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五劳七伤(二)
作品:《仙剑奇情》 硬天师瞪著前边挂鸡打坐的人影,低哼道:“尻!这家夥准是崂山派的,别以为我不认得此般坐姿……身上阳气这麽少,不挂鸡也没鬼会来吸他阳气!”想到此处,记起刚才有个女鬼急欲强行逼他接吻,底下还有一个瘦小的张嘴乱吮,分明是要吸阳气、摄精元。硬天师不禁眼皮暗跳,庆幸不已:“硬硬的还在!”
李逍遥想到懊恼处:“我这趟跑来干什麽了?是为救宋姑娘,可也没保住她不被别人占到了便宜,最後又给殷野狐捞了去,不知扛哪儿了?在渔排上又帮水家姊妹打一架,原以为何氏兄弟是来趁火打劫的,哪知道又不是这麽一回事!结果搞了半夜好像没搞出什麽结果,反而搁这儿了。不知灵儿会不会怪我多事又没本事?唉……怪就怪吧,只要她没事就好,啊不……大家没事就好!”
其实灵儿非但没怪他,更因而爱煞了这样一个好心助人却又总遇挫折的毛头小子。心想,只有这样子的逍遥哥哥,才是值得她爱惜的人。他无疑尚不成熟,没有萧乘龙的沧桑才气;他毛手毛脚,亦无狄武挥洒之间的举足轻重;他冒冒失失,不及“无忧公子”扩廓帖木儿行事的干净利索;他家世卑微,更比不上名相之子拓跋英杰,更遑论宿帅之後耶律强锋。
摔跟头、走霉运於李逍遥似已是家常便饭,灵儿跟了他没少吃苦头,甚至没少受折辱。许多人眼中这位“逍遥哥哥”的缺点和毛病,或令他并不高大并不完美。可是在灵儿眼里连他的缺陷和毛病都一样不失其可爱,不失其率真。能够伴随这样一个连毛病都可爱的男孩儿一路跌跌撞撞,灵儿并无怨言,反而甘之如饴。
揣著这样一份放不下抛不开的情思,她忍不住又来找他了,宁愿在昏暗之中苦苦追寻他的行迹,也不想留在船上为一份等待而提心吊胆。情到切时,哪怕一刻的独自等待也是万分的焦虑似焚。
然而她不知道黑暗中有什麽命运在等待她……
“我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硬天师在黑暗的树影中不安地咕哝道。“这麽多捉妖界的同行一时间全从天南地北聚来此处,绝非好兆!搞不好会有事发生……”
李逍遥一边寻思如何找回宋香柠,一边随口猜测道:“听说这一带闹妖,大概道友们为此而来。要不就是林家堡为保姑苏城太平,下本钱请你那些同行来做法事。”硬天师的神情大大不以为然:“不如乱掰自个屌去!林家堡不见得会有这麽大的面子吧?就算有,头一拨捉妖帖原该首先发到咱龙虎山软硬天师手中……”李逍遥:“你俩老不在家呆著,发不发帖你怎麽晓得?”硬:“扯!那天我去林家门前转了转,邵醉翁只跟我打声招呼又进去了,可见得没这回事儿。”李逍遥问:“邵醉翁是谁呀?”
硬天师扳转李逍遥的脑袋看塘,低哼道:“看见了吧?”李逍遥一头雾水:“看见啥?”硬:“若说我这夥天南海北的同行果真是来捉水怪的,此刻罡气方盛,疠气式微,无疑是最好的时机。可他们却似相互约好一般,全都挂鸡布禁,无意追灭河中魔头,最多拿些小妖小鬼来开练。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根本不是为河妖而来。”李逍遥:“你怎知不是?”硬:“因为塘中异魔已经跑了!你看那塘面上方已无丝毫迷障,若我没看错,疠气大概沿水网朝太湖深处遁去了,到了那里就不好捉喽!”
李逍遥将信将疑,笑道:“有这等厉害?那你为啥不自己捉来炫一炫?”两人燃篝火而坐,各拎半条鱼伸火上烘烤,离数十尺外那打坐之人虽并不远,那人却毫无动静,只似石雕一般。硬天师细瞅一阵,看明那人落单,且似早已深深入定,忍不住便想摸去偷那两只公鸡来烤,听得李逍遥之言不由恼起,小眼瞪著他腰间,恨恨的道:“你以为我不想麽?只因当年师父给我用来修炼‘辨妖术’的一样法宝装在乾坤袋里,没等老子练成本门‘柳叶擦眼’法,宝贝袋子就被你这小鬼给偷去了。须知这门‘柳叶擦眼’术乃是每个修炼天师法门的人决计不可或缺的基本功,便因为你,害老子到今天也没练成本门辨妖眼,搞到还要去买茅山派的测异法器这麽丢人!”
李逍遥倒没留意“乾坤袋”里除了幻影天师符咒,居然还藏有另外一样法宝,闻言暗奇,忙问:“咋样的?怎麽我没瞅见?”硬天师拿鱼尝了一口,因感没熟透,又扔回火里,蹦身说道:“老子不说你怎麽会知道?不明就里又怎麽取得?废话少说,先把‘乾坤袋’还给老子,不然……哼哼!”拉开架式,眼露不耐烦之色。
李逍遥惊问何意,硬天师摆定姿势,沈脸道:“趁这鱼烤熟之前还有会儿工夫,老子拿你来练‘大力金刚掌’绰绰有余了……”李逍遥摇头道:“两个大老爷儿们光身打架有啥看头的?省省罢。”拿鱼闻了闻,眼望那边落单的人,心念暗动:“看那家夥也像与我差不多身裁,不知他的衣服合不合我穿?”正打起偷剥他人衣衫的歪主意,硬天师呼的一掌拍来,扫得火星四溅。
李逍遥翻身避过,口中说道:“别把鱼搅得没法烤了,我不陪你练,有本事自个把乾坤袋拿去,拿得著就给你。”硬天师从火边蹦开,闻言冷哼:“不怕你小子跟泥鳅似地,比身法也成!”左边短脚一提,正要施展“移形换影”,却见李逍遥翻肚跷腿躺著不打算动,硬天师猜不透他的心思,不由怔住,保持“肥鸡独立”不变,哼一声道:“搞何名堂?”
李逍遥自有计策,笑道:“不跟你玩‘裸奔’,想要就伸手来拿。”硬天师手伸半道忙不迭又生生刹住,突然明白了李逍遥何以显得有恃无恐:“不上你当!小子识相就自己解下宝贝袋子还给我,不然……哼!”他先已数次手触“乾坤袋”便吃苦头,晓得厉害之处,是以大感懊恼,偏生无计可施,唯有吹胡子瞪眼,虚声恐吓一途。若在以往,绝望关头他不免要动杀念,大不了先一掌拍死李逍遥再说,可是现下的李逍遥已经越来越难杀了,究非前两次兰陵渡相遇之时。硬天师心下大恼:“为啥他也练我也练,偏生这小子一回比一回难搞了?本来我从灰鼠峡的破解大师农归田那里弄到‘移形换影’,便是为了对付这小秃子的滑溜身法,哪料还是不行。就算追著了他,仍是破解不了那小丫头往乾坤袋上搞的鬼……”
李逍遥原本担心今次这胖子有办法破除灵儿所设密咒,待见硬天师究仍没辙,方才放心,笑道:“省省吧,灵儿的傻灵傻灵法术不是你老人家能看穿的,连我都……”本是要脱口说出“连我自己都搞不定”,突感不妥,连忙改口:“连我都能搞得定,你老人家又怎麽会搞不定呢?”好在硬天师心浮气躁,并未留意他话语变换,听言更加苦恼,挠头道:“小姑娘的古怪名堂不可理喻,甭跟我说这些风凉话,快解给我!不然……哼哼!”
见这胖前辈只剩“哼哼”的份儿,李逍遥更是好笑,大眼一眨,乘机说道:“既然大家都记不起这个袋子究竟怎麽到我身上的,那就从头来过。”硬天师本已没辙,闻言便如重见一线光明,忙问:“怎麽个从头来?”李逍遥看烤鱼已有火候,取来尝一口,悠然道:“简单哪!既然此物对你老人家这等要紧,想要回去就须出点儿血……”硬天师自咬手指,挤血问道:“出这麽多行不行?”李逍遥莞尔:“谁要你咬手指写血书?我指的‘出血’,是说你不能白拿,明白了麽?须拿东西来交易。”
硬天师大发脾气,发掌打碎旁边一块石头,怒道:“岂有此理!你偷了我的东西,还叫老子拿东西向你赎还?气死我了,先尝一记大力金刚掌再说……”正要发掌,李逍遥把穿在枯枝上的烤鱼晃到他鼻际,笑道:“先尝烤鱼罢!”硬天师闻香勾胃,忙伸手来接,李逍遥却移开手拈之鱼,教他抓了个空,说道:“哦,这块是我的。”硬:“你敢连我那条也吃了?”待见李逍遥手指火堆,方才省起,不顾烫手,忙拾出火中一沱鱼头状焦炭,急咬一口又吐出来,怒道:“我这块怎麽焦了?”
李逍遥吃完自己那一半,渐感体力稍复些,眼觑硬天师忿然跳脚之态,爽然道:“你自己刚才把鱼扔到火堆里头,就跟烤地瓜也似,这种烤法的结果就是此状。”硬天师怒道:“鱼吃不到就算了,今儿说什麽你也得把乾坤袋还给我,不然……”李逍遥帮他“哼哼”两下,方道:“不然就打一场,打完後还得交易。何必搞得这麽累,不如直接交易算了!”硬天师气冲冲地本想开打,一听到“累”字,想到肥躯出汗不停的苦楚,登时迟疑起来,瞪著一对小眼,哼道:“你要老子拿什麽给你交换?”
李逍遥欲擒故纵:“算了,我不忍心要你的独家法术,不如……”大眼一转,探嘴到硬天师耳边嘀咕两声,硬天师没等听完就火冒三丈:“我哪有五千万给你?不如你给我吧,有一半数目的银子,连乾坤袋老子也不要了,当卖了给你!”李逍遥:“哦?没有这麽多钱啊?那就……”故做为难状。
抬头但见硬天师挥掌恨不得劈下来,李逍遥忙道:“那就用独家法术来换也行!不过得要两样,而且还得由我来点菜……”硬天师呼呼抡掌,拉开架式,怒道:“不行!最多一样换一样!”见其掌力猛恶,李逍遥不得不让步:“一样也行,就‘金蝉脱壳’罢!”硬天师一怔,随即摇头道:“就只这一样不行!”李逍遥奇道:“为啥?你怕我学了告诉软天师麽?”硬天师心想:“我怕你小子学了‘金蝉脱壳’就溜没影了。”这层顾虑却不能明说,呼呼抡掌如狂石乱飞,为免这小滑头纠缠不休,抢先道:“瞧瞧这一路大力金刚掌如何?”
李逍遥使开小巧身法与之周旋:“看来不错。要学几时才算会?”硬:“我老朋友伏虎禅师练一辈子也没敢说会,打从他那儿弄来,老子已然练了二三十年了,其中还有许多不明之处,有时仍需上少林去问那老和尚……你要不要学?”李逍遥一听便即倒吸冷气,忙使推手推开去,“动不动要花个几十年的蠢功夫省省吧,别来烦我!”硬天师怒催掌力:“金锺罩?铁布衫?那……十三太保横练?盘根错节……哦,这招你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麽样?”
