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红叶题诗(三)
作品:《仙剑奇情》 李逍遥眼见取胜在即,怎容局势再有反复,发足高踹,宛做“朝天一柱香”,只臂撑地又发数腿连环,劈劈砰砰一通狂响,将殷野狐夹头夹脑踹翻一跟头,破衫里又有物事丢落於地。李逍遥见是一串木偶狐狸,其形或奔或掠,或做游走百态。瞧来甚觉好玩,他不胜惊喜:“哇啊!又有东西掉耶……”未暇收势便忙拾起。
这回他虽拣了便宜,但也不免须付代价。只道殷野狐栽了,哪里想到此人天性骁猛,翻倒之际倏发一掌拍地,就势弹起矮躯,倒扑而来,掌发如电,照李逍遥胸腹骤然痛击。李逍遥忙於拾夺战果,猝未及防,应声便倒,短衫里也撒出几样新近收获的物事,其中便有日前所得的天竺蓝药,一时叫苦不迭:“尻!我又‘爆’了,爆蓝哎……”
丹田要穴左近中掌之际,总算他体内阿修罗神功自有反御,陡然激生“真元护体”,方未猝受重伤。因怕殷野狐抢他蓝药,不顾腹疼呕血,忙扑身回捡所失物事。殷野狐被他护体内力震倒,又按地撑跳而起,恶狠狠地发爪来攫。但因狐步已破,李逍遥不再忌惮与他比快,挥动木剑正面拦击。啪的打在殷野狐身上,竟似毫无知觉。李逍遥方感不妙:“氽!他当木剑是挠痒的玩艺……”胸前登挨一掌,所幸身子後翻尚疾,刚挨著就已蹿开,才未打背了气去。
跌到墙脚,却坐於烧炭堆里,登时臀为之蹶,大叫而跳,顺手拔出壁上的越女剑,扑到柱後。犹未喘定,眼前掌影已届,殷野狐扑身进逼,哮吼道:“有胆别躲!且接我这招‘人间正道’试试……”李逍遥晓得此招之猛,料那根柱挡他不住,手没摸著掉於数步开外的木剑,仅越女在握。
情势所迫,李逍遥不得不抢在头里,一咬牙,喝道:“野狐兄,看剑!”
一道急芒斗地穿柱而来,烁入殷野狐布满血丝的眼瞳之中。此招便是剑二之“无色无相”,虚无之中惟有一霎间那道急速逼近的光寒透出冷酷的真实。人间色相,终不及死亡永恒。
殷野狐所有的动作刹那里凝固如冰。眼里原本肆虐的魔焰亦即遮没在一片无边的死灰之中。随即掌心一痛,所凝猛烈掌势随那道厉芒搅得稀烂,继而心口又凉,剑梢已抵。
三女惊叫声中,李逍遥这道剑势忽刹,并未透入殷野狐胸膛。可是殷野狐已然呆若木鸡,只道自己正堕向幽冥世界,鼻际不觉又垂下一大条长涕。
“野狐兄,你该醒了!”这道其猛难当的“人间正道”掌功未发即破,李逍遥并未感到如何开心,语中含痛,侧身与殷野狐隔柱相望,仿佛截然分处两般境界。瞧都不瞧自己脚下滴淌不停的热血,却侧头瞅向殷野狐,皱脸说道:“噫,你的鼻涕好恶心!通常只有脑部受过重伤或重患的人,才像你这样时刻挂著一大条粘虫。不如乖乖让我帮你医治算了……这里有颗安神药先拿去。”
一边说话,一边想要摸索身揣之药,却痛哼一声,身渐摇摇欲跌。殷野狐不由睁开眼睛,方才看清了柱子另一边的情形,心头震动难状,只不明白李逍遥刚才为何先一剑自刺左肩,才让利刃透背而过,再穿木柱刺向对手。
水家姊妹也自不解,汶汶瞠目之余,不禁怒道:“秃子,你脑子才坏了!为啥故意戳伤自己?”柔情虽亦吃惊,但却隐隐猜到几分:“呃,他……他是怕这一剑太过犀利,担心稍有闪失便刹不住去势,为免杀死殷野狐,不但有意隔柱发剑,还……还用自己身子先筑一道防护,可这……这不是好傻吗?”
李逍遥不理旁人如何看待自己出人意表之举,咬牙忍痛,拔剑置地,取出一颗定神丸,攥在血染的掌心,颤巍巍地递到殷野狐面前,自感力尽难支,背靠柱脚说道:“野狐兄,把这药吃了,或能帮你赶走脑瓜里的恶魔幻象。”
不料殷野狐打飞他递来的药,眸中怒焰若喷,搐脸吼道:“没一个好东西!我才不信会有这等好心,狗贼!一个个全去死罢!”猛挥一掌,大柱轰然立折。李逍遥吓了一跳,著地滚身急欲避时,只见梁木砸在殷野狐肩背之上。李逍遥忙来拉他,口里不禁恼骂:“看吧!糗了不是?尻,定神丸没剩几颗了,好心分你一粒,居然打掉了……”话声未落,殷野狐抓起一根大梁木照胸急撞,李逍遥躲闪不及,顿时被顶进火里。宋香柠不禁惊呼,浑忘一切地爬去推开那根梁木,殷野狐忙探手抓她头发,揪到胸前,仰望满空魔魅狂舞的幻影,哮声大笑道:“谁也分不开我俩,火红的高粱帐便是洞房的好去处!”一边狂笑,一边拉著宋香柠投身烈焰之帐。
凭李逍遥的身手和机灵劲儿,即便先已伤得不轻,梁木仍是没能将他杵实,委实有如泥鳅一般滑不溜丢。殷野狐看不清晰,只道他已葬身火海,恁料李逍遥从另一头晃将出来,这幢船屋罕有的敞阔,原先似是一个大仓库。李逍遥找来时杂物已被搬空,仅剩屋角一个木箱上方留有些血污和数摊不知名堂的秽物。眼见四处起火,端难容足,他强抑伤痛,先把水家姊妹拖到外头,一口气没缓过来,便晃到殷野狐身前,口含还神丹,恼道:“替你挨了一剑谢都不谢半句,还这麽嚣张!早知道这样,那一剑直接戳死你好了!”
殷野狐脚下绊著炙红的链子,一时烫得怪呼频频,毛为之竖,冒出烟来。李逍遥见他不理,忙来抢宋香柠。没等挨近,殷野狐便即暴怒发掌,脚下蹬起那条烧红之链,呼地朝李逍遥拦脖飞来。见得来势凶恶,李逍遥惊呼:“粗链!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触就有如初恋,像我这种久经沧海的人怎能随随便便就给绊著?发烧的粗链正合适你,野狐兄!”
殷野狐舞发狂叫:“他日我若为青帝……”李逍遥剑转如游龙纵横,急拨粗链反缠殷野狐之身,比快斗巧,殷野狐究竟望肩莫及。李逍遥以闪电之势将他缚定,晃悠悠地吊将上梁,耳听得这厮兀自大背反诗,李逍遥顽心忽起,转到背後一脚踹其屁股,笑骂:“青你妈!”
只觉妥了,正要扛宋香柠出去,脑後突然叭一声响,断链四撒。李逍遥头转过来时,嘴登时合不上。水家姊妹从破墙洞隙望将进来,只见李逍遥那颗圆得发亮的光头前方乱发狂舞,现出殷野狐恍如火中煞神一般的凛凛身影。
殷野狐落手按住李逍遥肩头,缓缓凑脸过来,因见其眼神古怪,李逍遥一时没反应,谁也没想到俩人对瞪一阵,殷野狐竟然伸嘴往他额头上嗒的嘬了一口。李逍遥吃了一惊:“为啥吻我?”殷野狐没有回答,眼瞳中煞气大盛,突然攥拳呼一声朝李逍遥脑袋打去,拳力之强殊属少见。这等样沈猛的一击若中个正著,无疑便似先前那个顷间没了脑袋的汉子一般。
可李逍遥这颗光头即便摆正了也没那麽好打,何况滑不留手。只一晃颈,教殷野狐重拳打空。殷野狐捏拳再打,又没捶得实在。不由大恼,抡掌横扫,谅这小秃子的滑头脑袋再难摆来摆去。岂料掌力狠扫只打折了一根半倾下来的焦木,殷野狐又惊又怒,寻目只见李逍遥蹦到後头,不顾火炙难熬,大叫:“野狐,打雷了!”
殷野狐浑若未闻,狞脸恶瞪稍瞬,探手扼住宋香柠脖子,仍没忘记拽她同蹈火海。李逍遥一时无力上前再搏,又没盼来打雷,眼见唬这疯魔之徒不倒,心中大急:“这麽难搞?我要搞他不定还叫逍遥儿吗?”急中来窍,想起一物:“记得从家里出来时,口袋里剩有一两根过年没爆干净的电光炮,打起来也跟雷轰一般,还不是吓到他咯屁?”唤咒从乾坤袋里取之在手,举起来晃了晃,伸近火边,眼望殷野狐,喝道:“再不放人,别怪老天爷发雷劈你。真的有雷哦!不炸到你满地乱蹦才怪……”声犹未落,忽感手上有异,忙转头瞧,鞭炮上的火引子嗤溜一声没了。
李逍遥大惊:“尻!我还未丢出手呢……”砰砰便是两下大响,脸黑了。
殷野狐吓得缩身不迭,旋即从宋香柠胯下探出脑袋一瞅,寻著李逍遥甩手乱蹦的身影,想是痛楚不胜。在殷野狐困惑的注视中,李逍遥心中大叫倒霉:“这些炮引子回回都是这麽快,我一碰就炸手……”殷野狐猝发一脚将他踢翻,满面红光地笑道:“终於有鞭炮为我而响了!阿柠,咱们这就洞房去!”李逍遥急切间撑身不起,眼瞅著殷野狐揪了宋香柠投身火海,阻之不及,一时心急如焚。
宋香柠只道从此永决,凄目含悲噙怨,从焰光中蓦然回盼,霎间直教李逍遥心头大震,不觉撑剑柱身而起,体内一股“天罡战气”随热血激涌。望向殷野狐火中狂哮的身影,浑忘一切恐惧之情,决念舍命再作一搏,绰剑默祈:“灵儿,万一哥哥回不来,你只好自己去找娘了。丁大哥的女人,我非帮他抢回来不可!这就有如关老爷……”
刚要杀入,四下里忽有许多水箭飞洒,宛然银龙夭矫,又似素练纵横,纷射而来,浇洒灭火。李逍遥、殷野狐、宋香柠三人顿成落汤鸡般,一时面面交觑,不明发生何事。从板壁残木间望顾而出,夜幕下百道水龙齐喷,犹如大雨倾淋入屋,不多时火势大减。殷野狐突然如梦乍醒,怒望破壁焦梁之外,喝道:“何人败我好事?”李逍遥转念不比他慢,急忖:“塘上到了许多人!”趁殷野狐心神受扰,提手发剑,疾喝一声:“野狐,怎麽也该闹够了!”
殷野狐怒道:“谁也阻止不了……”头上格一声响,随著李逍遥剑光所掠,猛然砸下一根断梁。这根横梁甚是粗重,堕势煞急,李逍遥为免砸死此人,衔剑探手拉开宋香柠的同时,倏起一脚正中殷野狐那条颤巍巍的断腿。殷野狐吃痛之下身躯斜趋,断梁堪堪擦著他的额角砸在一边肩头,随即又中後背,如此重压加身,猝地里究吃不消,闷哼一声萎跌於地。
李逍遥强凝一口将泄未泄的真气,勉力晃身立稳,扶住宋香柠,瞥眼瞧向踣地粗喘的殷野狐,喟然道:“阻止了。”只觉眼前阵阵发黑,为免再生变故,竭力强撑不倒在殷野狐触手可及之处,搀著宋香柠方要走出,迎面忽有一桨横扫,有人闪将进来,喝道:“谁也甭想走!”寻常一根木桨,李逍遥岂会放在心上,但见那汉子抡打之势端非寻常,显出一等一的会家手段,方吃一惊,木桨飕然已到,他腿脚犹如灌铅似的沈重难抬,非但踢不起来,便欲避挡亦已不及。
眼见得这道桨扫势急猛,不免要连宋香柠隆挺的大肚子一并招呼,李逍遥未及生出别的反应,只有挺身挡将上前,心头暗忧:“这一桨打在我腰上必也受不了!”忽然,背後竟有劲风急冲而来,李逍遥未及挨桨,後臀陡吃一脚,念犹未起登时跌撞窗外。落地时只听蓬一声大响,那抡桨大汉倒飞门外,栽下来时身如稀泥烂浆一般,眼见不活了。
李逍遥摔到渔排木栏边,只觉腰股麻木,急难撑身而起。所幸内力根深柢固,吃殷野狐那只短腿踹在肉厚之处,尚无性命之虞。倘若稍踢得高一些,命中腰背要穴,谅比那抡桨大汉只怕好不到哪去。李逍遥未及庆幸,忽惊:“宋姑娘……”
殷野狐撞飞抡桨大汉,挟持宋香柠方到门口,渔排暗处突然抢出一人,登登走来,拦门堵个正著,口里怒骂:“狗Bī!敢瞧不起我?”籍借塘上乱闪的灯笼火把光亮,但见这汉赫然是游虾儿。李逍遥方只一怔,游虾儿手中突然亮出一支短铳,借檐影所遮,猛地朝殷野狐身前杵近,照脸唾骂:“你妈Bī!可怜虫!去死吧你……”
殷野狐一时间被满塘光亮乱了眼,方感无措,哪料游虾儿又冒将出来。电光石火的一霎那,便连李逍遥也没想到宋香柠竟会挺身相护。但听她一声低弱而急促的叫喊:“不要!”游虾儿也不由得一愣,手只微颤,殷野狐已抢身来攫,砰一声大响,铳口喷出大团烟焰,陡然激震之下,游虾儿倒跌丈外,却教殷野狐一拳打了个空。
李逍遥心头一惊非小:“可别伤了宋姑娘!”事出倏然,他有两个意想不到:既未料及水家那夥计游虾儿居然又不依不饶地返转来寻殷野狐晦气,而且每回竟都持有火器;更没想到宋香柠会在危急关头如此维护殷野狐。李逍遥不由惊呆,突感自己实在很不了解女人,为从殷野狐手里把她带走,几乎把命也搭上了,哪料她会为一个伤害她的人不惜舍弃性命。一时之间,李逍遥只觉惭愧无比,暗自懊恼:“这俩……难道反而是我多事了?那麽我不惜坐船历尽艰辛跑来这里干啥呢?为她拼死拼活一场最後还是我多余了?”
眼前硝烟散去,只见殷野狐与宋香柠怔然相对。殷野狐究抑不住心中感动,拉住她苍白的手,眼里本极狂暴的那股魔焰竟湮於无限柔情之中,嘎声而问:“为……为什麽你不……不恨我?”宋香柠避开他炽热的目光,垂睫噙泪,柔唇微颤的道:“却叫我……叫我怎麽去恨一个如此爱我的男人?”见她竟是这般情态楚楚,殷野狐不禁心神大震,顿时痴了。李逍遥爬到栏边想吐血,却什麽也没呕出来,愈觉满腹苦水没处倾。
只听殷野狐喘息渐急渐促,颤声道:“真没想到……”实感心情激荡难定,语为之噎。李逍遥回脸望见此人凶恶的面容虽仍痛搐未缓,眼里戾气竟尔大消,浑化一股深爱和痛疚交杂难诉之意,与先前那般恶魔煞星模样委实判若两人,直教暗暗称奇:“我对他那麽够意思,他都不为所动。宋姑娘挺著大肚皮去帮他顶枪,居然会有这麽大魔力?”他原没想通此是爱情的魔力,只在这俩人之间发生或许才会有此奇迹。
宋香柠突然痛声呻吟,瘫卧门边,一双苍白秀丽的腿失禁般地痉挛颤抖,显是苦楚不胜。李逍遥不由勃然而起,毕竟关心她伤势,挨身探问:“打伤哪儿了?”宋香柠似难忍住腹里阵阵绞痛,晶闪闪的豆大汗珠溢挂满额,仅当看到他方感宽慰,情不自禁地抓住李逍遥的手紧握不放,俏脸却转向一旁,目光投到殷野狐倚门而坐的身影之上。
水家姊妹齐声怒斥:“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干嘛乱抓别人不放哦?”宋香柠粉颊微红,只做没听到,朝李逍遥轻声说道:“我没事儿,只是孩子……孩子在肚里闹腾呢。踢得他娘亲好……好疼!”李逍遥方知其故,眼光无意低触,不禁暗勃,脸上红热起来,又听那俩在旁怒嗔不绝,越发心乱,忙不迭地挣出自己手,不给她柔掌牵握,转开脸庞,窘道:“搞不懂你们!”
