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人约黄昏 上

作品:《仙剑奇情

    趁劳氏三叟绊上扩廓贴木儿,易百山、唐翔千又被另外两个崆峒耆老所缠,拓跋英杰心想机不可失,连忙拔剑直取李逍遥,口中没忘清喝一声:“淫贼,敢调戏我如妹,跟你没完!”林月如提醒道:“小心哪,师哥。他诡计多端!”李逍遥心中气苦,浑似未觉长剑急刺胸膛,只是暗悲:“成‘淫贼’了我……”
    崆峒五老究非浪得虚名之辈,虽没摆出搏拳大阵,单凭五人的“七伤拳”功力实已势所难当。易唐二人各斗一叟,堪堪应接下来;这边厢三老合力围攻扩廓贴木儿,拳风虽劲,离扩廓贴木儿却越来越远。纵使围困之势未消,因窥不透扩廓幻化无定的手影虚实,拳势再强也没敢贸然逼近。五位宿老乍现之时没把此地武林人物放在眼里,但见扩廓贴木儿年纪轻轻竟恁般了得,不由收起傲慢之气,留意觑看扩廓所显手法,从容中透出无限飘逸气象,宛作花间舞。
    三叟越发咋舌难下,其中那最矮小枯瘦的老头不禁眯眼说道:“想是河西无忧公子了!”扩廓贴木儿不愿与崆峒五老为敌,双方本无过节,各显家数之後便想寻机罢手,另一高瘦老者却翻著白眼道:“这趟前来苏州,能会一会传说中的‘无忧手’妙招,咱五兄弟也不枉然了!”话毕,倏发一拳轻飘飘地晃到扩廓贴木儿胁下,翻眼之间眸里精光大炽,喝道:“接我一招七伤拳!”
    这帮老叟各约七旬年纪,话声显得颤抖虚弱,扩廓贴木儿惟恐伤了这等样衰老之人,手上劲道收多发少。哪料高瘦老者拳头悄没声息地晃到中途,劲道顿催,一时风声凛凛。旁边两叟也没闲著,各自摇头晃脑,拍掌齐吟:“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请问於鹏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速之度兮,语予其期。鹏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臆。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蟺。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
    李逍遥怎知旁边“咿咿噫噫”谓何,两叟口里高吟,脚步转定五行封困方位,欲迫扩廓不得巧避,势非硬接高瘦老者一道七伤拳不可。扩廓一时转寰未出,难以分心旁顾。拓跋乘机飞剑刺来,李逍遥身上穴道苦不得解,方感无幸之时,蓦听得那中年人疾喝:“莫要伤他!”拓跋英杰只做不闻,眼看李逍遥势难侥免,山道上一排灯笼飕然忽灭。
    他眼前只一暗,那道飞烁而来的剑光突然叮嗡一声飞上夜空,拓跋英杰却倒跌了开去,连滚数番,摔下山坡,林月如惊呼:“哎呀,师哥……”其时大雾封山,星月无光,山道上灯笼既灭,众人一时目难辨影。李逍遥旁边一株树轰然破土飞塌,似遭高瘦老者陡吐拳劲所摧,土尘纷扬蔽目,无法看清扩廓身影何在。
    乍然只道扩廓出手解危,撂翻拓跋。李逍遥念犹未转,倏感衣衫被揪,那人落手微按,悄吐一道温浑真气,顿教他气活血畅,一复如初。林月如忙於著人去山坡下救她师哥,顾不上理会李逍遥这边。那人乘乱拉李逍遥蹑入林间,摸黑疾行,扩廓虽即觉察,恁奈三叟兀自纠缠未罢,急难抽身来捉。李逍遥方要挣扎,那人忙道:“咱一起溜,别让他们跟来,却又缠七夹八!”
    李逍遥心中一怔,半晌作声不得。倘如此人是硬天师,原也未算甚奇。话声却是那中年大汉所发,李逍遥难免摸不著头:“怎麽你……”那大汉叹道:“我最烦他们把事情搞得这般混乱!尤其是月如这糊涂丫头,莫名其妙至极!唉……烦!”李逍遥顿生同感:“就是!这妞儿委实‘波大无脑’,她老爸怎麽也不管管哦?”那大汉拊掌:“‘波大无脑’这句形容妙极!不过,龙生九种,种种不同。却怎能怪她老爹?”李逍遥一想也对:“她老爸应无这麽大‘波’。”
    两人钻往山林深处,惟恐林月如挺胸来堵,一时慌不择路。起初是那中年大汉拉著李逍遥飞奔,不一会便感气促胸闷,改成了李逍遥拉他而行,风魔轻功斗施之下,即使别人想追亦已无望。李逍遥见那人渐走不动,因道:“没想到你如此不济,却跟著我干啥?”中年汉子喘道:“刚才为了救你,忘了时下不宜多使内力的医嘱,急发一串独门指力打灭灯火,又撂翻了贺英杰那厮,是以……是以……咳咳,老毛病又犯了!”
    “什麽医嘱?是我嘱咐你的,”李逍遥方知端的,忙取药斟使,助此人稍得缓和。那中年人看他用药施针手段非比寻常,不多时胸闷便减,故赞:“小兄弟不仅轻功神奇,医术竟也如此高明,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李逍遥笑道:“有这麽厉害吗?我怎麽不觉得哦……不过我是多功能型的,这一点毋须否认。”中年人唏嘘赞叹之余,忽问:“你觉得月如怎麽样?”李逍遥不明何有此问,瞠然答:“她吗?奶神。”
    他答得如此言简意赅,中年人不禁一怔,旋即两人笑做一团。俄顷,李逍遥又恼:“唉,你不是她家老邻居吗?却跟我作啥,别又被她说我诱拐你……”这大汉道:“跟她那夥在一起能办得啥正事儿?所以我还得逮著隙就溜……”李逍遥猜出其意,忙道:“可是我哪有空陪你捉蟋蟀?”那大汉忧道:“可是江北……”
    “别提江北了,我自己都找不著北!”李逍遥一口回绝,但转念又想:“救百姓这种大事我干不了,不过蟋蟀倒还是有的。只不知……”想起另一只在灵儿那里,除非回船上方能取到,乾坤袋里却存有一只“搜神蛐”,看那大汉焦虑的神情显然徒自白忙多时,必是连影儿都寻不获,李逍遥得来倒不费工夫。纵有空空妙手,也须拜硬天师所赐。
    那大汉一路闻蛐便望,究竟没辙,唯叹:“唉,我家里已有一堆蟋蟀,每日死去不少,却不知哪些是好使的,除非捉到那‘搜神’,或可指望练成天王级斗蛐……对了,你对鸡有多少了解?”李逍遥心神又即恍惚,乱寻不见老苍龙及其师姊的踪影,正感烦躁,想也没想就答:“鸡有很多种吃法……”那大汉忙道:“我指的是斗鸡。另外还有赛艇、赌马……”李逍遥不禁语重心长:“老伯,不要玩物丧志这麽颓废嘛!我看你没有一点正经噢,玩也就算了,连邻家的大姑娘都被你泡到了手,实在是令我发指……”那大汉愕道:“我哪有泡邻家姑娘?”
    李逍遥哼一声,想起林月如同这大汉如此亲近的情状,心下既奇怪又郁闷,但不愿多说,方要转头自走,忽听异声怪鸣,寂夜里未免生吓一跳,回头看见那大汉手抄一只小禽正自交头接耳。李逍遥心念蓦动:“绶鸡!”只听那大汉背转了身说道:“西祠胡同吗?唉,今儿看来是赶不及了,建阳兄之意我明白,自有理会得。要不待我回城里头,另约时候如何?”李逍遥不觉转到前边探面来觑,心痒难搔:“哇啊,我也想要……”
    那大汉说完便将小禽拂没了影,随著树梢翼声簌响,李逍遥仰望无觅,只是满眼惊羡之情,忙问那汉:“这玩艺儿怎麽没听说过哦?真神奇!”大汉道:“此是新近流行之物,有鹦鹉学舌之能,相互间又能听获同类传音,捎话递讯极为灵敏快速。据说出自海外异域,婆罗乃商人驯熟了拿来江南卖,销得甚是热火,倒也确比土产信鸽好使。只是寿命却短,且极易死,快要绝种了……”李逍遥问:“什麽奶?”
    “婆罗乃,”那大汉道,“小兄弟,刚才所说之事,不知你……”李逍遥急道:“我当然想要!而且还要搞一对来使使,怎样才能有?”那大汉见他如此急切,只得告知:“城里有卖,但买得起的人不多,每只须花上万呢!”李逍遥忙翻兜道:“上万文钱是吧?”大汉微笑道:“白银万两售一只。”
    李逍遥怔住:“要白银一万两?那得多少文铜钱才够买一只哦?”那大汉沈吟道:“这就有得算喽……”李逍遥颓然道:“算了!没想到这麽贵……尻他菠萝奶!”但仍不死心,主意打到那大汉头上来:“刚才所说之事实在太值得做了,不过我不会白做,除非……嘿、嘿!”那大汉倒也爽快:“我当然不会让你白做,若能帮我赢这几局,便送你一只绶鸡又何妨?”李逍遥想到灵儿必也喜欢,摇头叫价:“不,我要两只。”那大汉竟然满口答应:“成交。”李逍遥懊悔不已:“我怎麽不多要几只?还有老婶呐、香秀姊妹啦……”
    勾过手指头之後,轮到李逍遥煞费心思:“斗蟀之事先撂一旁,且说斗鸡这种我不在行的勾当……懊恼!但好像乡里就只书航玩赢过;至於赛舟夺标这码子事儿,让我想想……记得村里杀猪的李肥刀平日爱看热闹的,或许他知些名堂也说不定;赌马嘛,马王骠是可以的,但他好几年前就不住咱县里了,听说移民到其他州跟出嫁的女儿过活去啦,怎麽找呢?不是吧?还要赛车?啥车?春秋战国那种?烈火战车?尻,还要往车上点一堆火这麽要命?别玩这麽绝吧,大叔!”
    兜兜转转,无意间出到林畔,见有一垄新坟。四周景象依稀眼熟,李逍遥心中一怔,恍见南浦云百无聊赖地坐在坟边发呆。李逍遥不禁百感交涌:“原就想找来这处,给你捎个伴儿,一时急不得便,没想到走著走著又回来了……”
    那中年汉子与李逍遥相识虽然不过一天,毕竟同历两场劫难,已知李逍遥懒散谐趣的情性,暗感这乡下顽儿未免太过於玩世不恭,便连危险关头亦显漫不在乎,行事往往有如儿戏。与他门下後生平日的谨言慎行绝不相似,而林月如一向更是容不得这等天性惫懒之徒。他本非不喜少年人的飞扬跳脱,但觉李逍遥有时痞得似乎把不住,惟恐此般性子会害这少年将来误入歧途,究因爱惜其才,便想寻机说教。哪知李逍遥也有收敛时候,突见他目光黯然,迳到墓前拜倒,未语先噎,叫了一声:“小南子!”
    中年汉子方感奇怪,又见李逍遥取出一包物事,捧在手上,噙泪道:“小南子,我带个哥们来陪你……陪你喝酒。”说著,扒土挖坑,把那包物事葬在坟旁。此前他在今朝酒庄废墟匆匆收拾了葛金刀的骨灰碎骸,当时虽撒失了一些,大多裹进乾坤袋里,以布包妥。自没忘记曾经答应带葛金刀来陪伴南浦云,本想早些专门找来此地,不料连历变故,更险些连自己性命也丧在邵氏酒窑。葛金刀的骨灰幸而未失,至此方了此愿。
    那大汉虽不明白,但也上前帮忙,做成小冢之後,见李逍遥急找不著酒,大汉想起随身便有小半袋水酒,递了给他。李逍遥接酒自饮一小口,其余分洒在两座坟头,置袋於地,又取符纸卷了两棵烟草棒儿,点火燃著,先各吸了一嘴,悠悠吁烟,方才摆在坟上,说道:“小南子、葛老哥,有朋友不寂寞。”那大汉方才恍然:“原来是他朋友!”
    李逍遥在坟前揩了把泪,自感这两座土坟做得矮陋,心中不禁难过,想了一想,转头对那中年人说道:“大叔是本地人,小的有个不情之请……”未等他说完所求何事,中年汉子便知端的:“你要我帮你的朋友起两座好坟?”李逍遥想到做成象样的坟冢须花费不菲,总不能让别人掏钱,便取出那日行医所获的银票。那大汉冷哼道:“做个好坟,你这点钱可远远不够。但若你要因陋就简,倒也差不多对付得过去……”李逍遥怒道:“什麽叫因陋就简?嫌少是吧?大不了那两只绶鸡我不要了,拿两万块银子来堆也堆得出两座豪冢给我朋友住!”
    那中年大汉也不含糊:“可你还没帮成我的忙,哪来的两万块?”李逍遥恼道:“尻!我都答应你了,那自然是包我身上。你急啥?你这个人哪,邻家的大姑娘你都不放过……”情不自禁地又想起林月如投入这等样老男人怀里的情形,越发气恼莫名,殊不知“有眼不识泰山”便是此般。其实那中年人只是要逗逗他,心里却越发喜爱,暗思:“这孩儿倒是个性情中人,只是少了管教才这般野,没规没矩地怎成气候?但若给我收入门下,将来就算不能跟丘白般独当一面,料也赶不上君天的营生之道,然而与楚二等人相比未始没有一番造就。”
    既生收揽之意,便即言道:“小孩子别胡说。什麽大姑娘小姑娘,我怎样也是她长辈……”说到此处,不免暗笑李逍遥糊涂得可爱,摇了摇头,又道:“区区二万两算什麽?解得江北百姓之危,我就算倾家荡产亦所不计。只是你不能光凭口说,须得落到实处,先助我办了此桩人命关天的大事!”
    李逍遥挠了一回脑袋,唯有答应,转念又犯起迟疑。那大汉只道他忖及难处,不由皱眉而问:“这就生怯了?”李逍遥摇头说道:“玩命都不怕,还会怕玩蟋蟀不成?只是眼下我有难处,怕没工夫去帮你赌赢别人。”心中记挂丁宋之事未有著落,如何能够半途而废?
    此时约莫四五更天,大雾漫山,难辨方向。林间隐隐传来怪调,有人哼唱:“做人莫学李逍遥,带女出行乱招摇,弃伴不顾多生事,义名之下实难了。”
    李逍遥先赞了声“好歌”,随即奇道:“是谁在造我的谣哦?”心头疑惑之极,待欲竖耳再听辨究竟,那般怪腔怪调的歌谣又即消逝。喝问数声不闻应答,林间若有人影脚步,凭著那中年大汉的内力修为岂有不察?但连他也满脸惑色,问道:“你在跟谁嚷嚷哪?我怎麽没听到有动静……”李逍遥便是百思不解:“怎麽回事?这谣子似是指我带著灵儿出来就不管了,我们一向这麽低调,别人怎麽知底哦?再说,灵儿在船上不是好好的吗?闲时抱狗遛遛,跟个贵妇人似地……”
    忽疑:“该不会是拜月教的乌蛮又出来搞三搞四吧?不好!灵儿留在船上,万一姬长老之类苗疆大巫寻来,单凭徐达一夥再加上个闪闪烁烁的清凉宝宝,谅也拦挡不住……”既往不妙处寻思,难免惊疑不定,想到麻烦事缠身愈多,竟无一桩能够速决速断,反而越积越乱,委实焦头烂额之极。此般感受却与旁边那中年大汉竟尔相同,两人各自烦恼缠身,一样苦不得脱。
    夜空蓦有炽芒激射,虽只稍瞬即逝,那中年大汉一见便即矍然:“剑气冲天!”辨明来自寒山寺方向,心中不安。李逍遥抬头并无所见,刚问:“啥?”夜空中忽有数枚火流星破雾高烁,在林梢上方绽开,映眸色彩缤纷,煞是好看。在李逍遥看来仅此而已,中年大汉脸色却又越发凝重,低哼道:“本门弟子告急呼援的讯号!”
    李逍遥一时怎明所以:“哪门子的告急信号?”那中年大汉未暇回答,忽闻山道方向传来一声老气横秋的呼啸,声荡四野,摧叶如雨落。听出并非崆峒五老、易唐等人所发,显然功力又远在这干人之上,那大汉不由眉关深锁:“又来了高人!”李逍遥隐感心神受扰,忙以凝神之法自守玄元,抬眼见那大汉在这般劲气摧激之下犹能镇定如恒,李逍遥暗暗纳罕。
    中年大汉突然想起一事大是不妙:“月如!”山道那一头又传呼啸,有个口齿漏风的苍老声音四下乱荡,哈哈笑道:“满山的枫树瞧著碍眼,不如一把火全焚了罢!”笑声未落,便有数声惨叫,不知山道上谁遭了殃。此时李逍遥也听得明白,心念倏动:“魔教长老南宫烈火!”思及当下寒山寺左近不仅有太婆及其魅影小妖,还来了宫九,甚至南宫烈火。单只这一家三口,料想林月如一夥决难抵敌。倘若魔教还派来了别的高手,日出时分寒山寺必将沐於烈血之中。
    李逍遥顿生援手之念,刚绰剑而起,那大汉已斗展身形循声而往,口中说道:“小兄弟切勿跟来,只管留在此处,尚属安全。”李逍遥想到灵儿、宋香柠亟需操心,方感犹豫不决,但听南宫烈火大笑道:“林天南,我剁你宝贝女儿,看你还当不当缩头乌龟!”人虽在远处,笑声却似发自耳畔,此人功力之厚,足可窥见一二。
    李逍遥一听要剁人,忙追随而去,心想:“你说这事整的……”但感此去不会有错,看这阵势,丁情必在山上。找不著宋香柠,先救丁情也聊胜於漫山转悠。犹记得那日在雁荡山时,灵儿诈作扭崴了脚,让他背将下来,途中两人谈论,灵儿央他得便务帮丁宋二人免受劳燕分飞之苦。
    眼前迷雾重重,他稍迟得片刻便觑不清那中年人穿林急掠的影踪。在迷雾里乱寻半晌,暗感越发离得远了,只有缓步觅路,以免迷失在漫漫大雾之中。方自游目四顾,不远处蹄声得答,伴以辚辚车轮碾过的动静。
    此时李逍遥仍未镇伏体内迷神药性,难以敛心定气,否则凭他的本事,未始不能寻著那中年大汉的行踪去向。正感茫然之时,听到马车的声音,想是有路。他一时忘了林月如等人上山的道路在哪个方向,唯有寻声来探。穿越一片雾障,蓦地只觉杀气扑面而来。
    甫抬眼便见火把晃来闪去,寒刃交相穿烁。大群散发披蓑的人影或骑马、或徒步,各持火把,挥舞蛊苗刀,口中发出仿似兽哮或猛禽号鸣的怪异声音,穿雾围追一驾马车,道旁又有数人飞链甩钩,连车篷也掀飞在地。攻势之猛,直教李逍遥乍然一愣。又因迷雾障眼,昏暗里看不清晰彼此面容,只听有人森然道:“蓝欣草,你这个叛教贱婢!胆敢坏‘神公’的大事,格老子!我要扒你的皮、吃你的足!”
