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多事之秋(二)
作品:《仙剑奇情》 他正感懊恼,门板哗啦啦倒砸於地,风雨撒将进来,眼前视线一暗,高矮参差地立了五个头披黑麻罩巾,肩遮风雨斗篷的人影,各皆凛凛而入,一股浑然厚织的肃杀之气顷时笼罩了这家原本清静的客栈。
李逍遥一见这等架势,心头顿时发紧:“八百龙的人!”其实关东强雄旗下八百龙兵团素为行藏诡秘,常人即便见著也认不出其身份来历。可是李逍遥为帮傲雪卷入“北庭傲家”与“关东强雄”之争,自兰陵渡而来,与八百龙连场恶斗,堪称九死一生。於敌对中早便谙明这群遁甲奇兵的与众不同处,这等气势深印於心,当下一见自能省起,方生悚然之感,奇怪的是这干关东秘士竟似浑未留意他,一晃身便都进了屋,雨水淌落脚下,少顷满地皆湿。
李逍遥惟恐强雄父子也来投栈,难免惴然生忧,待见那五人入屋之後,门外已无别人。而强雄等辽东大豪似未在内,李逍遥觑目片刻,惊魂始定:“还好……”因见其中有一蒙面女郎,此前从未谋面,另外那三个彪形大汉亦显生分,虽从他跟前走过,竟似不认得他,脸挂不耐烦之色,却未看出敌意。李逍遥不禁暗想:“这夥似是新面孔哎!”
只见这四名关东客小心翼翼地搀护一个步履蹒跚之人落座,看背影似一老者,因披玄麻大布遮罩头脸,李逍遥一时难以觑辨其颜,正自呆望,那女郎转头吩咐一声:“小二,把我们淋了多时,若想少吃些苦头,还不快勤著点儿伺候著?”她虽嗓音沙哑,语声却透出几分撩人的味道,如磁之摄。李逍遥只顾好奇地盯著她看,犹未反应过来,咽喉倏然一紧,旁边一个精壮汉子冷不防探手扼脖,五指箍紧,沈声道:“小王八,刚才怎麽也叫不开你的门,这会儿看你怎麽求饶!”
正要狠狠教训李逍遥一顿,那女郎不禁劝道:“且算了罢,正事要紧。”那精壮汉子便是先前一迳叫门之人,早恼透了此等惫懒夥计,既已逮著,岂能作罢,恨声道:“若非师妹说话,非掐死你不可!虽饶一命,苦头不得不吃……”眼看李逍遥难免又要吃苦,身旁一个和颜悦色的宽躯汉子微笑道:“师弟莫跟这等小厮一般计较,既然师妹开口,这苦头就先寄下罢,当做记帐也无妨。”
既有两人说情,那精壮汉子方才作罢,却将李逍遥秃脑袋一卯,推他撞到墙边,冷哼一声:“伺候得老子不爽,帐一块儿跟你算!”李逍遥和米宝宝跌得生痛,各皆怒目以瞪,若非为了灵儿,怎按得下这口郁气?那女郎瞟他一瞟,方道:“上壶热茶来。”李逍遥头皮又紧,心想:“又要上茶?我怎知老娘们把茶叶藏哪儿了……”
兀自苦恼,但见那老者刚落座又即抬!,似觉有异,颤巍巍地落手一摸,抬起手掌之时,桌旁四人皆感臭气扑鼻。那老者闻了闻手,皱眉道:“什麽东西粘在凳上,气味这等难闻?”李逍遥忙掩米宝宝之口,望那老者臀下之凳,心道:“你屁股下那一坨想是米宝宝之物。”一时没敢吭声,投眼觑见那老者罩头之布缓掀肩後,立时现出一张并不陌生的苍老脸孔,双眼包裹纱布,犹见血迹殷然。李逍遥辨得分明,心弦不禁霎间绷紧:“老苍龙!”
那精壮汉子怒问:“此是何物?”李逍遥被他瞪得心头倏寒,不得不答:“想是……想是我早上吃剩的半根油条罢。”悄眼往老苍龙面上一瞥,暗觉他既已失明,或未立时认出刺瞎双眼的仇人便在面前。便纵抱此侥念,亦感当下处境之险又不亚於先前易百山意欲灭口之时。
那精壮汉子怒道:“分明是狗屎!”李逍遥料他自能嗅明究竟,心道:“你说啥是啥。”那精壮汉子大怒:“恁地惫懒!”提手又要来卯,李逍遥倘若缩头摆身避过不难,但这样一来,不免会显出身法,老苍龙虽然盲了,旁边那几人可都眼光锐利,若然落在眼里,定会起疑,毕竟不是每个店小二都像李逍遥这般身手。
他心头一迟疑,只得停身不避,暗叹:“总是要我不得不窝囊一回。”掌到中途,犹未卯到他头上,老苍龙忽道:“师侄,算了。”那精壮汉子闻得苍龙老大发话,掌势生生刹在半道,却仍忿然,哼道:“这小秃子太过可恶,如何能算?”老苍龙叹道:“小狗屙粪,须怪旁人不得。”那只沾粪之手一时不知往哪处摆才好,虽说苍龙老大份属一代武林豪强,遇到这般的尴尬情形,也只有窘迫的份儿。
那女郎忙道:“小二,快去端盆清水来。”李逍遥嗯声答应,偷瞥老苍龙一眼,懒洋洋地抱狗踅将过来,那精壮汉子偏不让道,忍不住掐他脖子,怒道:“看你的样子似没当过一天店小二,哪有伺候人还抱著狗?”李逍遥只好让他照掐不误,心中好笑:“我没当过店小二?老子穿开档裤那一年起,就会给客人斟酒了。”此段逸事源於当年他以自身“小壶嘴”往客人酒杯里撒尿的过失,说来也算得打那时起他就学会招呼客人了。
虽遭扼喉,原不如何慌张,料想自会有人帮己解围,果不其然,那女郎道:“这小狗挺可爱的,师哥你就算了罢。再说了,小狗不也往这夥计身上便溺了麽?”李逍遥见那精壮汉子不得不缩手而回,便道:“对呀,其实我有多无辜!”刚随口调侃一声,忽感不安,惟恐老苍龙凭其过人耳力听出他究是何人,但已收声不及。正惴然间,那精壮汉子忽道:“你再这等惫懒,老子把你的小狗一把抓过来捏死先!”李逍遥和米宝宝皆惊,哪敢多话,慌忙从这凶霸霸的大汉身前溜了过去,迳入厨房。
勺了一盆水,本要端去店堂,忽又停步,心想:“趁这会儿溜,不知来不来得及?”刚动此念,那女郎在身後突道:“小二,别磨磨蹭蹭了,把水端来。”李逍遥无奈只好暂消溜走之意,为免米宝宝不保,哪敢再抱进去,放它下地,低声说道:“去陪灵儿罢。”轻拍狗!一记,米宝宝跑得飞快。
转面瞧见那女郎俏生生的背姿,脑中不禁想起昔日“金宝药店”檐下悬挂的那个形状好看的葫芦,刚感腹热,小甜甜所加之苦又猛地袭上心头,直似著了火般。那女郎闻声转面,见他一脸憋痛之色,奇道:“怎麽?”李逍遥忙驱杂念,掩饰道:“没事儿,水烫……”待他摇摇晃晃地端盆而近,那女郎探手试水,不禁蹙眉道:“这水冰得很哪。”
“不妨,”老苍龙冷哼道:“只要是清水就行。”李逍遥见那女郎白里透红的手沾了许多水珠,更增娇嫩欲滴之色,不免心头又是一荡,随即怪痛又生,腹下如遭万针所炙,这等苦楚实无可状。
那女郎暗觉此人古怪,便不搭理,接了水盆送到老苍龙跟前,供其洗手。李逍遥正想:“八百龙里边怎麽会有妞儿哦?”眼角无意间瞥见老苍龙随身负有一个不甚长的黑布包裹,外缠鹿皮,加了数层鹿筋缚绕严实,仿佛裹粽也似。虽只掠眼一瞥,霎那间李逍遥的右手忽生欲握之感,心念随之倏动:“有感应!”不知为何,每当湛卢剑出现在左近,他的手就有这样的感应。说来也奇,料想或许是因为湛卢宝剑多番随他出生入死,剑意与手感已然浑合为一脉相连之气。
世间不是每一件事都有得解释。此时李逍遥眼盯老苍龙所带的剑形包裹,心中却急盼释此疑念,暗思:“湛卢剑梢断了半截,看这包袱的形状,里边裹的正是断剑。那天在雁荡山遭遇八百龙大举围山,记得湛卢剑明明是被鬼爪道人所掠,怎会到了老苍龙这里?”不管有没有解释,适才所怀伺机开溜之念全消,只想寻隙探明究竟,倘若果是湛卢,自当设法偷将回来。
方动此念,衣襟突然一紧,冷不防被老苍龙揪到面前。这一下出乎不意,李逍遥只吓得心都快蹦出口边,骇然想:“怎麽就觑穿了?”为免徒落後手,情急之际唯有把心一横,悄转手腕,暗捏飞龙探云手的“掠”字诀。虽感此时内力难生,且因重伤新愈,手法定然不及寻常快速。然而事已至此,怎能不豁出去?
那只手将探未探之时,但听老苍龙冷哼道:“小子,你说话的口气怎麽这等耳熟?”李逍遥一时没敢作声,心中只是叫苦,待要探手掠夺宝剑已迟,那女郎纤身微移,不经意间挡在老苍龙之侧,却问:“师伯,怎麽一回事?”李逍遥的手探到她的脐下,慌忙缩回,究因奇快难状,那女郎似未察觉,可是李逍遥一时也没法碰到她腰後那个剑状包袱。
但见老苍龙面肌抽搐一阵,显是想起恨事,沈声道:“雪枯,你与几位师哥究是新近入关的第二拨弟子,没赶上雁荡山一战。”李逍遥悬起的心儿晃悠悠,暗怵:“他怎麽提起雁荡山哦?”那女郎虽仍未除蒙面黑巾,俏眼里但见精光霎闪,说道:“雪枯听说那个蜀山派的小贼使诡计暗算了师伯,害你坏了眼睛……”
“不要再提眼睛!”老苍龙突然面孔僵冷如玄寒之岩,一口浊气吁然而出,面前那盆水斗地激旋一圈,团团聚拢,从中弹出一颗水珠,不巧沾到李逍遥眉心,又从两眼之间汇聚冷汗,凝成一粒更大的水珠,缓缓滚淌而下,却挂在鼻尖,半天悬而不落。这便有如他悬起的心情。正七上八下之际,只听老苍龙沈声道:“八百龙中人不该说谎!雪枯,不是什麽暗算,我便是伤在那少年一招奇妙剑法之下,若有机会再遇上他,这等伤眼之痛合该也让他尝尝!”