宋香柠似知其意,她的手早从殷野狐身畔挣离,目光悄然转回,在李逍遥耳边轻声说道:“我和他同属一教,又都是被爹娘遗弃的孤儿,适才那样护他只为同病相怜。”语声稍顿片刻,面色戚然,幽幽轻叹道:“其实他……他的身世也……也好可怜!”李逍遥心中本有诸多不解处,闻言渐释,回想适才之事,望著她的眼仍感惘然,“那……丁大哥?”宋香柠起初暗觉这少年的神情既可爱又好笑,继而又见他脸色认真,显是正为丁情紧张。她瞟他一瞟,心中忽尔不胜感动,垂下眸子,正色道:“不管轮转多少世,我的心只属於你丁大哥一人。”
话音虽低,神色虽淡,仅此一言便胜似千万言,透出自始至终永志不逾的决然。是那样的坚贞、那样的圣洁,不管在她身上曾经发生什麽不幸,多少沧桑也改变不了这样痴和执的一份挚爱衷情。李逍遥听了竟有些震撼、有些茫然,眼眶微潮之际忽想:“要是有个美妹也这般对我逍遥儿,那真是太爽了哦!唉,可惜宋姑娘虽跟我说,想的却是不在场的丁丁哥。真有一套……”无意间转面瞧见殷野狐满脸涕泪糊涂,似也听清了那句话,读懂了他所狂热爱恋著的这个女子的心意,顷间为之荡涌的感受自非李逍遥一时所能明白,一定睛之下,看清他手按腹部,掩不住血肉模糊的一处创口。李逍遥顿时惊省:“尻!刚才那一铳还是喷著他了……”脑中回闪方才的情形,原来殷野狐仗著还剩下几分身疾步诡,究仍抢在游虾儿发铳之际闪到前头,承下了本来属於他的一劫。可他身法虽快,毕竟快不过骤然喷射的火器。
李逍遥不禁低叫一声:“野狐兄!”探出手去,急欲帮他疗伤止血,腕间倏地一紧,殷野狐抓住李逍遥伸来的手。李逍遥只道他又要发狠,方吃一惊,但已挣手未及。不想殷野狐瞪目片刻,满颊凶肌恶肉乱搐一阵竟尔松弛下来,喃喃的道:“或许,你说的对!”李逍遥一时摸不著头:“我说啥对了?”殷野狐脸容又扭曲搐抖,恶目含泪,那等样表情委实难辨究竟是哭还是笑,枯裂的嘴唇翕张良久,喃喃的道:“你是对的……”
李逍遥越发摸不著脑袋,徒瞪大眼道:“你说啥?”养鱼池里水声忽响,一人爬出栏边张布之网,把话接了过去:“我说,非杀了野狐这狗娘养的不可!”李逍遥心头一怔,转头便溅了一脸水,不免视线朦胧,排木冬冬声响,那夥计游虾儿怒气冲冲地抢将上来,手端一支射鱼枪,撞到跟前,朝殷野狐劈脸呸了一口臭痰,骂:“狗Bī野狐,不信老子今天做不掉你!”
李逍遥急呼不可,游虾儿一向耍横惯了,如何肯听旁人劝告,便连水家姊妹唤他也自不理。李逍遥仅能动得的那只手被殷野狐紧握身畔,急挣不出,眼看游虾儿挺鱼枪一头撞近,怎容迟疑,勉力飞抬一脚踹在射弩之上,耳听得嗖一声响,原本射向殷野狐咽喉的七八尺长枪疾飞势头稍偏,“波”地穿透殷野狐肩窝,贯背而过,钉入身後板壁。
游虾儿见没命中要害,怒叫一声丢了空弩,反手自腰後拔出解腕尖刀,咬牙切齿地扑将上来,口里大骂不绝:“矮狴!没完哪咱!合该今儿你‘挂’在虾儿爷手上,拿人头去衙门领赏的说……”殷野狐歪转脖子呆呆地望著宋香柠,只是裂开嘴嚎,一时悲难自抑,竟没丝毫求生之欲,先前所有的悍气仿佛荡然无存。
李逍遥如何能见死不救,可他此时也已伤乏交瘁,急难跃身而起,脚勾著一圈网索,未遑多思就踢将过去,游虾儿扑得急了,没留神脚下绊索,叫声阿也,往李逍遥跟前栽一狗啃泥。手里紧握的尖刀猛然扎下,李逍遥忙挪身坐向後头,低头瞅见尖刀挨著裤裆“笃!”一声深扎而落,钉进身底木排里。情知险处,不由惊汗浃背,暗呼好悬。
游虾儿磕没了大门牙,既痛又恨,抬头见是李逍遥使绊,怒骂:“秃Bī!我叫你绊……”使劲拔刀不动,改用两手来掐。李逍遥眼见这人竟是如此疯悍,也难免暗吃一惊,怎能容他扑将上来,发脚踹入怀里,蹬到一边,口中说道:“没见过你这种……”游虾儿手抓网绳又起,不顾满口流血,怨气冲天地大叫:“我这种怎麽啦?小脚色就不能发飙麽?我噗喂呸,非做掉你俩不可!”李逍遥没喘透一口气,这汉便拿绳扑来勒脖。
这等样自然叫人不能容忍。李逍遥也恼将起来,发脚踹去,用上了风魔腿法,游虾儿怎抵敌得住,望後便翻,嘴里仍乱骂不息。李逍遥顾不上多理,眼光扫觑,见有许多人在夜幕下喷浇水龙忙於灭火,四周更有一些大小船只打著灯笼火把靠近渔排,一时难知善恶。瞅那游虾儿兀没爬起来闹,李逍遥随手抓过旁边一块盖篷破布,撩到宋香柠白光光的肚皮上,聊以遮盖其胸腹,至於腿露在外就没法儿管了,惦记著救治旁边伤重的,起身欲帮殷野狐拔出鱼枪,使力稍急,一阵晕眩难支。脑後突然袂风急响,方听水家姊妹叫出当心,後腰斗地挨一脚猛踹,脸贴残壁倒在墙脚,口里喷出一摊血沫。
迷迷糊糊只觉面颊上踏了一只臭烘烘的大脚板,把他的头脸牢牢顶在墙边。头顶便有一人咂巴咂巴吃甘蔗,嚼了几下扭脖朝身後呸将出来。
因见来人甫露面就把自己撂倒还踩上一脚,立时显出敌意。李逍遥一时迷惑不解:“怎麽……”耳听得水汶汶怒声道:“这是水家的地头,几时轮到你们鱼羊帮踩上一脚了?”甘蔗渣呸在李逍遥脸上,有个糟老头的声音桀然响起:“水舞阳的地头,咱鱼羊六脉就不能来踩一踩麽?虾儿,告诉子梁叔,谁把你姊弟妹们一古脑儿给欺了?”游虾儿忙起身怒诉:“三叔你老来得正是时候!就是底下这俩作恶,害死了溶姊儿,还……”
李逍遥方惑:“这个‘子梁叔’又是何方人物这等横?”头顶上那老头语带惊诧:“什麽?溶溶这乖丫头死了?”游虾儿哭诉:“岂止哦!料想他们连子陵叔也一块儿害死了,呜呜!呜哇!呜哦……你老还有子丘伯伯、子壑二伯、子峰子峦两位叔──”扁了嘴啼:“可得作主噢!哦咦呜哇!”
水汶汶怒斥:“虾儿别瞎说!你长点志气好不好?有道是家……”没等说完,那老头立刻接过了话尾,冷哼道:“家丑不可外扬是麽?却晚了点儿,招谁不好呀?他妈的却惹到咱鱼羊帮何家兄弟头上了,我噗喂呸!”一口臭痰喷在李逍遥秃脑门上,踩颊的脚板一碾而紧,把他面肌挤皱一团。那糟老头随即歪转了脖,朝夜色河塘扯喉大叫:“有谁不知咱家老大何子丘本是那……咳咳……本是那崆峒派……”嚷没一会声竭,忙不迭地揉喉乱咳,自感苦恼:“调门扯高了些,嗓子没能跟上,你说这整得……”
李逍遥双眼不由瞪大了些,正猜:“崆峒派掌门?”那糟老头啃了一口甘蔗润润喉,头朝塘面接著喊:“师叔一级的人物!”风转眼把这半吊子嗓声呼啦吹没了,大塘微波不荡。李逍遥暗感好笑,透过糟老头踩在脸上的脚底板望过去,但见水家姊妹不知为何相顾失色。
水汶汶怒斥:“虾儿别瞎说!你长点志气好不好?有道是家……”没等说完,那老头立刻接过了话尾,冷哼道:“家丑不可外扬是麽?却晚了点儿,招谁不好呀?他妈的却惹到咱鱼羊帮何家兄弟头上了,我噗喂呸!”一口臭痰喷在李逍遥秃脑门上,踩颊的脚板一碾而紧,把他面肌挤皱一团。那糟老头随即歪转了脖,朝夜色河塘扯喉大叫:“有谁不知咱家老大何子丘本是那……咳咳……本是那崆峒派……”嚷没一会声竭,忙不迭地揉喉乱咳,自感苦恼:“调门扯高了些,嗓子没能跟上,你说这整的……”
李逍遥双眼不由瞪大了些,正猜:“崆峒派掌门?”那糟老头啃了一口甘蔗润润喉,头朝塘面接著喊:“师叔一级的人物!”风转眼把这半吊子嗓声呼啦吹没了,大塘微波不荡。李逍遥暗感好笑,透过糟老头踩在脸上的脚底板望过去,但见水家姊妹不知为何相顾失色。
崆峒,亦属久负盛名的武林门派。对这个有名的门派,李逍遥的了解仅止於传说中的“七伤拳”。自小作梦都想学,究因搞不清崆峒派在哪儿而去不成。且尚不知崆峒派将来会於自己有莫大的瓜葛,自也未暇想起日前已与崆峒门下打过交道。虽感那糟老头何子梁朝著空荡荡的河塘吊嗓报门户未免有虚张声势之嫌,但想光是一个“师叔级人马”就已足把水家姊妹唬得面面相觑,由此而见崆峒派果然能唬得了小姑娘。
“七──伤拳,实在是听听就叫我鲜血沸腾,就跟锅里煮的鸡血汤似地!它是那麽璀灿,那麽夺目!自从玩过牵线偶戏‘徐小虾武林漫游记’以来,我对七──伤拳给人体造成不流於表面的可怕破坏力就已欣然神往,就有如北村叔公归纳出贪婪、势利、欺骗、愚弄、浮夸、偏执、促狭这‘七宗罪’是每个腐朽王朝将死必有之徵。很想知道它对奇经八脉到底是怎麽个破坏法……”李逍遥在脚底板下浑忘践踏之苦,浮想联翩的只是武学中一门惊人艺业,而非自身的处境。“不过,在搞清楚之前可别挨七伤拳给捶了,因为我还不知道怎麽医──”
何子梁踩在他脸上的脚狠狠一蹂,侧头瞅了瞅,看出这少年似已没剩半条命,眼光里竟无丝毫畏惧之意,不由得皱了皱眉。“这小子……”
李逍遥犹未闹明白水家姊妹所惮者何,无意中低眼瞧见身下撒落几锭银两,不由暗自郁闷:“今儿怎麽一爆再爆,又掉东西……”探手正要拣回,旁边伸来一只脚急踹他手背。李逍遥吃痛缩手,游虾儿脚没落稳连忙抢去地上之银。这无疑形同於滚水烫著了猫尾,李逍遥怒气上撞,“我数到三,自个把东西放还原处。一……”游虾儿朝他脸上“噗喂”一口,唾毕忙往後蹦,说道:“你起得来再数罢,秃Bī!看你那脑瓜就跟三岁娘们那儿似地……”
李逍遥大怒:“二!警告你噢,再不归还我丢的东西,等会儿你鸡鸡那儿就跟两岁娘儿们也似了……”何子梁所擅便是腿功,常跟人说自打八岁那会儿就能使临清弹腿想踹哪踹哪,当下一脚跺定,谅这秃儿只能学乖,想起先前乘艇靠近船屋时望见李逍遥同殷野狐打得不亦乐乎,又似跟水家姊妹要好,不由暗奇,皱眉瞧了瞧他,哼一声道:“小子你到底该算哪一边的?”
李逍遥依气动之法,暗运一口真气於那只尚可动弹的手上,眼瞪游虾儿,说道:“你还来得及把捡来的东西一样不少地放回原处而且一寸也不许岔了方位。”游虾儿哼哼道:“你怎麽这等来劲哪,秃Bī!”李逍遥暗自活动那只手,悄朝何子梁裆下做虚抓之状,水柔情见何子梁竟没察觉这顽童的举动,不禁好笑,说道:“姊,都说鱼羊帮的何家六老好了不得。可我瞧著这情形总像是老水手要往痰盂里遇溺……”
李逍遥没工夫搭理旁人,兀自怒视游虾儿,说道:“当然来劲啦!只许我抢别人东西,不准别人捡我丢的……”暗注真气於五指屈张伸握的手指,何子梁没留意胯下动静,转脸朝水柔情翻翻白眼,干笑:“丫头嘴行!与其跟丫头娃儿斗嘴上之能,不如改天送你个痰盂当便壶用。”游虾儿怒呸李逍遥:“你什麽狗屁歪理?”臭痰飞过来沾在何子梁脚上,何:“没瞅见我正踩著他脸麽,你唾谁呐?”李逍遥:“问得好!这理歪得就有如千古以来改朝换代的一个诱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何子梁皱眉不已:“时下到处是探子,说这干啥?”
“三!”李逍遥咧开嘴乐,游虾儿脸色刚变,倏听何子梁一声怪叫好不诡异。
飞龙探云手!
刹那间犹如探囊取物,任凭何子梁下盘功夫浸淫数十载之能,可怜临到老来大意失荆州,只顾跨腿踩人,不料授之以柄,遭李逍遥斗施天下一等一的空空妙手猝袭,命根子操於别人之握,便纵有天大本事一时也没辙。
何子梁五官挤做一团,瞪著李逍遥,喉发怪声有如枭鸣:“合著你数到仨是冲我来呀?”李逍遥笑若成竹在握:“都道兵不厌诈,连大话王都可以做‘呕’像,欺上瞒下的一手遮天称王称霸,小子我玩两下声东击西有何不可?”何子梁悲鸣:“可老叟不过是一渔民或曰被愚之民,你甭冲我来这一手哇!”李逍遥暗感有如熊掌掐蝌蚪,那话儿简直不成话,忙不迭缩手,咋舌道:“不想子梁叔也是受尽了压迫地!而且都已经压缩成这等卑微弱小了,实在是令人唏嘘得非常!”
“甭给我来‘嘘’的!”何子梁待他只一释手,便即怪声怒叫,两脚宛如连梭飞炮,或弹或撩,有勾有引,使开弹腿功夫,有心要立马找回场子。李逍遥见这糟老头腿法如此老到,不由得叫一声好:“原来鸡鸡小有利於俩腿耍得这麽灵活……”虽纵腿脚不便,幸赖玄神秘艺傍身,在那糟老头一通劈哩哗啦狂踢之下仍能转寰自若。何子梁看他伤得原本不轻,脚步跌撞踉跄,随时便似要倒,腾挪闪避之际竟渐显出游龙戏水般地从容畅快,不禁暗奇:“小子哎!不念老夫已是半截入土的岁数了,你来跟我这身老骨头比蹦跳?”但为免遭旁边小姑娘取笑,这张老脸自是不容稍有闪失,索性把腿法越催越快,连手也使上了,决计要把这滑溜小辈踹翻方休。心下却也嘹然,谅知重新把李逍遥踩回脚下已不现实,不一会又感到即便将他踢翻也似无望,只盼多少踢中一脚也好,否则就太没面子了。
水家姊妹起初并没把何氏六叟放在眼里,见何子梁来得嚣张,本想出手教训他,只恨殷野狐所点的穴道尚未解开,惟有坐著看的份儿。待瞧何子梁犹如踢毽子般追著李逍遥踹,腿法使得眼花缭乱,手拿甘蔗不时还啃得咂巴作响,两女不禁暗地里佩服这老儿的本事。水汶汶嘴上没说,心里却开始担忧:“何子梁这副架势瞅著像是有备而来,单他一个都这麽难缠,倘若何家兄弟全都到了齐,溶溶这块地盘还怎麽保得不失?”何、水两家靠塘子兴发,聚众而成帮派,长年为争渔不和。依她所想,鱼羊帮这趟踩将过来,决计是为了争抢水舞阳当初所占的这块地盘。
李逍遥伤乏难支,蹦不一会便感气促,身形渐滞。眼见这糟老头非但越踢越起劲,居然还有余暇自啃甘蔗,心中暗服:“老鸟!”晃身斜引,一脚猝然踹翻了在旁看热闹的游虾儿。把背後卖个乖,趁何子梁发腿来蹬,斗施飞龙探云手再攫,口中“嘘”出一声。何子梁只道又要故伎重演,忙护定下盘,冷哼道:“又来这一手!”不想李逍遥此举又属声东击西,待得手中甘蔗被拽著一头,何子梁才知没守著,口里低哼:“玩虚的!”倏飞一脚踢向李逍遥抓甘蔗之手,腿法端的又急又巧。
李逍遥手只微晃,让何子梁一脚把正拉扯著的甘蔗从中踢折,一人各攥半根。何子梁听到咂巴之声从这大眼秃儿嘴上响起,不由恼道:“小子哎,从我手上抢食甘蔗的,你是头一个!”李逍遥以一等一的绝艺抢人甘蔗,无异牛刀杀鸡。只因在火边厮拼多时,究竟口渴难耐,从何子梁这等样“老鸟”手中硬抢甘蔗,实出无奈,连啃几口才道:“之所以我算唯一,应该是没人想抢你甘蔗……哎,对了,好甜哪!野狐兄要不要来一节?”