李逍遥本想要那门“金蝉脱壳”学了戏耍妞儿,不料硬天师说什麽也不肯答应传他此术,眼看将要说僵。李逍遥又记挂著此行尚有正事未了,没心久耗,无奈之下只好说道:“这样啊?那就‘移形换影’罢!”心想:“这门身法虽也是轻功之一,比起我所会的那些显然更合用於近身厮打,料想学到手後腾挪闪避之时更得心应手了,就算撞到月如也不怕再挨她鞭子。最要紧是,我学轻功很快,不需要搞个几十年这麽浪费光阴。”
硬天师闻言乍感愠恼,随即转念:“他都已然如此溜滑了,也不在乎多学一门‘移形换影’。反正我早学会了,步法变化全都了然,想‘晃点’老子没那麽容易。用这门功夫换回乾坤袋当然值,大不了改天我又去灰客山庄,搞一门‘八步赶蟾’回来堵你……”
这“乾坤袋”乃是龙虎山本门至宝,於他最为要紧,只因另有机缘,其它旯杂武功法术得来不难,李逍遥只怕硬天师仍然不舍得以“移形换影”来换,正转念头:“除此以外,胖子身上还有什麽可讹的?”不想硬天师刹停掌势,手往天师帽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粗布方折,紧夹在肥指之间,郁闷的道:“移形换影的步法诀要都在这里,图文并茂倒不难学。只是要练到似我这般轻盈灵巧,总也须花大功夫罢……”李逍遥欢喜之余疑心有诈,伸手说道:“这麽慷慨?先给咱瞅仔细了。”硬天师呼的挥掌打手,哼道:“到你手里还想拿回?废话少说,解下乾坤袋,想要就齐手交易!”
李逍遥压根就没办法解除灵儿布在“乾坤袋”上的密咒,所谓交换云云,无非存心要讹。凭他时下的造化,能讹一讹的也只有这胖道士了。可是天下没有白拿的宝贝,硬天师固然性情躁直,脑子倒也不像他的体型那般蠢笨不灵。李逍遥没想到这胖子恁地机警,说什麽也不把步法图给他碰一碰,忌惮这胖子掌力厉害,当下也没敢硬抢,大眼一转,忽道:“当心後边!”
硬天师闻言一凛:“难道有人恶意‘劈克’?”转头却没见异常,不远处仍只是那个挂鸡修炼不怠的崂山道士寥索的身影,各自无暇旁顾,哪有别样动作?李逍遥正是要诱硬天师上当,打算抢了步法图就溜,手刚抄出,犹未碰著图边儿,硬天师立时察觉,呼呼抡掌把李逍遥的手打缩回去,怒道:“老子不劈克你都好了,小王八蛋竟敢动老子的歪主意?”
李逍遥知这胖道士一双肥爪子硬,自忖不可硬来,当下唯有智取一途,後跃数步,忙道:“看你紧张成啥样了?我只是想提醒你老人家,咱俩不如先搞身装束,免得一路光秃秃地有碍风化呐……瞧见那边练功的家夥没有?”硬天师冷哼道:“少废话,交不交易?”李逍遥只是推诿:“咱俩的事先别急嘛,这样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搞不好被人撞见了,还以为我在‘叫鸡’呢,而且还是这麽肥的鸡……”硬天师一身光溜溜的毕竟不自在,生恐万一同行撞来瞧见此般丢人模样,听了李逍遥的话语更加不安,随即又心念一动,勾出辘辘饥肠:“肥鸡?”不由地转头望向崂山道士身旁所挂之鸡。
李逍遥想起昔与崂山派一老叟百里溪打架的情事,那时也被剥光了衫出尽糗相,听硬天师称那修炼之人乃是崂山道士,忍不住便动念捣乱,低声道:“那厮显然落了单,正是羊牯送上门。瞧见没有?肥鸡两只,咱俩一人一只刚刚好。”硬天师喉头咕噜一响,食欲勾起,望著那练功之人,原本欲言又止,李逍遥忙道:“还有哪!那厮身上所穿宽敞道袍归你,里头短衫以及长裤归我,鞋子归你也无妨……”硬:“长裤归我!”逍遥自有主张:“不,短裤归你。只须外罩宽袍,你就跟穿了长裤似地。而我上穿短衫,底下合该有长裤。”硬天师暗觉有理,随即又觉不妥:“那我岂不是露腿了?道袍可开著襟呐!这麽穿跟娘儿们似的……”逍遥:“道袍所开的叉儿还没高到完全暴露大腿的地步,你别挑三拣四好吗?”
硬天师把步法图塞回天师帽里,待又多窥探一会,暗觉那道士果是孤独无援,两人决定动手:“就打那家夥的主意!”
正往前摸去,忽有一阵怪风刮来,木叶簌簌乱响,李逍遥忙拉硬天师且蹲:“小心!”避得急了,硬天师头上帽子被树枝搭落,不禁恼道:“恁地一惊一咋!”李逍遥手快,抢先把帽子拾回递给他,说道:“别忘了帽子。”硬天师瞪他一眼,接过帽子,没忘抄手一摸,指梢触著塞在夹层的一方物事,方感放心:“还在。”
李逍遥手指前边,悄声问道:“那厮怎麽跟死人也似?会不会有何古怪?”硬天师探张一眼,低哼道:“古古怪怪!听说崂山派有一门移魂术,可他这麽摆的姿态却似练召唤……”李逍遥悄手把所得之物收藏入“乾坤袋”,眼见硬天师浑然未觉,不由暗感好笑:“我用几张撕自功过簿的备用擦!纸塞你帽子里,解手时你别撞见老监千家驹哦!”究仗家传快手无匹,非仅神不知鬼不觉地用一摞废纸换了步法图,更连硬天师塞於布帽夹层的数张皱符也一并顺手悄取。谅这胖子急难察觉,李逍遥暗自得意,眨了眨眼道:“要不咱们闪罢,我看那家夥你惹不起。”
硬天师本想投块石子再探究竟,闻言便恼:“我惹不起?不就是崂山派吗?”受激之下,索性连投石问路也免了,飕一声蹦将出去,急扑那挂鸡练功的老道。李逍遥本想追随而来,突借林梢闪电炽光瞧见那打坐之人两额太阳穴高鼓,坐姿摆定五心朝天,气势俨然。李逍遥心中便即一怔:“似乎……”待又低觑,但见那老道身旁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圈武士装束的人,显是犹未欺近其身立遭老道点倒。
李逍遥双眼顿圆,暗觉硬天师这一下只怕要吃苦头。果不其然,硬天师犹未落定,手刚揪上那道长衣衫,老道陡然睁眼,目中精光激射。硬天师不由地心头一寒,肥脸搐起。老道忽吟:“闭门家中坐,肉鸡飞进窗。”
“姑娘,到了。”
一叶轻舟悠悠靠岸,艄子停桨张望,口中问道:“姑娘怎知有没走对?”灵儿不等小船泊定,步法轻盈地跳上河岸,说道:“想是这儿了。”艄子取根肥肠放入嘴里大嚼,双眼却从笠沿下偷瞧岸边那窕美姿影,干涩的喉咙里不禁咕的一响。
灵儿暗觉李逍遥便在左近,而且似陷险境,虽然说不清何以会有这般预感,只是越发的焦虑难安,急欲赶去与他相会,待走几步想起艄子,转头回瞧一眼,咬了咬唇,问道:“小椴,你要回去麽?”
咽下肥肠之後,小椴乱咳两声方道:“自然……自然是要陪姑娘同走。”因见他眼睛从笠沿下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身子,灵儿不由奇怪地瞥了瞥他,问道:“那你……你还愣著干什麽?”小椴慌忙避开她的目光,低拽草笠,掩言道:“没……小的只是有些不明,姑娘为何不等徐达哥们回来?说不定他们一夥已会同了逍遥哥儿,这时正往回赶呢。”
黄昏时分徐达、蓝玉一夥已找齐了轻便船只,沿李逍遥、殷野狐所走的方向一哄而去,独留小椴陪灵儿守候。然而等到夜深时仍未传回半点音讯,灵儿担心李逍遥出事,只是坐立不安。再等一阵越发心慌意乱,终於要小椴找来梭舟,留清凉宝宝和小狗看护方老板大船,决意自己去寻。不想小椴竟似早有准备,自告奋勇为她当艄公,一路划到此处,灵儿忽叫停下。
眺望一带江枫似火,灵儿心中有个越来越强烈的念头:“逍遥哥哥定然是从这里进去的,哎哟不好!有……有味儿哩!”柔睫低阖稍霎,一时说不出这是何等样的味儿,只觉这是一种危险的气息,且似曾经遇过一回。
既感心上人遭遇凶险,她怎能不急,见小椴仍磨蹭著未下船,便不多等,凭著一丝灵念沿水边急寻,此时眼里少了五光十色,於暗夜之中竟愈辨物无碍,只不明何故。走不多时,忽见水边漂来几样衣衫,其中赫然有她熟悉的气息。灵儿心头乱鼓敲起,忙拾树枝挑起一瞧,不自禁地发出一声低抑的惊呼:“逍遥哥哥的衣物!”
但见衣衫撕破之处可骇,灵儿越发心慌,且感困惑难明:“人呢?”想不出李逍遥怎会只剩下这几条破衣烂衫,转头本要叫小椴来看,可却连人带船都不见了踪影,隔了数簇芦丛,急难觑清他在何处。灵儿迟疑了一回,终是不好意思高声叫唤别人名字。凝目往水里再寻视时,又见有衣漂来,鼓泡泡地搭在苇草丛间,似是一件宽大的道袍。灵儿一时心乱,再难细辨气息,见那道袍底下鼓鼓囊囊,因距岸边殊不为近,昏暗里看不清底下究竟盖的是人还是一大团杂草败枝。
所谓关心则乱,灵儿平素心思笃纯,从水边拾到李逍遥衣衫,又因四顾不见人影,便自猜想他该不会是遇溺了,至少先须瞧清楚。从岸上伸树枝够不著那团鼓涨的衣物,只得除下鞋子,高挽裤腿,大著胆子涉水而探,心里千盼万盼只祈莫看到李逍遥的尸身。待趟近水中那片苇丛,伸树枝挑衣而瞧,底下只有一簇似是被雷打下来的粗木残枝。
灵儿方松了一口气,轻手自拍胸口,暗觉自己似乎过於紧张了,凭李逍遥自小在渔村长大的历练,说什麽也不至於在一滩芦荡里遇溺。可是他在哪儿呢?她不免又忧,直起腰身正顾盼间,不知从何处突传一声呼哨。
灵儿心念暗动:“许是逍遥哥哥?”忙回岸边,却找不著刚才脱下的鞋子。她不禁心中奇怪:“咦?”兀自低觑四周,脑後突然扑簌一声拨草微响,有影悄投於地,苇丛里抬起一只手,拈著两只鞋子晃了晃,嘿然道:“找什麽呢,小妹妹?”话声虽低,听来却甚放肆。灵儿闻声回望,瞧出那人拎到手的果然是她那双鞋子。那人见她回靥之际容色照人,啧一声赞美道:“小妹妹好俊哪!带到姑苏城里决计不输给林月如了,别愣著呀!想要就过来讨。”边笑边退,似欲引她来要,立时显出不怀好意,灵儿不由颦眉郁闷。
耳听得四下里呼哨声乱起,草丛里一阵黑影急窜,旋即肆笑之声杂做一片。灵儿急想找著李逍遥,哪里料到会在这当儿撞上无聊之徒,正不知如何要回鞋子,周遭突然撞出一夥蒙脸低笠、夜行结束的黑衣武人,各皆光著泥脚,打蓝色绑腿,每人左膀清一色扎条黄布,不知何意。有人拿火把朝灵儿脸上照了照,见这落单少女竟然如此貌美动人,不由得乱声惊呼,裆间纷纷鼓兀而起。
一人涨粗了脖筋说道:“显然还早著呢,咱先找点乐子打发这漫漫长夜……”另一人咧出黄黑参差的烂牙,笑道:“那小子够意思嘛!活儿还没开锣,先送只嫩鸡来犒劳大夥了。就冲这,众弟兄今儿可得把正活儿干利索了,至少甭辜负了这等好货色呀!”旁边一个满脸疥疮的粗汉忙著解裤,鼻孔里浊喘促起,红著眼道:“没说的!管叫那老东西没命看见明早寒山寺的日出……来吧妞儿!你哪家楼里营生呐,报个号来改日大爷拿了酬金好再捧你场去!”後边有人推他一把,挤身笑道:“少作花梦了,红眼狼。这等货色到哪家窑子里都不是咱弟兄们那点银两沾得著边儿的,就在这儿灭了罢!”