那女郎雪枯龙眼中精光更锐,恨声道:“师伯放心,雪枯定然找他出来,非废他一对招子不可!”李逍遥不由“噫”一声倒吸凉气,大眼忙闭。但听老苍龙凛然道:“这是我的事,无须你们插手。你等入关,只是要陪同少主送这口宝剑到林家堡,达成老狼主与江南武林联姻的心愿。”李逍遥闻言越发笃信包袱里果是那口原属林家堡的宝剑湛卢,惜已无望得手,又听得几句,难免愈忧:“又当我面说这些,搞不好又要灭口……”
其实老苍龙所言并非密谋,何患旁人多听,更无灭口之念。但也不愿多谈如何结亲之事,只默思片刻,突然缓缓地放开李逍遥的衣襟,叹道:“许是我日思夜恨,便如列子说符篇所述‘疑心生暗鬼’的故事。这位小二哥嗓音暗哑,默言少语……”抬手摸了摸李逍遥满布冷汗的秃脑门,又道:“且是秃头,老夫平心一想,非似那小贼嗓门既大,油嘴滑舌,又有小辫子可抓。想是认错了人,绝不是他。”说到此处,缓缓摇头,面色黯然。
李逍遥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仍感惊魂难定,不能相信这就蒙混过关。老苍龙默默不语,缓缓洗了洗手,复按剑状包袱。那女郎见李逍遥仍愣著没动弹,蹙眉道:“还不把水端出去?”李逍遥哦了一声,方要端盆,旁边倏探一只戴金刚护腕的手,冷不防又揪转他身。他正转动一个念头:“不知有没办法从这干人交谈中探到萧乘龙的下落?”猛可里身子趋趄,与旁边一个面色沈鸷的玄甲大汉面对面。
只道仍是不免拆穿,应变之念犹未生出,那玄甲大汉冷眼打量他片刻,忽道:“前日我陪易怒龙来订下客房,似乎没见过你。”李逍遥的眼光从那易怒的精壮汉子面上移转飞快,强笑道:“那……你们见过谁了?”那玄甲大汉又瞪他一阵,冷哼道:“只见老板娘一人在这儿。”李逍遥心神稍定,飞快的道:“我是外出拉客的夥计呀。那天刚好外派……”老苍龙仰面沈思,每当李逍遥说话时,他干皱的脸肌便一阵阵地搐动,嘴边露出难以察觉的一丝冷笑。
玄甲汉子却似信了李逍遥之言,低哼一声,乍要放手却又揪紧,问道:“老板娘呢?”李逍遥机灵地应答道:“走亲戚去啦。留我看家……”话声未落,便听老苍龙在後边若有所思的冷哼道:“果有几分看家的本领!”因感此言透著难测之怪,李逍遥心头又跳,噫的吸进一口冷气。
老苍龙的武功绝不在易百山之下,旁边这四名八百龙弟子看来也均不凡,当下险相环生,李逍遥难免顾虑良多,因要保得灵儿没事,怎敢轻举妄动。只恨自己不巧伤患缠身,便纵有心从八百龙手里打救萧乘龙,此刻却又无力可搏,眼望墙上茅老仙之像,不禁暗叹:“要是你老人家果真来教我几手,而不是做什麽梦,该有多好!”堪幸玄甲汉子便在这时放开了他的衣襟,李逍遥绷紧的神经方才得以一松。
犹未端起水盆,肩头忽按一只手,不由心头又跳,转脸见那精壮汉子怒眼而视,不耐烦地问道:“叫你上茶,茶呢?”李逍遥鼻头那滴汗珠终於“答”一声落下,心道:“今儿还真是不断挑战我忍耐的极限了……”但听老苍龙冷然道:“素闻雁荡一带茶叶不错。”李逍遥本来无望找到老娘们所藏之茶,闻得此般有意无意之言,突然心念一动:“对了,灵儿不是在雁荡山顶采了好多‘神仙茶’吗?我怎麽没想起自个儿身上就有……”忙点头答应:“有有有,稍等片刻,马上就泡将上来。”
抬手抹了一把汗,上前端盆欲出,突然旁边急探一臂,又按他肩。李逍遥心中暗叫一声:“我尻!”转面却见那玄甲大汉鸷目而瞪,却问:“所订的房间打理好了吗?”李逍遥腹里苦水又翻,急忖:“我怎麽知道老娘们给啥房间让你们睡?”无奈之下,只得说道:“且等一会,小的这就去打扫东厢客房……”为免灵儿受扰,只想把这帮人安置到客栈里别的院落,慌乱中急想不起灵儿歇处到底是东厢还是西厢。
话刚出口,脖子立时扼紧,那玄甲汉子手臂微振而挺,将李逍遥顶在一张桌边,冷哼道:“怎麽改了房间啦,先前说的是北厢大院那几间天字号房罢?”李逍遥一时晕头转向,只得敷衍道:“好好,就那儿……”玄甲汉子刚要松手,突又箍爪扼紧,面色一沈,问道:“怎麽老板娘走前没吩咐你吗?”李逍遥已然懵头,只得咕哝道:“有的……只是我忘了。”玄甲汉子反转指节,往他秃脑壳上笃的敲打一记,冷哂道:“给我醒著点,莫再说忘。”
李逍遥等这人放脱他,转身又欲端盆,不料背心衣衫一揪而紧,跌到那精壮大汉身畔,方感惊慌:“难道还是混不过去?”只听那汉子在他耳边凛声道:“可有吃的没有?”李逍遥心头著恼:“有狗屎。”毕竟忍了半天,为免功亏一篑,嘴上却没敢稍露不满,“有,面条。”那汉子逼问:“什麽面?”李逍遥淌汗道:“素面。”那汉子问:“下何料?”李逍遥忍气吞声:“腌萝卜。”那汉子冷哼:“不下盐?”李逍遥强忍怒气:“下,还有油和醋……”那汉子竟仍不依不饶:“黑醋白醋?”李逍遥心中怒骂:“尻!”暗觉四周人人面色肃杀,他心头一凛,为免功败垂成,不得已只好周旋到底,“黑醋。但是白醋可能也有……”那汉仍按肩不放,冷哼道:“不要黑醋,要白醋。哪家的牌子?”李逍遥哑然。
李逍遥只觉脑堵,心念一时转不过来:“梦?”不觉抬眼望墙,画像中的茅以降仍是那般鹤发童颜之相,哪有半点梦里所见的形貌摧颓?但比起眼前这般仙风道骨的画像,惟觉梦里之人更似是真。怔想一回,忽感好笑:“别跟逍遥儿玩玄的了,老人家。是我梦见你才对!”起身伸个懒腰,顺手拎小狗起来,戳它鼻头,斥道:“狗小子,跑哪儿去啦?这会儿才露面哦!”到厨房咕碌咕碌“洗”个碗,盛面条而入,回到店堂内,置小狗於桌,教米宝宝与他同桌进食,各自一碗。
米宝宝把碗翻个底朝天,没找著肉。不免懊恼,又不甘心,伸爪把面条搅了满桌,摆出不依不饶的架势。李逍遥不由恼道:“好了吧你!别挑三拣四的好吗?当初你在那老儿处打工,搞什麽‘米宝宝便当’,不见得顿顿有肉吃。请你跟我一起吃面条你还搅和!”伸手往狗鼻上弹一指头,总算教它安稳些。
其实李逍遥疲乏已极,哪有精神吃这般乏味的汤面,只啜几口便觉嘴里淡出鸟来。念著下一顿不知何时方能继上,为了早些恢复体力,再难吃也得将就。强撑著连吃两碗,满身出汗,打著嗝想:“脑堵得紧,天晓得梦里都被灌了些啥?不好好睡一觉看来想不起,可是……”不免又想到易百山,把手边纸符卷烟点燃一端,闲叼嘴上,吸了几口,果然稍拢几分散乱的心神。
“易百山倘然不想真去动林姑娘,又何必杀我灭口?就算他想打歪主意,谅也没这机会。林月如身边从来不乏伴当,个个都是名门子弟,寸步不离,想必她已回到她爹身边,凭林老豆一品居榜上排名‘天下第六’的水准,易百山动坏念头时可得想想。所以我不必想,反正他动林姑娘不得,既然动不得她,又何必杀我灭口?何况杀都杀过了……”料想易百山势必以为书航已把那颗毒药逼他服下,挨不数时自会毙命。若信以为真,多半不至於仍要回来验证尸身。心想:“他没这空,其实我毋须多虑易百山,头疼的倒是那步望月八成会回来问话,被这厮缠上可没好事儿。”
不觉又勺第三碗面条,眼见得一小片枯叶漂在汤上,忽省:“对了,船!与其在这儿提心吊胆,不如回船上好些……”此念既生,一时喜来忧去,若能带灵儿回到船上将养,非但不虞外人徒扰,两人在江上只需数日太太平平地歇息,自能越快好转。虽动此念,却仍有心事放不下:“听说老修……啧,修五侠和丁宋伉俪都是同我跟灵儿交情不浅的人,还有萧乘龙、泥菩萨、蛙哥,眼下他们大概全都有难。不知寒山寺那些人有没逃出太婆的妖爪子?做人不能光顾著为自己打算,虽说灵儿情势不能令我放心,可我怎能置这些人而不理?”
耳边沙沙雨洒屋瓦之声渐密,越添心烦意乱,急难想出妥善之策,正觉苦恼,鼻际忽感气味有异,定睛一瞅,原来米宝宝这狗儿吃了些面条,竟在桌上撇留一坨微冒热气之物,状似李逍遥自小上学时每晨必吃的油炸鬼。李逍遥掩鼻不迭,恼道:“尻!我这碗面还没吃完呢,你竟然在我面前做个这麽新鲜的糕点?”事已至此,究竟没辙,刚用筷子把米宝宝撇下之物推到桌边,未及料理,忽听得门板敲得山响。
李逍遥只道寻仇的来了,吓得手一颤,米宝宝之物悄落凳上。但闻大力拍门之声擂鼓也似,李逍遥隐约窥见门板缝外站有数人身影,愈慌:“尻!这麽多……”怎敢答应,急屏气息,抱起米宝宝正要溜离店堂,那小狗却只顾在他怀里射尿,哪知得当下情形之险?
李逍遥正跟狗崽儿忙做一团,只听门外有人沈声道:“里边的夥计,我听到你在屋里遛狗的声音了,开门罢!”虽说并非易百山等人的话音,李逍遥一时仍然惊疑不定,心中猜测:“该……该不是想赚我开门罢?”为免引狼入室,究竟没敢动弹,门外那人已显不耐烦,沈声催道:“再不答应,老子这就破门而入了,非逮你揍一顿不可!”李逍遥登吃一惊,心下大困:“怎麽办?”原本他自小便非怕事之辈,反而好惹是非,此刻虑及灵儿正在歇养,倘有惊扰而生变故,她这等嬴弱的身体如何还能经受得起再次颠波流离?
既已心怀牵挂,自是做不成光棍,心中惦记著玩不得儿时惯技,为免生事,只是迟疑不已,但恐外边那凶霸霸之人当真破门来殴,惟有挤著嗓子哑然答腔:“谁……谁呀?”门外汉子哼道:“住店的!”李逍遥听出关外口音,心头稍安:“易百山那夥乃是幽燕口音,步望月说话跟卖商旗的安徽人似地。如此说来……”但仍不愿开门纳客,免生枝节,迟疑得一下,说道:“打烊了,今……今儿打烊啦,你们且到水上人家去投宿罢。不远,就前边左转……啊不,右拐!”
本想拒诸门外,却听一个低沈的女子话声轻哼道:“一路入关而来,还未遇过只会往外挡客的店夥。”李逍遥方自一怔,门又拍得生响,先前那汉子道:“少装蒜!前日我们已跟老板娘订下房间,还缴足了数日之银,怎麽?想赖帐不认麽?”李逍遥听出那人话声里大有忿然之气,心下顿感无措:“不料这夥竟是日前先已订了客房的,老板娘既收了房钱,这可赶不走!看他们如此生气,多半不会有诈,大概退钱他们也不依……”
门外那汉愈怒:“下著雨呢,哪有将客人淋在门外不让进的?老子砸破你门!”一拳呼的击出,却打在空处,原来面前那块门板刚巧搬了开去,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狗之头,朝外吐舌,这等状端的是古惑之极。那客方只一愣,但听一个暗哑之声说道:“不好意思得紧,各位客官且请进来。刚才这位初生不久大概未满一岁的底笛拉稀,小的忙於清理,无心怠慢……”
“少废话!”那客人早就等得心头不快,哪里耐烦等待夥计边赔不是边搬门板,振掌一拨,余下数块未及搬动的门板立塌,几乎砸到李逍遥身上,幸仗身法尚巧,忙不迭地抱狗避到一旁。
他正感懊恼,门板哗啦啦倒砸於地,风雨撒将进来,眼前视线一暗,高矮参差地立了五个头披黑麻罩巾、肩遮风雨斗篷的人影,各皆凛凛而入,一股浑然厚织的肃杀之气顷时笼罩了这家原本清静的客栈。
李逍遥一见这等架势,心头顿时发紧:“八百龙的人!”其实关东强雄旗下八百龙兵团素为行藏诡秘,常人即便见著也认不出其身份来历。可是李逍遥为帮傲雪卷入“北庭傲家”与“关东强雄”之争,自兰陵渡而来,与八百龙连场恶斗,堪称九死一生。於敌对中早便谙明这群遁甲奇兵的与众不同处,这等气势深印於心,当下一见自能省起,方生悚然之感,奇怪的是这干关东秘士竟似浑未留意他,一晃身便都进了屋,雨水淌落脚下,少顷满地皆湿。
李逍遥惟恐强雄父子也来投栈,难免惴然生忧,待见那五人入屋之後,门外已无别人。而强雄等辽东大豪似未在内,李逍遥觑目片刻,惊魂始定:“还好……”因见其中有一蒙面女郎,此前从未谋面,另外那三个彪形大汉亦显生分,虽从他跟前走过,竟似不认得他,脸挂不耐烦之色,却未看出敌意。李逍遥不禁暗想:“这夥似是新面孔哎!”
