宫烈火抓攫之势,慌忙後跃,耳听得洪老丐急叫:“留心莫摔!”南宫烈火哈哈大笑:“无头将军……”
李逍遥待觉不妙,脚底已感无著,一时惊得满空乱蹦:“氽!”继而便摔,生死关头究仍不甘,卯足了劲儿兀自扑腾欲返。眼看有望手攀岩棱,南宫烈火倏发一掌碎岩无算,又将他震跌开去,掌未及收,李逍遥又攀住他臂,死命要回岩上。南宫烈火怒道:“还不肯死?”急切甩手不脱,倏起飞脚踹入李逍遥怀里,终於拔手而出,孰想李逍遥又抱住他那只脚,急欲要返,南宫烈火险些也给拽落崖下,越发著恼,双脚乱蹬方始得脱。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恁料李逍遥又从後边抱住他脖子,犹欲攀援而还。
南宫烈火未曾想到他求生意志如此顽韧,徒自惊怒交加,振肩甩他不落,反手欲扯头发,才知李逍遥没毛可拔,口中愤叫:“恁地粘缠!”无奈唯以背猛撞山梁,要教这小子筋裂骨迸而死。岂料李逍遥远比他想象的机灵多,居然兜转而至前腹,手拽他裤头不放,百忙里没忘塞些毒蛊进内,南宫烈火顿时浑身毛栗,一边振衣抖裤,一边发掌要拍碎腹下那颗秃头。李逍遥却又绕腰转到背後,连发数脚蹬南宫烈火膝弯,只搅得晕头转向,怒不可遏,又欲背撞石梁,待得和身急撞之际,突然省起打了几个转,背後已非山梁,而是空谷,一惊非同小可:“怎麽是我摔?”
李逍遥也没料到闹到最後是南宫烈火摔下去,自仗身法灵活,堪堪蹦回实处,犹未喘透一口气,南宫烈火突然发手来揪,洪、袁两个老丐乘隙早候在旁,齐身抢占绝岩剩处,发掌把南宫烈火逼将下去。待闻“呜哦”一声从底下悠传而开,三颗脑袋从绝处探往下瞧。
李逍遥忧问:“他会不会摔死?”洪日庆叹道:“此处还没高到足以摔死老南宫的地步,只盼他别这麽快回来纠缠!”袁和平哼道:“我觉太婆似在底下。”李逍遥突发奇想:“记得以前看过一出武戏,说的是一个独臂人摔下绝情谷,在底下撞到老情人这麽离奇哦!”袁和平哼道:“哪有这等巧?”洪日庆:“那出戏文我也看过,还有一个小姑娘跟著摔下去做见证。”逍遥:“可惜咱仨没人肯再跟进……”
话刚说到这处,倏听後边降龙伏虎齐声闷哼而倒。李逍遥方只一愣,脚下大岩忽塌,数道劲气照背急袭而至,端是猝不及料。没等李逍遥看清究竟,洪日庆在堕身之际骤发一招“神龙摆尾”撩向背後,霎时将李逍遥送飞丈许,使之不致同摔岩底。
只听袁和平一声嘶呼:“七……”旋即嘎然而没,声淹岩崩的大响之中。李逍遥怎料变生倏然,险从何来,身跌道旁磕得生疼,犹未蹦起,後背接连中了数指突袭,昏睡穴亦不侥免,登时不省人事。
醒时眼前一片迷暗,幽香缭绕弥漫,伴以木鱼梵音。他一时头脑沈重,难以敛念,不知身在何处。隐隐听闻前殿有人话声甕然地说道:“特来给林兄捧场,顺便看我女儿璎璎,不想半道上竟遇丘白贤侄,捉了几个小毛贼来献。”李逍遥听提沈璎璎之名,不觉忘却自身处境,嘴边露出微笑。但听另外一人话声洪亮的道:“可惜洪、袁两位前辈不幸遭老魔头南宫烈火所袭,尸骨无存。连降龙、伏虎两位高僧也不知去向,若非沈伯伯及时赶到,徒儿恐怕也……”
李逍遥正想著沈璎璎的趣事,斗闻此声,心中大凛:“尻!真的跟丘白生前一模一样……难道他那天没死?”便因此惑,几乎没听清另一人低缓之语:“旁边这几位是?”那语声甕然之人忙道:“哦,忘了引见……这两位是大内高手许搏阴、谭卫兵大人,旁边是老回回哈马斯,此是徐疯子大侠、辛化涩千户。都是来帮忙的。”
厮礼罢,那说话徐缓之人说道:“我一向与官府不大交往,怎敢有劳……”许搏yīn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姑苏城外寒山寺也不例外,此间发生的每一件事,哪怕是丝毫风吹草动,我们也很关注。老侠你就别客气了!”李逍遥暗感疑惑:“这屌狴说话的声音……”那话声徐缓之人道:“醉天弟自湘来晤,实属林家堡天大喜事,料想醉翁更会喜出望外。”此时李逍遥慢慢想起璎璎之父原乃两湖大侠沈醉天,当初曾听她与陈友谅、於文凤提过。
沈醉天道:“我只是来看女儿和月如侄,又不是来看他,那老酒鬼有何可乐?”话虽这般说,究仍按捺不住斗酒的急切:“那老酒鬼呢?”君天的声音:“师父在这里,邵一翁自要留在城内互为守望,怎能倾巢尽出?”醉天:“长辈在这里,什麽时候轮到你说话?”君天知他脾气,唯笑:“是我多嘴。”
李逍遥忽惊:“难道我在寒山寺里?”那语声徐缓之人又道:“丘白,听说你和楚二都受了伤?好生叫为师不安,过来让我把把脉……”丘白:“这……师父,徒儿将养多日,已经好了。”前殿传来脚步後退的声音,想是不让其师探脉。另一人忽道:“师父,此贼已供出日前偷袭邵氏酒庄之事,你老说过要再审审,无忌把他带来了。”李逍遥闻声又感不安:“尻!见鬼了……”随即听见有人推跪倒地。
在昏寒之处多躺些时,肌肤虽浸得麻木,李逍遥脑中却更清醒,想摸越女剑在不在,方知穴道未解。前殿有人低咳道:“林大哥,大敌当前,莫为我枉费内力……咳咳咳!”话语徐缓之人叹道:“老六,你与星云方丈、象山等几位都是为我遇此劫数,逝者已逝,倘连活著的兄弟,我也无能为力,却叫天南何以安心?你莫多言,只管听我的。”醉天:“天南兄你且歇一歇,逸夫交给我,包管他把余毒逼尽。”
听到逼毒,李逍遥不由得想起小甜甜、宁财神之言,难免担心毒发不是时候。兼且穴道未解,除了调用内息、抚气凝神归元之外,他能做的事也并不多。所喜内力积聚良厚,又曾服用桑十娘所吐“真蚕菌”,先已施针服药化除毒性,五斗米教的几绺毒丝究竟放他不倒。只虑小苗女那锅毒虫而已,自感仅凭“凝神归元”不足以驭,为驯化腹中异气,唯施阿修罗六重心法,收敛杂念,依诀而为。
他天性不善攻击,本有几分懦弱,遇事往往先想後退,而不是拼。阿修罗神功为他所得,实合其性,巧中又有凡人难以窥见的天意。习炼修罗心法以来,不知不觉防御之能大增,所受的伤也一次比一次轻微,甚至越来越少。内力之强,或许仅除风评榜上“十大豪”及与此相当的数人以外,时下罕难有别人堪能与他相匹。只他尚不会运用自如而已,连武林中二三流脚色都会的点穴解穴,他亦未谙通。
六座阿修罗像或横眉冷对、或怒眼圆瞪、或悲天悯人、或捶胸痛号、或不动声色、或仰天长啸,次第从他脑海深处激旋而现。眼前时而昏晦时而霎亮,恍见傲天、剑圣、拜月神公、花不败、“冰河”封万川、“风神”封十八娘、“狂徒”燕辉煌、“光明尊”殷破败、“旭日左使”殷正道、“九阳中天”殷承宗、“新月右使”殷紫衣……这些迹近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在雾障苍茫的前方等候他,迢迢长途尽头不知是何等样的神殿?
李逍遥如受一股无形的力量激励,从来不甘心。仿佛强敌便在眼前,势不容耽,把阿修罗功法走尽六周天,所用时辰竟比往日少了许多。待运功至第六回时,忽省:“我何不使用‘气动之术’试冲穴道?”合该他要白受许多折难,至此方晓自解穴道的法门其实早在阿修罗心经的“气动之术”涵藏之下。
只不明白:“路上把我杀了就是,又何必捉我回来?”他吃了林天南门下许多苦头,既有了解脱困境之法,胸中顿生一股豪气,不禁想:“既然这样,今儿就一并清帐了罢?反正那顿毒虫火锅吃得破费,须即找还……”但听前殿有人报称:“官差围山,没有看到那个像是殷承宗的人,想是误传。”
李逍遥上县塾时,曾在一张海捕榜文上算是见过殷承宗一面,印象中是个满脸横肉,额有刀疤,既恶又蠢之辈。罪状是“本乃太学律法教授,因私藏虐童画自甘堕落而被通缉”云云。自此,天下皆当他是这等样人,除光明顶以外他没处可去。此栽罪法後来被朱元璋学到手,於是“有人告发”:胡惟庸“虐奴”、蓝玉“以烛谋弑”、徐达“虐鹅”、李善长“言行不轨”、刘伯温“形迹可疑”、保儿平安“虐妻”……皆无善终。傅友德以赫赫战功而被赐死,甚至连朱元璋也捏造不出什麽罪名。此是後话,按下不表。
只听前殿有人语气徐缓地叹道:“要说这殷承宗,早年我也见过他一面,谈吐非凡,尤精古法及应时变通之理,常议朝政是非,实是博学之士,只过於迂腐耿直,不善明哲保身。”君天忍不住道:“徒儿听京城禁军的温助教说,殷贼家学渊源,武功亦不在文才之下……如今独获魔教九阳浩气真传,料更了得。”
“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话声徐缓之人道,“殷承宗书生意气,为人过於执拗,性又偏激,得罪人太多,以致不见容於京中贪官污吏,反蒙不白之冤。不过皇榜上画的跟他本人差太远了,似此一味丑化过甚,反而捉不著他……”许搏阴忙道:“那就劳烦老侠指点画师重做榜像,好帮朝廷逮此淫贼!”话声徐缓之人哼道:“你这等来劲干什麽?”
许搏阴撞一鼻子灰,心仍不甘:“听闻老侠拿住了魔女霍小玉,此是衙门要的人,且交给下官带走……”李逍遥已知此是何等样人,心想:“交给你就‘黄’了。”君天:“许大人究是晚来一步,那魔女已给宫九从後院劫了去,不过我想他们大概还没走远,大人可以去追呀。”说著嘿地一笑。许搏阴闻言果然变色道:“啊,宫九……”自是说什麽也不敢去追。
李逍遥暗笑:“你敢去追,让你死都不知道怎麽死!撞上宫九,趁早别打霍小玉的主意。先前这许老贼糟蹋宋姑娘,给殷野狐撞进来已经够你受了……啊不,是够大家受的了!”许搏阴瞪君天等林门弟子一眼,讪然道:“南宫烈火、殷野狐、宫九、殷承宗这些变态之贼,眼里除了色欲没别的!大家莫学他们……”李逍遥心下好笑:“好啊,学你不也一样有妞抱?”一闭眼,脑中便闪出渔排上的情景,越发想出去教训这姓许的一番。
那话声徐缓的人悄言对门徒说道:“当初为师与殷承宗有约,因闻衙门禁什麽都来劲,就只禁黄不力,实属流毒无穷。承宗见我不信他言,是邀同往暗探取证,以备日後揭发其丑。一路踏勘而入宫中禁脔,果是其淫无比。不意走露行迹,触得古公公之忌,承宗不及为师机警,是以反遭栽陷……”门人皆呼好险之余,幼徒许真会意道:“恩师常说好人有时须比坏人更奸才能胜之,俺们铭记在心。”许搏阴虽也听到,不敢多言,心下悻然想:“不是你林老儿精,古公公不来惹你,只因你与相爷伯颜、肃贪廉公朱中书暗里交好。”
林家独到的制穴手法别说李逍遥,就连宫九、灵儿也难破解。但说来也奇,李逍遥依“气动之术”冲穴不多时,渐感闭脉所在血行舒畅,原本僵麻的手脚也有活络迹象,心中忽疑:“这种闭穴的情形好象不是林家的手法。远没林月奶纤指一戳那等苦不堪言……”前殿又闻报:“魔宗三剑客不知所向,连那夥蒙面人也消失在後山浓雾中。”林门众徒纳闷之余,君天忽道:“城西‘酒林’防护不够,可别被他们声东击西。朱每兑,你快传讯邵翁,请他留心分派人手。”
李逍遥心想:“酒林又是有啥名堂?”话声徐缓之人称许道:“这正是为师想要说的。可见天儿日益有指挥若定之风。”君天道:“恩师,东方师弟带来的这黑贼,你老可要再问问?”李逍遥郁闷不已:“东方无忌不是已经‘挂’了吗?怎麽又冒出来啦,还这麽来劲……”犹未想透可疑处,脸上忽挨一脚,翻到墙边,只觉昏天黑地。
但听墨近朱低声道:“阿扁,且留他多活片刻,须问出我那把昆吾宝剑下落。”昏暗中一个闽南口音的家夥道:“还问啥?越女剑都已到手了,索性做了便是。免被林天南父女撞见,又生枝节……”李逍遥刚瞧出那是一个披发头陀,其脸奇瘪有如弯瓜,墨近朱已抢将近来,揪他衣襟逼问:“狗贼,我的宝剑呢?”李逍遥笑:“和阿扁相比,可知你这副嘴脸给我什麽观感哦?”墨近朱愕道:“什麽观感?”脸上乓地吃一记重拳,殊出意料地倒跌,鼻梁已扁。
李逍遥莞尔:“欠‘扁’呐!”那头陀怎知他如何穴道竟解,不由怔住。只见李逍遥起身活动胳膊腿,又问:“和对边那厮相比,可知你这张脸给我啥感觉?”头陀自摸扁脸问:“啥感觉?”李逍遥笑:“也欠揍啊!”没等说完倏起一脚照那扁脸飞踹。恁料头陀武功竟尔不弱,斗施擒拿手法,拦腿将他摔到墙上,砰一声又滑将下来,没等落稳,头陀手持越女剑直抵李逍遥咽喉,冷哼:“你眼里两拨都欠揍,可知我什麽感想?”李逍遥笑问:“啥想法?”