何子梁咬了一口甘蔗,见这少年居然耍得如此好整以暇,浑不似一个身上挂彩的人,不由既恼且佩,吹胡子道:“小子哎,你行哪!怎麽叫唤呐?”李逍遥边闪避边答:“我?何子宫。”何子梁乍听一怔:“哦,本家?”但闻身後有女发笑,何子梁明白了:“小子哎,缺德呐你!”心头恼起,呼呼晃脚疾踹,快似腾龙闹海一般,显出看家路数,将李逍遥蹦跳余地悉数封锁,随即旋身飞蹬,直取胸腹。
李逍遥先前自刺一剑,因通医理,熟识人身血脉分布部位,尚能落剑取巧,伤处未损血管要脉,比起遭敌所伤原本失血甚微,不一会伤口血凝,只是究仍疼痛,无心与那老者游斗不休,可却急寻不著使其罢斗之法,眼见何子梁踢出看家路数,李逍遥暗想:“不使点风魔腿法,看来还镇不住你这老鸟的小干腿!”有心炫技压服这糟老头,但忖此刻真气不足,与其徒逞腿劲之威不若妙用巧技。念既转定,倏发一脚点在何子梁急蹬的腿膝上,就势弹身翻向後头,口里虚叫哎呀,说道:“老鸟就是老鸟!踢得我脚丫子好疼,怕是断了骨呦!”
众人只道是真,水柔情顿急:“啊!你……”何子梁本是要把那一脚踹到底,突感腿膝僵木,沈甸甸难以抬动,显是“鹤顶”、“膝眼”两穴被那一下悄蹬所挫,此属关节要络,等闲稍微触撞亦会麻痹不已,怎吃得消李逍遥冷不防一脚踹下?这般苦楚更难言状,何子梁半天没能缓过劲来,心中惊佩之情尤多於气恼:“秃小子不声不响却踢得恁般准,非但腿法妙绝难叙,更难的是他小小年纪竟会认穴分毫无差,端的了不得!幸好他这一脚不过踢我膝盖,若是踹我腰眼‘命门’之类要穴,我这条老命还不得玩完?小秃子脚下留情还不算,分明他占了便宜却叫唤吃亏,在众人跟前留下我这张老脸,可是卖了不小的人情呐!”
李逍遥翻到一旁,面上毫无取胜的得色,仍做浑浑噩噩模样,朝何子梁眨了眨眼:“多谢老前辈赏甘蔗吃!”游虾儿忙跑,脚下忽绊缆索,又栽没一颗大牙,眼里乱迸的金星方散,便见李逍遥手抓一把银针蹲在面前。游虾儿登时变色道:“拿这麽多针干什麽?该你的全还你?不够?尻,多赔你一锭银子……别戳!你变态是不是?拿这麽多针想虐谁?”
李逍遥收起银两,悠悠地瞪游虾儿一眼,方才不慌不忙地把银针插进自己肩上伤口周围,依法镇穴止痛。
游虾儿见状一愣,随即怒骂:“你自虐是不是?傻Bī!想唬谁?惹恼了我虾儿哥,教你没一天活得跟人似地……”李逍遥手做抓势,绷脸道:“虾儿哥是吧?刚才提到一个两岁的妹妹,所以……”游虾儿见不是头,爬起忙逃,口里仍骂声不绝:“狗狴!真要拔毛?不是人呐你……”李逍遥本不想追,却被骂得心头毛起,忍不住便提手飞抓,仿做殷野狐发攫的手法,说道:“野狐兄,看我使得对不对……”半道里忽见袂影荡落,有人出手截腕。
李逍遥沈腕避过,晃手仍取游虾儿,立时显出家传快手的独到之处。那人轻嘿一声,见拿他不住,索性晃身挡在游虾儿背後,旋手发出一掌,乍做拦击之势,中途变拳直捣李逍遥门户。李逍遥看出拳法了得,忽感心惊:“别是七伤拳!”忙不迭缩手晃身急闪,倏感肩头一沈,那人不知如何又已变拳为掌,劲道吐处,将他推撞残墙之上,蓬一声杂沓里连板倒作一堆。
渔排上落定一人,头发花白,左手背於腰後,右手拿著个沙梨噗吱咬了一口,转面时嘴边液汁乱溅,含含糊糊的道:“小秃子拳法跟这梨似地──没熟透!”水家姊妹一见此叟,不由低叫:“何子峦!”李逍遥从烂板堆里冒出脑袋,稀里糊涂道:“何子卵?有叫得这等德性的名儿?”耳朵突紧,何子峦伸手揪个正著,把嘴里梨渣唾他脸额:“这秃头跟卵似的!”
笑声未落便觉胯下一凉,剑抵裆间。何子峦心头跳起:“名剑越女!”但见秃头下那张嘴咧开来:“分一爿梨给我,不然就叫你那卵蛋跟秃头似地!”何子峦变色道:“分梨?梨不可分……”揪著李逍遥的耳,正想把他的头颌按到一寒如水的剑刃上。哪料李逍遥比他要快得多,剑光烁做两点,一虚一实。何子峦见他这一剑或袭自己揪耳的手、或削捧梨之手,剑招之速,令人目不暇给,实难顷刻兼顾不失。
何子峦究属江湖老手,虽闹个猝出不意,应变毕竟不乱,放脱李逍遥耳朵,便用那只手急来夺剑,立时显出高明的赤手入白刃功夫,连李逍遥也不禁赞将出来:“好厉害的空手套白狼……啊,不对!应该叫‘空手入白刃’。”仗小桃快剑之快,仍抢在头里。何子峦暗觉自己入刃之手若不急收,怕会生生抓到利刃之上,实属不好。
须知这般“空手入刃”之法若欲奏效,除去出其不意之外,尚需赤手夺刃者手上功夫奇高,而那使刃者又须是个“肉脚”。当下的情形完全不符合这些先决条项,李逍遥谅他入刃不得,迳转宝剑削梨。何子峦急喝不可:“勿分梨……”猝发一掌,将李逍遥照肩拍个正著,掌未按实,这滑溜小子先已倒退甚远,捧著半爿梨三两口吃掉,抹嘴道:“原来你不会‘七伤拳’,那就不用怕了。”
话声未落,背後忽响饕餮之声,有张大嘴“噗嗤!”咬下一块木瓜,汁浆淋漓满襟。李逍遥闻声望顾,见一目光疯烈的苍发大汉手捧木瓜立在身後。水家姊妹忙提醒道:“当心!这是何子峰。”李逍遥充耳不闻,朝何子峰伸手,说道:“阿叔,拿个这麽大的瓜一人干不掉多懊恼哦!不如给一半让咱替你分点儿忧罢?”何子峰满脸堆笑,眼光却越发疯烈,一瞪之际如欲吃人也似,捧瓜慢嚼,哑声笑道:“想要只管拿剑来削!”
李逍遥被这等样疯厉之眼一瞪,心下不由打个突:“难怪他叫‘何子疯’……”忙问:“那……你会不会七伤拳哦?”何子峰满口瓜瓤,张嘴哑然而笑,似觉这个小孩有趣极了。蓦然之间,李逍遥把一小段吃剩的甘蔗甩将过去,说道:“咱也不白吃白拿,这个给你!”何子峰忽感口里飞进一根硬物,大笑未迄便噎著,兀自捧瓜憋气。李逍遥把剑撩去,意欲强行分瓜,此举虽似胡闹,心下却毫不含糊:“水舞阳分明‘挂’了,似乎这帮‘鸟人’也都知道,三更半夜摸来这里绝非好心。不论是为抢地盘抢妞儿,或是找殷野狐的麻烦,看来决难善了。江湖不是请客吃饭这等好与,放著我逍遥儿在这里,当然不能让水舞阳的妹子们受别人欺将上门,这也有如关云长……”
他自感无力久耗,唯有迅速尽展绝艺,指望谈笑间教对方知难而退,省得多有纠缠。好在何家先已亮相的两三头目均非敌手。他不愿多瞧何子峰疯狠的双眼,斗地使招“一字追风剑”,把瓜挑了过来。何氏兄弟称霸水乡多年,原也会过不少叫得出名堂的江湖人物,却是有生头一回见识如此精奇莫测的快剑,不由各感惊异。
李逍遥抱瓜而嬉:“不怕告诉大家,经我多年了解乡姑生活,从她们闲扯间发现木瓜实在是不适合男人吃的好东西。”何子峰本要发拳,闻言不免困惑,因问:“既然是好东西,为咋不合咱爷儿们消受呐?”李逍遥端瓜说教:“就因为你是爷们!古语有之: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木瓜实在是送给妇女的好礼品,虽说在闽南乡下,人们爱把木瓜喂猪。但无可否认的是,木瓜本身有丰乳、养容、催奶之用……”说话间连避何子峦七道掌招猝袭。
“丰乳?”何子峰不禁一怔,下意识地自摸胸肌,想起自己从小就爱吃木瓜,难免有些不是滋味起来。李逍遥咬了一口瓜瓤,指著何子峰那等样粗壮虬涨的胸肌,哼哼道:“看看你这等状!跟哺乳期妊妇有何分别?就你这样儿的再多吃两口,只怕要下奶了。所以我不给你吃,用心是良苦地!”听到惊险处,何子峰那对鼓隆的胸肌不禁失抑般地搐动若干下。
何子峦恨李逍遥分他的梨,连发数招连边儿也摸不著,眼见自家兄弟之中脑筋最不好使的何子峰被那滑嘴小儿教训得一愣一愣,不由恼道:“老五,你别听他涮你。快动手捶落他牙!”李逍遥捏著何子峰胸,兀自语重心长:“胸大无脑……”何子峰见他说话间口喷瓜籽,突省:“小子,你敢吃我的瓜?”李逍遥後蹬一腿逼退何子峦,笑道:“不吃瓜难道吃你奶吗,大咪老兄?”
何子峰大恼,双臂一振,身上衣衫尽碎,噗啦一声悉数迸脱,顿时露出虎背熊腰、虬肉涨结的一板彪形身架。随著一声巨吼:“吃我一招‘奔雷手’!”粗膀抡得虎虎生风。但没等捶近,李逍遥猝飞一脚踹在他脸上,登时黑了一边眼窝。李逍遥笑道:“奔你的大头!”这脚踢得虽准,不料何子峰岿然不动,猛地挺胸一撞,如牯之抵,李逍遥只顾吃瓜,没留神给顶翻在地。
爬起来但见半旯剩瓜落回何子峰手上,如晤久别之妻,忙不迭噗嗤咬了一口,目光疯烈。李逍遥却不由自主地望他身後,火势几已尽消,夜幕下许多人忙著从渔排另隅搬物上船,旁边有人连声叮嘱:“小心些!留点神儿,别失了手……”语透慎意,不知那些箱箱罐罐里竟藏何等样要紧物事。他兀自暗奇,背後格一声微响,排木上悄投疏斜身影,持一根长蔗柱足支躯,宛然孤树寒鸦。
李逍遥听出那人悄声栖足时所显身法非俗,心头方凛:“这人可不好惹!”转面瞧见一个干瘦老头黑衫倏摆,旁边灯影只一晃曳间,那老头已立在残墙下一对微屈的秀腿之旁,嘿嘿干笑,手伸蔗杆撩开破篷布,目闪异光地盯著宋香柠,突然低叫一声如枭之鸣,直教人听得寒毛竖起,但听此叟桀然道:“哎呀!有个这麽大肚子的娇娃……”
说著竟把长蔗轻挑宋香柠脐下,戳她不禁疼叫一声。眼见此叟如此无礼,竟当众挑掀篷布让许多人看到了宋香柠羞处,李逍遥登时怒道:“老干鱼,把那块布盖回去!”那瘦叟握蔗的手背骤凸青筋,头也不回地哼一声道:“说什麽呐?”李逍遥撑身爬起,说道:“别动那块布,因为那是小子我好脾气的底线……”犹未立稳,膝弯倏挨一击,以李逍遥的反应竟没瞧清那老叟如何反手扫来一蔗,待委中穴吃痛,腿搐而倒,才知遭了道儿。他生性宁折不屈,乍栽下又欲爬起,眼前灯影晃曳,飕一声响,头顶吃了蔗杆子狠拍一记,顿然晕头转向,仍不知瘦叟使的是什麽手法。
青蔗悄晃而回,斜柱於那具娇躯之上。黑衫瘦叟另一只手里摸出个蛋,喀的捻指破壳,仰脖嗤溜一口吸个净光,却把湿漉漉的蛋壳随手扔在宋香柠胸口,瞧著几丝蛋汁自高往低流淌,不禁咯咯而笑:“听说这儿有个风骚之极的魔教娘儿……果然好不撩人!”