    李逍遥听出川滇土腔,又看明了这拨人的黑苗装束,心头顿凛:“拜月教?”随即听到一声女子闷哼,随数道急荡的链影曳眸而过,马车上有人跌落。雾中有人欢呼:“拽翻她了!”李逍遥想起蓝欣草此名似是识得的,忍不住又动念欲救。道旁有个骑黑马的老苗子沈声道:“先莫理那贱婢,把马车上的人抢过来!”却是姬灵通的话音。
    李逍遥一阵头皮发紧,终究忍不住踉跄而来,喝道:“老姬,你又跑来纠缠哪妞儿了?”连番奔劳之後,口干喉焦,不免嗓声暗哑,混乱中没人听清他这声叫唤。众苗人齐瞪那驾车的大汉,说是要抢人,却无一个贸然靠近,似已尝过了苦头。姬灵通凛声道:“雾月教长老符最、姬灵通以及雀、豹、猿、獾四堂主在此,你是何人?”
    那大汉浑若未闻,转面问道:“蓝姑娘,你要不要紧?”李逍遥不觉又走近几分,方见数条铁链竟已绰於那大汉一只手里,每条链钩另一端赫然嵌在那几名持链汉子头颈之上,僵立顷刻便倒。火光中但见道旁有一散发女子伏地难起,忍痛叫道:“莫……莫理我,你们快走,帮……帮我照顾阿黎!”後边却有一个苍发披垂的苗人抄著她的右足,拽拉不放,森然道:“蓝欣草,我要拿你泡酒,不醉不欢!”
    那赶车大汉道:“蓝姑娘,少了你,我没把握找到她。”蓝欣草怒道:“没良心的汉人!找别家姑娘你却卖力得很……”没等说完,後边那苍发老苗将她倒提而起,一只光脚板踩著她脸颊,眼光阴森的道:“你们死到临头还旁若无人地罗皂不休……先剁你腿放筐里!”手操砍刀方要挥落,李逍遥抢身飞救不及,忽听那赶车大汉道:“蓝姑娘,抓住我的手。”
    一根火把打著跟斗从李逍遥眼帘里溅然落地,炽光斗闪之间,但见那苍发老苗所执砍刀插入土里,双目圆睁,面肌一阵抽搐,在众人惊愕注视下徐徐仰跌,躺下时喉头方才喷射一道血雾。
    姬灵通变色道:“符长老,你……”脸颊烁映刀芒如电,语声顿噎,抬眼只见那赶车大汉置刀还鞘,把蓝欣草拉上车,浑如什麽事也未曾发生。众苗子纷纷相顾失色,姬灵通脑海里仿佛惊电一闪,动容道:“请问刚才是不是霹雳刀法!”
    赶车大汉微微点头,随即回觑姬灵通,歉然道:“贵教巫蛊毒惑法门厉害,在下自忖毫无把握应对,不得已抢先出刀,以保这两位姑娘无碍。姬长老,你们还是请回罢。”姬灵通心中不甘:“还有四位堂主皆属使毒行家,尚可助我一拼!”然而那大汉话声刚落,四名包围大车的骑马苗人手握毒物倒栽於地,亦然是喉喷血箭。姬灵通又吃一惊,方知此四位教中好手也在刚才那一瞬间中了刀。
    “好快的刀!”眼见四位堂主又倒,姬灵通眼光不禁一阵收缩,皱颊乱搐片刻,嘎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四下里又有数人倒地。李逍遥犹未走近,包围马车的黑苗人转瞬少了约莫半数。他不明就里,只感刚才大雾里似有刀光迅若霹雳闪电,但却稍纵即逝,非但奇疾难当,一刀掠经之处,竟无一人侥免。除去那苍发老苗符长老以及四堂主之外,此间众苗亦皆身手不弱,中刀之时居然都未察觉。待到刀光飒然还鞘,人丛里才接二连三地爆迸血花,不断有人倒下,而挨刀的都是欲有异动之辈。这帮黑苗人平日使毒之能殊算令人闻而丧胆,连李逍遥也暗存忌惮,等闲不敢招惹,眼下却无一人来得及使毒,便已领教了那赶车汉子的刀法,余者皆忙退避三舍。
    姬灵通更是凛然心惊:“本教符长老号称‘醉蝠’,所擅淬毒吹箭足以听语辨形,顷刻夺命。符老昔曾在九嶷山谷偷学蝠族迷醉之毒,据说已练到了使人中毒时防不胜防的地步,本事决然在我之上。来不及使毒还罢了,他却怎麽也抵不住这一刀?”低眼觑尸,但见符最脸庞歪朝一旁,口中犹含吹箭小筒,仅露唇外半截,非留心不能细辨分明。
    姬灵通心念暗动,抬眼望向道上缓缓前行的大车,语带试探的道:“适才阁下牛刀小试,想来所修炼的霹雳刀业已有成,可你应该知道,本教符最的吹箭从来例不虚发。”说到此处,话声提高,“就有如毒蜂,死也蛰你一口!”
    发话伊始,身边立有三名暗摸毒针的教徒,话声刚落便见那三人倒地,喉下血如泉涌。姬灵通顿时张开嘴合不拢,心头骇然无已:“天下第五,果然名下无虚。他们何时中刀,我竟不察觉。倘若想要我这条老命,我如何还能站在这里?”
    方自惊疑未定,只听蓝欣草冷声说道:“姬长老,以你的为人何必替神公卖命?当心他早晚连你也害了……”姬灵通变色道:“贱婢闭嘴!姬某忠於本教,岂似你?”李逍遥便是不明:“老姬到底想搞啥鬼?一直以来我就不明白!还有那个神公,黑苗人怎麽都听他的?连老姬这等样人物都甘心为他卖命,隔这麽远还不敢说半句稍有不敬的话语。”不觉走近马车,昏暗混乱中一干黑苗人均未注意他,所有的目光、每一条神经只系於大车之上,片刻未曾稍移。
    那日他曾在“三宝颜”见过两个亡命出奔的黑苗女子,当下只蓝欣草在此,那少女阿黎竟尔不见。李逍遥兀自探眼张望,只听蓝欣草又道:“姬长老,劳烦你回告神公,苗人不会一辈子受他摆布。就算死,我也要教他阴谋不能得逞!”姬灵通目光微变,狠声道:“那你就去死罢!”
    李逍遥早料姬灵通非是轻易善罢干休的人,果不其然,到了这步田地姬灵通仍要拼搏。只见他落手一提,抄起两具死尸,口里念念有辞,两具尸体随即裹入异焰之中。蓝欣草脸色顿变,犹未赶及提醒那驾车汉子,姬灵通发针刺入两尸脑後,低喝一声:“去!”发手推送,两尸裹著烈火竟然狂舞而动,朝那赶车汉子以及蓝欣草扑将上来。其余黑苗人也纷纷应声而返,意欲乘机抢夺车厢里另一人。
    刀光一闪,两具火烧之尸犹未扑近大车,顷即拦腰截为四段。李逍遥眼前方有惊霹掠眸,赶车大汉按刀还鞘,手握马缰似未动过。然而那四段火尸究非常类,并不堕地,猛然又扑了回来。蓝欣草变色道:“姬长老巫法精深,他若活著,这些受他控制的炎毒尸你是砍不倒的!”
    随著姬灵通所使手势,四段残尸各裹异焰骤然逼近,那两截上半身更张手抱揽,赶车大汉怎能容其沾身,方要发掌震飞,蓝欣草识得名堂,忙道:“别碰,火尸已染剧毒!”那大汉浑若未闻,纯以强劲掌风把四团火裹之尸撂飞丈许开外,连连撞倒数人,也烧上其身,但却顷时毙命,并无半声痛号,足见火尸其毒无比。
    姬灵通连连驱咒发针,不断有死尸燃烧而动,纷至沓来。那大汉见状亦凛,催挥掌风迫得群尸乍近即飞,待见炎尸转眼复返,竟是前赴後继,挥之不去,不禁哼一声道:“果然诡异!”眼瞥佩刀,始动杀意,蓝欣草看了出来,忙道:“姬长老是本教为数不多的练成‘烈血魄’之人,你若杀他,他毙命之时必也激爆烈血,身边百尺内不会留下一个活人。”那大汉一怔,只觉难以相信,蹙眉道:“竟有此事?”姬灵通在群尸後边沈脸道:“你中了符长老吹箭所发的毒蜂针,每耗一分内力便要损血三分,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耗多久!”
    说完更催愈多火尸纷朝大车围侵而上,眼看那大汉应接不暇,忽见半空里现出一道金光巨符,宛作龙争虎斗之形,旋即荡射幻圈无数,自圈心而外,一波推涌一波,群尸顿时应声而倒,异焰骤灭。姬灵通身躯倏震,失声道:“天师符法!”
    李逍遥看手心里以血涂就的幻符龙虎,原只依照硬天师所用的法门一试,不意如此之强,自感惊异不已:“哦,原来用自己鲜血写符不但能玩得炫,还镇得住老姬的驭尸法噢!”姬灵通在马上兀自顾目寻视,李逍遥突然从後边悄至,朝马腿猛撩一脚,使上风魔神腿,立断马胫,他乍踢便离,姬灵通坐骑翻栽倒地。
    没了坐骑,姬灵通顿时矮了半截,觑得李逍遥在人丛之间穿梭出没的身影,不由怒道:“瘸子!”反身发掌,一道劲风迅猛难当地追袭而去。他掌力虽强,怎奈李逍遥身法如鳅,滴溜溜一转,先已闪了开去。“蓬!”一声响,身前有个黑苗人躲避不及,不免枉挨姬灵通一掌,掼飞道旁。那黑苗人中掌之际,火把脱手甩过李逍遥眼帘,又在他面前簌然烁落。
    大片火屑如雨点溅撒而下,李逍遥眼前一亮,忽见马车上那黑苗女子蓝欣草身边躺有一少女,满身泥污,虽自昏睡不醒,苍白俏丽的面靥微侧,依稀可辨得颜容并非陌生。李逍遥心中一怔,乍然间自感看不清楚,浑忘他此时一身黑衣装束令蓝欣草认不出来,连忙趋近车旁探眼细觑,蓝欣草只道是歹,怎容欺近?勉力猝起飞脚,把他踹得晕头转向。
    李逍遥浑未觉痛,亦没想到避脚提防,心头大是惊疑难状:“怎麽瞅著像……”未及多瞧一眼,火雨飒然消失在一阵风中,车里影廓又复沈暗。那赶车大汉不愿徒耽缠战,眼见得挡道的苗人一哄而散,便即驱车自去。李逍遥本想追上前去辨看究竟,倏感背後劲风呼啸,煞是猛恶,不须转顾即知必是姬灵通,岂等他掌力摧将及身,忙使一招“仓皇狼顾”,把木剑反打背後。
    姬灵通素知他剑法怪谲难防,屡已吃亏,只得收手後跃,一退十数尺,仍未脱离乱剑倾覆范围,不得已旁掠入林,堪堪躲开。李逍遥见这老苗伤未痊愈犹能避过乱剑奇袭,亦不免佩服,心中仍没忘记马车上那张俏靥,转面忙问:“老姬,那是不是我家……”话未道完,眼前异焰宛如流星火雨簌簌疾临,姬灵通发出“火蚕蛊”袭他,脚步不缓,却追马车而去。
    李逍遥见状唯惊呼而跑,哪有妙法消灭大群挟火纷至的苗疆异虫?总算轻功可恃之无虑,堪堪避离火蛊倾撒之域,喘犹未定,眼瞥姬灵通背影跳跃在前,忍不住发一通乱剑追袭,口中喝道:“老姬,再来一下!”随手便是一招“追悔莫及”。
    顷间剑倾心情,其威力越发挥洒畅尽。姬灵通原本有望追上大车,怎当李逍遥再三阻碍,连倾乱剑奇招来袭,一招比一招难防。而这招“追悔莫及”更是突如其来、势不可挡,一时心头震骇:“小瘸子每次露面,越发地猛不可御!”受制於背後溅尘而来的大股剑气,不得已刹足回身,自感掌功不足抵敌此等奇强剑势,法力亦难及时使成,手抄地上一口剑,不暇分辨何人失落,忙凝“剑二”之势戮力与抗。
    恁料剑势未成,身前已高溅惊尘。姬灵通瞬即面如死灰,心底暗叹:“我自从习得‘剑二’以来,从未在此招之下败过一仗!”
    李逍遥心情乱激关头,怎暇瞧清姬灵通蓄势未成便跌入草丛的情形,挥剑倾尽一腔懊恼之意,倏感神门穴其痛难禁,眼前发黑,晕沈沈地也跌一交。伏地促喘良久,浑未觉察胸前染了一大摊自己所吐的血沫。
    迷迷糊糊地听见林畔传来一声嘎然而断的惨叫,却非姬灵通所发。李逍遥转头而望,觑得一人跌跌撞撞急奔而来的身影。乍以为姬灵通的手下究仍不甘,又欲趁机偷袭。李逍遥提起木剑勉力挥打,方感剑梢无劲可恃,想是连耗真气之下,劲道难以为继。但见那人竟然自己栽倒在他面前,嘶声叫道:“傲……”双眼倏然翻白,就此断气。
    李逍遥心中一怔,以剑柱地,挨近而瞧。突然认出死在道边的这人便是辽东遁士之一的石天龙,日间在“枫桥客栈”曾经谋面,不料在此毙命。李逍遥亦感惊诧,自含一颗“还神丹”,敛息定神,蹲身探视之时,籍借闪电不时炽耀之芒,忽见石天龙至死紧抱一囊不放,後背衫裂,赫然印有一道紫金掌痕!
    石天龙既已无救,若非再次看到这道夺命掌印,李逍遥未必有心多耽片刻,脑中一幕幕霎闪九戈龙神、姑苏三奇、南浦云、杨叛等人身上所留紫金掌印,惊疑莫名之余,不由想起那日他曾在南浦云尸旁发誓:“谁打你一掌,我定要断他一只手!”思及此言,握剑的手不自禁地攥紧。
    待瞧石天龙抱在胸前之物,又吃一惊。拽出那条长布包裹之物解开一看,寒光耀颊凛然。一时间百感交涌,纵连作梦也想不到湛卢宝剑在此失而复获。绰剑辨瞧,确是断剑湛卢无疑。那日在雁荡山给辽东“强横霸道”之鬼胄道掠去,念及此是林月如萦挂不忘的宝物,常思设法夺还,惜无丝毫踪迹可寻。待得又见老苍龙投栈之时,身带此般宛作断剑之形的长囊,便料湛卢在内。石天龙那日也随伴左右,原来宝剑改由他带著,却招来杀身之祸。
    其中原委李逍遥一时难以了然,既拾湛卢在握,眼光又回到紫金掌印之上,想起石天龙似乎还有另外几名同伴,起身寻视,果在林畔又见易怒龙的尸身,未暇多瞧,倏感林中落叶纷激,一股凛冽之极的杀气侵凌而至。
    李逍遥心中一沈,自感杀气悄临之快,实属措手不及。便连提手发剑的机会亦无,纵是姬灵通来袭也不至於似此般情形。他自然不想稀里糊涂死在这里,震骇之下,情知决计不敌,或许连一招的机会也没有。暗料林中那人似想杀人夺剑,势已不容转念,他只有逃命一途,否则也似两名八百龙好手一般下场。
    那人来势之疾,殊属平生未见。总算李逍遥轻功素以“极速”为擅,生死关头斗然一脚顿地,飞身掠远,百忙中回头没瞧清林雾里所立何人,只觉那袭倩影纤纤,似一女子,但更像追魂索命的死神。虽然捡得小命未失,逃离死地之时李逍遥却感懊恼:“小南子,我如此不济,要报仇只好再等等了!”