大股臭汗臊味直冲灵儿鼻际,她忍不住闪身避往一旁,强抑头晕胸闷之感,一言不发,寻目觑著那个高举她鞋子的人影,快步来要。那人存心戏弄,待她纤身抢近,突然闪入人群之中,将她鞋子一抛一接,嘿然道:“哦,你的花鞋呀?叫声亲亲好哥哥就还给你,不然就当送给我了。”灵儿连抢几回皆被众汉挺腹阻拦,迭遭调戏之下,再好的脾气也到尽头,不由得蹙眉道:“快把鞋子给我!”
旁边有人趁乱探手耍弄她发辫,嘻嘻笑道:“不给又怎样?瞧你今晚怎麽都是穿不上了,有这工夫吗?”灵儿摆头晃辫,避开那只乱撩辫梢的手,不料腰後有手按落,著实抓了她一把,灵儿大窘且疼,口中哎唷一叫,眼前人影火把乱晃,那群黑衣客围逼更甚,直如羊入狼群,愈教她不知所措。那汉缩手飞快,闻掌而笑:“想要回鞋子也成,先跪下来给大爷们磕个头,顺便就别起来了罢……哈哈!”
灵儿左手抬遮额前,掩挡乱晃烁眼的火把光芒,寻出那个非礼她的家夥笑声来处,右掌倏然切到喉下,出手端急,那汉笑声未落便吃疼噎倒,捧喉滚地,一时发不出声。自从冒险施法救转了李逍遥以後,灵儿便如生了一场大病,默默承受著出世以来从未有过的苦楚煎熬,终没跟李逍遥诉过一声苦。此时她仍神虚气怯,一身法力宛如平白消失,武功究竟犹在,忍不住斗施上乘手段膺惩那轻薄之徒。她出手既快,手法又巧妙绝伦,素掌倏晃即收,直到那人倒地憋气,旁边众汉皆当色欲熏心关头,都没看清端的。
若换作林月如在此,凭她的火爆霹雳脾气和眼睛揉不进半粒砂的性情,免不了要令此间人人皆倒方休。灵儿却无心纠缠,只记挂著李逍遥和宋香柠当下堪虞的处境,眼看众汉越发放肆,直如饿狼猎食也似,势已不容再稍迟疑停耽。便在有人猛然扑上来搂抱时,灵儿一咬下唇,飘然纵起,秀足往那人肩头轻点即抬,便已高跃而过。
众汉不意见此美妙身法,纷纷抬脸呆望,惊噫之声此起彼伏,却没来得及留意那个肩头给她一踩而过的汉子竟已闭穴而倒。灵儿一对素脚凌空交蹬,迅即又从两张高仰之脸疾趟而过,足後跟悄磕头颈穴道,那俩顿时僵然不动。飒然之间,她已跃到人丛乱处,挡住那个拎她鞋子之人去路。後边又有一人探手来抓她後臀,灵儿头不须转,反足悄撩身後,取穴其快难叙,身姿更是妙无寸疵。那人手凝半道,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怎麽给她点了穴。
偷她鞋子之人倒也见机极快,趁又有两个同伴稀里糊涂地栽在她脚下,急忙溜身闪入大堆同夥之中,虽给这纤弱少女顷间所显的绝妙身手吓了一跳,究仗人多,色心不死,拎起那双鞋子逗引道:“来呀,来追呀!过来呀!”灵儿愠恼之余,眼见四下里黑衣歹人竟尔又增至三五十之众,不免也自吃惊:“怎会有这麽多?”
若是傲雪在此,一挺霸王枪一绰天王剑,凭她一身悍气,莫说三几十条汉子围将上来,纵然陷身千军万马之阵,原也不过砍瓜切菜一般。就算是那“毒蛊精灵”小甜甜,整座城池的活人全送将上门,亦不够供她玩蛊试毒,区区几十人岂在话下。然而灵儿身上的情势之不妙,唯她自知而已。待又踢到了七八人,突感腹疼难耐,哇一声竟呕出一口清水。
旁边有人伸来泥脚撩她下巴,趁她牵动胎气一时弯腰不起,提足托她光洁的颔下,狞笑道:“大夥儿看哪!小娘儿嫌咱脚臭,闻一会就憋不住吐了……那得多闻闻!嗅多了就习惯啦。”肆笑声中,许多脏脚乱伸过来,灵儿从小岂受过如此欺辱,一怒之下,不顾腹中阵痛,手拈秃枝使开水月宫上乘剑法,先从欺身最为迫近之人起始,飕飕抽打,每一记皆中穴道,因心头气恼难消,此次出手有意专挑易疼之穴,一番痛击之下,连连翻倒数人,即使封穴僵卧,仍不免痛得死去活来。心想若能有机会再挑一回,自是说什麽也不敢再挑这小姑娘了。
灵儿手持枯枝挥洒片刻,左侧右翼已没人有胆欺近袭扰。耳听拎她鞋子之人叫道:“小娘儿耍蛮是吧?好,把你鞋子丢掉,到河里找去罢!”灵儿心想此去尽是满山荆棘路,以她一对嫩藕般足,若然失了鞋子,如何撑得到找著李逍遥时?生怕那人当真把她鞋子扔没了,急忙跃身来拦,口中不禁愠然道:“够了吧,你们……”提手方要伸枯枝把鞋撩回,後头却有一人叫道:“范剑,鞋子丢给我!”灵儿撩手落空,鞋子已抛入发喊之人手里,先前偷鞋那人笑道:“梅出息,你得捧稳了!”
直到此时灵儿才知这偷鞋的歹人手法之快诡莫测,比起李逍遥只怕也所差不远,凭她的纤纤妙手竟抄不著飞过身旁的鞋子。心中一急,顾不得理会这偷鞋的,连忙转身闪到那接鞋之人跟前,孰料那厮早有准备,见她迳来抢夺,突然嘿嘿一笑,拉衫朝她撒泼。灵儿哪里见过这等龌龊之人,急切缩脚不及,只好红著脸转头不瞧,待得裤腿被迎面一注黄尿撒湿,方知终不免著了道儿。
众汉哄笑声中,灵儿不禁惊叫:“哎哟!”只觉窘煞,没顾上从那洋洋得意之人手上抢鞋,忙不迭缩回一对湿足,闪身避开。不料树影後突然蹦出个衰脸小厮,趁她慌避尿淋,旁顾无暇之时,冷不防扬手把一包粉末撒在她面前,笑道:“好东西请你尝尝,死太监!”
按说凭赵灵儿的身手,此间数十人绝非她之敌。可她天性温文羞腆,性子单纯,加之心地善良,便如李逍遥时常戏称的鹌鹑也似。遇敌时手上留情,不存杀人之念也还罢了,时下又当身怀有恙,神思恍惚,自从在岸边捡到那条破衫,她就一刻不停地记挂著李逍遥会否真的遇险,一颗心早飞随李逍遥踪影而去,浑忘她自身所陷的险恶境地。她处世本就无甚经验,在这夥歹人百般戏耍之下更难免一时手足无措,只是羞窘无比,本想逃离此地,哪料一转身竟遭树後埋伏之人乘她方寸陡乱关头撒了迷魂药粉。
灵儿顿感眼前花乱,急忙屏息以免多摄异粉,却已头脑晕眩欲颠,心中暗惊:“好烈性的迷魂药!”那偷鞋之人见她纤身摇晃未倒,便即欺身点穴,发指连封三处穴道,灵儿方才不支而跌。那人不禁嘿然道:“瞧不出这妞儿倒也烈性!原只道不过小绵羊而已,谁知是一马驹儿。”至此,众汉方松一口气,齐瞅地上那些倒了霉的同夥,纷纷擦汗称庆。
藏身树後的那人探头瞧出灵儿已动弹不得,方才“呀”一声怪叫,复蹦而出,提脚踢她屁股,口里唾骂不绝:“叫你扮太监!充爷们!没鸡鸡的货,叫你那主儿再来欺我,呸!说我中了毒蛊,幸好我没那麽蠢,半道里又转回啦。赏下一包发浪粉,先处置你,回头再拎你鞋去收拾他!”究因满心怨毒难消,踢了一会还嫌不够劲儿,正捋衣袖捏拳欲捶,那偷鞋之人眼神一沈,把他拽起撩开,说道:“书航你疯了?对个女人都这样,你怎麽做人?我等身为剑客,要收拾她也该用剑,而不是别的……”说到这里,众汉皆会心而笑:“对!还等什麽,大夥儿这就拔‘剑’痛宰吧!”
众汉围上来之时,灵儿迷迷惚惚地只觉面前晃闪的火把变成了水月宫那一夕的红烛,仿佛软绵绵地躺在自己新郎倌温暖的怀里,一阵久别的幸福欢愉之情随药性激荡全身,恍见心爱的人便在跟前,俯唇倾诉爱意。不知不觉,她原本苍白惨淡的俏颊渐渐漾满娇霞,在他搂抱抚爱中越发地端难自抑,顿忘身在何地,情不自禁地欢叫起来。
偷鞋者听她柔声呼唤:“逍遥……逍遥……哥哥!”一声声催送无限浓情深意。他不由奇道:“逍遥哥哥?谁呀?”书航在旁冷哼:“是一瘪三!”那偷鞋的咧出满口烂牙:“娘子改口叫我名字罢,咱叫范剑,也是一剑客,虽说所干的活计没一样见得人,可时下正合咱这夥当行其道,偏就抱定了你这美人儿!你就当老子是你的‘逍遥’罢……撞咱手里,毁你还不容易麽?”
