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五劳七伤(三)
作品:《仙剑奇情》 汉子咳嗽一阵,方道:“进了城就有热水喝……咳咳……喝了。”李逍遥暗猜这父女俩遮莫是得了严重的肺痨,只听那幼女轻声说道:“爹,我好像听到风铃声。”大哥成一夥正感懊恼,但见那汉子又咳难自抑,幼女不忍的道:“爹,不如且歇会儿罢。”那汉子一时答应不出,只是点头,依他女儿之言,边咳边到树下坐地。大哥成一夥不免面面相觑。
四下里蛐蛐声原本兀鸣不息,顷刻竟都寂去。草丛里走出一个持伞汉子,低头觑地,一路摸黑寻将过来。大哥成一夥立时屏气不发,各以眼色互示。看他们如此神情,李逍遥便料正主儿到了,心感疑惑:“怎麽老苍龙跟他酷版师姐还没露脸呀?却是搞啥鬼?”虽然脑筋如胶粘浆凝,却已渐觉有些不对头,急难理清乱绪。但听伞下那汉子咕哝道:“露水这麽大,明早雾必满山。”
李逍遥闻声一怔,念犹未转,便听山坡下轮声辘辘,有人赶著一辆马车逶迤而近。树丛里一干人方有异动之际,那幼女面朝荫影咳了几下,忽道:“爹,树丛里蹲著好多人呢!”大哥成恼火已极,正要教手下去掐死那多嘴女童,伞檐稍抬,露出一张清朗之颜,此人似已有所察觉,但只用目光微扫,伞檐又低,仍信步而行,此时马车从後边悄堵他退路。
李逍遥认出了持伞之人正是那捕蟀大汉,惊讶之余,待要出言提醒,伞下脚步已缓,传出那中年汉子朗朗的话声:“有劳这麽多江湖朋友夤夜迎候,实不敢当。”眼见得行藏已然败露,大哥成一脚便将李逍遥照臀踹了出去,随後长身立起,喝道:“迎你妈!”原来他们竟是以此相约为号,却把李逍遥蒙在鼓里,猛不丁把他踹到那中年汉子面前,闹个措手不及。大哥成冷哼一声:“范泼皮平日最能吹,他的小弟合该打先锋!”
在没认出那捕蟀者之前,李逍遥已感趟错浑水,本想瞅个隙儿开溜,突然认出此是相识的,难免又生仗义之心,待要寻机相助,哪料大哥成早把主意打到他头上,论起江湖厮混的伎俩和心计之歹,李逍遥究竟远为不如,啊呀一声便撞到了那中年人跟前。大哥成随即蹦将出来,举刀大叫:“废话就省了罢,大夥儿给我砍!”忽啦啦一阵乱响,大群蒙脸的你推我搡地攒涌而出。
霎那间李逍遥只觉天意弄人,莫过於此。日间他站在这中年人身边助其力抗群敌,恁料此时处境竟易,变成了敌对一方首当其冲的马前卒。究因药性未除,心神恍惚,不意挨大哥成猛踢一脚,稀里糊涂地扑身而去。昏暗夜色之中,那中年人只道是个抢头阵的,岂容近身,伞面骤收宛如一杖,随手挥打。
伞影正面来击,依李逍遥时下的身手反应,原也没这等容易打得著他。但竟避转不开,往常身法之巧绝妙著,到这中年人面前居然毫无施展余地。大骇之余,不暇多想便拿菜刀招架,却挡个空。手腕先挨一击,膀为之木,菜刀唰一声脱手急飞,擦著大哥成耳边嗖地射过,又笃一声钉进树干。大哥成变色道:“哇!仍这麽强劲?不是说……”
又飕一响,李逍遥使锦瑟所传妙招切脉落空,肩头骤挨一记击打,简直有如骨裂筋摧一般。一时惊慌起来,心想:“要被打死!”剧痛之下叫唤不出,只有急绰木剑仓促应对。顷刻之间连变数下奇招,在这中年人持伞挥洒下竟然无一堪恃,每招都是未成便先遭封锁。那中年人袍下起脚,连连踢飞数名乘机欺近身边的蒙面人,突然伞交左手,右掌封住李逍遥急欲扬起的“风魔神腿”,倏晃一记,陡然捺到李逍遥肩窝,掌端犹未发力,李逍遥忙运“真元护体”以御,同时使一招剑二,不求伤人,仅为自保。
那中年人左手挥伞旁敲侧击,瞬间又掼翻十来名持刀汉子,眼见李逍遥犹在顽抗未倒,不由“咦”一声,抢在他剑招成势之前,右掌化转为拳,食中两指并伸,仍按肩窝捺落。李逍遥一见这般指法便自认出,大惊:“一阳指!”想起曾吃林月如此招的苦头,至今隐患未除,眼前这中年人所使的指法无疑更是远为精湛老到,李逍遥岂想再挨上一回,纵有“真元护体”也不敢与抗,赶忙收势欲躲。那中年人觑得李逍遥慌乱中所露破绽,猝发一伞教他避无可避,举剑又没挡著。
叭一声响,李逍遥糊里糊涂地摔到了一边,躺在一簇矮树荫下。眼帘里犹如飞雹般不断有人掼跌而来,不一会工夫已滚了满地的黑衣客。大哥成只在人堆里叫苦不迭:“怎麽回事?啊,怎麽回事?谁能告诉我怎麽回事?啊,怎麽回事?”话声未消,二三百人便少了大半,仅余数十人仍围住那中年汉子,但已没胆靠得太前。
眼望中年汉子随手挥伞却敌的飘逸身影,一时之间,李逍遥心中既奇又恼:“原来他这麽厉害,枉我上回还蒙在蒙古包里,却煞费力气为保他性命拼死拼活噢!”趴地犹没喘定,耳听大哥成怒问:“保儿,你怎麽不上?”那赤脚少年低浊的乡音又即响起:“小的收钱时,只答应来保你的平安,没说要帮著杀人。”大哥成怒道:“你怎麽这般执?这也不干那也不肯,合该你穷死老娘,连鞋都没得穿!”赤脚少年冷冷道:“再穷也有所不为。”
大哥成火冒三丈:“所以你穷!我就不同,宁死也不挨一天没钱滋味……”提刀方要杀将上去,眼前伞影劲扫,又撂翻十数众,余者退得越远。大哥成方吃一惊,伞梢蓦指他咽喉,那中年汉子喟然道:“没命的滋味或更难挨。”
大哥成眼见周围已没剩几个站得住的身影,不由变色道:“都说你……你……”忽感伞梢抵喉,话声哑然。那中年人本要伸手揭他面罩,微一觑目却又转念,说道:“想是刘聚门下的黑龙帮成老大罢?你只为钱卖命,我只想知道此趟谁是雇主。不过……你有你这行的规矩,我不能逼你自砸饭碗。”
蓦地听见有人哑声低唤:“小心!”中年汉子眼前荡开一团粉尘,兀没瞧出何人出言示警,闻得气味有异,便知端的。却不慌不忙,张伞往粉雾来处一挡。树丛簌然纷响,两翼交叉射出数排长矛,嗖嗖破空,来势奇急。便连立身其间的大哥成也吓了一跳,骇然道:“是谁……”无怪他如此惊慌,其时他正站在中年汉子之旁,两侧出乎不意地射来大片强矛,纵使果真伤得那汉子,却不免连他也一并招呼了。
李逍遥在旁方喝一声提醒,随即闻到粉雾气味,立时想起书航曾经使过此毒,转面却没看见那厮。待得大排矛雨飒飒飞过头顶,迳冲捕蟀大汉而去,李逍遥又吃一惊,扑救不及,但见赤脚小子猛地一跃,抢在飞矛搠落之际把大哥成抱了开去,著地连连翻滚,身後嗖嗖几声急响,避闪虽快,一根铁矛仍擦肩洞穿他一片衣裾,深插於地。
此人说话算话,果真奋不顾身只保大哥成一人平安无事。大哥成呆望这少年身畔紧挨腰背扎落的铁矛,顿有惊心动魄之感,一怔之下,不由怒道:“老子是召集人,谁布的机关没知会我?”赤脚少年喘著气道:“你问我,我问谁?”大哥成恼道:“我有问你吗?”