    便此一耽,无觅车行何处。李逍遥心头大惑:“虽说蓝欣草总跟阿黎在一起,但我刚才好像看到灵儿!怎麽会呢?她不是留在船上吗?”不觉把脚步放缓,脑後忽传一声怪异之极的冷笑:“跑得再快,也飞不出我的五指山!”言罢抓他一爪,往秃脑皮挠出三排爪痕。李逍遥顿吃一惊:“哇尻!有谁追得上我的风魔轻功?”转面未见人影蹑随,仅只翼风扑扇,有物悄隐雾中。
    李逍遥方感惊疑,夜雾里遥遥传来一声冷笑,却哼小调:“神魔异怪满天飞,老虎蜘蛛一起追。阳泉宝剑猛一挥,鬼魅魍魉化飞灰!”吟声随林梢翼动,倏忽远去。李逍遥兀自仰面乱寻,忽见一花俏影子从另外方向扑翅急掠而来,娇啼:“圣堂鸟哥哥,等等偶嘛!”飞得匆忙,差点没撞到李逍遥头上,两相一愣。李逍遥拂开羽絮,乱眨大眼瞪视,讶道:“扣扣?”那鹦鹉不鸟他,扇翼绕身飞过,却往脑後拍他一翅膀,忽唱:“做人莫学李逍遥,带女出行乱招摇,弃伴不顾多生事,义名之下实难了。”随即迳飞入林,急叫:“死八哥,非追到你不可!”
    李逍遥悲声道:“这是什麽世界?”忽然明白先前嘲笑他的是谁。
    摸黑乱走一阵,喘息稍定,又服下还神、补气之丹,尚能多撑些时。连日马不停蹄地奔劳操心,凡躯皆吃不消。李逍遥自感风尘困顿,反而想念往昔的平淡日子。强驱脑间倦意,好不容易拢念敛心,只思适才之事。想起赶车大汉似以一只手微按车厢里那少女後背,片刻不曾稍离,状若输送真气助她守元,无怪激斗情势如何险恶,他也未受所动。然而单手竟能连杀雾月教多名厉害人物,这份本事殊非寻常。
    李逍遥自捶头额,方又定神而思:“我该不会是看花了眼罢?灵儿好端端地留在船上,决计是我多虑了,人到累极恍惚之时,产生幻觉也是有的。这也说明其实我好想她,须得赶快了却杂事,早点儿回船与她相会,赶快送她回老家是正经!”
    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古来有之,今亦不免。大至邦国小到帮派,彼此之间屡难平心静气和睦相处,往往猜忌不断、明争暗斗。或为争权夺利,或为浮名闲气,甚或什麽也不为,仅因人性之恶。李逍遥平素耳闻目睹多了,亲历时方感这种脑袋挂在刀尖上的生活实非所愿,且已不胜其烦,反而日益向往从前在乡村闲混的时光。然已身涉其间,究竟欲罢不能。纵想抽身而退,带灵儿遁入山中,从此远离俗世纷争,终因拜月教纠缠不放,云谷鹤峰亦只奢望而已。
    而他心中更念念不忘的还有友情、然诺,男儿仗剑走四方的抱负,以及自小有之的行侠仗义梦想。倘非若此,他便不是李逍遥。
    一肩担当男儿责任,满腔济世为怀的侠骨仁心,与生俱来、挥之不去。或许正因此故,其实李逍遥并不逍遥。他有太多的放不下……
    剑在他手中越来越沈重,路遥遥而无期,如同漫布寒山之雾,焉知前方是福是祸?
    不觉穿林而出,大片枯叶陡然扑面而来。有人阴恻恻地说道:“封求败,已经过去了一昼夜,你的‘万剑诀’何在?”李逍遥闻言心凛:“封求败!蜀山封三?”犹记那日听说蜀山剑侠之中排次第三的“剑宗”封求败莅临此地,且与太婆有过一斗,未晓胜负如何。不意在此撞上幼时偶像,李逍遥顿时心如揣鹿般。又觉那话声亦似耳熟,却不闻封求败答腔。
    蜀山剑派其实有三支渊源,号称“剑圣”的独孤无尘及其门下玄天宗、厉风行、封求败、叶知秋、修剑痴、尹相思、燕赤霞、骆奉仙、任剑辉、方红叶、步飞烟、虞品仙等十二剑侠为“仙宗”一脉,自来追求“以气御剑”的修为,亦与岷峨支流的长眉真人、庄无涯、丹辰子、星尘等人份属同脉连枝,彼此并无根本分别。
    另有廉刑决裂蜀山所遗留的所谓青城“魔宗”,衣钵传人殷灭神虽入魔道,剑术造诣据说早已不在“剑圣”之下。此外,魔宗的柳杀神创派东瀛,改柳生新阴派为“八百龙”,人称“剑魔”。
    由於“魔宗”历来行迹神秘,且为武林正派所不容,除寥寥数人之外,大都名不见经传,但却未必不及“仙宗”一脉英才辈出。李逍遥所遇见的几个魔宗人物亦都不弱,崔灭败与尹相思约在伯仲之间;翼锋拓挑斗太婆,所显的本事也并不在星尘之下。更何况他还听说青城轩辕峰昔有一位“剑神”姓姜,份属太师叔一辈,然与廉刑素无交结,不知为何也被划归“魔宗”。
    听闻蜀山剑侠到此,李逍遥忙欲抢上前去,不意脚绊绳索,趋步而跌。总算反应尚快,百忙中掠眼扫觑,树丛里窜出一夥泥头土脸、衣衫褴褛的汉子,由续继祖指导,发一声喊,冷不丁拉绳提索。
    李逍遥讶道:“怎麽会是你们这夥?”随即脑後砸下一面破锅,把他打晕。陈猱头转到前边,拎锅俯视,始认了出来,叫苦道:“瞅俺这夥!”众汉纷纷互相埋怨,少不了你推我搡,待把李逍遥泼凉泥水浇醒,齐陪不是。陈猱头弃锅拜倒,说道:“大大,不想是你。咱们可找了一整宿,原来你老已经脱身了。”原来这夥尚未遇到刘小印,靠老彭之犬领路,自枫桥客栈一路寻到此间,只想从老苍龙手上打救李逍遥,却哪知他早已安然脱身。当下众人互见无恙,均喜称庆幸。
    李逍遥早就痛感一己之力有限,当真走起江湖,单只天地之大就有够折腾,大半时候花在盲目转悠上,一旦遇事往往千头万绪,甚而祸不单行,非似儿时听惯的游侠传说,手持三尺剑就什麽都搞得掂。不说远的,眼前仅是丁宋两人下落以及灵儿究竟如何,这两桩已教他头疼,怎奈分身乏术,至於修剑痴、萧乘龙、泥菩萨、井小蛙等人吉凶未卜,虽皆记挂在心上,却无一桩悬而未决之事是他急能了结的。更怎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林月如的处境也很不妙,凭南宫烈火、太婆、宫九的心狠手辣,倘落於他们手上定无好果子可尝。
    林月如在他心目中虽是一“狠心美人”的印象,吃她苦头不少,平日想起就恨得牙痒,此时又浑忘脑後,只忧虑她处境堪虞。适才一直忖想:“不管怎样,只有先从近处帮起,且看林月如那夥有没事儿,顺便找找丁情大哥和宋姊姊,反正我已经到了这里,总不能舍近求远,又跑一大趟路然後再拐回来,搞到最後还是什麽都没搞定,岂非冤枉?再说,又怎能肯定马车上那个满身泥土的姑娘是不是灵儿……我家灵儿不是在船上吗?怎麽会跑来这麽远?”
    但若不是灵儿,姬灵通何以穷追大车不舍?想到此处又感不安,唯有自求安慰:“想是冲著那两个苗疆跑出来的乌蛮姑娘,老姬这夥除了纠缠妇女,没啥好勾当……再叫我撞上一次,定要剃他鸡鸡。”本来凭他的灵活身手,陈猱头一夥断难轻易绊著他,却因一路心神不定,恁耐思绪纷扰,不免疏於提防,所幸只是遇到这夥,倘若别的歹人半道设伏使绊,依他此时的状态,小命必定难保。
    众汉连声赔罪之余,陈猱头不禁有几分得意,笑道:“哎呀,续继祖专攻使绊的伏击战术越发长进了,有他指挥,连自家‘大大’都让咱绊个正著,省了一番寻找。料想日後……”耿炳文在旁应和:“来日咱去官道绊一绊鞑子骑队,想必好玩得紧!”崔德抠著眼屎道:“不如绊城监小队算了,那夥好搞些,合该拿他们开练。”众汉称然:“正可给老百姓出气!”
    李逍遥方自苦恼,见到这夥就不苦恼了,忙打断众汉的七嘴八舌,说道:“甭干那事!眼下放得有需要大夥帮忙的正活儿在此,只不知诸位嫌不嫌累?”众汉皆道:“扛包都不嫌累,没瞅出咱都是苦出身吗?”於是李逍遥教这堆苦孩子改做几桩比使绊更使得的事情,末了陈猱头道:“‘大大’这一通急述,相信大家定会听得跟我一样混乱。炳文,你来归纳一下。”
    那脏脸少年耿炳文从背筐里拿出一个方盒,打开盖子找出一张图。因见李逍遥满眼困惑之意,猱头解释:“这个盒是炳文的家当,内有大小地图八十多张。有了它,走遍四方都不怕迷路,号称‘图霸’。”李逍遥愈惑:“现下拿地图干啥?”炳文:“大家请看,此是苏州地图,一指头等於二十里。”众汉围拢凑头,专心看图。炳文左手拿朱笔、右手拈炭棒指指点点:“老大的意思是要咱们赶紧办三桩急事,所谓‘兵贵神速’,不容耽搁。咱须分三路分头行事,左路且请猱头哥带队,往这里到这里,呈扇形展开搜索,务须以天罗地网方式,就算挖地三尺也得尽快找出一矮子和大肚妇人的下落……”猱头旁边一破汉问:“是蒲扇还是团扇?”猱头:“还用说吗?这种搜索阵形通常指的是折扇式。”
    李逍遥徒愕,只听耿炳文接著说:“小弟照例随猱头哥行事,右路由崔德、李武带队,专挑脚力快的兄弟三五十人,一概轻装兼程,去追那辆载有两女的敞篷大车,但不需下手,只跟定了他们就得,待盯住了那仨的歇脚之处,须派得力兄弟赶返报讯。”李逍遥没忘叮嘱再三:“敌友未明,别跟那赶车大汉冲突。只须盯梢勿丢就成!”李武问:“要是他发现有尾了,不让咱跟,还打咱呢?”炳文:“你们不是脚力好使吗?他要打的时候你们就跑,等他不打又跟上去,但别靠得太近。继祖哥率中路弟兄,且护长舅以及车辆赶往枫桥渡,协助徐达那夥看守码头,莫放一个苗人靠近船上的大嫂。”李逍遥提醒:“先得问明我家灵儿在不在船上,倘若不在,那就糟了!”
    猱头:“不糟。依‘大大’所描述的情形而推想,灵姑娘若是不在渡口船上,那就定然已落於崔德李武的盯梢之下,亦即在那破车上。哼,那赶车的贼胆敢抢咱大嫂掖著藏著,委实色胆大过大象包皮,想不死都难!”李逍遥忧道:“可是他好厉害!”猱头:“没事,咱这夥有高手……”这话李逍遥已经听了多番,晓得所指谓谁,忙问:“对了,怎麽没瞅见老彭、何先生以及我让你们照顾的那关东姑娘?”
    猱头未及回答,林外传来一声大叫,正是那“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所发,激荡林梢叶坠,怒喝:“老贼!你把我娘子抢哪儿去啦?”李逍遥方吃一惊,便听南宫烈火冷笑道:“你连个娘儿们也护不住,却在这儿嚷啥?等会再收拾你!”
    众汉一听“收拾”,纷纷跳将起来,耿炳文忙道:“不过一糟老头的声音,没事儿。大夥且各自分头行事,免让大哥著急。”李逍遥见众汉望过来,为免他们稀里糊涂死在南宫烈火手底下,便不拆明,点头道:“对,糟老头那边有我。你们速离罢!”话语虽显平静,心头忧虑之情愈甚。自感单凭一己之力,要保那何书生不死於南宫烈火的掌下谈何容易?
    陈猱头不放心,忙教耿炳文替他带队搜山,自告奋勇留下陪伴李逍遥,不论如何劝之不去。待三拨泥腿子分头离开,李逍遥只好让陈猱头暂且呆在原处,他先去探勘究竟。猱头执意跟随,说道:“没事,俺会照顾自己,好多大事没做出来呢,哪有这麽好死?再说老彭、常遇春他们都在何先生旁边守护,别拉下俺一个!”
    李逍遥心生暖意:“有兄弟真好!”便不再坚持己见,暗下决心无论前边情势如何凶险,也须全力保全陈猱头等人性命不失。原本苦恼於分身无暇,难以指望同时做好几桩急迫之事,幸有这夥泥汉帮忙,料想凭众人之力决然强胜於独自摸索。论单打独斗的本领,他们自然远非殷野狐、姬灵通以及那赶车大汉的敌手,但若四处找人、盯梢使绊,甚或群殴围攻,人多势众毕竟不同。何况一大群人当中智多谋广者有之、阅历深阔者有之,所谓三个臭皮匠聊胜诸葛亮,成事原不只凭匹夫一己武勇。
    得众汉相助,李逍遥郁愁之感方抒,行不多时便见夜幕下影影绰绰地立有不少人,琴声清冷,不时随风荡散,待又走近几分,赫然辨得雾间不乏八百龙装束的人物,李逍遥心头渐紧,烟雨蒙蒙之间琴弦轻拨,依稀便似昔在兰陵渡惊回千里梦的一曲“钗头凤”。
    山涧飞拱桥,如虹之贯,隐隐约约地在烟雾水气中时显时朦。桥上寂坐一青衫人,只手抚琴,与一个擎伞道士隔桥相对,良久不动。那道士长身悄立,空荡荡的右袖飘垂腰畔,两人都似冥神入定,浑若未觉旁边围立许多不速之客。李逍遥走得又近些,众人似均未察,无一回头望顾。但他每近一尺,心头惊意愈甚,只因桥头不少面孔竟非陌生,其中不但有南宫烈火这等魔教人物,连辽东“强横霸道”四大豪中的鬼胄道竟也在场。而桥上所坐之人正是宫九。
    鬼胄道阴恻恻的道:“蜀山封三,看来不须我出手拆你招牌,仙剑派的神话就将被宫九破了!”旁边一人嚼参道:“听说前夜与太婆斗法,封三几近全力。看这满天妖障,太婆似仍在左近。蜀山十二剑侠再不到齐,这面招牌保不住喽!”李逍遥识得此是关东强雄麾下的轻功好手,名唤杜黄皮。但当听见蜀山封求败之名,自幼早已梦想一见,顷时激动难平,心里还如何装得下旁人?
    任凭他怎生急切,那长身道士也未回头转面,只向小桥撑伞而立,背朝李逍遥在人丛间隙殷殷张望的目光。但见他身著一袭天青长袍,裾及膝下,外罩一笼网状白丝披肩,握伞的手亦裹有网状手套,袍裾下布鞋白袜,身躯笔直如一杆青竹;此人气清神庄,衬著这般服色更显片尘不染。李逍遥一见便不失望,无疑此正合他心目里蜀山剑侠的形象气宇。又见那道士右袖空空,暗惋:“可叹这只曾经御剑如神的手毁在他师弟老修这厮的剑下!”
