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五劳七伤(一)
作品:《仙剑奇情》 这几句似歌非歌、似诗非诗的调儿,李逍遥听了未觉如何,何子壑突然动容道:“大……大哥!”水家姊妹脸上变色之际,一干大大小小的船夥全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一人。李逍遥忙摆“金鸡独立”准备迎战,心头暗凛:“哇啊,他老大来了……”转面但见那只攥蛋之手缓缓缩回柱影下,一个落汤鸡般的糟老头显然刚从水里给捞将上来,背靠栏柱簌索而坐,口里“噗呼噗呼”吐过了水,便自颤手掰壳,把那蛋吃了。
李逍遥奇道:“咦,老鸟哎。”水汶汶在旁凛声道:“何子丘!”但见梁、峰、峦三兄弟忙扑到糟老头跟前,李逍遥只道即将看到一幕纷声哭诉的情景,兀感奇怪:“不想这老鸟是他们老大。”耳听得何子梁急道:“大哥,吃香蕉就行了,你别……别又磕掉了牙!”说完把甘蔗一捏,内力吐处,挤出水来。何子峰忙把瓜瓤也挤出汁,双手捧定,呈将上前:“大哥,先喝点儿瓜汁润润嗓。”子峦也不甘落後,摸出个梨,说道:“大哥,梨汁好喝。”发劲攥烂,溅了糟老头满脸浆汁乱淌。
李逍遥正瞧得奇特,只见何子壑也爬了过去,挤开旁的兄弟,却揪糟老头湿漉漉的衣衫,怒声质问:“大哥,你……你怎能耍我?这些年从你口里蒙来的不是七伤拳的精要……”李逍遥暗讶:“先前说什麽他也不肯信,这会儿怎麽又改念头啦?”何子壑自撕衣襟,眼里尽是气急败坏之情,促喘的道:“我遭拳力反震自身,虽说受伤不轻,却……却全无脉络尽皆震碎的情形,可见……可见这路拳法没练对,或者根本不是七……七伤拳!”又喘一阵,咬牙切齿道:“你别想再糊弄我,老子自挨了一道拳力,比谁都清楚!你这老东西!”
说到气急处,不禁把手乱扯,糟老头衣襟撕裂,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布满老斑的身上竟有许多烫痕和鞭伤。众人一见便都吃惊不迭:“谁把他折磨成这样?”何子梁先已矍然变色,指著糟老头满身伤痕,怒道:“二哥,这是怎麽回事?你说你会好好对待咱大哥的……”何子峦凑前检视糟老头腰下,忽从那话儿拔出一根血淋淋的绣花针,大叫:“老二,你忒毒了吧?这也干得出来?”
何子壑忙道:“不是我……谁都知道我家那口子是个泼妇……”其他三兄弟早已怒煞,浑忘外人在旁,气冲冲地抢将上前便朝何子壑拳打脚踢,可怜何子壑身受重伤之下无力反击,唯有挨捶的份儿。李逍遥正自呆望,却见何子峦瞅个隙儿凑到糟老头耳边,拈针朝鼻前一晃,眼露异光地说道:“大哥,打今儿起到我家住去,拳经你窝是窝不住的,绣花针咱家媳妇儿有的是……”子梁闻声回头,疑道:“你说什麽?”子峦忙掩言道:“我说,大哥到我那里定会过得很舒服。赶明儿我就种香蕉……”何子梁怒道:“怎轮得到你?大哥在老二、子陵那里都没好日子过,回头我接他到家里养老去,才合乎长幼有序的规矩。”
在众兄弟争吵声中,糟老头颤巍巍地拾起蕉皮,痴痴而笑,放进嘴里艰难嚼动。何子壑爬到他脚边,眼露怨毒之芒,强撑著问了一句:“大哥,你自己不成了,为……为何不把拳经精义和盘托付於我?”见他如此执迷不悟,锦瑟忍不住冷冷说道:“七伤拳本是崆峒派传子不传女的绝学,何子丘不属曹氏嫡系,只因了那‘五劳七伤’拳阵需凑足七人合拳之数,他才有缘沾边。囿於崆峒门规,就算他学会了,又怎敢擅自教给别人?你们虽是他亲兄弟,却未曾拜入崆峒门下,倘若真的私自偷学到手,曹霸闻讯必来追杀!”
何家几兄弟闻言皆各凛然变色。何子壑嘶声问道:“你……你怎会知得如此详细?”锦瑟却不多理,转面瞧向李逍遥,颦眉含惑,轻声道:“公子似乎早已学会名花流的步法。”李逍遥心头一阵不是滋味:“果然是名花流的渊源!”
那糟老头自玩鸡鸡之际,低眼瞅见几兄弟都不甘心地瞪著他,不由得一愣,随即裂嘴傻笑,念念有词的道:“损心伤肺摧肝肠……噗呼噗呼……脏离精失意恍惚……呼……三焦齐逆兮魂魄飞扬!”几兄弟见他眼光里忽有沈痛悲哀之意霎闪而隐,所吟此调似含深意,不由面面相觑,随即齐挨糟老头撒尿淋了满脸。
何子峰不禁一怒挥拳:“老狗,你……”糟老头慌忙躲到一人背後,何子峰看都没看便伸手来抓,口里说道:“休走!”腕侧忽有一掌斜抹,不待何子峰变招,反切其脉,随即旁牵斜带,摔这大个儿一个趋趄。何子峰腰撞横栏,方才看清了出手之人居然是李逍遥,没想到他随手一撩之力竟大如斯,脚下仍立不定,随即破栏坠塘。
李逍遥口含还神丹,眼见自己使出“相濡以沫”这一招居然轻易摔飞了何子峰,心下暗讶:“不想此招竟含借力反打的意思,敌人有多少力道打过来就还他多少,真是太妙了!”笃一声响,刚坠塘的何子峰犹未沾水又飞了回来,李逍遥方吃一惊:“不想此人亦颇了得……”但见何子峰竟在他脚下栽个嘴啃泥,此又出乎所料。
但见一条鱼羊帮船只里蹦出个滚圆溜瓜似的肥躯,拍了拍手,哈哈大笑:“突然撞下这麽个人来,以为是妖呢!呵呵……适才听见有怪声怪调的妖歌打此传出,说什麽‘魂魄飞扬’,让老子来看看啥事如此恐怖!”笑声未落,渔排上多了一个矮胖道士,往人堆里连施“移形换影”之法,劈哩啪啦撞翻了好些人落水,方才歪戴天师帽,灰头土脸地走了过来,瞧见锦瑟的身影,不由一怔,随即挤皱鼻头哼哼道:“穿得这麽白,在树林里跑来跑去引我追的就是你了?”
李逍遥方自不解,锦瑟微微一笑,淡然道:“你又是什麽怪物?”胖道士挺起肥胸油肚,晃动著腰间“软硬兼施”牌,恼道:“小丫头甭乱扯,看我哪一点像怪物?老子是专职捉妖除怪地,身怀真元护体神功,人称硬天师!”李逍遥暗感不安,锦瑟却淡然道:“那你追我做什麽?”硬天师挤皱肥脸道:“因为你不属於这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姑娘,该回哪回哪去,甭在这掺乎!”说完摆了个“大鹏展翅”架式,但怎麽看都像一头蒸得油光滑腻的肥鹅。
锦瑟矜然道:“那你是要赶我咯?”硬天师挠头想了想,懊恼道:“你又不是妖魔鬼怪、牛鬼蛇神,老子拿你这麽个人可没辙!”李逍遥和锦瑟不由得彼此交换个困惑眼神,奇道:“何意?”硬天师充耳不闻,苦起脸自摇大头,咕哝道:“到处乱跑也行?如果我也往前瞎跑,突然撞到我妈,那可怎麽著……噫!想想都受不了。”
李逍遥看他突然变得说不出的郁闷,不禁好笑:“那你又跑到这里干啥来了?”硬天师仰头看不到月辉星光,只遮了满脸疑云惊霾,肥腮乍鼓乍瘪,直吐郁气,口里喃喃自语:“不会真有这麽多妖怪吧?老子明明……”又见渔排上一杆灯笼其光忽明忽灭,愈显幻化莫测,硬天师松垮垮的满脸肥肉顿时挤做一堆。
李逍遥越发奇怪,忙问究竟:“什麽妖怪?”硬天师见人人眼露疑色,似都不拿他当回事儿,不由暗恼,大声说道:“真的有妖!”捏拳一挥,煞有介事地又道:“因为……我捉到了一只妖!”说著,拈出一只小蟋蟀,朝李逍遥面前晃了晃,脸色愈显郑重其事,又难掩几分得意之情,宣称:“终於捉到了一只!”