矛雨激射之隙,李逍遥想起那患病的父女俩,欲待抢身拉开他们,却扑了个空。原来那父女二人早已立得远远的,见他徒然跌得狼狈,小女童不禁想笑,但又猛咳起来。瘦汉边咳边替她抚背顺息,一时顾不上旁的。当他转身背对之时,借一道闪电炽芒,李逍遥忽见这痨病汉肩後挎一黑布长囊,宛然硕大剑形,布囊另绣白字一行:“倚天长剑著崆峒”。
李逍遥不知此是晁冲之《夷门行》佳篇“赠秦夷仲”里的诗句,可他素喜习剑,一睹“倚天”二字便即怦然心跳,但又记起曾听林大小姐说剑,似乎倚天剑已被傲雪恩师穆天王熔毁,这痨病汉子如何能有?旋即又见“崆峒”字样,更是心下凛然,只缘想起“五劳七伤”的武林传说:“五老崆峒位次高,劳氏昆仲拳称豪;七脉亡魂有几何,伤心断肠怨尔曹。”
这首谚谣起始四字合而为一联,正是“五劳七伤”。此亦为崆峒派强著一时的搏拳大阵,传闻须以七人齐使方可成阵,除劳氏五老以外,加上何子丘,以及当今崆峒掌门人、号称“拳霸天堑”的曹霸,拳势之强堪属举世无匹。然而李逍遥并未听人说起崆峒派尚以剑见长,脑间只一迷乎,射向那捕蟀大汉的大片矛雨已然悉数荡落,无一堪近其身。大哥成兀自骂不绝口:“没瞅见我吗?贼厮鸟……”
李逍遥惦记那捕蟀大汉,刚转回目光便见树梢又蹿下十数名头罩防箭面当,身套檀木护胸的武人,各挥兵刃,率一群持矛的蒙面人替下大哥成一夥,默声不发,纷朝那中年大汉掩杀上来。这帮人的身手无疑远胜於大哥成的乌合之众,但仍没能稍占上风。斗不多时,使矛的已倒大半,十来名包妆严密的武人也被中年大汉渐催渐强的掌风驱得越离越远,虽都身手了得,恁奈对手一身功力浑厚之极,眼看无望得手,正萌怯意,那中年人掌力自弱,突然闷哼一声,手按胸口,竟似蹙眉忍耐。
李逍遥见状不禁一怔,隐隐觉得不妙。果不其然,那中年人一手绰伞自防,另一只手从身上摸出一小瓶药,犹未就口,七八道急刃便即侵袭而至。黑暗中不知谁挤尖嗓音低喝一声:“别给老家夥得隙服药!”一干蒙面武人闻声之下攻势更急,刃光激舞如骤雪纷落。李逍遥适才挨那中年人以伞击打,此时痛楚难消,但怎堪忍见宵小乘人之危猝袭得逞?一咬牙关,提剑便往战圈一步步挨去。
那中年人身陷乱刃裹缠之间,屡难寻隙服药抑疾减痛,眼看伞梢力道越来越滞,方感无侥,两名蒙面人欺到身後,未及发刀突然倒栽在地。原来李逍遥一身黑衫混入其中,冷不防以木剑拍倒那两人,使上乱剑打法,自是令人难防。一干蒙脸武人昏暗里看不分明,只道那中年人犹奋余威,不免骇然跳开,有同夥忍不住叫道:“老贼发威了,当心他独门指力!”李逍遥照这叫唤的後颈猛拍一剑,悄使小桃快招,趁乱又打昏一个。耳听得大哥成讶声不断:“伊剑,这夥是谁的手下?小春,快唤绶鸡去问问聚老……你别只顾理会那美妹!”
李逍遥正感好笑,眼帘里剑光忽骤,自树梢飕然激洒而下,势如霹电惊虹。他依稀认得这一路剑法,心头一怔,身旁的蒙面人乘机横刀削砍那中年汉子後腰。李逍遥急忙举剑要打,那蒙面人早疑有异,突然回头,看到李逍遥举著木剑一愣,这使刀的忙叫:“原来是这小子不地道,干了他!”李逍遥只来得及往他嘴上急抽一剑,旋即身陷大丛刀剑长矛围攻之中。
那中年人心口绞痛难耐,幸有李逍遥搅乱敌方阵脚,危急情势稍得缓减,正要服药,头顶那簇急荡的剑光忽落,来得快猛难当。中年汉子不禁低咦一声:“幻剑的路数!”刚想当年幻剑群英不见得有此传人,方欲多看一眼,那蒙面人剑路变换,宛作一剪寒梅之势,直取心窝,虽也快狠难叙,可是这样的剑法比之幻剑绝技毕竟奇妙不及,反显花招迭出。
那中年人只拈指往剑梢一弹,叮嗡声激,剑便剧震脱手。蒙面人虎口流血,一时难以想象中年汉子看似信手轻为,何以竟有偌大威劲,方自颤手愣然,只听那中年汉子忽问一声:“你是墨中明什麽人?”蒙面人偷袭不中,本有退走之念,但听此问,眼里突迸狠色,悄手反摸腰後,冷不防把一包粉末撒向那中年汉子脸上。
那中年汉子眉关立锁,提伞便要遮挡之时,才见手中只剩一段伞柄。这不过是寻常雨伞,怎抵受得连击多人?中年汉子本待闪身另避,倏感胸口又一阵更强烈的绞痛,脚步不由得迟滞稍顷,刚闭上眼,一大团白花花粉雾当头扬落,究难尽皆避开,闻得石灰气味,不由微哼一声:“可叹墨家!”那蒙面人趁机欲抛短剑来杀,岂料中年汉子无须眼看,信手挥掌,先已按在他的檀木护胸上。
这蒙面人大惊,抢在中年汉子发劲之前慌忙後跃,半道里突然倒头便栽,喉头一甜,咳出鲜血,待看胸前护具已裂,更是惊得呆了,只道终究无幸,殊不知那中年大汉其实手下留情,鄙其行径,无非小施薄惩,并没当真屑於取其性命。大哥成见有大片石灰粉乱飘过来,怒骂:“卑劣!真真无耻之极,用这种东西,连我成哥的脸面都被你给弄脏了。”
李逍遥乱挥数剑赶开围在身旁的长矛客,混乱中不知打趴了几个,觑得中年汉子满脸沾粉,终是不免著宵小所算,惟恐别人乘机杀他,赶忙挥剑来护。悄堵山道的马车里突然有人冷哼道:“终於试出来了,老家夥毕竟久耗不起,这些年来功力虽似恢复几成,又犯了老毛病,果然吃不消缠斗之势!”李逍遥暗觉此样话声有些耳熟,一时未暇细思曾於何处听过,转面瞧向中年汉子兀自忍痛之态,凭著自幼骚扰洪大夫积下的见识,隐约看出端的:“这似是心绞痛罢?发作起来可真不是时候……他怎麽还不快吃药?”
中年汉子何尝不想服药抑痛,药瓶却在混乱之中脱手丢失,急难找回,但听有人发话,对他患疾的隐情竟似知之甚详,不禁蹙眉暗惑,一时双目难睁,无法看明那是何等样人,当那人又低笑一声:“当初你威风得很,到这地步却是落水狗一般了!”中年汉子眉头又紧,无奈强凝神元,手按胸口说道:“原本……原本已然是‘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无意作武林争风之事。不想一些老朋友还是念念不忘!只是……我仍想不起阁下是谁?”
车内那人嘿然道:“想不起我也罢了,那边有个人或许你该晓得。听说他早想会一会你的独门武功,好拿个‘天下第六’的名堂。大概是时候了。”李逍遥正自乱转脑袋,只见树影下那痨病汉子直挺挺地牵女走出,忍咳说道:“不是时候。咳咳……今天不合适。”李逍遥不由暗奇:“怎麽……”车内那人沈声道:“没种麽?”中年大汉方一皱眉,那病汉恹然道:“只是不想乘人之危。”中年大汉适才没看清此人,听得语声陌生,忍不住问道:“这位是?”
那病汉看了李逍遥一眼,目光又从他身後一个忙於掏裆抓痒的蒙脸胖子身影上稍扫而过,觑出旁边已有数名黑衣好手莫名其妙地便著了那胖子的道儿,各自僵立如塑。又倾听片刻山坡下奔马骤急的动静,心下已知形势优劣,朝中年大汉微一凝目,抱起女儿,转身踽踽自去。山风中除了父女俩的咳声,依稀可闻病汉遥遥行吟:“君不见夷门客有侯嬴风,杀人白昼红尘中。京兆知名不敢捕,倚天长剑著崆峒。”
李逍遥想起何子丘:“为啥高手出场都是要来两嗓?”蒙面胖子:“这才是‘高手’哇!”李逍遥忽受启发:“那我也得……”不觉问道:“咱该念啥?”胖子不假思索:“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啊,不对!此山是我家,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李逍遥不禁接口道:“此妞是我爱……”忽然转头不迭,口中讶道:“咦,你!怎麽你……”蒙面胖子哼哼道:“别想甩掉我!除非还我乾坤袋……”李逍遥皱起脸道:“你不是被那兔子……”胖子冷哼道:“区区一只兔子而已,又能把我怎麽样?”说著,从怀里摸出一爿烤兔,满眼得色:“硬硬的还在!”