扁脸头陀眼光一狠:“你将死无葬身之地!”说话间剑刺咽喉,毫不迟疑。但他没法在剑上同李逍遥比快,只道这小子已经没剑,哪料李逍遥手一晃便绰出一支木剑,啪地打在头陀脸上,此即乱剑诀之“不测风云”。
眼看那张扁脸绽血浮肿,应声掼跌。李逍遥斗施“飞龙探云手”取还越女剑,起身冷哼道:“一路货!”
“诗曰: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前殿轻发喟叹,那话语徐缓之人说道。“做人该当光明磊落,成不成侠、称不称王不要紧。最要紧是问心无愧,对得起天地良心。你等一路黑衣蒙面,不敢见光,却伤我林家堡不少人。日前还烧了醉翁酒庄,钱财身外物,这些都不去说,单只问你一句:邵飘萍遇袭之後失踪多日,人在哪里?”
君天等吆吓声中,黑衣人踞地哑声道:“此间杂人甚多,只怕小人没命说。”那语声徐缓之人不禁蹙眉道:“你说什麽?”许搏阴冷哼道:“此处都是好人,但供无妨。”黑衣人头不敢抬,悚声道:“小人……小人……”话声徐缓之人叹道:“我听不清,且靠前些。”君天顿觉不妥:“师父,小心贼人有诈。”
那人微微一笑:“人被你们捉到,师父有何堪虑?看他伤成这样,想是吃了无忌不少苦头。”君天仍不放心,暗蓄掌力以防。黑衣人趋前说道:“林老前辈果是大侠风范,可是各为其主,休怪小人卑鄙。”话声未落,倏发一掌击在那人腹间。
众人如置梦境,怎麽也想象不出这黑衣人掌法的妙绝狠恶之处。只道他不过是一九流脚色,哪料一出手竟是上乘中的上乘。居中而坐的那人虽亦提防,仍没瞧出黑衣人竟非等闲,毕竟“高手”二字和“忠奸”一样都不会写在脸上,何况此人陡然抬头之时,分明戴了人皮面具。
那中年人无疑是此殿功力最高的一位,岂会轻易受袭,当下早蓄一掌以待,斗闻寺外响箭连发,有人急呼:“魔教殷承宗拜山!”殿内人人方凛,又听告急之声频仍:“蜀山魔宗三剑客再现,与玄机居士斗剑。三敌一已占上风!”那中年人面色微变,耳畔又乓啷大响,有个肿脸头陀压塌落地大窗掼跌而入,不免把君天等人的目光摄引过去。
李逍遥随即蹦将进来,摆了个金鸡独立势,先已发足把许搏阴踢得团团转,犹未单脚跳稳,便见那黑衣人双掌斗抬,左掌抵住坐椅之人所含之掌,右掌悄抵其腹,端的奇疾无比。
没等李逍遥多望一眼,殿内有人乘乱连发数掌打灭灯烛。最後一盏灯熄之际,只见黑衣人头额倏中一指,仰倒於殿前弥勒佛巨像之下。顷间虽现“气剑指”神技,但受掌力劲摧,那中年人座椅飕然急滑,後移逾丈许开外,眼看将倒,李逍遥抬脚顶住。
手也没闲著,连挥木剑把徐疯子、许搏阴之流打跌窗外,耳听得数声闷哼,黑暗中不知有多少林门弟子懵然倒地,显遭不意之袭,君天兀自乱挥火云刀,与李逍遥一般都看不见敌人何在。
椅上那人中掌实属不轻,然他一身修为端非寻常,非仅反毙敌人於瞬间,更借座椅後移之势,巧消六七成掌击力道。那黑衣人武功之强,殊出众人始料。除丘白以外,林门弟子皆乱做一团,只因变生倏然,原也难免。那坐椅之人自按腹中苦楚,沈声吩咐:“许真,把灯再点上。丘白率众师弟护住沈、邵二位周全,另须……另须多著人手到後边僧房守卫,务保朱五等伤者不受敌扰。”
丘白夺过许真打来的小桔灯,撕去黑衣人脸上的假面,只觑一眼便嘿道:“不是中原人!毋怪他武功路数全然未曾与闻……”那坐椅之人叹道:“使的是域外摩尼的‘狱火掌’。想是大食头号高手腊灯!”
李逍遥正同君天乱拼刀剑,连磕火花溅燃佛像前几星灯烛,彼此照脸方怔,闻言齐转脸孔。君天变色道:“狱火掌!曾听一翁说这门掌力杀性最甚,师父你……”那坐椅之人强咽喉间一股热涌之气,脸色凝重的道:“我亦从醉翁处得知腊灯已然投靠傲家的讯息……”话未说完,殿内多人脸色齐变。李逍遥怎知其中瓜藤蒂蔓,因觉椅上那人语声耳熟,不由侧著脑袋从後边探脸来觑。“啥灯?”
那千户辛化涩急喝:“这黑衣小秃必是贼人一路,当心!”李逍遥原知这些穿锦戴乌之辈嘴里吐不出好的,正感懊恼,几个林门弟子昏乱里只道他凑到其师背後欲图不轨,纷来厮打。李逍遥把越女剑虚挥数下,逼退开去。怎料斜刺里晃来一个身罩黑布的大食回回,使开一条婴骷髅鞭,招数既毒且怪,偏不给殿内稍获宁定和平之隙,竟来搅拌。先前曾听有人提及此是大食哈马斯,与那千户辛化涩本乃一路。当这两人绊上来时,斗地只见一剑光寒,迅若惊虹。
婴骷髅鞭反打那千户颈侧,大食人倒地时兀自稀里糊涂,怎知李逍遥的剑如何绕到後边啪地拍翻了他。李逍遥手掰越女剑梢,往身前拗弯如虹,眼见丘白、君天率众围拢,急无可辩。他怎肯枉然拼斗,一边後退,一边望向椅上那人,却见侧殿走出一白须飘拂的魁梧老僧,迳到椅前,看出椅上那人气色堪虞,不禁诵声佛号,说道:“林兄,但愿老衲还没来迟。”有识得的喜叫:“万象大师到了!”
李逍遥皱起脸道:“不是吧?”他自曾听闻千叶、万象分掌少林达摩院、罗汉堂,位份尚在降龙、伏虎辈十八罗汉之上。万象素享中原名僧盛誉,等闲善信难获一面之缘。李逍遥一时不敢相信会在此处撞见。
万象大师称声“得罪”,附掌按於椅上那人身前,两躯皆是微震,万象大师脸色顿转严重,眉头蹙起。君天忙道:“万象首座以高深功法为恩师疗伤,众弟子且护周全了!”幼徒许真等纷纷耍刀围拢,筑成数圈防线。李逍遥惦记寻找丁情,本想趁乱而为,不意被丘白与另外一人前後夹堵,急切脱身不得。陈春更扑将上来,哭叫:“狗贼,害我师父,跟你拼了!”
李逍遥唯避而已,甫转身便见昏灯下晃出一张青惨惨的面孔,赫然便是东方无忌,口里咕咕哝哝,悄堵後头。李逍遥惊毛乱飞:“氽!这家夥分明都‘挂’在邵氏酒庄了,怎麽又……”当此情形下只得逃开,恁料丘白突然移身僵挺挺地拦住去路,满脸肌肉乱搐,犹如风撼木叶,待李逍遥看得一怔,竟作势吐舌要来舔他。
李逍遥吃一惊:“这还了得?”掰拗剑梢的手倏放,越女剑原本弯曲如钩,飕然弹刃绷回,其势飞快,往丘白凑近的脸颊撩破一道口子。趁丘白头朝後仰,李逍遥陡施玄神步法,窜离他身旁,顷间连过五人,晃出殿外,陈春等纷纷劈刃落空,只在地砖上乱磕火花。李逍遥脚步不缓,自感有一股神秘力量驱使他回头再望丘白一眼。但见丘白抬手抚按粉颊破处,手移开时,伤痕竟然分毫无存,空茫的眼中却有异光一闪。
“明尊普救苍生,圣火长盛不灭。”
便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枫林中那团红通通的灯火渐近,映眸只见一个提灯童儿立在寒山寺前,浑似不觉山门外刀光剑影、杀气凛凛,驻足片刻,仰面说道:“圣火光明教中天九阳殿大总管殷承宗拜山。”
虽是童声稚稚,闻者无不动容,只因那孩子报出“殷承宗”字号。拜火教南宫烈火、霍力王诸长老以下,单只殷野狐、霍小玉已如此难以对付,何况位居诸长老之上的圣坛大总管?
楚香玉打著摆儿想躲,一只素手却把他从人丛里揪返,大小姐脆声道:“不就是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儿,你怕什麽?”楚香玉强笑道:“我不是怕,是要去……去告禀师父。”月如冷哼:“这儿由我做主。”李逍遥不意踏出庙门,方在背後探头探脑,只见林月如在众少年簇拥中跷腿而坐,软鞭盘绕缠於臂腕,比起丘白那时督导捞剑抑或君天坐镇寨门前对抗修剑痴,无疑又另有一番风格。
“请让让!”苏笑春等推开李逍遥辈闲杂人,搬来那块“侠客山庄”木牌,各爬石狮子上,在林月如头顶高举招牌,以亮字号。一小沙弥过来干涉道:“不行呀,你们这招牌挡住我们‘寒山寺’的匾额了……”苏笑春乱踢沙弥:“好戏快开锣了,你还叽叽歪歪!借借光不行吗?再说就打你丫的!”沙弥哭著走了。
林月如怒道:“正经些不行麽?一个个……”忽觉座椅离那提灯小孩越来越远,不由又嗔:“才八斗、吴白马,你俩抬的啥轿?还不给我勇往直前!”椅轿忽倾一头,才八斗丢了杠跑,胆战心惊道:“来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吃人魔头,你还当是玩麽?另找人抬罢,小人家有三四十岁老娘,可挺不起……”混乱中李逍遥被推到前头,林月如未及回瞧就夸:“看,这位小弟多勇敢!还不把我抬往前冲?”李逍遥被催无奈,唯有暂且替人埋位,聊充轿夫。
吴白马忽觉此位同行透著眼熟:“咦,怎麽你这等面熟哇?”李逍遥方慌,月如道:“都同是山庄里混的,怎麽会不面熟呢?马子,你真是语无伦次!”吴白马兀自探近来瞅,多打量该同行一眼,不禁质疑道:“你绝非山庄……”李逍遥腾手给他一记闷拳,打黑右眼窝,顿教住嘴。
林月如哼道:“兀那小孩,大魔头殷承宗呢?”提灯童子仰首道:“家主在他想在的地方。”林月如冷哼一声:“闪闪缩缩!他该不是怯场了吧?”众少各挺兵刃恫吓之际,提灯童子微微一笑:“我都不怕,家主怎麽会怯?”林月如一见果然,不由颦眉道:“这儿群侠云集,难道你没瞅见好多锋利的刀剑抵身麽?”提灯童子把小红灯笼照亮自己面孔,翻著白眼道:“我是盲的,什麽都看不见。”
林月如方才怔然,一对美目徒愣。吴白马自掩右颊,凑头端详同行:“越发可疑……”林月如身後又卜一声响,吴白马左眼窝也黑了,只昏天暗地,没法说别的。林月如嗔道:“你俩在我後边捣鼓啥?”吴白马叫苦:“大小姐,他……”没等多言,嘴上又挨一拳,顿时晕头转向,丢轿飞跑。林月如怒道:“又一个胆小鬼!还没开打呢,就怯……”吴白马边跑边哭:“谁说没开打,我都挨了几下了!”月如唯叹:“指望不上这些人,就靠你了,给我挺住哦!”李逍遥心中好笑:“靠我挺你?”
林月如见不作声,本要回头瞧一眼,那红衣童子突然移开灯笼,照耀山道上一个长发披垂肩後的白衫女子。月如等不由齐望,皆惑:“这却是谁?”红衣童子冷冷道:“叛徒,莫说大总管不近人情。且看是谁不让你见丁情一面!”