    李逍遥看到鬼胄道在场便感不安,幸好路上先已收藏湛卢宝剑於“乾坤袋”里,倒也不虞再遭此人出手掠夺。稍注得一会,看出不寻常来。虽说宫九凭桥独坐,势如一夫当关挡人去路。但凭此间众人的本事若要使轻功纵跃而过,小涧孤桥究拦不住。宫九背後数丈外烟雾飘移时淡时浑,原来早已守立一群“南社”白衣箭士,在对岸严阵以待。为首一白袍书生不时咳嗽难止,正是李逍遥先曾会过的“南社”山长朱未恋。
    宫九背对强弓箭林,浑若不见,信手弄弦之时连眼皮也未曾稍抬。李逍遥暗觉他身上竟似邪气大减,孤孑的躯影越发深笼一股寂寥难遣之气。仿佛不再是昔日那个薄幸绝情的宫九,只是一个宛似锦瑟般满怀追忆的人。李逍遥心头疑惑,怎知宫九何以变成这般。左近并无太婆的魅影,宫九面对封求败,无疑是平生劲敌。李逍遥暗感他貌似放松,其实内心亦紧。他拨弦半晌,琴声仍显涣乱难定,总也继不成一韵连绵不断的曲子。
    然而封求败也不轻松,虽然他面对的是素称“天下第九”的宫九,此人身兼“食菜事魔”与“天蚕教”秘传异术,据说已然练成了当世绝无仅有的“冰冥神掌”,又有传言称是死不了的人。封求败当下感受的杀气却非来自宫九,反而暗觉宫九的琴声纷乱难寂,竟聚不起丝毫杀气,一如他的心情。
    封求败所感到的杀机正如李逍遥所见,其实来自鬼胄道所率六名遁甲奇兵。此六人各以玄麻大布罩头披肩,仅露双眼,状若大食回回。他们甫现身便已抢占六壬遁甲方位,把封求败围在其中,虽遥距丈许,六合既闭,连生门也未留给他。李逍遥寻过来时,看清了这六名遁甲异士凝势不动的身形,不免心头暗凛,只觉此六人功力之强,法门之深,绝非先曾会过的遁甲战士可比。拆开来单打独斗或许未及老苍龙,但当六壬合一,似又远远强胜於老苍龙一人。
    李逍遥屡吃“八百龙”奇门遁甲秘术的亏,多少知些门道,晓得在他们六壬术数演变成阵之後,别人不论仙术巫法还是蛊惑伎俩大都失灵。非但他唤不出匣中剑、使不成天师符、玩不转鬼哭藤,便连妙法无穷的灵儿甚或太婆这等魔域奇宿也不免受制。只不知封求败的蜀山剑术有无此虞,但从鬼胄道之言推想,似乎八百龙的六壬阵形已困了封求败一夜,始终未见他使出独门“万剑诀”破解此阵,双方僵持至此,八百龙亦未贸然发难,直到宫九出现,情势似於封求败越发不利。
    不论有无丁情此事,“八百龙”与蜀山仙宗总是宿怨难消,只因“八百龙”的创派先人柳杀神本属蜀山“魔宗”,与独孤剑圣一脉自来水火不容。封求败若为丁情出头,他便面临宫九之狙,倘想打救丁情,无论“南社”还是“八百龙”都不答应。“八百龙”此来乃为求亲林家堡,一方面要讨好林天南,不免要助林家堡与“南社”继续扣留丁情,岂能让蜀山派把他带走?但另一方面,“八百龙”也要乘机与蜀山剑圣的门下算一算陈年旧帐,毕竟仙宗驱逐魔宗,毋论殷灭神的一脉,抑或柳杀神的流派,都忘不了当年之恨。
    丁宋之事所牵涉的武林恩怨交葛,李逍遥始终懵懵懂懂,但知宋香柠本属魔教,既与侠王之子、蜀山高弟丁情恋爱,决计不能见容於蜀山派、侠王府以及林家父女所代表的江南武林。而魔教也视此为叛变,南宫烈火、太婆分头到此便为清理门户,必杀丁宋伉俪方休。至於宫九,李逍遥猜想他欲杀丁情乃因私心,原本宋香柠与他青梅竹马,却与丁情私奔,宫九难免念念不忘此恨。
    既已至此,李逍遥自然要站到蜀山派一边,然而情势之吊诡又出他所料。白衣箭士阵前,桥头有一观山亭,牌子上写明是林员外赞助兴建,以方便游人云云。南宫烈火立在亭前,崆峒五老中的三叟蓄拳围他,各皆含劲未发。旁边却有另外两老坐地,面色颓败,竟似受了重伤。因感那两人情形堪忧,三叟只得暂撇南宫烈火不取,恨瞪一眼,分两人坐到受伤的二老身後,附掌助其运功疗伤,独留一个翻白眼的老叟在旁防守,似怕南宫烈火又趁人之危。
    李逍遥见势便知南宫烈火必是刚露面就下重手袭伤了崆峒五老中的两人,减其搏拳合阵的威胁。但见易百山、唐翔千也趴地不起,那捕蟀大汉盘腿打坐,分别附掌按抵此二人背心,头上微冒白烟,显是运功已到了紧要关头。四下里横乱倒了十来名庄丁以及林门子弟,看样子全被点了穴道,连拓跋英杰也昏倒在旁,鞋子掉了一只,老彭那条狗正在舔他臭袜,竟感津津有味。
    南宫烈火揪著林月如後脖,浑似不见朱未恋、何度政、耶律强锋等人满含敌意地立於面前,在亭边翻眼望天,冷哼道:“想要这小娘儿不死,容易。叫丁情跟我走就得!”他本想连那捕蟀大汉也乘机袭倒,那大汉忙於运功救助易唐二人,自是无暇分神,倘要偷袭,无疑良机难得。南宫烈火连伤多人,一时亦感气促。尤其易、唐以及崆峒五老均非寻常脚色,纵然趁他们四个厮斗未毕之时冷不防猝袭得手,委实也耗力不少,更险些挨了易百山一剑,想来犹有余悸。
    南宫烈火再想伤那捕蟀汉子毕竟力有不逮,只稍迟片刻,强锋以及朱、何诸人已至,不约而同地把他围住。朱未恋眼含愤意,咳道:“南宫烈火,咳咳……你一现身就连施偷袭,这……咳咳咳……这算什麽前辈风范?”南宫烈火捋须而笑:“甭跟我提这,老子在世人眼里是魔教,不讲究那一套!识相的把丁情交出来,不然……”强锋:“放了林姑娘。”
    南宫烈火冷笑:“小朋友,叫你爹来跟我说话也不好使。老子拿这妞儿当肉盾,可不怕你什麽‘含锋吐刃’的调调儿!”究因投鼠忌器,非仅耶律强锋一时无可奈何,朱未恋再急也没敢教一干南社弟子放箭。至此李逍遥方知置身的所在便是先前那条山道分岔之处,不想有此奇会。
    李逍遥赶到之时,扩廓贴木儿已不知何时悄然离去。此人行踪诡秘,每令他摸不著头,便如锦瑟一般。但见林月如落入南宫烈火手中,难得她如此平静,想是被点了穴道。李逍遥素知南宫烈火性好滥杀无辜,心念立时悬起,暗暗绰剑提防。看见了耶律强锋和鬼胄道,本以为老苍龙也在此处,扫目来回却没觑著他同那气质不凡的蒙面妇人。
    李逍遥淌涕暗恼,不明自己著了什麽道儿,竟然如此渴望见到他们。杜黄皮道:“老南宫,识相快放了林小姐,至於丁情,要杀要剁随你。我家公子此来只为林小姐,旁的事儿不想理会。”鬼胄道却只盯著封求败的身影,阴鸷的目光片刻不曾稍移。那六名蒙脸遁士更似山岩一般环立不动,封求败全身上下每个细微动作均逃不过他们眼光。然而除了风动袍袂,封求败只是冥神听琴,连眼睫毛也未有丝毫霎动。
    当下的情势委实微妙之极,非但高手麋集,各人神经皆是绷紧欲摧,互相防范只因敌友莫测,平添不确定之感。李逍遥出门以来,屡见这般阵垒并不分明的江湖对局,殊不同於自小耳熟能详的游侠传奇,究仍难以适应,只觉每人的来意绝无表面那样简单,不仅为了正邪之争的大道理。
    南宫烈火倒象看透了八百龙的用心,手执林月如不放,冷笑道:“一石二鸟,强雄打的好算盘!既要讨好林天南父女,又要趁机削一削蜀山派的招牌,只怕没那麽容易称心如愿罢?单只封求败一人在此,我看你们就没辙儿了,所以最好别连我也惹火,免得又多出个难题!”
    耶律强锋眉头一紧,忍不住便要出手,夜空中突然又有炽芒闪烁,此时连李逍遥也瞧出寒山寺方向剑气冲天。朱未恋变色道:“封三侠已在这里,难道还有别的剑术高手夜袭……咳咳……夜袭寒山寺?”话声未落又见山上连射传讯火麟箭,显然是林家堡守寺弟子再次告急。便在众人满心疑惑之时,山道上奔马急至,骑者飞报:“魔宗浩冲天、翼锋拓、谷轩昭联剑攻寺,势不可挡!”
    蜀山封求败虽废一臂,毕竟声名赫赫,虽只撑伞闲立,浑身上下竟似无隙可击。至少在八百龙眼中便是如此。又闻他前夕破了太婆的妖蜮迷阵,时下太婆踪影全无,谅非林门弟子虚言哄传。是以鬼胄道虽率强手至此,僵持多时未敢轻举妄动,只将封求败围定,以六壬遁甲阵形采“观”卦试困之。欲待封求败稍现破绽,一击即破。
    李逍遥看封求败气势凛然,果是高人风范,心仪之余又微感忧虑:“可是他没剑怎麽使得?”因见封求败身边除了一支油黄纸伞,别无佩物。李逍遥想到自己现有三把剑,有心助他,忍不住叫道:“封三侠,若需要剑,晚辈可提供一支。”封求败浑若未闻,只阖眼闲立,仿佛神游物外。昏暗里不知何人冷哼一句,语伴以嚼:“小孩子有何剑可借?”
    蓦地但见李逍遥另一只手上寒刃森然。顷间不但林月如眼为之亮,鬼胄道双目一凛,也即动容:“湛卢!”不由地同杜黄皮交换个百般不明的眼色,彼此惑然,怎知这口宝剑如何又到了李逍遥手里。昏黑里虽未认清李逍遥的形廓,但想湛卢宝剑分明由老苍龙一行押送,凭老苍龙的本事怎会出此岔子?
    便在此时,山上又传飞报:“一群蒙面高手拦截魔宗三剑客厮斗,情势极之混乱。君天师兄担心贼人趁机混入寺内,急盼增援!”李逍遥身边起了一阵不安地躁动,朱未恋尤其动容不已:“怎会来了一帮蒙面高手?”究因当下分身无暇,徒急而已。南宫烈火见状冷笑道:“林天南不自量力,拣了一个烫手山芋往怀里揣,倒要看你如何收场!”说著,揪林月如便要退入山林深处,朱未恋如何肯舍,急道:“哪里走?”伸折扇“噗”地打穴,不料南宫烈火拽林月如身子迎挡,朱未恋不得已缩回折扇,一时剧咳难定,忙取佛耳草填口乱嚼。
    “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发红的眼光片刻不离南宫烈火身影,原本脑筋已渐清醒,但见南宫烈火劫女欲走,他不禁又触心病,头里轰然乱鸣,想起当初新娘子遭掳的痛事,顿时又乱了绪念,急喝:“奸贼找死!”怀中破书斗然翻旋到了手上,页卷间隙刃射如梭。
    砍柴老彭和常遇春忙呼不可,抢身抱阻,怎当得何书生疯劲又发,乱踹两脚,老彭便如走箭般栽入草里,常遇春大枪脱手,也翻滚数个斤头堕下山涧。李逍遥一时怎知这两人为何倾向南宫烈火,看他们神情似是认识。但已不容细思,何书生荡卷飞刃,如清泉之泼,万珠之撒,去势何等迅疾!只见他甩书之际,宛若巨形水扇一般尽倾刃芒,纵能削及南宫烈火身上,似他这样猛倾大片刃光,只怕林月如也难保不遭池鱼之殃。
    李逍遥未暇把湛卢掷送到封求败身边,只好先抢林月如,欲把她拽离乱刃倾洒的险境。不料鬼胄道、杜黄皮同来夺剑,此二人的身手任谁也不能稍存轻忽。李逍遥横衔湛卢在口边,飞身越涧,左手朝林月如急探,右手挥舞越女剑逼得那两人难以近身。
    但因此碍,林月如已被强锋拉开,南宫烈火本不肯放,陡见强锋口中噗地喷刃,与另翼荡射而至的大片书中刃交映奇辉,两相夹击。南宫烈火顿时左支右绌,毕竟耶律强锋和何度政的奇门兵刃堪称稀世难见的绝艺,南宫烈火单打独斗的武功虽然强胜二人,可他昔已吃过何度政一亏,究竟不能再掉以轻心,又见耶律强锋的异技比起何书生只高不低,当下他仅剩一臂,不得已放了林月如,腾手发掌,同时连连後跃,身前荡起一道炙烈掌风,何度政贸然急进,撞入掌力激荡范围,震得连摔七八个斤头,书中飞刃顿散。
    两道左右交炽的厉芒加上南宫烈火的“日炙烈掌”,林员外所赞助的观山亭不免荡然摧尽无余。其时强锋显得心不在焉,只拉了林月如退後即罢,却不追袭南宫烈火入林。朱未恋却不便宜了他,忙教南社众人放箭。但听南宫烈火在林中大笑:“你们在这儿慢慢玩罢,我上山逛逛寺庙。”朱未恋变色道:“不好!山上无人挡得住他……”
    耶律强锋顺手拍开林月如先前被点的穴道,随即避离另处。李逍遥同他一般无心理妞,只因一个抄身来夺剑,另一个转身忙避。自始至终,宫九与封求败各皆目不斜掠,但当南宫烈火往山上去时,封求败笔立的身影终於动了。他只稍一动,旁边六名关东遁士同时发作,原来每人均有一只手按入袍襟,顷刻齐唰唰拔刀削撩,六人动作如一,出手之快速,配合之精密,实属难以想象。
    李逍遥忍不住想帮忙,不料背後飕然侵来三道劲气,他顿时毛为之栗,晓得此乃林家“气剑指”,其强劲难防之处尤胜於曾经令他苦不堪言的“一阳指”。虽说林月如的“气剑指”尚未练到楚二那般了得,究也不弱,且是李逍遥的天生克星,每次发袭必教他狼狈不已。幸仗身法快捷避了开去,张口惊喘之际,不意将湛卢失落在地,他忙於著地翻滚,待得林月如拾起宝剑,方知湛卢在这种情形下物归原主。
    林月如既拾起湛卢,强锋等人便不来夺,只是人人都觉不是滋味,因为宝剑等於让她自己抢回来了,“八百龙”就算想要表功也无从说起。李逍遥却是坐定了倒霉运数,林月如一瞧宝剑成此残缺模样,顿时大恼,恨目寻视那翻滚躲避的身影,愤然道:“狗贼,看你干了什麽好事?”此剑是李逍遥撬折,虽属无心,究感亏欠,当然欲辩不得。
    於是月如气冲冲地来剁,李逍遥逃路被强锋和杜黄皮所阻,眼看无侥,斜刺里忽见陈猱头、老彭齐齐抢身来护,纷叫:“休要蛮不讲理!”林月如最恨别人说她蛮不讲理,气头上原也无心非要李逍遥毙命不可,至多砍他手脚便罢,一听此言更如火里浇油,不禁大怒,叱道:“一夥恶贼,合该要死作一处!”秀足飞处,将那两个泥腿子踢下山涧,旋即脚影微晃,踩住了李逍遥胸口。
    按说以李逍遥的滑溜劲儿本无轻易被她踩著之理,只因他眼光转望封求败袂动之影,不免分心。好在林月如比他更易分心,耳听得另一边骤响叮啷啷之声,随即六人纷跌,身躯著地闷响连连。林月如顿时忘了下剑搠杀脚底顽儿,闻声转头而觑。
    原来封求败从伞柄下抽出一口剑,出手之速竟连丝毫余迹未留。六名遁士持刀的手腕、肩窝、双膝顷刻之间溅血如朱絮飘曳,见者无不凛然忘言,只林月如脱口叫了一声:“青竺!”李逍遥晓得她知剑良多,忙问:“是啥?”林月如想也没想就答:“从楚王孙陵墓出土的古董兵器。据说此剑原是庄子闲时学铸之物,也是他毕生唯一铸成的剑器,所以珍贵。刃狭如刺,锐不可当……当初官府追查了多年,原来盗墓的是封求败!”
    李逍遥没听说庄子还会铸剑,却想起另一事:“楚王孙是不是那个泡庄子老婆马兰的色狼?”月如嗔:“你听谁诌的?”逍遥在她脚下答道:“戏里演过啊,就是大劈棺那一出,讲庄周试妻,想知她坚贞度。花旦马兰演他老婆,试著试著就果真被楚王孙泡了到手,老庄终於如愿以偿──戴了绿帽都!可见这种事试不得……”月如怒道:“胡说!楚王孙是庄子夫妇的好友,常常资助他家用的,怎麽会……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欺!”逍遥据实反驳:“时下朋友妻不可不欺的事儿还少吗?换了你也是这样,我就知道你……”月如怒道:“我怎麽啦?”李逍遥悲叹:“你也不例外。所有爱情故事都经不起事实推敲,没有攻不破的城……我指的是女人。”月如嗤之以鼻:“雀!你这人忒颓废,没救了都。再说了,女人也是人哪,也有七情六欲,偶尔被人泡走一次,犯一回错就要不得了怎麽的?後来庄妻不是又回来了吗?难为她如此宽怀大量,能原谅庄周这号混帐丈夫,还肯与他白首到老,不计较前嫌,实在值得敬佩!”李逍遥唯“噫”而已,暗感跟她说不到一块儿去,立刻闭口愤懑不言,但又纳闷:“怎麽女人会这样想哦?”
    好在林月如一时无暇光顾他,眼望封求败绰剑连败六大遁士於瞬间的身影,不禁目策神驰,心想:“好剑!要是我也有,多好……”她一向心高气傲,没理会封求败出神入化的御剑之艺,只顾羡慕他有此宝剑。想起残缺的湛卢,不禁又恼:“可惜我这把……”懊恼之余,忽转女儿家心思,竟在这种关头想起一桩越发懊恼之事:“去年家门口有一破算命的摆摊卖卦,我出来赶他,那厮竟说我是‘月缺’之命,注定要嫁一个残废丈夫,你说这般咒人有多可恨?”
    封求败赢得如此轻松,直出李逍遥意料,但见鬼胄道迅即发爪,竟欲强欺夺刃。封求败忖料若给此人缠上,一时半会绝难脱身,他心挂寒山寺的情势,无意耽於乱仗,虚撩一剑便要离去,身後突然有人破土而出,发刃摧背贯心,但闻一声低喝:“你终於露了破绽!”顷然剑芒如流星雨落。
    李逍遥突然明白封求败所防杀机何在,又待看清那人偏险剑势,心头暗怵:“崔灭败!魔宗竟然与八百龙联手……”此念方转未转之时,又出乎意料地见到一道冰冥毒掌拍向鬼胄道。
    鬼胄道与崔灭败不论事先有无交结,两人猝然夹攻封求败,却配合得恰到好处,料有六壬术禁制封求败的万剑神通,欺他独臂难敌前後二道强攻之势,只道一击必中,恁料宫九竟会骤发一掌袭向鬼胄道,“冰冥毒掌”何等厉害,迫他不得不避。鬼胄道飞纵数十尺,犹未落定便即怒问:“宫九,你搞什麽鬼?”未闻回答,转头看时桥上已无宫九影踪,雾中犹留琴声余韵,任风吹送无限冷清之意。
    夹攻之局既破,崔灭败究因旧伤未痊,留不下封求败。固如李逍遥昔曾道听途说的那样,封求败果然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即使被同属蜀山渊源的崔灭败突袭,满心惊诧之情,仍亦一言未发。鬼胄道返身回掠,却扑个空,封求败撑伞的身影远逸雾缈之处,独用他的剑留下一言。
    若非鬼胄道念将出来,崔灭败犹未觉察他前额留有四个剑划连笔的血字:“回头是岸。”
    一片哑然之中,林月如望向宫九、封求败两人身影先後所去之处,想起南宫烈火先已上山,不由著急道:“不好!须得赶紧去拦住他们……”朱未恋教一干白衣箭士只是守护在那捕蟀大汉和伤者之旁,他则悄护林月如以免有失,闻言唯有苦笑:“那几人岂是我等所能拦住的?不说号称‘天下第九’的宫九以及那魔教长老南宫烈火,单只封三侠适才所显露的剑术,在下仅是在前人里见过,但就连唐宋传奇……”
    月如怒:“蜀山剑法算得甚麽?一代不如一代!剑圣老儿那一辈还勉强有几分世外高人气象,到十二剑侠这儿就只剩摆谱了,瞅瞅丁情这辈第三代的‘蜀山派’,根本就连谱也没……”李逍遥瞅著隙儿问:“踩著我这麽久怎麽没下文呀,大姐?”月如没心思搭茬:“你们这些人总是食古不化,净搞些巫医迷信,吹什麽仙剑了得,等我练成了‘斩龙诀’……”逍遥问:“那你还要不要斩我嘛?”月如不耐烦道:“你这种货色,姑娘不屑下手,免污了我的剑!”逍遥:“可你的脚已经污了都!”