李逍遥大是惊佩,忙掰一只兔腿品尝:“果然够硬!可是软天师他……”此时才明白肥仔刚才必是忙著烧兔去了,无怪倏出倏没。蒙面胖子嚼兔道:“这兔忒老瘦,肉硬得紧!至於软骨头他……嘿嘿,只好另练宝宝喽。下次再撞上,不知又会给咱送来啥食品?”得意之余,想起自己这身造型,忙问:“被我抢到这套服色,蒙上脸之後是不是都认不出了?”逍遥瞥一眼便乐:“你这胖子蒙不蒙脸都没分别──体型摆在那儿!”硬天师大恼:“笑啥?要不是老子悄悄跟在你屁股後头帮你料理掉了一堆垃圾,你这会儿还不死得跟臭屎一般!”说完摆个“金鸡独立”式,双膀斗振,张个左右开弓之势,劈劈砰砰数响,旁边那群呆若木鸡的黑衣客全都应声掼倒丈外,李逍遥见得这干人躺下时硬梆梆如木雕也似,才知硬天师先已趁乱一古脑儿点了他们的穴道。
此胖子无疑是一江湖罕有的奇人,虽说出自道教圣地龙虎山,捉妖道行却甚有限,莫说与茅山派一干老道比,单以道术而论,纵连与他同门软天师相较亦似不及。然而他自幼练就一身硬功夫,委实令人不能轻觑。除寥寥数人之外,此间或已再无别个堪当硬天师一击。
李逍遥见这胖子在场,心下方宽,耳听得那捕蟀大汉口中喃喃自叹:“不想墨中明竟有这等样不肖子弟!”适才撒石灰那人身影难觅,似已乘乱溜走。李逍遥一时无暇理会,自含一枚定神丸,强抑八百龙奇异药性不时侵扰之苦,因见中年汉子仍是满脸白粉,双目难张,手按胸膛忍耐阵阵心口绞痛,倘然敌人猝发急袭,凭他此时的情势决难应付得下。
李逍遥忙来救助,那中年汉子听风辨形,陡然反扣李逍遥冒冒失失急伸的手,但却抓了个空。李逍遥手影夭矫飞探,蓦地按在他背心,缓送一股真气而入,试图帮其稍减心脉不适之感,浑不理会那中年人食指亦已悄抵他腰间“命门”要穴。只消一阳指陡发,李逍遥纵有“真元护体”也断难与抗。但那中年人後心亦入李逍遥掌控之中,从未见过天下竟有如此快手,不禁心头凛然:“後生可畏!”旋感这少年徐输真气相助,并无歹意,便即凝指不发。
马车内那人原只道此趟率众一击必中,岂料半路杀出两个程咬金,耳听得山坡下援蹄正急,顿知良机已失,但仍不甘。眼光环扫周围数十人,沈声道:“鸟为食亡,大家只管用命,不信杀不了这老贼和旁边两个瘪三!”李逍遥隐隐听出此是妇人腔调,虽然故意矫扮男声,多听几句便掩饰不住。暗味话里怨毒之气,难抑惊疑:“这是谁家婆娘?怎麽驱唤得动一夥亡命歹徒噢?”
硬天师一听便恼,没等怒蹦,大哥成先已发作:“李迳庭呢?刚才还来回游掠跟飞鼠似的,怎麽又没影了?这中间人怎麽当的?明明找了咱这拨,哪儿又多出另一夥来?小春!还不给聚老大捎讯儿?尻,你那美妹是怎麽回事?回头我亲手掐死她!”马车里那人为要这一夥重入战团,冷然道:“成老大,甭找中间人了。就连你们聚老大也得听我的钱发话。你敢不从,不怕我让范泼皮取你而代之?”
大哥成怒道:“刚才你们连我都一块儿灭,要不是保儿平安,老子还不‘挂’在你们手上?好啊,范泼皮是吗?挂著把剑就自号剑客,偷盗东西又装失窃,别看他乔扮人样,坑蒙拐骗啥事少得了他?赌输红眼,见自个老娘尚有几分姿色就卖到窑子里去,连亲妹子也一道通赔不误,这种货色你捧得起,只怕我兄弟跟不起!不信问问大家……”但出乎意料,除保儿平安、摇铃者、伊剑小春等寥寥四五人以外,黑龙帮众全都跑到了马车之旁,皆作振臂拥护状:“跟范剑,换大大!”大哥成不禁傻了眼:“都怎麽了,这世道?合著这……嘿!”保儿平安颤手拈药壶自饮,对此似已见惯不怪,冷冷道:“由他犯贱去罢!”说完喘作一团,两眼翻白。
大哥成方吃一惊:“哮喘!”摇铃者忙提铃铛往成哥面前剧摇,发出一连串骤激的动静。大哥成变色道:“高铃响!你又在搞什麽?”高铃响摇铃道:“搞气氛哪,老大!我觉杀气正朝咱这边来,而且也冲著你哦……”大哥成悲愤道:“拜托!这当儿别搅和了……哎呀,咬我手!”低头瞧见保儿平安边吐白沫边咬手,大哥成既痛又奇:“怎麽改羊癫疯了?”
马车里那人冷哼道:“大至武林盟主,小至帮会大哥,至死不知江湖人心善变,守著个虚名堂不放,一般的可悲!所以合该你们要烂做一处!”说完,从车门帘缝悄伸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款款微摆,在刀丛中无比优美地做了个“去”的手势。
但见高铃响举铃摇了摇,立身而出,挡在大哥成面前,气概昂然地说道:“别以为精於使坏就能一手遮天玩弄江湖人心!江湖自有良心在……”话没说完骤转惨呼,却是脸上冷不防挨了一刀,捧颊痛呼而跑,大骂:“没良心哪没良心!狗养的老牛,亏我多年接济你妈,居然没等我说完份量不多的道白就急著砍一刀过来……”
一时间乱刀纷劈,李逍遥为那中年人输气未讫,大哥成忙於拔手,虽感势恶,急促关头竟皆无暇分顾。只道无侥,但听一阵乒乒啷啷乱响,随著一团黑影倏闪晃移,乱刃如磕铁石,顷即折撒一地。又劈劈砰砰一通乱响,仿佛草林中惊乌无数,大群人乍飞又落,翻滚不起。一道电光闪过,但见遍地人堆的中间立一胖子,硬梆梆地摆定“金鸡独立”架式,双膀一分,又似肥虎下山。目光环扫,哼一声道:“爆了一地的废铜烂铁!”
马车里那人不由低哂一句:“好硬的横练功夫!”胖子:“拜托不要老说‘横练’,这不明摆著龙虎山真元护体吗?”
“错!”李逍遥忍不住分心插一嘴。“正确的说法应为──真呀元呀护呀啊啊体!”
马车里那人哼道:“一路捣我乱子的想是你了?怎麽又多出一个胖宝宝?”李逍遥心中暗惑:“到底是谁在一路捣乱呐?马车里的似乎还不是正主儿……”见那人不识硬天师,为免那胖子心感失落,李逍遥一边缓输内力不误,一边介绍道:“又错!这位玉树临风英姿飒爽神威凛然并且极有道行的肥虾绝对不是一个宝宝这麽简单,事实上我俩配合如此光芒四射,甚至被他抢了不少好戏,足以证明这位老兄简直跟戏台上的郑则虱一般只须往那儿一站就够份量……”硬天师听得舒畅之余,忍不住小声谦逊几句:“别太夸张,其实我也有美中不足──就是略微有点发福。”逍遥:“你还略微?”
捕蟀汉子暗暗纳罕:“旁边那硬天师我是知道的,此人喜怒无常极难交往,听说他连同门师兄都处不好,怎麽看他如今竟跟转性也似?”更感惊讶的是:“纵然是武林大行家给别人输送真气之时,决计不能似这少年一般同时谈笑自若,稍有不慎便会岔气走火。除非内力深厚无比,或可有此轻描淡写的卖弄,可我却觉他又不像有意做作,而是自然而为。我自问万万做不到,这少年不过十来岁,怎会练成一身如此精纯的内功?”
马车内悄伸一支纤手,竟绰火器瞄指,那人冷然道:“倒要看看谁敢螳臂挡车!”硬天师吃惊忙闪:“挡火器可没试过!”铳口移转,指向那中年汉子头额,那大汉只顾急思此人是谁,竟未动弹。李逍遥正想把他推开,但听风铃忽鸣,高铃响捂颊摇铃复返,一时血花蔽眼,看不清晰,却抢上前来,急道:“刚才没说完,别以为这年头谁都跟尔辈一般堕落了,不过是图一时新奇,就跟满大街围观裸跑的疯汉一样,瞅尔等恬不知耻之辈怎麽自我糟践而已。真能风雨不改地撑得长久的,那才叫真家在……哎呀!”却撞到枪口上,砰一声响,肩窝开花,连忙痛呼而跑。“尻!又没法说完……”
虽然话没说完,可他这一搅和,顿教马车里那人自感大势已去。待要再装火药已来不及,硬天师不忿刚才被冠之以“瘪三”的称谓,当高铃响冒出来挡铳之时,硬天师打著旋儿急展“移形换影”身法晃到马车之侧,咆哮一声,骤然发拳正中马首。拉车的两匹马怎抵得如此重拳出击,顿时带车翻倒。
硬天师又喝一声如同半空雷动,双掌齐出,车厢应声碎散。眼见他硬功之威,在场谁人不惊?
便在马车拆毁之际,车篷骤然撞破,一道急影迅即窜上树梢。硬天师仰面觑不清车里那人踪影何在,心头焦躁之下,展臂正要拔树,身後马蹄声骤近,鞭声叭的一响,热辣辣地照背抽得他一愣。随著一声娇叱,有人一马当先而来,扬鞭脆叫:“蒙面贼,找死呵你们!”
李逍遥手拈数枚银针,无暇转瞧飞鞭追殴硬天师的情形,他另一只手仍抵那中年大汉背梁,微一凝神,觑定下针方位,为免突兀有失,说道:“原以为大叔患的是心绞痛,看来不止於此。若我没判错,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似乎伤损多时,最好的办法是根除,但目前只能下针镇痛定气,等我找到方子。不过你所吃的药好像不对,长年吃下去,大叔的症患好不转来。”那大汉讶然道:“小兄弟你怎知究竟?”听他这般说,李逍遥已知所判无误,心下慰然:“看来没白跟老洪厮混这些年。”他不想多耽,只说:“晚辈学过医术。不知大叔许不许晚辈斗胆施针?”