众人见这胖子表情凝重,不似随口说著玩儿的,乍道他会拿出一只妖示之以众,待见这胖道人一本正经地捻出一只活生生的小蛐蛐,顿教众人傻了眼,面面交觑一会,水柔情忍不住先笑了出来:“你终於捉到了一只蟋蟀,对吧?”硬天师涨红了脸方欲争辩,忽然手腕一麻,被李逍遥猝施妙招往手上打了一下,手刚一晃,指间拈著的小蟋蟀没了。
硬天师不想李逍遥竟打掉了他所捻的蟋蟀,怔了一怔,变色道:“你这小鬼!我好不容易……”李逍遥笑道:“好不容易捉到一只如此小的蟋蟀,以你的体型也算了不起啦。”硬天师怒蹦:“这绝对不是普通的蟋蟀!你这笨蛋……”其实李逍遥绝对不笨,一眼便已看出硬天师拎来的并非一只寻常的小蟋蟀,以他自幼对斗蛐的了如指掌,殊不下於伯乐之识马,从那小蟋蟀的叫声中当即认得赫然竟是“搜神蛐”,此乃蛐中奇稀之品,虽不晓得是不是日间那捕蟀大汉苦追不获的那一只,但他念动飞快,当即施展空空妙手,迅若神龙探爪,一捉到手便收藏於“乾坤袋”中。
硬天师没瞧分明,只道小蟀失手脱逃,摆头乱寻不见踪影,顿时恼将起来,朝李逍遥蹦身要打,气冲冲的道:“可恨也!先收拾你……”探手刚要掐脖,没留神旁边一糟老头丢块蕉皮在脚下,吱咦一声踩滑,他身躯笨重,究难扎稳步桩,去势反而奇快,李逍遥把身一让,他便似一团大肉球般往栏外滚去,直奔塘里,噗砰一声高溅水花,如巨陨之落。
李逍遥怕的便是这道士纠缠不休,惟恐总有一天“乾坤袋”不保。原本自忖轻功了得,躲他不难,待被硬天师展动“移形换影”欺到跟前,才吃一惊:“好身法!不想有这等奇妙,能令一个胖子走起来如此飘忽,看似脚步不动,竟然一晃就过来了……”待见硬天师踩著蕉皮跌得狼狈,正感好笑,忽听身旁怒吆纷起,原来是何氏兄弟趁机要抢那糟老头过来,水家姊妹只道这夥竟要对她俩动粗,持烟杆子朝他们乱打。一干何家船夥拉开架势,将她俩连同游虾儿一块围住。那游虾儿提刀回返,本是要来寻晦气,见这架势,倒吃一惊,忙道:“不认识虾儿哥了吗?我娘是从鱼羊寨嫁来的……”
李逍遥摆平了何子壑,又见其老大成了那等样,料想鱼羊帮从此无力再欺水家人,方感宽慰:“水舞阳剩几个妹妹无甚依靠,在兰陵渡我没能保住他性命,谁再欺凌他妹子,我决不能袖手不理。”上前一步,指水家姊妹,对众人说道:“这两位小太妹是我罩的,请各位给个面子。”他是胜家,说话份量自然不同。鱼羊帮众人皆想:“算你跩!何老二答应过你,我们还能怎麽地……”李逍遥为息两家纷争,眼望水汶汶,又即说道:“大家都退一步,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
何子梁等人暗暗点头:“这小子虽然摆明了是站在水家一边,可是这麽说话也让大家都有了台阶下。”李逍遥只道没事了,哪料水汶汶指著何家人,怒道:“这事可没完,你们何家到溶溶的塘子干什麽?先前放毒毁我多处大塘,须得赔偿损失!”何家兄弟此趟非但闹得灰头土脸,子梁、子峦几个能打的都已损手折脚,原已垂头丧气,闻言之下却都恼将起来。子梁黑了脸道:“以前的事,我家二哥已付出代价。然则三哥子陵以及何勇侄儿的命债,你们也须给个交代!”
李逍遥想起殷野狐,方要转面去瞧,但见水汶汶挥烟杆乱打,鱼羊帮众岂是对手,顿时叫苦连天。何子峰坠塘时撞著了硬天师,给点了穴道扔回木排上,此时动弹不得。子梁子峦虽各皆受伤,当下也唯有勉力应战,两兄弟方要出手,李逍遥顾不上歇,忙抓住烟杆,朝汶汶说道:“别这麽冲动。”汶汶怒道:“他们搬咱渔排上的东西呢,你怎麽不拦?”
李逍遥先前已瞧见鱼羊帮众在搬物,闻言便望向何子梁,说道:“子梁叔,这会儿的情形倒像是‘趁火打劫’。”何子梁转面与何子壑默默交换一个眼色,迟疑片刻才说:“那些物事其实是溶溶要我们放在她这里的……”李逍遥心头一怔,水汶汶反应倒是飞快,立即驳斥道:“扯谎!溶溶小妹怎麽会跟你们打交道?她人都死了,你们就可以随口胡说麽?”何子梁脸色微变,又同何子壑交换了个不安的眼色,方道:“溶溶姑娘固然是死无对证,可是她生前确曾找过我们,她说……事到如今她已不敢相信她自家人,能令她被迫向对头求援,可见她是多麽无助!”
水汶汶愈怒:“胡说!我们一家人不是都在麽?她有事怎会找你们?扯谎也该有个谱儿……”但瞧何氏兄弟的神情,李逍遥却不觉他们似在说谎,凭自己从小在客店厮混的见识,察言观色并非难事。究仍不解:“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这麽回事──”何子梁心情越发不安,面颊莫名其妙地抽搐几下,方道,“虽然我不晓得溶溶为何不相信她自家人,可那天夜里她跑来鱼羊帮求援时是光著屁股的,我们永远忘不掉她那惊恐哀怜的神情,愿意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她被水舞阳糟蹋了。”
李逍遥心头一跳,水汶汶已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老不修的,连这都编得出?我大哥怎麽……”若非李逍遥拦得及时,何子梁的额头难免要多个烟杆儿敲破的窟窿。何子梁面颊乱搐片刻,似没瞧见水汶汶暴跳不已的情状,突然咬牙切齿的道:“後来她是在我们寨子里用药堕的胎,从而自暴自弃,没有一夜不到处串被窝。溶溶她曾跟我说,夜里没有男人陪伴她不敢睡,她怕梦见水舞阳!”他额头倏然多了一个烟杆子打出来的血口子,只因李逍遥心头一阵矍然,忘了拦下水汶汶。
何子梁浑不觉痛,眼光里竟渐布满了异样之色,面孔扭曲的道:“她说水舞阳不是人!还说她家塘子里有一头八爪怪魔,她甚至说自家姊妹也不可信,宁愿为我们做牛做马,只要我们能帮她摆脱这可怕梦魇……”水汶汶本极忿怒,见了何子梁这般反常的神情语气,不由得怔住,一时难以相信,忍不住又恨恨的说道:“何子梁,这样毁我小妹,你才不是人!”
何子梁眼中越来越多莫名疑惧之色,喃喃的又道:“为了搞到炸药,她甚至搭上了姓许那夥人。这只因我这二哥同海沙派所使用的毒砂没能除了那八爪魔怪,我们不知道它来自哪里,溶溶说它总在她家几道河塘水网出没,每当水舞阳入梦来找她泄欲时,她便会听到那魔怪在水底发出不寻常的动静。然而水舞阳从她被窝里离去之时,那魔怪竟也销声匿迹。所以她要我们帮忙,多备毒砂火药找机会消灭那异魔……”
李逍遥自然知道水舞阳已经死了,回来的不是他。再往下听,不由地心头又是一凛,暗觉何子梁所述之事虽出乎始料,他却相信并非欺言。想到一事犹未启口,水汶汶便即驳斥道:“真是越说越玄乎了!合著你们往我家塘子下毒,还是好心不成?”何子梁早料她势必不信,苦笑道:“我们当然也有私心,试想这一带水网纵横交结,哪家的塘水不是相连的?水家出了事,我们何家就能太平麽?你们若仍不肯信,何不问问虾儿老弟,溶溶视他为心腹,又有什麽事瞒得了他?”水汶汶唤:“虾儿!”那厮却没在人堆里头,唤也不应。
水汶汶怒道:“何家的,你们是不是把虾儿灭了口啦?”何子梁脸色也不好看,闻言便哼一声:“说什麽话!”李逍遥亦望不见游虾儿身影,暗异:“刚才还在这儿的,才一转眼又钻哪去了?”何子梁手捂头额,瞪了水汶汶一眼,说道:“大闺女这等毛躁如何使得?适才我说的句句是实,那些箱子装的全是硫黄火药,可不是什麽贵重家私,不信便打开来瞧……”
水汶汶哪里肯听得进耳,只是跺脚蹦跳,一口咬定何家夥计做了手脚,她这等不依不饶地穷逼,把何氏兄弟气得各操家夥。眼见冲突又起,李逍遥忍不住说道:“刚才忘了说一桩要紧事情,瞧这事给闹的!水下真的有……”话没说完,突然想起一件迫在眉睫之事,心头几乎蹦将出来,顿足道:“不好!快把硬天师捞上来,底下真的有……”这话又没来得及说完,只听鱼羊帮夥计叫道:“终於把火全扑灭了!”