水汶汶怒道:“何子壑,日前你夥同海沙派的枭贼们撒毒毁我水家所罩的多处塘子,今儿又想怎麽地?”那黑衫瘦叟发红的眼光没法从宋香柠那儿拔开,干笑道:“你说……我想怎麽地?”看他神色竟没把水家姊妹放在眼里,边笑边伸出一只没穿鞋的脏脚撩拨宋香柠。殷野狐渐浑渐促的粗喘声中,一道碧幽幽、寒凛凛的剑光倏然耀闪到何子壑半边皱颊上。
塘面的风宛似骤然而止。剑宽二指,绰於李逍遥掌中。何子壑虽没转颈,瞳孔却已收缩,面前那具白弱之胴仿佛也被凛凛侵眸的一道青锋霎然遮没。
李逍遥暗忍腿痛,摇摇晃晃地扶栏而起,寒下脸道:“刚才玩得开心,忘了警告大家──绝对不准用甘蔗敲我的头!”眼瞪何子壑袖口里滚出一只蛋悄攥手心的举动,正移步蓄势间,没留神木栏外飞来一块蕉皮。李逍遥暗感当下露面的何家兄弟中尤属此叟最为了得,既已吃过亏,怎敢再稍托大,方要拿桩立马,却一脚踩著蕉皮,渔排上本已滑不留足,加上这块突如其来的蕉皮,乍踩便嗤溜溜滑跌一交,连那声“哎呀!”都没来得及叫出口边。
李逍遥一边腿脚仍麻痛未消,陡然又摔得七晕八素,一时如何能起?眼前黑衫倏闪,何子壑旋身欺将上前,随著一声冷哼:“这双贼溜溜的大眼不留也罢!”提爪方要挖眼,却听何子梁急唤:“二哥手下留情!”何子壑心中奇怪:“老四怎麽给这秃子说上情了?”倒也不得不给兄弟薄面,本要挖眼的手晃转而收,但恨李逍遥适才言语无礼,背身装作要走开,突然後蹬一脚,冷不防把李逍遥踹下水塘。
给冷水一浸,李逍遥脑中昏天黑地之感顿减,急把宝剑插进旁边一舟之舷,以便止身不沈。一定神之下,张眼看见小舟上坐著个模样比其他糟老头更糟的糟老头,正颤悠悠地举著一根香蕉慢慢掰皮。
“蕉!”李逍遥两眼瞪大,想起刚才所踩的那块蕉皮,登感气不打一处来,扑腾上船,劈胸揪那糟老头,怒道:“原来是你扔的蕉皮……”糟老头裂开嘴巴,朝他噗呼噗叭地咕哝道:“吃噗哺不噗吃呼蕉?”因其口齿含糊不清,李逍遥没听清此叟想问的是“吃不吃蕉”,不由一愣,“啥?”糟老头似已老得稀里糊涂,不过转瞬工夫,连刚才问什麽竟也忘诸脑後,颤巍巍地捧蕉自咬。
李逍遥本想揪那乱扔蕉皮之人痛揍一顿,眼见得事主如此耄迈衰老,简直跟枯尸一般拎起没几两肉,张口咬蕉竟把假牙留在蕉上,兀自艰涩翕动没牙的扁怪之嘴,浑未觉察牙没了。李逍遥傻眼之余,火气不由全消了,腹里好笑:“这老鸟老都老掉牙了,没七老也有八十,只怕一推就死,害我摔一大跤的帐没法算。再说他也是老眼昏花,手没准头,须怪不得……”
老鸟忽急,丢蕉乱寻道:“噗呼噗噗嘴噗没呼噗噗噗呼……”李逍遥困惑不解:“噗噗噗啥?”老鸟满船乱摸,越发急道:“噗噗噗呼噗呼呼吧叭呼咦嘴噗呼呼没噗噗啦!”李逍遥徒然摸不著头,怔问:“老丈你急著找啥?噗啥?”老鸟指嘴,急道:“噗噗噗嘴呼噗呼噗没啦!噗……”李逍遥不禁七窍冒烟,心头大感烦闷:“吃蕉吃得好好的,他噗噗噗……噗啥?我又没碰他,真晕!原只道南宫烈火那厮才算老掉牙的老鸟,没想到这里有一个更绝的……”老鸟急得乱揪胡须,似要李逍遥帮忙,抖著手指抠掰瘪嘴,又摊开手摆个“没了”的姿势,比划道:“噗噗噗……”
“别噗了噗你妈!”李逍遥头晕脑胀之余,总算搞明白了,“不是‘嘴没了’,是你掉了假牙……老丈你真是‘极品’呐!吃蕉都啃掉牙,我看快绝版了,这麽老还学人食蕉。小子我能表达的就只有一句──哎服了呦!”老鸟点头不迭,咧嘴乱指空洞无齿的口里,满脸焦急无奈之情。
“没牙你还吃啥香蕉!”李逍遥瞪他一眼,想寻回蕉上之牙,往船上遍寻而後,才知那根嵌了假牙之蕉原来掉水里了,不由怔住:“不是真有这麽绝吧?”本想不鸟,见那糟老儿急得满眼糟糕之色,究是心下不忍,只得硬起头皮下水帮他捞回假牙,幸而塘面上火光人声云集,捞牙时没撞上水怪。复返船上,顾不上歇口气儿,把两排假牙扔到糟老头怀里,没忘告诫一声:“以後别再啃香蕉了,另找更好啃些的来咬就不会掉牙。”手收回时,将糟老头身边一串香蕉顺便拎了过来。
这时渔排上有人急声大叫:“不好了!残板下这沱不知怎麽撞得一塌糊涂的尸体居然是何勇哥……瞧他手上的刺青!”何子壑脸色方变,塘上划来一船,没等靠近,有夥计便急著叫道:“找著子陵叔的遗体了!他……他老人家死得好惨!”
随著一阵灯笼火把乱闪,数条汉子围将上前,水汶汶变色道:“你们想干什麽?”何子壑面肌抽搐的道:“还能干什麽?这会儿……”柔情见这老儿眼光有异,不免暗惧,忙问其姊:“他……他怎麽回事哦?这等凶!”水汶汶眼光乱寻,本想唤游虾儿来帮忙,却不见了那厮的踪影,心下越发不安,答道:“其实鱼羊帮真正话事的是这何子壑,刚才死在这里的那大汉叫何勇,便是他儿子……”
何子壑眼中泪花一闪,从抡桨大汉的尸身上移眸之时,眼神如欲吃人也似。翻眼望天,森然道:“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水汶汶心头不由地一凛,但仍针锋相对:“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鱼羊帮的人跑来我们水家地头上,就算被人杀了,那也是自找的!”啪一声脆响,何子壑竟然用脚板扇了她一耳光。猝然吃此欺凌,水汶汶不禁面孔涨红,眼里泪光萦转,一时怔然。
那一脚倏晃即收,既狠且快,何子梁方喝不可,水汶汶便已吃了亏。何子壑手握鸡蛋,背对一干兄弟,冷哼道:“子梁,今儿个你是怎麽了?三番两次给外人说话……”梁、峰、峦三人蹲在夥计背来的那具尸体之旁,认出果是三哥子陵,各皆悲痛。听得此言,何子梁抬面说道:“二哥,冤有头债有主,你说的对。可也别忘了水家姊妹跟咱几兄弟在各自帮中也算得旗鼓相当的身份,你对她们无礼,江湖上如何看待咱鱼羊六脉?”
何子壑脚踩宋香柠肚子,原已显得异样的一双目光越发被仇恨染红,低哮道:“怎麽?你敢挑战我在鱼羊帮的威信不成?”何子梁垂目道:“小弟怎敢?不过,假如是大哥话事……”何子壑怒叫一声,发掌作势要掴:“你们几个还好意思提大哥?他患了老来痴,这些年若没我的照料,能活到今天吗?奉养大哥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全哪去啦?尤其是子峦,专找借口说是媳妇跟大哥合不来,为免在他家受虐,只好推到外头。我噗喂你!还好咱爹死得早,否则落了在你们这帮混帐东西手上,可有得受!”
何子峦不禁涨起脸道:“说这些有何意思?别以为大家不知道你,这几年借口说接大哥到家里照料,其实你也不是没私心,你从大哥那里蒙到了七……”李逍遥正潜运气疗之术,身後那糟老头自己安回假牙,忽又著急乱寻:“噗呼噗呼……香蕉呢?蕉哪里去了……噗呼?呼!”
“你闭嘴!”眼见何子壑怒声而斥,何子梁忙使眼色阻止子峦再往下说。何子峦忿忿然道:“他这等横!咱找大哥来评评理,大哥呢?大哥……”何子壑怒道:“找他评理?你甭拿根鸡毛当令箭了,我说老六。瞅著咱大哥那样儿,他一张嘴‘噗噗噗’还不得由我给你们翻回人话?这些年他没少吃我家媳妇儿种的香蕉!”何子峦不禁哼道:“谁晓得你给翻换的那些言语是不是大哥的原意……反正咱听不懂!”顿了一顿,又道:“赶明儿我也把他接回家去,香蕉我也可以买。好事不能全让你独占了。”
何子壑大怒,把脚一跺,重重地碾在宋香柠胸脯,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叫。何子壑忽感斜刺里一股劲风扫得猛恶,若然及身,只怕腿胫立时便会不保,心头矍然:“好劲道!”忙不迭跳脚急闪,耳听喀一声折响,鱼枪断成两截坠地。一人晃身扑来,犹未迫近,血沫星星点点便洒将沾颊。
却是殷野狐一反适才奄奄然之状,势如疯魔般地乱打过来,掌风呼呼劲啸,端是猛恶难叙。何家兄弟只道此人已然无力逞凶,眼见他不知如何又蹦身而起,悍狠异常地攫身来搏,众人忙围将上来,各展拳脚,将他截下。殷野狐仿佛没看到别人,只大叫著追殴何子壑,何子壑连伸蔗杆点打穴道,均难近得他身,反遭殷野狐掌力所及,蔗杆立折。何子壑攥蛋含拳,沈脸道:“矮子,一干人全是你杀的?”殷野狐喉间荷荷低鸣,并不否认。何子壑不由变色道:“此是我何家大仇人,子陵、阿勇的血债眼下便清偿了罢!”
何子梁飞足踹向殷野狐那条伤腿,喝道:“老二说的是!”此时他膝麻已消,斗展弹腿功夫招呼下三路,与何子峦掌打指捺上三路形成夹击之势。殷野狐脚步踉跄,看似随时便倒,却仍窜闪如电,双手忽攫,左掌拍在何子梁飞踢的腿上,登时听到喀嚓一声,何子梁捧腿痛翻。殷野狐右手飞攫,猝然抓住何子峦一只手掌,五指箍紧之下,何子峦大声惨叫:“我的手指骨……”岂止抓碎指骨便罢,殷野狐本要扭折胳膊,何子壑扬手照脸撒来一把毒砂,迫他不得不放脱子峦,跳身旁避。
然而殷野狐究是身诡异常,倏然晃到了何子壑背後,喉中低吼道:“敢欺负阿柠,我让你……”发爪方要急抓脖颈,忽听木排笃笃奔走声响,殷野狐浑未觉察不远处有人朝他弯弓搭箭,待听得游虾儿大骂:“狗Bī!敢害死我溶溶姊,这一世我就缠住你了……”见得情势紧急,李逍遥顾不上多运几回“气疗术”,忙喊一声:“野狐当心……”那糟老头突然扑到他身上抢著要那串蕉,急道:“噗呼噗噗蕉……”蓬地压到李逍遥身上,两人滚到末梢,小船顿时翘起一头,如坐跷跷木也似。
一箭飕然急射,殷野狐头也不回,反手抓个正著。游虾儿变色,忙丢了弓,取出一弩,叫道:“便是这般没完没了!”因怕隔远了射不准,登登走近几步,待要觑影发弩,没留神踩在一支飞来的蕉上,吱咦一声滑跌,登时把弩发到天空。
李逍遥掰了一枚蕉眼见抛得恰到好处,稍松口气:“原来蕉──也可作为一种出乎不意的暗器……”哪料糟老头也有样学样,掰了一根蕉抛到木排之上,殷野狐脚踩正著,顿时也吱咦一下站立不稳。何子壑适才乘机晃身跳开,当下看出殷野狐步法大乱,便又闪将回来,手提半杆甘蔗直搠要穴。哪知殷野狐虽然脚下打滑,“飞狐攫”的手法究仍奇疾,飒然抄住蔗头,另一只手呼地扫打腰胁,势若巨木之摧。
李逍遥正同那糟老头互扭,耳听得水柔情急呼:“不要!”转面只见殷野狐後股倏中一矢,不由自主地望前便趋。游虾儿斜卧发弩,眼见射中,不由欢叫一声。李逍遥心中懊恼:“这小混混果然烦人得紧!”但以他当下的情势而言,更堪懊恼的却是那纠缠不放的糟老头,小船高高翘起,随时欲覆。那老头浑似不觉,抢蕉到手,连皮也没掰就塞进嘴里。塘边几条船连忙靠近,夥计纷叫:“悠著点哪,老大!你老的座驾要翻了……”
“看拳!”李逍遥正闹不清当下谁是老大,蓦地只听木排上一声沈喝,何子壑摊掌探到殷野狐胁下,那蛋犹未滚出掌缘,何子壑便即握蛋成拳,抢占五行步,身形滴溜溜转承六合,趁殷野狐中箭跌步未稳,陡击一拳,劲发阴阳二气,摧取人身五脏,无声无息地打到殷野狐胸胁之侧。骤见这道拳势,何子梁、何子峦不由低呼:“大哥的七伤拳!”
李逍遥一听七伤拳立时矍然而起,浑未在意旁边糟老头伸手拨弄他裆下,含蕉傻笑:“噗呼噗呼蛋……”但见何子壑那道拳势骤然加快,殷野狐却也不含糊,早蓄一掌守於胁下,斗地里拳掌相交,只有微微一声磕响。便在这时,游虾儿在後边又发一弩,射穿殷野狐肩胛。
殷野狐大吼声中,何子壑跌步後退,砰地撞塌半面残墙板壁,殷野狐却栽将在地,一时剧喘难起。飒一声响,何子峦绰刀在手,强忍伤痛跳起,搐脸道:“这矮汉悍得很!须断他手筋脚筋,再慢慢地挖出心来祭我子陵哥。”李逍遥见势不好,连忙跳身扑到渔排之上,那糟老头只一愣,刚咬了口蕉,原本翘起一端的小船呼地颠将回去,冷不丁甩他飞堕,噗咚一声水响,塘上众汉皆呼:“大哥!老大掉水里了……”
何子峦提刀正要削断殷野狐腿筋,闻声急忙回望,李逍遥突然扑身而落,把他撞开一旁。刚才的情形李逍遥并没看清,只见殷野狐伏地连挣不起,肩背竟自痛苦搐颤。李逍遥心中暗惊,翻身滚到他旁边,正要察看伤势如何,斜刺里突然有蔗撩下,待将抵颈,水家姊妹所叫“小心”方始入耳,足见其势之快!
然而李逍遥不怕比快。一剑自胁侧急晃而起,使招“肝肠寸断”,闪电般刺入蔗梢,以破竹之势迸然剥裂。蔗杆顷刻间尽摧无余,剑势兀自未缓,直逼到何子壑喉前,方才嗡一声生刹去势,寒刃一时剧颤未定。
何子壑脸色方变,眼见李逍遥如此凌厉的剑势嘎然而止,只道这少年究因伤甚,力不能及。怎容他再次发剑穿喉,背於腰後的那只手倏晃腹前,摊掌之际蛋仍完好无损。何子梁见状不禁动容:“二哥所练七伤拳似已成了!”李逍遥兀未明白,何子壑脸筋微抽几下,眼芒里杀机斗凛,低哼道:“秃子你是找死来了!”翻手握实掌中之蛋,手背上青筋激凸而显。
适才剑下留情,只道何子壑必会知难而退,李逍遥收剑置地,方要摸药急救殷野狐,耳际但闻噗一声微响,何子壑发拳悄临,端的竟是出乎意料地快。总算李逍遥机敏过人,抓剑未及,只好翻身急避,堪堪躲过那道拳劲。掠眼只见何子壑拳落木排之上,并无多大声响,但顷刻之间那根圆木迸裂七道缝,李逍遥双眼不由瞪大。
“这只是我让你看得到的一拳之威,”何子壑低哼一声,摊开手掌,那颗蛋竟仍完好无损。李逍遥正疑:“这麽耐震,该不会是铁蛋罢?”随即便见何子壑轻手磕破蛋壳,仰脖哧一声吸尽垂涕般淌出的蛋汁。李逍遥秃脑门上顿时砸落七道沈重的惊叹号:“打这麽重的拳,手攥的生鸡蛋丝毫没破……居然有这等厉害!”
何子壑蓦然晃手又抄出一蛋,仍攥手心,眼光瞪向李逍遥那张呆楞之脸,森然道:“小鬼,知道何谓以卵击石了罢?”李逍遥虽亦听出此言所含威吓之意,但仍硬起头皮道:“以卵击石好象不是这种情形哦!”何子壑浑若未闻塘上众人纷寻落水老大的喧闹,低眼瞧著手握之蛋,冷哼道:“那要看你的脑袋能不能撞得破这颗蛋!”李逍遥暗吸凉气之余,硬撑道:“你若不为难我这几个朋友,就……就不来撞破你的蛋。”何子壑沈脸道:“既然要强出头,那倒要看看你脑袋有多硬!”
李逍遥拾剑未及,何子壑那只握蛋的拳头便已迫到鼻前。此人不但拳力匪夷所思,出手之快诡难防,亦教李逍遥始料不到,连避身旁掠的余地也突然闭绝,霎时只惊出一身冷汗,不假思索地抬手去迎,拳掌相交的一瞬间,他心头已无侥念:“尻!我怎麽挡得住七──伤拳?”
一拳七伤。摧的是心“火”、肺“金”、肾“水”、脾“土”、肝“木”,此即人身五行。再加阴阳二气,七者俱伤,是为“七伤”。
李逍遥看出这拳厉害,心中暗暗叫苦:“何家这夥摆明了跟开水果摊似地,瓜瓜蔗蔗全端出来还不算,不想这‘水果帮’的楂屁人亦即话事的居然手拿鸡蛋捶人这麽另类!跟其他喜爱水果的兄弟相比果是异数,恐怕这老鸟绝非好鸟,不定这些事全是他一人整出来的,扁他就对了……但看来好像我要挨‘扁’!”见不是头,本想先且让身旁避,不料游虾儿教几个船夥用水龙朝他乱喷过来,数道左右交洒的水箭绵绵不断地激射在他身上,一时撞得立脚不稳,眼前水帘迷蒙,越难辨清何子壑拳势来路。
李逍遥本来欲以木灵护臂挡住拳势,岂知何子壑虚晃一拳,倏发一脚踹在他伤腿上。李逍遥撩手落空,随即腿脚吃痛不胜,身子登趋,双眼被水雾遮蒙,竟未察觉何子壑的拳头便候在他胸前。其实何子壑若非存心戏耍於他,先前那一拳便发实了,谅这少年只是剑法奇妙,拳脚功夫不值一哂。待听得何子梁又唤拳下留情,何子壑反而怒气上冲:“吃里扒外的东西!”趁李逍遥在水龙纷射之中一时晕头转向,何子壑悄步进逼,翻腕间蛋转手背,旋即滚入掌心,蓦然握定。心下冷笑:“有道是敲山震虎。这一拳便是打给我那班兄弟看的,教你们见识一下我七伤拳的进境,以後谁敢不服?”