只见这四名关东客小心翼翼地搀护一个步履蹒跚之人落座,看背影似一老者,因披玄麻大布遮罩头脸,李逍遥一时难以觑辨其颜,正自呆望,那女郎转头吩咐一声:“小二,把我们淋了多时,若想少吃些苦头,还不快勤著点儿伺候著?”她虽嗓音沙哑,语声却透出几分撩人的味道,如磁之摄。李逍遥只顾好奇地盯著她看,犹未反应过来,咽喉倏然一紧,旁边一个精壮汉子冷不防探手扼脖,五指箍紧,沈声道:“小王八,刚才怎麽也叫不开你的门,这会儿看你怎麽求饶!”
正要狠狠教训李逍遥一顿,那女郎不禁劝道:“且算了罢,正事要紧。”那精壮汉子便是先前一迳叫门之人,早恼透了此等惫懒夥计,既已逮著,岂能作罢,恨声道:“若非师妹说话,非掐死你不可!虽饶一命,苦头不得不吃……”眼看李逍遥难免又要吃苦,身旁一个和颜悦色的宽躯汉子微笑道:“师弟莫跟这等小厮一般计较,既然师妹开口,这苦头就先寄下罢,当做记帐也无妨。”
既有两人说情,那精壮汉子方才作罢,却将李逍遥秃脑袋一卯,推他撞到墙边,冷哼一声:“伺候得老子不爽,帐一块儿跟你算!”李逍遥和米宝宝跌得生痛,各皆怒目以瞪,若非为了灵儿,怎按得下这口郁气?那女郎瞟他一瞟,方道:“上壶热茶来。”李逍遥头皮又紧,心想:“又要上茶?我怎知老娘们把茶叶藏哪儿了……”
兀自苦恼,但见那老者刚落座又即抬!,似觉有异,颤巍巍地落手一摸,提起手掌之时,桌旁四人皆感臭气扑鼻。那老者闻了闻手,皱眉道:“什麽东西粘在凳上,气味这等难闻?”李逍遥忙掩米宝宝张开的嘴,望那老者臀下之凳,心道:“你屁股下那一坨想是米宝宝之物。”一时没敢吭声,投眼觑见那老者罩头之布缓掀肩後,立时现出一张并不陌生的苍老脸孔,双眼包裹纱布,犹见血迹殷然。李逍遥辨得分明,心弦不禁霎间绷紧:“老苍龙!”
那精壮汉子怒问:“此是何物?”李逍遥被他瞪得心头倏寒,不得不答:“想是……想是我早上吃剩的半根油条罢。”悄眼往老苍龙面上一瞥,暗觉他既已失明,或未立时认出刺瞎双眼的仇人便在面前。便纵抱此侥念,亦感当下处境之险又不亚於先前易百山意欲灭口之时。
那精壮汉子怒道:“分明是狗屎!”李逍遥料他自能嗅明究竟,心道:“你说啥是啥。”那精壮汉子大怒:“恁地惫懒!”提手又要来卯,李逍遥倘若缩头摆身避过不难,但这样一来,不免会显出身法,老苍龙虽然盲了,旁边那几人可都眼光锐利,若然落在眼里,定会起疑,毕竟不是每个店小二都像李逍遥这般身手。
他心头一迟疑,只得停身不避,暗叹:“总是要我不得不窝囊一回。”掌到中途,犹未卯到他头上,老苍龙忽道:“师侄,算了。”那精壮汉子闻得苍龙老大发话,掌势生生刹在半道,却仍忿然,哼道:“这小秃子太过可恶,如何能算?”老苍龙叹道:“小狗屙粪,须怪旁人不得。”那只沾粪之手一时不知往哪处摆才好,虽说苍龙老大份属一代武林豪强,遇到这般的尴尬情形,也只有窘迫的份儿。
那女郎忙道:“小二,快去端盆清水来。”李逍遥嗯声答应,偷瞥老苍龙一眼,懒洋洋地抱狗踅将过来,那精壮汉子偏不让道,忍不住掐他脖子,怒道:“看你的样子似没当过一天店小二,哪有伺候人还抱著狗?”李逍遥只好让他照掐不误,心中好笑:“我没当过店小二?老子穿开档裤那一年起,就会给客人斟酒了。”此段逸事源於当年他以自身“小壶嘴”往客人酒杯里撒尿的过失,说来也算得打那时起他就学会招呼客人了。
虽遭扼喉,原不如何慌张,料想自会有人帮己解围,果不其然,那女郎道:“这小狗挺可爱的,师哥你就算了罢。再说了,小狗不也往这夥计身上便溺了麽?”李逍遥见那精壮汉子不得不缩手而回,便道:“对呀,其实我有多无辜!”刚随口调侃一声,忽感不安,惟恐老苍龙凭其过人耳力听出他究是何人,但已收声不及。正惴然间,那精壮汉子忽道:“你再这等惫懒,老子把你的小狗一把抓过来捏死先!”李逍遥和米宝宝皆惊,哪敢多话,慌忙从这凶霸霸的大汉身前溜了过去,迳入厨房。
勺了一盆水,本要端去店堂,忽又停步,心想:“趁这会儿溜,不知来不来得及?”刚动此念,那女郎在身後突道:“小二,别磨磨蹭蹭了,把水端来。”李逍遥无奈只好暂消溜走之意,为免米宝宝不保,哪敢再抱进去,放它下地,低声说道:“去陪灵儿罢。”轻拍狗!一记,米宝宝跑得飞快。
转面瞧见那女郎俏生生的背姿,脑中不禁想起昔日“金宝药店”檐下悬挂的那个形状好看的葫芦,刚感腹热,小甜甜所加之苦又猛地袭上心头,直似著了火般。那女郎闻声转面,见他一脸憋痛之色,奇道:“怎麽?”李逍遥忙驱杂念,掩饰道:“没事儿,水烫……”待他摇摇晃晃地端盆而近,那女郎探手试水,不禁蹙眉道:“这水冰得很哪。”
“不妨,”老苍龙冷哼道:“只要是清水就行。”李逍遥见那女郎白里透红的手沾了许多水珠,更增娇嫩欲滴之色,不免心头又是一荡,随即怪痛又生,腹下如遭万针所炙,这等苦楚实无可状。
那女郎暗觉此人古怪,便不搭理,接了水盆送到老苍龙跟前,供其洗手。李逍遥正想:“八百龙里边怎麽会有妞儿哦?”眼角无意间瞥见老苍龙随身负有一个不甚长的黑布包裹,外缠鹿皮,加了数层鹿筋缚绕严实,仿佛裹粽也似。虽只掠眼一瞥,霎那间李逍遥的右手忽生欲握之感,心念随之倏动:“有感应!”不知为何,每当湛卢剑出现在左近,他的手就有这样的感应。说来也奇,料想或许是因为湛卢宝剑多番随他出生入死,剑意与手感已然浑合为一脉相连之气。
世间不是每一件事都有得解释。此时李逍遥眼盯老苍龙所带的剑形包裹,心中却急盼释此疑念,暗思:“湛卢剑梢断了半截,看这包袱的形状,里边裹的正是断剑。那天在雁荡山遭遇八百龙大举围山,记得湛卢剑明明是被鬼爪道人所掠,怎会到了老苍龙这里?”不管有没有解释,适才所怀伺机开溜之念全消,只想寻隙探明究竟,倘若果是湛卢,自当设法偷将回来。
方动此念,衣襟突然一紧,冷不防被老苍龙揪到面前。这一下出乎不意,李逍遥只吓得心都快蹦出口边,骇然想:“怎麽就觑穿了?”为免徒落後手,情急之际唯有把心一横,悄转手腕,暗捏飞龙探云手的“掠”字诀。虽感此时内力难生,且因重伤新愈,手法定然不及寻常快速。然而事已至此,怎能不豁出去?
那只手将探未探之时,但听老苍龙冷哼道:“小子,你说话的口气怎麽这等耳熟?”李逍遥一时没敢作声,心中只是叫苦,待要探手掠夺宝剑已迟,那女郎纤身微移,不经意间挡在老苍龙之侧,却问:“师伯,怎麽一回事?”李逍遥的手探到她的脐下,慌忙缩回,究因奇快难状,那女郎似未察觉,可是李逍遥一时也没法碰到她腰後那个剑状包袱。
但见老苍龙面肌抽搐一阵,显是想起恨事,沈声道:“雪枯,你与几位师哥究是新近入关的第二拨弟子,没赶上雁荡山一战。”李逍遥悬起的心儿晃悠悠,暗怵:“他怎麽提起雁荡山哦?”那女郎虽仍未除蒙面黑巾,俏眼里但见精光霎闪,说道:“雪枯听说那个蜀山派的小贼使诡计暗算了师伯,害你坏了眼睛……”
“不要再提眼睛!”老苍龙突然面孔僵冷如玄寒之岩,一口浊气吁然而出,面前那盆水斗地激旋一圈,团团聚拢,从中弹出一颗水珠,不巧沾到李逍遥眉心,又从两眼之间汇聚冷汗,凝成一粒更大的水珠,缓缓滚淌而下,却挂在鼻尖,半天悬而不落。这便有如他悬起的心情。正七上八下之际,只听老苍龙沈声道:“八百龙中人不该说谎!雪枯,不是什麽暗算,我便是伤在那少年一招奇妙剑法之下,若有机会再遇上他,这等伤眼之痛合该也让他尝尝!”