一时之间,四下里都报称灭了渔排火势。李逍遥闻声便觉隐隐不妙,一时说不清何以会有此般不祥之感。兀自暗闷,忽听一人在木排另隅叫苦:“人数不对!老张、小於这俩怎会突然不见了?刚才还瞅著他们在这儿勺水浇火的……”李逍遥心头格登一跳,但见何家兄弟尚似不以为异,子峦道:“另数数,塘子这麽大,当下又杂乱得紧,说不定……”
“别说不定了,快找!我看事情开始不对劲了,水底有怪,也许硬天师……”李逍遥急得语无伦次,只觉硬天师所说一点没错,眼前果真妖气迷漫,塘面异雾骤浓,遮蔽左近渔火光芒。著急之下,李逍遥哪知自己嗓声又即嘎哑,众人徒然瞠目,均不知他说什麽。便在这时,硬天师爬上渔排,似明李逍遥所言何指,顾不上吐完水,冷哼道:“少在那儿发梦了,老子到塘底走了一趟,水下哪里有甚怪事?要说妖气,我看这木排上倒是浓厚得紧……”
李逍遥见他安然返转,方才放心,待听硬天师此言,不由一愣。硬天师脸色严重,一时没工夫来掐李逍遥,肥手往襟内乱掏,却摸出个测异法器,圆睁一对小眼,定定地瞪著法器所生反应,急呼:“好家夥!果然混在人堆里……”把手一指,怪叫道:“大概就在秃子左近!”李逍遥左边便只四女,其中又以锦瑟一身素衫最为醒眼。众人闻声皆吃一惊,忙不迭地从锦瑟身边退开,却将她围在圈心,各均如临大敌。
硬天师却又暗觉不然,捧著法器起身,颤手细寻妖象所在方位,但却始终面朝李逍遥的方向,不论怎麽转,法器都往他这头频传动静。因感众人目光有变,李逍遥不由警告道:“肥仔,你可别趁机捣鬼噢。这种事可不好乱说……”硬天师抬手指来,满脸肥肉乱颤地说道:“闭嘴!就你这方位没错,好大的妖气!甭说我不提醒你,当心……”李逍遥犹未听清当心什麽,忽听得劈砰劈砰两下闷响,渔排上有人次第跌飞堕水。
情知生变,混乱中李逍遥难以兼顾身边所有女孩儿,拽到谁瞧也没瞧就拉到一旁,避开一道急攫之影。但见硬天师捧法器仍朝他所挪身之处追测不休,李逍遥看他如此煞有介事,惊憟之余,不由好笑:“行不行啊,你连鹅都……”此刻方见拉到身後的女子乃是水柔情,她天性本就柔弱羞腆,迭遇变故之下显得越发受惊不胜,正如小鸟依人般躲在他身影後边。李逍遥安慰一声:“别怕有我。”硬天师恼道:“有你屁用?这话应该由我说……”水柔情怯声道:“全……全靠你俩了!”眨眼间俏眸霎变,左眼里竟有双瞳倏闪即浊,旋即移眸掩入李逍遥肩影之後。
李逍遥只道眼花,并没留心多瞧,目移别处,见何子梁、何子峦带伤合攻一人,那人脚步踉跄,身法兀仍飞快,抓著宋香柠扛起便走,又劈砰劈砰两响,把梁、峦二人撞跌。李逍遥心中吃惊:“尻!殷野狐真会装死,没留神又被他掳了宋姑娘……”硬天师眼瞪法器,急道:“快找到了,快些快些给我指明白了……啊也!”要紧关头却是突然被撞了一下,法器失手落地,竟自木排间隙掉水淹没了。
硬天师大恼,转面怒骂:“哪个王八撞我?没瞅著正在捉妖吗,居然搞砸了……咦!”却是与殷野狐打个照面,两人皆愣一下,彼此认将出来,不约而同齐掌相交,蓬一声闷响,殷野狐一交跌地,脸色登时憋涨,几处伤口皆有血溅。但只闷哼一声,嘿然道:“胖子,你比以前长进了嘛!当初若不是周星也救你……”说到这里连声发咳,显是对掌时震岔了真气。
李逍遥素知那胖道士一身硬功之强,只道殷野狐已是强弩之末,不料硬对一招,仍教硬天师背撞栏柱,半天不能定神。以他所受伤势之甚,竟犹能如此,可见这份功力和悍劲委实不在宫九之下。待听殷野狐之言,李逍遥不禁一怔,心念转不过来:“怎麽跟胖子说的不同呐?”硬天师不顾腹内气血翻涌之苦,因见殷野狐在小辈面前拆他底台,立时涨红了肥脸,恼道:“你别乱说噢,矮子狐!当年只因周星也脚力比老子快一点点,碰巧老子又抽筋,给个机会让他背我走没什麽不好……”
李逍遥听到“背”字,想起宋香柠,连忙抢来相救,不料脚下竟踩蕉皮,吱咦一滑,连打数旋究立不住,叭的摔个大马趴。虽说跌得惨痛,他探手飞快,仍握住宋香柠腿踝,一拽之下,宋香柠半身落水,却被殷野狐紧抱不舍。硬天师见状惊呼:“哇!肚子大过我……”李逍遥一时爬不起身,与殷野狐正拉扯间,脑中蹦出个老监千家驹,慌忙奔来,手拿功过簿往李逍遥头上一打,说道:“这种搞法就跟掰蟹也似,你可是占尽了眼福……不行!《孟子》书中有言:‘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李逍遥在自己脑瓜里扇翅道:“可是学塾老师提过,孟夫子又有话说:嫂溺,叔可援之以手。这也合乎关云长……”老监拿书拍掉那只乱扇翅膀的,不由分说便即登记:“甭跟我云长云短,总之你这种掰法免不了要损分……损这麽多!”李逍遥心头打突,便因一念恍惚,手没握紧那支滑腻小腿,殷野狐趁机扛起宋香柠便往塘上船只飞身跃去,半空发掌扫荡,打翻鱼羊帮船夥,抢得一条小船。
李逍遥怎知殷野狐此举意欲何为,眼见宋香柠又落到他手上,不由惊怒交加,喝道:“野狐,你捉宋姑娘要去哪里?”殷野狐不答,沈脸划船便走,李逍遥方要抄身追去,忽听身後厮斗声急,回头时却见水家姊妹双双合斗硬天师,李逍遥一时怎明何因,心中懊恼:“不想这肥崽趁机揩油来著……”正不知该当置诸不理抑或解纷息争,忽见何子壑扑向那糟老头,恶狠狠地发拳便打,嘶声大叫道:“让你尝一尝你所教的拳法!”
那糟老头只顾拾蕉皮自啃,浑未觉察何子壑猛然扑至,何子壑自身受伤不轻,却扑得急,这一拳便纵不能致其兄重伤,势必也会将糟老头撞下水里。李逍遥岂能不顾,方想出手推开何子壑,迎面蓦地一大排水花激撞而来,其势之恶直若海啸。李逍遥不知发生何事,只拽著了糟老头,两人便摔作一团,待眼前水雾散去,忽觉渔排上竟然少了许多人,连何子壑也不见了踪影!
但听一声清叱从塘面遥遥传至,李逍遥转头寻望,只见一袭素袂白影掠到殷野狐所驾小船上,原来锦瑟适才见宋香柠遭掳,便即追去救人。不等李逍遥多看一眼,两支震弯的烟杆子飞过眼帘,水家姊妹迭声惊呼,双双後跃。李逍遥转面怒视硬天师,恼道:“肥崽,我忍不住要‘扁’你了!”说完,两人齐拉架式,斗鸡般兜转一圈。
大眼瞪小眼一阵,李逍遥与硬天师突然同时跃起,两人各贴了一张符在对方脸上,稍纵即离,一般地飞快,不分彼此。李逍遥抹下额头遮著的湿符,气恼之余忽觉好笑:“咱俩的法术都似退步了,发的符不及以前‘炫’。”硬天师拿掉脸上纸符,亦有同感:“我觉也是。”突然之间,两人一齐发腿互踢,李逍遥想:“肥仔腿短,怎踢得著我?”
哪料硬天师滴溜溜一晃,倏地闪到了李逍遥背後,无疑使出“移形换影”这般法门,提脚踹在李逍遥屁股上。一霎然之间,李逍遥方知不可轻觑了这胖道士,心头又好笑又著恼,但也不免佩服:“这门‘移形换影’真是很妙!以他的臃肿体形都能移动得这样灵活自如,可见身法之奇。怎麽想出来的新招?”
硬天师这一脚没使多大力道,可也让李逍遥好一阵趋跌难止。但没想到李逍遥趋身欲跌之时,倏尔後撩一脚,使上风魔腿法,也将硬天师踢得晕头转向。两人一时性起,各骂一声娘,又即对摆架式,但见同是一副“大鹏展翅”之状,此时两人又似落汤鸡般,互相呆瞪片刻都觉滑稽。李逍遥忍不住问道:“为啥咱俩都这麽爱摆架式呢?”硬:“你的架式还不是偷学我的?”
李逍遥恼道:“有美妹在这里,说什麽都要有根据……”硬天师闻言便即凛然变色,想起一事大是不妙,急道:“根据是没有,但是美妹却有问题!”李逍遥见这胖子仍要骚扰水家双秀,忙晃身阻住去路,不豫道:“我看你是想捉妖想出毛病来了!这会儿乱得很,你还来添乱,拿只蟋蟀就栽是妖,这回连美妹你都不放过……”话没说完,硬天师突然变色而惊,眼望李逍遥背後,目露矍然之色。
李逍遥被这副神情吓了一跳,猛地回望,只见水家姊妹身後水花高溅,如欲倾天。汶汶吃惊道:“是什麽?”转头却没瞧见泼天水花之中究有何怪异之物。渔排上众人徒然瞠目乱觑,那道水花乍溅即洒,此外并无所见。只愣得一下,人人忽感脚下木排摇撼起来,这片渔排竟似自水下遭受剧撞,随时将会四分五裂。李逍遥变色道:“大夥快离开这儿,到船上去……啊不!还是赶紧逃上岸好些。”
话声刚落,四周便有排木迸散的巨大声响纷至沓来。众人惊而四散,慌忙跳上邻近之船,但仍有一些何家船夥没等跳上船便没了影。所幸李逍遥在兰陵渡已有经历,当然处变不乱,斗施飞龙探云手,把水家姊妹以及何氏兄弟接连抛向左近船只之上。想起硬天师,转脖乱寻之际,忽见游虾儿哭丧著脸从残屋里抱一具半身裸袒的烧焦女尸走出,哀嚎道:“溶溶姊死得好惨,这……这仇非报不可!”
李逍遥见状一愣,忽然间游虾儿身後残屋崩然而碎,水花泼天溅起,昏暗中竟有许多怪蟒般的粗长虬须高曳半空,他却浑然未觉。李逍遥拔剑急呼:“快过来,你背後有……”声犹未落,游虾儿便即怪叫一声被拽上夜空,腰腿分明缠有数条软长异须,乍瞧有如布满凶眼的怪藤也似。
李逍遥虽吓一跳,仍然忍不住绰剑跃来相救。游虾儿一时不知所措,待得手里抱著的焦尸被一条异物扯去,方才如梦乍醒,转头只见昏乱中有巨口从水里猛然张开,如同黑洞陡陷,顷刻吞没飞堕之尸,方才大骇:“啥?”随即剑光飞烁而至,自是李逍遥挥动越女剑,朝那几条拽扯游虾儿的异须乱劈。但没等跃近,怪须忽缩水下,教李逍遥劈个空。
半空中蓦有天师符幻闪神光,李逍遥不须瞧便知硬天师出手,得趁此隙,把游虾儿踢向水家姊妹所在之船。口中叫道:“硬,我试过天师符灭那怪兽不得,须得另想办法!”眼光觑定不远处一片扁舟,提气跃了过去。
硬天师抱著一根摇摇欲坠的残杆在水面上探寻妖踪,连发几道符均没逼出塘底异魔,正觉没谱,闻言登时头皮发紧:“啊?你试过啦?怎不早说……等等我!”李逍遥坐在船头乱喘,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说塘底没妖没怪麽?”声犹未落,头顶肥影急压。硬天师猛然纵到扁舟之上,如巨磨重重地砸将下来,李逍遥方只一怔,小船便翻。
这当儿落水无疑不妙之极,李逍遥只恨自己忘了先设法除灭那水怪,竟致众人遭其所袭。然而即便他有心除怪,因未明那怪来历虚实,原也无从下手。时值雾夜,星辰莫辨,塘面上密布水烟,船只相距稍远便各望不清对方,众人慌忙逃命,混乱中哪里有人发现李逍遥翻船?