当下只道唾手可得,哪料这等样无耻恶行还真不容易任其得逞。合该灵儿此生有缘再遇到他一次,又值呼天不应唤地不灵的危难之际,随著一声令人发骨寒栗的低哼,那偷鞋的剑客犹未逍遥就被抛进冰凉的河里,噗咚一声倒栽,兀自稀里糊涂。
噗咚之声接二连三,没死的全都到了河里。书航究竟机狡,见势不妙翻肚先倒,觑得人丛里多了一个披发怪脸的森然黑影,抬面之际直如厉鬼骤现,闪电下那张缝缝补补的骇异脸庞足教他毕生难忘,震憟之余怎敢稍停,趁著混乱,连滚带爬逃进树丛躲将起来,耳听惨呼之声顷刻全断,如此狰狞诡恶之颜从此永留恶梦最惊魂处……
究因两腿发软没法逃远,蹲在树後良久,犹仍全身乱颤难定,待听林畔又已寂然,他卯了半天的劲儿才敢把脸往外悄探,只觑一眼顿时舌头又缩不回。原来那面容可怖之人并未离去,只是悄守灵儿身边,背对著她,僵硬怪异的躯影阵阵抽动颤抖,竟自无声啜泣。书航暗觉那人浑无生气,不知究属何怪,提心吊胆地蹲身缩脖,惟恐遭其发现行藏丧了小命,惊得一口大气也没胆喘透。忽听有人遥喊几声:“天难!天难,快回来!”那怪人肩影只是一动,并没反应,似是不舍得离开灵儿身旁,但又没敢碰她哪怕只是一片衣角,甚至连转头望她一眼也没勇气。
那怪人拾回两只鞋子整整齐齐地放在灵儿身边,似是不敢碰一下她的脚,稍一迟疑,终没帮她把鞋穿上。听著那一丝鬼气森森的低泣,书航只是咋舌难下,便在紧张得心跳欲断之际时,那怪人似觉有人悄至,僵板似的身影耸然而起。说来也奇,方一眨眼间那怪人就不见了。
“你有没看见他?”李逍遥边跑边回头。
硬天师粗喘道:“等一下我!”李逍遥道:“我已经用最慢的速度来陪你了……他有没追来?”硬:“都怪你这小子不济了……”李逍遥:“关我屁事?是你自己上去跟他‘劈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对罗,那老鸟是谁呀?这等恶!”硬:“崂山派三代长老张要心,辈份跟我师父似地。先前我怎麽没瞅清楚就上去啦?最要命是你不济,跟这种修行高的道士拼命,你得先帮我搞定他的宝宝,至少该看住了它!”
李逍遥恼道:“当时那麽乱,我哪有看见什麽宝宝?你自己不济还赖我?不是吹嘘很行吗,是你打不过人家。把一堆擦!纸满天乱撒有屁用,人家用一串火符就把你‘燎’了!”硬天师怒道:“我怎麽知道他会不怕我的天师符?那老道的灵魂火符快虽快矣,老子的天师真元、金刚烈火也不怕了他……要不是他唤五行娃鬼要来挖心,这会儿我的大力金刚掌还不把他打成满地烂肉?”
李逍遥道:“总之你不行呐!紧要关头要不是我发剑得快,你把帽子扔出去了也没用,还不得跟他似的爆一地?”硬天师一路郁闷:“搞到帽子都烧没了,可惜了那张步法图……奇怪,我那几张天师符怎麽没一点反应呢?对了,刚才他爆兜的时候你都捡了些啥?”听他提到步法图,李逍遥肚里几乎暗笑出声,从前被这胖子屡次欺负的闷气至此全都消解净尽,与此人亦师亦友的情谊反倒历劫愈笃,心想日後大有必要带他回家灌之以老婶的桂花酒。回头望不见有异,想起刚才所获亦颇不菲,笑道:“那老道也算了得之至,左手对付你的大力金刚掌,右手还想来夺我宝剑,那就想不‘爆’都难!唰一下就撩破他衣襟了,只可惜了那件道袍没能给你留。里边揣的东西居然掉了一地这麽惊喜,我哪有时间看清捡了些啥,都没来得及捡完就被你慌慌张张地拉起来跑,其实他两腿各挨我刺了一下,应该不至於还能追得动咱……”
硬天师回想适才恶斗的情形,兀自惊魂难定:“张要心这老家夥的‘五行娃鬼’很难缠!要不是咱们跑得快,一旦被他悉数唤将出来,你我只怕要破膛爆肚!”李逍遥正说:“咱俩都光蛋了,还能‘爆’啥?”待听得“爆肚”,不禁吃了一惊,暗觉硬天师此般神情似非空穴来风,“有这麽厉害?”
硬天师只是一路跑一路回头,心神大是不宁。李逍遥为了安慰他,晃了晃手拎的鸡,说道:“虽然没剥著他的衣衫,不过咱俩拿了他的鸡,总算也不负预期。”两人各拎一只鸡又走须臾,硬天师突然想起一事,忙不迭地丢掉手里的黑鸡,变色道:“快把鸡丢掉!我怎麽忘了这种鸡拿不得……”李逍遥兀自未明,眼前树影簌簌晃曳,忽见那老道赫然在面前打坐,蓬头乱发,面朝硬天师,翻白了眼斥道:“龟子!你这家夥道士不像道士、法师不像法师、武士不像武士,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入流。敢偷我的鸡,想是不要活了!”
李逍遥方吃一惊,硬天师闻言却老羞成怒,涨粗了脖嚷道:“你敢侮辱我?”自感在小辈面前受此难堪,实难咽下这口恶气。先前见这老道法力高强,且已练成了召唤术,忖料非敌,本有怯战之心,一怒之下全豁了,呼呼抡掌,大叫:“老贼!仗仙级高就取笑我?叫你养的宝宝出来,老子跟你拼了!”
李逍遥劝阻不及,硬天师怒发金刚掌扑了上去,那老道却似不慌不忙,翻眼冷哂一声:“倒要看你怎麽越级杀我!”待掌力摧近,方才抬起一只手,食指屈抵麽指,尾指微勾,蓦招三下。硬天师见他口中念念有辞,登时变色道:“你真叫‘宝宝’?”
李逍遥一见老道现身挡路,先已暗自戒备,待又觑出老道捏诀唤咒,想起硬天师心惊胆跳之言,惟恐这老道真的召来什麽五行娃鬼,他哪有闲心在此纠缠不休,只急於脱身,又不忍撇下旁边的胖子不顾,势迫之际,想也不想便即挺剑急刺那老道抬起的手,使一招小桃闪击快剑,直穿腕脉,只为阻止老道施成召唤术。
哪料一剑中的,面前的老道竟是虚影。纵然穿其腕脉,也是无济於事。硬天师发掌扫空,也即醒觉不妙:“老道移魂於鸡,一路追随不舍……好厉害的崂山术!”李逍遥一听便要丢掉手里的公鸡,硬天师唤法镇住老道虚影所在,总算危急关头脑筋转动殊算不慢,想起破解之法,忙道:“别扔!快用剑割鸡喉,还有刚才我丢掉那只,也别忘了斩掉它!”李逍遥怎知究竟,不由皱起脸道:“我不是很经常杀鸡哎,不如……”本想说“不如放生”,硬天师迭声大叫:“快斩!不然五行娃鬼一出,咱俩死无全尸!”
这胖子叫得紧急,势已不容片刻迟耽,李逍遥唯有照办,硬起头皮快剑斩鸡头,平白遭血喷了一脸,兀自浑然不觉,问道:“然後呢?”硬天师卯起劲儿发出金刚烈火,连那虚影同两只挣扎未死的鸡一并烧没,方才一交跌坐在地,乱喘道:“然後?那老道回……回不了魂啦,只剩了一具空壳在那边,还……还须去灭了他的肉身,并且做一场法事,免得……免得怨气不散,变成尸妖寻仇!”李逍遥不安道:“怎麽越搞越复杂了?”
硬天师面颊肥肉乱搐,苦起脸道:“惹上了崂山妖道就是这般!只怕更糟,这老道会唤五行娃鬼,变成尸妖之後就……就越发厉害了,搞不好缠咱们一辈子不罢休!”李逍遥心头一跳,不由想起当初崂山派有个老叟百里溪也是如此下场,算起来已经有俩了,只不知何时会来索魂。闻得硬天师之言,不免慌神:“那……怎麽办呐?别缠我!”硬天师回头瞧他满脸鸡血随冷汗乱淌的情状,似也吓了一跳,随即挤皱肥脸,说道:“你这小子行衰运,跟你走一道连我都得陪著遭殃!还等什麽?”李逍遥愕道:“干啥?”硬:“去灭那肉身哪,还能干啥?”
事已至此,两人只得又往回奔,李逍遥一路叫苦:“还是别灭了罢?搞不好他同门告咱谋杀哦!”硬:“不灭?到时候你生出的小孩是他,专找爹妈报仇,那时就知道苦了……”李逍遥悲哀道:“我觉得你很颓废噢!跟你混一道,好像路越走越黑了……肉身呢?”到得那片树影畔,忽闻饕餮之声。
李逍遥吓了一跳:“谁在狼吞虎咽喏?”硬天师眼光登变,两人探眼往那老道打坐之处一瞧,齐皆叫苦。只见不计其数的山耗子个个体躯奇大,密密麻麻地涌在老道身上竟开盛宴。李逍遥拾块石头扔过去,群鼠惊散,剩在眼瞳里的只是一具血淋淋的狰狞残骸。
李逍遥吓了一跳:“谁在狼吞虎咽喏?”硬天师眼光登变,两人探眼往那老道打坐之处一瞧,齐皆叫苦。只见不计其数的山耗子个个体躯奇大,密密麻麻地涌在老道身上竟开盛宴。李逍遥拾块石头扔过去,群鼠惊散,剩在眼瞳里的只是一具血淋淋的狰狞残骸。
“哇!不是回回都这样吧?”李逍遥想起百里溪,难免吓一大跳,忙问硬天师:“怎麽办?”硬天师脸色凝重,左颊肥肉一阵搐颤,哼道:“死无全尸,到时变成尸妖就是这般。我已经闻到了血流成河的气息……”
“我也闻到了,”李逍遥指著遍地尸体血迹,认出全是适才那班被点倒的流浪武人,不由变色道:“这些家夥怎麽全‘挂’啦?”硬天师察看过死状,悚然道:“他们全是被张要心挖了心!”李逍遥愈惊:“真了不起哦,他死了还能挖这麽多心……”硬:“废话!当然是妖道死之前挖的。”
李逍遥掩眼不看,却掩不住心头疑惑之情,“噫……要这麽多心干啥?一个人一颗心就够烦的了。”硬:“他当然连一颗心都不需要了,可是‘五行娃鬼’吃起来大概还嫌不够!”李逍遥每听“五行娃鬼”,心里便不是滋味,抬起眼时,不禁寒毛乱栗,忙问:“五……五行娃鬼是不是那种专从残尸里偷偷摸摸钻出来,每一只长得都跟早产儿似地,但却满头疙瘩血淋淋、整个形状就像一堆没煮熟的猪心猪肠,而且还会用一长一短两条小手乱伸哦?”硬天师听他形容得如此细致,不禁奇怪的道:“我都没见过,你怎麽会晓得它们长什麽样?”