那女郎雪枯龙眼中精光更锐,恨声道:“师伯放心,雪枯定然找他出来,非废他一对招子不可!”李逍遥不由“噫”一声倒吸凉气,大眼忙闭。但听老苍龙凛然道:“这是我的事,无须你们插手。你等入关,只是要陪同少主送这口宝剑到林家堡,达成老狼主与江南武林联姻的心愿。”李逍遥闻言越发笃信包袱里果是那口原属林家堡的宝剑湛卢,惜已无望得手,又听得几句,难免愈忧:“又当我面说这些,搞不好又要灭口……”
其实老苍龙所言并非密谋,何患旁人多听,更无灭口之念。但也不愿多谈如何结亲之事,只默思片刻,突然缓缓地放开李逍遥的衣襟,叹道:“许是我日思夜恨,便如列子说符篇所述‘疑心生暗鬼’的故事。这位小二哥嗓音暗哑,默言少语……”抬手摸了摸李逍遥满布冷汗的秃脑门,又道:“且是秃头。老夫平心一想,非似那小贼嗓门既大,油嘴滑舌,又有小辫子可抓。想是认错了人,绝不是他。”说到此处,缓缓摇头,面色黯然。
李逍遥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仍感惊魂难定,不能相信这就蒙混过关。老苍龙默默不语,缓缓洗了洗手,复按剑状包袱。那女郎见李逍遥仍愣著没动弹,蹙眉道:“还不把水端出去?”李逍遥哦了一声,方要端盆,旁边倏探一只戴金刚护腕的手,冷不防又揪转他身。他正转动一个念头:“不知有没办法从这干人交谈中探到萧乘龙的下落?”猛可里身子趋趄,与旁边一个面色沈鸷的玄甲大汉面对面。
只道仍是不免拆穿,应变之念犹未生出,那玄甲大汉冷眼打量他片刻,忽道:“前日我陪易怒龙来订下客房,似乎没见过你。”李逍遥的眼光从那易怒的精壮汉子面上移转飞快,强笑道:“那……你们见过谁了?”那玄甲大汉又瞪他一阵,冷哼道:“只见老板娘一人在这儿。”李逍遥心神稍定,飞快的道:“我是外出拉客的夥计呀。那天刚好外派……”老苍龙仰面沈思,每当李逍遥说话时,他干皱的脸肌便一阵阵地搐动,嘴边露出难以察觉的一丝冷笑。
玄甲汉子却似信了李逍遥之言,低哼一声,乍要放手却又揪紧,问道:“老板娘呢?”李逍遥机灵地应答道:“走亲戚去啦。留我看家……”话声未落,便听老苍龙在後边若有所思的冷哼道:“果有几分看家的本领!”因感此言透著难测之怪,李逍遥心头又跳,噫的吸进一口冷气。
老苍龙的武功绝不在易百山之下,旁边这四名八百龙弟子看来也均不凡,当下险相环生,李逍遥难免顾虑良多,因要保得灵儿没事,怎敢轻举妄动。只恨自己不巧伤患缠身,便纵有心从八百龙手里打救萧乘龙,此刻却又无力可搏,眼望墙上茅老仙之像,不禁暗叹:“要是你老人家果真来教我几手,而不是做什麽梦,该有多好!”堪幸玄甲汉子便在这时放开了他的衣襟,李逍遥绷紧的神经方才得以一松。
犹未端起水盆,肩头忽按一只手,不由心头又跳,转脸见那精壮汉子怒眼而视,不耐烦地问道:“叫你上茶,茶呢?”李逍遥鼻头那滴汗珠终於“答”一声落下,心道:“今儿还真是不断挑战我忍耐的极限了……”但听老苍龙冷然道:“素闻雁荡一带茶叶不错。”李逍遥本来无望找到老娘们所藏之茶,闻得此般有意无意之言,突然心念一动:“对了,灵儿不是在雁荡山顶采了好多‘神仙茶’吗?我怎麽没想起自个儿身上就有……”忙点头答应:“有有有,稍等片刻,马上就泡将上来。”
抬手抹了一把汗,上前端盆欲出,突然旁边急探一臂,又按他肩。李逍遥心中暗叫一声:“我尻!”转面却见那玄甲大汉鸷目而瞪,却问:“所订的房间打理好了吗?”李逍遥腹里苦水又翻,急忖:“我怎麽知道老娘们给啥房间让你们睡?”无奈之下,只得说道:“且等一会,小的这就去打扫东厢客房……”为免灵儿受扰,只想把这帮人安置到客栈里别的院落,慌乱中急想不起灵儿歇处到底是东厢还是西厢。
话刚出口,脖子立时扼紧,那玄甲汉子手臂微振而挺,将李逍遥顶在一张桌边,冷哼道:“怎麽改了房间啦,先前说的是北厢大院那几间天字号房罢?”李逍遥一时晕头转向,只得敷衍道:“好好,就那儿……”玄甲汉子刚要松手,突又箍爪扼紧,面色一沈,问道:“怎麽老板娘走前没吩咐你吗?”李逍遥已然懵头,只得咕哝道:“有的……只是我忘了。”玄甲汉子反转指节,往他秃脑壳上笃的敲打一记,冷哂道:“给我醒著点,莫再说忘。”
李逍遥等这人放脱他,转身又欲端盆,不料背心衣衫一揪而紧,跌到那精壮大汉身畔,方感惊慌:“难道还是混不过去?”只听那汉子在他耳边凛声道:“可有吃的没有?”李逍遥心头著恼:“有狗屎。”毕竟忍了半天,为免功亏一篑,嘴上却没敢稍露不满,“有,面条。”那汉子逼问:“什麽面?”李逍遥淌汗道:“素面。”那汉子问:“下何料?”李逍遥忍气吞声:“腌萝卜。”那汉子冷哼:“不下盐?”李逍遥强忍怒气:“下,还有油和醋……”那汉子竟仍不依不饶:“黑醋白醋?”李逍遥心中怒骂:“尻!”暗觉四周人人面色肃杀,他心头一凛,因怕功败垂成,不得已只好周旋到底,“黑醋。但是白醋可能也有……”那汉仍按肩不放,冷哼道:“不要黑醋,要白醋。哪家的牌子?”李逍遥哑然。
那精壮汉子终於找著由头掴他一耳光,斥责道:“当个中规中矩的好夥计,须得知晓店里所供每样货品究是哪家牌号。”李逍遥虽说自幼便在老婶旁边帮活,平生却是头一次感到做个店小二也这麽难。只有苦笑道:“说的是,原没想到有这麽多学问……”那汉子冷哼道:“处处留心皆学问。”
话虽如此,究是放开了他。没等李逍遥缓过劲来,後脑勺又吃一指节,转面怒问:“谁?”那个始终和颜悦色的宽躯大汉指了指米宝宝先前搅脏之桌,说道:“过来把这擦一擦。”李逍遥只得到柜台上找了张布巾,强忍晕眩之苦,迳去抹桌,此时始知老婶多年来独撑一家客栈的不易。刚走几步,精壮汉子竟又疑道:“怎麽使这张干净毛巾,抹桌布不是在哪边墙角挂著麽?”李逍遥恼道:“哎,随便了!”
迷迷糊糊地不知何时抹净了桌子,刚一转身,却见精壮汉子逼视而至,冷然问:“面条多少钱一碗?”李逍遥早已不胜其烦,随口道:“嗨,不收你钱就是了。”那汉子逼到跟前,凛声道:“怎麽会这麽慷慨呢,别忘了你是做买卖的!”李逍遥心头暗惊:“差点演砸了我这店小二的角色……”幸好一向反应不慢,连忙改口道:“怎麽会不收钱呢?其实……饭钱跟房钱一块儿捆绑了。”只道可得脱身,不想那汉仍然纠缠不休,“先前老板娘不是这麽说的。”李逍遥恼将起来,“她不在,我说了算!”那汉疑道:“你不怕?”李逍遥悲声道:“怕个鸟!把我逼急了……把我逼急了哦!”
那女郎见他眼圈已红,双手抖动加剧,似已到了濒临崩溃关头,不禁蹙眉说道:“大家别耍他了。”精壮汉子仍板起面孔瞪他一阵,面上忽有笑容,说道:“师妹说的是。乡下娃儿究是心眼儿小、玩不得,你看他都快哭了。”李逍遥终得脱身,不禁向那女郎投去感激的一眼,因感晕眩愈迫,急欲夺门而出,一时找不著门,正慌乱间,背後所别的木剑突然被扯了过去,转面见那女郎拈剑而觑,奇道:“店小二也会玩剑?”李逍遥心头乱蹦,忙掩言道:“只……只是削根柴来玩玩,没……”那女郎似无刁难之意,只瞧了瞧,笑道:“削得不怎麽样。”把木剑递还之际,但听老苍龙仰面喟然道:“剑是人使的。”
李逍遥心中一凛,兀自不明其意,悄眼觑见老苍龙没再说别的,只是默默出神。那精壮汉子推李逍遥一把,哼道:“你这店夥当得如此马虎,还学人使剑?不想脑袋被拧下来,快去端吃的给大爷们歇歇火。”李逍遥收起木剑,正往外溜,突听得玄甲大汉冷冷道:“站住。”
李逍遥的心几乎蹦出嗓儿眼,惊念急凝:“演砸了……”一咬牙,拔剑转身,虽无几分气力可搏,既没别的路可走,此时也只有一拼。转头时掠见那四人冷冷投眼,聚目於他摇摇欲坠的身影之上,霎时只觉四下里气氛倏转胶固,李逍遥正想抢先发狠,那四人却指了指老苍龙面前的木盆。
李逍遥不禁一怔:“哦,忘了端盆……”那四人交个眼色,心下并没把这等乡俚小儿当一回事,见他被耍得团团转,模样狼狈之极,皆是好笑。李逍遥揣起惊疑不定的心情,连自己也不晓得当时究是如何一步步地挨到老苍龙身畔,又怎样稀里糊涂地走了出来。待到厨房里,手中木盆突然支离碎散,木屑随水泼洒一地。
“这麽横!”李逍遥心头怒极,忍不住便想提剑转回店堂,以泻此窝囊之气。孰料手上的木盆哗啦一声迸散,冷水溅身,乍涌难抑的火气顿时凉了不少,惊想:“怎麽回事?”只觉自己再怎麽愤怒,究因伤势所碍,手上劲道未必足以生生挤裂这等样厚实的木盆子。第一个反应便即想到茅老仙的“梦中传法”,心念倏动:“难道一旦梦到了他老人家,我的武功就有这麽大长进了?”定了定神,往灶边拾一根柴,约有三指粗,劈一掌斫将下去,虽也运了内力,暗觉没甚反应。果然这一掌劈是劈实了,却没能把木柴拦腰截断,反磕疼了手。“哎呀,我尻……”
呼了声痛,甩手之际忽觉惊汗浃背,想起老苍龙那般莫测高深的神态,心头不自禁地一凛。“难道是……”
虽然疑心此系老苍龙洗手时暗催内劲所为,一时间急想不明那老者不动声色地震碎木盆竟出何意。若是有心当场显显功力,又何必非等李逍遥把盆子端回厨房里方才迸裂。猝受此吓,李逍遥本有不顾一切豁出来拼的想法,这一刹那也全消了,脑帘里走马灯般重现适才未暇细想的情景,暗觉店堂里除老苍龙极难对付之外,旁边那四名新到的八百龙弟子各均非同泛泛,绝非一己可敌。就算老苍龙坏了双眼,但他一身功力并没废掉,仅凭震碎这只木盆可知其高明之处,毕竟打碎木盆对於苍龙老大这样的武林豪强并非难事,然而能令木盆受其掌中暗劲所摧而不立即碎散,竟能逾片刻工夫方才突然迸裂,这份手段比起易百山的成名家数“虎风手”委实只高不低。
回想当日雁荡山一役,老苍龙在江边狙截,凭李逍遥与灵儿合力与抗,亦如蜻蜓撼铁树一般。若不是萧乘龙和清凉宝宝加入战团倾力相助,实已无侥。尤其萧乘龙的“音波神功”於激斗中大扰老苍龙心神,并不惜与其两败俱伤,舍此强援,李逍遥剑招再妙,必也无隙可乘。他想到惊心动魄之处,冲动之念更是荡然消尽,暗责自己:“八百龙横有横的门道。就算老苍龙不动手,跟那四名辽东新锐打起来,此时我也凶多吉少。我李逍遥光棍一条,死不打紧,可是闹将起来,灵儿又怎能幸免?累她一回回为我搞得半死不活,逍遥儿於心何安哪?再说,当下有许多事情比打架要紧,比如探听萧乘龙下落……”
人生无数关。眼前这一道考验便是初生之犊步入真正高手境界所必不可少的槛儿,考较的无疑是忍耐的心性。须知拼到最後拼的是智慧与意志,没有超乎常人的耐力与意志,自也磨练不成真正的强者。李逍遥深吸一口气,脑中想著灵儿,而不计较一己宠辱,心潮渐平,忽感苦涩:“常见好多人往墙上贴一‘忍’字,原来忍有这麽难!”
再难也都忍了,只有一忍到底。翻囊找出灵儿所采集的“神仙茶”,此与一般茶叶不同,须烹些时,待得泡好,自己先倒一杯蹲灶边呷饮醒神,想到终是要端进去,不免又感头皮发紧:“恐怕老苍龙认得出我,不知为何却装做没反应般,搞不好这回进去就出不来了……”正自迟疑不决,忽听得易怒龙不耐烦的叫声催将入耳:“怎麽又把我等晾在这儿了?”李逍遥无奈只好答应。
“好茶!”老苍龙品了一会儿,面朝李逍遥这边,缓放茶杯,赞了一声。“是雁茗罢?”
李逍遥暗惊:“他盲都盲了,怎麽我站在哪个方位他都晓得?”本就不安,待听老苍龙此言似有别意,李逍遥不禁心跳暗促,忙道:“买……街上买的茶叶。”老苍龙微微点头,品一会儿茶,朝那四人说道:“此是新茶,唯有到雁荡山上去采,运气好时或可遇著。”李逍遥悄挪一旁,闻言越发不安:“他这麽说是啥意思?”肩头倏落一只手,按个正著,转面瞧见老苍龙抵手微按,李逍遥不禁惊噫一声,暗骇:“他怎麽按得这般准哦?”只道要糟,但听老苍龙语声平和的问道:“哪儿能买到‘神仙茶’?”