那女子面色苍白地走向刀林剑丛,凄然道:“让小女子得见丁郎一面,就算即刻便死,我也感念诸位的大恩大德。”林月如忽省,怒道:“你把丁情害得还不够麽?他不会见你,识相的给我滚开,免得姑娘发火……”李逍遥只是怔愕不已,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宋香柠。
红衣童子道:“这个女人说她临死前定要见丁情一面,我把她带来了。”林月如怒道:“搞什麽鬼?叫殷承宗、南宫老贼出来受死,甭跟姑娘整这一出!”红衣童子冷然道:“家主清理门户之後,自会前来收拾残局,你急什麽?”林月如兀自不明,李逍遥亦只猜到两分,念犹未转,便见宋香柠向那童子盈盈拜倒,垂泪道:“无瞳,求求你跟大总管说说情,念在太婆年老,开恩放她一条生路罢!”
红衣童子只是翻眼不理,林月如也硬著心肠道:“你们教内的事我不管,想见丁情没门!”寒脸晃腕,握鞭道:“再说,他也不想见你们这些无耻妖人!”宋香柠不禁泫然:“我不相信!丁郎与我今生有约,他要看著孩子出世……”李逍遥抬眼但见月挂林梢,弯弯半弦,在阴霾中愈显昏晦迷离。
他趁乱逃离大殿,本想摸黑寻找丁情,料想寺内必有著落,谁知回廊兜转,每一兜都把他送出山门。虽不知是何古怪,待要再试,却赶上了这一趟。适才目光扫顾,先亦望出庙外几幢观览客舍的屋顶上或坐或立的投下数道人影。三名持剑道士所围之人依稀辨得似是山下见过的玄机居士,此四人分据一座屋顶,玄机便在中间盘腿坐於屋脊高处,苍发宽袍飘飘,若欲随风飞逸。然而任谁都看得出,三名持剑道士虽各斜垂长剑、凝势不动,俨然已将生机封绝锁尽,不时投剑互磕,在夜空里弹射耀眼火星,旋即各回手上。
除去罩面具的道人翼锋拓先曾见过一次,另外两人李逍遥自是瞠目不识。但以玄机居士凝神绰剑、严守门户的形势而想,当是如临大敌。屋下呆立一赶鸭汉子驻望不去,群鸭亦在他脚下徘徊。似正因此,三道士剑势虽成,杀气虽构,仍不得不分神旁顾,乍看是三对一的情形,其实是三对二之势。
林月如嗔道:“三疯师兄,还愣著干什麽?快上去帮你师叔啊!”那汉:“我驮著娃娃好不容易糊弄睡熟几个,怎能乱蹦屋顶找人打架?再说师叔又不须帮忙……是了,你有没可吃的给我七个娃娃哺一哺?”月如怒:“哺你的头!我哪来的……哪有可哺的?”李逍遥方感好笑,那汉自叹:“远桥,你还巴巴地望啥?她都说没有了。”边说边掩一婴之眼,免其一味盼不来虚的。李逍遥忍笑想:“虽说她那是虚的,徒具其形而已。但‘望梅止渴’也没啥不好。”犹记学塾先生说,该成语典故来自曹操。
红衣童子无瞳忽问:“你不是说死也要来见情郎一面麽?”宋香柠本想为太婆多求恳几言,无瞳再不理睬,一脸漠然地提灯悄离她身旁,迳去山道守候。李逍遥见这童子似是不过十岁,言谈举止又与寻常孩儿不类,说是瞎子,可他行走之时畅然无碍,山石嶙峋竟绊他不著。心中难免暗称奇异,耳听得众少纷纷吆喝,刀剑乱晃,李逍遥移回目光,宋香柠一身白裙胜雪,素不染尘,俏立片片红叶飘荡之间。
“我知丁郎在寺里,只求见他一面。”
李逍遥不知别後情形,未及多想,便见林月如发鞭击地,叭地扬飞大片尘土,叱道:“不要脸!”墨近朱跑出来骂道:“没见过这等死皮白赖的娘儿们,胆敢跑来扰乱佛门清净,大夥儿可不会任你胡来!”寺门里随即又伸出几颗脑袋,因见前边只有一个魔教女徒孤零零的身影,并无更厉害的人物到来,便即大胆而出,许搏阴先斥:“淫妇!胆敢勾引我多名手下,德行败坏之极,实是罄竹难书,恬不知耻!丁公子何等样英才,岂能跟你这不要脸的贱人同流合污……废话少说,大夥儿把这妖女扭送给我,由我来扭送衙门治她!”
李逍遥正想:“扭送给你还不得‘黄’?尻,这些赃官污吏,放在哪个朝代都欠揍……”倏见鞭影飞曳,簌一声破风疾响,许搏阴正挺肚摆官架子,宋香柠秀脸苍白,突然甩出长鞭,穿过人丛间隙,骤然击至,原是仇人见面,自当雪耻。许搏阴虽也了得,究因先遭李逍遥、殷野狐重创,连那跟屁虫谭卫兵也未康复,又均料不到这个身怀六甲的美妇一经脱缚竟亦手段不弱,连李逍遥也想不到宋香柠腰後暗藏钢索软鞭,冷不防甩将出来,众皆意外。
许、谭、辛、哈四个同来的鹰犬新挨李逍遥痛殴,莫不损手烂脚,怎当得宋香柠一鞭之击?眼看无免,恁料斜刺里另有一条乌蛟长鞭夭矫倏至,拦空荡开钢索飞鞭,两相交震,宋香柠触动胎气,登时踉跄欲跌,转面见林大小姐桃颊涨红,也是骄躯一震,险些撞到轿夫怀里,哼道:“好啊,你也使软鞭,手法还有几分邪劲……”其实她手劲远较宋香柠为大,纵是宋未有孕,亦抗不过她,何况此时将届临盆。
李逍遥不禁皱眉道:“劲就劲了,加个‘邪’字干啥?我看你才是劲大得邪乎著呢……哎呀!”鼻上骤挨一记粉拳重捶,如开了个杂酱铺,顿时晕头转向,鼻血长流。大小姐怒:“你这是抬轿还是拆台?揍死你的说!”手挥乌蛟鞭缠住李逍遥脖,冷不防把他甩翻了地,楚香玉乘机窜出人群,一脚踩上,连发数针,悉被宋香柠曳鞭挡开。
林月如转脸瞧见宋香柠荡鞭冲近山门,一干少年弟子或不忍心下毒手,或者不敌,见这孕妇甩鞭猛急,纷退不迭。林月如大怒道:“一个个全不济事,看我的!”抢上几步,骤甩飞鞭,一路荡翻同门子弟,扫到宋香柠腰後。宋香柠不愿枉伤旁人,望门说道:“我只要见丁郎一面,就是死也……”
“甘心”二字犹未出口,狂鞭飓风般卷笼而临。宋香柠只得反挥长鞭,磕开林月如鞭梢。早在天蚕地宫,李逍遥便觉宋香柠劲虽不及,鞭法未必输於林大姑娘。当下两女荡鞭相较,果如银蛇斗乌蛟,山门前尘翻雾滚,煞是激烈,有庄丁或帮拳的躲闪不及,不免徒吃苦头,不管挨谁的鞭打,一般的皮开肉绽,痛不堪言。
宋香柠究是输在身怀有孕,鞭法虽然老练,怎敌林月如蛮劲发作,一通狂沙乱鞭劈哩哗啦猛击之下,若换李逍遥也挡不过来,她斗不多时便感不支,唯跌步後退,看手心已鲜血淋漓,震裂虎口。林月如越斗越勇,在众同门欢呼鼓舞声中更加姿若奔马也似,将宋香柠逼离寺门甚远,皓腕翻转,骤甩一鞭在她身上啪啪啪连击三下,这一招曾教李逍遥吃过苦头,有个名堂叫做“阳关三叠”。
宋香柠欲待旁避,不想腹间大痛,难以挪腿。林月如本想就势掼她下山,眼光触及她隆鼓的腹肚,不由心头一软。楚香玉得趁良机,倏射一簇针钉入宋香柠腰臀,墨近朱抢将上来,拳作“黑虎掏心式”乱抓其胸,末了将她掴翻,跳脚踩颊,哮叫:“我最简单了,非黑即白!自来正邪不两立,没有虚无只有现实!现实就是这麽残酷……”月如嗔:“你语无伦次在嚼啥嘴?还不把臭脚拿开,不然我抽断你筋!”
李逍遥晕躺一会早憋不住,乱脚对乱脚蹬飞楚二,转眼见墨近朱飞跌一旁,嘴啃硬泥,不知崩牙几枚。宋香柠摇摇晃晃地立身而起,眼光执著而望寒山寺无情之门。林月如看出她刚才所使手法,嘿然道:“好漂亮的擒拿手!不过你已是快生的人了,识相自己滚下山去,别再纠缠,免伤了肚里娃儿。”说著,晃身挡在门前,阻断宋香柠殷殷痴望的视线。
宋香柠自感气力难支,料已无望硬闯,绝望之余不禁垂下泪来,颤咬樱唇,向林月如投露哀求的目光,戚然道:“妹子……”林月如俏脸一绷:“谁是你妹子,邪教!”宋香柠拭泪说道:“大小姐,林姑娘!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麽……”许搏阴骂:“邪教妖人不如狗!”
“圣火光明教是不是邪教,自有後人去评说,”宋香柠道。“我不知道,反正本教也容不得我。只盼在领受教规千刀万剐之前,求求你们让我这将死之人见丁公子一面……”
楚香玉冷哼:“怎麽你们不是爱玩烈火焚躯吗?”宋香柠凄然道:“烈火焚躯以登光明世界,不是我这种叛教之人所能领受的光荣。我只配千刀万剐,血流一地。”林门子弟心中一寒,面面相觑之时,许搏阴斥喝道:“妖女秽乱人间,连好好一个大侠之子都被你毁了,别装可怜,扭你到我家……啊不,到衙门去看你还能作啥乱!”
因见此妇已无力反抗,许搏阴忙扑上来,林月如忽荡一鞭将他吓得後蹦不迭,俏生生地横身一挡,冷哼道:“我到你家去欢不欢迎呐,许大人?”许搏阴不由望著她高挺的胸脯,馋涎脱口而出:“那当然是求之不可得……”林月如早瞧出他是哪路货色,倏发一鞭连荡三记,许搏阴呼苦声中,哈马斯等更邪之辈各摆架势唬她,吆称:“反了你!”林月如冷冷一哼,突然荡鞭击翻那仨,手法干脆之极。楚香玉率先拍掌:“好一招‘三羊开泰’!恭喜大小姐又练成新绝活儿……!!”与李逍遥对拍一掌,各自踉跄後退。
李逍遥惊觑掌心针芒,恼道:“!屌!你他妈手里放毒针‘阴’我……”楚二:“粗言秽语!”李逍遥拈针射还,教其慌避不迭。“想‘阴’我,越发难喽!‘纠’,还给你!”
林月如怒不可抑:“没一点正经,你们……咦,楚二哥你在跟谁胡闹啊?”楚香玉正与李逍遥大眼瞪小眼,未及作答,但听一个厚朴的语声道:“本朝常夸前代方腊起义反宋之事,其实他是明教前辈教主。远桥,莫吮手指头……尻,是谁把脚趾塞你嘴里?又是岱严吧?”
林月如愤道:“我没工夫跟你们搅和!”纤指一抬,向宋香柠道:“魔教要怎麽处置你,那是你们的事。姑且念你身子不适,今儿我也不跟你为难,下山去罢!”
宋香柠微抬泥污血迹沾染的面庞,徐缓但坚定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救出丁郎,我不会甘心的。”其实此时她连站立也已艰难无比,遑谈打救情郎,但便是有一股不寻常的勇气使她强撑不倒。不知不觉,後腰血迹渐扩渐大,直往下淌。旧患添新伤,自有旁人难以想象之苦,然而她哼也不肯哼一声,眼里只有寒山寺黑沈沈的门洞,仿佛吞噬了她心上人的巨魔。
林月如仰鼻高傲地哼一声,望天上雨丝碎撒,浑不愿再瞧宋香柠那憔悴的面容、哀绝的眼眸,冷然道:“好!你坚持,我也坚持。想害人,从我身上踏过去罢!”苏笑春抢上来说:“要踩就踩我,休想碰大小姐!”他扑得促急,和身倏撞过来,宋香柠吃了一惊,为护腹中胎儿,不得已发掌勉力拍在这莽撞少年肩上,掌法乍似轻飘飘飞絮一般,其实精妙难叙,取位奇诡。苏笑春本非她对手,而且他也伤势未痊,怎当得宋香柠素掌一挥,半道里打横跌了开去,却往人堆里撞,不知倒了几个,最底下隐隐发出李逍遥的闷哼声。
林月如匆促间看不分明,只道笑春辈猝遭毒手,一怒扬鞭,清叱:“妖妇,就知道你垂死还要咬人一口。看鞭!”宋香柠知这少女鞭子厉害,怎容轻忽,未及分说,只有勉力举鞭迎撩,再次软鞭碰软鞭,林月如忽改蛮撞为巧拨,急若乌蛟闹海,缠上宋香柠钢索鞭一拽一撩,顿教脱手。本想再发那招“阳关三叠”抽翻这魔教妇人,眼光触及宋香柠圆鼓之腹,心念暗改:“算了,她鞭子已失,我用鞭打翻她这叫‘胜之不武’,大违侠义道精神。”是喝:“贱人,这会你下山去还来得及……”
她只想趁胜罢手,不料宋香柠有台阶偏不肯下,执意道:“不救到丁郎,我绝不下山!”林月如著恼:“哎呀,你凭什麽?”忍不住又想拿鞭抽人,但改主意低绊双腿,而不伤腹。宋香柠自忖无力久耗,要见丁情唯有速决,眼见软鞭低撩下盘,一咬银牙,喝声“得罪”,发掌拍入林月如上边所敞门户,此是太婆所授的南宫掌法,手影看似轻飘,实蓄刚强力道,否则怎能把苏笑春摔得这等狠。
她怕伤了这位稀里糊涂的林大小姐,半道里欲收几成力道,哪知林月如貌似珠圆玉润,实则蛮勇尤胜须眉,更兼武学大家门第的得天独厚渊源,又自幼好耍枪弄棒,习武不怠,除鞭法之外,拳脚功夫亦甚了得。宋香柠手掌刚稍迟缓,林月如一掌急迎上来,哼道:“跟我对掌震死你怨不到谁!”