那大汉微一蹙眉,他患疾多年,自然晓得施针所在乃是性命要穴,倘若这少年心存歹念,抑或下手稍有差池,几针就足抵几百名蒙面刺客所造杀伤。虽已认出李逍遥说话口气,究是萍水相逢,他若婉言拒却不就,亦合常理。但只一转念间,想他自来襟怀光明,别人好心相救,如疑虑不信,倒显得器怯了。於是决意冒上一险,点头说道:“少侠好意施救,我求之不得。”
李逍遥心道:“侠屁!”他内心深处当自己是大夫,救死扶伤份属当然,听那中年人坦然允可,自己反觉不大有把握,惟恐万一扎针出错,难免害这中年人送命。待见他一味忍痛难当,非但脸色难看已极,额汗淌颊,躯影甚而摇摇欲坠。李逍遥突然想起灵儿:“要是她在就好了。”担心再有迟疑或更不妙,收拾杂念,眼皮一抬,说道:“那就扎了,真的扎啦!”中年人似感李逍遥不大自信,微微颔首,以示勉励。
硬天师乱挨几鞭,心头大恼,反手欲抓鞭梢,竟尔抄空。转面瞧见一个怒气冲冲的丰胸女公子,柳眉倒竖,鞭舞宛如惊龙也似。依稀透著几分眼熟,他不由一怔,随即记起曾在兰陵渡吃过此女鞭笞的苦头,眼见她又来欺,硬天师避不过快马加鞭,登时恼道:“为啥追我不放?”林月如跨马扬鞭,正眼不瞧底下这走投无路的“胖杀手”,脆声指挥一众尾随赶入林间之人:“苏笑春,小蔡,你们快帮我堵住这些黑衣蒙面的歹人,一个也不许走了!李径庭、墨近朱,咦!你几个从哪冒出来啦?来得正好,快帮忙拿黑衣贼!”树丛里跑出一夥及时换下黑衫的,正是李径庭等,既复平日扮相,闻得大小姐招呼,也发一声喊,纷朝李逍遥、硬天师、大哥成、保儿平安这夥清一色黑衣蒙面的人杀来。
大哥成终於拔出手,转头看见李径庭,不禁愕道:“咦,你……”话没说完脸上顿吃三枚钢镖,望後便倒。李径庭又发数镖急袭旁边几个兀自发愣的,振臂高呼道:“休饶一干黑贼性命!”蔡骏等连连发箭引弩,那些既没来得及逃走、又来不及更换装束的可怜虫纷纷倒毙。混乱中,伊剑小春慌忙掩护受伤的大哥成钻树丛亡命,大哥成没忘呼唤:“高铃响,别摇铃了,快拖保儿同走……小春,还不赶快发绶鸡召城里兄弟来帮忙,尻!你那美妹有啥病?怎麽‘煲’起来没完喏?干脆连绶鸡也一块儿煲了吃死她!回头我定去掐那娘儿们……”
硬天师倏发一脚把墨近朱踹回树丛里,捏拳怒喝:“小娘儿,打翻你马!”呼一拳便击马头,不料林月如乱鞭狂风暴雨般倾头先落,委实厉害。硬天师顿时晕头转向,全身衣衫尽烂,有如胖叫化般。但仍强撑不跑,急使移形换影身法,从鞭下闪到林月如坐骑背後,发拳猛捶马屁股。
他这门身法虽然晃转奇快,不料有人更快,飞步拦截,顷间拳掌相交,硬天师闷哼一声,肥脸顿时憋紫,身躯摇晃数下,强自扎桩未退。那人後踏一步,也即扎足立稳,蓄掌冷哼:“好力道!”硬天师认出此人使的是北岳“虎风手”,功力著实了得,一时胸腹气息翻腾,血涌喉头,说不出话。
小眼一转,又见有个秃老者悄立背後,手按腰畔豹皮囊,眼光煞是沈骛。硬天师心头暗凛:“像是蜀中唐门……”随著一声清啸,有个锦袍玉带的俊朗男子唰唰挥剑,直逼而来,口中喝道:“如妹,这儿有我!你快去帮世伯……”硬天师见这青年剑法精妙,实乃名门家数,一时身陷三个好手合围之中,难免头皮发紧,更怕又挨那妞儿热火猛辣的鞭子,顿萌逃意,忙呼:“小子,甭理那老鸟了!咱得闪!”
李逍遥只恐下针有误,不免专心聚神,既不理会林子里杀声震天的乱象,亦没顾上答应硬天师,觑清辨明穴道之後,咬牙发针炙入那中年人左胸。林月如见状登时惊怒交加,俏脸唰的白了,随即涨红,大叫:“你……你竟敢下毒手!”一通乱鞭急袭而来,李逍遥强凝真气於背,为不出岔,只好硬拼著挨她鞭子,拈针逐一照穴插入中年人相关要脉。
林月如气急当儿,怎知李逍遥挨鞭之苦,只道此人皮厚肉硬,抽他不动,又看他黑衣蒙脸,与一干歹人分明无异,且在一针一针地伤害那中年人。她不禁含泪大叫:“狗贼,我要你偿命!”怒冲冲地下马揪一庄丁,拔刀出鞘,觑定李逍遥後颈,大阔步提刀来砍。
与此同时,易百山发出“虎风手”、拓跋英杰使出玄门剑法、唐翔千探来分筋错骨手,硬天师见势不妙,肥躯斗旋,众人眼帘一花,这胖子便只剩下一堆破衣烂衫,毕剥一声裂开,易百山、唐翔千手中各攥一块破布,其余却穿在拓跋英杰剑梢。
眼觑另外两人满脸错愕之情,易百山却似胸中了然,看了一看手抓的破衫,嘿然道:“那肥贼倒也有两下子逃命的功夫!”李逍遥哪知硬天师先已“金蝉脱壳”,专志替那中年人炙针既毕,说道:“大叔,且先调息理气,半个时辰内最好不要出声说话,更别跟他人动手……”唰一声响,林月如挥刀劈来。
她所习刀法精炼无比,寻常并不多用,当下情急发作,不免浑忘乃父教诲,一路砍来,出手招招夺命,几名没来得及逃脱的大哥成手下不免成了她的出气筒。却也不是只知一味莽撞的女张飞,因见那黑衣小贼同中年人相距甚近,要取李逍遥小命不难,但恐刀势连带伤及旁的,冲到近前不免生出投鼠忌器之感。
其实她若猛劈一刀下来,李逍遥此时分心无暇,谅必无侥。林月如既存顾虑,刀便没法落下,却飞起一腿,足尖微撩,从後边踹到李逍遥裆下。这就有如伤了尾的猫儿般,可怜李逍遥的“真元护体”同硬天师一样没法护著那儿,此即硬天师忌惮她的原由,虽有护体真气,等闲刀枪不入,可是鞭抽毕竟皮痛,何况林月如所使软鞭又非寻常,其上布满利钩倒刺,宛然蔷薇玫瑰,花色固然娇豔诱人,枝上却有伤人的刺。
更难当得的是她手劲既大,使鞭的手法又刁钻狠辣,每往身上抽一记便会连换三般变化,皓腕玉手飞晃之间,顷刻教人每如连挨三鞭,鞭梢回旋,往往在身上留下三环皮开肉绽的深痕大圈。此即她独门的伎俩“阳关三叠”,似硬天师这等肉多又怕痛的人难免吃她不消。纵有“真元护体”防守要害,可她的鞭法就算打不死人,偏生教人不免饱受皮肉之苦,有时这种苦头比死还难捱。
李逍遥尝过她鞭挞之苦,晓得厉害,分明已把护体真气运往腰背,怎料她有鞭不用,突然撩足迳取底下最难防守处,李逍遥刚想到此位豪门娇娃腿功也极了得,纤足已然急抵。所幸李逍遥身法反应总算还不太慢,否则下半世只好进宫打工。当此紧要关头,恍闻根宝告急,慌忙斗跺一脚拔身高纵,仗轻功卓越,只道赶得上趟儿,恁料林月如平日腿功没白练,那一足忽改低撩为高蹬,一路追随而上,高举过首,宛然朝天一柱香,又有如倒踢金冠,立个矫健高昂的“一字马”,足尖仍没撩空。
其势犹如赶鸭子上架,李逍遥刚纵起便感底下猝然一阵火辣辣,委实苦不堪言,虽只稍沾即离,可是莲梢撩雀尾,究有灵犀一点之效。李逍遥骤发一声凄惨之极的怪叫,高窜之劲随之而消,掼跌在旁。林月如并没放过他,高抬的秀腿一屈,改而低踏咽喉,腿法虽有勾魂夺命般狠,姿势却又美妙姣好之极。李逍遥见她脚尖绷直点击喉头要害,惊:“跟她打架有一不妙处,就是忍不住想看,但还没看清楚就……”
幸好他的著地一滚自小已玩转多番,危急关头总算不负苦功,林月如自感一脚白搭,心中不甘,忙换平地“一字马”的绝技加以镇压,亦即两腿张直,以足後跟迳躏李逍遥喉间。这无疑也很要命,但最要命是每当她摆出新套路,李逍遥忍不住又想多看一眼,不免由而自失先机,徒落後著。一足封喉之际,他突感悲哀:“这位如姐虽是花拳绣腿,对付我为啥就这麽有效呢?”