    月如想起那只脚还踩在他胸口,低头一瞧,不由飞红了脸嗔道:“你这人手真闲!怎麽又褪我袜子?”适才即便愠怒关头,大小姐也没忘自己性好洁净的习惯,早在林子里鞋就失掉一只未找回,此时纵便追打李逍遥,那只仅剩素袜的脚也提踮著没沾地,放倒了李逍遥之後就势踩足在他身上,气势凌然之余,忽见袜子半褪,顿时想起羞事,难免流露女儿情态。
    逍遥:“不是手闲,你袜子底下想是沾得有刺,这麽使劲踩下来硌得我好疼,是以……”月如大恼:“小色鬼!”不耐烦听其絮叨辩解,刚要发作,常遇春忙抢上来,挺大枪挡她手里的剑,急道:“有话好说,姑娘儿家拿剑比划啥?”大小姐虽然女扮男妆,每与一夥小侠混作一路,究竟青春貌美,容色难掩。是以人人不须多瞅一眼皆知此位绯颊桃腮、丰胸鼓臀的公子哥儿是何路数,即便常遇春等泥腿子也不例外,终归男女天生有别,既掩不住,也做作不出。
    李逍遥在她脚底虽感香袜难闻──想是富贵人家不免常有脚气,掖著藏著久了闺秀也不免窝出味来,他非时下香豔文人,嗅得足汗透袜总觉熏然不堪久恃──奇怪的是大小姐分明提拎利剑在他头上晃来晃去,他却未觉有何凶险足虑,或因林月如刚才说过不屑於手刃他,兴许是如此这般的情形多了,竟而习以为常。其实只是他惫懒脾性发作而已,在大小姐面前尤其自抑不住,就有如烈火之遇烂泥,或者拳师撞上棉花团儿,性情不同的人遇上不同之事,总会有不同。
    常遇春不知李逍遥乃是天性随遇而安的人,在林月如这等脾气大的姑娘跟前原也没脾气,她要想踩就由她来踩,虽非甘之如饴,总也有几分“我不下地狱谁下”的佛祖般舍身饲虎心肠,但也许他本就乐此不疲,概因被林大小姐欺虐得多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心底里更喜的竟是这位横蛮惹火的林大小姐。或许这种爱慕之情居然是被鞭子抽出来的,此时怎样,连他也懵懵然不尽明白。
    当下只知常遇春这般莽撞必教林月如越发著恼,果然她一听这泥汉之语就觉不爽,愠道:“谁要你多事?”心下所恼却是:“什麽姑娘儿家?”一怒之下把剑挥去,将大枪削成数段。常遇春方吃一惊,始知她手里那支殊不起眼的断剑竟非凡物。常遇春虽习得一路好枪法,用於乱军陷阵或还使得,在林月如这等样蛮不讲理的武林高手面前却不管用,也因他不愿伤了此位怒冲冲的美豔少女。
    李逍遥担心大小姐下手不知轻重,凭她所绰宝剑之利,难保不伤人性命,眼看常遇春避闪不及,他不禁急怒交迭的道:“住手!没人管得住你了是不是?”气忿之际,头脑里只剩一个本不该有的念头:“放著我逍遥儿在这里,不信管不住你这烈火奶奶!尻,跟小桃一比,还是个大号的烈火奶奶……”小桃究因“咪咪”小,或曰脾气变化不定,发作起来不足要命,在他心目中不过只是“小号烈火奶奶”,如何比得上眼前这个“大号的”?
    但听一人桀然道:“这位姑娘刚才肆言辱及蜀山剑法,不知是你家哪位长辈教的?”林大小姐出言置否蜀山派,岂止朱未恋等老成之人暗感不安,连李逍遥亦料崔灭败未必一笑置之,只他一味顾著胡闹,未及往此处转念。待听崔灭败沈脸发问,李逍遥便觉要糟:“崔灭败虽是魔宗的,可是林月奶不分青红皂白将蜀山剑法一概嗤之以鼻,不仅我听著有气,所以要脱她袜方消心头之忿。老崔前番曾为寻找丁情到月奶一夥宿营地里干过仗,伤了不少林门子弟,显已结仇。若又起干戈,此间林月如一夥如何是他对手?”
    林月如闻声转视,常遇春才捡回了性命,她绷起俏脸道:“魔宗的!上次的帐还未找你清算呢,这会儿自己蹦出来了不是?瞅你那灰头土脸样儿,定然是因为刚打了败仗,面子下不来,要迁恼旁人,可也不看看你找的谁?”这位大小姐说话直来直去,比起灵儿之憨另有其爽,李逍遥刚要摇头苦笑,崔灭败从未遭此羞辱,果真一听愈恼,振剑铮然,厉声道:“我剑下素不杀妇孺之辈,找你家长辈出来,让我一剑宰了他!”
    事到如今,朱未恋只有挺身而出:“崔爷与青城魔宗诸君此来想是为了丁情一事,可又何必滥杀无辜?听闻日前崔爷伤了姑苏武林不少同道……”没等他咳著说完,林月如、崔灭败不约而同地出剑相刺。“废话少说!”
    崔灭败不屑与女流交手,恰见朱未恋踱著方步出来指责,心想正好先宰一个长辈,让旁边的骄横少女晓得蜀山剑术厉害,发剑朝朱未恋袭去,势不容他再稍多说一字。不料林月如偏要来斗,手持湛卢急削,立显高明家数。崔灭败微吃一惊,但仍快剑刺向朱未恋,闪电般破其扇面,旋即反剑回迎,却不避挡林月如横削之招,索性倾出偏险著数,发剑迳取她肩,意在迫她回剑防护。
    李逍遥曾在此般偏狠剑法下吃亏,自识难斗之处,方感头皮发紧,但见林月如明感威胁却无自护之意,仍将刚才那一剑由著性子使绝。这下又轮到崔灭败吃惊:“没见过这等忒煞浑不要命的娘儿们!”他发剑仅取林月如肩头,原只要把她赶开,料这少女定会一骇而退,哪里想到林月如竟不在意,她一剑飞削的所在乃是崔灭败腰胁要害,凭湛卢之锋,倘然削中了岂能活命?
    无怪崔灭败在她面前顿感头痛,不知为何他所谙“兵解”秘术竟然失效在先,无法硬受一剑,连蜀山飞剑之诀亦告无验,又见她剑路精奇,端的有恃无恐,绝非莽勇乱拼的打法,更不是姑苏林家的路数,待认出来,不由诧道:“玄机剑法?”林月如哼一声作答:“这会儿知道厉害都晚了!”本想一剑削到底,忽见朱未恋右目流血而跌,才知他身法虽快,终究快不过崔灭败的铤而走险之剑。
    林月如吃了一惊,不免分心,若非有人跃来拉开她,崔灭败骤然加快的剑势已然削绽她粉颈。但她手中湛卢之锐亦令崔灭败不得不避,口中方哼一声:“武当派素来难成气候,学这种驳而不纯的剑法不如改跟我青城宗……”眼见林月如所持古剑极合心意,暗起夺剑之欲,趁她忙於推打身後一秃子,突然扑身来攫。
    李逍遥从剑锋下揽腰抱开林月如,因感崔灭败剑招险刻似胜於数日之前,难免怵怵生畏,自忖不敌,怎明封求败如何竟能从这等样凶险难防的剑招下轻易胜出,犹未喘透一口气,右眼窝顿吃一记粉拳反捶,叫声啊呀,一时晕头转向,林月如乘机挣身而出,发脚把他踹翻。
    旁人哪知林大小姐因何如此痛恨这瘸子,其实她一见李逍遥就感心烦意乱,容易想起最糟的事,譬如那“破算命的”所言,是以绝不留情,免得坐实了预言中旯杂之辈的大腿,万一到了那地步可就“如坐针毡”了。自打重见这瘸儿活蹦乱跳地回来,她的心头徒窝千言万语却不暇问,如何晓得他中剑之後怎生好转?虽感莫名其妙,却更莫名其妙地恨,莫名其妙地恼他。於是连李逍遥在内,旁人无不莫名其妙。
    按说李逍遥本该不易给她踹著,只因满心莫名其妙而忘了反应,又遭她踹在小甜甜昔曾毒过之处,哥俩顿时痛不欲生,直不知这等苦楚何日方尽?倒地时眼见崔灭败跃来夺剑,因痛楚难抑,无法出言叫她当心。
    崔灭败无疑是此间武功最高的人,他既有心掠取宝剑,便连鬼胄道和强锋想要拦阻也措手不及。崔灭败只道唾手可得,哪料手未触剑便从旁边拂来一道劲风,待得手腕给一束折断的树枝捺引而开,方始瞥见林月如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此人髯发皆苍,松散散地任其披垂下来,随风飘拂,浑不在意,瘦小的身躯却套一件宽大的玄袍,袍上满布白色卦象图案,分明是一道法宿老。
    崔灭败一眼识得此是武当山上修行的道士惯见装束,不由他侧目多瞧,老道手执树枝把崔灭败从林大小姐身边拂开,立显玄妙莫测的手段。那老道随即插身隔开众人,独护林月如、拓跋英杰於背後,笑容可掬地打量崔灭败,忽问:“阁下眼里武当驳而不纯,那麽青城魔宗在蜀山地位又如何?”他脸上虽堆满笑容,话声却锐若出鞘之刃,顿教闻者无不凛然。
    李逍遥吃痛迷糊之中,刚听林月如喜唤一声:“师父!”不知什麽人突然摸黑把他抱走,直掠枫林甚远,待闻蛐声处处,才把他放下。过了好一会,李逍遥缓过劲时方瞧了出来,奇道:“怎麽又是你呀,大叔?”
    原来再次把他从林大小姐身旁的危险境地弄走的又是那捕蟀大汉。无怪乎李逍遥惊愕莫名,只觉这中年大汉就像林月如一般莫名其妙。“怎麽……你们不是一道的麽?跑啥?”
    那大汉叹道:“她师父那老怪物既然赶到,我自然要走开,免去没完没了。此人不可理喻至极,月如就是被他教怪了,跟我的路数完全不一样……但想真武七玄先後来援,月如那夥应已安全,是以我得先把你带离,省得……”逍遥怎知其故,暗感此人长吁短叹似有说不出的许多苦恼,又想起刚才那老道,不由问:“那是她师傅吗?玄啥来著?”那大汉哼一声道:“玄机。”顿了一顿又拉长了脸道:“真武七玄里边就这家夥最怪!”
    李逍遥并不觉得,方要多问,那大汉却不愿再提及玄机居士哪怕半句,拉脸道:“我已经很多年不跟他说话了,休提他!”李逍遥心下好笑:“是你自己又提的。”除此以外,那大汉对他仍是温和友善之极,仿佛忘年交,两人口上不言,心里都有此意。那大汉见李逍遥半天起身行走不得,眉头又皱,低哼道:“小丫头怎能这等蛮狠,还说她不得……这怎了得?”
    李逍遥想起几回挨打,此人都在旁边,却没怎麽帮忙,心里难免连他也生了几分气,见他事後又叹气不已,李逍遥并不领情:“这会你说啥都迟了,我看你们不只是老邻居,搞不好你也是林家堡里的人,就跟那陆象山一般,却来耍我玩著!我挨她百般蹂躏时几乎丧命,那时你吭都没敢吭一声,背後却来扮同情!省省吧,我不需要可怜……”
    他愤愤不平,那大汉自晓其意,含笑道:“你们之间的糊涂帐旁人可帮不上忙。我也说不上究竟是清楚了、还是更闹糊涂……”李逍遥越发恼火:“可是她要剁我哎!你功夫这麽高,说啥帮不上忙?听著就是风凉话!”那大汉叹道:“这种事若凭武功,你又怎会回回自甘被虐?所以我想旁人决计是帮不得……除了糊涂的以外。”李逍遥忿道:“我自甘被虐?你说我犯贱是吧?你竟然这样说,亏我心里还当你是一哥们儿……”
    那大汉摇头自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总归是看清楚了。所谓冤家就是这般,算不清、道不明的糊涂帐!”李逍遥刨根究底道:“你可得说清楚哦!什麽叫我愿挨打?没瞅著她要杀我吗?你是一夥的,正好找你就对了──赔只绶鸡来当做医药费!”那大汉早防著李逍遥来这手,冷笑道:“你一直在赚,怎能让你财色兼收?别以为我瞅不出来你俩在耍啥花枪,照她性子若果真想杀你,你还能有几条命剩到现下?长眼的都看得出她没那念头,只是糊涂帐闷在心里连她也算不清,一时使然。”见这小子亦然满脸写遍糊涂帐,犹仍忿恼难平地瞪眼,大汉究是曾经沧海,自谙其妙,为让李逍遥就坡下驴,免得言语纠缠不休,乃道:“不过话又说回来,那蛮丫头有时候确是令人吃不消,下手忒重,气头上浑不顾人死活,玩起来就跟要命也似,伴她如伴虎,简直不可理喻!就跟她妈一样曾经是个刁蛮公主,当年没少让人吃苦头。看开些罢,小兄弟!这就有如烈马……”
    李逍遥余恼未消:“少扯些烈马须驯才有得骑之类废话!我避她惟恐不及,哪有工夫驯什麽烈马?你爱驯自己驯去,甭跟我吹嘘泡妞心得……”那大汉忙道:“我就指望你了,小兄弟!”李逍遥一口回绝:“别指望我去驯她!老子还想多活几年,不想这麽快就给她玩死……”那大汉见他会错意,正色道:“我当然不想你这麽快就被她玩死,还指望你帮忙解江北百姓之急呢!咱俩可是说定的噢,还拉了勾。出来行走江湖须得一诺千金……”
    李逍遥虽赖不得,终因烦事儿多,仍没好气,摆了摆手道:“知了知了!看在修坟的份上,等我忙完这会,找著同伴再说。”那大汉不放心,又叮嘱道:“最好须在数日之内,毕竟人命关头耽不得!”李逍遥心道:“我要办的事也是人命关头呐!”想到此汉究属林家堡一夥,打救丁情、修剑痴之事或须著落在他这条线索上,但不能明说,免使对方有备,方自摸头想计,那大汉突然东张西望,显得神思不宁。
    因李逍遥问起,那大汉告知:“我好似听到搜神蛐特有的叫声,只辨不出究在哪处?”李逍遥不禁好笑:“省省罢,凭你这耳聋样儿,先前连扣扣那鸟在嚷嚷都没听清……”两人初会之时,本不当这大汉年长许多,待打几番交道,尤其近距而觑,发觉他其实也并不年轻,腰板虽仍笔挺,发鬓尚未尽苍,眼角边却有许多皱纹,颊上肌肤似已爬上几许老斑,宛然村中香秀姊妹之父般上了年纪,想来纵使养生驻颜有道,终是难以尽掩岁月沧桑。
    见那大汉似愈无心耽留,李逍遥不禁问道:“又咋的?”那大汉锁眉不展:“朱五等人的伤势不知如何,好生令人挂心。看情形山上也有事,小兄弟如无要紧由头,且请速离。对了,先拿著这个,你我也好联络。”说完,交给李逍遥一只绶鸡,顿使他喜出望外:“我也有了!哇啊,没想到这麽快……”
    他摆弄了一会儿小雉,抬头时那捕蟀人已走了。李逍遥想:“不行,我得跟著这个林家堡的老鸟!”满眼迷雾葱笼,难辨那人去向,想起适才经历之事,料丁情必在寺中。此时若不跟个林家堡的人同去,断难混进庙里。他又想起宋香柠不知被殷野狐掳去何处,徒自焦急而已。
    揣好绶鸡,起身摸黑乱走,又想:“猱头那夥挨了林月如和疯书生一通揍,可得先去瞅瞅他几个伤得如何。倘不要紧,且做一道也好照应。唉!”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想到那捕蟀人一番话,只觉荒唐无稽。然而每当思及林月如那杏眼圆瞪的俏生生样儿,心头总会莫名其妙地一热,随即怦然乱跳。此非乍尔有之,实属由来已久,早在老婶逼他上学之时,进城的途中初遇林大小姐英姿飒爽地跑马,他虽无书航那麽大的反应,却也不能说毫无反应。弱冠少年但遇美貌惹火女郎,究难无动於衷,就是木头也有著火的时候。
    只不相信林月如对他也有此般感觉。毕竟两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至少他是这样想的。他出身寒微,平日纵无所谓,不知为何总是受不了林大小姐那等样目光。反觉在灵儿身边舒适快活得多,或因这小姑娘没甚主意,每唯他马首是瞻,她的柔弱无助往往使他倍增丈夫气概,非似林月如偏要昂然走在他前头,贬他有如拎包的。是以只有在灵儿身上他才多少找回几分不需要拎包追随的感觉,而做护花好汉无疑更加快意。
    但也好景不长,想起扣扣的嘲笑,李逍遥又即颓然。此趟出门以来,每感自己无力保护灵儿周全,累她跟著他吃尽苦头,只恨不能似狄武般强,暗虑灵儿总有一天会跟了他人,改由狄武挎刀护花,或更一路履险如夷。李逍遥想到悲哀处:“跟谁都比跟我强!”此属心结难解,先前在林月如脚下发一通慨叹,原是有感而发,却教林大小姐低觑的眼光似是更加瞧不起他。
    他先前多少也有些瞧不起那捕蟀人,只觉此人活得窝囊,待在林雾间乱走良顷未觅得出路,方吃一惊:“才一转眼工夫,那老厮怎麽把我带这等远哦!”从来自忖轻功超群,走起江湖才知实情不是这麽一回事,看来玄神轻功远未练到自以为高的地步,不论学艺还是人生仍是前路正长。
    鸡啼时分,李逍遥在一处三岔口挠头叫苦:“岔子哦!”但想寒山寺在左手边的方向,即使在荒山迷雾之中,找对了方向路总不会错。於是断然踏上左边羊肠小道,只觉饥渴难耐,更兼一路孤独乏味,忽念灵儿的百般好处:“这会儿要有一碗甜美薯羹端上来,真是比做神仙还快活了!在船上我还嫌腻味儿,眼下却巴巴地盼不来。就算没薯羹,灵儿这小姑娘平日总是细心周到,身上必定带些清水……就算啥都没带,若有她这等样善解人意地伴在旁边,走起夜路也不会闷。”
    灵儿肯定是盼不来了,摸黑走了一段发现更加糟糕的情形:“氽!这路怎麽七拐八拐又改了方向啦,变成不是往左了,离寒山寺越发远哦。前边是啥?”