好在李逍遥平生落水经验堪称丰富,硬天师也算得上冒险老手。两人撞在一处,想不翻船亦难,不过就算翻了船,也难李逍遥不住,毕竟风里来浪里去已若等闲,海里都扑腾过了,何虑一塘?刚要扑腾出水面,忽觉硬天师不在身旁,想他体躯蠢重,可别直接堕入那水怪的魔爪。李逍遥望顾无觅,心头登时一凛:“这胖子跟我大有渊源,可别‘挂’了!”本来他大可乘机逃离险境,但不多想,回头复潜水底,急寻硬天师。
“跟个肥崽做一队真是麻烦!”塘底昏晦莫辨,怎知什麽凶险在等著自己,李逍遥心头懊恼,不禁暗骂一声,事到如今倒也无可奈何。情知那水怪绝非易伏之物,李逍遥本不是只会徒逞一时血气的人,自感这番冒险深潜,无疑愚不可及。可他便是甘愿为别人去做这般愚蠢之事,为免贸然送命,左手先已暗捏天师符诀,右掌紧握越女宝剑,就算撞上水怪,狭道相逢也有一拼。
塘底藻草杂多,仿佛处处皆是水怪张舞虬臂。李逍遥眼前一片昏乱,胆子再大也不免心头发毛,何况他的胆子本就不是非常之大。方敲起退堂鼓,忽见前边泥晕扑荡,大簇怪影急漾狂舞,如群魔出穴。李逍遥吓一大跳,口里脏水倒灌。心念便在逃与不逃之间挣扎时,暗觉泥晕怪影中有人正在挣扎,李逍遥只有硬起头皮游去察看。不论那人是不是硬天师,只要有人落难,他怎可弃之不顾?
近前一探果有个人绊在大团怪藻里,身旁泥雾迷蒙。李逍遥更不迟疑,猛发一道幻影天师符,不待水光漾定,便施飞龙探云手,抓住那人往外拉。却没拉动,李逍遥方见许多似藻似蛇之物兀自缠绕那人手脚,往泥浆里乱扯,好在宝剑在手,急使小桃之落英剑法,快招迭出,唰唰数下砍断纠缠之物,终使那人得脱,急拽上浮,到得水面之上,先已觉察此人枯瘦如柴,拎起来毫不费力,当非硬天师那等笨重。
但不管是谁,只要是人他都得救离魔爪。甫冒头吸气之际,耳边先已听到“噗叭噗呼”吐水声,籍借头上闪电光芒,李逍遥一回头便见身後冒出两个干皱的头脸,顿吓一跳。随即抹一把脸上泥水,瞧清了那糟老头何子丘的脸容,旁边却多一老叟,显然奄奄一息,何子丘却拽他手不放,口里“噗呼噗呼”。
一定睛之下,认得旁边那昏迷之叟正是何子壑,糟老头被李逍遥揪将上来时,手仍紧握何子壑之手不放。李逍遥吐了几口水,方始隐隐猜到:“大概老鸟为救他兄弟也缠在那儿了,要不是碰到我……”老鸟神志尚在,似亦晓得两兄弟的性命是这秃头儿所救,噗呼噗呼吐过了水,赏李逍遥一块蕉皮。
李逍遥惦记硬天师,哪有心思多理,拉来一块漂浮水面的渔排残木,搁两叟在上头,发力推向不远处若隐若现的河岸。眼瞅著老鸟一路噗呼噗呼而去,李逍遥向後倒翻,复返水下。正愁不知往哪处寻找溺水的胖同道,游不多时忽见旁边有一庞大黑影倏晃而近,只把李逍遥吓得毛为之竖,转头方要挥剑乱砍,却又失了踪迹,暗觉那似是只肥龟。
“肥龟!”李逍遥本要游开,突然心念一动,冒出水面张望时,塘上迷雾四漫,遮蔽河岸,乍瞧便如无边无际之洋,耳边除了风声水声,竟然听不到别的动静,仿佛所有的人都被黑暗吞噬无余。李逍遥换气之时,渐感此处笼罩著一股似曾相识的阴疠气息。一时想不出究於何处尝遇,因未望见灯光人影,心头不觉憟意暗涌,直感糟糕之极。“看来又要‘中奖’了!”
河塘中当然不会养龟,李逍遥想起刚才似乎见到有一大龟款款悠游而过,宛作觅食之状。不免疑心有没看错了,方要再泅一回,迷雾中却传来桨声欸乃。李逍遥心头暗喜:“终於有船寻过来了!”转头觑辨稍顷,雾中隐隐约约荡现一船,却无灯火照明。李逍遥忙呼:“这边!这边有人落水哪……”声音忽噎在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涌,飕然冲上全身,不自禁地在水中颤抖起来。
雾中小船悠悠飘近眼前,划船的赫然是一脸诡笑的黑水老鬼。身後僵挺挺地立有数袭人影,各皆面如白粉,眼浊无神,不妙的是李逍遥全都认得:何子陵、水溶溶、春宫派的几名擅鞭者……
一时间李逍遥魂为之蹦:“噫……”当然不仅因为突然看到了这一船鬼。说来也奇,黑水老鬼只顾一路接死人上船,浑似未曾看到李逍遥,也没听到他在叫唤。随著那只迷离飘忽的幽冥船划近,原本空荡荡的塘面突然冒出许多披头散发的影子,李逍遥没敢回头,因为他感觉背後也僵挺挺地立起若干白影,耳边但闻凄凄戚戚的哭泣之声。
乍然身临此境,李逍遥不由地全身木然,连发符驱邪的念头也没法动了。只觉背後垂头散发的影子越来越靠近,一张惨白腐烂的脸渐渐垂在他肩头。他剧骇之余只想闭眼不瞧,可是连眼皮也动弹不得。更不妙的是黑水老鬼的船越来越近,竟似要迎头撞将上来。
便在李逍遥心跳欲止之时,仿佛看到林月如挺著饱满胸脯傲然而视,在他脑海里脆声呵斥道:“但有一身正气似我这般,怕什麽鬼呀?哼,你这麽胆小,这麽没出息,合该被人瞧不起!”李逍遥对林月如最难忘怀的便是她这等样鄙视的目光,想想都受不了,即使此时惊鼓敲胸正急,脑中浮闪出她这双满含轻蔑之意的凤眼,也不由得勃然而起,一反先前那般蔫颓之态,怒道:“离我远点儿!”一气之下浑忘害怕,反手打开那张垂搭在肩头的鬼脸,方要唤符使咒,那颗头突从肩上掉於他手上,赫然竟是水舞阳!
李逍遥登时大叫一声抛手不迭,方要後退却撞著一人,转面瞧时,那人慢慢抬起脸来,一只眼眶流脓,另一只眼浊白,却垂下泪珠,戚然道:“你答应过要帮我医好这只眼的!”李逍遥惊得呆了,一时气喘不透,心下不停地叫苦:“破刀!怎麽你们全都来了?”
“谁来了?”随著水声簌响,一龟之影悠游而近,晃上李逍遥吓白之颊。李逍遥哪敢回头:“自己不会瞧吗?”强提真气唤咒在手,倏发一道天师符,却无声无息。不由一怔,大著胆子放眼四望,塘面空空如也,哪有片刻之前所见的情景,便连黑水老鬼所划之船亦无踪迹。
李逍遥一时没法定下心神,只听昏暗中有人苦笑道:“省省罢,别发天师符了!这会儿有个重量级的天师在此都搞不定……”李逍遥大眼里登时蕴满惊喜之情:“硬天师!”转头瞧见一只肥龟般影子游将过来,咕碌吐水,含含糊糊的道:“真邪门!找半天没找著我那新买的法器……”语声中透著说不出的苦恼之感。
李逍遥没想到这胖道士居然会水性,而且游得跟一只大海龟般自在,不由愣眼而望,但见此人出现,心情自也大定。忙问:“你怎麽样?”水下冒出一颗肥头,朝李逍遥脸上咕噜吐水,哼一声道:“老子当然硬硬的还在!”李逍遥点了点头,忙向硬天师悲诉道:“刚才我见鬼了!好多……”硬:“道行不够的人都会乱见鬼!这没啥稀奇的……多练练吧,小子!”
李逍遥在他身後问:“你在跟谁说话啊?”硬天师恼道:“我不是在跟你说话吗?”李逍遥心头一凛,探头到硬天师前边一瞧,立时见到了他不想看见的东西。硬天师眼光恍惚,居然在同一团半浮水面的异形怪影大吹牛皮:“小子哎,要想不见到鬼鬼怪怪的东西,须似我这般练出一身过硬的道行……”
电光霎闪,将河塘耀得瞬间炽若白昼。李逍遥不觉睁大双眼,忽似顷刻重临苦水铺那座阴疠神庙,那尊狰狞怪神赫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与硬天师两人眼前!
李逍遥身子一激灵,如同堕在冰湖里,从头到脚奇凉透彻,但见硬天师不知为何恍然未觉有异,兀自把那怪魔当成李逍遥,说道:“废话少说,先把宝贝还给老子,免得影响老子发挥……”没等说完探手就抢。这怪魔身上自然不会有“乾坤袋”可拿,李逍遥在旁看得心惊不已,暗猜硬天师必是无意间受魔所惑,唤亦不觉,待要发天师符,耳边先已听到怪魔低哮。急中生智之下,李逍遥拿起木鞋往硬天师後脑勺笃的打了一记,硬天师哎哟一声吃痛回头,乱眨惺忪小眼,奇道:“咦,你怎麽闪到我背後来了?”
李逍遥二话不说拉他就逃,口里大叫:“闪罢……”硬天师一时懵头晕脑,两人方要转身慌觅去路,头上闪电耀亮塘面,李逍遥百忙中回掠一眼,竟又没再看到先前所见的怪魔之影,方只一怔,硬天师揉眼道:“你小子还真神出鬼没,什麽身法呐?把窍诀说来听听,看其中有啥不对之处,且让你师叔提点迷津。”直至此时,他仍当这少年必是龙虎山传人,料想多半是死对头软天师瞒著他所收的徒弟,不然怎会天师符法?