李逍遥为之舌结,老苍龙却似无心听他回答,面挂难测之色,嘿然收臂,端杯自品佳茗。看这般神情,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自能不慌不忙,何虑李逍遥飞出掌心。李逍遥隐约觑出几分不寻常,心想:“八百龙跟我之间不只有梁子,他们更想从我这里找到‘河图洛书’的秘密。这老鸟分明疑心我,却又不动声色,该不是想搞什麽‘放长线钓大鱼’罢?怀疑中……”
後脑勺突挨一指节爆栗,笃的生响。李逍遥转头之际,心下又凉:“这就动手啦……”但见易怒龙精壮之躯凛然逼近,却问:“又等半天才慢吞吞地上茶,你小子怎敢一再怠慢爷们?”李逍遥再三受气,难免著恼,忍不住便想:“尻!老苍龙都知道我这张是啥牌了,我还装啥蒜?不如我先翻……”手转腰後,方要摸向木剑,但听老苍龙话声从脑後淡然响起,居然为他分说道:“好茶总须多些火候,心急不得。怒龙,你若学会细斟慢品之中的道理,便不是这般易怒了。”易怒龙只得复又落座,却哼一声:“一瞅见这惫懒货,我就沈不住气!”
“可见你不如他,”便在李逍遥又忐忑不安时,老苍龙微微一笑,面朝易怒龙等人,叹息道:“有王者之怒,亦有王者之忍。武王一怒易,勾践忍辱难。尤其你们少年人血气盛,最难能可贵是吃得百般苦,忍得万种气,方能从中百炼成钢。有些东西是你们学不来的!”李逍遥见易怒龙愤愤不平,心头愈增纳闷之感:“老苍龙这样说是啥用意哦?”究因年少识浅,老江湖的心计之深,非他所能想到。
那女郎雪枯龙悄瞥易怒龙涨红之脸,忍笑道:“师伯说的是,可咱们玄金夔师哥一向冷酷无情、石天龙石师哥更是心如止水,他俩也都不错啊,难道都比不上这小夥计?”那宽躯汉子石天龙朝玄甲汉子玄金夔对视一眼,微笑道:“话虽如此,反而这里四位同门当中武功最强的却仍是易怒龙,尤其他盛怒之下的攻击力更是势不可当。”易怒龙听到此言,怒气稍减,哼道:“休惹我!”
老苍龙不置一评,默然片刻,轻拍李逍遥肩头,温和的道:“小兄弟,去给我等拿些面条填填肚子好麽?”李逍遥如蒙大赦,连忙奔将出来,到得外边,不禁乱挥胳膊,暗运内息,未感老苍龙所按之处有何异常,神思稍定,不免更是大惑不解:“搞啥鬼?”
进厨房取五只碗,胡乱洗过,心不在焉地盛了面条,想起易怒龙多番欺侮的可恶,忍不住觑定其中一碗,唾一口痰进去,然後提筷翻搅,巧掩污迹。这般调理之後,心想:“这招跟别的夥计学的,便是要教你一乖,别得罪店小二!你诈诈呼呼不把小二当人,还指望上干净饭菜给你享用?”
硬起头皮端到半途,耳听得里边低语道:“林家堡搞出比武招亲的名堂,师伯以为如何应变?”李逍遥听出此是石天龙之声,言及林月如的亲事,不由竖起耳朵,停步不前。但听雪枯龙轻声道:“比武招亲一事的出台,想是林天南举棋不定所致。虽说前来呼应者众,可是以少主人的武功才略,自能一一摆平。”李逍遥想:“真有‘虾壳’们声称的那样公正争较,你家少主必能取胜。拓跋的武功我见识过,虽说比我强些,比你们小狼主又差远了……”老苍龙冷冷道:“话虽如此,可是比武招亲并非杀戮,少主人的武功专求招招必杀,杀气太盛,未必能讨林天南的欢心。少主技艺强悍过人,原属长处,可在这种场合,怎能用含锋吐刃和他所擅长的夺命兵刃致人死地?所以我生虑的是,比武之时少主的长处不免处处受制而成短处!”
李逍遥回想耶律强锋的手段果以奇门兵刃见长,招招无掩嗜杀之性,比武之时若伤及对手性命,林家人必不欢喜。他想到此处,不禁为林月如担心:“月乳这妞撞上强锋,必没好果子吃。”原以为此场东床之争无疑数耶律强锋台面上的胜算最大,听得老苍龙细剖之言,竟似隐隐透露一层变数。
只听易怒龙道:“就算少主不出杀招,看江南武林这些酒囊饭袋又有谁是咱们的对手?况且咱们把林家堡所失的宝剑送还,林家人怎会不因而感念?”玄金夔冷哼道:“可也别忘了他家这口宝剑本是咱们派来‘冰肌玉骨妖’从林门弟子押送途中打劫了的。”李逍遥心中一怔,方才明白林门弟子“刻舟求剑”那天所遭突袭,原来是八百龙遣人干下的勾当。不禁暗恼:“原来一夥比一夥‘黑’呢,关东强雄居然早就打了林家堡的主意,先派人夺剑,然後又当做人情送将回去,说是他们帮忙找到的失物,教林家父女感恩。可是那天岸上还有一帮蒙面弩手,难道也是强雄找来的……”
“虽说历经波折,总算宝剑到手。”石天龙道,“但愿林家堡的人不会起疑……”易怒龙哼道:“咱们不是早就往里边派一不男不女的卧底之人吗?有他潜伏於林老儿身边,还有什麽事是咱们狼主不知道的!”李逍遥听到此里,不安之情愈甚:“我又听到不该听的秘密了,该不会又生灭口风险罢?”
雪枯龙以眼色示意易石二人不提此节隐情,话头自然又转回比武招亲这等并非秘密之事,说道:“咱们胜算很足,不用多虑比武这一环。我只担心少主不肯全力以赴,唉!这些天他就跟丧魂似的,心不知还在不在……”李逍遥心中不解:“强锋因为啥不肯全力以赴?”
“此是一忧,”老苍龙叹道,“当下最堪与少主一争的,唯有拓跋家的人,背後不但有相府撑腰,尚有北岳派的易百山和真武七玄所拥护。此属我最为担忧之事,恐生变数,有负狼主重托啊!”
李逍遥心想:“易百山和真武七玄总不能上台去打开一条路给英杰这小子混过关罢?”易怒龙也是这般不以为然,没把拓跋英杰放在心上。老苍龙叹道:“你们有所不知,拓跋英杰有一个哥哥跟他长得极似,那人虽属相爷私生子,却仿佛孪生兄弟一般,若是比武当日来个掉包,那简直……”李逍遥闻言一怔:“怎麽?”石天龙道:“晚辈也曾听说此人,他叫贺英雄。据说一直深藏大内,甘当古公公手中的棋子,前年北漠第一豪强锡林格罗王因生异志,被人刺杀,随身保驾的八十位奇人异士同一天死得干干净净,传闻奉命下手的正是贺英雄。此人武功奇高,兼之神出鬼没,无人知其家数师承,师伯所虑果然堪虞。我等对他所知太少!”
老苍龙道:“这场比武招亲说到底还得是耶律家与拓跋家之争,知己知彼才能稳操胜券。我们不能贸然让少主上台去跟冒名顶替的贺英雄打这场不明底细之仗。对此人知道得越少,变数就越大……”石天龙猜道:“莫非师伯另有更加周密的对策?”
老苍龙沈默片刻,微微一笑:“到时自见分晓。”李逍遥本想多听一阵,盼能探明有关萧乘龙的消息,待觉老苍龙等人越说越奇,他究是少年心性,不免生痒难搔:“哇,你们两家将要斗得这麽精彩,有何对策哦?”不料老苍龙适时打住,突然转头哼道:“小兄弟,把我们要的面食端进来罢!”
凭老苍龙这等本事,便纵双眼皆瞽,再细微的动静究仍逃不过他所察。李逍遥先已陪了小心,只道屏息禁气便可,老苍龙似已悉知他在偷听,突然开口叫破。李逍遥心头发紧:“他这麽厉害,我怎麽指望偷回湛卢剑哦?不挂在他手里都已经很难了……”依他这等少年性情,自有一股倔犊不惧猛虎的血气,打从在此见到老苍龙一行,脑中便不断霎闪那日萧乘龙血洒大江的情景。恨不能立即拔剑杀到老苍龙跟前,逼其带路去搭救身陷囹圄的萧乘龙。
然而此念既生,便连自己都觉荒唐。不由得颓然苦笑:“梦里我是老大,对几只魅影小妖发发飙无妨。可我从没好好练过几年正儿八百的功夫,又是重伤初痊,徒有一点内力却使不出半成,还要照顾灵儿这生病小妞,这当儿我能怎样?站在面前的不是墨近朱、楚香玉、完颜黑骨这辈孬货,而是八百龙的老大、关东强雄的左右手……我这时若打得过他,那天玄一真人输得就太没道理了。”
“你在想什麽?”老苍龙突然和颜缓色地转脸朝他,李逍遥刚放下面碗,手腕一紧,低眼瞥见老苍龙枯皱之爪不知何时已按在他犹未离桌的手上。李逍遥心下既惊又恼:“到底葫芦里卖啥药?”既已扮了半天,唯有充愣到底,支吾道:“我在想……该上哪儿去买‘神仙茶’!”
老苍龙无声地笑了笑,那只枯皱之手乍离李逍遥微浮血筋的手背,冷不丁又落在他肩头,指端微箍即收,看似漫不经心。李逍遥未及想到运力抵御,肩骨便似穿洞一般奇痛透髓,不免暗骇:“尻!终於下毒手啦?”老苍龙微讶道:“你为何不加丝毫防备?”李逍遥扭动胳膊,自感痛虽痛矣,老苍龙掌劲收得甚快,竟似未下重手。他心头愈奇:“今儿这是怎麽了,今儿?”闻得老苍龙之言,李逍遥唯有苦笑:“你太快了,我防不及呀。”这只是心底之语,老苍龙又显出感兴趣的神情,忽问:“你又在想什麽?”李逍遥郁然道:“我在想,吃完了面,你们是不是该回房歇了?”
老苍龙若有所思地点头,“对,夜长梦多。”李逍遥眼望屋外天色,心想:“天还早著呢,等入了夜,我得想个办法把湛卢剑搞回来……”移目回掠,却见那关东女郎雪枯龙在旁眼也不眨地望著他,眸间隐含疑惑之思。李逍遥不由又奇,假做擦桌,挨到她身旁悄声忽问:“瞪著我想啥?”雪枯龙转眸望向老苍龙,竟然一反自矜之态,低声答他:“我在想,怎麽你跟师伯之间的神情言谈会这般怪?”李逍遥心跳又急,忙问:“具体如何‘怪’法?”雪枯龙瞟他一眼,蹙眉道:“你们好像早就相识一般。”
李逍遥又噫的倒吸凉气,忙望老苍龙,心头所虑愈甚:“连旁人都看出来了,老苍龙为何还装得跟稳坐钓鱼台般?”暗感穿梆在即,不禁懊悔适才泡茶盛面时忘了使药做些手脚,倘然翻牌开打,以一敌五岂有侥理?
刚转到此般念头,忽见四名关东客齐取银针,试探面条有无异常。雪枯龙更连老苍龙那一碗面也没漏过,待试无碍,方道:“师伯,可以用膳了。”想来先前也这般试过了茶水。李逍遥愣眼片刻,心下生出侥幸之感:“幸好没使毒……”暗觉这帮关东客的江湖经验远非一般初出茅庐之辈可比,在他们面前纵然有心捣鬼也无隙可乘。
但他仍有几分得意:“毒是没下,痰吐在面里,银针就试不出了罢?”眼光转动之际,不意间与易怒龙双目瞪个正著。肩头倏紧,易怒龙把他揪了过去,另取一双箸,塞到李逍遥手里,冷哼道:“你这小子鬼头鬼脑,瞪著我的眼神又这般怪,面条你先尝一口!”李逍遥知他这碗面里有痰,不由皱起脸道:“不用这麽多疑罢?”易怒龙哪容多言,自夹一箸面条,捏开李逍遥的嘴,硬往口里塞。
可怜李逍遥徒生“作法自毙”之叹,眼角无意中低瞥,辨出易怒龙跟前这只面碗颜色甚浅,并非先前唾一口的那只深灰色的碗。急移目时,方见那只有痰暗藏的深灰面碗不知如何摆错了位置,雪枯龙正在吃那碗面。
李逍遥阻之不及,登时傻了眼。易怒龙逼他吃下那箸面,因见无异,方才放心就口。李逍遥自抑恼意,心中惦记著千万不可发作,本待过去收拾先前散倒的几张门板,忽见得一个俏生生的身影晃眼而入。那女子一身月白风清的道袍,手持一只小竹篮,方要迈脚进门,无意间见到屋中坐有八百龙的人,不由得一怔,随即看到李逍遥,又是一愣,诧然道:“你的头发……”
李逍遥万没想到於文凤会在这里出现,心中也奇,生怕她无意间叫破自己本来身份,急做手势,哑声道:“认错人了,我眼下是店小二哦!”於文凤虽见他挤眉弄眼,一时仍没反应过来,只是满腹疑惑:“小师叔怎麽这等状?”