两只素掌啪地一交,林月如乍使“绵掌”手法,倏然改而前是後非,发劲陡推,本想震翻对手,不料宋香柠掌势回收,手影花晃,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撩在林月如肘弯,顿时筋麻不已。难为林月如一眼认出究竟,吃亏之余,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你偷学了丁情的蜀山小天星手法,无耻!出卖色相竟为偷招……”殊不知此招本乃丁情所教,换得爱妻一套光明顶地下秘道图。宋香柠想到当日的温柔处,不禁面浮微笑,并未多言辩白,心道:“我用丁郎的掌法来救丁郎,料他不会怪我当众泄露。”
见她不辩,林月如愈怒:“蜀山是侠道大派,他武功之秘从不外传,如今到了魔教妖人手里,更饶你不得!”许搏阴:“对,快捉住她交给我。这等淫妇须得狠治……”只见林月如愤然发鞭,半道里玉手连晃数下,使个“缠龙缚虎诀”,势要将宋香柠顷刻缠翻放倒。宋香柠失了软索长鞭,如何抗得,只有後避一途,怎料林月如倏地戳指,先以独家“一阳指”封她退路。
宋香柠避闪不及,右腿中了一道指力劲椎,不由地趋身跌撞扫眼而来的鞭梢,此连林月如亦料不到,长鞭由著性子甩出手去,当真一发难收。侠门众少眼见大小姐发鞭如此骁狠,料那孕女必遭重创,怜其凄态楚楚,一时均忘了喝采,但随劈劈砰砰数响,楚二、墨近朱在半空中此起彼落。一个秃影突然晃将过来,左手托稳宋香柠腰肢,止她跌倒之势,右手更如神龙探爪也似,骤然抄住宋香柠面前的鞭梢。
此地能随手抄住林女侠鞭梢的人可不多,纵然武功强胜於她,也不过将她打倒,而非快手抄截其骤急之鞭。林月如未等看清,手只一滞顿知是谁,俏脸寒绷之际,心头又即烦乱难言。待鞭影嗡颤之势骤止,两相胶持,绷得笔直。她抬眸一看,果是那大眼秃头瘸儿,实属宿世冤家,处处搅拌。
眼见宋香柠眼角、额头终不免被鞭梢扫破一道血口,半颊皆殷,李逍遥唯叹:“你老是这样子,我怎麽挺你?”林月如发劲扯鞭难返,不觉涨红脸蛋,闻言恼道:“谁要你来挺?放手……”李逍遥运起内力,不怕跟她较劲,转脸对宋香柠道:“姐,我‘挺’你。”林月如大恼,恨恨咬唇道:“同流合污!”
宋香柠见是李逍遥托她立稳,眼眸里乍现惊喜之情,随即急道:“呃,你……你快去帮那位白衣姑娘,她受了伤。”李逍遥一时摸不著头:“啥白衣姑娘?”正往灵儿那处想,宋香柠喘著气又道:“就是……就是渔排上那位白衣姑娘。”提到水家渔排,不禁面孔一红,涩然垂眸。
李逍遥方省:“锦瑟吗?”宋香柠恨瞪许搏阴一眼,移眸说道:“我……不知她叫何名字,那时她救了我,在山後林子里运功助我疗伤时,被……被本教高手偷袭,他们把我带走之後,不知那位姑娘情形如何?我好担心!”李逍遥既吃惊又奇怪,忙问:“锦瑟本事何等高明,谁能伤得了她?”眼望红衣童子,只道其主所为,但听宋香柠弱声细气的道:“是……是南宫长老和一个黑衣女人,後来我昏了过去,醒时已在另一处,承蒙大总管开恩为我疗伤。你快去,别问这许多!”
林月如怒批:“到处拈花惹草,还跟魔教的人混做一夥。你这瘸贼!再不放手,我……我戳你啦!”两人各自拉鞭较力,此非林大姑娘所长,又见这秃儿居然心不在焉,难免气恼愈甚,不禁手摸宝剑,又欲除恶行侠。李逍遥听闻锦瑟出事,一阵心乱,也没好气:“你凭啥戳我?我戳你还差不多……你还欠我一剑哦!”当湛卢寒光跃然映颊之际,一时腾不出手拔剑招架,本要撤手弃鞭,以便改而绰剑,林月如却抢在先,猝然把鞭柄掷出手去,啪的往他脸上打个正著。
李逍遥登时眼肿难睁,跌步後趋竟犹不及林月如发剑飞快,飒然已至。湛卢溅雨激寒,陡侵发髓,李逍遥忙丢软鞭,拔出越女剑急迎,仓促中乱招未成,两剑已交,林月如究获先机,适当火爆关头,又置他死活於不顾,急倾天斩之势,两支宝剑交脊贴滑奇快,并不硬碰锋刃。李逍遥见惯了她耍拳使鞭,恁料她拼命起来,又仗湛卢之锐,剑势竟比崔灭败、易百山还要猛不可当。
总算李逍遥步法迅捷,堪堪护著宋香柠避开了那道倾斩之锋,林月如把剑一撩即收,脚下掉了一截大麽指,洒血星星点点。李逍遥兀自不觉,只顾踉跄後退,林月如也没留意多瞧,凝剑敛势,鬓角飘垂一绺长长乌丝,宝剑辉映之下,越衬明颊似玉,众少年不禁看得呆了,只听她冷冷道:“多些妖邪之血祭剑,我的‘斩龙诀’越早练成。”
他趁乱逃离大殿,本要摸黑寻找丁情,料想寺内必有著落,谁知回廊兜转,每一兜都把他送出山门。虽不知是何古怪,待要再试,却赶上了这一趟。适才目光扫顾,先亦望出庙外几幢观览客舍的屋顶上或坐或立的投下数道人影。三名持剑道士所围之人依稀辨得似是山下见过的玄机居士,此四人分据一座屋顶,玄机便在中间盘腿坐於屋脊高处,苍发宽袍飘飘,若欲随风飞逸。然而任谁都看得出,三名持剑道士虽各斜垂长剑、凝势不动,俨然已将生机封绝锁尽,不时投剑互磕,在夜空里弹射耀眼火星,旋即各回手上。
除去罩面具的道人翼锋拓先曾见过一次,另外两人李逍遥自是瞠目不识。但以玄机居士凝神绰剑、严守门户的形势而想,当是如临大敌。屋下呆立一赶鸭汉子驻望不去,群鸭亦在他脚下徘徊。似正因此,三道士剑势虽成,杀气虽构,仍不得不分神旁顾,乍看是三对一的情形,其实是三对二之势。
林月如嗔道:“三疯师兄,还愣著干什麽?快上去帮你师叔啊!”那汉:“我驮著娃娃好不容易糊弄睡熟几个,怎能乱蹦屋顶找人打架?再说师叔又不须帮忙……是了,你有没可吃的给我七个娃娃哺一哺?”月如怒:“哺你的头!我哪来的……哪有可哺的?”李逍遥方感好笑,那汉自叹:“远桥,你还巴巴地望啥?她都说没有了。”边说边掩一婴之眼,免其一味盼不来虚的。李逍遥忍笑想:“虽说她那是虚的,徒具其形而已。但‘望梅止渴’也没啥不好。”犹记学塾先生说,该成语典故来自曹操。
红衣童子无瞳忽问:“你不是说死也要来见情郎一面麽?”宋香柠本想为太婆多求恳几言,无瞳再不理睬,一脸漠然地提灯悄离她身旁,迳去山道守候。李逍遥见这童子似是不过十岁,言谈举止又与寻常孩儿不类,说是瞎子,可他行走之时畅然无碍,山石嶙峋竟绊他不著。心中难免暗称奇异,耳听得众少纷纷吆喝,刀剑乱晃,李逍遥移回目光,宋香柠一身白裙胜雪,素不染尘,俏立片片红叶飘荡之间。
“我知丁郎在寺里,只求见他一面。”
李逍遥不知别後情形,未及多想,便见林月如发鞭击地,叭地扬飞大片尘土,叱道:“不要脸!”墨近朱跑出来骂道:“没见过这等死皮白赖的娘儿们,胆敢跑来扰乱佛门清净,大夥儿可不会任你胡来!”寺门里随即又伸出几颗脑袋,因见前边只有一个魔教女徒孤零零的身影,并无更厉害的人物到来,便即大胆而出,许搏阴先斥:“淫妇!胆敢勾引我多名手下,德行败坏之极,实是罄竹难书,恬不知耻!丁公子何等样英才,岂能跟你这不要脸的贱人同流合污……废话少说,大夥儿把这妖女扭送给我,由我来扭送衙门治她!”
李逍遥正想:“扭送给你还不得‘黄’?尻,这些赃官污吏,放在哪个朝代都欠揍……”倏见鞭影飞曳,簌一声破风疾响,许搏阴正挺肚摆官架子,宋香柠秀脸苍白,突然甩出长鞭,穿过人丛间隙,骤然击至,原是仇人见面,自当雪耻。许搏阴虽也了得,究因先遭李逍遥、殷野狐重创,连那跟屁虫谭卫兵也未康复,又均料不到这个身怀六甲的美妇一经脱缚竟亦手段不弱,连李逍遥也想不到宋香柠腰後暗藏钢索软鞭,冷不防甩将出来,众皆意外。
许、谭、辛、哈四个同来的鹰犬新挨李逍遥痛殴,莫不损手烂脚,怎当得宋香柠一鞭之击?眼看无免,恁料斜刺里另有一条乌蛟长鞭夭矫倏至,拦空荡开钢索飞鞭,两相交震,宋香柠触动胎气,登时踉跄欲跌,转面见林大小姐桃颊涨红,也是骄躯一震,险些撞到轿夫怀里,哼道:“好啊,你也使软鞭,手法还有几分邪劲……”其实她手劲远较宋香柠为大,纵是宋未有孕,亦抗不过她,何况此时将届临盆。
李逍遥不禁皱眉道:“劲就劲了,加个‘邪’字干啥?我看你才是劲大得邪乎著呢……哎呀!”鼻上骤挨一记粉拳重捶,如开了个杂酱铺,顿时晕头转向,鼻血长流。大小姐怒:“你这是抬轿还是拆台?揍死你的说!”手挥乌蛟鞭缠住李逍遥脖,冷不防把他甩翻了地,楚香玉乘机窜出人群,一脚踩上,连发数针,悉被宋香柠曳鞭挡开。
林月如转脸瞧见宋香柠荡鞭冲近山门,一干少年弟子或不忍心下毒手,或者不敌,见这孕妇甩鞭猛急,纷退不迭。林月如大怒道:“一个个全不济事,看我的!”抢上几步,骤甩飞鞭,一路荡翻同门子弟,扫到宋香柠腰後。宋香柠不愿枉伤旁人,望门说道:“我只要见丁郎一面,就是死也……”
“甘心”二字犹未出口,狂鞭飓风般卷笼而临。宋香柠只得反挥长鞭,磕开林月如鞭梢。早在天蚕地宫,李逍遥便觉宋香柠劲虽不及,鞭法未必输於林大姑娘。当下两女荡鞭相较,果如银蛇斗乌蛟,山门前尘翻雾滚,煞是激烈,有庄丁或帮拳的躲闪不及,不免徒吃苦头,不管挨谁的鞭打,一般的皮开肉绽,痛不堪言。
宋香柠究是输在身怀有孕,鞭法虽然老练,怎敌林月如蛮劲发作,一通狂沙乱鞭劈哩哗啦猛击之下,若换李逍遥也挡不过来,她斗不多时便感不支,唯跌步後退,看手心已鲜血淋漓,震裂虎口。林月如越斗越勇,在众同门欢呼鼓舞声中更加姿若奔马也似,将宋香柠逼离寺门甚远,皓腕翻转,骤甩一鞭在她身上啪啪啪连击三下,这一招曾教李逍遥吃过苦头,有个名堂叫做“阳关三叠”。
宋香柠欲待旁避,不想腹间大痛,难以挪腿。林月如本想就势掼她下山,眼光触及她隆鼓的腹肚,不由心头一软。楚香玉得趁良机,倏射一簇针钉入宋香柠腰臀,墨近朱抢将上来,拳作“黑虎掏心式”乱抓其胸,末了将她掴翻,跳脚踩颊,哮叫:“我最简单了,非黑即白!自来正邪不两立,没有虚无只有现实!现实就是这麽残酷……”月如嗔:“你语无伦次在嚼啥嘴?还不把臭脚拿开,不然我抽断你筋!”