李逍遥颤手掩眼,另一只手抖动而起,指向硬天师臀後,兢声道:“你背对著它们,当然没法看见!”硬天师小眼一瞪溜圆,此时亦已听到背後传来极难言状的可骇动静,似是来自张要心的尸体,猛然回头便吓一愣。眼前所见的情景无疑闻所未闻,李逍遥虽想捂眼不瞧,究竟按不住天生好奇之心,张开指缝又觑。适才被硬天师的粗厚躯影遮挡,看到的不过有如冰山一角,待那胖子吓蹦开去,方见老道的残骸竟似恶魔复活般地动了起来,宛现一幅猛鬼出笼的骇人景象。
籍借一道霎然耀亮林间的闪电,所看到的无疑更加纤毫毕现。那老道的残骸里竟挤出数颗血肉模糊的脑袋,继而钻出半截大蛆般柔若无骨的身子,伸著长短各异的爪臂,颤巍巍地抬头,立时有五双浊白的异瞳从血污中瞪了过来。硬天师矍然道:“这麽快就出来了?”李逍遥颤声道:“我……我倒宁愿它们这会儿出世,而不是等……等以後从我娘子肚……肚子里诞将下来。”五只娃鬼急骤挣扎欲出,哇啊大叫,这等寂夜里听来越发令人毛为之耸。
硬天师呼呼地吐了两口浊气,随即瞧出娃鬼下躯连有数簇粘肠浑液,恁凭猛烈挣扎亦窜不出那具残尸,只急得嘎嘎大叫,面现痛苦绝望已极的神情。硬天师心念方动,便听李逍遥说道:“它们似乎很需要接生婆噢!”硬天师见这少年绰出宝剑,似是也已看明端的,不由微感佩服:“小子也算机灵了,当此骇异境地,不见得别人能有你这般贼尖的眼光。”心想事不宜迟,当即捏诀说道:“娃鬼本来倏忽如电,穿心破膛迅不可及,任你身法再快也躲不开,此是最难防范之处。幸好这妖道没等唤成娃鬼形躯就先丧了魂,‘宝宝’成不了形,下半身出不来啦!何须接生婆,咱们这就埋葬了它,省得阴魂不散,四处害人……天地法灵,伏魔真火!”抬掌之间,幻芒急现。
但没等他发成金刚烈火,娃鬼突然嘎啊一声叫,口喷浊液溅了硬天师满脸,立时眼难睁视,鼻际闻出臭粪味,急骂:“泼屎?老子最恨被人泼屎……哎呀哟!”原来有个娃鬼趁他躲闪不及,倏然伸手抓著那话儿,硬天师吃痛怪叫不绝。李逍遥本以为不须自己出剑,只看硬天师作法而已,这时瞧出不妙来,惟恐硬天师命根不保,忙道:“看我的!”唰一剑撩去,速如疾电般的擦著硬天师肚皮削了过去,硬天师惊叫:“留点神……”声犹未落,腹下抓拽之苦便消,那只娃鬼手臂应声而飞,怪叫声中,竟从断臂处又生生挤出一支新手,仍要抓拽而来。
硬天师恼道:“叫你抓!”探手先落,抓著那只小如儿臂的鬼爪子便拧,毫不费劲扭折。但感如遭电击,陡地震跌,五只娃鬼嘎嘎齐笑。李逍遥见硬天师著了道儿,连忙挺剑而上,心想:“这当儿扭啥胳膊,还是使剑利索……”斗展小桃所传“十字电光剑”,本想一并斩却,待到跟前忽见五只娃鬼皆放悲声,宛然婴啼。
霎那间李逍遥心感不忍,剑未斩落,耳听得硬天师在後边大叫:“护住心神,免遭邪摄!”李逍遥犹未听明,忽见娃鬼齐瞪怪眼,目光蓦触,顿感雷霆击身,剑势尽失,怦然震跌丈外。所幸娃鬼尚未最终成形,不具瞬间摄杀的魔力,虽将他震翻在地,毕竟魂魄未失,只一迷糊便即醒转。
硬天师大怒道:“笨鸟,跟鬼讲仁慈?”乱揩一把脸,摇摇晃晃蹦身又起,摆个颠扑不破之势,既吃过近身相搏的苦头,怎敢再次贸然靠前,离五鬼数步处立足蓄势,卯劲唤起看家法咒:“天师真元,金刚烈火!”李逍遥起身时,那堆残骸连同五只挣扎狂嚎的娃鬼已随著骤闪的熊熊烈焰化为飞灰。
盖因体躯过胖之故,每当多使法力,硬天师便会气吁如牛,此时无疑愈甚,正坐地乱喘难定,见李逍遥犹自呆望,便勉力说了一句:“歇歇罢,这下连……连埋尸也省了!”李逍遥早已气乏难支,想来扶他起身,走不几步却跌坐一旁,运了一回“凝神归元”,方感好些。神思聚敛之时,恍见灵儿似在受难,不由一惊而起,脑中幻念随即逸散。
硬天师自有过人之能,不论怎生徒耗元气,只出汗促喘一会便又回复如常。起身乱转,本想扒下死人衣衫穿上身,但见每具死尸尽皆满身染血,衣衫实已腥煞,决难穿得。寻了一圈只得作罢,转身见李逍遥神色不宁,只道他仍有余悸未消,且亦满脸血污。硬天师想起自己脸上也干净不到哪去,便说:“这回你知道杀怪的真实情形决计不似村童游戏那般好玩了罢?我看这事还没完,搞得又脏又臭,这身霉气须赶紧洗掉。”
李逍遥想到适才幻象,不安一会,又忖:“还是别自己吓自己。灵儿好端端留在船上等我回来相会,旁边有清凉宝宝守护,更有徐达一夥在左近看码头。她又不是那种不听话出来乱跑的人,怎会有事?”硬天师在旁冷哼:“看你这个样子,杂念太多,早晚有一日会走火入魔!”李逍遥也觉甚然,点了点头,听硬天师催著洗去身上晦气,便想:“我是该洗掉一身衰气了。”问道:“哪儿洗去?”硬天师指指河塘,李逍遥又即不安:“到里边洗?”想起先前九死一生才从塘里逃得上岸,怎敢又投将回去?但听硬天师怒哼道:“你还指望有澡盆?”
噗通、噗通。两人齐蹦水里,李逍遥起初尚虑水妖偷袭,待洗一会,看出此刻河塘上殊无丝毫妖异气象,星光漾波粼闪,林畔微风缓拂,已然恢复了山水之间本来的清寥宁谧。李逍遥心爽神回,想这胖子毕竟与他结下了患难交情,又似自小相识的冒险玩伴,待见硬天师眼睛又瞅向“乾坤袋”,难抑懊恼之色,说道:“图丢了,步法我可以教会你,但……”李逍遥不忍欺骗,如实告知:“但先别急,其实我也解不下这乾坤袋。只有灵儿,除非找她……”
“啊,你敢骗老子?”说实话的结果是硬天师一听就急,气呼呼地扑上来扭打。李逍遥躲避不及,两人在水里扭做一团。李逍遥只是叫唤:“别挨那麽紧呐,待会鸡鸡打结了!”硬天师恼怒当儿哪里肯放,仍按李逍遥灌水,忽听岸上有人一路叫来:“天难!天难,听到就答应一声……天难,你在游水吗?”
此人虽在叫唤不息,话声却显得没精打采,心情急则急矣,听来反似不慌不忙。李逍遥方感纳闷,从水花乱漾间觑眼瞧去,只见沿岸走来一个慢悠悠的身影,看结束似一道士。刚才吃够了道士的苦头,眼下又来一个,李逍遥不由噗的喷出水来,正猜是否张要心的同门前来寻仇。却见硬天师蹦了过去,同那踱步徐至的道人打招呼:“遇船兄!”
“什麽船?”李逍遥冒头方自嘀咕,那老道扫来一双死样活气的目光,见到硬天师赤身而迎,不由微怔,原来两人相互认识,不意在此撞面。老道愕道:“咦,这麽晚了你还出来游泳哪?”李逍遥看这老道面容蜡黄,垂眉塌鼻,肩削背佝,行走时双臂低垂款摆,脚却浑似不动,一路移袂飘来,有如吊死鬼出游,乍教吃了一惊:“今儿是妖道赶集的日子麽?”待听那老道口气缓和舒蔼之极,又似没有恶意。
硬天师上岸点头不迭:“遇船道兄真是未卜先知,眼光好生了得。对,正是夜泳。”李逍遥暗自好笑:“这麽说就不糗得掉漆了。”老道耷拉眉头说道:“怕热就出来游会儿也好。”说话慢条斯理,显得有气无力。
李逍遥正好奇地望著,硬天师却急不可耐:“遇船兄,上次跟你买的法器不好使,没用几天就坏了。茅山派怎麽做的买卖?”老道依然不慌不忙:“哦?那就另换一副使使吧。”硬天师连忙伸手:“拿来!”老道没精打采:“回头到我观里取去吧。找光风别找霁月要啊,就是东厢那道僮。”
李逍遥心中大感好笑:“原来胖子的测妖玩艺是跟他买的……咦,这老道也是茅山派?”兀自惊奇,只听硬天师没忘说道:“甭又收钱噢!是你观里的货不好使……”老道:“什麽话?”移转目光,恹恹然地望向塘里,忽尔称奇:“硬天师,你也带上宝宝了?”说著,朝水面冒出的秃脑袋一指。
逍遥不由郁闷道:“你哪只眼看到我是他的‘宝宝’啦?”硬:“这是我师侄。”老道颔首缓言:“哦……我以为你也带个宝宝出来练呢。”言讫叹息,神色大是郁郁不乐。硬天师闻言又恼:“会带‘宝宝’有啥了不起?刚才有个带五只‘宝宝’出来混的都被我干掉了……”正要开喷,李逍遥连忙上岸阻止他吹,站背後悄告一声:“别提那了,搞不好又生出事儿来。”硬天师回瞪他一眼,低哼道:“怕啥?这家夥是茅老鸟的师弟黎遇船,又不是崂……”李逍遥未听完就吃一惊:“居然是师弟这麽高级?”
黎遇船:“对了,你俩有没看见我的‘宝宝’经过此处?”李逍遥方在嘀咕:“宝宝?”硬天师又怒:“带个宝宝有啥了不起?还一路乱嚷怕人不知麽?不怕跟你讲,老子虽然没练成召唤术,既然开喷了,咱就告诉你,天下不只茅山道士会拿妖!先前我在那边捉都捉过了一只……”指著李逍遥鼻头,忿忿的道:“被这笨鸟弄跑了!”
李逍遥不禁好笑:“那不过是一只蟋蟀而已。瞧你还煞有介事的!”硬天师怒蹦:“蟋蟀就不可以是妖精麽,连茅山的测妖法器都指明了不对劲之处,我发一百多道符才把它拿了,要不是那妖精晕了跑不进草里,还捉它不著呢。好不容易拿到手却被你弄跑了,王八……遇船兄你论论这个理!”气鼓之下,连珠发炮般喷了李逍遥一脸唾沫星,教他应接不暇。
遇船:“蟋蟀?”硬天师指一方向,比划道:“就是那片竹栅左近,唱什麽‘乱红飞过秋千处’的,实在是有够妖!荡得不行……”说著又怕没人信他,连忙仿唱了几句调儿,小眼瞪定老道没精打采的黄脸,捶手道:“就是这麽妖!”遇船:“哎呀,这就难怪了……”硬天师怒目而视,鼓腮道:“有何不对?”