李逍遥不觉退到木排与鱼池之间的狭道,何子壑一面进逼,一面扬手将四下里如影随形的水箭拨打到李逍遥脸上,水花簌簌激溅,使之双眼难睁。李逍遥移步稍偏,险些陷足堕网,忙不迭收回那只踏空之脚,徒然踉跄後退,更不妙是连连提气不继,一身玄神秘术竟无施展余地。两人在三木相并的狭道上身形步法势已毋须相较,何子壑的用意便是不让李逍遥稍有取巧机会,唯有硬桥硬马地接他一记蓄劲已成的“七伤拳”。
水家姊妹心头高悬难落,连惊呼也浑忘发出。在她们看来,那条狭道一尽,走得回的便只有何子壑一人,落到此般狠恶之人手上,她俩不知要遭到怎样的荼毒戕害,虑及於此,越发忧心如焚。李逍遥仅能动弹的那只手连遭何子壑伪招所扰,急难取出木剑抵敌,论拳掌功夫他连灵儿也打不过,又岂是何子壑的对手?
“小秃子,记住这就叫‘一拳七伤’!”何子壑手攥得骨节格格作响,口气依然不慌不忙,然而他眼中所聚杀机先已激迸而出,侵然逼射李逍遥胸前,觑定了发拳部位。“黄泉路上,有矮子狐与你作伴,哥俩先下去暖暖炕,等明儿我送那魔教骚货下来相陪,不过……今晚上可不行!”
蓦感拳风急临,李逍遥本来斗志已弱,脑中只是昏昏沈沈,待听何子壑这番话语,心下陡地一凛:“我来这里是干啥的?只为了挨拳吗?”想到宋香柠身遭不幸,如何能让她至死见不到丁情一面。念及此节,一股深潜心底的悍然之气猛地激发而出,怎暇多想硬碰硬之下的後果,呼的拦掌於胸。何子壑看他不自量力竟来硬接此招,心下冷笑,索性便把拳头往他掌心打去。以何子壑的眼光见识自没判错,谅李逍遥已无几分内力可御,只消猛然发力一摧,将他震毙鱼池委实绰绰有余。
拳掌骤交,李逍遥忽感“手少阳三焦经”诸脉如遭连梭飞针炙透,此是他隐患所在,最为脆弱。适才想也不想就提掌硬接何子壑的拳力,浑忘此节。待觉不妙之际,何子壑七道拳劲斗吐,李逍遥倏受所乘。蓦然只觉肝为之寒,继而肾脾异常地搐痛。乍道势必无侥,孰想便在何子壑激发拳劲摧躯裂脏的一霎间,有一只手悄抵李逍遥腰脊“阳关穴”,急送一股柔和之极的真气注入督脉诸络。
李逍遥虽然不明就里,但觉体内潜伏的阿修罗内力竟以从所未有之势迅即激荡而起,自“阳关”直冲“百会”,先前一直困扰他多时的隐患似亦顷刻尽消,体内真气充盈,一如那日在林居士家的情形,相较之下却似尤有过之,或因不久前刚从老苍龙及其同门那里摄取不少内力,而致聚气愈盛之故。
那人悄拍一掌,自“阳关”移至“大椎”穴,虽似漫不经心,奇怪的是李逍遥身上内力竟会听命於那人,他自己百唤不应的一道强浑真气倏然涌至掌间。喀一声蛋壳迸碎声响,何子壑拳头乍震即僵,指缝里不断有蛋汁溢淌如丝。黝黑的脸孔先变惨白,继之以青,忽尔转红,但又发紫,一时千变万化。
所有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这两人相对不动的身影之上,连那些喷浇水龙的船夥也情不自禁地放下管子,笼罩在鱼池上方的水帘随风洒尽,但见狭道上多了一道悄投池面的人影。
好几人顿时叫了出来,何子梁叫的是:“二哥的‘七伤拳’破了!”何子峦却惊呼不迭:“无忧公子!”这两般叫声甚响,却把塘上水手的欢喊声压了下去:“捞著老大了……”
声犹未落,何子壑便似一只遭人射下枝头的黑老鸹般倒飞丈外,蓬一声翻堕鱼池里。
李逍遥见状反而吃了一惊,蓦然回首,便见一袭白衫自灯影阑珊处悄映眸间。
身後所立之人素衣纶巾,面笼雪纱遮没皓鼻以下脸容,仅露双目莹然。乍看宛似人称“无忧公子”的扩廓帖木儿,然而李逍遥一眼便认出她是男妆打扮的那个神秘少女锦瑟。
自从在河岸偶遇,不意见到她未戴人皮面具的真容玉靥,李逍遥便已暗暗惊为天人。较诸灵儿的仙灵出尘、傲雪的冷峻孤傲、月如的飒爽英姿、甜甜的鲜龙活跳,他说不出这是一种何等样的惊豔之感。但从来便觉此人身上有一股异常微妙的亲切,仿佛孩童时候的故识,久别之後缘犹未了。
她总是行踪飘忽,透著几分诡秘,出现之时却又一派疏索茫然的神情。犹如根本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甚而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仿佛来自画中,来自梦里……
就连总让李逍遥暗感神秘奇异的灵儿,究因相处长些,晓得她的纯真可爱处,也比眼前这位时常乔扮“无忧公子”的锦瑟显得鲜活不知多少倍!兴许连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来自何方,原本是谁?
从她不时霎闪惘然之色的那对丽眸里,李逍遥恍若看见满天鹤舞。又似悄临宫墙柳下,倾聆檐影中一对素手缓缓抚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带来了追忆,但更多的是茫然。甚至她的出现更令李逍遥茫然,或许只因她自己也是一般的茫然,一般的无望握住那一丝一缕随风流逸的追忆……然而两人不时冥然而惑的前尘残梦之中,都有夕阳下那一幕满天鹤影。
“人的一生很难说,”两人痴眸对触不过短短一霎间,连何子壑堕池时溅起的水花亦未落定,然而他俩均感恍然已历无数世轮回。不论世事怎生变迁,时光都在这一眸互视间霎然凝定。雾漫桑林,两个孩儿在兰陵渡痴眸互视的情景,先蚕洞窟之前素手飞写“无忧”二字的翩然身影……在李逍遥脑海里犹如走马灯般倏晃即逝,仿佛见到一位白鬓如霜的人悄临雪山之!,放飞手中一只雪雁,喟然说下那句话。
那个人走了,肩挑一支木剑,剑梢晃悠悠地挂著一个药葫芦、一个酒葫芦。他离开了本该属於他的地方,他的天下,甚至离开了她……锦瑟眼帘里不自禁地泪花朦胧,她看到他走了,可是追不上他。她在雪地里跑呀跑,无休无尽地跑,终究追他不回。渔排上灯光晃曳的短短一霎间,这一幕在锦瑟脑海里倏闪而过,所有的记忆又随风逸去。
眼波一阵蒙然而动,如碧水之漾。远去的沧桑身影幻作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年,大眼眨巴地望过来,问道:“锦瑟姑娘,你终於想通了?”锦瑟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语问得一愣,碧瞳中微荡的眼波方渐涟漪不起。“想通什麽?”
李逍遥迎著她困惑的眸光,喜道:“不投河就对了嘛!没想到你终於想通之後,会跑来解我於危难之中,让我一掌打碎鸡蛋这麽厉害,实在是太令人意外得非常!料想咱俩合做一队,凭你的无忧手和我的无影脚,简直可以一路杀到林家堡‘干掉’月如这小恶婆娘……不过我对你的造型不是绝对没有看法:每当看到你穿成这样突然出现,总会把我吓一跳,以为是令兄保保哥呢!哈、哈、哈!”最末那三声抑扬顿挫的干笑亦属他得意忘形之时难免的顽习,便连灵儿听了也会愣然,至於月如,少不了会一巴掌掴过来教他闭嘴,可是锦瑟竟觉自己对此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她手里悄握一串碧珠菩提,皓腕微摇,没等李逍遥多瞅一眼,珠链便即套腕笼回袖中。她神情淡淡的道:“公子有一身内力却不会运用自如。”
李逍遥当许多人之面怎甘自承不济,此出少年心性,难免好强:“哪的话?情形绝对不是姑娘想象的那样,内力我会用哦!很自如,都自如到可以自己去‘扁’林月如了。只因伤了一边手臂,腿也挂了彩,连日来没睡好觉打架时都犯困,是以无法集中精神细想内功心法,才……”话没说完,锦瑟突然伸手抓他那条动弹不得的胳膊轻描淡写地甩动几下,旋即附掌自肩而下按至掌腕,每处被抚过的穴道和经脉均随之而畅通无阻,但当她素手悄离,李逍遥体内倏生一股冰冻火燎交织之感。他哎呀一声,忽觉自己那只手竟然又活动如常,心中不由既奇且佩:“尻!”
锦瑟似只随手一摸便知他手臂伤势来由,淡淡的道:“公子所受之伤无碍了,缚花上人这妖僧门下邪徒的摧花手以及塞外飞狐胡西东传下的‘飞狐攫’不过损脉不伤筋,原非难解。”李逍遥臂膊徒受挫伤,连自己都不晓得怎麽回事,听这少女说得如同亲身历见,不由愈奇,连咦不绝,“哇啊……这个漂亮妹妹好像比我高出不知道多少级噢!凭啥我面前的难关到她那里就夷为平地了,她怎麽随便一踩就过去哦?”
锦瑟摊手递他一颗药,眼却瞧向远处渔光飘零所在,轻声道:“公子服下这颗药,精气神稍瞬可复。”李逍遥大喜,谢过了她,接丸正要就口,忽觉似是老苍龙师姊曾迫他吃过一次的那种怪异小白丸,不禁吓一跳道:“怎麽……这药你也有?”锦瑟不禁奇怪,瞥他一眼,“此是大内秘制的皇极安宫丹,只供圣上独享。公子如何服用过?”李逍遥一时心神不定,浑没察觉她眼光中的异常之情,迟疑的道:“有一个‘酷版’老奶奶,好像是八百龙老大的师姊给过我吃,会不会有碍哦?”
“八百龙老大没有这麽一位师姊,”锦瑟颦眉摇头,话声干脆的道,“这是宫中之物。外人如何会有?”李逍遥越发疑惑,“那你……”锦瑟察觉他心中猜疑,怫然道:“公子若嫌弃妾身之药,不吃也罢。”李逍遥咦一声,暗觉她无害己之意,小白丸先已吃过一粒,要中毒早中了,徒然多疑让这美女瞧不起,反而不好。笑笑道:“跟姑娘一见如故,怎会嫌弃这等好心赠药之意?呵、呵、呵……吃掉了。”晃手掷药就口,又咦一声,嘴唇冒出泡泡,不出所料地便有好一阵激灵恍惚,脚踩不著实处,迳朝塘中跌去。“噫……又咦!”
锦瑟袖下探手,稍拈衫角拉他回来,不待立稳,忙问:“公子刚才提及‘一见如故’,怎麽……你也有这种感觉?”李逍遥摇摇晃晃的道:“莫非你也有?”锦瑟眼神又即惘然,“有什麽?”李逍遥又咦:“你怎麽说话有一茬没一茬哦?”锦瑟含晕低眸,轻声道:“妾也觉公子亦然。”李逍遥“嘿、嘿、嘿”乱笑,瞅她不留神,把手伸到背後,摊开掌心,悄悄将小白丸丢掉,心中得意:“想不到吧?”他先前服过此药,晓得吃下是何情状,是以有此做作,但感小白丸或藏玄机,实不敢多吃。凭他的机灵不免要做手脚,锦瑟又当心神恍惚之时,怎能察觉这顽皮儿会把如此好药丢掉?
药落塘中,何子壑悄接在手,先已听到锦瑟之言,心下冷笑:“小秃子自作聪明,其实没见过像他这等蠢货。看那小娘们在他跟前骚成这样,显是正为他发浪,又怎会使毒加害?你蠢我可不蠢,刚才被大半七伤拳力反震自身,只怕老命难保,幸好天降此丹,就算有毒也吃无妨,不吃也是个死。”
李逍遥咧开嘴乐:“两只手看来都好使了。不想锦瑟姑娘居然肯大老远地寻来帮我……”锦瑟玉颊微殷,目光寻视别处,说道:“我只想来看看那位红叶题诗的姊姊。”李逍遥咦咦不绝,强掩窘态,大笑道:“是吗?那我就放心了,哎呀!真是有心呐,呵、呵、呵……”嗖一声弦响,游虾儿发箭便射,怒骂:“傻Bī!没一点正经,叫大家在这里看你泡妞呐?且先吃虾儿哥一箭!”
李逍遥随手接箭,反伸背後挠痒痒,瞧也不瞧此箭来处,迳朝锦瑟说道:“宋姑娘……啊不,锦瑟姑娘,若果真想看宋姑娘而不是看别的,且随我来。对了,另外还有个问题──不知姑娘能否顺便帮我搞定那边两个兀自吹鼻子瞪眼的渔家妹?对,就是那俩,正瞅过来呢。瞧,焦虑的眼神!因为在下出於需要遵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节,怎麽可以随随便便伸手去帮她们解穴呢?”锦瑟瞥他一瞥,垂眸悄随不言。游虾儿本想再射几箭,往腰後摸了个空,才知箭使尽了,急难另寻,眼望李逍遥施施然的身影,不禁恨声大骂:“狗狴!耍啥帅哦,拿毒箭挠屁股,毒死你的说。”李逍遥吃了一惊,扬手不迭的道:“啊,毒箭?”游虾儿望他受惊刺猥般的神态,难免在妞儿面前大大掉漆,方觉解气了些,又骂:“矬Bī!这麽胆小还想泡妞?回去舔自个那儿罢!”话声未落便觉腿疼,低眼瞧见那支箭已钉在自个大腿上,顿时怪叫一声倒地。“喂呀!哇哈呃……”
李逍遥面朝锦瑟,叹道:“江湖就是这麽乱,总跟菜市场一般……”锦瑟随手解去水家姊妹的穴道,因她出手极快,只一拂袖间那俩居然便能动弹如故,李逍遥本想记下她解穴的手法,但一眨眼水家姊妹的穴道就已解开,究没看清锦瑟的手在袖下如何动作。正纳闷时,锦瑟背後水花高溅,一道劲猛势急的拳风飒然袭至。
李逍遥掠眼瞧见一只手掌乍摊即拢,手心滚动一枚新蛋,往灯下倏晃便攥指握拳,身影宛如大老鸹般飞扑而落,顿知何子壑竟又返转,不暇多想此叟何以一扫适才落汤鸡般的颓败之态,转眼工夫生猛如初,只道何子壑欲袭旁边这少女,忙叫锦瑟小心。哪料何子壑发拳猝然向他击来,低哮道:“七伤拳没这麽好破,且再接一招!”
锦瑟看出李逍遥反应不及,白衣微闪,从宋香柠身旁滴溜溜晃转,步若凌波漫游,骤然穿插到了李、何二躯之间。李逍遥瞧见她斗然施展的身形步法,心头顿感大惑:“怎麽会是这样?”脑中闪出家婶持锅勺追堵他时早已深萦难忘的身影。
“七伤拳!”随著何子壑一声吆喝,木栏上方新悬的几盏漆写何家字号的灯笼受凌厉拳风所摧,一齐剧晃而爆。仗有异丹之助,这道拳势比起先前显得越发猛烈。何子壑料这白衣少女断难抵挡,先前他所吃拳力反震之亏,只道李逍遥搞鬼,既已看清此女并非无忧公子,自恃七伤拳已成,岂会将她放在眼里?