    怀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又往前摸索地走了一段,因见一路荒凉,愈感没谱,方要转身奔回走,树影间隙隐约辨得一角飞檐。李逍遥不由侧头寻视,见是山间庙廓,顿喜:“是这里了!寒山寺就是个庙……”既然到了地头,留心免遭君天、楚二等林门弟子伏路,可是耳畔风清夜寂,除了偶有呻吟闷哼之声,并无寒山寺那般剑气纵横的局面。
    李逍遥从树後探出写满问号的脸,发觉自己立在一座土地庙前。里边一团漆黑,却发闷哼之声,时高时低,或断或续。他本想走开,自思赶紧改道另觅是正经,待闻那般低沈抑痛之声不时入耳,在寂夜里尤其清晰。不免好奇,按下先前的失望之情,到那敞开的门边一窥,见庙龛前地上僵挺挺地躺著一人,腹下却踞一团大头尖耳的怪物之影,躯若犬般,竟在那人身上忙於肆行无忌。李逍遥立时双目圆睁,但见那怪物臀动如鸡啄米般,折腾得那人痛哼不已。这般情形无疑怪异之极。
    李逍遥看不过眼,拾石子投将进去,那怪影倏然受惊,蹶臀撒蹄,四肢趴地颠著跑了,一溜烟便已无影,却把李逍遥撞跌在门边,拿剑乱撩落空,足见其快。他看不清是野犬还是别的物事,只觉诡异,为免还有,忙往庙里发符镇邪,茅山的玩艺终於派上用场,里边却再无怪物跑出。
    耳听那人低声呻吟,难抑无穷痛楚。李逍遥忍不住进庙探视,摸黑点了供案上的残烛,转头只瞧一眼便感吃惊:“鬼力赤!”原来躺在地上痛搐不已的人竟是傲家胡奴鬼力赤,身下淌有一摊脏臭血污,裤子撕碎,形状不堪多瞧。李逍遥咦咦不迭,奇道:“怎麽你……你怎地成了这般?”
    无怪他如此惊诧,仅凭武功而言,鬼力赤并不输於南宫烈火或是蜀山尹相思等人,心机悍劲又远在李逍遥之上。李逍遥每见他都感头疼,避恐不及,当下情不自禁便想跑,待到门边却听鬼力赤除了痛苦呻吟以外别无反应,眼中更露悲哀无助之色,李逍遥心感可怜,浑忘乍有的惧畏之意,究因满腹疑惑不解,忍不住又转返问道:“怎麽回事?谁把你搞成这样……这样惨?”
    “还……能……有……谁?”鬼力赤呻吟半晌,又剧喘一阵,终於憋出一句颤抖话语,眼里充满怨毒、愤恨、惧骇、懊悔诸般复杂交错之情。因他口齿含糊,李逍遥没听清楚,只道鬼力赤被狗欺惨了,是以乱搐垂浆,流了满地的血污浊汗,但就烛光一瞧,却看出中毒气象,鬼力赤面容浮肿扭曲,颜色惨淡,非似活人一般。李逍遥又吃一惊:“中啥毒会是这般样?”
    他虽不谙使毒,究因行走江湖不能不学解毒,平日积累了些见识,又获“百草经”、“菜根集”医简闲时钻研,倒也知些解毒的名堂。当下留心检视,看出鬼力赤显是中了苗疆蛊毒,与日前小甜甜给他施用的毒性纵然深浅有别,竟有异曲同工之妙。李逍遥不意在此撞见鬼力赤,未见小甜甜在旁,本感奇怪,方欲探问那小姑娘下落,待瞧明鬼力赤中毒之状,顿知端的,不禁失笑道:“小甜甜干的?”
    凭武功一百个小甜甜加起来亦非鬼力赤的对手,若论古灵精怪、蛊惑百出的玩毒手段,一百个鬼力赤也玩不过一个小甜甜。李逍遥吃过她亏,早知其难惹,先前见鬼力赤要捉她去见傲雷,已料必有这一出,只是没想到鬼力赤这样的厉害人物也会给小甜甜害得奄奄一息。
    说来也奇,鬼力赤固然其状甚惨,神志竟仍未失,只是剧痛难忍,难以把话说得清楚如常。他是胡人,说汉话向来生硬,口音本就怪异,此时越发为甚,总算李逍遥尚能听辨其意。既猜是小甜甜所为,又见鬼力赤并不否认,眼里愤恨怨毒之色越发证明李逍遥所料无差,见到鬼力赤皮下竟有蛊动之状,搐经之处裂皮绽血,委是骇异。李逍遥一向心软,又曾遭受小甜甜百般荼毒,至今不能说全无余患,因而不禁对这倒霉的胡人暗生同病相怜之感,但也不禁好笑:“你这等样人物怎麽会栽在那小屁蛋手底下?”
    与李逍遥刚才看见的情形恰反,在京城大都鬼力赤可说是威风八面,仗有暨主傲家权势,谁人胆敢想象他会有“虎落平阳”这一天?大概连他自己也想不到居然倒在这黑灯暗火的破庙里,且遭犬类所欺却无力自保,唯有眼睁睁地在此等死而已,不想竟给李逍遥撞个正著,一时心中大不是滋味,羞惭尤在痛苦之上,不由涨粗了脖筋。听得李逍遥不无戏谑之言,越发按捺不住,眼里似欲喷迸怒焰,促喘的道:“滚!”
    等闲之人遭此惨遇,不免或发悲叹,或者诉苦,甚或喊冤,往往哀求乞救。李逍遥只道鬼力赤平日虽悍,此刻也不例外,待听他怒不可遏地只吐一字叫他滚蛋,倒是怔然。又瞧出鬼力赤除受蛊毒所制,尚给封住穴道,徒有一身本事却使不出,最多仅可勉强潜运几分残存的真气死守心脉而已。李逍遥看明之後,并不担心鬼力赤暴起伤他,闻言便说:“你的心情我理解,按说你的本领足以同蜀山修五尹六们相提并论,心机权势又跟高力士般,这等‘屌’的人居然栽在……”
    鬼力赤没等听完满脸粗筋乱涨,颤手握拳,恁奈挥不动分毫,眼里更有不堪多瞧的异色烁然,剧喘一阵,嘶声道:“休提……休提‘屌’字,不然……”李逍遥不明他愤然何来:“为啥?”举手挠头,但闻野外狗吠,随即省起:“哦,我是触到他伤心处了……”对刚才的情形,他虽懵懵然好奇不已,鬼力赤却不堪回首,任凭李逍遥在旁探问不迭,他只喃喃自叹:“早知……原不该起心带……带那野娃娃去献与家主,似……似这等恶毒丫头怎……怎可进得大都官宦之乡?尚喜现下总算教我明白,若让她混进大将军府……唉,无双城岂非鸡犬不宁?”
    鬼力赤的遭际之惨无疑远胜世间所有不幸的男人,李逍遥想起那犬般兽对其所做之事,不禁唏嘘:“有道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话是没错,但在小甜甜面前只消疏忽片刻就会没命,不给她玩死都算好运了,你们这些当官的还想仗著权势玩她,到头来谁玩谁呢?好在你总算痛感错误,从而以你的牺牲为傲家避免了一场‘引狼入室’的浩劫。说来真该为大元朝廷道声庆幸,因为以她的独门媚功和玩耍心态,料必不难踩著傲家肩头找机会再往上蹦,万一给她泡到了皇帝老儿,居然屁颠屁颠地做了咱们的野蛮娘娘,可想而知天下会遭她玩成啥样……”
    他只是信口诌乐,话里所藏不意之谶亦足令鬼力赤矍然心惊,毕竟这非绝无可能,傲家确乃皇上近臣门第,而小苗女蛮则蛮矣,却是天生貌态甜美,又兼活泼可爱,这等妙人并不多见,只要机缘际合,绝对有取悦皇上的本钱。至於李逍遥所说的媚功,鬼力赤惜未有缘领教,但想她小小年纪笑容里竟含一种无法抗拒的奇异魅力,乍看可喜之极,殊不知天真烂漫的笑靥往往使人忘记她的危险处,稍有轻忽便著了道儿,鬼力赤吃了大亏之後又听李逍遥点拨,一想果然非同寻常。
    鬼力赤莫名愠恼,更迁恨於旁人,朝李逍遥瞪眼怒视,握拳又狞起恶脸,低哼道:“你敢再胡说八道,我……”李逍遥不等他赶便作势要走,笑言道:“其实我跟她互相生克,这点儿硬壳蛊原也难不倒我。看在雪妹妹的面上,本想顺手为你解毒,但既然你不欢迎,我又何必多事?”鬼力赤本感无侥,怎知救星便在眼前,闻言一怔,随即急问:“你会解苗人蛊毒?”
    李逍遥转头看出鬼力赤目露求救之色,究恃身份难以启口,又因两人一见面就做定了此生对头,鬼力赤脾气又硬,瞪一回眼便咬牙切齿,打定主意宁死不求这少年伸援。他如贪生怕死、开口苦苦哀求,终因吃过世间小人屡番恩将仇报的亏,心有余悸,李逍遥反会犹豫不决,但见鬼力赤濒临绝境关头仍不失硬汉骨气,也算难能可贵。李逍遥奈不过心头先软,不须鬼力赤央求,反而要救。
    所谓硬壳蛊,其实淬炼自沙地深处的一种钻窜之虫,因其行踪隐秘,世人所知不多。观乎鬼力赤皮下异物大小如蟑,不时在肉里钻窜爬行,实有常人难以忍受之痛。李逍遥记得洪大夫、百草仙遗著有提此样症状,亦知解法。此蛊虽然猛恶,倒非难除,比起更细小快速的食脑虫,因硬壳蛊体躯蠢拙,行动迟缓得多,一时尚无贯颅穿心之虞,猜想小甜甜是要害这胡人尝尽苦头,但瞧鬼力赤的情形似又另中两样毒物,其一为“猪骨栗”,使之四肢筋肉麻痹,动弹不得,却未下足份量将他迷昏,仍留他神志不失,以便清清楚楚地感受肉体折磨。还有一样慢性蚀心散,夏枯草在书里称为“泥骨酊”,中者就像海潮蚀岩岸,在受尽多日苦楚侵蚀之後方似泥塑一般垮掉。
    小甜甜专好怪异之毒,偏撞上李逍遥这等素喜不按牌理玩牌的人,两人同走边缘路,一个下毒滥觞,另一个解毒殷勤,不意在鬼力赤身上撞到正。毋论鬼力赤开没开口,李逍遥总归要解他毒性。鬼力赤的眼光里不仅挣扎求生欲念强烈,瞪著李逍遥时,凶悍强硬之余又盼望得救。
    李逍遥自然晓得鬼力赤急盼救命又难启齿的矛盾心情,但在解救之前,他忍不住道:“你若肯解决我一个疑问,救你何难?”鬼力赤早料世间没这便宜事儿,断然道:“休想趁人之危套我所知道的事情。”他从常理忖度,猜想李逍遥定会乘机探问傲家秘辛或者军中大事,自抱抵死不供之念。
    其实李逍遥焉有那麽多心机,他感兴趣之事若不说出来,鬼力赤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然而李逍遥究是按不住满心好奇之感,哪怕要碰钉子也憋不下:“我想知道的是,你到底怎麽著小甜甜的道儿?她不是已然被你制住了吗?以你鬼大人的心机……”原来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竟是这事,鬼力赤直难相信自己有没听岔,但既不是天大机密,纵然有损自个颜面,终究不比活命要紧,他虽有骨气,却也不想为此类小节徒吃百般苦楚,唯叹:“原本我一直点她穴道没给解开,关木通等人追赶高相龙未回,我押她到了这里等候,她却嚷著要解手……”
    小甜甜当时哭著说是“要尿尿”,一路闹腾不休。鬼力赤怕她憋出毛病来,万一因而难以服伺傲雷,煞费此番周折岂非白搭?又念念不忘自己奴才的身份,始终对她以礼相待,怎敢稍有唐突,自忖武功高强人又机警,谅她未必耍得出花样,那时实无无奈,现下後悔也迟了,说完只更恨恨难平,直教李逍遥捧腹好笑:“唉,这种伎俩……”
    鬼力赤老羞成怒道:“设身处地,谅你笑不出来,若非我强运内力护住心脉……”李逍遥敬他对小甜甜持之以礼,怎忍见其因而惨遭不幸?一边思忖解毒之法,一边故作为难地说道:“看在傲雪郡主的情面上,我怎能不理她家佣人死活?可是东郭先生……”鬼力赤徒熬多时,再耐不住苦楚,忍痛捱到尽头,不免浑抛倔气於脑後,只想一把抓住这根若即若离的救命稻草,否则这少年一走,他唯有在黑暗中孤零零地等死。死倒不惧,然而这般非人的折磨究竟难捱,更担心那犬状物又回来折腾他,至死不得安宁。这种滋味稍思便觉恐惧,听得李逍遥言及东郭先生前车之鉴,原来所虑为此。鬼力赤忍不住低声道:“家主下令取你……取你性命,做奴才的怎敢违悖?不过来日方长,如你果真施救,至少……至少我今日不杀你。”
    亲耳听到鬼力赤直承此事,李逍遥终於确信傲雪之姊果然下令杀他,心头一沈,低哼道:“以後呢?”鬼力赤痛得连咬牙也咬不住,口里咯咯颤响,想是牙关打仗,又忍一会越发难熬,眼瞪欲裂,嘶声道:“以後……以後的事谁知道?只要你……你别再让我撞见,就当我找不到你。”
    李逍遥微微一笑,凭鬼力赤的脾性,想他能说到这一步已属不容易,既然获救之後鬼力赤不会翻脸反噬,那就不妨帮他保住性命,心想傲雪身边也需要这等忠诚之人扈随。幸好解毒所需的“金梅酒”、“净衣符”以及诸般药物一应俱备,遇事总算不负平日留心积累之功。
    鬼力赤初不信他有此本事,盼他相救亦只聊抱一丝侥念而已。待见李逍遥不多时便以放泻之法解去他体中毒性,方感惊讶:“小瘸子之能竟似不弱於茅山林老毒甚至罗金仙诸徒!”李逍遥天性贪玩且易分心,此刻故态复萌,合该要吃一番苦头。
    以数帖“净衣符”焚化气味镇住那数只硬壳蛊之後,再将银针制之,取小刀戳破皮肉逐个挑出,这桩活儿在他原非天大难事,最多手脚粗拙些,徒增鬼力赤苦楚。因见硬壳蛊好玩,李逍遥竟尔兴至,将欲收之。不料昏暗里忙中出漏,独剩一蛊没拣著,突然猛地一窜,出乎不意地钻入他大腿肉里,顿时皮开血迸,痛翻在地。
    李逍遥正想抠蛊,不巧鬼力赤此时堪堪冲开穴道,一指悄抵,先点了李逍遥腰背数穴,教他动弹不得,方才一面粗喘,一面扶案缓缓起身。李逍遥被制之穴非属哑门,仍能作声,一时惊怒交迭,不禁悲声道:“你……你竟然反咬吕洞宾!”鬼力赤当惯了奴才,时常被斥为狗,但听了也不痛快,沈脸冷哼道:“再敢口齿放肆,我只割你舌头也不算违背刚才诺言!”他提到诺言,顿使李逍遥悲愤绝望之感稍减,奇道:“啥意?”