李逍遥晕躺一会早憋不住,乱脚对乱脚蹬飞楚二,转眼见墨近朱飞跌一旁,嘴啃硬泥,不知崩牙几枚。宋香柠摇摇晃晃地立身而起,眼光执著而望寒山寺无情之门。林月如看出她刚才所使手法,嘿然道:“好漂亮的擒拿手!不过你已是快生的人了,识相自己滚下山去,别再纠缠,免伤了肚里娃儿。”说著,晃身挡在门前,阻断宋香柠殷殷痴望的视线。
宋香柠自感气力难支,料已无望硬闯,绝望之余不禁垂下泪来,颤咬樱唇,向林月如投露哀求的目光,戚然道:“妹子……”林月如俏脸一绷:“谁是你妹子,邪教!”宋香柠拭泪说道:“大小姐,林姑娘!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麽……”许搏阴骂:“邪教妖人不如狗!”
“圣火光明教是不是邪教,自有後人去评说,”宋香柠道。“我不知道,反正本教也容不得我。只盼在领受教规千刀万剐之前,求求你们让我这将死之人见丁公子一面……”
楚香玉冷哼:“怎麽你们不是爱玩烈火焚躯吗?”宋香柠凄然道:“烈火焚躯以登光明世界,不是我这种叛教之人所能领受的光荣。我只配千刀万剐,血流一地。”林门子弟心中一寒,面面相觑之时,许搏阴斥喝道:“妖女秽乱人间,连好好一个大侠之子都被你毁了,别装可怜,扭你到我家……啊不,到衙门去看你还能作啥乱!”
因见此妇已无力反抗,许搏阴忙扑上来,林月如忽荡一鞭将他吓得後蹦不迭,俏生生地横身一挡,冷哼道:“我到你家去欢不欢迎呐,许大人?”许搏阴不由望著她高挺的胸脯,馋涎脱口而出:“那当然是求之不可得……”林月如早瞧出他是哪路货色,倏发一鞭连荡三记,许搏阴呼苦声中,哈马斯等更邪之辈各摆架势唬她,吆称:“反了你!”林月如冷冷一哼,突然荡鞭击翻那仨,手法干脆之极。楚香玉率先拍掌:“好一招‘三羊开泰’!恭喜大小姐又练成新绝活儿……耶!”与李逍遥对拍一掌,各自踉跄後退。
李逍遥惊觑掌心针芒,恼道:“耶屌!你他妈手里放毒针‘阴’我……”楚二:“粗言秽语!”李逍遥拈针射还,教其慌避不迭。“想‘阴’我,越发难喽!‘纠’,还给你!”
林月如怒不可抑:“没一点正经,你们……咦,楚二哥你在跟谁胡闹啊?”楚香玉正与李逍遥大眼瞪小眼,未及作答,但听一个厚朴的语声道:“本朝常夸前代方腊起义反宋之事,其实他是明教前辈教主。远桥,莫吮手指头……尻,是谁把脚趾塞你嘴里?又是岱严吧?”
林月如愤道:“我没工夫跟你们搅和!”纤指一抬,向宋香柠道:“魔教要怎麽处置你,那是你们的事。姑且念你身子不适,今儿我也不跟你为难,下山去罢!”
宋香柠微抬泥污血迹沾染的面庞,徐缓但坚定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救出丁郎,我不会甘心的。”其实此时她连站立也已艰难无比,遑谈打救情郎,但便是有一股不寻常的勇气使她强撑不倒。不知不觉,後腰血迹渐扩渐大,直往下淌。旧患添新伤,自有旁人难以想象之苦,然而她哼也不肯哼一声,眼里只有寒山寺黑沈沈的门洞,仿佛吞噬了她心上人的巨魔。
林月如仰鼻高傲地哼一声,望天上雨丝碎撒,浑不愿再瞧宋香柠那憔悴的面容、哀绝的眼眸,冷然道:“好!你坚持,我也坚持。想害人,从我身上踏过去罢!”苏笑春抢上来说:“要踩就踩我,休想碰大小姐!”他扑得促急,和身倏撞过来,宋香柠吃了一惊,为护腹中胎儿,不得已发掌勉力拍在这莽撞少年肩上,掌法乍似轻飘飘飞絮一般,其实精妙难叙,取位奇诡。苏笑春本非她对手,而且他也伤势未痊,怎当得宋香柠素掌一挥,半道里打横跌了开去,却往人堆里撞,不知倒了几个,最底下隐隐发出李逍遥的闷哼声。
林月如匆促间看不分明,只道笑春辈猝遭毒手,一怒扬鞭,清叱:“妖妇,就知道你垂死还要咬人一口。看鞭!”宋香柠知这少女鞭子厉害,怎容轻忽,未及分说,只有勉力举鞭迎撩,再次软鞭碰软鞭,林月如忽改蛮撞为巧拨,急若乌蛟闹海,缠上宋香柠钢索鞭一拽一撩,顿教脱手。本想再发那招“阳关三叠”抽翻这魔教妇人,眼光触及宋香柠圆鼓之腹,心念暗改:“算了,她鞭子已失,我用鞭打翻她这叫‘胜之不武’,大违侠义道精神。”是喝:“贱人,这会你下山去还来得及……”
她只想趁胜罢手,不料宋香柠有台阶偏不肯下,执意道:“不救到丁郎,我绝不下山!”林月如著恼:“哎呀,你凭什麽?”忍不住又想拿鞭抽人,但改主意低绊双腿,而不伤腹。宋香柠自忖无力久耗,要见丁情唯有速决,眼见软鞭低撩下盘,一咬银牙,喝声“得罪”,发掌拍入林月如上边所敞门户,此是太婆所授的南宫掌法,手影看似轻飘,实蓄刚强力道,否则怎能把苏笑春摔得这等狠。
她怕伤了这位稀里糊涂的林大小姐,半道里欲收几成力道,哪知林月如貌似珠圆玉润,实则蛮勇尤胜须眉,更兼武学大家门第的得天独厚渊源,又自幼好耍枪弄棒,习武不怠,除鞭法之外,拳脚功夫亦甚了得。宋香柠手掌刚稍迟缓,林月如一掌急迎上来,哼道:“跟我对掌震死你怨不到谁!”
两只素掌啪地一交,林月如乍使“绵掌”手法,倏然改而前是後非,发劲陡推,本想震翻对手,不料宋香柠掌势回收,手影花晃,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撩在林月如肘弯,顿时筋麻不已。难为林月如一眼认出究竟,吃亏之余,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你偷学了丁情的蜀山小天星手法,无耻!出卖色相竟为偷招……”殊不知此招本乃丁情所教,换得爱妻一套光明顶地下秘道图。宋香柠想到当日的温柔处,不禁面浮微笑,并未多言辩白,心道:“我用丁郎的掌法来救丁郎,料他不会怪我当众泄露。”
见她不辩,林月如愈怒:“蜀山是侠道大派,他武功之秘从不外传,如今到了魔教妖人手里,更饶你不得!”许搏阴:“对,快捉住她交给我。这等淫妇须得狠治……”只见林月如愤然发鞭,半道里玉手连晃数下,使个“缠龙缚虎诀”,势要将宋香柠顷刻缠翻放倒。宋香柠失了软索长鞭,如何抗得,只有後避一途,怎料林月如倏地戳指,先以独家“一阳指”封她退路。
宋香柠避闪不及,右腿中了一道指力劲椎,不由地趋身跌撞扫眼而来的鞭梢,此连林月如亦料不到,长鞭由著性子甩出手去,当真一发难收。侠门众少眼见大小姐发鞭如此骁狠,料那孕女必遭重创,怜其凄态楚楚,一时均忘了喝采,但随劈劈砰砰数响,楚二、墨近朱在半空中此起彼落。一个秃影突然晃将过来,左手托稳宋香柠腰肢,止她跌倒之势,右手更如神龙探爪也似,骤然抄住宋香柠面前的鞭梢。
此地能随手抄住林女侠鞭梢的人可不多,纵然武功强胜於她,也不过将她打倒,而非快手抄截其骤急之鞭。林月如未等看清,手只一滞顿知是谁,俏脸寒绷之际,心头又即烦乱难言。待鞭影嗡颤之势骤止,两相胶持,绷得笔直。她抬眸一看,果是那大眼秃头瘸儿,实属宿世冤家,处处搅拌。
眼见宋香柠眼角、额头终不免被鞭梢扫破一道血口,半颊皆殷,李逍遥唯叹:“你老是这样子,我怎麽挺你?”林月如发劲扯鞭难返,不觉涨红脸蛋,闻言恼道:“谁要你来挺?放手……”李逍遥运起内力,不怕跟她较劲,转脸对宋香柠道:“姐,我‘挺’你。”林月如大恼,恨恨咬唇道:“同流合污!”
宋香柠见是李逍遥托她立稳,眼眸里乍现惊喜之情,随即急道:“呃,你……你快去帮那位白衣姑娘,她受了伤。”李逍遥一时摸不著头:“啥白衣姑娘?”正往灵儿那处想,宋香柠喘著气又道:“就是……就是渔排上那位白衣姑娘。”提到水家渔排,不禁面孔一红,涩然垂眸。
李逍遥方省:“锦瑟吗?”宋香柠恨瞪许搏阴一眼,移眸说道:“我……不知她叫何名字,那时她救了我,在山後林子里运功助我疗伤时,被……被本教高手偷袭,他们把我带走之後,不知那位姑娘情形如何?我好担心!”李逍遥既吃惊又奇怪,忙问:“锦瑟本事何等高明,谁能伤得了她?”眼望红衣童子,只道其主所为,但听宋香柠弱声细气的道:“是……是南宫长老和一个黑衣女人,後来我昏了过去,醒时已在另一处,承蒙大总管开恩为我疗伤。你快去,别问这许多!”
林月如怒批:“到处拈花惹草,还跟魔教的人混做一夥。你这瘸贼!再不放手,我……我戳你啦!”两人各自拉鞭较力,此非林大姑娘所长,又见这秃儿居然心不在焉,难免气恼愈甚,不禁手摸宝剑,又欲除恶行侠。李逍遥听闻锦瑟出事,一阵心乱,也没好气:“你凭啥戳我?我戳你还差不多……你还欠我一剑哦!”当湛卢寒光跃然映颊之际,一时腾不出手拔剑招架,本要撤手弃鞭,以便改而绰剑,林月如却抢在先,猝然把鞭柄掷出手去,啪的往他脸上打个正著。
李逍遥登时眼肿难睁,跌步後趋竟犹不及林月如发剑飞快,飒然已至。湛卢溅雨激寒,陡侵发髓,李逍遥忙丢软鞭,拔出越女剑急迎,仓促中乱招未成,两剑已交,林月如究获先机,适当火爆关头,又置他死活於不顾,急倾天斩之势,两支宝剑交脊贴滑奇快,并不硬碰锋刃。李逍遥见惯了她耍拳使鞭,恁料她拼命起来,又仗湛卢之锐,剑势竟比崔灭败、易百山还要猛不可当。
总算李逍遥步法迅捷,堪堪护著宋香柠避开了那道倾斩之锋,林月如把剑一撩即收,脚下掉了一截大麽指,洒血星星点点。李逍遥兀自不觉,只顾踉跄後退,林月如也没留意多瞧,凝剑敛势,鬓角飘垂一绺长长乌丝,宝剑辉映之下,越衬明颊似玉,众少年不禁看得呆了,只听她冷冷道:“多些妖邪之血祭剑,我的‘斩龙诀’越早练成。”
墨近朱不顾满口崩牙流血,既见李逍遥在林月如剑下吃了亏,忙夺旁人长剑,突然窜出雨帘欺将上前,发剑便砍。楚香玉乘机连发毒针,悄袭李逍遥背後。这两人出於怨毒之心,自是无时不想报还。李逍遥急难睁眼,全凭听风辨形,不须宋香柠提醒,脚下幻步悄变,巧避毒针,挥剑欲磕断墨近朱兵刃之时,越女剑竟尔脱手落地,方吃一惊:“怎麽握不住剑柄?”
楚香玉嘿嘿一笑:“你废了!”本想多说一句:“这就是到处多管闲事的下场!”言犹未出,便见李逍遥晃到墨近朱背後,虽挟一人在怀,身法竟仍快诡难状,顿教墨近朱斩剑落空,一声“惊剑寒……”什麽的叫嚣未毕,後腰倏著一蹬,跌向透雨而来的那簇针,登时满脸麻花。
眼见针伤自己人,楚香玉不由掩口惊叫“哎唷”,本感懊丧,旋见李逍遥跌撞几步,也痛倒在石狮旁,在泥水中翻滚抽搐,想是断指之痛此时方袭。楚香玉眼光放亮,忙跳将上前,欲取李逍遥性命。忽听一人哼道:“我忍不住要出手!”众侠少闻声而望,一群鸭子齐跃而起,似受飓风飙卷,那赶鸭汉双手虚划,乍做抱势又转推托之状,圈圈盘转,左拨右捺,把一群鸭拢合如毛绒绒大球,竟搅一团,在空中滚滚腾腾。许搏阴不禁指责:“咄,你虐鸭噢!”