锦瑟闲立不动,觑看何子壑拳法来路,旁人不由替这弱质纤纤的韶龄少女暗捏一把汗,但当他发拳挥到跟前,只见一道素袖翻晃而起,锦瑟一只白生生的手掌蓦地斜斜穿入何子壑急倾的拳势之内,皓腕旁引牵带,何子壑拳势立滞,但感那只柔掌幻转之际倏抹腕脉而过,紧握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松弛开来,所攥之蛋落入这少女手中。
何子壑登时变色道:“怎会?”锦瑟虚晃一掌将他逼得後退不迭,方道:“这路拳形似实非,不是我所知道的‘七伤拳’。”李逍遥和何子壑听罢均难相信各自耳朵,“什麽?”锦瑟把完好无损的鸡蛋递给李逍遥玩,淡然道:“那位老爷子耍的七伤拳不纯,我想没学对路。或者教他的人没教到要窍上。”何子壑脸色登变,不由得眼望河塘,心下一时兀难相信。
李逍遥亦感不解,拿鸡蛋抛起又接,摇了摇放到耳边听,说道:“但能跟他似地手握生蛋打坏木排,蛋却没破半条缝。我看已经很不容易了,除了七伤拳老手以外,谁还有这等发拳功力?”何子壑本来满心惊疑不定,听了李逍遥之言不禁大生同感,点头道:“七伤拳便是这般!倘然不服,那就吃我一拳方知端的!”李逍遥问:“端的啥?”何子壑翻腕时手中又有个滚溜溜的鸡蛋在握,沈脸道:“不硬碰硬地吃老子一拳,怎知死在什麽拳法之下?”
李逍遥见他竟仍嚣张似此,不禁想起刚才宋香柠受辱的情形,恼这老叟行径卑劣,有心给他点厉害瞧瞧,便即握蛋迎将上前,说道:“还嫌碰的硬钉子不够是麽?那就再来一次‘对对碰’……”一言未尽,何子壑倏发一拳。锦瑟蛾眉微蹙,袖下探手,赶在两只握蛋的拳头相撞之前把李逍遥拉向後边,只道何子壑要追击,她另一只手先即含掌以候。哪料何子壑半道里刹住拳势,距李逍遥举著的拳头不到半尺处飒然不前,但听喀嚓一响,两拳犹未相触,李逍遥手里的蛋连壳带汁迸溅开来,整只手湿浆淋漓,不由呆住。
何子壑翻眼朝天,摊张手掌,只见他所握的蛋毫无破损。李逍遥心下既骇且佩,不禁望了锦瑟一眼,苦笑道:“看见了吧?”何子壑冷哼道:“小子,下一拳可就不是这麽隔著半尺了。”锦瑟迎著李逍遥隐含质问的目光,淡然道:“这只是拿著鸡蛋练出来的拳法,也算不差了。但七伤拳跟打鸡蛋可是两回事儿!”
何子壑不由怒道:“看你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我不跟你计较也罢。想知道是不是七伤拳,叫那秃小子来挨一下不就清楚了?”李逍遥闻言恼道:“挨你拳?我?”拾起越女剑,何子壑忙退,口里喝道:“没胆子比拳掌,动家夥是不是?”李逍遥若是使剑,十个何子壑也自不敌,听了此言倒觉使剑赢他反似胜之不武了,可若单凭风魔腿法上前放对,料想那只伤腿未必吃得消如此硬仗,稍有闪失,小命便会难保。虽知此节不妙处,李逍遥仍是收起宝剑,说道:“比就比,不过我有话在先。你老爷子若是打我不倒,贵帮须得乖乖退走,不许再来水家地头生事。可能办到?”
何子壑如何肯休,但见李逍遥竟敢徒手下场,两人先已交过手,早知他拳掌功夫不济,谅必稳赢无疑,便哼一声,沈脸道:“规矩从来是谁赢就由谁说了算。”说完,握指攥蛋,运起拳劲,倒也并不稍存怠慢之心。李逍遥暗暗啧然:“上去还不得挨他捶?”到了这份地步,心想势已不容退缩,唯有硬起头皮摆了个摇摇晃晃的“金鸡独立”,双手向後张展,又透著几分“大鹏展翅”的味道,看他这般松糕也似的门户,众人无不摇头暗叹:“小秃子摆明了是啥拳也不会净蹦!既跟人赌下了硬桥硬马的比试,这回还怎麽蹦?”
凭锦瑟的目光更加觑得出李逍遥拳脚上能有多少斤两,知他这麽摆架势形同於送死,忍不住说道:“此间人人都看得出你不会拳掌功夫,先别硬撑了。”何子壑哼道:“就冲这架式,我一拳打死他都丢老脸!”李逍遥脸上一红,自知没学过什麽拿得出手的拳法,单脚立了一会便乏,忙换了一副虎鹤双形的架式,但不由自主地又忍不住抬脚,下盘仍是“金鸡独立”。
锦瑟忙道:“先别摆了,我教你一招手上功夫看对不对付得过去。”李逍遥苦笑道:“现学拳法怕是赶不上趟呐!不瞒你说,我学剑就快,学跑路的门道也还……也还算不笨,可是拳法实在一听就大头,大概天生就跟学拳这玩艺不大来电。村口智冠先生教的那路野球拳我从八岁那年起就没啥进展了,喏……现下摆的就是!”说著又换猛虎下山架式,下盘亦然是“金鸡独立”,而且摇摇欲坠。
锦瑟忍笑道:“试试看罢。”李逍遥究仍没谱:“可是……‘无忧手’这种忘性大的绝学,我看还是不要了吧?学了之後搞不好失忆,似你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还算好地,最可怕是跟那老鸟似的傻呵傻呵除了吃蕉啥也不会,别提有多凄楚哦!”不觉又换怀中抱月的架式,下边仍作金鸡独立状。
锦瑟摇头道:“‘无忧手’可不好学。刚才我使过的一招手法谅他就接不下……”李逍遥连忙收式,喜道:“这招看来行!主要是耍起来很帅,叫什麽名堂?”锦瑟眼光里闪过一抹凄然之意,垂眸片刻,说道:“叫‘相濡以沫’。”
“看拳!”李逍遥正闹不清当下谁是老大,蓦地只听木排上一声沈喝,何子壑摊掌探到殷野狐胁下,那蛋犹未滚出掌缘,何子壑便即握蛋成拳,抢占五行步,身形滴溜溜转承六合,趁殷野狐中箭跌步未稳,陡击一拳,劲发阴阳二气,摧取人身五脏,无声无息地打到殷野狐胸胁之侧。骤见这道拳势,何子梁、何子峦不由低呼:“大哥的七伤拳!”
李逍遥一听七伤拳立时矍然而起,浑未在意旁边糟老头伸手拨弄他裆下,含蕉傻笑:“噗呼噗呼蛋……”但见何子壑那道拳势骤然加快,殷野狐却也不含糊,早蓄一掌守於胁下,斗地里拳掌相交,只有微微一声磕响。便在这时,游虾儿在後边又发一弩,射穿殷野狐肩胛。
殷野狐大吼声中,何子壑跌步後退,砰地撞塌半面残墙板壁,殷野狐却栽将在地,一时剧喘难起。飒一声响,何子峦绰刀在手,强忍伤痛起身,搐脸道:“这矮汉悍得很!须断他手筋脚筋,再慢慢地挖出心来祭我子陵哥。”李逍遥见势不好,连忙跳身扑到渔排之上,那糟老头只一愣,刚咬了口蕉,原本翘起一端的小船呼地颠将回去,冷不丁甩他飞堕,噗咚一声水响,塘上众汉皆呼:“大哥!老大掉水里了……”
何子峦提刀正要削断殷野狐腿筋,闻声急忙回望,李逍遥突然扑身而落,把他撞开一旁。刚才的情形李逍遥并没看清,只见殷野狐伏地连挣不起,肩背竟自痛苦搐颤。李逍遥心中暗惊,翻身滚到他旁边,正要察看伤势如何,斜刺里突然有蔗撩下,待将抵颈,水家姊妹所叫“小心”方始入耳,足见其势之快!
然而李逍遥不怕比快。一剑自胁侧急晃而起,使招“肝肠寸断”,闪电般刺入蔗梢,以破竹之势迸然剥裂。蔗杆顷刻间尽摧无余,剑势兀自未缓,直逼到何子壑喉前,方才嗡一声生刹去势,寒刃一时剧颤未定。
何子壑脸色方变,眼见李逍遥如此凌厉的剑势嘎然而止,只道这少年究因伤甚,力不能及。怎容他再次发剑穿喉,背於腰後的那只手倏晃腹前,摊掌之际蛋仍完好无损。何子梁见状不禁动容:“二哥所练七伤拳似已成了!”李逍遥兀未明白,何子壑脸筋微抽几下,眼芒里杀机斗凛,低哼道:“秃子你是找死来了!”翻手握实掌中之蛋,手背上青筋激凸而显。
适才剑下留情,只道何子壑必会知难而退,李逍遥收剑置地,方要摸药急救殷野狐,耳际但闻噗一声微响,何子壑发拳悄临,端的竟是出乎意料地快。总算李逍遥机敏过人,抓剑未及,只好翻身急避,堪堪躲过那道拳劲。掠眼只见何子壑拳落木排之上,并无多大声响,但顷刻之间那根圆木迸裂七道缝,李逍遥双眼不由瞪大。
“这只是我让你看得到的一拳之威,”何子壑低哼一声,摊开手掌,那颗蛋竟仍完好无损。李逍遥正疑:“这麽耐震,该不会是铁蛋罢?”随即便见何子壑轻手磕破蛋壳,仰脖哧一声吸尽垂涕般淌出的蛋汁。李逍遥秃脑门上顿时砸落七道沈重的惊叹号:“打这麽重的拳,手攥的生鸡蛋丝毫没破……居然有这等厉害!”
何子壑蓦然晃手又抄出一蛋,仍攥手心,眼光瞪向李逍遥那张呆楞之脸,森然道:“小鬼,知道何谓以卵击石了罢?”李逍遥虽亦听出此言所含威吓之意,但仍硬起头皮道:“以卵击石好象不是这种情形哦!”何子壑浑若未闻塘上众人纷寻落水老大的喧闹,低眼瞧著手握之蛋,冷哼道:“那要看你的脑袋能不能撞得破这颗蛋!”李逍遥暗吸凉气之余,硬撑道:“你若不为难我这几个朋友,就……就不来撞破你的蛋。”何子壑沈脸道:“既然要强出头,那倒要看看你脑袋有多硬!”
李逍遥拾剑未及,何子壑那只握蛋的拳头便已迫到鼻前。此人不但拳力匪夷所思,出手之快诡难防,亦教李逍遥始料不到,连避身旁掠的余地也突然闭绝,霎时只惊出一身冷汗,不假思索地抬手去迎,拳掌相交的一瞬间,他心头已无侥念:“尻!我怎麽挡得住七──伤拳?”
一拳七伤。摧的是心“火”、肺“金”、肾“水”、脾“土”、肝“木”,此即人身五行。再加阴阳二气,七者俱伤,是为“七伤”。
李逍遥看出这拳厉害,心中暗暗叫苦:“何家这夥摆明了跟开水果摊似地,瓜瓜蔗蔗全端出来还不算,不想这‘水果帮’的楂屁人亦即话事的居然手拿鸡蛋捶人这麽另类!跟其他喜爱水果的兄弟相比果是异数,恐怕这老鸟绝非好鸟,不定这些事全是他一人整出来的,扁他就对了……但看来好像我要挨‘扁’!”见不是头,本想先且让身旁避,不料游虾儿教几个船夥用水龙朝他乱喷过来,数道左右交洒的水箭绵绵不断地激射在他身上,一时撞得立脚不稳,眼前水帘迷蒙,越难辨清何子壑拳势来路。
李逍遥本来欲以木灵护臂挡住拳势,岂知何子壑虚晃一拳,倏发一脚踹在他伤腿上。李逍遥撩手落空,随即腿脚吃痛不胜,身子登趋,双眼被水雾遮蒙,竟未察觉何子壑的拳头便候在他胸前。其实何子壑若非存心戏耍於他,先前那一拳便发实了,谅这少年只是剑法奇妙,拳脚功夫不值一哂。待听得何子梁又唤拳下留情,何子壑反而怒气上冲:“吃里扒外的东西!”趁李逍遥在水龙纷射之中一时晕头转向,何子壑悄步进逼,翻腕间蛋转手背,旋即滚入掌心,蓦然握定。心下冷笑:“有道是敲山震虎。这一拳便是打给我那班兄弟看的,教你们见识一下我七伤拳的进境,以後谁敢不服?”
李逍遥不觉退到木排与鱼池之间的狭道,何子壑一面进逼,一面扬手将四下里如影随形的水箭拨打到李逍遥脸上,水花簌簌激溅,使之双眼难睁。李逍遥移步稍偏,险些陷足堕网,忙不迭收回那只踏空之脚,徒然踉跄後退,更不妙是连连提气不继,一身玄神秘术竟无施展余地。两人在三木相并的狭道上身形步法势已毋须相较,何子壑的用意便是不让李逍遥稍有取巧机会,唯有硬桥硬马地接他一记蓄劲已成的“七伤拳”。
水家姊妹心头高悬难落,连惊呼也浑忘发出。在她们看来,那条狭道一尽,走得回的便只有何子壑一人,落到此般狠恶之人手上,她俩不知要遭到怎样的荼毒戕害,虑及於此,越发忧心如焚。李逍遥仅能动弹的那只手连遭何子壑伪招所扰,急难取出木剑抵敌,论拳掌功夫他连灵儿也打不过,又岂是何子壑的对手?
“小秃子,记住这就叫‘一拳七伤’!”何子壑手攥得骨节格格作响,口气依然不慌不忙,然而他眼中所聚杀机先已激迸而出,侵然逼射李逍遥胸前,觑定了发拳部位。“黄泉路上,有矮子狐与你作伴,哥俩先下去暖暖炕,等明儿我送那魔教骚货下来相陪,不过……今晚上可不行!”
蓦感拳风急临,李逍遥本来斗志已弱,脑中只是昏昏沈沈,待听何子壑这番话语,心下陡地一凛:“我来这里是干啥的?只为了挨拳吗?”想到宋香柠身遭不幸,如何能让她至死见不到丁情一面。念及此节,一股深潜心底的悍然之气猛地激发而出,怎暇多想硬碰硬之下的後果,呼的拦掌於胸。何子壑看他不自量力竟来硬接此招,心下冷笑,索性便把拳头往他掌心打去。以何子壑的眼光见识自没判错,谅李逍遥已无几分内力可御,只消猛然发力一摧,将他震毙鱼池委实绰绰有余。
拳掌骤交,李逍遥忽感“手少阳三焦经”诸脉如遭连梭飞针炙透,此是他隐患所在,最为脆弱。适才想也不想就提掌硬接何子壑的拳力,浑忘此节。待觉不妙之际,何子壑七道拳劲斗吐,李逍遥倏受所乘。蓦然只觉肝为之寒,继而肾脾异常地搐痛。乍道势必无侥,孰想便在何子壑激发拳劲摧躯裂脏的一霎间,有一只手悄抵李逍遥腰脊“阳关穴”,急送一股柔和之极的真气注入督脉诸络。
李逍遥虽然不明就里,但觉体内潜伏的阿修罗内力竟以从所未有之势迅即激荡而起,自“阳关”直冲“百会”,先前一直困扰他多时的隐患似亦顷刻尽消,体内真气充盈,一如那日在林居士家的情形,相较之下却似尤有过之,或因不久前刚从老苍龙及其同门那里摄取不少内力,而致聚气愈盛之故。
那人悄拍一掌,自“阳关”移至“大椎”穴,虽似漫不经心,奇怪的是李逍遥身上内力竟会听命於那人,他自己百唤不应的一道强浑真气倏然涌至掌间。喀一声蛋壳迸碎声响,何子壑拳头乍震即僵,指缝里不断有蛋汁溢淌如丝。黝黑的脸孔先变惨白,继之以青,忽尔转红,但又发紫,一时千变万化。
所有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这两人相对不动的身影之上,连那些喷浇水龙的船夥也情不自禁地放下管子,笼罩在鱼池上方的水帘随风洒尽,但见狭道上多了一道悄投池面的人影。
好几人顿时叫了出来,何子梁叫的是:“二哥的‘七伤拳’破了!”何子峦却惊呼不迭:“无忧公子!”这两般叫声甚响,却把塘上水手的欢喊声压了下去:“捞著老大了……”
声犹未落,何子壑便似一只遭人射下枝头的黑老鸹般倒飞丈外,蓬一声翻堕鱼池里。
李逍遥见状反而吃了一惊,蓦然回首,便见一袭白衫自灯影阑珊处悄映眸间。
身後所立之人素衣纶巾,面笼雪纱遮没皓鼻以下脸容,仅露双目莹然。乍看宛似人称“无忧公子”的扩廓帖木儿,然而李逍遥一眼便认出她是男妆打扮的那个神秘少女锦瑟。
自从在河岸偶遇,不意见到她未戴人皮面具的真容玉靥,李逍遥便已暗暗惊为天人。较诸灵儿的仙灵出尘、傲雪的冷峻孤傲、月如的飒爽英姿、甜甜的鲜龙活跳,他说不出这是一种何等样的惊豔之感。但从来便觉此人身上有一股异常微妙的亲切,仿佛孩童时候的故识,久别之後缘犹未了。
她总是行踪飘忽,透著几分诡秘,出现之时却又一派疏索茫然的神情。犹如根本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甚而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仿佛来自画中,来自梦里……
就连总让李逍遥暗感神秘奇异的灵儿,究因相处长些,晓得她的纯真可爱处,也比眼前这位时常乔扮“无忧公子”的锦瑟显得鲜活不知多少倍!兴许连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来自何方,原本是谁?