    鬼力赤喝光李逍遥那一小袋来之不易的“金梅酒”,自感气力回复甚快,只是受苦时候究已不短,脑中仍感昏沈不适,急盼离此另择安全之地好生静养。自调内息稍顷,方道:“我并非出尔反尔之辈,适才答应今时放你一马,於傲家实属有愧,好在上天假手……等毒蛊钻心时,害你毙命於此的可不是我。”说完颤巍巍地走了出去,竟置李逍遥於不顾,由他死活自凭天决。
    李逍遥好心竟遭此报,自问没本事似鬼力赤般解穴,心中追悔莫及,不一会残烛燃尽,黑暗里怪声频传,前後门外绿荧荧地竟有许多双诡异的兽瞳蹑涌而入,围在他身旁,竟拉拉扯扯,或嗅或舔。李逍遥头颈难转,耳听得大片窃窃私笑之声此起彼伏,直如昔时恶梦所见,忽觉包围他的绝非野犬,籍借门外冷森森的青弱夜光投墙映影,赫然辨得欺近之物果是数匹宛做犬爬之态的尖耳长尾裸妇,个个秃头箕爪,形如恶魅。登时惊得全身毛竖,浑忘肉里蛊钻之痛,汗然想到:“定是先前折腾鬼力赤的那只妖兽跑去叫来一群同夥,尻!这回我可有得受了……”
    但也许只是错觉,毕竟他饥疲已极,又加伤痛,迭经变故之下头脑更是一团纷乱。却有一事确凿无疑,那就是他的处境比起鬼力赤刚才更加不妙。
    不多时身上已被乱舌呧舔一塌糊涂,暗感衣衫扯烂,好些冷硬尖锐的爪正在乱掏,捏得他生疼。眼前异影幢闪,蹦来蹿去,端的好不诡谲!突然间李逍遥如遭雷电所击,心跳和血行几似凝止,只觉身上重重地踞压一物……
    绝望关头,庙中群魅倏起一阵不安的躁动,随即屏声静寂下来。李逍遥方感困惑不解,隐隐听到门外脚步声细碎,悉悉索索地踏草行近,却哼著小曲子,调儿里透出一副百无聊赖情态。以下是李逍遥所听的“甜甜曲”──作者小甜甜:
    啊呀啊呀啊呀呀!啊呀啊呀啊哩哩……
    啊呀啊呀啊咦咦!啊呀啊呀啊咕咕……
    啊呀啊呀啊呜呜!啊呀啊呀啊比比……
    啊呀啊呀啊哦哦!啊呀啊呀啊噫噫……
    “这妞儿……”李逍遥乍感讶愕,心念一时转不过来:“啥调调?”小甜甜人未露面,甜歌先临,任谁都知除她无别个。夜色下但见一个娇小身影提著细竹竿悠然而来,一路打草惊蛇,到得门口,探头往里边先窥上一窥,比李逍遥更加古灵精怪的一对大眼霎时瞪圆,晶亮莹闪的黑眼珠骨溜溜转动得几下,忽呼:“狗魅!”
    那群妖魅齐发低吠,不知为何一见这小妞儿都没敢动弹,投在李逍遥眼帘里的影子竟皆簌簌发抖。小甜甜不待多瞧就拿出一副小弓,搭上新做的竹矢,闪到门边望里飕地射一箭。李逍遥发出一声凄厉已极的惨呼,原没想到小箭穿入群魅间隙插在他腿上,这般苦痛自是突如其来,小甜甜出现之时他便觉没好事,心下刚发一声叹:“唉,甜甜……”灾难果然不期而至。
    重新睁眼之时,已恍如隔世,酸涩的眼皮仍然凝重若似胶合,好不容易微张一缝,门外夜黑如故,身边却暖烘烘的多了一小堆旺火。李逍遥实感羞愧,因为落魄到这个连喝凉水都塞牙的地步,他居然还在昏睡中做了一场绮梦,且遗些余痕至醒时。往往身世最卑贱最盼不到出头日子的人或会常发此类怪梦。犹记梦里他如帝王一般卧在铺满柔软雪白天鹅绒的大床上,身旁美女云集,围成一圈依偎在侧,每姝都只穿著小肚兜儿向他献殷勤。帐外离床十八步立有数位公公,有胖有瘦,肥者大抵王晶、德昭、志伟辈,显是领班大公公;瘦宦无非书航、完颜黑骨、墨近朱、徐疯子者流,或执拂、或提灯,跟屁般鱼贯走来回,宛做守夕之状。
    籍廊下宫灯透纱穿帘映入的桔红微光,依稀可辨满床美媚大都不生疏,数得著的排头佳丽当然不再是青霞、祖贤、丽君、嘉欣、之琳等过了年头的上岸青蛙,而是一个比一个年齿越小模样越俏的新秀,诸如灵儿呀月如呀傲雪呀甜甜呀小桃呀锦瑟呀傲霜呀文凤呀汶汶呀小玉呀英红呀小马呀雪鱼呀……等等。
    所谓“等等”就是别发白日梦了,之所以喊停,因为这是晚上,长夜漫漫未尽,置身荒山野庙,躺在硬凉硌背的脏地上,不合做此美梦。
    李逍遥叹了口气,从春梦沈迷中悠悠返转,心里究仍恋恋不舍意兴缠绵。但听旁边咯一声笑,此时此地竟仍有妞打趣道:“你这个哥哥,回回都挺尸也还罢了,怎麽一番比一番挺得出跳呐?”李逍遥不觉脱口称奇:“後边那句指啥?”妞笑:“不会自个瞅麽?”逍遥顺著那纤巧的秀足微抬指点,低眼便见出处,不由红脸窘然:“唉呀,根宝你……立得那麽直挺挺想干啥?”那话儿叫苦:“你一整宿都没让偶消停!知不知道卯足了劲头在这儿干等有多苦哦?”完了又做欲呕状。
    李逍遥方自慌乱,旁边妞噘嘴问:“你不痛了吗?”痛苦於李逍遥早是家常便饭,或曰小菜一碟,尽管如此麻木不仁,根处的一股钻刺般奇痛突袭而来,仍教他不禁蜷缩一团,宛如垂死蚯蚓也似。自捂痛处时,方知手脚又能活动如常了,箭创亦敷以草药。无意中瞥见腿伤所在黑糊糊地贴了一大块山葵叶包裹的药膏,以细藤紧扎妥当,浸肤凉透,无怪伤口如封冻一般苦楚不觉。亦未感到硬壳蛊在动,想已去除。
    李逍遥一时难以宁定,忙以气疗术自抚患苦。但见面前蹶起一个圆浑之臀,有女跪趴於地,拿背对他,俯朝墙边数颗石块临时垒就的一方陋灶吹火。圆臀晃来摆去,李逍遥眼为之直,暗感气息又乱,连忙改以家传凝神归元之法强自镇定。妞问:“本来放倒的是臭鞑鬼呀,怎麽是你哦?”逍遥支吾以对:“这……我现下脑昏昏,过会才能梳理。”妞笑:“你定然是又多管闲事哦,看!糗了吧?甜甜姐布的毒都敢乱动,要不是看在你中蛊了,终究不比偶高明,哼哼……才不放过你呢!”
    李逍遥之所以起意搪塞,原是怕她报复。以小甜甜的性子,李逍遥胆敢擅解她下在别人身上的毒蛊,既给她返回撞个正著,少不了要施些惩戒方休。待听她言,才知那时他因疏漏而遭硬壳蛊袭伤,原来是因祸得福,倘非如此,小甜甜也不会因而作罢。暗暗称幸之余,不禁有惑,举嘴朝那美臀问:“不是溜了吗你,怎麽又转回啦?”臀股左摇右晃三数下,方答:“偶突然改变主意,回来瞧瞧不行吗?”
    妞这样回答,李逍遥没法问下去,因感气促,唯换阿修罗心法匆匆自慰,但闻妞笑:“马子又带丢啦?你呀你……呵呵!”笑时吹灶火星乱扬,因怕炙脸,膝往後挪,高蹶的臀越发挨近李逍遥嘴。逍遥强自定神,忙避不迭:“别提其它了,那夥妖怪呢?怕是还要回来,咱得快闪……”臀在他嘴边悠晃几下,嗤之以鼻:“回屁!太婆徒弟鬼狗亲自到来我都不怕,何患一夥狗魅?”
    “太婆!”李逍遥心头顿然不安,凛问:“又搞啥名堂?”那臀几抵他嘴,妞道:“没瞅见满山狗魅乱跑吗?想是老妖婆又找来帮手啦,鬼狗哎!”李逍遥一听太婆踟躇未去,想起丁情等人在寒山寺的处境,越发矍然:“不行!我得去看看,耽误了一会,不知……”起得急了,那臀偏晃过来,没留神嘴呶上去,实打实地撞个正著,脸栽筒裙里。妞乐:“啥的一会子,你都耽两宿了……哎哟哦,好痒!你在偶屁股後边干什麽哩?”
    “噢,对不住……”李逍遥晕头转向之际,闻言忽吃一惊:“什麽两宿?”圆臀另挪一边,甜甜笑:“就是昨晚和今晚啊,要不是偶守在这,你还能躺得这麽好?”至此李逍遥始知过去了一天一夜,不想自己竟然昏睡许久,闻言一怔难定:“哇尻……”妞问:“‘尻’字常说起,是啥本意哦?教教偶嘛!”李逍遥因感那臀又晃得眼花心乱,忙掩目不瞧,嗫言道:“是……是屁股。”
    甜甜乐不可抑:“哎呀,哥哥真有学问耶。教偶受益哎!”李逍遥无心胡调,只是对臀叫苦:“尻……”妞嗔:“哥哥有气莫朝偶屁股吹呀,来帮偶吹火是正经。”李逍遥正挂念灵月双姝以及丁宋等人此时处境,鼻际忽闻浓香喷喷,随烟蒸然,好不诱人,却非小甜甜美臀之味,立时勾起满腹饥欲,不禁讶问:“啥香这等好法?”甜甜笑道:“是偶身上香啊。”李逍遥笑:“不是指这种,我说锅里煮的。”
    小甜甜从火边抬身坐起,伸俩根树枝折做之筷往锅里搅了搅,越发滚烫生香。她笑:“是夜宵哩!”李逍遥连日未吃上一顿好的,又耗精力多时,鼻闻热蒸之香,顿时对臀乱流哈拉子,浑抛杂事於脑後,只想先放肚大戳一顿再死也值,急问:“熟了没?怎这麽久哦!”
    小甜甜噗嗤一笑:“猴急哦!”为省他催,先往锅里挑一块熟的夹到他嘴边。李逍遥单闻香气已按捺不住,怎看究竟,见她伺候到嘴,顾不得称一声谢,连忙张口便吃,咯吧咯吧嚼了一会,滚烫滚烫地咽下肚里,也不知味,只是满口冒烟地说:“哇,你放太多辣椒了,好辣!这物跟虾子似的嚼著忒脆,不知是啥?”小甜甜也捡熟的先吃一通,没忘夹送他嘴,两人转眼干掉半锅,皆各满身热汗,没暇说别的,待会她又觉不够,背对著李逍遥,从身畔所带袋子里抓出一大把蝎子,不顾挣扎扔进锅里。
    耳听得李逍遥呼渴,她忙於搅锅添料,头也不回,随手递来一袋米酒。李逍遥未暇看清小甜甜往锅里热火朝天煮蝎子、蒸蜈蚣,只觉今宵大快朵颐,比起这顿滚油火锅吃得痛快淋漓,先前所遭硬壳蛊钻腿之苦浑不算得什麽。待饮半袋米酒更感酣畅之极,精神斗振,喜赞:“这酒香甜清爽而不过於浓腻,实是解渴消乏。不愧是甜甜姐所酿,人甜酒也甜。”
    此番夸赞无疑发於由衷,小甜甜自能辨判真诚与虚伪,她一向性极敏感,非似表面那般大大咧咧、漫不经心。自己所酿的酒、所烧的食从未有人说好,只因与众不同,每有出格之举,反而人见人避,望而生嫌,连族人也不例外地憎恶於此,总议论这少女太过怪癖,不类於常,是以愈使她深感孤独,越爱离经叛道,从而我行我素,不理别人怎样看待。唯这汉家少年居然毫不嫌弃,反与她一同放怀大吃毒物,更兼赞不绝口。小甜甜心中喜欢,越发笑靥如花,玉颊映火倍见容光焕发,喜盈盈瞥他一眼,不由地又低眸转颈,出神片刻,似在自想心事,幽幽的道:“其实灵儿姊姊也不是没有福气的。”李逍遥怎知这小姑娘何出此言,触及她那般勾魂也似的奇妙眼光,倏尔触思梦余,暗感不安:“梦里我床上也有她……”
    酒劲熏头,一时浑忘别事,方自心猿意马,忽觉口里剩有一颗烂壳状物未随酒咽,蛰得舌疼,便吐出来,借火光瞧清赫然是半只死昆虫,残螯犹张,模样骇恶。他不由吃了一惊:“酒里怎麽有……”小甜甜挪身抱柴之时,他眼光投向灶上,又见锅里满是狰狞之物,诸如蜈蚣、蝎子、粗蚓、蟑螂以及众多叫不上名的怪虫纷随滚汤此起彼伏,在他惊大的眼瞳里翻翻滚滚犹如百虫大战。
    李逍遥何曾见过这等怪诡之事,顿时惊得呆了。先前他饥不择食,闻香馋煞,怎会想到锅中会是此类毒物,也因他究未全然清醒,只顾放开怀大吃半天,至此想吐亦迟。小甜甜俯身添柴,听闻跌坐之声,不由转面欲觑,忽听有人说道:“最大那只蜈蚣和最肥那条蚯蚓留给我!”
    李逍遥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阵阵恶心,肚里翻江倒海一般。小甜甜未暇看清他此刻的脸色如何,转面发嗔:“谁哦?为啥要留给你?”那人急切的道:“不料世间竟仍有如此美味佳肴!我啥都吃遍了,只道余生已然乏味,没想到还差这一锅……单闻香气已令人焦煞!可知我找了里许路才找著地头?”甜甜笑道:“才不信呢!再说偶又不打算请别人吃,我俩都没吃够哩。”那人冷然道:“你不怕我动手硬抢?”小甜甜笑道:“不打听打听偶是谁!偶要不高兴,单只馒头都毒死你;偶要高兴请你吃,就算吃毒龙宴、喝孔雀胆酿的酒你都没事儿。”
    李逍遥听得只是浑身发毛,那人反愈急不可耐,但想她所说绝非虚言恫吓,否则怎能做得出这样一锅东西,多闻香气片刻,喉头馋声又响:“那你一定是传说中的绝世毒娃‘小甜甜’了?”小甜甜笑:“知道了还不滚?偶心情好,此时不想毒人……”那人哪里肯走:“就算毒死我,这顿美食也不能漏过嘴边!而且我赌你一定答应请客。”小甜甜眨巴妙眼:“凭啥这样说?”那人冷哼道:“因为我决定用太仓两座豪华海景楼买下这锅美食!”
    “财神到!”
    李逍遥呆望那锅骇人听闻的“美食”,背梁汗然寒飕,没留意小甜甜往他耳边飞快地低言一句,眼帘里火影乍暗又明,旋见破庙里多了一人,他俩都非等闲之辈,居然没看清这人是怎麽进来的,小甜甜掩著的门吱哑微响,又即悄然闭拢。那人抢将过来,眼只盯著锅,不瞧旁人。
    比起霍小玉的机心,小甜甜多的是活窍。合该李逍遥此生不会少了烦恼,他走出家门所遇见的女孩儿,除灵儿之外个个都不含糊,小甜甜虽说来自蛮野僻乡,却因常年悠游在外,足迹踏遍四方,委实见识非少,加之天生机变多端,无疑是众姝其中最精乖的一个。那人犹未现身,她就已猜到八九,妙眼转波,未待那人抢近锅边,连忙抬足拦开,冷笑道:“什麽海市蜃楼,吹麽?你可吹不过偶旁边这位哥哥……”李逍遥不禁抗议道:“我吹啥了我?”
    那人亮相时显出身法非凡,可却没敢稍碰小甜甜横过来的脚,风闻这少女浑身是毒,如何不怀三分顾忌?当她跷脚虚作拦势,他虽急不可耐,究仍刹步不迭,眼光先投进锅里,说道:“做菜最要紧是用料!单只这油味儿之新鲜出奇,我便没闻过……”小甜甜不怕告诉他:“土拔鼠油嘛!”