殊不知这正是林大小姐的可爱之处,岂止料理他这等初出茅庐的毛小子有效,便连唐翔千如此老叟也不免看得眼直,拓跋英杰更是心中暗急:“如妹怎能对一歹徒乱使美妙招式呢?这岂不便宜了他……”在他想来,此般姣好姿势只合关起门来对自家郎君使用,而非出外临敌乱摆,却教别人纷纷栽倒在她石榴裙下,徒使他拓跋公子平添竞争敌手。
眼看要做牡丹花下鬼,李逍遥究因经验丰富,情不自禁地忽发奇问:“是不是武当三段锦哦?”林月如不禁一愣,想也没想就答:“幼稚!是十段锦……”她心中奇怪,怎知李逍遥昔曾领教过走索艺伎彭七娘的柔姿妙术,因觉林月如腿法颇似当初彭七娘所使的“三段锦”,是以脱口问出。素知林月如一贯好强,她自称“十段锦”,李逍遥哪里肯信:“屁!你就跟一张强弓似地,哪有彭七娘那等柔法?不过这门妙艺倒是很合我家灵妹妹练上一练,若是练成了,以她的身姿怕要比七娘还能多打几折,搞个‘十八段锦’都可以……”
因感这蒙面人似有些熟悉之气,林月如方一愕然,便给李逍遥这滑溜小儿从她足下溜了开去。拓跋英杰大是愤懑:“看!跑了吧?跟歹人还眉来眼去调起情来了,如妹真是胡里胡涂!等将来娶了她之後,我须搬出家法大鞭严加管束,省得在外边招蜂引蝶,却坏我相府门风!”忍不住便要上前取李逍遥小命,易百山却使眼色,低声示勿:“她要逞能,公子莫在众人面前拂她兴头。”易百山留心观察多时,对林大小姐的禀性似已摸得比拓跋英杰还要清楚,心知眼下大局已定,旁人若要上前帮忙,反会招她不满。
林月如果然有心亲手结果李逍遥,捋袖说道:“小贼,看我怎麽收拾你!”拓跋又不禁皱眉,望著她露出一段白生生的手臂,心下暗忿:“当众露这麽多肉干什麽?却便宜了旁人!”其实林月如只当自己是男孩儿一般,哪里在乎这等小节,捏起粉拳追著李逍遥便打,口里兀骂:“狗东西,三两下就打死你!就跟山东快书里鲁达杀郑屠般……你别跑!”
李逍遥见硬天师、大哥成一夥似都没影了,本是想逃,起身犹感胯痛难当,心中暗恼:“月如这死妞合该捉来打屁股!恁般蛮不讲理还得了?”脚未及迈,後领便给林月如揪个正著,脆声骂:“歹人,看你往哪跑!”其实李逍遥哪里跑,转头说道:“吹你屁!再使招‘十段锦’来看看……”话声未落便给林月如冷不防揭下蒙面布,两人齐愣。
先前只因他喉伤未愈,话声低哑,林月如虽觉熟悉,一时想不到是老冤家。待摘下蒙脸布,她不禁吃了一惊,随即大恼:“大眼儿!原来是你……”李逍遥因弄失她家的湛卢宝剑,心中有愧,又一向在她面前气短,慌忙掩面转身,急道:“不是我……”林月如怒道:“那你是找死来了!”想起刚才的情形,恨其可恶,拿刀照心窝便搠。
李逍遥忙要避闪,林月如毕竟胜在家学渊源,武功根基扎实,与敌交手历来干脆利索,哪似他这般拖泥带水?早防他使身法旁避,猝发一足蹬在喉下,秀腿陡然发力绷直,将他顶在树干上,牢牢踏定,不容分说正要宰杀。忽听得树梢簌然一响,大片落叶纷堕如雨。李逍遥身後那株大树突然倒塌,他眼光低觑地上树影方斜,究是念转飞快,急使锦瑟所教的手法,飞掌抹她足踝。
林月如筋为之麻,腿脚不由颤落,此时方见大树倾头砸下,欲避已迟。耳听得拓跋英杰、苏笑春等齐呼:“危险哪!”李逍遥本要把她拉开,林月如却不假思索地撩刀削手,迫於无奈,他只得抄住她一只脚,斗展家传快手,横拉硬拽到一旁。林月如不免满地挣扎,口中怒骂:“狗贼!”李逍遥不加理会,抢在大树压下之前,将她拖到安全所在,林月如涨红了脸拿刀削来,李逍遥猛然甩手,她哎哟一叫,被他送跌丈外,独留了一只靴子在李逍遥手上,两人一时都未觉察。
拓跋英杰见状大恨,不禁埋怨易百山:“看,又被那贼捡了便宜!早知不听你的,我先上前杀了他就没事了……”易百山哪里在意这等鸡毛蒜皮,因见大树倒得突兀,又遍觑不见左近有人捣鬼,方感困惑,待见大树断处平滑齐整,似是利刃所斩。易百山不禁咦了一声,与唐翔千不约而同抢至断树留桩之处察看究竟。但听一人话声沈缓的问道:“两位所看到的情形可是此树筋络尽碎?”
易唐两人在庄丁手提灯笼照耀下凝目看树之後,兀自面面交觑,闻问皆点了点头。易百山脸色凝重的道:“正是。但……”唐翔千目有惊疑之色,接口道:“但树似是先遭利刃所断,却有意留下少许残连之处,任风撼稍顷,此时方才倒塌。何人所为?”
李逍遥虽亦不明就里,眼见断树的所在便是先前那病汉父女曾经歇足之处,方感若有所悟,又听那徐缓的语声叹道:“以两位的造诣,可是看出了不同之处?”易百山目光沈凛地盯著断树圆桩,沈吟片刻,矍然道:“树脉尽断,似是七伤拳所为。”李逍遥心头暗跳:“果是七咦咿咿噫伤拳!”
唐翔千目露寻思之意,缓缓道:“老朽虽不擅拳,可也听闻七伤拳号称当今天下第一拳。此树之粗约需两人合抱,一拳之威竟能如此,那人功力之强委实已至匪夷所思的境界!”易百山低瞧断树,微微动容道:“除了崆峒五老,或者还有何子丘,我想不出别人有此精深功力。”在一片惊疑不定的沈默之中,那徐缓的语声稍顷方喟:“是曹霸。”
“曹霸?”易百山不禁满脸难以置信之色,疑惑的道。“虽说是崆峒掌门,可他资历甚浅,素少抛头露面,在崆峒派不过是五老所摆布的傀儡,又听说此人多年身患恶疾,已活不长……怎麽还能发一拳其威若此?”
“我亦有不明白之处,”那徐缓的话声涩然道。“不过他刚才就站在那株大树下。”
易百山吃了一惊:“曹霸来过?”那徐缓话声微叹道:“倚天长剑著崆峒。不知他何时发拳击树,然後又以利剑断树示威,其时并无动静,可他留下来的却是偌大余威!”顿了一顿,忍不住又苦笑道:“由而不难想见,不论是拳是剑,曹霸已臻化境。他是要告诉我,不论刚才他有没有对我出手的必要,这‘天下第六’的名堂已属於他,或者早该属於他。”唐翔千动容之余,不由叹道:“恐怕狄武也未必有这份功力。曹霸不声不响地窝了多年,这趟出山,我看他意不仅在‘第六’!”
李逍遥回想何子壑那套假的“七伤拳”已经如此了得,眼前所见大树脉碎筋毁的惊人拳劲,岂不骇然?若是这一拳打出惊天动地的声响也还罢了,更令人莫测高深的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听见那病汉在旁作出动静。此时追思病汉行吟诗句,寥索落魄之中隐隐留下的是无尽的霸气与豪迈。“杀人白昼红尘中,京兆知名不敢捕”,又何尝不是在讥讽一干黑衣客的行径有失光明?
仿佛听见那病汉余音未淡:“我若要取人性命,当在白昼登门造访。”
李逍遥方自回味憧憬,只听易百山冷哼道:“一剑悄断大树,足见锋芒之锐。莫非连倚天剑也在他手上?”唐翔千眼光惑然,摇头道:“风闻倚天剑早为穆天王熔於巨炉,曹霸如何能取还?”
“是木剑!”那沈缓平和的语声又沈吟道。“数年前我曾从何子丘口中得知,崆峒派发誓要不择手段追回倚天剑,且视穆天王夺剑之恨为该派奇耻大辱。为此,曹霸之父曹刚钏留下一柄仿照倚天之形所制的木剑,外裹一层铁皮,足以乱真;命曹霸从小携不离身,以铭记夺剑之辱。曹霸自幼习炼木剑破金之术,谅已有成!”
众人闻言皆凛,难以相信木剑竟能横截如此大树。李逍遥自也搔头发愣,心生仰慕之情:“要是有一天我也……”旋即听见易百山冷笑道:“可是穆天王已然化身为剑,从而与‘倚天’浑然一体,崆峒派练了许多年的‘五劳七伤’拳阵,就此苦心尽付东流。他曹霸出山寻仇,唯一要找的穆天王传人便是傲雪,这场好戏我很想瞧!”
李逍遥倒不担心:“找谁?傲雪吗?雀,他找我那美妹单挑那是妄想,别被官军逮捕了就得!什麽‘京兆知名不敢捕’,那是你没惹对人……”那舒缓语声却叹:“我想他会先找上我。盛名累人,他已经找上来了!”