从她不时霎闪惘然之色的那对丽眸里,李逍遥恍若看见满天鹤舞。又似悄临宫墙柳下,倾聆檐影中一对素手缓缓抚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带来了追忆,但更多的是茫然。甚至她的出现更令李逍遥茫然,或许只因她自己也是一般的茫然,一般的无望握住那一丝一缕随风流逸的追忆……然而两人不时冥然而惑的前尘残梦之中,都有夕阳下那一幕满天鹤影。
“人的一生很难说,”两人痴眸对触不过短短一霎间,连何子壑堕池时溅起的水花亦未落定,然而他俩均感恍然已历无数世轮回。不论世事怎生变迁,时光都在这一眸互视间霎然凝定。雾漫桑林,两个孩儿在兰陵渡痴眸互视的情景,先蚕洞窟之前素手飞写“无忧”二字的翩然身影……在李逍遥脑海里犹如走马灯般倏晃即逝,仿佛见到一位白鬓如霜的人悄临雪山之!,放飞手中一只雪雁,喟然说下那句话。
那个人走了,肩挑一支木剑,剑梢晃悠悠地挂著一个药葫芦、一个酒葫芦。他离开了本该属於他的地方,他的天下,甚至离开了她……锦瑟眼帘里不自禁地泪花朦胧,她看到他走了,可是追不上他。她在雪地里跑呀跑,无休无尽地跑,终究追他不回。渔排上灯光晃曳的短短一霎间,这一幕在锦瑟脑海里倏闪而过,所有的记忆又随风逸去。
眼波一阵蒙然而动,如碧水之漾。远去的沧桑身影幻作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年,大眼眨巴地望过来,问道:“锦瑟姑娘,你终於想通了?”锦瑟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语问得一愣,碧瞳中微荡的眼波方渐涟漪不起。“想通什麽?”
李逍遥迎著她困惑的眸光,喜道:“不投河就对了嘛!没想到你终於想通之後,会跑来解我於危难之中,让我一掌打碎鸡蛋这麽厉害,实在是太令人意外得非常!料想咱俩合做一队,凭你的无忧手和我的无影脚,简直可以一路杀到林家堡‘干掉’月如这小恶婆娘……不过我对你的造型不是绝对没有看法:每当看到你穿成这样突然出现,总会把我吓一跳,以为是令兄保保哥呢!哈、哈、哈!”最末那三声抑扬顿挫的干笑亦属他得意忘形之时难免的顽习,便连灵儿听了也会愣然,至於月如,少不了会一巴掌掴过来教他闭嘴,可是锦瑟竟觉自己对此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她手里悄握一串碧珠菩提,皓腕微摇,没等李逍遥多瞅一眼,珠链便即套腕笼回袖中。她神情淡淡的道:“公子有一身内力却不会运用自如。”
李逍遥当许多人之面怎甘自承不济,此出少年心性,难免好强:“哪的话?情形绝对不是姑娘想象的那样,内力我会用哦!很自如,都自如到可以自己去‘扁’林月如了。只因伤了一边手臂,腿也挂了彩,连日来没睡好觉打架时都犯困,是以无法集中精神细想内功心法,才……”话没说完,锦瑟突然伸手抓他那条动弹不得的胳膊轻描淡写地甩动几下,旋即附掌自肩而下按至掌腕,每处被抚过的穴道和经脉均随之而畅通无阻,但当她素手悄离,李逍遥体内倏生一股冰冻火燎交织之感。他哎呀一声,忽觉自己那只手竟然又活动如常,心中不由既奇且佩:“尻!”
锦瑟似只随手一摸便知他手臂伤势来由,淡淡的道:“公子所受之伤无碍了,缚花上人这妖僧门下邪徒的摧花手以及塞外飞狐胡西东传下的‘飞狐攫’不过损脉不伤筋,原非难解。”李逍遥臂膊徒受挫伤,连自己都不晓得怎麽回事,听这少女说得如同亲身历见,不由愈奇,连咦不绝,“哇啊……这个漂亮妹妹好像比我高出不知多少级噢!凭啥我面前的难关到她那里就夷为平地了,她怎麽随便一踩就过去哦?”
锦瑟摊手递他一颗药,眼却瞧向远处渔光飘零所在,轻声道:“公子服下这颗药,精气神稍瞬可复。”李逍遥大喜,谢过了她,接丸正要就口,忽觉似是老苍龙师姊曾迫他吃过一次的那种怪异小白丸,不禁吓一跳道:“怎麽……这药你也有?”锦瑟不禁奇怪,瞥他一眼,“此是大内秘制的皇极安宫丹,只供圣上独享。公子如何服用过?”李逍遥一时心神不定,浑没察觉她眼光中的异常之情,迟疑的道:“有一个‘酷版’老奶奶,好像是八百龙老大的师姊给过我吃,会不会有碍哦?”
“八百龙老大没有这麽一位师姊,”锦瑟颦眉摇头,话声干脆的道,“这是宫中之物。外人如何会有?”李逍遥越发疑惑,“那你……”锦瑟察觉他心中猜疑,怫然道:“公子若嫌弃妾身之药,不吃也罢。”李逍遥咦一声,暗觉她无害己之意,小白丸先已吃过一粒,要中毒早中了,徒然多疑让这美女瞧不起,反而不好。笑笑道:“跟姑娘一见如故,怎会嫌弃这等好心赠药之意?呵、呵、呵……吃掉了。”晃手掷药就口,又咦一声,嘴唇冒出泡泡,不出所料地便有好一阵激灵恍惚,脚踩不著实处,迳朝塘中跌去。“噫……又咦!”
锦瑟袖下探手,稍拈衫角拉他回来,不待立稳,忙问:“公子刚才提及‘一见如故’,怎麽……你也有这种感觉?”李逍遥摇摇晃晃的道:“莫非你也有?”锦瑟眼神又即惘然,“有什麽?”李逍遥又咦:“你怎麽说话有一茬没一茬哦?”锦瑟含晕低眸,轻声道:“妾也觉公子亦然。”李逍遥“嘿、嘿、嘿”乱笑,瞅她不留神,把手伸到背後,摊开掌心,悄悄将小白丸丢掉,心中得意:“想不到吧?”他先前服过此药,晓得吃下是何情状,是以有此做作,但感小白丸或藏玄机,实不敢多吃。凭他的机灵不免要做手脚,锦瑟又当心神恍惚之时,怎能察觉这顽皮儿会把如此好药丢掉?
药落塘中,何子壑悄接在手,先已听到锦瑟之言,心下冷笑:“小秃子自作聪明,其实没见过像他这等蠢货。看那小娘们在他跟前骚成这样,显是正为他发浪,又怎会使毒加害?你蠢我可不蠢,刚才被大半七伤拳力反震自身,只怕老命难保,幸好天降此丹,就算有毒也吃无妨,不吃也是个死。”
李逍遥咧开嘴乐:“两只手看来都好使了。不想锦瑟姑娘居然肯大老远地寻来帮我……”锦瑟玉颊微殷,目光寻视别处,说道:“我只想来看看那位红叶题诗的姊姊。”李逍遥咦咦不绝,强掩窘态,大笑道:“是吗?那我就放心了,哎呀!真是有心呐,呵、呵、呵……”嗖一声弦响,游虾儿发箭便射,怒骂:“傻Bī!没一点正经,叫大家在这里看你泡妞呐?且先吃虾儿哥一箭!”
李逍遥随手接箭,反伸背後挠痒痒,瞧也不瞧此箭来处,迳朝锦瑟说道:“宋姑娘……啊不,锦瑟姑娘,若果真想看宋姑娘而不是看别的,且随我来。对了,另外还有个问题──不知姑娘能否顺便帮我搞定那边两个兀自吹鼻子瞪眼的渔家妹?喏,就是那俩,正瞅过来呢。瞧,焦虑的眼神!因为在下出於需要遵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节,怎麽可以随随便便伸手去帮她们解穴呢?”锦瑟瞥他一瞥,垂眸悄随不言。游虾儿本想再射几箭,往腰後摸了个空,才知箭使尽了,急难另寻,眼望李逍遥施施然的身影,不禁恨声大骂:“狗狴!耍啥帅哦,拿毒箭挠屁股,毒死你的说。”李逍遥吃了一惊,扬手不迭的道:“啊,毒箭?”游虾儿望他受惊刺猥般的神态,难免在妞儿面前大大掉漆,方觉解气了些,又骂:“矬Bī!这麽胆小还想泡妞?回去舔自个那儿罢!”话声未落便觉腿疼,低眼瞧见那支箭已钉在自个大腿上,顿时怪叫一声倒地。“喂呀!哇哈呃……”
李逍遥面朝锦瑟,叹道:“江湖就是这麽乱,总跟菜市场一般……”锦瑟随手解去水家姊妹的穴道,因她出手极快,只一拂袖间那俩居然便能动弹如故,李逍遥本想记下她解穴的手法,但一眨眼水家姊妹的穴道就已解开,究没看清锦瑟的手在袖下如何动作。正纳闷时,锦瑟背後水花高溅,一道劲猛势急的拳风飒然袭至。
李逍遥掠眼瞧见一只手掌乍摊即拢,手心滚动一枚新蛋,往灯下倏晃便攥指握拳,身影宛如大老鸹般飞扑而落,顿知何子壑竟又返转,不暇多想此叟何以一扫适才落汤鸡般的颓败之态,转眼工夫生猛如初,只道何子壑欲袭旁边这少女,忙叫锦瑟小心。哪料何子壑发拳猝然向他击来,低哮道:“七伤拳没这麽好破,且再接一招!”
锦瑟看出李逍遥反应不及,白衣微闪,从宋香柠身旁滴溜溜晃转,步若凌波漫游,骤然穿插到了李、何二躯之间。李逍遥瞧见她斗然施展的身形步法,心头顿感大惑:“怎麽会是这样?”脑中闪出家婶持锅勺追堵他时早已深萦难忘的身影。
“七伤拳!”随著何子壑一声吆喝,木栏上方新悬的几盏漆写何家字号的灯笼受凌厉拳风所摧,一齐剧晃而爆。仗有异丹之助,这道拳势比起先前显得越发猛烈。何子壑料这白衣少女断难抵挡,先前他所吃拳力反震之亏,只道李逍遥搞鬼,既已看清此女并非无忧公子,自恃七伤拳已成,岂会将她放在眼里?
锦瑟闲立不动,觑看何子壑拳法来路,旁人不由替这弱质纤纤的韶龄少女暗捏一把汗,但当他发拳挥到跟前,只见一道素袖翻晃而起,锦瑟一只白生生的手掌蓦地斜斜穿入何子壑急倾的拳势之内,皓腕旁引牵带,何子壑拳势立滞,但感那只柔掌幻转之际倏抹腕脉而过,紧握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松弛开来,所攥之蛋落入这少女手中。
何子壑登时变色道:“怎会?”锦瑟虚晃一掌将他逼得後退不迭,方道:“这路拳形似实非,不是我所知道的‘七伤拳’。”李逍遥和何子壑听罢均难相信各自耳朵,“什麽?”锦瑟把完好无损的鸡蛋递给李逍遥玩,淡然道:“那位老爷子耍的七伤拳不纯,我想没学对路。或者教他的人没教到要窍上。”何子壑脸色登变,不由得眼望河塘,心下一时兀难相信。
李逍遥亦感不解,拿鸡蛋抛起又接,摇了摇放到耳边听,说道:“但能跟他似地手握生蛋打坏木排,蛋却没破半条缝。我看已经很不容易了,除了七伤拳老手以外,谁还有这等发拳功力?”何子壑本来满心惊疑不定,听了李逍遥之言不禁大生同感,点头道:“七伤拳便是这般!倘然不服,那就吃我一拳方知端的!”李逍遥问:“端的啥?”何子壑翻腕时手中又有个滚溜溜的鸡蛋在握,沈脸道:“不硬碰硬地吃老子一拳,怎知死在什麽拳法之下?”
李逍遥见他竟仍嚣张似此,不禁想起刚才宋香柠受辱的情形,恼这老叟行径卑劣,有心给他点厉害瞧瞧,便即握蛋迎将上前,说道:“还嫌碰的硬钉子不够是麽?那就再来一次‘对对碰’……”一言未尽,何子壑倏发一拳。锦瑟蛾眉微蹙,袖下探手,赶在两只握蛋的拳头相撞之前把李逍遥拉向後边,只道何子壑要追击,她另一只手先即含掌以候。哪料何子壑半道里刹住拳势,距李逍遥举著的拳头不到半尺处飒然不前,但听喀嚓一响,两拳犹未相触,李逍遥手里的蛋连壳带汁迸溅开来,整只手湿浆淋漓,不由呆住。
何子壑翻眼朝天,摊张手掌,只见他所握的蛋毫无破损。李逍遥心下既骇且佩,不禁望了锦瑟一眼,苦笑道:“看见了吧?”何子壑冷哼道:“小子,下一拳可就不是这麽隔著半尺了。”锦瑟迎著李逍遥隐含质问的目光,淡然道:“这只是拿著鸡蛋练出来的拳法,也算不差了。但七伤拳跟打鸡蛋可是两回事儿!”
何子壑不由怒道:“看你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我不跟你计较也罢。想知道是不是七伤拳,叫那秃小子来挨一下不就清楚了?”李逍遥闻言恼道:“挨你拳?我?”拾起越女剑,何子壑忙退,口里喝道:“没胆子比拳掌,动家夥是不是?”李逍遥若是使剑,十个何子壑也自不敌,听了此言倒觉使剑赢他反似胜之不武了,可若单凭风魔腿法上前放对,料想那只伤腿未必吃得消如此硬仗,稍有闪失,小命便会难保。虽知此节不妙处,李逍遥仍是收起宝剑,说道:“比就比,不过我有话在先。你老爷子若是打我不倒,贵帮须得乖乖退走,不许再来水家地头生事。可能办到?”
何子壑如何肯休,但见李逍遥竟敢徒手下场,两人先已交过手,早知他拳掌功夫不济,谅必稳赢无疑,便哼一声,沈脸道:“规矩从来是谁赢就由谁说了算。”说完,握指攥蛋,运起拳劲,倒也并不稍存怠慢之心。李逍遥暗暗啧然:“上去还不得挨他捶?”到了这份地步,心想势已不容退缩,唯有硬起头皮摆了个摇摇晃晃的“金鸡独立”,双手向後张展,又透著几分“大鹏展翅”的味道,看他这般松糕也似的门户,众人无不摇头暗叹:“小秃子摆明了是啥拳也不会净蹦!既跟人赌下了硬桥硬马的比试,这回还怎麽蹦?”
凭锦瑟的目光更加觑得出李逍遥拳脚上能有多少斤两,知他这麽摆架势形同於送死,忍不住说道:“此间人人都看得出你不会拳掌功夫,先别硬撑了。”何子壑哼道:“就冲这架式,我一拳打死他都丢老脸!”李逍遥脸上一红,自知没学过什麽拿得出手的拳法,单脚立了一会便乏,忙换了一副虎鹤双形的架式,但不由自主地又忍不住抬脚,下盘仍是“金鸡独立”。
锦瑟忙道:“先别摆了,我教你一招手上功夫看对不对付得过去。”李逍遥苦笑道:“现学拳法怕是赶不上趟呐!不瞒你说,我学剑就快,学跑路的门道也还……也还算不笨,可是拳法实在一听就大头,大概天生就跟学拳这玩艺不大来电。村口智冠先生教的野球拳我从八岁那年起就没啥进展了,喏……现下摆的就是!”说著又换猛虎下山架式,下盘亦然是“金鸡独立”,而且摇摇欲坠。
锦瑟忍笑道:“试试看罢。”李逍遥究仍没谱:“可是……‘无忧手’这种忘性大的绝学,我看还是不要了吧?学了之後搞不好失忆,似你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还算好地,最可怕是跟那老鸟似的傻呵傻呵除了吃蕉啥也不会,别提有多凄楚哦!”不觉又换怀中抱月的架式,下边仍作金鸡独立状。
锦瑟摇头道:“‘无忧手’可不好学。刚才我使过的一招手法谅他就接不下……”李逍遥连忙收式,喜道:“这招看来行!主要是耍起来很帅,叫什麽名堂?”锦瑟眼光里闪过一抹凄然之意,垂眸片刻,说道:“叫‘相濡以沫’。”
“哇啊──”李逍遥唏嘘激赏,“‘香乳一摸’,我要学!”