“妖也有不同。魔妄之妖为妖魔,精灵之妖为妖精,迷魅之妖为妖魅,兽性之妖为妖兽,怪僻之妖为妖怪,男女易性为人妖,惑众讹财为妖人……”对著两张听得发愣的脸,遇船老道侃侃而谈:“硬道友所骚扰的想来是那小蛐儿了,可怜。不过一绿草精灵,素喜收拾落英散叶罢了,虽属异类,但於人畜无害。彼此各行其是,你又何必伤害它?眼下肆虐为祸的乃是传闻中那八爪水怪,以及苏城後山日益猖狂的蛇精邪狐,均是修行了得之辈,等闲寻它不著,我煞费苦心练成一个半妖半人的行尸,便是为此。谁知带到这儿就走失了,唉!这下又有的找!”
说罢又唤:“天难!天难……”不理两个徒然呆愣之辈,没精打采地一路去了。
李逍遥见这老道犹如梦游神般乍来乍去,却留下一堆没头没脑的话语,呆望其背影飘然入林,半晌才咕哝一声:“他怎麽怪怪的?”硬天师在旁低哼:“不知所谓,这就是茅山派!”李逍遥无意间瞥见这胖子腹下水草缠绕,宛如雀巢,便感好笑:“咱龙虎山也不赖呀,你底下那个蝴蝶结就够别致。”硬天师怒道:“少在那儿说风凉话!龙虎山就你最不济,带著你这种货色把我脸面丢光还不算,连捉妖大事都被你破坏了……”李逍遥料到他会迁怒於己,并不买帐:“少吹了,你连‘宝宝’都没有,捉啥妖?”硬天师大怒:“本门收小妖精之术全靠一口‘乾坤袋’搞定,只须辅以控妖咒法,捉多少‘宝宝’来练还不是随心所欲?这宝贝却在你手上,叫老子拿啥来练‘狗狗’?”
李逍遥虽佩乾坤袋多年,终因不明就里,哪知竟有别的用处,听了硬天师这番话,不由一怔:“居然有这般功能?”硬天师眼瞪他腰,一盯上了宝袋便难另移,按捺不住心头火起,挤紧胖脸喝道:“定然是那软骨头教你偷了老子宝袋,害我练不成本门高深法术。先点倒你小子,再揪去找小丫头,到时看她解不解封咒!”他一向自以为是,暗忖所料无差,怒冲冲地便来点穴。
李逍遥拳脚功夫原本远为不及,猝然之间怎知如何避挡这胖子的独特打穴手法,情急关头想起锦瑟所授那一招掌法,不暇多思便使了出来,往硬天师探近的手腕急切,虽说尚未演练纯熟,恃仗家传快手,终究奇妙难防。硬天师素知李逍遥手上没甚高明功夫,只防倏起飞脚,待被他幻掌抹脉,方吃一惊:“咦,哪弄来的掌法?”硬天师找上渔排之时,锦瑟传招已毕,他只是心躁性急地赶来寻妖索宝,哪知李逍遥又获新招。
然而硬天师专长的不是道法而是武功,一身硬功夫岂是何子壑可堪匹比?李逍遥这一抹就算中的,势必立遭硬天师的护体神功断然反弹。硬天师一时不明此招有何厉害後著,便没给他一掌抹脉的机会,脚下溜溜打转,使开“移形换影”步法,晃到了李逍遥背後,伸手方要拿穴,哪料李逍遥的手掌又从意想不到的方位抹至他腕侧,稍粘即封,带他几趋一交。此招“相濡以沫”的神奇之处立显无遗,不论硬天师怎生变换方位,纵然连“大力金刚掌”也硬生生地使上了,仍是奈何李逍遥不得。
硬天师见他的手掌竟尔如蛆附骨,不论怎样都抓不近其身,惊恼之余,不由羡然道:“妙极!不想天下竟有如此妙招……”李逍遥看出他心痒难搔,说道:“这般妙招我多的是,你若不乱打我口袋的主意,有空便教你几手又何妨?”硬天师本想说好,忙又摇头,眼仍死盯李逍遥腰挂的口袋,说道:“不行,非抢回来不可!”
说话间两人又周旋数合,李逍遥暗感这胖子死脑筋说不活,气急败坏之下更把掌力催得虎虎生啸,稍有闪失只怕小命不保,心头一慌,便萌走意,方在且斗且退之时,树後突然飘悠悠地晃出一个灰袍苍髯的人影,悄断李逍遥退路,嘿嘿笑道:“看你俩争执不休,乾坤袋不如交我保管罢,免得辱没了本门宝物!”
硬、李二人闻声一愣,树影下那道玄阴指力便戳到了李逍遥腰後,出手猝急。李逍遥听出话音,心头顿然不安:“一个硬胖子都已经很难应付了,再冒出个软瘦子两头这麽一夹,如此软缠硬磨叫我怎吃得消?”背後正是软天师,在树後窥测一回,忍不住便欺向李逍遥,欲玩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後”。
猝然之间,李逍遥怎得住软硬天师腹背夹击,硬天师的大力金刚掌也还罢了,那软天师出其不意地点来一道玄阴指,委实更难防范。他不禁直叹倒楣,却没料想硬天师一见老冤家便改主意,抢先发掌急抵李逍遥身前,沈喝一声:“合体真元,金刚不破!”骤然发力,迫出李逍遥自身“真元护体”功力,两者合一,威力激增。软天师那一指本是偷袭,不过只出两三成功力,倘若点实了,纵使李逍遥必受寒劲侵穴之苦,两股护体真气反震之下,他的食指料也难保不折。
软天师岂愿徒吃此亏,连忙收指後飘,身如水草款荡,倏忽移立丈许处,冷笑道:“专攻笨功夫,我看你俩是越练越肉脚了!”
“肉脚?”硬、李二人不待喘定,一听就恼。在软天师想来,这对“肉脚”无疑是师徒俩,连摆的架式都是一般的其蠢无比。他翻眼望天,冷笑道:“什麽胸口碎大石、头撞劣质砖,全然不是本门的路数,打起来毫无飘逸感!放著龙虎山上乘道术不练,却跑去跟那些什麽绝招破解行家乱学些不中用的名堂,没的丢尽了本门的脸面!”
硬天师勃然大怒,呼地挥掌,立摆一个“左右开弓”的门户,涨红了脸道:“不中用?那就快来试试看谁最强!”李逍遥在旁鼓劲:“对,给他点厉害瞧瞧,证明一下他‘肉脚’而你‘弓虽’……”软天师不慌不忙,负手望天,并无应接意,悠然道:“自己不肯用功,却推说没了乾坤袋就练不成召唤术,真是笑话奇谈!”硬天师怒催掌力,喝道:“没道具怎麽使唤法门?你净会吹,有本事接我一掌……”掌风劲响猎猎,陡然推到软天师身前,一怒之下,也不在乎会否打散了他那身松软软的老骨头。
李逍遥正感不妥,倏然之间,随著一支口哨飙耳,软天师闲立的身影後草声簌响,一物快速无比地高窜而起,猛地从他肩後纵出。硬天师顿时眼帘花乱,急难觑清端的,但仍把掌力发足,伏势左拦右兜,封阻软天师闪避的余地。但未沾著其衫,忽感一物蹿到後背,急上急下,袭扰奇骤。硬天师不由怪叫一声,反手後拂,却没擦著影儿。正感混乱,脸上突然劈劈砰砰连挨数下猛踢,掌势立挫,望後跌撞。
李逍遥见他脸上似乎多了斑驳爪痕,额头还冒了血,不由吃惊道:“怎麽回事?”硬天师不顾跌步难稳,急忙张眼瞧去,那物扑簌蹦落,复返软天师袍裾之下,也在探头张望。软天师瞅著老对头如此狼狈相,哈哈大笑,掰了一片菜叶丢那物嘴旁,说道:“乖!”
硬、李二人见他身边竟多一跟班,齐皆怔住。硬天师眼睛仍花晃难晰,未等瞧清就叫出一声:“哎呀!你居然带起‘宝宝’了?”软:“所以说你没用嘛!”又掰一片菜叶递给那物,方才直起身笑道:“听说此地有怪可打,我带个‘宝宝’来练。”
李逍遥暗奇:“啥宝吃菜叶哦?”忙揉眼细瞧,原来软天师带一只兔子出来,其躯虽瘦却大,模样摧颓,毛色跟主人那身灰衫无异。李逍遥诧然不已:“咦,怎麽带兔子也可以呀?”软天师悠然道:“兔宝宝也是宝宝呀。”硬天师与那兔子对瞪片刻,见其眼神邪乎,亦感好笑:“你这兔子瞅著怎麽跟流氓似的?”软天师一脸贼笑:“那它就是‘流氓兔’喽!”
这无疑滑稽之极,硬天师不禁捧腹大笑:“寒碜!别人带宝宝你也带宝宝,人家练召唤骷髅那才叫道行,你却养起兔子来了。老软呐,我看你是盼宝宝盼疯了罢?哎呀,今晚会笑得睡不著……”李逍遥也觉有趣,但听软天师冷哼道:“告诉你这可是黑山老妖膝下的妖灵妖兔,日前被我诱拐了来,不信就发个飙给你瞧瞧。”
说话间不知暗使何法,那大灰兔突然蹦脚狂踢泥土,一时激起碎石乱飞,簌簌急射,宛如雹雨倾降。硬、李二人顿感眼前飞沙走石,好不猛烈!猝地竟连躲避余地也没了,身上频遭飞石乱打,其痛难当,只稍停耽片刻惟恐体无完肤。那兔精却不断飙沙激石,狂砸之势越来越猛,李逍遥眼既睁不开,也张口叫唤不得,头额笃的又吃一颗拳头大小的硬石痛击,更是晕头转向,软天师趁机欺身来抢“乾坤袋”。一道阴寒指力透过沙暴般的怪雾悄临,总算李逍遥反应不慢,既感不妙,连忙使出风魔身法逃开,软天师教那兔继续绊住硬天师,迳来追赶李逍遥。
李逍遥眼里进砂,苦不堪言,唯有一脚顿地,飕然飞掠而走,教软天师扑了个空。
“兔子都这麽厉害?”李逍遥吃了那魔法兔子的亏,免不了一路洒泪,又怕软硬天师齐来追缠,哪里敢停,稀里糊涂狂奔一段,料已摆脱,方才停步揉眼,心想此时的眼睛必也红似那兔一般。
方拭目间,隐隐听闻似有人在唤他。不禁一怔,勉强张眼,透过朦胧泪花,依稀可辨置身之处是片林子。待要细聆时,那般柔婉娇唤又淹没於阵阵林涛之中,再难辨别有无听错。李逍遥疑是耳朵弄迷糊了,暗忖:“真的好像是在唤‘逍遥……逍遥哥哥’!但怎麽可能嘛?别又撞鬼……”又揉了一回眼,渐感好过了些,四下顾望,盼能寻找殷野狐掳宋香柠所经过的线索,纵然自感希望渺茫,但又怎能放弃?
正乱走之际,籍林梢闪电一炽,无意中望见前边树下蹲有一团簌簌乱抖的影子,乍然映入眸里,那背影竟甚熟识。逍遥不禁一怔,心中奇怪:“怎会这麽像书航啊?”但想那厮时下应已回家或是重返“五毒药王”门下,绝无可能在此出现。
电光稍闪又暗,眼前究仍昏朦一片。凭他以往的性子,免不了会摸将上去瞅个明白,此时却记挂著正事未了,怎能乱生枝节,心头迟疑:“宋姑娘这会儿不知怎样了?野狐可别又发作起来,那时锦瑟姑娘似乎追了去,可是混乱中不晓得有没追著,再说她有一搭没一搭忘性大,说不定半途而废。不行,我还是别多心生事,迳直去找宋姑娘为好,完事後便回大船与灵儿相会,省她挂心。”主意拿定,不觉捏拳一挥,自感有谱:“总之,我这种一路多管杂事的毛病该当痛改了!”