此景甚奇,众少不由看愣了眼。赶鸭汉突然发掌一推,那团鸭球砰地撞到楚香玉急欺的身影上。众少纷纷转望,只见鸭球迸然乱散,霎间宛然太极八卦图之形,绕著楚香玉趋跌的身旁兜转而落,群鸭犹未飞散,赶鸭汉倏晃而至,托手急搅,拨那群鸭纷纷打在楚香玉头上,顿时满身鸭毛。
可怜楚香玉一时晕头转向,犹未得脱,赶鸭汉先使个“开门见山”式,转发“揽雀尾”,撩楚香玉入怀,继而变招“怀中抱月”,将他左拨右推,只找不著北。赶鸭汉晃手乱旋若干圈,众少只是眼花缭乱,已有人晕。赶鸭汉双手一分,楚香玉不知如何已被他卷裹成一团圆球形,不外四肢打折,头塞裆底。众少纷咦声中,赶鸭汉把楚香玉当皮球耍将起来,拍落弹起,继而又拍几下,方才一脚踢到墙边,跟鸭一起晕乎晃悠。
若非手痛难忍,李逍遥必也看得好笑,此时他如何笑得出来,眼见右手少了大麽指,只感惊怒交加:“再跟月奶耍几次,我身上还能剩下啥?尻,都快遭她拆卸得七零八散了……”原本还想撑,待知这只手再也使不成剑,一时气苦无比,力随血泄,眼前一黑又跌回泥里。模模糊糊地看那赶鸭汉拍去手上绒毛,走了过来,见李逍遥伤得不轻,忙帮他包扎,一时止不住血,不禁叹惋:“师妹,依本门规矩,怎可轻易废人武功?须知我辈武林中人,练成一身好功夫谈何容易?”
月如气头上唯斥而已:“这些邪魔外道废了又怎地?三疯师哥,你滚一边去,我的事不须你搅和。哼,你敢帮外人打伤楚二,也於武当规矩不合!”赶鸭汉忌惮她这门脾气,竟不敢争,低瞧李逍遥伤口,自摸衣兜,咕哝道:“幸好我带了些天香断续胶出门,且看来不来得及……”
倏然之间,林月如猝发一阳指点了赶鸭汉的穴道。赶鸭汉愕道:“师妹,你……”他为人憨厚质朴,近乎於木讷,对自家师妹素无提防之心,哪料她会突施袭算。林月如仰鼻哼了一哼,绷寒俏脸道:“疯师哥,他要痛就让他痛!你的鸭形拳练得乱七八糟,甭在这儿丢师门的脸。来几个人帮我抬疯师哥到僧房里先歇去罢!”赶鸭汉忙道:“此非鸭形拳……”旁边已有几人应声来抬,不容分说便搬进寺庙,一群鸭子晕悠悠地跟随而入。
赶鸭汉适才所为,凭的是一股气,撞跌楚香玉之後,群鸭竟尔无伤。众少皆想这门功夫的玄奇处,浑忘声援楚二,待那汉转眼又给林大小姐戳倒,人人均愕。不乏更对大小姐钦佩无已者:“难怪她家摆出擂来,原来大姑娘绝非花拳绣腿,料想没几个似我等这般大的同年人堪是她对手!唉,搞不好武林盟主这位子出个娘儿们……”
林月如吩咐:“来呀,把这魔教妖女赶下山去。”众同门面面交觑,间里有人问道:“那……这个瘸帮凶怎生处置?看他血流不少……”林月如背对李逍遥瘫在烂泥里的身影,把一只换了新鞋的脚抬蹬在石墩上,正眼不瞧他,脆冷冷地哼一句:“也丢下山去……呃,等等!”朱每兑、吴白马早等著这一句,忙抢上来,乱踹李逍遥数脚,随即揪他而起。另两名庄丁贾逍文、牛伯白取来尖锥、链子,说道:“为免这贼还来作乱,须穿他琵琶骨,锁起来再拖将下去,这就有如死狗也似……”林月如蹙眉想了想,改口道:“先别丢,把他押下容後处置。”
贾逍文晃链问道:“那也还要穿其锁骨,免得做怪。”林月如不免犹豫:“这……”朱每兑出主意:“锁起来好!将来就这麽牵著他,跟牵牛遛狗似的,给大小姐做奴做马岂不好玩?”林月如心念忽动,称然:“也行!”眼见牛伯白持锥猛刺李逍遥肩窝,她不禁眼睫微跳,忙道:“那儿血筋多,且轻手些,莫……”本想说“莫弄死了他”,却见许多双目光齐瞪过来,其中不无揶揄取笑之色,林月如不由又硬,哼道:“看什麽?随你们怎麽处置,甭问我!”
宋香柠欲加阻拦,却给徐疯子等几人打翻踩住,一身素衫满是泥浆。有人趁乱踢她胸腹,教她再倔也忍不住痛声惨叫。李逍遥伤痛尤在其次,此时怒火激燃,陡感气力复归,唤出一股百折不挠的“天罡战气”。
大小姐自感大局已定,坐回藤轿竹椅上,眼望乃师身畔又多了拓跋英杰、易唐等人相助,愈无可虑,她叫几个围观宋香柠的庄夥去扶楚二等伤者进庙,自跷二郎腿,手拈一支精致小扇轻摇,悠然低哼“水漫金山”戏里小调:“隐隐山藏三百寺,依稀云锁二高峰。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平生自是真诚士,谁料相逢妖媚娘!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饿虎啖羊羔。本是妖精变妇人,西湖岸上卖娇声;汝因不识遭他计,有难湖南见老僧。”
曲儿犹未毕,忽听劈砰声乱响,朱每兑等在空中此起彼落。
林月如凝扇回眸,只见李逍遥口衔越女剑,头颈一摆,唰地抹翻大食哈马斯,脚步跌撞连打数旋,激溅泥水如泼,一路掼飞多人,晃到宋香柠身旁,倏发一脚踹倒徐疯子,方要拉她起来,面前骤落一人,袍裾扬处,扬掌拍在李逍遥肩窝,五指微屈,宛做虎爪之形,其疾如风。正是北岳高手易百山。
林月如心头微讶:“易先生武功复初得恁快!”其实易百山、唐翔千与崆峒五老的武功概在伯仲之间,那时被南宫烈火趁机突袭,仓促时刻唯他仅有反击之能,也伤得最轻,不过被重手打中穴道,非遭掌伤内脉。此时他突然回转,杀李逍遥一个措手不及,倏地中了一道“虎风手”,虽有阿修罗神功真元护体,一时也吃受不起,口中鲜血随剑喷落。
易百山旋身未落,又一掌捺在李逍遥腰间,暗使“绝户手”欲断其命脉根源。李逍遥匆忙向旁跳避,不料越女剑堪堪坠插他曳移的左脚面上,顿时透足而过,钉入土里。陡然吃痛之下,急难动得。易百山那招恶毒手法堪堪滑过腰畔落空,且遭护体内力反弹,虎口竟尔微麻,不由低哼一声,转脸说道:“小子,看你大麽指已断,今世休想使剑。还死缠著林小姐作甚,不如回家务农去!”
没等李逍遥作答,易百山探手急揪,欲将他丢下山去,免碍眼碍事。出手虽快,恁料李逍遥更快,虽使不成剑术,急切间仍有一招後发先临,掌缘粘於易百山腕侧,两相交捺,竟撇不开。易百山不知此是锦瑟教传的“相濡以沫”上乘手法,只觉精妙无方,连换数下虎风手法均摆脱不得,反被他牵引得上身摇晃,耳听得众少议论纷纷,自感脸臊,暗想:“我是北派大豪,片刻间摆不平一黄齿小儿,岂不成了天大笑柄?”
一怒之下,顿想以内力将这小子震飞。易百山袍裾一振,双脚微分,稳扎於地,仅以手掌与李逍遥相抗,猛然运起功力,一足砰地顿落,同时掌腕发劲激震而去。李逍遥腿瘸原难扎马停当,但左足先挨利剑钉在地下,尚算勉强撑立未倒。当易百山发力撞来时,李逍遥未遑多想,体内阿修罗功力自生反激,两相交撞第一声闷响方过,易百山脸色说不出的难看,两人均只身体剧震,既未分开,亦没倒跌。
易百山心下又惊又怒:“刚才只用了六七分力,竟还不足以震死你?”时下硬桥硬马地较劲,自无台阶可下。易百山已能幻想出旁人取笑之声,越感窘迫难当,一咬牙,陡发劲道十足,再次振臂对撞。他若选择别的打法,不论斗拳比剑,此刻李逍遥自是难敌。然而比较内力,易百山无疑自找硬石头碰。
适才第一下子,李逍遥并没运功,只凭内力自生反应,已令易百山难过之极。他看出名堂,此趟不待易百山发力撞实,急运修罗心经“气动之术”。易百山霎间面临的情形有如一人站在钱塘江大潮前边,第二回内力交撞连闷响之声也即淹没,李逍遥兀自未觉震荡之感,易百山已跌到数丈开远,背撞一株碗口粗小树,喀嚓一声,树干竟折,一时落叶如雨,随即口喷血星溅在片片黄叶之上。
众声纷呼,惊目乱投,只顾瞧向易百山萎顿而坐的身影,其实玄机居士那边的情形更斗得精光四射,只因强者对强者,原无太快决胜,人们反而不及留意。李逍遥也料不到自己单凭内力相较便震垮了号称“北岳大宗”的易百山,想起小甜甜那锅百虫浓汤,一时如置梦中:“我的内力怎会激增若此?”
楚香玉爬地惊呼:“这小子跟妖女混得多时,鬼上身啦!”见李逍遥摇摇晃晃地拔剑转身,眼光有如疯虎也似,愈感心迸,忙吆众少纷往山门里退。众人抬五搬六,连呼“邪门”,林月如却到其师那一边摇扇掠阵,一时未及返转。透过蒙蒙雨帘,驿舍屋顶上魔宗剑士以二对一,正与玄机御剑斗炫,满空炽光穿梭,辉映夜帷。
玄机居士见林月如走近,料她必会按捺不住,忙道:“大丫头,甭来掺和,我可警告你!”林月如看出其师稳占上风,自笑:“不是还剩一个麽?我替你打发了罢,没人会说你的不是。”屋顶上柱剑而坐的一个披甲道人微微侧目,林月如与他目光一触,小扇登时摇不动了,心想:“这道人双目好不锐利!”拓跋:“如妹当心,这浩冲天乃是魔宗殷灭神大弟子,听说御剑术已获乃师真传,似不在修五尹六之下!”
林月如矜哼一声,小嘴鄙夷地微撇,那披甲道人一双锐目透过青铜神魔面罩凛视而来,打量了她片刻,目光随即凝在她腰间,握剑的铠甲手微顿,肩後蹦出一个满身疙瘩的小怪物,代他传音道:“怪道今天不论‘剑殛’还是别的法门都使不成,连个玄机老儿也拾夺不下,原来是你这条‘八部天龙’神带和凤舞九天发饰在旁克制……小姑娘,难怪你这麽跩!”月如怒:“什麽小姑娘?你几个有我高吗?甭找借口了,你们就是打不赢我师父!”玄机听得舒服,出招越发有力。
许搏阴、辛化涩等又在半空中此起彼落,跌了一地。林月如转头愕瞧,只见李逍遥撞开旁人,抢到宋香柠身旁,究因站立不稳,唯有以剑撑地,一阵剧痛涌上来,急难定神。本感无望救出丁情,欲劝宋香柠随他先避一避,等伤好些再设法营救。不待开口,宋香柠从他目光神色间已明其意,深觉过心不去,怎能再让他为她拼命,她噙泪道:“逍遥弟,你须照顾灵儿,莫再为我……为我受伤!”
李逍遥微微摇头,眼望寒山寺门,但觉眩然欲倾。他一咬牙,强撑起身,说道:“灵儿和我都想你和丁情……你俩不再分开。”心意已决,若然丁情果在寺内,非把宋香柠送到他面前不可。自己为此不论再吃多少苦头,也觉值得。这个世界若仍剩一样不可用金钱势利来衡量之物,那就是情。真情人眼中的情!
林月如见他扶著宋香柠浑然不顾旁边刀剑乱晃,一步一步地挨向寺门,竟欲昂然而入。她不由得既急又恼,拾鞭一抬,竟甩不出手,咬唇片刻,说道:“大眼儿,你……你休要不知好歹!”旁边众少纷吆声密,原来又到了一夥其他门派的後辈子弟,由几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率领,四下掩至。楚香玉喜道:“黄素文、郭建业、牛克思、许信娘,你们来得好及时!快带北社的弟兄收拾这几个妖人……”
李逍遥只做不见,面孔微转,迎著月如懊恼的眼光,按著怒火道:“我便是这般不知好歹!”剑交左手,遥指前路,沈声喝道:“不想缺胳膊少腿的,都给我让到一边去!”北社众少如何肯让,发一声喊,纷伸刀剑来撩拨。李逍遥恼:“跟苍蝇似地越聚越多!”自感无力久耗,於是倾招横扫一剑,唯求速战速决。那些寻常刀剑怎当他越女剑之锐,随著叮叮叮一通乱响,遍撒断刃於地。
新来的那帮人方吃一惊:“这剑怎恁般利?”李逍遥不想伤人,本要换持木剑,一个黄疸脸少年挥剑唰唰急削而来,招数倒也精妙,口称:“妖邪怎配使剑?且尝尝北社黄素文的参孙剑法!”话声未落,手腕便遭一道急刃横抹而过,顿时血星飞洒,兵刃脱手,惊嚎:“好疼!什麽割手妖法?”
李逍遥所用无非小桃快剑闪击之术,可笑此辈无知之孺竟不识慕容世家武学,反认作“妖法”。他无心多辩,只护住宋香柠免遭乱刃所伤。但见北社旗下蹦出一个乱甩大胡子晃缠的胡人,硬要飞髯夺刃,斜刺里又抢来个使刀的黑脸公子,以及一个娘娘腔似的秃子,以三攻一,急欺至半途,忽见李逍遥手腕微动,林月如觑得分明,忙唤:“牛、郭、许三位,小心他的乱剑!”