李逍遥一听便知硬天师所谓指点迷津云云,无非是想套他的绝活据为己用。随口说道:“想学是吧?好啊,用‘移形换影’来换!”硬天师哼道:“移形换影怎能换你这狗屁身法?”李逍遥寻目四觑,虽无所见,仍感塘面处处隐藏魔煞气息,不由头皮发紧,更担心那怪魔从底下来袭,忙道:“那就闪吧,还扯啥?”
硬天师大头乱转,口里嘟囔之声越发懊恼不胜:“怎麽越游越看不见岸了?”此亦李逍遥所惊,这片河塘再大也极有限,可他俩怎麽游都只像原地兜圈,非但遥不及岸,更连河岸的半点影廓也望不见,宛然置身汪洋大海一般。眼帘里迷雾愈浓,在水塘里徘徊寻岸之际,不时缥缈若闻一丝似有似无、似远似近的棹歌之声,仿佛几个妙龄少女在轻幽幽吟唱。
歌声虽似欢快,此时此地听在耳里却平增鬼气森森之感。硬天师不由变色道:“什麽人在唱歌?”李逍遥惊问:“你也听到了?”想起这胖子似有测妖之能,忙道:“还不测一测在哪儿!”硬天师哼道:“测它干啥?再说我法器丢了……”李逍遥心下既恼又好笑:“法器丢了你就没辙,那顶屁用?”无奈之余,想起灵儿和燕辉煌都有不需借助法器的测异之能,当是自身灵力高强,绝非眼下这胖子可堪比肩。
水声轰然一响,把他遥念之情骤然搅浑。透过溅了满脸的凉水,只见一个矮胖之影蹦出水面,腾空高叫:“不须测探,老子最恨被妖耍!看我用天师符法把你们一古脑儿逼出来……师法天地!”随一声法咒发下,扬手幻荡神光符谶,半空中恍见龙虎互斗之形烁目而散,冬一声水花又溅,硬天师复落水里,冒头与李逍遥面面相觑。
两人交换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均感寒意笼上心头:“怎会没动静呀?”
蓦然之间,大群披头散发的鬼影将他俩团团围在中间,齐齐伸手乱抓过来。此出猝然不意,李逍遥和硬天师不禁齐声惊叫,硬天师更是肥腮鼓涨,倒吁冷气,帽绳竟亦绷断,头上天师帽高蹦而起。
大骇之下,李逍遥忽想:“我有不倒翁,何惧鬼降之类蛊蛊惑惑?”但当咽喉立扼,气为之窒,方又省起:“尻!不倒翁被清凉宝宝拿走了,没在我身上,你说这有多不幸?”两人顷刻之间被无数鬼手齐抓,此惊殊非寻常,便连硬天师也不禁沁尿,只是李逍遥看不到这位前辈底下出糗而已。耳听得这少年叫声绝望,硬天师记起自己身为长辈,合该显得有谱,不顾女鬼强欲接吻之苦,挪唇忙呼:“咱俩齐用天师符法,以增长天王咒强辅法力!”
群鬼齐扼之际,李逍遥如遭电击,又似陷身梦魇纠缠,徒有一身强厚内功究无施展余地,可怕的是顷间竟连半根手指也动弹不了,方感无幸关头,斗闻硬天师出言提醒,究於没谱中有了点儿谱,忙敛杂念,默唤“增长天王咒”,霎那之间自感灵力激盈,手亦能重新动得,势所不容多想,忙拍一掌与硬天师手心互抵,只见硬天师自咬指头,洒血星星点点,虚空画符,两人同时发出龙虎山伏魔天师法力。
但闻一声咒落:“师法天地,龙虎之符!”眼前魅影顿失,塘面仍似适才一般迷烟缭绕,隐隐约约犹能听闻幽吟低歌之声飘忽不去。硬天师喘气未平,变色道:“天师符法果然赶不走,这是什麽妖怪?”李逍遥想起刚才自己忘了咬破手指,不安道:“会不会是少了我的血,咱俩的符法不够劲儿?”硬天师从水面拾回帽子塞回身上,倾听幽歌之声,越发暗感莫辨虚实,不由肥脸挤紧,兢然道:“那……那就再咬一次手指!”
李逍遥咬一下怕破伤风,便即摇头说道:“算了吧,我看咱俩的符法也就这麽地了……”硬天师却觉不然,仰面乱望满空迷障,哼道:“不是咱们的符法退步了,我看其中必有大大不对劲之处。或许是此处妖障太甚,影响了符法的发挥……”李逍遥惊道:“那还等什麽?咱俩这麽呆在水里岂非好蠢……”硬:“好啊,那你带路。”
两人兜了一圈回到原处,每颗头上各蹲一青蛙。面面相觑片刻,李逍遥叫苦道:“怎麽会找不到岸呢?你说这事邪的……”硬天师也自惊疑乱望:“真的是陷在妖障里头了!对了,你还记得上次在兰陵渡吗?怎麽走都走不出来……”李逍遥抬手捏那青蛙放到硬天师後衣领里,说道:“对了,那次你们怎麽走出来的呀?”硬:“我也不记得了,这时说那干啥?哎呀,什麽妖怪钻到我後衣领里了!”
李逍遥望著硬天师扭身挣扎之态,笑道:“反正死定了,找点闲话压压惊也好……”话未说完忽觉歌声不知何时竟尔寂然,竖耳一听似已远去。一派死寂之中,逍遥心头生望复燃,忙道:“你有没听见?鬼好像走光了!……”蓦地转面,只道硬天师在旁,哪料电光闪亮眼帘,冷不防回头看见那青面獠牙的异魔便在身畔。
李逍遥吓一大跳:“尻……”所幸念动飞快,挥剑便砍,但听硬天师急道:“是我!”李逍遥生生把宝剑刹停在硬天师头顶,心头兀自不明:“怎麽回事?”硬天师眼光突然直瞪李逍遥背後,矍容道:“什麽东西在你後边?”李逍遥低眼便见一团奇诡之影自背後斜映水面,顿吃一惊:“我尻!”想也不想,反手乱发一符,飒然拍向後头怪魔,转身却见那不过只是一簇遭雷劈下来的焦树枯枝,乍眼一瞧倒也有几分张牙舞爪之象。
连耗元气之下,李逍遥自感神倦气怯,偏生此时魔障骚扰越发频繁,居然总在引他徒耗气力,如欲不上当,又拿不准那次是真的。他心头不免气恼起来,发剑飕的劈断浮在水上的残树怪影。乱枝从眼前应声荡移而开,突见一个蓬乱槁面的白衫鬼魂随著粼粼波光泛然而近,朝他伸出两只枯手,做欲搂抱状,凄凄沥沥地哀声抽泣。
李逍遥大惊:“我日!”岂等那鬼摸上脸颊,急咬手指,挤血画符,呼的发掌拍去,斗地唤起天师符法力。然而那袭魅影又不见了,面前水光乱漾,仍是一派迷离寂寥光景。李逍遥心头发毛,不由地叫唤道:“硬……硬前辈,这里没得搞了!咱们决计不是魔煞的对手……硬前辈?”一转头便见身後悄立一只鬼魂垂头哀泣。
回回总是这般出其不意,而且一次比一次为甚,李逍遥不免吓得尿射,方要翻肚而倒,眼前鬼影又消失在粼粼水光之中。李逍遥兀自惊魂难定,忽听迷雾中传来硬天师慌乱呼叫之声,显遇不测之险,且已到了危急关头。李逍遥心头狂跳:“连他也……不行!我要去救……”正想挪身游去,倏感腹下异常。
籍借头顶闪电霎烁之芒,李逍遥一低眼便见水里朦朦胧胧地浮现出一个焦发蓬乱、面容烧毁的女尸,兀自张开双腿跨缠於他腰腹之间。李逍遥惊恐至极,不由大怒:“又来!”气往上撞,顿时浑忘害怕之情,倒提宝剑往水下女鬼猛搠。然而水花一荡漾,那女鬼又没了影,李逍遥突然痛声大呼:“尻!我戳著自己脚背了……”耳听得硬天师叫唤愈甚,忙不迭拔剑而出,急来救护。
一时脚痛难耐,也自不理。待寻一会,头上电光又闪,忽见一只披散枯发的鬼魂竟附於肚皮,紧抱他腰。不瞧还未觉有异,一瞧之下难免魂魄乱蹦。李逍遥不禁惊怒交加,想也不想提剑便要刺鬼,但当剑尖抵腹之际,突然醒觉:“我这不是要一剑刺死自己麽?”此念既生,顷刻惊出满身冷汗,隐隐明白了鬼魂百般戏耍他的一层险恶用心:“难道它们是想逼我自杀?是以才如此纠缠逼迫,想害我自己乱了方寸,最後……”
虽然不晓得此系何故,但既想到此节不妙处,李逍遥岂能上当,勉力闭眼不瞧腹间那一动不动的搂腰鬼,自取定神丸含於口里,强运家传凝神归元之术驱除脑中幻念,再睁眼瞧时,腹下哪里有鬼缠腰?