“摸谁哪,小子!”不出所料,何子壑显然老大不耐烦,拉脸道。“甭拿根鸡毛当令箭,一干兄弟都等著回去吃夜宵呢!”
“你是老大吗?”李逍遥发指戳著何子壑鼻头,连珠炮般怒斥。“不是老大就没资格跟我说不耐烦,因为我逍遥哥也是老大一级的人物。听说过徐达、常遇春、老彭、陈猱头一夥没有?没听说过?我噗喂呸!你根本没资格出来混!要跟我说不耐烦,找你们老大出来!至於你嘛,怎麽看怎麽像一专门搬弄是非、欺上瞒下、荒淫腐败、内心阴暗的奸臣佞党!大家都吃水果,就你独自吃蛋搞特殊。瞅你就不对劲!刚才非礼我宋姊姊的帐还没跟你算呢,耍那拳跟猴似地还叫‘七伤拳’?咱给鱼羊帮兄弟面子才答应跟你比划拳掌,不然早一剑把你那话儿给剃了……”
何子壑在帮中一向挟大哥以令兄弟,狐假虎威多时,鱼羊帮众早就心怀不满,无奈帮主何子丘不幸患了老年痴呆,遭自家兄弟玩弄於股掌之中,帮众惮於何子丘平生武功威望,既被二弟何子壑控制,旁人均是敢怒不敢言。眼见李逍遥把他斥得痛快淋漓,何子梁等人无不面露微笑。
然而何子壑老羞成怒也在意料之中,何子梁留意到他攥蛋之手倏然一紧,忙唤:“小兄弟当心呐!”李逍遥取剑未及,一道怒拳便已扑面而来,何子壑暴怒之下,几已一拳倾出八九成力道。毋论是不是“七伤拳”,给这等沈猛至极的一拳打在身上都会顷刻没命。势已不容李逍遥取剑抵挡,眼见此拳气势汹汹地直冲身前,顿感不妙,忙提腿欲踢,突听排木笃笃急走声响,游虾儿胡乱包扎过腿伤又即返转,手拿一把钢镖,冷不防扔几支过来,朝李逍遥嗖嗖急射,口骂:“瘸Bī!”
钢镖飞近腰腹要害所在,李逍遥不得不晃身闪避,就势使出“飞龙探云手”抄著飞镖,游虾儿忙逃。呼一声响,半空中飘坠一盏灯笼,霎然晃遮李逍遥眼帘,何子壑的拳头蓦地穿破灯笼,火光毕剥爆迸而开。李逍遥眼为之眩,一时寻不著拳影落处,何子壑摊开手掌,那只蛋稳凝未堕,旋即握回拳头,手已在李逍遥胁下。“去死吧,小混混!”
拳劲犹未吐实,斜刺里忽有一只素掌悄切何子壑腕间,白衣闪到李逍遥身前,何子壑一抬眼便见锦瑟以另一只手扬袖挥去空中灯火余屑,端的气定神闲,浑无娇弱少女那等状。何子壑先前并没瞧清锦瑟那一下使的是怎般手法,只道自己一时大意才被她夺去手上鸡蛋,究竟咽不下这口气,当锦瑟再施故技,何子壑便把拳力催足,狠声道:“小丫头,震伤了身子可别怪老夫不怜香惜玉!”
锦瑟背一只手於腰後,粘於何子壑腕侧的那支柔掌左圈右引,何子壑暗感她手上如蓄一股极大的磁力,晃转之间将自己拳上力道随卸即消。脚下一阵跌撞,竟给这貌似弱不禁风的少女牵引得站立不住,何子壑心头突凛,想起一个传说:“名花流的武功!”
他总算是老江湖,这声惊呼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顿将李逍遥心头所笼罩著的疑云一扫殆尽:“锦瑟姑娘所使的身形步法跟老婶一模一样!难怪在雁荡山上不论燕辉煌还是灵儿都说我从老婶那儿学来的是名花流的身法,连眼下这老渔夫也这麽说,看来没错了,有道是兼听则明……”心神一恍惚间,没留意看锦瑟如何又将何子壑摔跌丈外,她摊开素掌,给了李逍遥第二个鸡蛋。
李逍遥不觉拿起鸡蛋揉眼角瘀处,愣了一下,方省起此蛋并未煮热,怎能消肿除瘀,随手往何子峰头上磕开蛋壳,嗤溜一声忙不迭伸嘴吸净。何子峰心伤三哥惨死,蹲在尸旁一面垂泪一面吃瓜,忽感额头被轻磕一下,抬脸愣然张望。
锦瑟看也不看旁人一眼,悄立灯影阑珊处,淡淡的问一句:“适才妾身又使了一次‘相濡以沫’手法,公子可瞧清了?”李逍遥从後边悄掀她的白裾拭嘴,闻问一怔,答道:“这招‘香乳一抹’果是神奇……”脑中不由幻想此招手法用在林月如身上的情景。从来对学拳缺乏兴头,随著浮念联翩,这时干劲忽起。“值得一学噢!”
锦瑟微微一笑:“这就教给你罢。”李逍遥挠头愕然:“在这里?”想起历来明师传艺总挑暗处开练,眼前却有许多旁人,心感不妥:“在这种众目睽睽的环境下怎麽教绝招哦?给对手看都看到了,我再使出来岂不是好险,而且蠢?”锦瑟浑不在意,说道:“招数是死的人是活的,但看无妨。”李逍遥见何子壑在旁,不由忧道:“可是给他看到,我就不大能活了。”
何子壑冷哼:“老子不瞧,你也活不成。”谅李逍遥急难有成,心中暗感可笑:“就算是学扎扎马步,也不是一时半会就扎得好的。再简单的拳法掌功,别说一宿,没个十天半月你都练不熟!”投向锦瑟的目光却另有一番忌惮之意,说什麽也不敢再轻易招惹她。
李逍遥想到自己习拳似无天赋,而那招“相濡以沫”显然并不简单,虑及上乘武功学起来往往须费周遭,现下哪有多少时候把招式练熟,不免犯愁。锦瑟似知他心想何事,蛾眉微轩,问道:“公子对自己没有信心?”李逍遥怎甘示弱:“信心,对我来说不是问题;问题是,这麽短的时辰内姑娘有没信心教会在下?”他这样说等於把球踢还,锦瑟微微一笑,淡然道:“刚才妾身所用的不过是天山六阳掌中的一个变著,加上前後几个步法变化,合起来称为‘相濡以沫’,公子且看妾身演招。”
说罢,她竟旁若无人地伸掌缓演招式,脚下步法转寰也有意放慢,以便李逍遥看得更清楚,然而这样一来旁人不免也均能瞧清。何子壑瞅见招数原本似也并不繁复,不知自己何以竟会两次受乘於此招之下,心中困惑:“我手里的蛋怎麽就到了她手上呢?”一边暗暗记下锦瑟所演招数变化,一边瞧向李逍遥,但见他蹲在一边吃香蕉,趁隙还草草包扎了腿伤,除了一双眼睛似乎稍瞬不离锦瑟徐徐演招的手影步形之外,竟显得心不在焉。何子壑一怔,随即暗自冷笑:“死到临头还不肯下工夫,神仙也救不了这辈不知积极上进之徒!”
锦瑟连示两趟,担心李逍遥记不牢掌招中的细微变化,待要多演练一回,李逍遥忙道:“可以了,手先歇歇。”瞥何子壑一眼,见他目露懊恼之情,想是仍要多观看一会,锦瑟却依言打住,不再示招。水汶汶忍不住道:“秃子,怎麽不多看会儿,怕你没用心记呢!”锦瑟亦以不解的眼神望著他。
李逍遥望望何子壑,口含半根蕉说道:“再多示范一会,连他都记住了。”何子壑心下冷笑:“只示一回我都已然记下了,岂似你?”只听锦瑟说道:“此招最要紧的诀窍是出手须快、方位须准、发力须狠,切脉务求一击中的。”何子壑眼皮不由跳了几下,暗暗引以自警。锦瑟瞥他一眼,淡然道:“做不做得到,全凭自己。旁人但看无妨。”
李逍遥暗暗点头,含蕉问:“姑娘怎知我能做到?”他不问自己能不能做得到,却直接问锦瑟如何知道他能做到,言语间先已透出若非细心不能觉察的一股自信。锦瑟微微一笑:“看公子似已练就一门奇快极妙的手上功夫,讲快难不倒你。”话语微顿,嘴角一丝淡淡笑意敛去,又道:“只是此招须以独门步法相辅方能承合无形,适才所演示的步法变化未免繁复了些,短短稍瞬不知公子有没看清?”何子壑心中一怔:“刚才只顾瞅上边的手法变化,脚下便没怎麽留意。难道这也有玄机?”
李逍遥嚼蕉点头,心中自揣百般奇怪不解之处,究碍许多外人在场,与他身世以及婶婶有关的一些疑团不便在此问明,料想锦瑟一身武功必有“名花流”的深厚渊源,这原也不算太奇,最令他深感疑惑之处在於,锦瑟所使的身形步法居然是家中老婶打小时候就教会了他的。锦瑟见他不作声,只道他尚没看懂适才所使的步法变化,便说:“公子不妨练习一会,需要纠正之处,妾便再示。”
她本是出於细授之意,哪里想到李逍遥早已学会这门身形步法。待把蕉咽下,李逍遥搓手道:“想知我有没学到手,且看现炒现卖。”众人闻言齐愣,便连锦瑟亦不免奇怪。李逍遥却已立到何子壑跟前,说道:“来吧咱!”言讫拉开架式,双手举成两头鹅状,情不自禁地又抬一只脚,摆出沧桑不改的“金鸡独立”。
众人一见便都纳闷:“他怎麽又故态复萌,到底有没学会新招呐?”何子壑皱眉瞅著李逍遥摇摆不定的身形,忍不住说道:“又这麽摆,我看你是想自杀……哎呀!”话没说完脸上便挨一脚,却是李逍遥所抬的那条腿冷不丁踹正他面门,顿时眼冒金星,几难站立。
先前何子壑以脚板扫打水汶汶脸颊,李逍遥当下原封奉还,摇摇晃晃地复又单足立地,说道:“汶汶,这下送给你。”水家姊妹见何子壑脸上多了一只瘀黑脚印,模样好不狼狈,均笑了出来。但听一声怒吼,何子壑红了眼发拳扑将过来,其势凶猛异常,显见得已非比划拳脚,而是性命相搏。水汶汶方呼“小心”,便见李逍遥蹦蹦跳跳改换姿势,犹如戏台上的武生一般提掌摆出几个慢悠悠的花架子,这等样无疑更教人为他担惊受怕,连锦瑟也不敢多瞧,面靥已转别处。
何子壑先已领教了李逍遥身法的滑溜灵动,怎容他再三戏耍,双臂挥展,把拳法使得大开大合,一时间劲风呼呼狂啸,渔排空旷之处本极狭小,他将拳势催足,果然教李逍遥转寰余地顿失。待觑定了秃头晃摆的所在,猛然挥拳扫去,此时有心炫技,更把这一拳发得刚猛之极,旁边一根碗口粗的木杆受力不支,竟也砰然折断,上半截飞向塘面,所挟凛凛风声更增何子壑拳势之威。众人方自变色,避恐不及,但听锦瑟冷冷的道:“七伤拳讲究刚中有柔,柔中有刚。这一击虽然威力惊人,却显是纯刚之力,若说是七伤拳,那也仅只皮毛,而非神髓所在。”
何子壑把李逍遥逼到死角,发拳欲击之际斗闻此言,不由的心头矍然。没留神踩著李逍遥突然悄掷於地的蕉皮,顿时吱咦打滑。趁何子壑脚下失措,李逍遥“呀”一声大叫,旋身扫出一腿,正中其腰,口中说道:“这一脚送给野狐兄!”何子壑究於渔场里厮混得久了,木排再滑亦摔他不倒,身子趋趄几下突然旋步转定,腰躯微俯,一颗鸡蛋蓦从左臂滴溜溜弹起,竟自後背滚到右手,五指一握成拳,呼的击到李逍遥胁下,低喝道:“七者皆伤!”
众人看到惊险之处,便连呼声亦噎在喉,皆感李逍遥这遭势必玩完。哪里想到他步法连连望旁跌撞数下,悄施自小躲锅铲的步法,抢在何子壑一拳飞抵的刹那间,倏然晃手穿入门户,大叫:“香──乳──”何子壑先已觑明锦瑟所演示的掌招,只道李逍遥使用时决计奈何他不得,怎料这小子的手竟出其不意地抹到腕间,委实奇快难状!
何子壑念犹未生,甚至连低瞧一眼也来不及,只听李逍遥笑道:“一抹!”那颗原本攥在何子壑手里的鸡蛋便落到他倏探即收的手掌心,作势握蛋发拳,待何子壑急忙回防之时,冷不丁把鸡蛋往他额头磕落,何子壑晃头忙避,口中哼一声道:“没胆硬碰硬,手上却使妖法!”悄手另攥一只蛋,暗握成拳。
“妖法?”李逍遥果然忍不住蹦将起来,恼道:“硬桥硬马只怕你碰不过我呢,老骨头!”原本深忌何子壑的七伤拳,待听锦瑟声言这老叟所使的拳法似是而非,便不放心上,眼见何子壑不服,便握拳一伸,说道:“看谁的蛋先破!”何子壑等的就是此刻,没等李逍遥改变主意,两只拳头砰一声便即碰撞。
喀嚓一响,不知哪一只手里所攥鸡蛋迸碎。李逍遥往後跌退数步,面孔一时憋涨赤红。众人均以为他中了七伤拳,性命势必难保,一时叹声四起。再看何子壑时,却越发奇怪。他似也大惑不解,瞠目结舌地瞅著自己手指缝里丝丝流淌的蛋汁,半晌方才咕哝一声:“怎……会?”
投目望向李逍遥,但见他那只拳头上不知何时裹罩一块树皮般物,怎知此是“木灵”。待喘息稍定,慢慢把瘀青的拳头从“木灵”护套里探将出来,指缝间并无蛋汁垂淌。何子壑既惊又怒:“你手里的蛋怎会没破?”
“因为我没用这只手握蛋,”李逍遥伸出另一只手,摊开时蛋仍圆滚滚分毫无损,笑道:“你没看清楚就捶噢!”
何子壑浑未觉察那只颤抖的拳头不仅淌滴蛋黄,更在汩汩流血,只顾怒瞪李逍遥,惑然道:“你已挨了七伤拳所震,如何浑若没事?”话声刚出口边,嘴角竟溢血如丝。李逍遥强抑腹中气血翻涌之感,顾不上回答,忙自调息,暗觉气行无碍,方感宽怀:“幸好刚才除了以木灵反震他的拳力以外,我还运用了……”忽听河塘上有人哈哈大笑,尚未靠近便急著把何子壑的话题抢了过去:“因为他学了老子最引以为傲的独门绝艺──真元护体!”
李逍遥一听便知是谁,笑道:“错!这门神功应该叫做真呀元呀护呀哦啊体……”後边无疑使上了唱腔,亦即街边耍猴戏的老儿那般念念叨叨的调子。
何子壑脸色虽变,究仍不服:“小子,你再接……接我一拳试试!”另一只手从腰畔急挥,掌心又攥一蛋,呼地打到李逍遥跟前,殊没觉察这道拳力已然微弱无比。李逍遥随手一粘一抹,何子壑脉门登时麻痹难当,不由自主地舒张手指,踉跄而跌,口中嘶声叫道:“不想我费尽心机学来的七伤拳竟会不……不堪一击!”
那只蛋脱手而落,旁边忽有一只颤巍巍的手掌伸来接住。
蛋在掌心溜溜滚转几下,方才凝定不动。灯下有人含混不清地唱道:“五行之气……噗噗噗……调阴阳,损心伤肺摧肝肠……噗呼噗……脏离精失意恍惚,三焦齐逆兮……噗呼呼……魂魄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