林月如怒道:“他在哪儿?怕了他怎地?叫姑娘撞上,抽他几鞭赶出门去还算好的……”李逍遥心中好笑:“草包!豆奶包!大肉包……”林月如本想抢回鞋子,突然“咦”一声,方始想起那般舒和话语,怔然转面,望著那中年人徐展臂膀轻舒筋骨的身影,惊喜交加的叫道:“咦,你……你没死麽?”她向来便是这般大大咧咧,稀里糊涂。那中年人实已见怪不怪,自揩双目,语带责备的道:“你总是这样一塌糊涂!”
林月如俏唇微噘,随即欢叫一声,不顾旁有众人,跳起身便扑入那中年大汉怀里又说又笑地撒娇。李逍遥不禁傻眼,怎知大小姐与这人有何瓜葛,心念急难兜转:“这样也行?噫……”拓跋英杰一直惦记著他,趁林月如取药给中年人服用,显然没暇旁顾,提剑说道:“先结果这歹人,免留祸害!”朝易百山、苏笑春使个左右包抄的眼色,正要来杀,没想到林月如心在这边居然没忘,在那中年人身前撒著欢儿乐时,突然抬脸怒嗔:“这个留给我!住手,他是我的!”苏笑春等闻声一笑作罢,均想大小姐总是念念不忘要捉这小瘸儿痛宰方休,料李逍遥落她手里必受万般苦楚,倒也无须旁人费劲。拓跋英杰越发怒不可遏:“杀了便是,何必夜长梦多?”
林月如绷起俏脸叱道:“你敢动他一指头试试?他掉一根头发我都饶你不得!”李逍遥自摸脑门稍感不安:“我都已然掉光了毛发……”那中年人一时仍难睁目,虽不知这夥小男女为谁呕气不休,此刻胸闷既减,犹记适才救他的少年,唤李逍遥一声,忙向月如引见:“如儿,来见见这位小兄弟。要不是他屡般……”李逍遥看那中年人已无险情可虑,正要走过来道别,林月如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没等听明便急声怒道:“他是不是屡般害你?别说了,这人歹毒得很,让我先剁了再说。”李逍遥见她提刀直取,仍是冤家路窄的情势,分说不得,慌忙发足顿地,斗展“风魔天下”绝顶轻功,飒然从林月如急劈的刀下一掠即走,途中连避易百山的虎风手、拓跋的长剑、唐翔千的分筋错骨手拦截围歼之势,瞬间落荒而逃。
“没的趟这浑水,”李逍遥心中懊恼,不觉看了看手拎的小蛮靴,想起林月如的嗔态,却又没来由地好笑,旋即胸口一阵涌热。灵儿与他更为亲近,他都没有这般莫名躁热、又爱又气的异样情感。林大小姐总是打他赶他,一见就骂,回回非闹个不可开交。可她的情态神彩他竟每难淡忘,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麽?
逃了一段,又忍不住盼她挺胸来堵,好让他有机会把靴子归还。但这终是奢望,林月如脚力再好也追不上他的风魔轻功。若她是铿锵玫瑰,那他就是风无形云无定。如果他要走,没有女人追得上、找得著。
“别以为我找不著你!”李逍遥放慢脚步之时,忽听黑暗中传来一声冷笑,寒刃烁然而出,砍在一只急想抓刃的手上,那人痛呼而倒。李逍遥吃了一惊,转头看何人逞凶。
原来林畔悄立一夥黑衣蒙面人,亦是左膀结黄丝带,各持钢刀围住四个同样结束的人。“成老大,这门子买卖你没想到会连命也搭上罢?”
李逍遥忽觉话声甚熟,再定睛一瞧,依稀辨得陷入困境的正是先前侥幸逃脱的大哥成一夥。保儿平安发病未缓,仍惦记著要保大哥成平安,见有一道刀光急劈下来,连忙爬上前颤手来挡,立时痛倒。大哥成不禁叫苦道:“原来真是便宜没好货!花钱买回个病苗子,这回谁保我平安?”伊剑见势不妙,忙抢将上前,急道:“有我呢,成哥。不过下回你可得自己去接大嫂了……哎呀痛!”那一刀砍在他肩头,不免溅血而倒。
大哥成连忙抱住他,垂泪道:“好兄弟!我那娘们还要她干啥?”刀光又落,眼看大哥成脑袋不保,旁边一个手捏小禽说个不停的呆汉赶忙迎刀而立,急道:“小琴,咱们该打住了。麻烦你告诉赵薇,就说我到死这一刻还惦念著她……哎呀,砍断手了!”大哥成悲声道:“小春!合著你拿绶鸡说一整晚是要别的妞儿帮忙捎话啊?”
刀光又落,持刀者狞笑道:“你们这帮不知积极上进之辈,天堂有路不肯走,却混什麽帮会,合该死无葬身之地!”忽闻铃声荡响,高铃响艰难爬起,摇铃挨刀,口中兀自严辞怒斥:“黑脚狗!别以为咱小百姓不知道你们男盗女娼什麽玩艺儿?将来看谁跟丧家狗似地……唉呀,砍掉我铃铛!”
大哥成在乱刀中悲愤举起一只满沾自家兄弟血污的手,仰望黑暗天穹,哀叹道:“天哪!这是什麽世道……”持刀者嘿然道:“拜老天没用,这年头你得拜衙门!敢说衙门一声不是,我立马……”
立马看见自己操刀的手卸落於地。李逍遥不禁低瞧手中犹未砍出的剑,兀自愣眼。便在那黑衣人断臂惨号声中,闪电惊霹,耀亮刀丛中一和尚凛凛而立的身影,沈声道:“历来改朝换代,受苦的是平民百姓,遭殃的是末代权贵,便宜的是你们这班趋炎附势、作恶多端又善於见风使舵的无名鼠类!”说著挥掌入刃,顷间连下数刀,有黑衣刀手惊叫:“是彭和尚!”李逍遥不禁胸口豪情斗燃,忙提剑抢来护住大哥成等几个受伤的人,方要唤彭莹玉一声,但听一人冷然道:“彭和尚,你最好不要改朝换代了。回你庙里去,想想人心兽性何以改变,想想你刚才那番话,想想改朝换代便宜谁?”
眼帘里电光炽闪,耀出树影下一个铳口反抵自己下颔的蒙面人。彭和尚并不回首,喀嚓拧掉一名黑衣刀客的脑袋,方道:“王保保,你想阻止我吗?”此时李逍遥始见那蒙面人握铳的手竟操於树後悄伸的一只手掌箍握之中,随即发铳轰掉那颗蒙面的脑袋,尸身犹如朽木怦然倒地,现出後边一袭素巾银袍。那人闲步而立,仰天喟然:“我仿佛也看得到天意,想阻止你但或许只是螳臂挡车。”李逍遥只望一眼便感心头寒凛:“是他!”
那银袍男子又自嘲般地笑了笑:“就算我杀了你,大概也於事无补。因为你所做的事总会有人做,满天下都是扩廓贴木儿也阻止不了!”彭和尚目光微缓,仍背对著银衣扩廓,振声道:“王保保,你是时下不多见的人材!”顿了一下,又不无讥诮的道:“人才难得,可是朝中你说不上话。甚至你连上朝的机会都没有!”
先前那断臂的蒙面人乍见扩廓现身,如获救命稻草,但当扩廓杀了一名黑衣客,断臂人不由变色道:“扩廓爷,你……”李逍遥再忍不住,伸剑撩下蒙面纱,一眼认出:“尻,完颜黑骨!”大哥成在旁恨恨的道:“留下他狗命别宰,交给我!”完颜黑骨见扩廓连瞧也不往这边瞧上一眼,惊道:“扩廓爷,你是朝廷俸禄养大的……”
“位卑不敢忘忧国,”扩廓贴木儿眼望树梢落叶纷飘,倦然微叹:“不错,我食朝廷俸禄,从来不想有一点点伤害大元皇朝。哪怕大厦将倾,我也与它同亡,不介意做最後一员守将,玉石俱焚,死得其所……漂亮话人人会说,可是将来你们会看到。”
一干残余的黑衣客闻言方感心定,扩廓突然话声一凛:“不过,你们也应知道扩廓不只有愚忠。彭贼莹玉固然是我要杀的人,任何打著朝廷旗号为非作歹、干下愧心事的人也都是我的敌人!谁对不起大元皇朝,扩廓就容他不下,哪怕是朝中权贵、皇亲国戚!”李逍遥暗怵之余,忽发奇想:“这家夥酷得像戏台上那武生赵吻桌一般!”
众黑衣客纷纷变色之际,彭莹玉却豪声而笑:“大元皇朝即使到了今日,英雄豪杰仍然不少。就我所知,除傲家兄妹、斡伦侯爷、拜仁佛爷孛罗,你也不失为一位英雄,可叹生不逢时。”李逍遥听得回肠荡气,却又隐感不安:“英雄对英雄,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为什麽会闹到这个可悲的结果?更绝的是,那卧什麽轮侯爷好像跟我傲雪妹妹有婚约哦,都不记得听谁说过了……”
扩廓微微抱拳:“承蒙看得起。”彭莹玉冷哼一声,独眼环扫旁边一干黑衣人,皱眉道:“可你保的是这样一帮宵小的既得利益,将来称不称得上英雄,倒也难说得很!”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出手,顷间死了一地的蒙面人。完颜黑骨嘶声方叫:“扩廓,你反了……”扩廓的手已迫至他喉下,闻言只一凛容,说道:“彭和尚,我悄随而来只为取你脑袋,无意中听到你那番话,竟觉眼下最可杀的尚不是你!”彭和尚掐断一名歹人喉骨,沈声道:“每次改朝换代都便宜了这班趋炎附势的小人,有时候不免让我对自己长年奔劳值不值得产生怀疑。”扩廓冷然道:“你动摇了?”