老苍龙竟似眼睛没瞎一般,谁在门外他顷刻便知,枯皱的脸颊微微抽搐一阵,按桌之手缓缓握紧,仿佛攥刃。却哼一声,冷冷道:“你这小道姑一路跟著我家少主,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你,不想你还是跟来了。”於文凤原本苍白的脸蛋突然一红,这等神情自没逃出李逍遥那双大而机灵的眼睛,不由想到那天在侠客山庄所见的情形,越发恍然:“唉,她如此痴迷强锋,可是人家似乎没把她放在心上。”
於文凤强抑羞意,窘然道:“胡……胡说!”却又按不住急切欲见强锋的心情,迟疑的问了一句:“耶律公子在哪儿?”老苍龙叹息未答,座间众人已然面色不善,雪枯龙眼盯著面碗,冷冰冰的道:“於姑娘你走罢,我想……耶律公子不会见你。”於文凤俏面又转惨白,一时黯然无语,仿佛当街被淋了一身冷水。
李逍遥使眼色催她走,她却反而微微摇头,进门坐於屋角的一张椅子上。这情态不但痴,而且执。执得让人心痛。李逍遥虽不甚明女儿家心思,眼见她痴眸泫然,不免暗感心为之颤:“这种眼神……”只觉这种眼神他并不陌生。仿佛一直留在他心底最深处,伴随著一支恍似飘自梦湖的曲子,隐约晃过脑帘,如微风过檐。
“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从此陌路似天涯,此是於文凤之痛。然而另外一种更深的痛却是咫尺如天涯,李逍遥并未知道他的若即若离每令灵儿在他身边时时黯然神伤。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这种感觉飘飘晃晃掠过心头,尚未拢成一念,但见於文凤眼望檐下滴雨,幽幽的道:“我的命是他救的,他死我也死。”李逍遥心头一震,想起於文凤曾有提及耶律强锋在兰陵渡救过她一命,那时她为李逍遥寻找赎魂灯,身陷八百龙的六壬劫火所围。
於文凤这句看似简简单单的话语竟透出无比决然之意,尽管她说得那麽风轻云淡。李逍遥心头的预感忽转不祥,暗觉这仿佛便是於文凤和强锋的宿命。一个逃,一个追,一人有情,一人无意,终归躲不过她这句不意成谶之言。
李逍遥只盼这一天不要来得太快。
她语中的不祥之意便连易怒龙也听了出来,不由得怒气勃发,拍桌道:“好端端的你竟敢咒我家少主人死?”於文凤冷冷瞥他一眼,说道:“你放心,我会跟他一起死。”又是一个冷冰冰的“死”字,非但易怒龙为之七窍生烟,李逍遥也忍不住悄声劝道:“没事别老提死……”於文凤瞥了瞥他,俏脸一红,忽感难为情,慌忙低下了头。
雪枯龙恨恨的道:“少主一向无情,所以他能淬成无情之刃。可是近来他总显得心神不宁,想是心中有了情。我们不能看著他毁在你这狐媚子手上!”李逍遥听出话里杀气凛然,越发的不安,於文凤却似浑无所惧,冷笑道:“他若对我有情不会走,如果我死时能令他见我一面,那你就杀了我罢!”从前李逍遥总觉厉风行门下这小道姑未免太过温文怯懦,不像其师那般霹雳火爆的性子。今时忽感自己错了,不想於文凤竟是如此执拗硬倔,令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完全不了解女人。
易怒龙暴跳道:“恁地死缠烂打!”抓碗砸向於文凤脚下,乒一声大响,她却连眼睫也没颤一下。李逍遥吃一惊,连忙站到於文凤身旁,心想:“这妞儿来搅局,可要把我拖下水……”老苍龙叹道:“姑娘,你再不乖乖回家去,我的手下可要对你无礼了。”於文凤眼圈一红,昂头道:“又能怎麽样?打杀随你意,我便是坐在这里。”李逍遥心下大惑:“记得刚出场时她只对丁情大哥似有单相思,後来在兰陵渡看著我的眼光有些变化,怎麽转眼间她就对强锋死心塌地了?真搞不懂……”
正想不通世间妞怎会有这许多不同,耳边呼一声响,劲风擦脸生痛,虽未沾肤,面颊竟似水生波澜一般皮推肉涌。李逍遥方感气塞,易怒龙的手已探到於文凤襟前,怒声道:“打杀你容易得紧!不过老子更想捉你卖到关外的窑子里,看你还有何脸纠缠我家主人!”於文凤不知究是来不及躲闪还是根本不想避,眼见易怒龙大手探近,她只坐而不动,冷然道:“就算千人骑万人压,我也只会跟著耶律强锋一人!”
李逍遥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气,心头闷煞:“怎会变成这般?”想不出她何以为情变得如此决绝而近乎疯魔,势已不容多想,眼看易怒龙的手便要碰上她身,李逍遥急忖:“於姑娘在眼前受欺,我再忍就成龟孙了。就冲她叫我一声‘师叔’,这风险再大也得担下……”虽有此意,但觉易怒龙随手一抓的劲道竟也如此可怕,凭己当下所剩无几的气力怎能有望截住此掌?
毕竟苦熬半天,他虽不愿就此败露行藏,急切关头手却不由自主地疾绰於文凤後背衣衫,斗发全力,把她从易怒龙掌下急拽而开,耳听得哢一声裂响,於文凤所坐之椅支离破碎。易怒龙发作之时的力道可见一斑,眼下李逍遥纵无半点把握与他硬抗,可是易怒龙若跟李逍遥比身手之快速诡谲,无异於以己之短搏彼所长,只觉眼前一晃,竟抓个空。
“不要纠缠,”趁这一霎间,李逍遥急忙在於文凤耳边悄言道,“想办法找你师父,去寒山寺救你丁师哥罢,太婆在那边……”於文凤心头一凛,毕竟同门谊厚,虽仍盼能见上强锋一面,闻得丁情在寒山寺有难,如何不急,却问:“那你……”
李逍遥迅即将她推出门外,脚勾长凳,坐挡门首,说道:“在客栈里欺负客人,这事儿合该店小二管!”易怒龙不禁噫一声诧异,瞠然道:“什麽身法这等邪?”李逍遥随手拿过算盘,喀嗒拨弄,头也不抬地说道:“打破碗得赔,对了,还有先前被你掼坏的门板……该结了,这笔帐。”说到此处,心头苦水急涌,只觉“算帐”二字既已出口,面前这钁可就爆得大了。
易怒龙呼一声探手来攫,又没抄著,眼光缓移,只见这小二连人带凳竟晃到了身後,不禁心头大异,皱了皱眉,怒极失笑道:“要玩?”李逍遥顷刻间连使两回风魔身法,暗感气虚难以再继,喘道:“要不……要不就别玩。”话声刚落,忽觉自己立陷玄金夔、石天龙、雪枯龙以及易怒龙合围之下,除易怒龙犹自立身以外,另三人却均分坐三张桌子之旁,只是方位变化,有意无意地把他困於店堂中间,而这正是六壬遁甲中的一个变局。
老苍龙勺一匙面汤,仍好整以暇地坐於先前那一桌吃面,咂了一口汤,嗒嗒有声,叹道:“尚欠火候。”四名遁甲战士连同李逍遥在内,都不明此言何指。
眼见得老苍龙这般闲情,便如猫戏耗子,不耍个够尚无食欲。李逍遥心中既惊又恼,适才热血上涌,不顾一切地帮於文凤解围,只出於一时冲动,不欲见得她一个孤身少女横受欺凌,却哪暇三思?待往门外瞥眼,不见於文凤身影,料想她已依言离去,心头方感宽慰,旋陷四名遁士所困,更觉老苍龙此言似指他忍耐的功夫尚欠火候,仿佛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把他一腔乱涌的热血又冲得凉透。连运几次真气不成,情知不敌,心念急转:“且不提怎生才能摆平这四人的遁甲之阵,单是那老乌龟就已然一身硬壳,我用木剑决计打他不疼……这回只怕真要连累灵儿陪我爆作一锅!”
虽疑老苍龙必欲由他身上查清“河图洛书”的下落,可也未必不怀私恨。回想那天雁荡山下一番恶斗,老苍龙的双眼分别伤自他与灵儿之手,岂有不寻机报仇之理?李逍遥最担心的情形便是灵儿闻声而出,撞到老苍龙手上,或是老苍龙寻到後院,向她报一目之仇。情急之下,想起鬼哭藤或许有制敌之效,默念乾坤咒,悄取半根置地,却毫无动静。李逍遥心头郁恼之感又深一层,暗奇:“怎麽清凉宝宝那天用鬼哭藤就能缠得著老苍龙,轮到我使就不灵了?”
他不知其中自有缘故,慌忙换以天师符法,也是不应。这一惊更是非小,绝望中想起先前梦见茅老仙之事,犹记有六道茅山符法,迷迷糊糊地留下一些零言碎语萦脑未忘,无非“困无方”、“脱无碍”、“幻无妄”、“守无界”、“镇无边”、“定无限”之类法箴,便试其中一道“困无方”之咒,究因满脑子稀里糊涂,於其诀奥不得甚解,终是无济於事。
叫了声晦气,李逍遥欲换身法之际,脚尚未移取“风水涣”,那四人或坐或立的方位突然变为五行隔位相克,一反先前的五行循环相生之象;隐隐由老苍龙所坐之处为首,迅即衍演阵形,但又互为犄角,仍将李逍遥困於垓心。这门阵形看似隔位相克,说也奇妙,每环互克必损及李逍遥欲变之数,使之生算剧减。如《白虎通义》所谓:“五行所以相害者,天地之性,众胜寡,故水胜火也;精胜坚,故火胜金;刚胜柔,故金胜水;专胜散,故木胜土;实胜虚,故土胜水也。”
茅老仙梦中那番口沫乱喷的唠叨话荡然晃过脑海,没等李逍遥梳理出一个略为清晰的头绪,茅老仙引经据典的另一番源自《素问》之辞又乱转而出:“……五行者,金木水火土也,更贵更贱,以知生死,以决成败。”
当下情势无疑已到了成败决於瞬间的紧要关节,茅以降的梦中废话究竟帮不上忙,李逍遥心想:“原没指望他。”急驱杂念,脑筋转到羊皮秘术所授“风魔遁”,虽寄生机於“风”,究也离不开五行之水、火二相所辅。那四名遁士先已巧借屋中土木环境化为天然之障,稍施压力,便困死了李逍遥急盼不成的风相御。
每遇遁甲奇兵,李逍遥所会的玄神秘术屡屡受制,打既打不赢,避也避不过。只要落了後手,越发的寡不敌众。顷刻之间他已无法可施,左肩倏沈,按落玄金夔的一只手。李逍遥怎容他五指扣紧锁骨,连忙摆腰沈肩,欲避往“天风姤”方位,但见石天龙悠然跷起二郎腿,脚尖出其不意地抵著李逍遥腰眼,等他把“章门穴”自行撞将过来。
李逍遥心头一沈,眼光无意间掠过墙头所贴画像,暗觉茅以降的神情似是嘲讽。待要再觑那四人方位如何变化,易怒龙双手一分,不知所施何法,呼的闪出一大扇炽焰之光,李逍遥眼为之眩,虽说炽光稍闪即逝,受此一扰,他半天没能看清四周景象,瞳中只是金星跳荡,哪知这四名遁士又换了何种变著?但觉压迫之感愈强,直教喘不透气来。
殊不知那四名遁甲好手也自惊诧莫名:“这小子使的是什麽古怪身法?”在他们四人联手封堵之下,若换作别的对手处於李逍遥的境地,或许早已成擒,哪似李逍遥这等样死而不僵、犹有余地?