寻到水花乱溅之处更吓一大跳,原来硬天师所在之处竟陷一个黑沈沈的大旋涡,正有数条怪眼密布的虬须从水下纠缠他手脚,使之发不得天师符,异波卷荡之中,一股阴疠力量与硬天师护体真气相较不多时,骤然将他扯下水中,连头脸亦淹没无余,硬天师难以呼吸换气,终是支撑不住。
李逍遥早已见识了这胖子的本事,知其绝非等闲脚色,哪里想到当下竟陷於此,分明已濒临绝境,挣不出手脚,连脖颈也缠绕诡怪触须,气为之憋,便纵本有一身法力,当此地步无疑也已技穷。李逍遥一见那巨涡激旋,便感头皮发紧,但怎能见死不救,提剑正要杀去,忽然硬天师的头又浮出水面,眼神涣乱无光,口唇艰难翕动,似乎只剩缓吁浊气的份儿。
李逍遥见状暗惊:“他快不成了!”正要设法挨到他身边解救,蓦听一个怪异低沈的声音喃喃的道:“天……意……勿……违……”重复数次,赫然竟自硬天师口里发出,却又绝非这胖子平日那般铿锵乱耳的话音。李逍遥不由一怔:“是他在说话麽?是他麽?”但见硬天师口唇翕动,异声果然随即又传了出来:“怨……恨……将……要……降……临……人……间,怨……恨……毁……灭……毁……灭……一……切……”
李逍遥心头一凛,但却无心留神细听,只顾觑看硬天师双眼,暗觉他已似昏迷,所听到的话声绝不是硬天师所发。又趟近几尺,见有一条碧汁莹闪的触须勒缠硬天师脖颈,每当微蠕缓动,硬天师的口唇便随之翕张吐言。那魔物似觉李逍遥渐逼渐近,触须登时收紧,箍勒得硬天师嘴巴大张,眼看将要窒息而死。李逍遥急忙扑身上前,为免伤及硬天师,只好换下宝剑,手绰木剑撩砍那一簇簇张舞狂荡的怪须软爪,不出所料竟砍不实,反遭魔须缠住持剑的手臂,方要起腿蹬踹,却连双脚亦遭箍缠,紧扯难动。
眼见得两人齐陷旋涡之中,没顶之灾即刻临头。李逍遥不禁脱口而问:“你是什麽鬼怪?”硬天师口唇大张,犹如将死之鱼,却不出声。李逍遥怒道:“不出声就行了?我平生最恨便是鬼鬼祟祟!”此刻仍有一只手未遭魔须所缠,想起软硬天师在兰陵渡曾授金刚真元合体之法,自知真气迭耗之下,再发天师符势必难有效验,岂等水下魔须连他这只手也一并缠缚,凝起全身元神专注於玄元关,决作最後一搏。
便在两人堕向旋涡深穴之际,李逍遥发掌拍在硬天师头顶,心中默念法咒,猛然把真元玄气激入硬天师体内。此刻硬天师自身真元护法未散,两股护体真气迅即合一,顿生一大道匪夷所思的强劲力量,硬天师闷哼一声,双眼睁开,脖颈涨起,猛然绷脱那条缠喉之须,神志立即回复,双臂猛挣,发力之下,魔须接连飕嗖甩脱。
李逍遥不意此举奏效,喜道:“好了……”话未说完,水下飕飕飙起数条虬须,紧紧交缠他腰腿,只一挣扎便即陷肉箍筋,再动不得。忙要挥剑时,竟连双手也齐遭魔须所制。李逍遥大惊:“尻!缠上我了……”只见硬天师趁机脱身,惊呼一声:“不想如此恐怖!”似是吓得不轻,既然死里逃生,怎敢回头,慌忙扑腾而逃。
李逍遥在魔须交缠之中叫喊不迭:“硬前辈,救我哦!死胖子,怎不帮忙啊?尻,快想个法子救我出来……你别跑呀,王八!”硬:“不跑才怪!老子好不容易得脱,王八蛋才会回来送死,小子你自个想办法吧!”李逍遥见那肥影越游越远,显无回头之意,而自己却将堕无边深穴,绝望关头不由大骂:“矮乌龟!枉我好心帮你出来,还暗暗夸你可爱之极,不料你竟是这种人,连关云长也不如……”骂声未出便已没顶,所有的气恼全憋在心里,再也作声不得。
蓦感脖颈紧缠一条粗须,倏地勒入肉里。李逍遥已料无侥,突然明白自己指望硬天师救命有多愚蠢:“忘了这肥龟似乎有个浑号叫‘见死不救’,又名硬心肠……原来真乃名下无虚,果是这种人!”本想苦笑,嘴巴乍张立时灌水而入,更加苦不堪言,眼帘里狂舞的魔怪虬须亦渐模糊莫辨。神志失却之际,恍见自己裸奔回村口,记不清这已经是短短一生几回糗著回家了。只是今次显然更绝……
绝望关头,迷迷糊糊地听见灵儿叫唤:“逍遥哥哥,逍遥哥哥你可千万别自己放弃哦!”他俩究是相处时日不短,彼此之间如有灵犀感应,即使身在水底,当她那亲切已极的娇唤之声从脑海里缥缥缈缈地萦转而至,李逍遥虽渐昏迷,顷时也不禁精神一振:“灵儿!”
在水下一时难以睁目辨视,只觉灵儿直在急切不停地呼唤:“哥哥莫放弃呵!千万振作起来,灵儿知道你行的……”李逍遥本极劳累不堪,不意陷此阴疠迷障,迭受惊吓之余,深感生不如死,难免便有自弃之念,不愿徒劳挣扎下去。殊不知气乏神弱时候,最易受魔障侵惑。原已不存抗争求生之念,待听灵儿如此一遍遍地叫唤,李逍遥突然想到:“没吧?我逍遥儿是何等样千锤百炼的一颗铜豌豆,香兰她爹都说我是老油条了,怎麽可能随随便便就‘挂’掉了呢?再说我都答应过姥姥,须带灵儿回家找到她娘亲,这事还没办呢,就这麽把人家撇在半道里未免太不够意思……总而言之一句话,想要我命连门都没有!”
便因此念,求生之欲陡然复盛。随著一股百折不挠的“天罡战气”由鸡鸡处勃然而生,体内六层阿修罗内力应念运转奇经八脉,助守神元不殆。强抵喉咙紧箍的憋气之苦,徒在魔须纠缠间苦苦挣扎未脱时,忽见灵儿游来相救。李逍遥苦於手脚皆受异魔所制,自感脱困无方,不意灵儿来助,实属意外惊喜:“灵儿,你怎麽会来?”眼前水波乱荡,恍见灵儿扭动肥躯,犹如一只大龟般游到身旁,哼一声道:“因为我蠢!看来王八是做定了……”边说边把李逍遥往水面急拽,话声铿锵乱耳,绝非灵儿平日那等嫩,却教李逍遥一怔:“怎麽你……”
肥灵道:“少废话!就冲这一回,老子这‘见死不救’的好名声可就有点儿靠不住……”李逍遥听出硬天师的声音腔调,不由愈奇:“你怎麽……”没等看清端的,肥灵突然粗嗓怪叫,原来这般蠢重的肥躯刚靠近便也顿遭魔须所缠,发掌唤符皆告不灵,叫一声苦,亦随李逍遥齐堕旋涡之中。李逍遥兀自困惑迷糊:“怎你麽……”肥灵眼看无侥,不由怪声大呼,李逍遥趁缠脖的魔须改勒旁边那条粗颈,胸中憋闷之感稍弛,视线模糊转清,认出了眼前那张挤皱一团的面孔:“硬……”原来陪他同陷死地的不是灵儿,而是硬天师。一时说不出此刻的心情究是失望还是该当庆幸,但也不禁既惊讶又感动。当下如果是灵儿来陪他同死,而不是硬天师这等浑号“见死不救”的人,也还不算太过令人意外。
李逍遥挣扎著把脸面勉力探出水面,大吸一口气,脑子里迷糊之感稍减,突然想到脱身之法:“不是有一门……”生死关头,硬天师突然抓紧了他,憋挤五官卯足法力,大叫一声:“金蝉脱壳!”
李逍遥刚感一事不妥,旋即两个光溜溜的身子便已立在齐腰深的一片泥水滩里。冷冰冰的夜光照在屁股上,宛然八月十五团圆好景。
硬天师不待喘定,心有余悸地转头回望,咕哝地问道:“有没追来?”李逍遥没听见怪魔追随的动静,又走一段,心头稍定,往下低瞧一眼,不禁悲声道:“我就料到会是这麽个结果!跟裸奔回村罚站没啥分别……”叭的一响,巴掌打蚊子,硬天师手揉屁股,一时顾不上搭茬儿,兀自嘟囔道:“这是哪儿?蚊子忒多……”又叭一声响,李逍遥的手从臀後抬起,揩掉掌心一小摊血污,因感蚊虫又已叮满了後股,不由懊恼道:“碰上你就没指望这身衣服保得住,搞到又裸跑这麽狼狈!”
叭一声响,硬天师掌打蚊蚋,嘴上也自来气:“老子花大力气回来救你,再这般吱吱歪歪,当心一巴掌把你的秃驴头拍成这只死蚊状!”李逍遥心中感激这胖子冒死返转相救,口里却仍不买帐:“你不是见死不救麽?这麽硬的心肠怎麽又回头了,撞啥鬼啦?”硬:“撞的便是你这小倒霉鬼!老子半路上一琢磨,你小子终归是我龙虎山的门下,亦即软硬天师当世唯一还活著的传人,虽说老子‘见死不救’的绰号绝非光摆不练,但看在同门情面上,不得不为龙虎山香火传续这般大局偶尔破一回例,可不是为了图啥……”
李逍遥知他嘴上说得好听,实则为何,笑了笑道:“前辈大义为重,原非念念不忘取回‘乾坤袋’之故。逍遥儿对你的景仰就有如这满池塘水……嘿嘿。”其实所料无误,硬天师一路内心挣扎本为“乾坤袋”,但不论如何,此次若不是他返回施法解救,李逍遥决难生还。既知此节,出於一腔感念,李逍遥忍不住便想将“乾坤袋”交还,但却解脱不下,始知灵儿所设密咒连他也无可奈何。
硬天师目光触及李逍遥挂在腰间的宝贝,顿时眼为之亮,浑忘适才口陈大义言犹在耳,按捺不住便要来抢,李逍遥当下惟靠此物聊以遮羞,见硬天师探手来夺,想也不想便避开去,眼光一掠间,突然变色道:“怎麽咱们走了一会,仍在这一处浅滩?”硬天师闻得他话声有异,不由地也怔然而望,果然两人仿佛半步也未曾挪动一般,竟仍留於原地。
李逍遥眼望迷雾中幢幢阴影,先前只道那是岸上草木,待得头上一道闪电耀眸,蓦地瞧清了四下里森然逼近的那一大片影影绰绰之物竟是鬼魂,个个垂头披发,犹如树林一般密密层层,悄无声息地攒动而来,势要将他和硬天师这对难兄难弟复又逼回深塘。
两人相对惊骇之余,群魅已离不远。李逍遥先即叫起苦来:“衣都脱了,怎麽还脱不了险哦?”硬天师也感无措,不自禁地乱抓自己头发,此时无衣可掩,只见他全身上下肥肉乱抖,嘟囔嘴道:“师父说的真是……真是一点没错,‘金蝉脱壳’这门法术撞上了魔头一类,果然……果然……”眼见鬼影已近在咫尺,他心头亦然惊慌已极,连说几声果然,终没说出个所以然。李逍遥颤声问:“果……果然啥?”硬:“果然逃不脱!”