    那人急道:“快勺一口先让我尝!”籍借灶里火光,李逍遥方见此人年约四旬开外,面色苍白,眼凸口小,倘非鼻下多挂两撇逾尺长的焦黄鼠须,当可有几分貌似出阁之妇,身材奇瘦,塌肩削背宛剩空架子,却挺著一个大肚皮。头戴员外帽,其色之旧竟似出土文物;身穿紫酱袍,补丁之多就有如另起炉灶,脚下趿拉一双金缕拖鞋倒显得不无两分身价,只这人满身寒酸气,颇似小县城里开当铺的,李逍遥见了便感不喜,听他刚才夸下海口,他便调侃一句:“这儿吃饭不兴打白条哦。”
    小甜甜笑道:“对啊,想占偶便宜没门喏!”说著举脚作势要拨赶,那人忙道:“我绝非打秋风吃白食之辈,看我样子就知道了……”小甜甜瞟李逍遥一眼,笑道:“看样子没什麽油水嘛!”李逍遥也觉亦然,那人喉结乱动,自打进得庙里,眼便稍刻不离那锅滚腾浓汤,急道:“都说了用豪宅换你这锅极品夜宵,双方皆大欢喜有何不可?快让我开涮,现时火候刚刚好……”
    小甜甜眼波流转,越要消停他:“空口无凭啊!”李逍遥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一时怎知此是哪一出。那人抓抓後脑勺,蹩紧了白脸咕哝道:“是这样啊……可百万身家总不能揣兜里罢?”想了想,究因急欲开胃,不得已掏出一串坠子,末梢晃悠悠地垂下一个杯口大小的铁公鸡,递到小甜甜跟前,说道:“时下没带凭据出门,好在此物大江南北无人不识,到时你拿到我地盘上自有收获。”
    李逍遥方在估量这等样小的铁公鸡能值几钱,小甜甜却没搭茬,纤足一撩,拨那人连铁公鸡撂到一边,那人脸色稍变,听她冷笑道:“少来了!谁不知道铁公鸡是钱王的标签,你又不是他……偷来的吧?”那人果然眼神登变,李逍遥听到“钱王”大号,心头自有一番惊愕。
    那人憋脸道:“没想到小姑娘也知些财金界的名堂……”李逍遥暗觉有趣,浑忘肚里翻腾之感,心道:“你跟叫化似地还‘财金界’?”小甜甜随手捞一只蟑螂就口嚼得香脆诱人,说道:“另换吧,甭拿铁公鸡来哄咱。偶可是打小就出来混的!”那人被她识破,心下先虚,又急於开涮,哪有心思多扯皮,手摸袖管片刻,又晃悠悠地拎出一条银链子,末梢吊一铜钱,满脸不痛快之情,皱眉道:“此物名孔方……”小甜甜一脚撩开那文钱,嗔道:“少来呵!谁不知道这是钱王府大管家兼北方银庄总瓢把子孔有方的招牌,偶不要别人的,免兑不来现。”
    李逍遥从前只道小甜甜除了玩闹没别的,至此方知自己这点儿见识还不抵她小腿肚。心想:“这贼眉鼠眼的家夥旨定是个小偷,光顾财主家里多了,是以身上有这些东西。还好小屁蛋精灵透顶,若换作是我,拿了他这些不抵钱的东西非但兑不来现,搞不好还得替他当冤大头……”那人果然没辙,为吃到那锅百虫羹,不得已另摸衣襟,手又拔出来时,颤悠悠地晃著一条铜丝细链串连的紫檀木雕元宝。
    小甜甜眼睛一亮,素足急伸,抄去了木雕元宝。李逍遥兀自纳闷:“怎麽用木头做个元宝揣兜里还不舍得早些拿出来?小屁蛋要这干啥?”那人愁眉苦脸道:“这下趁心了罢?”小甜甜验明无误,方才眉花眼笑的道:“早拿出来嘛!”那人依依不舍地看她揣起木雕元宝,只觉割心头肉一般,皱脸道:“可别弄丢了噢!等换了房契到手,须得完好无损地还我……”李逍遥不明此物有何可贵,但听小甜甜道:“谁稀罕你那什麽豪宅?偶只是要一信物,听说你们南北三大财庄上代曾经有约,说是谁能找到丢失的水晶元宝,你们就听那人驱唤,有这事麽?”又跷脚晃了晃,笑语嫣然:“这枚紫檀元宝只不过是替代物,在你老的手里暂充财界权威,丢了的那个才是你们财富的守护神……啊不,吉祥物。是麽?”
    那人听得鼠须颤动,变色道:“你听谁说的?这事向来只在三大财阀之间……这个,咳咳,私下约定。”小甜甜悠然摇脚,眼瞟李逍遥,难掩得色的道:“偶便知。”李逍遥暗觉这笔交易做得糊涂,只道她玩过了头不知轻重,忍不住提醒道:“先前说是两座豪宅换一锅虫,你一栋我一栋本来刚刚好。怎麽说著说著就贬值变成一颗木元宝了?这玩艺我村里老林也会做,拿街上去卖不了几文钱……你再斟酌斟酌?”
    小甜甜却道:“唉,你有所不知了!矬矬的噢……时下到处不景气,盖那许多豪宅卖给谁?泡沫哦!偶从不理官府驿报乱吹,不识字也有不易上字儿当的好处,可不是吗?衙门专养一帮骗子到处撒谎哄人,尤其那个钦话舍,造起假来脸不臊。民间都管它叫‘假话社’了,呵呵!你不到处看看,太仓那些地盘都囤霉了,豪宅里长满野草,海景楼又顶个屁用?动点儿脑筋哦你……”拿脚到李逍遥额上不无亲昵地轻推一下,嘻乐道:“值几银?”
    李逍遥忙避不迭:“尽扯!”说来也巧,脑袋吃她伸脚轻微点拨,心念倏动,想起一事:“水晶元宝?我好象在哪儿捡过一个……得想想。”那鼠须汉子可不容耽,瞧也不瞧旁边胡调的一对,待小甜甜移脚改撩李逍遥,好不容易觑著了机会,迳坐灶旁,从怀里掏出一支银勺匙,老大不客气地舀汤便饮,嗒嗒有声。
    李逍遥糊里糊涂吃了一肚毒虫,只恨吐不出来,耳听得旁边大赞美味,转脸方见那汉子敞开怀吃得不亦乐乎,含含糊糊地品评:“好料!这油尤其好,浑而不腻,做火锅真可叫绝!不过除了土拨鼠之外,还似混有另一般微腥而不失鲜美之味……”李逍遥本想好意提醒他满锅皆是毒虫恶蚓,但看此人吃得如此之香,想说的话噎在喉里,不免又感肚肠倒腾。
    小甜甜笑道:“亏你倒尝得出!另一样是河豚油哦,不怕毒死你就多喝几匙!”那人只是点头不迭,嘴忙顾不上理会,一手勺汤,另一手抓过李逍遥旁边的毒虫米酒袋子,李逍遥提醒不及,那汉子咕噜噜便饮,越发赞声不绝:“好酒!虫酿的米酒最是滋补……小哥儿,我不给你留渣儿啦。”
    见他连酒里虫渣也一并嚼得津津有味,简直饿鬼也似。李逍遥掩口强咽一股欲呕之气,好在那人身影遮挡,小甜甜没看到,否则难免著恼。她侧头瞧著那鼠须汉子探手捞锅,居然不怕油烫,抓起一条炸了壳的大蜈蚣整个塞嘴里,嘎巴大咬,一时汁浆迸射,直溅李逍遥脸上。他在旁睁大眼睛楞看,是有此劫:“哎呀,进眼了!”
    小甜甜瞅著有趣,不禁笑吟吟道:“财神爷哎,不怕这顿海吃毒死你老麽?”那汉子闭眼咂舌,品味蜈蚣之美,浑无丝毫惧怕,这份大吃毒虫的胆色便连李逍遥也深愧弗如,毕竟他吃时并不晓得底细,此时自然半口也不敢再沾。那汉子斜瞥李逍遥,自捋鼠须道:“甜丫头请这位小哥同吃夜宵,总不会连他也想一块儿毒翻罢?我便是见你俩吃得欢,这才放心进来插一嘴。”李逍遥暗讶:“原来他先已在外边盯了一会儿,我居然没察觉。”
    小甜甜问:“老财哎,难得撞见你夜出一趟,不怕偶起心绑你票麽?”那鼠须之辈嚼著屎壳郎道:“我那口子比我还悭,你剁了我也不会得一根毛。黑道没人不知,所以绑我干啥?”拍了拍李逍遥肩头,眼露勉励之意,“小哥儿穿得一身黑,多半也是干黑活的,好好用心做。”李逍遥兀自揉眼发愣,“做啥?”鼠须之辈道:“要胁她不如要胁我。不如去标我老婆的参,再把那老泼妇剁若干块寄来逼我交赎金,皆大欢喜有何不可?”李逍遥吃一惊:“什麽人哪这是?”
    小甜甜倒不以为意,笑眯眯道:“好啊,等有空再说。”鼠须汉子暗动念头:“小娃儿玩毒来得,若能帮我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果了那老泼妇,我便得而解脱……”思及恶毒处,手捞一只半生熟的大蝎子,狠狠咬烂。李逍遥直看得皱脸不已,小甜甜问:“老财是识货的,那麽你三更半夜跑这麽远莫非是要寻宝?”说到这里眼睛一亮。
    李逍遥心里好笑:“小屁蛋念念不忘便是寻宝,其实哪有这许多宝藏可寻?”只听那鼠须之辈边吃边言:“哪有这许多宝可寻?你当这是‘古爱鸡’麽?我看你俩娃儿是天生夫妻相,与其浪费青春四处寻宝,不如早垒爱巢多尝年轻滋味,免似我家那老泼妇一般老得面目可憎。当年忙於赚钱,等有了钱才发觉老娘们老时这麽难看,还不如吃蝎有胃口……”小甜甜只笑:“你也不好看呐。”李逍遥却抗言道:“什麽天生夫妻相?你这样说会有很多人扁你噢!藏到榕树下也藏不住……”
    鼠须汉子冷笑:“当年我也不信会跟莫乃欠那娘们有夫妻相,现下想不信命都难……”逍遥打断他叹息,忙问:“莫乃欠是谁呀?”鼠辈:“就是我要你俩去剁的那人呐。”李逍遥不快:“我不爱听这些。太颓废了,跟你们这些人多呆一会都要堕落……”甜甜却笑容可掬:“别把话题岔开哦,老财。偶在道上明明听说好多武林中人跑来左近还争先恐後呢,连你都到了,可见有宝……”
    鼠须汉子手捞锅底,饕餮道:“既然非要说有宝,那麽随你……哇,这条蚯蚓居然有两指粗,实属肥美之极!”李逍遥忍不住要往墙角呕出肚肠,幸好小甜甜忙於纠缠那厮,作嗔道:“财叔,都知道你老人家是最识财路的,指条道儿嘛!别的偶也不要,就只那水样明珠……”妙眼一转,有了缠人之计:“偶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菜没做出来呢!就看你……”李逍遥心想:“这情景怎麽像前代传说中洪什麽公的佚事?”
    “像吗?我可不会骗吃骗喝,”鼠辈拈须道,“偏要我说,那就说罢。当下寒山寺左近还真有三样宝贝堪算值得一争……”小甜甜立时来神,妙眼睁得比李逍遥还大。“其一便是湛卢宝剑,《吴越春秋.阖闾内传》称,吴王阖闾在世时候,很喜欢宝剑。越国投其所好,遣使进献三把宝剑,一曰鱼肠,用来杀了吴王僚;二曰磐郢,用来殉葬了他那不肯吃剩鱼自杀死去的女儿;如今鱼肠归慕容世家後人,磐郢则在林家堡第一高手邵醉翁手中。还有一把叫湛卢,此是君贤之剑,在吴王尚且英明有为时归附於他,後来憎恶阖闾无道,飞到了楚国。史家言湛卢入楚,预兆吴衰,亡剑继之以亡国,是有伍子胥断首之言。其实宝剑亦似人材,战国後期各路诸侯所失人材大都投秦一展鸿图,欧冶子所遗三大名剑以‘泰阿’最具帝王之风,亦随入秦,足见天命所向。秦如虎添翼,顺应天命人心,岂能不统一列国?”
    李逍遥本想离去,待听得这席话,不觉寻思,渐对此人刮目相看,姑且毋论德行如何,闲谈间显见其才识非俗,所称三口古刃之中,他曾见小桃亮过鱼肠剑,有如惊鸿一瞥;湛卢却与他大有缘分,虽归林月如操持,心中并无远离之感,说来不知是什麽缘故。只“磐郢”未曾得见,但於邵醉翁之名已不陌生。林家堡邵氏兄弟,他会过其二,均非一般脚色。
    他自小喜闻剑的故事,每闻越人献剑均感不解,当下忍不住问:“为啥好剑都要从越地送过来?”此般常识无须那鼠汉释疑,小甜甜笑道:“因为越产铜铁呀,一路没看见铁矿吗?蠢哥哥。”李逍遥唯笑:“我一路坐船来……”小甜甜伸脚轻捺他一下,头又转朝鼠须汉子,心急的道:“偶不爱说剑,另两样是啥宝?”
    “吴越自古多佳丽,姑苏美女月如天生绝色而且素具豪侠之风,在许多人眼里也是宝贝一般。”那鼠须汉子不顾年过半百,竟向往之,憬叹道,“可惜林家堡搞的比武招亲规矩太过森严,出乎我辈意料,但也幸是如此,免去了许多已婚男子家破人亡的苦难!唉,楚香玉那厮忒奸,献的规矩不但排斥已婚男人,更限制了年龄……”
    李逍遥挠头探问:“还限定了啥规矩嘛?”鼠汉拈须:“多著哪!没看林门那麽多徒仔吗?一人献一条规矩,有如天网也似,都不知拦截了多少有心入股的好汉!啊,错了,不是入股,是入赘。”李逍遥笑:“也差不多罢。都有哪些不能入?”鼠汉捞蚓吃,目露寻索之色。“记不全了,总之是作茧自缚。比方有这几条:身有残疾的不行、相貌有欠端正的不行、须无不良嗜好;不够慨然正气者滚,身高不合尺寸的且一边去,还须得绝无女伴相随或无婚约在先……”
    李逍遥听得皱眉不已:“扯……”鼠须汉子转头向小甜甜道:“看好你这位,我觉他不太稳定噢!”还好小甜甜笑容不改,话中却透出些许异味:“哎哦!是要选美男子还是要挑圣人往家里摆呀?少掰了,快说第三样是啥宝贝?”
    “丁情当然算不上一件宝贝!这个侠门逆子,为儿女私情枉败风气,即使他身为侠王唯一子嗣、蜀山第三代排头儿的传人,如今也已一无是处,”鼠须汉子拈髭叹道。“然而这麽多各路人物齐奔他来,撇开漂亮话不提,归根到底是为了传闻的‘水灵珠’!或者大而扩之,为的是琅寰秘宝……对了甜甜,你打算做啥好的给我开胃呐?”
    李逍遥昔曾听闻当世有“魔域天蚕”、“琅寰秘窟”、“忘情天书”三大奇观,只是将信将疑。初识丁情至今不过数十天,对此人过去曾经有何际遇不甚了然,虽知许多人急欲找到丁情乃为“琅寰秘宝”,他却不太在意这些风闻之事,所记挂的仅为帮丁宋伉俪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值此躁乱时世,便连这样一点善愿也屡难达成。思及於此,越发耽不住,急想抽身而走,迳去寒山寺。
    小甜甜听到水灵珠,立时蹦了起来,浑忘刚才答应过鼠汉何事,急:“原来是真的……快带偶去!”李逍遥早巴不得有这句,称然:“对,快上寒山寺瞧瞧……别光打雷不下雨嘛!”原本他一直想走,但恐惹恼小苗女,徒遭毒蛊所害,心想跟这小姑娘打交道,操之过急反而不妙。虽说他在鬼力赤面前曾吹自己能克小甜甜,毕竟那时她不在场。出门不过个把月,已知当世至少尚有一女是他克制不下的,便是小甜甜这等样幼齿却又人小鬼大的女孩儿。
    旁边两人虽急,那鼠汉却似生根一般钉在锅边不动,冷冷道:“我没吃够,你就是腰斩了我,下半身仍钉在这甭想移动分毫。”说著,手又抓进锅里,油汁淋漓地捞起一只烹爆了肚的蟾蜍。
    李逍遥又欲呕翻在旁,直感此地多呆片刻也吃不消,比起寒山寺刀光剑雨的所在或更难捱。小甜甜妙眼瞪他一瞪,看他如此著急,她反而坐下,笑吟吟道:“哎哟,寒山寺想是三样宝贝都齐了,那位林大小姐也在吧?难怪这些男人个个都急得跟猴似的哦!老财,你又是奔著其中哪样宝贝来呀?让偶猜猜……”鼠汉道:“甭胡猜,宝剑宝藏我可没兴趣,至於林家宝贝女儿嘛,这会儿没工夫想,除非先帮我摆平家中悍妇……甜甜呐,财叔还没老糊涂,今儿任你摆局涮我,冲著这顿吃,甘愿让你暂且赚去了紫檀元宝。不过这事儿你得替我办了,皆大欢喜有何不好?”
    甜甜笑嘻嘻:“办谁呀?莫乃欠吗?”鼠汉冷哼道:“总也不能白摆你财叔一道罢?我知道你想什麽。哼,花花小肠!”小甜甜悠然跷脚,摆出心照不宣样:“偶也知道你想什麽,花心老财!”其中就只李逍遥摸不著头,怎知这一老一小摆啥葫芦阵,但也隐约瞧出小甜甜捣鼓的这一餐显是早有所谋,请他撮一顿非惟贤淑之故。虽然这一顿吃得冤枉兼且惨烈,尚可庆幸小甜甜不知以何手段饶他肠胃不烂,更不明白她摆此一道意欲何为?
    鼠汉边捞边叹:“甭看三大财阀号子响得跟大把钱撒掉地似的,被官府连年坑了我们不少!更不该听信邸报谎言,真以为马可波罗要带一群红毛商人来太仓长驻做买卖,又误听衙门撮弄,误判扶桑连年战乱形势,以为大批流亡武家会迁往东南沿海避祸,不料直等到前期武家时代乱中了局,除了海寇到了不少,肯来安家立业的规矩人没几个。这可好!我们白盖了许多豪宅、枉建了许多码头新城,花花银子铺将下去,最後收成了满地野草。嘿嘿,上了当的财主们谁不只剩一副空架子?只恨时下楼盖得矮,没法跳……”甜甜安慰道:“可以跳井呀。”
    因见那汉愕瞪,甜甜又感好笑:“跳下井里会浮出好多泡沫哦!”抬手放口边,五根纤指曲张数下,满眼戏谑之意,巧笑嫣然:“吹呀吹,吹泡泡……”那汉瞪她一眼,想到愤愤不平处,又自喟叹:“越到年景不好时,那些邸报越发离谱了,为显得风光这边独好,专挑红番国的刺来往大里说,邻家好的说成不好,自家不好的说成好。搞这些小名堂小动作干啥?还不如多干点儿让自家老百姓高兴的事来得直接!为转移百姓心思,又造些番邦总是要来侵咱的话头,从前这麽说还行,可也不想想,如今大元帝国有这麽强劲的终结武力,有如此庞大军势,哪个番邦敢来找你拼个同归於尽?话又说回来,光靠这些不行,看看斡罗刹十几年前的光景就知道了,最要紧还得是多讨自家老百姓喜欢,因为古往今来王朝兴废最终取决於自家百姓恶不恶心你。拿开邸报看眼下,谁不知表象辉煌的元廷毕竟难掩重重危机,甭只顾著掩自家烂疮贬斥异邦,民心没那麽好骗取……”小甜甜:“吹泡泡,吹呀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