她话声虽然脆珠落玉盘也似,仍不及李逍遥一剑之速。霎眼之间,大胡子下巴便似脱壳鸡蛋般,黑脸公子持刀之手贯穿一道缝,半男女的秃子更是脸上多了两道交叉的剑痕,皆骇然後跃,半晌不知命还在否。李逍遥本是要使乱剑招数,一来深畏手中宝剑之锐,惟恐伤人性命;二来林月如既喝在先,他就不愿使那般打法了。於是又用一回小桃快剑,好在那几名北社小辈武功不济,连使两番小桃剑法已足打发。若换与高手厮斗,李逍遥竟仍一味跟林月如明里暗里怄气,实是无谓冒险。
“瘸贼竟会双手使剑!废了右手用左手……”楚香玉惊呼声中,林月如面寒如冰,叭一鞭击在李逍遥面前的地上,顿现深深一痕。李逍遥本要趁胜入庙,耳听鞭风劲凛,不得不刹步止身,林月如这一鞭本非打人,只要迫他不得进寺,俏脸绷冷,脆声道:“那就连你左手也废了,你练脚罢!”
李逍遥不等她说完,突然伸脚踩住鞭梢,林月如提手不及,急拽不出长鞭,气道:“瘸子,我还要打断你这只脚!”李逍遥眼望寒山寺沈沈压迫心头的檐影,执意要护送宋香柠进去,到得这一步,除林月如以外,料已无人可挡,他微哼一声:“有本事来打断吧。”
林月如大怒,只感当众下不来台,不由又拔出湛卢宝剑,凝势欲攻。拓跋英杰忽在後边急呼“如妹小心”,随即叮叮几下拼剑之声,又嗡一通颤响,长剑自头顶悠悠落地。林月如但听拓跋英杰闷哼之声,转面瞧见他手按伤臂,踉跄难立,喉前却被一口宽脊铜剑平指。
那披甲道人随手一剑制住拓跋英杰,面朝林月如,由那疙瘩怪在肩头传话道:“林女侠,把丁情交出来,不然我杀了这家夥!”月如怒:“有能耐自己找丁情去,要胁旁人算什麽?”披甲道人眼中微露冷笑之色,疙瘩怪传话道:“满寺我都找过,除那大锺之外……”林月如眉头微锁,披甲道人也即猛省:“大锺!”
念犹未转,忽见夜雾中一线剑芒飞烁,披甲道人脑後倏传一语:“浩冲天,你的命换我我师侄的命如何?”披甲道人反手驳剑,两道炽光倏磕,他原本背朝那骤然而来的人,身形脚步分明不动,突然面对。肩头疙瘩怪冷哼道:“真武七玄又到一个!”林月如趁机拉开拓跋英杰,转面只见雾中走来一个黑袍飘飘的老道,左手断肘处早续一筒剑匣,飕地接回半空中荡落的长剑,凛声道:“得会青城魔宗剑士,玄冲没白走这一趟!”月如喜:“师叔!”
随著劈劈砰砰数响,寺门前一夥北社子弟在空中此起彼落。李逍遥借一脚扫荡余势,把软鞭踢还,冷不丁在林月如屁股後头叭地打了一记,教她吃痛而跳。他只是有进无退,搀著宋香柠方要进寺,墙头忽有袂风疾落,李逍遥猝未及料,眼帘里刚跃显一个身罩鬼针胄的散发道人,右胸便即大痛,箍陷一副钢爪利钩。
“鬼胄道!”李逍遥吃痛之余,心头愈惊,急把长剑撩去。鬼胄道飒然收钩,但仍不退,竟似不惧李逍遥所使小桃快招,晃爪作势扫颊。李逍遥只得摆头急避,剑路不得不改而迎挡面前纷乱爪影。鬼胄道却又变招疾抓他腰眼,仍是以快制快。李逍遥已失先机,不甘徒受所制,忙变生乱剑之招,鬼胄道没把他放在眼里,尖声道:“等半天没等到殷承宗,只好先拿你解解手爪子痒!”
李逍遥招招受其所制,竟无一剑堪能使成,往往半途即废,不得不改而自护。情知这道人武功远胜於己,单凭招数绝无反转之机。鬼胄道几次欲夺他手中宝剑,屡掠不著,心头也自惊诧:“与雁荡山时相比,这小子似又长进了许多!”
那时他不须三两下便夺去李逍遥所持湛卢宝剑,眼下几倾全力仍沾不著,难免大感气恼,爪势催赶欲急,直将李逍遥逼到死角。李逍遥猝遭这通急袭,方知寒山寺不仅林月如一夥碍道,其实强手云集,要杀进去找到丁情谈何容易,何况欲劫丁情的不惟他一个。待退无可退,背抵围墙之际,才知宋香柠已从他手边摔离,想是鬼胄道袖风所扫。
李逍遥本就不是鬼胄道的对手,又以右手使剑惯了,毕竟左手不趁。更因伤痛难耐,给逼到墙角一隅,急不可脱,唯叫:“宋姊姊,有……有我绊住这些人,你快进去找丁情。我随後就来……尻!你又抓我一记!”最後那句却是对鬼胄道说的。
鬼胄道爪未抓实,李逍遥骤挥乱剑,将他逼开。眼见得周遭有人欲拦宋香柠,李逍遥不顾鬼胄道缠势愈急,脚步微晃,斜闪而来,唰唰两剑虚撩,那夥北社中人纷往墙脚退避,怎敢当其撄。鬼胄道自恃辽东四大豪的身份,拾夺李逍遥不下,心中已自懊恼。又见这少年与他剧斗方激,竟仍有余力旁略三边、打击旁人,越发惊怒交迭,忽喝:“好小子,无怪雄爷夸你,原也有几分勇略!”
李逍遥劈砰一脚把辛化涩踢上天空,只觉痛快,闻言徒愕:“他夸我?我有啥可夸的……”鬼胄道趁他一愣,突然晃到宋香柠之旁,将她一揪举起,桀桀笑道:“这娘儿们连拜火教也不想要了,那就归我了罢?”许搏阴:“此是我的俘虏,你怎敢……”言犹未毕,已招鬼胄道著恼:“什麽货色?”倏发一掌,啪地把这官儿打跌丈外。
李逍遥听到宋香柠惊叫,见她被那鬼爪道人举在半空,不顾脚疼难忍,趋步踉跄,急欲扑救,恁料身犹未近,倏感劲风卷临,劈劈叭叭连吃三鞭,皮开肉绽。林月如跃身而至,满眼鄙薄之色,斥道:“自甘堕落!”素腕翻晃,发鞭缠腿把他拽跌,上前一脚踩住,扬手掴他一耳光,热辣辣如遭火燎肌颊。
李逍遥正自悲愤已极,忽听一声大叫,人丛密挤处竟似炸锅般,连有数汉飞起跌落。鬼胄道也感微愕,转面犹未觑定,忽有一个满身血迹泥污的矮汉蓬头散发跌撞而来,步若飞狐,端是奇诡,乍到鬼胄道面前不过数步处,倏然转到背後,却教鬼胄道抓个空。
呼的一掌骤临後颈,鬼胄道脸色登变,忙反手接其一招。哪料矮汉竟不与他交掌,而是急打其膀,趁鬼胄道应接失暇,冷不防夺下宋香柠,欲抱一旁,背後唰的挨鬼胄道扫爪横划,顿时衣破血迸。总算步法丝豪未碍,堪堪避开,宋香柠惊道:“野狐你……”矮汉眼含深痛之意,咯血低哼道:“我不许别人欺……欺侮你!”心头愤激感伤之际,浑不觉浓涕又垂。
“野狐兄!”骤见此人现身,李逍遥意外惊异之余,不由忧从中来,忙唤一声。殷野狐原本眼光不离宋香柠,没有旁人。此时不知为何竟避她凄绝的目光,转瞪李逍遥。
一时之间,触及他那伤痛的眼神,李逍遥忘记该说什麽,唯道:“当心你的鼻涕。”林月如蹙眉不识,因问:“这个是谁?”楚二冷哼:“此是魔教妖人殷野狐!平日在枫桥渡树下接客的那个……”林月如没等听完就吸一口气,挺起丰胸,满脸正气凛然地喝道:“自来正邪不两立。妖人,你送死来著!”唰地拔出湛卢宝剑,足尖只往李逍遥身上一点,跃身而过,半空中但见一道炽芒飞倾,疾斩殷野狐跌撞未稳的身影。
鬼胄道不忿刚才失手,本想返身追掠殷野狐,恁料扑到近时,竟见一道无比凌厉的剑势迎头骤落,登时变色而退,免去池鱼之殃。总算殷野狐步法快诡犹然,眼瞅这妞没头没脑的一剑委实难当,又无心与她乱斗,慌忙跳避一旁,霎间情势之险,直教李逍遥心快蹦出嗓儿眼。
林月如剑势未收,犹要将他赶绝。於是一个逃、一个追,顿使殷野狐显尽不凡手段,连连跳扑数下,掼倒多名晃刀欲拦或躲避不及之人,於乱刃之中硬是冲出一条狭道,闯到山门之前。李逍遥原虑殷野狐此来是要乘机劫掳宋香柠,待见他抱著宋香柠直往寒山寺里冲撞,始知不然,一时眼眶潮湿,浑忘自身伤痛:“莫非野狐兄是要送她去会丁情?”
楚香玉倚门望见殷野狐势若疯兽般地杀将过来,眼光凌厉之极,衬著满脸血污,说不出的狞恶。他不由惊呼:“这杀人狂魔又发作了,大夥儿别让他进来血洗佛门净地……关门!”声犹未落便掼飞树下,众人闭门不及,殷野狐急撞而入,乱打一通,倒了满地的人。林月如本要照背给他一剑,却被李逍遥扑身撞到一旁。
殷野狐眼望弥佛宝像,不禁泪随血淌,喃喃说道:“什麽世界……”抱稳宋香柠,方要去找丁情,斜刺里突有连环飞箭疾射。墙头现出蔡骏张弓之影,喝道:“看箭!”李逍遥原料林月如必有布置,耳听伏弦声急,不禁为殷宋担心。幸好殷野狐机敏不减,仓促间听风辨形,往旁飞窜,堪堪避过连环箭,左首忽有弹石飞射,蹦出陈惊云之影,斗发连珠弹弓来阻。
殷野狐落足未定,只得再避。晃身欲入内殿之时,庭院正中悄立一人挡住去路,虽背手观檐,身形气概却锐若出鞘之刃。殷野狐眼瞳方缩,又见那青年公子身旁多了一人,口嚼老参,说道:“殷野狐,但敢踏前一步,莫怨强锋爷寒刃无情!”此是关外参客杜黄皮,历来跟随耶律强锋左右。
李逍遥一见庭中多了这两个扎手人物,顿感心凛,急欲进内与殷野狐并肩作战,脚刚迈出,旁边倏射一道劲指之气,林月如使出家传绝学,娇叱:“小贼,再不给你机会了!”李逍遥心想:“你何时给过别人机会?”提剑欲封之时,突省林家独门指力素来是他剑技的克星,除了杀伤她以外,别无它法可免。
但他怎能伤她,剑只一滞,劲指已到。合是运数不绝,险急关头忽感後颈一紧,有人悄揪衣领,抓他飞避开去。李逍遥兀感魂未回附,耳後透入一个苍老语声,低哼道:“小子,你爽约噢!却害我师姊在客栈後边白等一宿……”却是老苍龙的声音,李逍遥不由转脖惊望,只见老苍龙戴著乌黑假发,蒙脸穿一身夜行服,在他身影後显得神秘莫测,若非听语在先,实难分辨是谁。
李逍遥刚想呼冤:“地点没说好,却怪我……”老苍龙反手扇他後脑勺,低哼道:“好在我师姊宽宏大度,不来怪你。但下不为例噢!”李逍遥便是不明此叟何以鬼鬼祟祟,还爱扮年轻人,由不得讶问底细,脑瓜子挨一巴掌扇过,捧头刚叫一声疼,老苍龙察觉他手伤溅血,竟抓腕敷药裹扎,摸不著大麽指,只皱眉不已,口里低言道:“使不成剑也好,你那剑法太霸,免得到时坏了事……”李逍遥惑:“你说啥?”老苍龙哼一声方道:“我说,三天後黄昏时分,师姊要你去定慧寺巷功德舍利塔下等她,莫再言而无信,否则取你小命!”
李逍遥只是摸不著头,待要问是哪处,便听殷野狐大叫道:“让开!”原来他欲拐往旁廊之时,廊内多了个秃老者手按豹皮囊悄候,识得此是拓跋随从唐翔千,不甘被耶律家的人抢去风头,竟也来堵。林月如见殷野狐实已无路可去,喜道:“各位快帮我拿下这两个妖人,那瘸贼就由我来对付好了。”老苍龙在李逍遥背後叹息:“唉……”
“这容易!”唐翔千撒出一大把铁叶菱,逼得殷野狐实无容身处,不得不退跃门口。立犹未定,背後悄堵一人,怒眼圆瞪,突然大叫:“矮Bī!”殷野狐倏闻背後脚步登登急走之声,已知是谁,本是来得及斗展狡狐诡步避闪,孰想此时寺中锺鼓梵音齐鸣,良顷未息,显是在做一场外人殊所未料的法事。不惟殷野狐为之惊愕,连那三位青城剑士以及玄冲在内,外边人人皆愣,不明发生何事若此?