李逍遥不由恼道:“那咱俩衣服不就白脱了?”硬:“不……脱……也……脱……了。”说话间,每人肩後都搭来一颗披垂长发的鬼脸,恹恹无声,朽面宛做哭丧之状,挨著他俩霎时发青的脸颊。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庄子.逍遥游》
仙剑奇情──上官小美之笔下梦呓长篇魔幻剑侠人间的故事发生在元帝国崩溃前夕。
十八年前的一个风雪夜,济南名捕鲜於通为追回侠王府失窃的宝物“紫金葫芦”,悄随女贼姬二不远万里来到“云梦驿”。在此目睹了平生最想捉到的飞贼──“盗侠”李仙风夫妇双双为情而死的悲剧,为了不负盗侠临终托孤的遗愿,这位捕快紧握弯刀“青玉麒”,不惜誓死与“名花流”索命幻姬周旋,由此验证了江湖上一句风评:“最好的刀不一定是青玉麒,最好的朋友有可能曾经是你的对头。”
故事的主人公李逍遥自幼由乡下开路边店的婶娘抚养成长,没有人告诉他十八年前发生了什麽事。在他的脑海深处,常常有一些记不起来的经历,譬如几年前他随婶婶出门途经兰陵渡的所见所闻。打那以後他身上就多了几样不寻常的东西──“乾坤袋”、“天师符法”以及十八式乱剑诀。
他生性懒散好玩,梦想成为降妖伏魔的剑侠,正如村人闲谈所说,这个小渔村中的店小二在客栈里英雄好汉见多了,一心向往行侠仗义的闯荡江湖生涯,然而他命带桃花、运数无常,注定走的是一条极不平坦的人间道。为求药替婶婶治病,逍遥儿在机缘巧合下结识神秘少女赵灵儿,而踏上护卫佳人千里寻母的冒险旅程,并在江湖历练中成长。
他俩结伴远行,免不了一路风波不断,途中更与江南武林盟主的掌上千金林月如、北廷将门明珠傲雪郡主、白苗小姑娘阿奴结下纠葛难解的冤家因缘。
神界的浩劫则随著圣堂鸟飞离灵山的空谷余音揭开黑暗帷幕。
野心勃勃的苗疆拜月教主“神公”为逞其霸业,十余年来一直四处搜寻巫後母女的踪迹。传说中巫後本是女娲族遗裔,血脉里传承有远古神界的灵异力量。然而女娲族的世代延续终须与人类结合,始有烟火不灭的繁衍。
赵灵儿就是这一代繁衍的结晶。正如断桥边的算命先生姚撞仙所言,难以告人的神秘身世,令这位璞玉清莲般纯洁无暇的少女终归逃不过宿命的捉弄,注定在滚滚红尘中历尽千灾万劫。
但也许人算不如天算,便连身怀百世巫蛊神通的“神公”、蜀山剑侠联袂封关,甚至连天、地、人共筑绝堑,也敌不过人世间的真情力量。先有狄武尽洒热血化神护花,後有林月如甘与“八部天龙”玉碎宫倾、死战万魔渊,更有李逍遥明白真相後不惜为一生所爱孤注一掷,宁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手提三尺剑,遇神杀神、遇佛灭佛,一怒颠覆镇妖塔。终使这位不平凡的少女逃脱生天,助她了却众生救赎事,一如她的母亲巫後甚至先祖女娲……
在殉身的那一瞬间,她仿佛完成了一个亘古不变的轮回,犹如她的先祖女娲,以及她的生母巫後。这既是她的宿命也是与生俱来的天职。她降生似是为此,她生命最大的意义便是这样一个时刻,她为殉难而生。同时也是为娲神族世代传衍而来,通过李逍遥留下她生命的延续──小忆。
魔域的大乱随著镇妖塔的崩塌接踵而来。
妖洞的狐狸终因洪水後的大地震流离失所,群狐抚养长大的无名弃婴──自我感觉半神半魔的蛋子和尚(天生秃子)茫然混入人间,一路跌跌撞撞地流落到了李家村左近,栖身於十里坡山神庙。时年小忆芳龄十三岁,因双亲不知所踪,自幼在李家婶娘以及一个痴呆阿姨的抚育下成长,时当魔羯星再堕大海,人心惶惶之际。比父亲当初还要顽皮十倍的小忆终於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被老婶送入清规戒律最严谨的“清韵书院”学淑女之道,然而不幸的是,左近又有“茅山学堂”开张,并与五斗米教主严遵门下的“魔法学堂”斗的不亦乐乎。
顽皮小忆大闹清韵书院後改投茅山学堂,旋即与“小老外”因陀罗吉特、小挪牙、蝶雅一夥幼齿学徒打得火热,整天与大师姊茅小仙呕气还不算,连带又与魔法学堂激烈开战,引得严遵一怒向茅山大宗师茅以降下战书,这还不算最糟的。
最糟的是小忆从来不信她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从万花谷偷学了“碟仙术”,夜夜夥同一班小男生女生跑到十里坡山神庙“搞搞震”,撞了一鼻子灰之後,这夥又上魔法禁地寂静岭“鬼屋”演练招魂术,想测知父母有没在阴间,不意引出大乱子,一时鸡飞狗跳,幸而此时茅山学堂後院的茅房掌门人周星也正同蛋子和尚不约而同来捉鬼,一番惊魂之後,小忆对蛋子开始刮目相看。不久就要蛋子陪她离家出走,踏上与同村少年王小虎尝试做游侠完全不同的一条路,带著蛋子去寻找她的父母……
仙境的迷失自从十三年前“天蚕变”那一夜就埋下了玄机。
正如锦瑟的失忆、李逍遥的失踪,随著小忆、蛋子踏入兰陵渡寻找父母所留下的遗迹,命运注定把他们带往京都天蚕坛,亦即帝後祭祀先蚕的圣地。到了大都皇宫,离缥缈峰仙家云集之境亦已在望,据说那里的雪山冰峰之巅埋藏著李家的另一层渊源。而在绝顶之上,多年来有一个人正在等待名花再现……
宫廷的秘辛亦随小忆对往事的抽丝剥茧从而渐揭密帷。当李逍遥出现时,十三年来江湖的风风雨雨犹如惊鸿一瞥,追忆之时浑然未觉傲雪的逼宫寒刃,映眸唯有手中一只将成未成的纸鹤。惊尘溅血的一霎间突然想起亦敌亦友的“无忧公子”扩廓帖木儿。原来一切都出乎人们想象,命运早已有它自己的轨迹,这个世界里悲欢离合的情事由而愈演愈烈,直到终於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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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们又听到那种调子欢悦的少女吟唱之声。李逍遥不自禁地全身发毛,硬天师便即发作:“又给老子来这一套!”李逍遥感觉腹下有鬼动作,不由兢然,“那……要怎样?”硬天师捏开一只蹲在他胯下作势欲吮的瘦小女鬼,怒道:“还能怎样?”扬手唤法,肥脸一沈到底,低哼道:“我只听说天师捉鬼,没听说鬼捉天师……吗呢吗哩吽!”後半句却非鬼话,而是咒语。
“哄啥?”李逍遥并非神棍,所会法门无非这胖子所传的“天师符法”,连使数次徒耗精气神而已,情知此术降不伏昔在苦水铺所遇见的阴疠邪魔。当初有人谣传水下有一怪兽,看来此说大是不确,今晚他俩所撞上的邪魔,显然比一般水怪更为难缠。但说来也奇,那邪魔似在等待某事发生,又似忌惮什麽,并没专力对付他俩。李逍遥暗觉邪魔仍在水下蓄而未发,他与硬天师侥幸逃脱深塘,邪魔不知何故犹未激活暴起,仍在水下峥嵘不显。便纵如此,这班纠缠不休的麽魔小鬼也已令他们不胜其烦。
眼见硬天师怒蹦而起,李逍遥正想:“天师符只怕不成。”孰料这胖子绝非李逍遥想象中那等“肉”,既知天师符法已受魔障所制,威力大打折合,便换新法:“天地法灵,逐鬼驱魔令!”满身肥肉一抖擞,摆出“金鸡独立”姿势,李逍遥心头纳闷:“难道我的‘金鸡独立’果真来自这胖子?”硬天师又念“吗哩吗呢吽”,肥躯一激灵,每一寸肥肉褶皱里都溅出油光滑腻的水珠,上下一抖一振,身形溜转之际激荡大片油雾,骤如金刚法圈,欺到他俩身旁的大群鬼魂尽皆震散,如遇劲风狂卷,霎间荡然无余。
险恶关头不意有此奇功,李逍遥一时咋舌难下:“啥法门?”硬天师抖著满身肥膏晃掌收法,摆定“猛虎下山”姿势,小眼凛凛生威地扫视四周。因见旁边这小辈目露由衷的钦慕之情,硬天师乱喘未定,不禁得意:“金刚伏魔咒……怕了吧?”他是天性偷懒之徒,於本门高深道术不求甚解也还罢了,又怕劳累出汗,遇危时非到万不得已,说什麽也不肯多使几招象样的法术,至於把法术往深处使,更是休提。
当下迫出“金刚伏魔咒”,顷刻群鬼辟易,硬天师只道搞定了,一时粗喘难止,突有几分後悔:“早知要搞得这麽累,刚才先用这一招就好了,平白多使了一门‘金蝉脱壳’,没的徒耗力气……”李逍遥方在豔羡,水塘深处突然扑簌簌一阵激响,数道水线飞划而来,没等他回头多看一眼,腰腿登紧,与硬天师同遭数簇长长的怪须倏地缠翻绊跌。
李逍遥大惊:“魔头出手……啊不,出爪,也不对……出须了!”水花乱溅之际,硬天师挣扎道:“别怕有我!”李逍遥兀自郁闷,突见硬天师不顾腰腿遭缠,硬是蹦起,左手往右掌心乱写道符,大叫一声:“魔头敢跟我比嚣张,逼我不得不花大力气用金刚烈火灭你妖身!”瞬间符成,发掌呼的打出一团炫光,水下几条布满怪眼的触须却缩飞快。硬天师怕打不著,忙唤李逍遥同追,两人光著屁股大呼小叫追了几步,硬天师觑定了水里一团急游之影,发掌拍落,口里大叫:“妖怪,休想逃!”但李逍遥出剑更快些,眼见那物被搅得蹦出水面,忙以快剑之法一剑挑个正著,却是一尾大鱼。
“咦,抓了条鱼哎!”两人傻眼片刻,李逍遥先即发出一声欢呼,掂量那鱼少说也有几斤重,实属意外丰收。硬天师见有吃的,顿忘懊恼之情,忙把鱼抢了去,说道:“是我先打它一掌的!可惜‘金刚烈火’没能把这鱼烤熟了,还须另花工夫。”李逍遥:“你可得分我一半噢!”硬:“那你得负责把鱼给老子好好烤熟。”逍遥:“我还是喜欢烧成鱼汤,或者拿来蒸也不错。”硬天师手挠鸡鸡,闻言恼道:“你根本不会吃鱼!鱼得烤了才不腥……”逍遥趁这会儿撒了泡尿,眼光不离那尾肥鱼,“这麽肥的鱼搞成红烧或糖醋也不失口感。对了,你有没吃过酸菜鱼汤哦?”