於是强抑好奇念头,转而行开。摸黑走不一段,心头有一种感觉似愈憋得发慌,却说不上究竟为何。正挠头间,树丛里突然撞出一拨人,各均黑衣蒙面,却似落汤鸡般慌奔而来。李逍遥方自愣看,为首一人忽恼:“晦气!怎麽撞一光身小和尚?”另一人边跑边说道:“适才坏咱好事的是一头陀,杀了大夥儿那麽多兄弟,不如咱也砍个和尚消消气儿!”
众皆叫好,纷纷拿刀剑乱砍过来。李逍遥吃了一惊,幸好手快,急绰越女剑削断数口劈近的兵刃。那夥黑衣武人怎料李逍遥随手挥出来的竟是一口削铁如泥的宝剑,不免惊跳。李逍遥惟恐伤人,无心打此糊涂仗,转身欲跑。孰想一个黑衣人偏生跃身来拦,眼盯他手中宝剑,说道:“好一口宝剑!正合我‘泼皮剑客’的身份,小和尚留下宝剑,便留你狗头!”後边一跟屁虫道:“咱黑龙帮全凭范剑老哥这一路泼皮剑法才有得混,大夥儿还等什麽?抢哪!”
李逍遥本不想生事,但既碰上了生事的,倒也不会怕事儿,横剑笑道:“瞅你们就不是什麽好路数,撞上我想不臭都难!”为首那黑衣人恼羞成怒道:“你们还等什麽?并肩子上哪!”众汉怕挨宝剑所伤,只是後退。那领头的转瞪跟在身後的一人:“梅出息!”後边那人忙退开数步,说道:“没出息总比没命好,老大,咱给你喊加油!”事到此步,范剑只好独自来挑斗李逍遥。
觑得此人剑招手法似也不弱,可却专走刁钻下作路数,存意恶毒有余,未免流於下三滥,而且出剑毫无准头,半点边儿都摸不著。李逍遥便想:“单只打发你,无须用剑。”他自来心诚於剑,虽说未必便算奉之若圣,可也不想胡乱玷污了林月如这口至纯之刃。瞧也懒得多瞧范剑一眼,随手插剑於地,说道:“有的人不但不配使剑,甚至也不够格挨我一剑!”
范剑眼光顿变,所发之剑犹未近得李逍遥身子,觑见宝剑插在跟前,不禁多心,方要腾手去抢,便听李逍遥叹:“你太多心了,合该一事无成。”於是范剑的手尚未碰及越女剑就自行送入李逍遥掌握之中。
李逍遥有意把锦瑟所教会的那招“相濡以沫”多使几遍以便练熟,而他历来深感实战中练招更为收效无穷。当下持心置剑不用,乃为一试此招的空手破刃之功。发掌斜抹范剑手脉之时忍不住使出自家探攫手法,索性就势扣拿其腕,不觉把锦瑟所传“相濡以沫”化入飞龙探云手,从而浑合无间。倘然换作另外的使剑好手,李逍遥此举无疑是在冒险,一如李大娘当初的告诫。然而范剑究竟不济,撞上了李逍遥可不比调戏小姑娘,结果便应了李家婶娘又一铭言:“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但更不妙的是李逍遥突然之间又想起殷野狐在渔排上用过的一招。既执范剑之手,忍不住便踢一脚正中其胯,仿似殷野狐恶战救宋之时所使沈猛腿法。所谓南拳北腿,李逍遥虽不知此属北派弹腿中的厉害著数,一来印象深刻,情不自禁便试;二来对范剑这等样脚色一见就说不出的厌恶,於是合该范剑倒霉。
倘然李逍遥得知这范剑对灵儿如何无礼,决计不只一脚作罢,犹记得那时殷野狐似乎连踢两记狠的,而他时下只出一脚便已听到宛然鸡蛋破壳的声响。范剑立刻怪叫一声萎倒,身躯蜷缩一团。李逍遥放开其手,心下微感不安:“这一招无疑断人根本,往後不可乱用。”日後两式合一,便成了“风魔神腿”又一新创名堂,经李逍遥搜枯肚肠才称之为“风生水起”。
众汉见这光身小子轻而易举料理了范剑,不免齐皆惊呆。李逍遥转身说道:“另外还有个教训送给大家。”梅出息问:“是啥?”李逍遥正色道:“出来混须讲义气。”旋即扫腿飞荡,斗展一招“风卷残云”,应声倒了满地的人。
不论是他带兄弟,还是跟随别人,从来都求共进退、同生死。遭临凶险之时,再难也要并肩作战。虽觉自己有时未必做得足够好,但对“仗义”二字历数尚无亏欠之心。把这一点“告诉”此班江湖混客之後,李逍遥忽感自己似应回头取一样急需物品:“灵儿塞在乾坤袋里的替换衣衫又拿出去晾在船上了,所以……”
梅出息一夥拖著范剑好不容易起身,忽见李逍遥又转回,直若看到煞星也似,纷纷大惊逃散。可怜范剑急难逃掉,一咬牙,举剑便要厮拼。李逍遥哪给他近,倏飞一腿迎头扫翻,看其口吐白沫有如稀泥。便不多耽,扯脱衣服胡乱穿到自己身上,鼻际闻到底下尿臊气,暗恼:“这下可要一路有得闻!早知踢高些……”换服色时见一黄绢布,想起这夥黑衣武人个个均绑在左边臂膀上,不知有何作用,范剑已然踢昏,却问不得。李逍遥微感奇怪:“咦,这是干啥用的?”因见好玩,仍依那夥黑衣人模样把黄布照扎於左臂上。抬手摸了摸光头,自也没忘了找块黑布包裹严实,心想:“这样走起来就跟夜行人一般了。”
偶尔一扮夜行人,亦属自小梦想的江湖生活。只叹走的是山野之路,无法过一番飞檐走壁的瘾。抬头看,月有阴晴圆缺;盖世事莫不如此,岂能尽逞己愿?
沿河走了一段,不意又抵先前遇到锦瑟之处。李逍遥采了一簇止血草,弄些自敷伤脚。望一片芦滩空荡荡,锦瑟自然不会又站在那里。他暗自担心:“锦瑟追上殷野狐没有?追上了又会是怎样的情形?”若按常理推想,殷野狐即使未曾受伤,亦非锦瑟的对手。可是李逍遥经历的事情愈多,愈感推想往往与事实大相径庭。再说这两人不论谁有死伤,诚非他所愿见。
记起河边曾泊有一艘破船,挂有水家的旗子。李逍遥念头一动,可却遍寻不见,似已被人乘走了。徒觅良久,丝毫线索也没寻获,他不免急恼交集。但再如何懊恼也知天地之大,四野茫茫无际,一时之间想找到殷野狐和宋香柠谈何容易?
他几已心神交瘁,著急之下,突然眼前一阵昏晃,摇摇欲跌。早便暗疑老苍龙一夥迫他服下的药丸定然有鬼,此时涕汗齐流,说不出的难捱,不明何以竟有周身蚁钻的怪异苦楚,往老苍龙先前指点的几处穴道摸去,立时痛倒。
至此李逍遥更无怀疑:“决然是中了毒!”急难探知所中何毒如此怪异,竟只迫不及待地渴望再服一次那种药丸,急盼能快些爬回老苍龙及其“酷版”师姊身边,否则便会生不如死。迷迷糊糊想起那妇人要他三更时分须去客栈後山等候,原本这个鸽子是放定了她,当下突然明白他非去不可,就算爬也得爬去。八百龙人物手段的厉害之处,心机之深,李逍遥终於完全领教了。
他神志犹在,虽於百般苦楚煎熬之中仍然明白此来为何,怎能半途而废、弃丁宋二人死活而不顾?一时内心挣扎,无人堪知其苦。
他不觉起身便寻来时路,神思恍乱,渐渐只剩一个越发强烈的念头,便欲不顾一切奔回老苍龙和那妇人身边,别的事情都不比三更践约要紧,此念头竟不可抑,只虑赶不及,他便展开风魔轻功,迷迷惚惚地飞奔起来。
只觉那妇人的眼光不断在前头若隐若现,透出邪恶的诱惑,令他终难抵御,似离灵儿也越来越远……
一丝清弦声声慢,声声催送凄凉意。
眼帘里风荡芦影,河面有灯光飘然而近。李逍遥正感迷了路,趴岸边喘气四望之时,但见一叶轻舟从黑暗中悠悠荡出,船头挂一昏黄灯笼,有人寂坐抚琴,浑似未见李逍遥在岸上愣望。小船从近处逸然而过,李逍遥看清了那抚琴之人的身形面廓,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几欲脱口惊叫:“宫九!”
小船上那落寞男子垂眉看琴,始终未抬过脸庞。李逍遥只道认错了,连忙揉眼,脑中不由想起灵儿曾提到她看见宫九泛舟湖上,此时他也无意中遇到了,料想决然不是幻觉。但奇的是宫九竟似不认识他,甚至连眼光也未曾稍投一瞥。轻舟从李逍遥身边飘过,逸向前方低迷缭绕的大片夜雾之中,琴声却久萦耳边未散。
仿佛听到宫九黯然低吟:“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李逍遥不觉痴立良顷,脑里迷惚之感似因这般凄切已极的琴声悄然驱减,想起宫九与丁宋二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不免疑心宫九在此地出现会否与丁宋有关,若是来帮他母亲太婆,岂非更糟?想到宫九行事的心狠手辣,连发妻都死於他掌下,可算绝情已极。李逍遥思及丁宋二人的处境,不由凛然心惊。趁此刻迷思稍弱,连忙潜运“凝神归元”之法,强驱体中不适,待头脑又清醒几分,急忖:“须抢在宫九前边找到宋姑娘,不论如何也要帮她同丁情大哥逃脱险境。”
此亦灵儿心愿,李逍遥既已到此,决计要把它办成,令丁宋伉俪不须再受鸳鸯分飞之苦,料想回船上把喜讯告知灵儿之时,她定会打心眼里喜欢。
他重拾方向,抄身追赶宫九行踪,哪料那叶轻舟竟已悄逝无影,连琴声亦杳。李逍遥摸黑乱走之际,又按不住这般骤然暗袭的念头:“找人真难!不如我先去後山瞧瞧,若那酷奶奶和老苍龙在等候,说什麽也须再哄一颗药来吃了,方才有精神再寻下去,否则只怕要吃不消哦……”
徒然走得昏天黑地,连自己也不晓得到了哪里,依稀辨得大约是枫桥镇左近的地形,四周树影攒密,恁耐急转不出。一路不见八百龙中人的踪影,看天候似已不早,忽感颓丧:“後山?有这麽约地点的吗?也不具体一些……”
“已然说得够具体了罢?”漆黑中有人低哼一声,不耐烦的道。“须知此趟到底是来干啥的……咦,怎麽你还在那儿转?还不快赶上来,磨磨蹭蹭啥!”