彭和尚大袖一挥,震飞旁边欲躲不及的歹人,豪笑道:“将来别人怎麽看我,原也难说得很!”扩廓贴木儿冷哼:“你闹得五劳七伤,究竟改变不了什麽!”发掌正要拍死完颜黑骨,大哥成怒道:“这个留给我!”扩廓眼光一狠,转面而视:“大胆!你不怕我连你都杀了?”李逍遥提剑守护,不免暗捏一把汗。但见大哥成仍硬梗著脖,毫不退缩,迎视扩廓的凌厉目光,坚持道:“这个留给我!我兄弟的血不能白流,不然以後叫人怎麽跟我混?”
彭和尚道:“你们这些街头混混倒也有趣!”与扩廓对视一眼,皆罢了手。李逍遥方感松了口气,高铃响忙挣扎著从血泊里爬起,到旁边拽扯一条粗如儿臂的树枝,大哥成接过一瞧便骂:“这条不够粗!”扩廓与彭和尚不禁又互视一眼,均感不解。李逍遥突然不安,只听高铃响叫苦道:“成哥,我手伤了拔不动更加粗壮的,要不你自己去拔棵大树来。”大哥成只好摆了摆手,哼道:“那就这麽著罢!”完颜黑骨见这大汉挺著粗枝转到腰後,突然明白,大骇道:“你要干……干什麽?”
大哥成狞笑道:“最近我刚从小姨太那儿学来一个成语,叫做‘中流砥柱’。为了加深印象……”旁边传来一迭声叫唤:“喂,小琴。太好了,我还没‘挂’哎!你若收到这只绶鸡,便会明白我对赵薇有多麽惦记!对了,你妈的脚气可好些没?前次我让外婆做了一盒专治脚气的药膏,等我伤愈给你家送去哦?你可要记住晚上多盖被噢,睡时关窗,免著凉……”众人不由转头纷望,大哥成更怒不可抑:“小春,你又来这一套!还不快通知城里兄弟来扛咱回去?”小春:“成哥你别急嘛!赵薇天天说要跟我‘掰掰’,所以我需要小琴明白我的心意,好帮我去劝赵薇重归於好……”大哥成愤然道:“连我都明白了!你首先需要搞清楚你泡的是哪个妞儿!”高铃响连忙捡铃又摇:“你们这麽一搅,杀气都没了!”
扩廓不禁强抑眼中微笑之意,转头望向彭和尚,稍为沈吟,正色道:“若是不想日後落个凌迟处决的下场,给你个机会回庙好生想一想,在这片土地上改来改去又能改变得了什麽?”说完,突然探手扣拿李逍遥脉门,没等彭和尚、大哥成一夥反应过来,便拉他疾掠而远。
“无忧公子”的武功自非当下的李逍遥所能与抗。虽仍懵头不知扩廓贴木儿与锦瑟到底哪个才算真正的“无忧”,但都一般的了得。他作梦也想不到扩廓竟会放过彭和尚、大哥成一夥,反而猝然捉他。扩廓的身法自非彭和尚可堪比肩,未待李逍遥把小蛮靴揣定,便掳他掠出甚远。
李逍遥想起扩廓杀人不眨眼的手段,难免凛然心惊,忙问:“捉……捉我作甚?我没谋反哦,最多打些你也看不过眼的瘪三……”任凭一路胡猜,扩廓只是不答,黑夜里看不清他的眼光神色是好是歹。李逍遥虽不怕死,却担心由而节外生枝,离丁宋伉俪及灵儿越来越远。急中生智,说道:“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叫锦瑟?我看她有投河倾向哦……”
不出所料,扩廓一听便即刹步不前,以他如此飞掠之势竟能说停就停,急驰的身形嘎然而止,一身功夫实已到了收发随心的地步。李逍遥心中不禁佩服,但听扩廓沈声问一句:“你说什麽?”
李逍遥寻思怎生脱身,犹未作答,扩廓似乎听到动静,朝他做个禁声的手势,拉他闪至树後。山坡下一排灯笼晃将过来,只听林月如脆声道:“原来是大哥成这夥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小蔡、笑春,你俩明儿带兄弟满城扫平刘聚和黑龙帮的场子,非要他们把大哥成交出来不可!”李逍遥暗讶:“怎麽又是这般冤家路窄?”
月如问:“对了,他本名叫啥?咱也让友定叔通缉一下……”笑春:“大哥成吗?他叫成珑。”月如恨恨的道:“不说出谁是主使,我要他成鼠!”那中年人不禁说道:“如儿,休要把人往死胡同里赶。跟你说了多少次,你这个脾气总是恁般急!”月如嗔道:“我又怎麽不是啦?人家都欺到头上了,我这口气怎麽咽得下!”易百山附和道:“歹人忒煞可恶,今儿要不是大小姐领大家及时奔援,堡主岂不是遭了鼠辈所算?”拓跋英杰点头道:“尤其那小秃子,每次使坏都有他!”
因见扩廓贴木儿眼光回瞥,微含奇惑之意。李逍遥提手自指鼻头,大眼一眨,做个无奈的表情。山径草响微微,那中年人叹道:“承蒙各位相援之德。只是……月如,你不应该那样对待小李兄弟,如果不是他……”鞭声叭的一响,虚击径旁空处,林月如噘了噘嘴道:“如果不是他,事情才不会闹得这麽糟呢!说来我就气,上回英杰大老远派人送来的爱驹‘冥南灵风’被他折腾残了,害得我没好马骑出来,这还不算!丁世伯送给咱家的湛卢宝剑又遭殃在他手上,却藏起来不还我。还……还抢我的鞋,刚才你们都看见的,他有多坏!”
拓跋英杰恨声道:“如妹,我定要帮你报此深仇大恨!”那中年人却不理他,转面见林月如嘟唇悄指那只仅著素袜的脚,兀自满脸懊恼之情。中年人不禁好笑,说道:“你掉鞋给他已经不是一次半次了嘛!”林月如看到他那般眼光,先是一怔,随即脸颊飞红,本想低眸转颈,却嗔:“你什麽意思嘛!”
那中年人哈哈大笑,似觉她的神情越发有趣。李逍遥咬定他是月如老邻居,究因先入为主,信那周星也之言,看不出林月如与此人是何关系这等亲密,心感纳闷:“怎如此暧昧咦?”易百山亦自不快,暗想:“爱女屡遭那小歹人调戏,你还笑得出来,真是未老先糊涂!”
那中年人眼眺烟笼寒山寂寥夜色,忍笑说道:“虽说今儿险遭不测,可是我很开心。因为我女儿长大了,不管怎麽说,一身男儿装扮已然掩不住少女情怀。”林月如嗔道:“才没有呢!”中年人转目微凝,见她前额有一绺青丝被山风拂乱,伸手为她拢还耳後,眼含无比疼爱之情,温言道:“我膝下无子,得女如此,总算老怀弥慰。可是如儿为补乃父无嗣之憾,自小扮做儿郎引我开心,长此以往又不免担心她日後换不回女儿本色……”易百山道:“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今有林姑娘不让须眉,高兴还来不及,岂是憾事?”
那中年人微笑摇首,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无子也罢,有女已足。我便是不愿她为酬父志,却误了女儿家终身大事。更怕她总跟个男孩似地一味胡闹没人要……”这话虽是打趣,易百山连忙凑上一言:“老兄这是多虑了,有女如此求之不得。眼下便放得有珠联玉配的英材在此……”月如听了却不乐意,蹙眉道:“别说这些无聊的了!总之,经此一事,往後别一个人乱跑出来捉蟋蟀了。我走了这一趟,发现武林乱得很!”
易百山点头称是:“大小姐说的是。林堡主为了丁情之事已然得罪了魔教,料想大魔头殷破败和太婆那妖妇必欲不甘,前夜寒山寺一役,幸有蜀山封三侠以及远近武林同道及时来援,方教妖人知难而退。当此多事时节,堡主合该与大夥儿在一起,等危机过去,再出来捉蟋蟀不迟……”
那中年人喟然道:“我并非有此闲情逸致,实出不得已的苦衷。时下四处灾疫肆虐为患,疠魃横行。听说天下官仓已空,各地衙门对受灾百姓无能为力……”易百山不禁哼道:“百姓受苦已惯,等灾情缓解自会好转,兄又何必操心?”林月如瞪他一眼,说道:“话不能这样说!对了,英杰。我爹让你问的事儿怎麽样啦?”拓跋英杰面有难色:“这……林世伯一下索要那麽多米粮药材,家父连日奏本,朝中争执不下,都觉为难。”林月如哼了一哼,脸色大是不快。“就知道找你们什麽也办不成!”
易百山连忙圆场:“林兄等均是侠义道中人,只须平日做做武林中行侠仗义之事就可以了,莫理衙门所管辖的事情。再说,官场里自有其规矩,江北一带受灾,不过民间私相哄传而已。衙门邸报并没提及一言半句,地方行省属官又未上奏灾情,所以你们一下催要大笔官粮救灾,朝中均斥为荒唐无稽之举。林兄时下自顾不暇,又何苦为他人奔波,闹得五劳七伤?”