硬天师憬然道:“当年在龙虎山学艺时,小清给我烧的一味‘三鲜鱼头汤’真叫不错!直到现下我还能想起其中芦笋的美味,那是我和她一起到後山采的……”李逍遥抖擞了一下,收摊转身,问道:“小清是哪个?”硬天师肥脸竟红,抱鱼嗫嚅道:“看这话问的……她也是你师门长辈,闺名唤作施三清的便是。咱龙虎山赫赫有名的‘软硬兼施’中的‘施’,指的就是我这小师妹。唉!只可惜这些年没撞见她,喝不上她给我做的‘三清忆旧汤’!”
李逍遥眼皮不觉跳动一下,想起妖怪,忙问:“咱们怎麽说起鱼头汤来了,这之前咱在干啥来著?”硬天师一怔:“干啥?”李逍遥:“好象是同一只邪魔作殊死搏斗哦!”
硬天师想了起来,叫声哎呀,两人慌忙挨做一处,齐摆“金鸡独立”姿势。虽然严阵以待,均感此时才想起拉开架式只怕来不及抵御那恶魔的攻击。然而惊疑不定地等了一会,并没看到恶魔出现,四周亦无先前那等样令人不寒而栗的动静。大眼小眼乱瞪稍顷,暗觉妖障迷雾竟似大减,且往塘心方向退去,离他俩所在之处渐远渐淡。
李逍遥奇道:“咦,怎麽回事儿?”硬天师猜想:“必是恶魔怕了我的‘金刚伏魔咒’。搞成跟这鱼一般任咱下锅有什麽好,是以溜了……”两人又换了个架式重新摆定,李逍遥仍感担心:“你真这麽认为?”硬天师抱鱼做金鸡独立姿态,眺望远方雾迷处,哼道:“反正妖怪已离咱远去,不是怕我难道会怕了你?”李逍遥仰望河岸上空,问道:“你有没感觉到这一带开始有些玄光云气在闪来闪去,可又不是闪电这麽自然?”硬天师也有所见,却哼一声:“是罡气而已。通常我辈道法高深之士出现的地方,上空都会有。妖魔鬼怪一见就不敢贸然靠近……”李逍遥四处张望,“可是我看有好多哎!这一簇那一簇的,哇啊!那片林子上空更有厚厚一层闪光的云气……”硬天师懊恼道:“你有没看见我那一沱?”逍遥仔细辨认:“是不是咱头顶上这一缕若有若无的?哇,真是好细致!你的?”
两人赤条条地走上岸来,幸好夜深人寂,一路没招来围观百姓。逍遥:“怎麽你的金蝉脱壳总会搞成脱衫这麽狼狈噢?都已经是第二回了,而且还逃不掉。这个‘梆’该改正了,天师!”硬:“不脱光能算‘脱壳’吗?”逍遥耐心劝说:“那也不要搞成一丝不挂这麽狼狈!记得前次咱俩在兰陵渡,脱了壳之後你老人家身上多少还剩件肥裆短裤,瞅这回儿剩下啥了?”硬:“还好剩顶天师帽子聊以遮那……”
满天妖障既退,总算有月光照亮地面两团挪动之臀。逍遥:“啧啧,简直一脱到底了。庆幸这儿没妞……”硬:“有妞看见怕啥?咱俩光风霁月……”逍遥:“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万一某次有美妹跟咱俩做一夥,你的‘金蝉脱壳’使将出来,把人家剥光猪了,那有多难堪!幸好我这次没带灵儿出来……由此可见你这‘梆’有多恶劣!不如说些诀窍来听听,让咱帮你琢磨一下。”硬天师不以为然:“老子是出家之人,又怎麽会带妞四处走?”逍遥循循善诱:“你不是有个师妹吗?料想你俩早晚会有机缘走做一道,怎麽说三清师太都是咱龙虎山长辈高人,万一就这样被你的糟糕法术给糟蹋了,却叫她老人家怎麽是好?”硬天师不禁沈思:“对呀,我梦寐以求的便是有朝一日与师妹结伴四处除妖,倘然遇到一时除不掉的魔头,打不过自然要先避一避,等练成了更高明的法术再来算帐。可是逃走时我若害得小清师妹光了屁股,以她的性子定会恼我故意占便宜,搞不好又不肯跟我同道了,却跑去找软骨头那厮,这可不妙得紧!”
李逍遥早盼能多学两门好玩的法术,看出这胖道士神情似渐松动,心想机不可失,正要设套诱他说出“金蝉脱壳”的法诀,忽闻鸡叫之声倏鸣,冷不丁把这两个饱受惊吓的冒险之徒又吓一跳。“啥妖在叫?”
昏暗中只见林畔有人或立或坐或躺地不动,每人跟前皆立一根白杆子,其梢挂得有鸡,竟都成双数,所挂公鸡各分黑白二色。李逍遥从未见过有此奇事,不由怔望。但觉那些人身著道士或法师服色,不知是睡熟还是死了,居然浑无动静。李逍遥好奇心起,正要走近一些以便细瞧,硬天师却按住他肩,沈脸低哼道:“莫靠前,这是一些挂鸡混道行的主儿,其中有魔师殿的、有道心斋的,大概还有‘五斗米’的人,他们所在的地方都布了禁忌。”李逍遥奇道:“这是在干啥?”
硬天师冷哼道:“看这满天的罡气云集,左近定然来了不少修道练级的家夥。想是这帮兔崽子听说此处有妖魔鬼怪出没,纷纷找来开练。我是这一行的长辈,不好被他们看到这个样子,免得传出去招人笑话……”看他神情尴尬,似是急於另觅行处,生怕那几堆修行之人见到此般不著寸缕的丑态。李逍遥从未见过如此奇事,只想多驻足一会,从树後探眼张望,不禁又问:“他们怎麽跟‘挂’了似地,不怕被人偷走了鸡麽?”
硬天师探头探脑也自窥视,不无懊恼地说道:“尻!这群王八看来行呀!似有不少道行了得的家夥正在入冥召唤或是设法移魂诱捕‘宝宝’……不过其中也有些小菜鸟混在里边偷懒打呼噜,在这个罡气盛的地头打盹倒也不虑给妖叼了魂去。”李逍遥越发不明白:“什麽宝宝?”硬天师挤紧肥脸道:“妖塘那边可捉之物多的是……真可恼!有几个茅山旁支的家夥居然在练宝宝,满山乱放也不怕跑了,难怪此地鬼鬼怪怪这麽多!”李逍遥睁大眼睛忙瞅,“宝宝在哪儿?”
硬天师看出有些异物从林子暗处晃悠而来,不由的眼皮一跳,忙拉李逍遥往另一头草多处急走,因闻李逍遥仍问不休,便没好气地哼一声道:“他们在挂鸡混经历,别理这些家夥!”
另一处也有人打坐,白杆子上挂得有鸡。走不多远便即撞见,硬天师忙不迭缩脚而回,拽李逍遥站到一片树影下。李逍遥见这胖道士平日嚣张得很,岂是时下这般缩头缩脑的模样?起初尚有几分奇怪,待往他身上一瞧便忍不住笑了出来。两人挺肚一比,李逍遥多少还剩乾坤袋从腹间垂遮羞处,硬天师除了那顶皱皱巴巴的天师帽犹攥手里,经此劫难可谓身无寸缕,想他这个样子当然不好给同行看见。每撞一夥挂鸡修行的,难免大窘。
李逍遥好笑之余,不禁说道:“你别拿鱼去挡鸟啊,待会咱们还得吃呢!”原本他亦半晌惊魂难定,但当在此不时撞见修行者,隐隐猜到妖塘中的魔煞必因左近罡气渐盛,不得不暂且退却。不管这些修行者平日分属甚麽派别,他们到得此间,在妖魔眼里却无分别。李逍遥记起曾经见过一个魔师殿的法师谢绝名,在太婆跟前还能蹦几下果然不简单,何况这一带除了魔法师,还有道心斋的道人、五斗米的教徒、茅山的术士,众人罡气云聚,力量岂容小觑?料想河塘里的邪魔异煞轻易不敢招惹这一干主儿。他心头稍定,眼望不见水家姊妹以及鱼羊帮众所乘船只泊岸的影迹,更连锦瑟、殷野狐以及宋香柠也不知下落,难免又感不安:“都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