随即又闻铳声轰响,惊乌满空。梵音嘎然而寂,一时鸦雀无声。众人转面惊望,只见殷野狐跌倒在地,後背阵阵痉搐。门外却有一棒小夥手握短铳,哈哈大笑,眼里滴泪不止,双目血红,嘶声道:“野狐,终是教你栽在虾儿哥手上!溶溶姊,两个仇人我给你杀掉一个了……”
月如怒:“你来搅啥局?这会儿动枪动炮,成啥样子……”世间恩仇循环,尽在游虾儿血红的眼眸和手舞足蹈的狂影之中毕显无余,直教人人心凛。犹未缓一口气,魔宗浩冲天忽省:“此时寺内忽兴梵声,为谁剃度?”林月如瞪那传音小怪一眼,暗觉此属幻法,不足为奇,脆哼道:“依本朝规矩,但入佛门,纵有天大的罪过、海般的恩怨也免了。你们走罢,世间从此没有你们要找的那人!”
众皆念动,隐闻寺僧齐祷:“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林月如不耐烦多听,蹙眉道:“来呀,把这两个魔教妖人扔出寺外,免污佛门净地!”众少纷声答应,看殷野狐伏地未动,大胆来揪。徐疯子则拖宋香柠腿足,著地拽扯,到得门口,宋香柠突然如梦猛醒,蹬脱徐疯子的手,扑身而返,含悲大叫:“不,我要见丁郎!他……他一定在里边,让我见他……”林月如寒著脸道:“你要见的人已经不存在,死了这份心罢!”
李逍遥心中一沈,惊忖:“丁大哥落到林家手上已有多日,依月如的口气和她一贯的性情,难道丁大哥已被他们害死了?否则何以毫无线索留下,连蜀山仙、魔二宗的人偌大本事也寻他不著?”望著林月如那双绝情之眸,宋香柠亦是心笼寒意,颤声问道:“你……你说什麽?丁郎他……他到底怎麽了?”说到此处,越增不祥之感。
“不好听的话我不想多说,你好自为之罢!”林月如面沈如水,冷然道。“总之,丁情被你害得还不够吗?你若为他好,不该再纠缠。来人,把她拖出去!莫扰人清修……”
宋香柠急泪盈眸,央道:“姑娘,可怜我肚里孩儿,不能没有父亲……你让我见见他罢!不管刀山火海,我都要跟他在一起……”林月如索性背转了身去,不为哀求所动,冷冷道:“他在的地方容你不得!”手按剑柄,语含不屑地又道:“再说,谁又知道邪教妖人怀的是什麽妖孽鬼胎?日前我看邸报说,你们连街头乞儿都毒死……狠呐!”
辛化涩、谭卫兵辈不由分说,扑来踢打宋香柠,使她吃痛有口难言,揪发拖脚,硬拽出门。侠门众少见宋香柠被拖过之处,青石板上血迹殷然,均感恻然,有人欲待劝阻,林月如却横眼一瞪,沈颜道:“自来正邪不两立,各自的立场须站好了,邪教危害民间,他们不是人,不值怜悯!”许搏阴竖大麽指赞道:“大小姐果然有见识、明大体。此事合该刊行天下,使百姓广为传颂!谁敢跳出来说个‘不’字,老子封杀他嘴!”林月如微哼一声,暗觉这话倒也中听。
李逍遥早已怒极,几番忍不住要抢上前去,叵奈手腕扣在老苍龙箍制之中,脉门僵麻,任挣不脱。老苍龙冷冷道:“既已伤势不轻,我若是你,此时不会多管闲事。稍安毋躁罢,小子。人生有许多无奈!”李逍遥猛力挣手不脱,半身皆木,先前只道老苍龙替他疗伤纯出好意,既遭此叟钳制,此刻懊悔已迟。郁闷之余,却觉老苍龙阴沈冷漠的语声到了最末一句竟含无限怆凉之意,难免一怔:“他到底是卖啥膏药的?”
殷野狐伤重难起,无力再护心上人周全,当宋香柠挣扎遭殴之际,他几番欲扑上去以身相护,怎奈力道不继,乍起又跌,反遭北社众人刀砍脚踢,仆於血泊之中奄奄一息,只是大口大口地喘吐血泡,心仍不甘,勉力从众人脚下一寸一寸地爬向宋香柠,将要靠近时,那黄脸郭建业倏起一脚,把他又踢跌甚远,北社的人又将他戏耍一通,见其满脸泥沙,狼狈已极,众皆大笑。黄素文唾道:“跟条狗似的!”
李逍遥几欲气昏,偏生老苍龙扣脉不放。他总也挣扎不开,内力亦发不得,不禁怒道:“老秃子,放手哦你!让我上去……”老苍龙只是沈脸未言,更似充耳不闻,只掣脉拿腕,教李逍遥使不出内力。殷野狐不顾旁人怎生毒打,拼凝一股劲,执著地蠕爬向前,只想死也须得死在宋香柠身畔。好歹爬近,不料又挨一脚踢在下巴,咬坏半截舌尖,鲜血洒地,又跌开去。滚到墙脚,眼睁睁地望著那几人拖宋香柠滚堕到台阶下,磕血斑斑,他不禁目龇尽裂,张嘴悲嚎,倾呕不尽满腔苦楚衷情,本要勉强再次爬去,背後却插落两把刀,戳透他双腿,钉入土里。
郭建业侧头瞧了瞧他,见这矮汉淌著鼻涕只是哑声大嚎,不禁皱眉道:“就跟乞儿孙掷缸似地,打死你都嫌恶心!鼻涕虫!”拿起一块砖头,猛然往殷野狐鼻上拍去,殷野狐徒有一身绝艺,虎落平阳竟遭犬欺,双眼只望宋香柠滚落门阶的染血身影,浑未顾及自己所受折辱。
李逍遥正同老苍龙掰手较劲,苦於不得胜出,忽听砰一声响,铳口喷烟,猛教林月如等侠少纷纷掩耳惊跳,那郭建业手握迸碎之砖倒地,胸前烂了碗口大一块。殷野狐也吓一跳,转面望见游虾儿丢了空铳,上前乱踹几脚,末了朝郭建业脸上唾一口,恨骂:“狗贼!仗势欺人是吧?不当穷人是人麽?不提这事我都懒得干掉你,噗喂呸!打死你都嫌恶心!”因见那人竟似死了,游虾儿忙溜,半道掉了鞋子也没顾上捡。
李逍遥、林月如倍感痛快之余,不约而同地都觉意外:“这虾儿怎麽回事哦?”
山门怦然闭合,无情隔断阶下那双痴痴犹盼的目光。
眸里无边落叶萧萧下。殷野狐大嚎无声,徒望几条汉子倒拖宋香柠双脚,扯她离寺门渐移渐远,只觉天穹倾覆,尽砸其心。宋香柠早已无力挣扎,唯心不死,一声声悲唤噎然:“丁郎……”
林月如垂眸不忍,但想正邪有别,又即硬起心肠。李逍遥乱踢老苍龙,惜无力道挣脱,悲骂:“老贼,你到底是放不放手哦?”老苍龙叹:“只道眼不见心不烦,唉……你该连老夫的耳朵也刺聋!”言毕,李逍遥一怔然间,手腕紧箍之苦竟除。他不由奇怪,抬眼时但见老苍龙负手悄隐夜雾之中,背影佝偻摧颓,说不出的沈郁。
谭卫兵脚踩宋香柠身上,狞笑道:“哭啥?要不我唱支歌儿来哄你安寝?”李逍遥怒道:“恐怕没人比你这些恬不知耻之辈更无耻!滚,不然我……”因感右手痛楚难耐,换以左手握定越女剑,锋青刃寒如他此时的脸色。眼见那辈无耻之人竟仍无动於衷,李逍遥方要来赶,不意半道骤降一袭白影,扫袖如冰峰之横,砰地将他撞跌。
“蜀山厉风行!”李逍遥摔得稀里糊涂,究因猝未及防,当众栽此跟头,只觉懊恼,斗闻有人叫出此名,心中一时凛然。抬眼只见面前屹立一人,雪鬓银眉,一双锐目不怒自威。正是丁情授业恩师、蜀山十二剑侠排行第二的厉风行。
李逍遥惊喜交加,本要说:“厉二侠你来得正好……”但从厉风行沈冷的脸色却觉似乎不妙,语声哑梗在喉。果然厉风行正眼不看宋香柠,却朝许、谭之辈微微点头示许,冷言道:“劳烦几位大人把这妖女带远一点,免再秽乱为害。”许谭诸人眼见大名鼎鼎的厉二到来,均生惧意,只道他要见怪,不想竟出所料,厉风行对宋香柠居然深恶痛绝,反不以为忤。许搏阴辈怎敢相信有没听错,只是面面相觑。
李逍遥心中先已寒透,一时挣身欲跳不起。宋香柠绝望关头见到丁情之师驾临,浑不以自身处境为意,只觉救夫有望,不禁喜泪盈眶道:“求求大侠救……救救丁郎!”林月如等均愁:“厉风行名头响得很!蜀山最有大侠风度的就数他跟燕赤霞,若他硬来抢人,我们可打他不过。”
厉风行翻眼望天,始终不瞧宋香柠,突然沈声道:“几位大人还不把这妖女押走?”语中肃杀之气侵距袭来,许搏阴等均吓一跳,怎感停耽,忙拖宋香柠欲离。殷野狐起身不得,又因伤了舌头无法叫唤,只是悲嚎。李逍遥忍不住跳起,绰剑抵地,喝道:“不许走!放了她……”厉风行冷冷瞥他一眼,疾颜厉色:“怎麽你要为妖邪之辈出头?”李逍遥硬起头皮抵死不让步:“厉二侠是小子的偶像之一,你的话我不敢顶,但若谁敢多动宋姊姊一下,我……我绝不答应!”
厉风行嘿然道:“如果我要他们动那妖女呢?”李逍遥心头一凛,但仍不妥协:“那……我就跟你厉二侠打!”林月如等均发声“去”他,个个不以为然。厉风行又嘿一声,突然洒袖微拂,卷拾地上一支别人所弃的剑,两指拈夹而起,另一只手徐抬,轻弹一下刃梢,铮嗡一声,剑气沈沈若龙吟。
李逍遥疲倦耷拉的眼皮不由一跳,厉风行绰剑平指,光寒如银虹洗月,冷然道:“我见过你使剑。你的剑气不及我三成,进得了我十尺范围就来打吧!”均知此言不假,众皆动容之余,许搏阴从旁撺唆道:“此是妖邪一路,厉大侠莫饶他!”厉风行头不回转,微一皱眉,疾声道:“我要你教麽?带那妖女滚!”
许搏阴辈均凛,怎敢多言招惹此人,不理殷野狐爬地悲嚎,忙拖宋香柠欲离,李逍遥急跃来阻,倏地只见一线剑气划开土尘,豁然袭来,委是刚劲难当。他先存惮念,怎敢硬拼,忙使风魔幻步连连跳闪,逾十数步外方避其锋。厉风行垂眸看剑,冷哂:“我只用了两成剑气。”
因见李逍遥受厉风行所阻,势无可为。宋香柠眼露凄绝无望之色,但觉此去再也见不著她日思夜想的丁郎,望著寒山寺紧闭的大门渐离渐远,不禁悲哀气苦,竭尽气力大叫一声:“丁郎!”众人闻此悲唤之声,均感不忍多听,殷野狐在血泊中更是呼天抢地,究竟无奈。李逍遥连变数番身形,仍闯不过厉风行炽侵甚远的剑气所狙,伤痛悲愤既甚,剑法不免岔乱,更无望从厉风行剑气之下穿越奔援。
林月如等不意厉风行非来为难,反是出手相助,惊诧之余均感欢然,都道:“大侠就是大侠!”斗地只听劈砰数响,寒山寺门骤倒,一人飞掠而出,袖风带处,许搏阴辈打著旋儿跌翻丈外。众均愕然,纷纷投目望去,红叶飘零之中,一双穿著芒鞋布袜的脚悄落宋香柠面前。
她抬眸泪花朦胧,依稀辨见一个披袈僧人无言凝视的身影。一时之间,如坠梦境,又感恍如隔世。
“丁郎……”
李逍遥自也难以相信:“怎麽丁情做了和尚?”至此始明林月如先前之言何意。厉风行亦有动容之色,两人各收剑势,转面呆望烟雨红叶中那对痴男怨女。与别人不同,宋香柠眼里只有她倾心所爱的丁情,不理他是僧是俗、如何改变。丁情面无表情地痴视半晌,手从僧袍里缓缓抽出,似想鼓起勇气摸摸她的面颊,终究凝而未至。宋香柠为他吃尽了苦头,当下全觉值得,只为重逢而喜。千言万语都噎心头,只想柔声轻唤自己情郎。但见丁情摊转手心,掌中竟有一片题诗红叶。
“海枯石烂,今生有约。”丁情语声微颤,“小僧在檐下诵经时,忽见风送此叶飘落香案,便知是你。”
红叶题诗,字字浓情随风捎送芳心。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後,寥寥片语,寄注多少绮梦依昔。李逍遥、殷野狐均是百感交集,又不明宋香柠题诗之叶如何竟能飞到丁情手上,冥冥之中难道真有凡人难窥的天意?
宋香柠不禁泫然:“丁郎,想是天意要教我俩缘不该绝……”心情激动之时,忽感腹里暗蠕,想是胎儿有应。她本想牵丈夫的手摸一摸孩儿,丁情突然想起他人之语,眉头微皱,缩手後退,垂目片刻,方在宋香柠不解的目光中喟然道:“色身无常,无常即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