李逍遥苦寻不觅,怎知老苍龙同那神秘妇人约他出来究欲何为,实猜不透,又在黑暗里转不出一个头绪来,方懊恼之间,忽听前边有人招手叫唤,想是正主儿了。李逍遥忙寻声而来,说道:“嗨呀,总算找到了!非是我要磨蹭,只因後山这麽大的地头……”那人哼道:“往後边上寒山寺不就只有这条小路?虽说四处蛐蛐叫得响,可你也别这麽大声!”
李逍遥听出那人口音不是老苍龙一夥,忙问:“他们呢?叫我来究竟干啥?”那人似已等得不耐烦,在黑暗中说道:“差不多都到了罢?哼,别跟我说不知道今晚是来干啥的……”李逍遥心想:“可是我真的不知。”谅与那人说不到一处,只欲找老苍龙问个明白。待到近前,耳听得草声簌簌乱响,籍借林梢一道闪电耀亮眼帘,霎时看见身旁黑压压地冒出大群人,全都黑衣蒙面,左膀结一黄布。
乍然置身於这堆穿著打扮与他无异的人丛里,殊出李逍遥意料,不由傻了眼,愕道:“撞衫!”
一干黑衣人纷声道:“到了此处还能干啥?只等这厮撞到咱们手上!”李逍遥又吃一惊:“哇,看样子少说也有二三百人呐!”眼见这群人无不杀气汹汹,显然来意不善,他记起适才曾痛打一夥这般装束的人,立时想到自己处境不妙:“不料竟然撞到正!”只道这群黑衣人无疑是来堵著他寻仇的,但又出乎所料,众人对他竟浑不在意,只望向那牵头之人,有声音问道:“不就是那厮吗,何须找这麽多兄弟?”
那人眼光一沈,冷哼道:“别小看了这厮!传闻归传闻,天晓得他武功还剩下多少?听说前边几拨已然失手,活儿交到咱黑龙帮手上,今夜时机正合,可不能搞砸了!”李逍遥正感不安:“这声势像要砍人哎!”那牵头的突然转面扫他一眼,问道:“你是范泼皮的小弟麽,他们怎麽还没到?”李逍遥怔了一下才想起该当敷衍以对:“哦……兴许还在别处骗吃骗喝罢!”
众汉听得有趣,皆笑:“早知那夥是没出息的,不过这小弟倒蛮坦诚!”其中有人瞧向李逍遥头上包裹的黑布,啧然道:“你包得还真严实!”李逍遥唯叹而已:“没办法,包装嘛!”旁边一人伸刀拍他脑袋,笑骂:“龟孙子,还不是怕给那老废物认出来?”那牵头之人按住李逍遥肩,鼓励道:“休怕他!只管放开胆子干,定教那厮活不到明日!”
李逍遥方自愣然,那牵头之人又转开面孔,却问一声:“家夥全准备好了罢?”树丛里应声走出几个提筐抬篓的人,把家生置将於地,但见里边装满了刀剑利斧,一时寒刃耀眼生花。李逍遥平常把剑收藏到乾坤袋里,以免万一丢失,适才亦然没忘。那牵头汉子只道他空手而来,脸色不豫,指筐说道:“抄家夥罢!”
不少黑衣客自带兵刃,竟也挤上来围筐争抢,有人连挑好几口快刀,乱别腰後,挂了满身器械,兀自还嫌不够,咕哝道:“今次要砍大人物,须得多预防著些!”一番争抢之後,人人都已满身刀斧,轮到李逍遥不得不拿时,篓里只剩菜刀一把,拿起一看还是钝的。
旁边一蒙面胖子看他满怀郁闷,便把手中家夥一亮,低笑道:“别挑三拣四了,你比我好些,另一只筐子里仅剩这玩艺给了我。”李逍遥瞧见那是一把指甲剪,不禁哑然。但听牵头之人忽道:“人人都有家夥了,你如何不拿?”
李逍遥和那胖子忙举刀剪,正要说已拿了家夥。却见那牵头之人并没瞧这一边,而是盯向树下一个头戴草帽、抱臂闷坐的赤脚小子。见他不理不睬,有帮腔的便忍不住吆喝道:“保儿平安!成哥叫你拿兵刃,如何不听?”
过了片刻,低遮的破帽下才传来一声乡音浊重的低语,赤脚小子头也不抬的道:“小的从来不用别人的家夥。”那帮腔的恼道:“小乞儿,你倒是蛮有架子!”忍不住挥刀急劈,有心吓一吓他,好瞧这乞儿出糗的样子。但他照脖猛劈一刀甚是凶狠,稍刹不住手劲难免要出人命,李逍遥看出这夥人皆是杀人不眨眼之辈,待觑刀势险刻,不禁便要伸菜刀急拦,他使惯了剑,操起菜刀自是大不趁手,又距那两人颇为不近,仓促间料必拦截未及。
赤足少年头仍不抬,双眼只盯著脚下的影子,突然之间,那帮腔的竟却全身顷刻僵硬,刀挥半道便不由自主地跌步倒退,一时冷汗沿颊乱淌。眼光低瞧颌下一片先已悄抵之刃,不由目露惧意。众汉齐均瞬间鸦雀无声,那少年亮出的虽是一把简陋而寻常的短刀,但已无人胆敢再撄其锋。
那牵头之人瞳孔暗缩一阵,眼光中忽有笑意,轻拍手掌道:“好个保儿平安!数你收钱最少,没想到便宜也有好货,了得、了得!”
李逍遥心神恍惚,说不清如何会置身於这夥黑衣武人当中,昏暗里又急寻不到老苍龙踪影,一听那牵头汉子自称“黑龙帮”,李逍遥只道亦属八百龙的勾当,便不忙走。眼见得那赤脚小子衣衫破烂、身材瘦弱,年纪似比他还小,却显了一手任谁也不敢小觑的驭刀术。李逍遥难免暗奇:“干这营生里也有如此好手?”
方要多看一眼,忽然有人穿林奔来,压著声音唤道:“大哥成,众弟兄准备好了没有?点子到了!”李逍遥见此人悄掠无声,竟如夜雀游林,身法颇为不弱,一般的黑衣蒙面,教人看不清长相。他暗感惊疑:“什麽‘点子’?难道老苍龙的酷师奶叫我来是要帮他们砍人……不是真有这麽黑吧?”想起刚才见一蒙面胖子显得眼熟,心念倏动:“瞅著像……”转身四望之际,人影忽散,一时晃来闪去,没法瞧清那胖子在哪一处混迹,只觉那身黑衫胡套在此人身上,端的挤衣欲裂,宛似林月如之胸。
牵头汉子打手势,低声道:“大家且先藏好,听我号令行事。”四下里草声簌簌钻响,李逍遥方感混乱,那牵头汉子见他仍在发呆,抬手一招,说道:“小子,你跟著我。”带李逍遥同那赤脚小子往树丛里蹲做一处,旁边叶声沙响,又挤来一堆人,手拿明晃晃的大刀乒乒乱碰。牵头的大哥成怒道:“小点声!要砍的不是一个普通人,还有呐……举著这麽亮的大刀乱晃,怕人不知树丛里藏得有杀手麽?”
李逍遥同那赤脚小子挨在一起,兀自纳闷:“要砍谁这麽不普通?”赤脚小子摸出一扁壶,颤巍巍地拔塞,就口便饮,李逍遥只道借酒壮胆,却闻到药味,不禁在旁奇怪地看著。大哥成:“不要喝什麽药了,给我醒著点儿!”旁边有帮闲道:“保儿平安手抖得厉害,怕是哮喘病又要发了哎!”大哥成:“闭嘴!这当儿别跟我提什麽哮喘……”众人各自蹲好,杂声方静,忽有一串怪鸣之声发出,把每个人都吓一跳:“谁闹肚子?”大哥成怒道:“这当儿闹什麽肚子,谁闹的?”旋即又响,李逍遥听了出来:“咦,啥鸟在人堆里叫唤?”
大哥成也听得明白,手指一簇树丛里的人影,又恼:“小春,搞伏击时你的‘绶鸡’还叫个不停!丢掉它……”那边忙陪不是:“不好意思,是美妹四处找我。”大哥成愤然:“快把绶鸡给我掐了,不然就去掐你美妹!”话声刚落,又有怪鸣发出。大哥成气不打一处来,正自东张西望,旁边有人提醒道:“成哥,是你的在叫。”大哥成一愣,连忙乱寻:“我的?该不会是你们成嫂打牌又输钱,却急著唤我去结帐罢?伊剑,你快去……”李逍遥身後蹦起一帅哥样儿的,叫苦道:“成老大,没带钱!我可不敢去,免得又给扣那儿不放……”李逍遥好心说道:“扣那儿总比死在这儿好。”伊剑:“你要知道那滋味就会宁死不从了。大嫂每回一输就是好几十万,大哥又没钱可付,我若去了就得从刀林剑雨里把大嫂抢出来,鬼王聂那夥又不好惹……”逍遥啧然:“这种救美的场合就你一人去,那不是九死一生?”伊剑:“所以我宁肯留下来陪大夥同生共死,够义气了罢?”
大哥成抓出一只小禽,捏在手里,同那鸟交头接耳:“哦,不是那娘们唤我。什麽?绶鸡听到它同类传捎信儿……增派高手来帮咱?不用了吧,听说他武功差不多全废了嘛,我们这夥就可以对付了。不用增援……对,跟聚老大问好。”说完放那怪雉飞入夜空,任其迳去捎口信儿。李逍遥先前曾见过此般传讯异禽,张嘴叽叽呱呱,跟鹦哥也似,委实比信鸽还好使,虽不明端的,心中不免暗生羡慕:“居然有这种妙不可言之物!哇啊,要是我也有,跟灵儿的距离想必更能缩短了……”
正啧啧称奇间,先前那个穿林游掠之人忽然回转,低声急喝:“大哥成,你们这夥怎麽动静不断?点子到了!”李逍遥抬头之时,但觉眼前枝叶影隙稍晃即拢,那人倏尔隐去。
前方山路传来赶道的脚步声,树丛里杂响忙息,一时之间人人各皆紧张得没敢透气。李逍遥憋了满腹疑惑,透过面前一片树叶间隙投眼望去,只见山坡下有个人影移动而近。正要细辨身形,耳边突然发出一串风铃急荡的声响,寂静中冷不丁把这夥藏在暗处的人吓一跳。回头见一同夥手拎铃铛摇晃,大哥成不由变色道:“搞啥鬼?”那摇铃者低声道:“没啥,只是搞点杀气激荡的气氛……”
李逍遥哑然:“搞气氛?”大哥成刚教几人把那摇铃的扑倒掐晕,一阵剧咳声已然入林。树丛晃摆未定,只见一条腰直背挺的汉子手抱幼女,风尘仆仆而来。李逍遥兀自张望,身後有人悄声道:“成哥,点子!”李逍遥本以为这个怀抱幼女的汉子要遭伏击,心想怎可不理,方待设法暗助那父女俩,大哥成觑明之後,忙打手势教那夥蠢蠢欲动的稍安毋躁:“别搞错了,这个不是。那厮的女儿没这麽幼齿!”
李逍遥方缓一口气,只见那汉子怀中幼女突然睡醒,揉眼说道:“爹,我好渴!”这幼女似只三五岁模样,面有病容,与她爹一般皆显得黄瘦不堪,连说话声也是有气无力,说完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伏在那汉子骨嶙嶙的肩头,双眼一睁,却是精光莹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