易怒龙一怒难抑,便是不给半点余地,沈喝一声:“好小子,原来你是扮猪食老虎!”李逍遥本已无计可施,闻言心念倏动:“扮?”眼光刚掠向墙上所贴之画,半边脸颊突然有如劲风摧皱水面,呼一声响,易怒龙扫来一记猛不可当的怒拳,口中忿道:“装蒜的本事你算天下罕见,且看你有没有接我一拳的本领……”话声未落,脸色便转愕然,原来那一拳竟在自忖必中之际打了个空。
易怒龙怔得一下,忽闻脚下怪声频仍,低眼瞧时,只见这店小二仰躺於地,口流白沫,翻眼哼哼,手脚抽筋似地颤个不停。四名遁士见得此状甚奇,不免皆是一愣。易怒龙怒道:“搞什麽鬼?”李逍遥只是乱抖,如筛糟糠也似,如何答话得,双眼反而翻得越发浊白。雪枯龙不禁哼道:“似是发羊癫疯了。”
“错!”李逍遥心道:“这叫中邪,俗称鬼上身。没见过吧?”便在几双错愕的目光呆觑之间,易怒龙忽感後颈一凉,似被不知何物吹了一口寒气,方只一愣,但听得一个颤悠悠、阴森森的话声钻将入耳:“在我的地头,胆敢打我小弟,不怕被降吗?”斗然听到这般老气横秋之声,饶是易怒龙向来胆大过人,霎那间也不免硬了脖,一怔之余,怒问:“什麽人这麽大口气?”
那人阴森森道:“我不爱吃蒜,口气没你大。”易怒龙猛一回头,出乎意料地只见李逍遥颤巍巍地站在他背影里。易怒龙不由倒吸冷气,眼光掠地,心头大奇:“怎麽又晃到我背後来啦?这小子身法恁地邪了门乎!”因见不过只是李逍遥在那儿扮鬼扮马,易怒龙愈怒:“你又搞什麽?”李逍遥狞脸道:“我要搞你!你敢在我面前诈诈唬唬,我要搞你!”易怒龙怒道:“说话的口气怎麽变得老鬼附身也似?”雪枯龙背後倏响一个鬼气森森之语,端的飘忽不定,冷笑道:“因为吾乃茅以降。尔等欺我门徒,所以我下来降你……”
雪枯龙反手将李逍遥揪个正著,怒道:“装神弄鬼!”李逍遥急使飞龙快手,飒地探到她怀里抓了一把,雪枯龙惊叫一声倒缩不迭,面靥立时涨得跟猪肝似的。李逍遥乘机挣身得脱,打了个旋儿,做乘风欲翔状,翻白眼道:“我欲乘风归去,便如我悄悄地来……”趁人不察,悄瞥墙上画像,挤了挤眼睛。
他那一下急攫端的其快无形,恰巧雪枯龙又背对众人,石天龙等一时看不清究竟,眼见得师妹分明揪住了这小秃儿,不知为何突然缩身急退,旋即脸色古怪之极,各皆不明其故。易怒龙琢磨李逍遥言辞举动,突然醒觉,急问:“师妹莫非遭了邪降?”雪枯龙究是瓜期未绽的处子,陡受这等侵袭,如何说得出口,一时急恼交迫,更是羞愤欲绝,只怔然未答。
见到这般情状,易怒龙越发信以为真,变色道:“莫非真的是茅以降搞鬼?”玄金夔冷冷道:“茅老仙又没死,哪来的鬼上身?”李逍遥正唱“我欲归,欲归去”,陡听此言,心头一惊,急忖:“哎呀,别又混不过去!”旋即衣领一紧,易怒龙揪他在手,怒道:“虽然我不知刚才你耍何古怪身法,可要玩跳神须得搞清楚什麽叫‘鬼上身’!”李逍遥暗暗叫苦:“这样都混不过去那就没辙了……”
玄金夔冷然道:“虽不知这小子是何来历,可是一味大扮小丑,未免耍得过了头。”先前李逍遥惟恐装蒜的火候不足以瞒过老苍龙,哪料玄金夔等四人亦已对他生疑,就算没有於文凤误打误撞来搅一局,他既扮过了火,究仍不免要砸锅。自从兰陵渡初会遁甲奇兵以来,八百龙在他印象中几乎没有一人是容易打发的脚色。当下就算老苍龙瞎了,李逍遥又如何能够指望另四名遁甲门人对他所露破绽当真视若不见?
到此地步,李逍遥仍然犹豫不决:“究竟是一把牌摊到底,还是再忍忍看?”自感没牌可摊,一翻脸只能是万劫不复,毕竟他毫无对付老苍龙之法。呼一声劲响,易怒龙又挥拳当头砸落,怒气冲冲的道:“刚才不是说要算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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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一怒之下挥拳,究非打耳光可比。李逍遥面颊又似风皱春水一般起了漾褶,足见易怒龙拳势挟带力道之强。如何敢挨上这样强劲的一拳,当下虽说无甚内力可运,家传快手仍是毫不含糊,反抄一把,抓挠易怒龙腋窝。
易怒龙纵然易怒,却也怕痒。吃痒之下,拳上力道不免急挫。李逍遥起脚一跺,往易怒龙脚面踩了一记,此时他穿木鞋,易怒龙怎吃得消,痛叫:“恁地邪门!”李逍遥趁机挣身得脱,打著旋儿闪到一旁,立足未定,面颊又起一阵急褶,如遭无形挤捏。易怒龙怒喝:“这种娘儿们似的防狼术也敢拿出来现!”便是不欲再遭这少年又抓又踩只差没咬,急攫一爪,迳来锁喉。关东强雄门下的武功罕有花巧,虽以奇诡阵法见称於世,拳脚功夫往往讲究硬桥硬马,招数沈实,力刚劲猛。李逍遥觑这汉子下盘甚稳,如苍树之踞,转寰之间远不及自己迅捷灵动,反正无力可抗,便不硬抗,脚下溜转,从易怒龙那一攫下闪身晃开。
这种躲躲闪闪的身法若说是“风魔秘技”,未免有损当年玄衣魔神纵横无羁的前辈风范。当中多多少少,其实揉入了李逍遥自小与老婶所挥锅铲周旋的心得体会,只要全神施为,端的滑似泥鳅一般,等闲休想沾到他半片衣衫。虽说巧绝妙极,可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样子哪有半点上乘身法的味道?倘说此即名花流素不外传之秘艺,料想“从来不败”的花不败必也气得蔫了蕊儿。
李逍遥哪里顾得所展身法是美是丑,既忙於躲拳,又要掖掖藏藏不露真家数,竭力欲装成不会武功,其实也不容易,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因要多般掩盖,原本洒脱不羁的身法不免打了折扣。本想伸脚移取“临”位,不料石天龙已移凳先临,变换跷腿之势,陡地晃足疾点李逍遥“环跳”、“风市”二处下盘要穴,将他逼退原处。
便在李逍遥手忙脚乱时,易怒龙左手既攫不著,倏地变招如电,右掌後捺,啪的甩打李逍遥右胁。李逍遥虽於拳脚功夫所谙未精,亦感此招变换利落之极,心中刚叫一声好,便掼跌丈外,腰撞桌沿,登时半身木然,连疼痛之感竟也觉察不到。
老苍龙默坐良顷,一直不言不语,此时突问一声:“怎样?”易怒龙虽然会意,但却难抑懊恼之情:“我不信便试不出他的武功师承!”李逍遥晕眩一阵,心念倏动:“老苍龙一夥这麽折腾我,难道只是为了找出我武功的来历?”便仍不明许多惑处,不免暗自苦笑:“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你能知道得比我更多?”呼一声劲响,两边面颊皆似风波催荡,又起漾褶。易怒龙催足力道,双手呼啸抡舞,喝道:“不来两下真手段,下半生你就躺床上数星星罢!”
李逍遥情知易怒龙这一回来得更是咄咄逼人,稍有闪失便会被他打残,如何不惊?急欲挪身旁避之时,玄金夔、石天龙分从左右取封困之位,断绝他回旋余地,便是要迫他硬接易怒龙这一招。眼见得手影乱晃而落,犹如狂飙急雹猝临,李逍遥拔剑不及,急抄桌上算盘随手迎挡。事已至此,实无侥念可恃,惟盼腕间“木灵”可堪一抗。
易怒龙把双臂抡舞得眼花缭乱,只激得尘飞满屋。尚未迫近跟前,李逍遥已感气窒。突然手上一震,所攥算盘只剩一个空框。数十枚算珠激旋而撒,易怒龙倒地时身上已不知闭了多少处穴道!
这一下变故来得飞快,非但另外三名遁甲门人为之愕然,便连李逍遥自己也莫名其妙:“怎麽会……”定了定神,暗觉适才背心有掌急附,顷间悄送一股强浑之极的劲道,不知如何传到他手握的算盘之上,斗地震射算珠,一霎眼间便放倒了易怒龙。
李逍遥不禁大奇:“谁帮我?”转面只见老苍龙那张微微抽搐的脸庞在渐淡的灰尘後隐然而现,却问一句:“怒龙怎样了?”李逍遥方自疑惑,待那三名遁甲弟子抢到易怒龙身旁察视既毕,但听石天龙道:“只是闭了多处穴道,醒时大概无碍。”雪枯龙怒视李逍遥,恨声道:“这小贼能瞬间放倒易师哥,定是使了妖法!”李逍遥仍是呆望老苍龙,只觉作梦一般,终难定神拢念。
老苍龙叹道:“你们都没看清麽?”雪枯龙等三人面面相觑片刻,方道:“适才灰尘飞舞,他俩又靠得太近,急难看得分明。”老苍龙又沈默一会,突问:“莫非是茅山术?”李逍遥心道:“茅你的头!我看就是你搞的鬼……”那三名遁甲弟子又相觑一眼,皆惑:“有吗?”李逍遥瞪著老苍龙,忍不住咕哝道:“有一只手,他……”忽觉老苍龙沈下脸色,那句没嘀咕完的话语只得咽回肚里。
正感大惑不解:“他搞啥鬼,还搞得这麽神秘,连自个人也不让知情……”但见老苍龙仰面沈吟一回,突道:“素闻茅以降最是护短,但凡他门徒受欺,不论多远他都会设法庇护。我亦听说茅山派的‘移神换法’这门秘术果是神奇!绝非凡人可堪想象……”李逍遥心下又忍不住嘀咕:“移你的大头鬼了!”越发不明这老者何以设法为他开脱。
那三名遁士闻言亦奇:“这小子竟会是茅山门下?”李逍遥乐得清闲,转望老苍龙,心想:“且看你如何圆场!”老苍龙似已胸有成竹,又唏嘘一回,突问:“这小二适才说是茅老道上了他身,是以变得这等难缠。此间可有与众不同之处?”石天龙早已留意墙上有一幅画像,心念一动,奇道:“此店挂著茅以降的像,难道……”玄金夔冷冷道:“江南不少民居都贴此像,大概街头有售。”
老苍龙抚颌道:“不……这便是不寻常处。你二人日前来此订房,难道不先打听打听店家娘是何来历?”李逍遥挠头暗惑:“究是搞啥鬼哦?”玄金夔冷冷道:“听说店家妇在当地乃是会些法术之人,镇民大都敬而远之。探知此妇人称黄花娘子,先前已禀过师伯的。”李逍遥暗佩:“果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住个店都不含糊。”
老苍龙叹道:“然则你们只知其一,未明其二。那老娘们便是茅老道俗家的干小姨子,昔在清韵书院辍学,你们高相龙师叔曾在那儿讲授《开元占经》,尝为其师。我也才想起来,此店既是她所开,与茅山派必有极深的渊源,岂是外人所能欺将上门的?”李逍遥越发暗惊:“连这都知?老苍龙还真是越老越不糊涂了,便如老姬所说‘人老精,鬼老灵’,就是这种!”玄金夔却也不蠢,蹙眉道:“师伯是说茅老仙果有这份神通,竟借这小夥计之手给咱们一点厉害瞧瞧?如此无稽,怎能信得……”
“此间无疑是茅老道所罩的地头,”老苍龙拉脸道。“江苏茅山,素执中土道教之牛耳。当下我们踩进了人家的地盘,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想那茅主持久享天下道宗至尊的地位,即便千百年後茅山道术仍是朝野尊崇之道学正宗。所谓打狗也得看主人,这点小小教训便是要我等须给他茅山派几分薄面!”