那中年人正色道:“江北浮殍遍地,大都远在千里之外,或不知情;从我这里隔江北望,却举目可见。夜深时更恍传一片哀告泣啼之声,岂容充耳不闻?林家堡上下夜不能寐,连日凑粮购药送援,不过杯水车薪,家中仓储已然告罄。江南私仓以钱、财二府最为丰厚,朝廷远水不能救近火,唯有恳请钱王开赈、求财神放粮……”易百山摇头道:“这两个老怪物最是有进无出,连衙门都磕不开他们私仓,你岂非自找钉子碰?”那中年人苦笑道:“但与官府一味扯皮不休比较起来,找他俩反而是唯一的指望。孰不闻钱、财二人各有所好?”易百山笑道:“虽说钱财二人好赌,可是跟铁公鸡赌,除非堡主有百分胜算。这两人从来不做没有把握之事,更无损己利人的习性。他们肯跟你赌,便是忖定有杀无赔。”
那中年人愁锁双眉,说道:“我想也是,但总得一试。”林月如听了出来,俏目徒瞪一会,不禁失笑道:“你不是真要跟他们斗蟋蟀吧?”中年人叹道:“岂止?还要斗鸡,赛马,控车耍艇,输了就得把林家堡地皮连同云南老宅一并搭上!眼下还不知秃赤要咱用什麽家当下注呢……”拓跋英杰与易百山不禁对视暗忧:“素闻秃赤好色!”
林月如怎知那俩所愁何事,却只好笑:“斗鸡、斗蟀?别说蟋蟀了,连鸡你都分不出公还是母,怎麽跟人赌输赢呀?我瞧这事没一点谱,亏你还在满山瞎转!”易百山称然:“这种玩耍勾当,除那两个老怪物之外,绝非我等所擅。林兄不觉此系儿戏麽?”那中年人沈吟道:“我何尝不知此勾当非顽童不能为?然而形势逼人,看来有进无退。或许有一个人多少能帮上些忙……”林月如笑问:“谁呀?谁有这麽大能耐帮得上我爹爹呀?”
拓跋英杰只道那中年人指的是林大小姐,不禁心中暗笑:“这种儿戏之事我如妹可不在行。谁不知她从小积极进取,不论读书习武皆力争上游,绝不玩耍游戏。这类事却指望不上她……”
安宁得一会,李逍遥又感神思迷糊,鼻孔不停淌涕,心中著急:“老苍龙和他酷版师姐怎麽还不露脸哦?”只顾东张西望,哪去留意林月如等人究竟谈论何事,不时又奇:“保保哥拉我跑这麽远干啥?这葫芦好闷!”扩廓贴木儿未料在此遭遇这拨人,不愿朝相,待要避而走开,袂动之际忽感不安:“林、易、唐可都不是泛泛之辈,只消草声微响,岂会不立时惊动他们?”
林月如一行闲辔上山,谈论之时但伴蹄声答答,扩廓与李逍遥立在道旁树丛里,虽距不远,他二人均是内力了得,稍屏气息,便皆低缓若无,掩於山风林涛之中。李逍遥早知扩廓之能,倒不称奇。扩廓却感诧异:“此前从未在江湖上听说过他。小小年纪,不想内力好生深厚!”只道那干人转眼自离,哪料易百山突然勒停坐骑,道旁碎石沙土簌簌而落。扩廓双眉方只一皱,便听易百山提气发喝:“暗中窥测的不知是哪一路高人?”
李逍遥听到软鞭叭的一声虚击,登感皮肉发麻。生怕又落林月如手上,忙使眼色催促扩廓速逃为妙,但想以扩廓的武功和性情,行藏既露,决计不会悄悄地跑掉,他可不是硬天师。其实扩廓在想:“本以为易百山靠溜须拍马讨来一个千户的衔儿,原来也有两下子。”单以武功而论,他决计不会输於此人,可是易百山衔领千户,此时扩廓并无这般位阶,若两人朝相,瞧在养父察罕的面上反要拜见忍让。扩廓贴木儿心高气傲,怎愿受此闲气,与李逍遥所料相反,当下不禁想避。
其实那中年大汉先已察觉,却不愿横生枝节,朝易百山暗使眼色,盼他权且得过且过,不必非要把人逼出来。易百山自恃了得,又领官衔在身,如何肯忍,当即便喝一声,未见暗处有人应声走出,不禁又冷笑道:“看到此刻人多,怎麽就没胆亮相了?”扩廓贴木儿忍不住便要走出,但听山风骤劲,传来一声阴恻恻的笑语:“原来林家堡新近养了条恶犬!”
易百山大怒,忍不住打马走出,喝道:“恒宗在此,专诛魔教妖人!”声犹未落,身後便投一影,旋即山坡下又有一袭佝偻的黑影倏掠而至,尖声道:“有这能耐,你该上光明顶,却在这儿叫甚麽阵?”拓跋英杰见这两人来势奇快,急忙横剑立马,护在林月如身前,说道:“魔教来袭,如妹小心……”月如嗔道:“你挡著我了!”
唐翔千暗感易百山在前头不免有落单之虞,连忙打马走出,倏地只觉脑後劲风急落,不假多想便反拍一掌,使上唐门擒拿手法,却撩在空处,暗吃一惊:“又来一个身手不弱的!”方要回手按向腰间暗器囊子,陡听山石微笃,投下斜斜摇晃的一个人影,嘿然道:“原来蜀中唐门也有老手在此!”
唐翔千按囊觑目,只见山道上高矮参差地立著五叟,乍一现身便即分占五行方位,有意无意地教易百山陷於垓心,却都不去理睬他,齐望林月如旁边那中年人,一时睥睨未言。易百山适才发一招“虎风手”落空,连同硬天师、李逍遥两趟在内,算来今夕已有三回失手,方感愠怒,跨下坐骑突然闷鸣而倒。是时始省:“刚才有个老儿悄然从巨岩後窜出,似乎朝马颈下晃了一拳,并无多大声息,怎地……”
以他的身手当然不会摔著,便纵及时离鞍落稳,显出高明轻功,可是发掌撩空,坐骑却著了别人的道儿,易百山脸上究挂不住,怒喝一声,拔剑便寻那袭翻他马匹的苍髯老者厮斗。那老者虽然给了易百山一个下马威,哪料剑光一闪便削没了大丛苍须,若非後跃飞快,难免连老命也陪髯搭掉,才知易百山剑法实所不容小觑,瞬即落於不利境地。当易百山催快剑芒,这老者连连後跃,只是眼花缭乱,口中却笑:“要我赔马也不必玩儿命呐,易老爷!”
易百山既已削没了那老者大把胡须,也算找回场子,本应见好就收,偏要把一路北岳剑法使到绝,身後突然抢来一鼠须老儿,悄蹑其影,如鬼魂之附,握拳尖叫:“易百山,你非要逼我们出拳麽?”以二夹一,易百山立陷险境。那中年大汉从身手上看出五叟来历,忙道:“五位劳老前辈,且请拳下留情!”
山石上一个白发苍苍的瘦老儿翻翻白眼道:“何时听过七伤拳下留情?”拓跋英杰忍不住哼道:“敢伤朝廷命官,不怕衙门追索的手段更无情麽?”那瘦老儿身影後闪出一个更瘦小的老儿,笑眯眯的道:“拳下虽然不留情,可也不能不给林堡主的面子,毕竟姑苏城外还是武林盟主尚能够得著的地头。老三、老五,饶了那官儿罢!”那中年人听出此言暗含讽刺,却只一笑置之,抱拳道:“五位劳前辈光降,实属林家堡天大的面子!”
那瘦老儿又翻翻眼道:“听说你们因丁情丁公子之事遇上麻烦了,我们五兄弟受侠王之邀,特来帮你对付对付。只不知欢不欢迎哪?”林月如听得此言甚是无礼,不由来气,丰胸一挺,方要呵斥,那中年人连忙摆手悄摇,教她切莫冲撞了崆峒五老,面不改色地微笑道:“恰好武林峰会在即,喜见五位老前辈联袂驾临,敝庄上下岂会不夹道恭迎?”崆峒五老本说要帮忙料理丁情之事,连旁人都听出了摆明是瞧不起林家堡应对危机的能耐,纷感受侮。他却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引到了武林盛会上来,婉拒五老意欲插手丁情一事。
趁此时机,扩廓贴木儿拉著李逍遥转身另行,脚下草声方只簌然微响,那瘦老儿便即察觉,翻眼道:“这儿夹道欢迎的人看来还不少呐!”拓跋英杰忙道:“这回准是魔教妖邪无疑了!”中年人一听不禁蹙眉暗叹。扩廓和李逍遥刚迈不数步,耳边袂风纷至,三叟迅若猛禽般飞纵而来。
崆峒五老辈份虽高,单打独斗的武功却不及扩廓贴木儿甚至易百山,然而三老合力联手,实也不容小觑。三叟为向此间众人立威,甫出手便是“七伤拳”。扩廓不愿只手对敌,又不想被李逍遥乘机溜脱,闪电般点了他的穴道,方才松开其腕,双手左盘右晃,招式若有若无,顿教三叟大感虚实莫辨。
林月如一见便连发两声惊噫,头一声是:“咦,似是无忧公子的手段!”李逍遥方叹:“看,嘴又跟二五八万似地……”随即又闻第二声咦:“大眼儿!”李逍遥心里叫苦:“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