李逍遥便是不明:“老苍龙为啥替我解围?按说他该一心报仇才是,难道……”老苍龙此举究是因何,他仍然难以揣透,只觉老苍龙那般总是若有所思的神色间又似酝酿著更深的心计。在这些人跟前不论他从来如何机灵,始终有如孙猴儿使尽浑身解数也蹦不出如来佛掌。正感苦恼,但见老苍龙从桌面下方悄按手掌,似有所示。
“这个手势是对我做的,还是使给别人瞧的?”李逍遥方只一愣,从老苍龙默然仰面的神情中忽然想到一处关节:“我要不要配合他,帮他把谎言立马给圆啦?”这原也不难,毕竟他在乡下见过不少神棍巫婆玩的装神弄鬼把戏。虽说晓得如何打圆场,心下却委实不情愿受老苍龙所制,若因而遭其摆布,比起一味挨欺受气又更不妙。兀自犹疑,忽听一声低叱,雪枯龙恨恨的朝他欺将过来,红著眼圈道:“刚才你……总之我不信这邪!”
老苍龙不禁沈脸道:“雪枯!”雪枯龙忿恨李逍遥先前抓她胸脯,只觉这般奇耻大辱深入髓里,一时气炸了头,哪里听得进旁人之劝,纵感老苍龙语气不快,她亦置若罔闻,只想向李逍遥讨还……至於到底能够讨还什麽,她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心想:“总之,不能这麽算了!”
“那又怎样?”李逍遥言犹未讫,胸口倏地大震,刚瞥见这关外女子袖影里闪出一个流星锥,只从眼帘里霎然乍现即隐,他便随著一股剧撞之势掼跌门角,胸肋痛楚难抑,不知断了几根肋骨。所幸那枚飞锥恰巧撞在他怀揣的小剑匣之上,并未透心穿入。饶是如此,徒受这种裂骨般的苦楚还不如顷时死去痛快些。
雪枯龙见他仍要挣扎起身,不禁愈怒,哼道:“皮厚!不信戳你不穿……”又要飞锥穿他心窝,玄金夔、石天龙互交眼色,分从左右拦阻,皆劝:“师妹,稍安毋躁。”雪枯龙一时未明两个同门所使眼色何意,只是忿怒难平:“他……”陡飞一脚,正中李逍遥肚子。先前所吃的两碗面全吐了出来。
老苍龙沈哼道:“你几个真是不知好歹!此是江南不是关东,便因你们本乃新面孔,不为傲家探子注意,才教你们浮出水面以便陪同少主前往林家堡求亲,若在镇内害下人命,如何露面得?别忘了,傲家和官军可都巴不得揪咱们的短呢!”石天龙朝雪枯龙又使眼色,和颜道:“师伯说的是。”
雪枯龙犹没领会,指著李逍遥,恨声道:“这小贼分明是使诈……”李逍遥本来不愿替老苍龙圆此一谎,但见雪枯龙仍然不依不饶,为免纠缠不休,尤怕又挨她一锥,索性顺她所说之“诈”就势耍巧,突然翻了白眼,手脚乱颤一阵,就此绷直不动。雪枯龙顿吃一惊:“啊……死了?”因恐师伯怪罪,慌忙伸手来探,不料李逍遥突然张眼,做大梦初醒状,茫然的问道:“发生何事?我怎麽睡在地上?”雪枯龙不禁怔然。
老苍龙微微点头,叹道:“可见得适才果是茅以降在做怪!”玄金夔、石天龙压根不信,对视一眼,却不言语,皆想:“师伯既然非要这麽说,定然有他的道理。”李逍遥也料到未必便足以蒙混过去,但越发忍不住要看老苍龙意欲何为,心下嘿嘿,仍扮愣道:“老爷子,你说啥?”老苍龙沈脸不言。
雪枯龙怒道:“他……”指著李逍遥,涨红了脸。老苍龙板脸道:“雪枯,恁般不懂事!去,到城关看看少主一行到了没有。”雪枯龙迟疑不动,却瞧向易怒龙,仍涨红脸,说道:“可是易师哥……”老苍龙哼道:“天龙、金夔,扶你们易师哥随我到客房去。雪枯,莫再纠缠!”
李逍遥暗觉肋骨没断,多按几回,虽仍痛楚,究放下心:“还好……”老苍龙却将他一揪而起,冷冷道:“夥计,若还走动得,劳烦你带个路。”李逍遥一时没会过意:“带路去哪儿?”老苍龙轻拍他面颊,悠然道:“不是说北厢天字号有房麽?”
犹如逛一个不大不小的迷宫,没头乱撞一会,总算领他们找著了北厢一处红砖院落,幸好客房门并未上锁,待老苍龙等一行入了屋,李逍遥悬著的心方才放下一半,急忖:“老苍龙这厮的葫芦里究竟卖啥药?他不揭盅,直教闷煞……”一路上只转动得隙便逃之念,盘算得妥贴:“说不得,只好瞅著机会就背灵儿溜之大吉,待把她送回船上藏妥,我再回来偷剑也不迟,一个人跟他们周旋总是光棍些,没那麽多顾虑。”
旁人若遇此等险事,料必避恐不及。李逍遥却仍转动著复返周旋的念头,毕竟“八百龙”一向行踪诡秘,绝非等闲可遇,倘不趁此良机弄回湛卢宝剑,并且设法打探萧乘龙的消息,李逍遥如何能够甘心?正盘算要不要把清凉宝宝找来做帮手,屋里传出石天龙的话声:“瓷壶里的水可是干净的?”
李逍遥探头一瞅,不得不答:“想是喝得的。”玄金夔从桌上提起瓷壶,拎到李逍遥嘴边,冷冷道:“你这儿的东西我可不大信得过!既说饮得,你先尝一口。”李逍遥看出玄、石二人目有疑意,他便想:“客房里的茶壶水我可不敢保证新鲜,可要说喝了会死人,那绝无可能。喝便喝,省得纠缠。”料那老娘们不至於闲来没事往客房的水壶里下毒,为使那两人放心,他张口饮了一嘴,咕噜咽下,咂唇道:“却有一股甘草的凉爽味儿!”
老苍龙微微一笑,悠然道:“此般草药原唤‘龙心蚀’,为我师姊牝龙太妃昔在千鸟渊所淬研的奇方。碾成粉末之後化入水中,便有一股凉甘草的味儿。”李逍遥抹了抹嘴,乍闻水中有药施下,不由一怔,但从老苍龙话里推想,大概太妃所做的药定是极品,禁不住动容道:“此药名带‘蚀’字,怎会如此消极哦?”
老苍龙从玄金夔手上接过瓷壶,复置於桌,仿佛双眼视物如常,心下却知无望重见天日,抑按毁目之恨,叹道:“给你吃的自然不是补品,此毒每过数个时辰便会钻心剜脏般地痛发一回,倘若不到这儿来喝上一口壶中毒水,你便会生不如死。”李逍遥变色道:“再喝不是挂了?”老苍龙道:“此是慢性之毒,且有以毒克毒妙效。你若不想死得惨不堪言,唯有来求老夫赐饮。每喝一次毒水,痛楚暂得缓解,然而毒性便又更深了一层,下次发作的势头又激增几分,但你唯有反复来饮此毒水,方得自抑。直到老夫发善心赐你解药,亦即八百龙独有的‘蓬莱福寿膏’……”
李逍遥惊怒交加:“你会发善心?我……我死也不来多喝你的毒水哪怕一小口!”老苍龙悠然道:“你若想尝尝肚肠绞痛而死的滋味,那也由得你。”李逍遥心头暗慑,忿道:“难道就没别的解药可治了吗?”老苍龙面肌搐动,竟似感同身受一般,稍顷才叹了一口气:“你若有命找到别的解毒之法,千万来告诉我一声!”李逍遥原本恨煞,待觉此言透著说不出的古怪,不由一愣。“为啥非跟你说?”
老苍龙又沈默一阵,背对著李逍遥和另外两人,涩然道:“因为……没人爱吃大师姊的‘福寿膏’!”
眼见得玄、石、易三名遁士亦是面色惨然,李逍遥心头一怔,暗惑:“怎麽一听到‘福寿膏’,个个都这等样脸色难看哦?难道吃那玩意就跟吃屎一般?”本觉福寿膏此名似乎徵兆著多福多寿,便是不明老苍龙等人何以一言及此药名竟会矍然变色。事已至此,李逍遥自感生气也没用处,不禁苦笑道:“怎麽会搞成这样?”
老苍龙叹道:“我也不想这样。可这里已是茅山派的地头,小小客栈处处暗藏玄机。我若不先预防著点儿,只怕在这儿过不了一宿!”李逍遥方才明白:“大概他是怕著了道儿,甚或怕我逃走,是以先行使毒制住我……”挠了挠头,有心试探底线,笑道:“该不会是‘晃点’我吧?”老苍龙冷哼道:“你自按脐下关元穴,便知端的。”
李逍遥原本尚存几分侥幸之望,待得依言而试,顿时痛倒在地。
老苍龙叹道:“今夜若能相安无事,你所吃的苦头自会少些。”李逍遥待绞痛之感稍缓,嘶声问道:“既……既怕入住此处挨整,你……你们为何不换个地方?”老苍龙裂嘴一笑:“我知你想吐血推荐‘水上人家’,可是老夫不爱热闹。就算你这里是‘鬼屋’,我也愿意一试。”李逍遥没了话,心中既忧又恼:“他既然不肯挪窝,我也只好舍命相陪了,但……老苍龙究竟想搞啥鬼?”
毕竟中毒之事非同小可,李逍遥虽说一向大大咧咧胡闹惯了,既已尝到腹中绞痛欲摧的苦头,怎敢含糊,忙问:“所谓‘数个时辰’来喝一口毒水,到底是几个时辰?”老苍龙等人似有密事要议,不耐烦理他,玄金夔冷冷挡在门边,说道:“药性因人而异,须等发作之时,自会清楚需要几个时辰。但你若敢在门外偷听,我立马便让你痛得死去活来!”李逍遥究仍不甘,探头追问:“究是几时哦……哎呀!”却是房门砰一声闭上,不巧撞到鼻,立刻尝到了死去活来的滋味。
捂鼻叫了一会儿苦,待痛楚稍减,他忍不住便要抬脚往门上狠踹一记。却想起玄金夔威吓之言,那般神色非似说笑。李逍遥虽极窝火,倒也不是鲁莽之汉,那只脚生生刹住,心想:“神神秘秘,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要做出来。眼下且不忙理会,趁这会儿工夫,不如赶紧把灵儿弄回船上,免此後顾之忧,然後我再回来……但愿几个时辰赶得及。”
老苍龙等人虽说难缠之极,可李逍遥毕竟自幼在客栈长大,仗有多年跑堂胡混的历练,时下又正好身处一家“暗藏玄机”的客栈之内,得趁地利,不禁技痒,正可施展从小积累的捣乱本领与之周旋一番。既生此念,对老苍龙的忌惮之意大消,心道:“不管你们想搞啥鬼,既已踩错了地头,就算茅老仙夜里不来‘搞搞震’,我也不会让你们有安稳觉可睡。嘿嘿……”
主意打定,更不迟疑,转头便往灵儿栖处奔去。初时担心老苍龙转念来捉,待听那院并无开门声响,屋中的几人似乎不虑他胆敢远逃,竟没动静。李逍遥暗叫庆幸之余,不免越发疑惑:“苍龙老头究竟想搞啥名堂?给个这麽大的悬念让我背,岂不如来一刀痛快的……”虽是这般想,终究不愿挨上一刀,更恐中途毒发,坏了大计,於是奔得愈急。先前领老苍龙一行进来之时,只因心中惶惶,并未留意四周有何异常。此时不禁想起老苍龙那番话语,一路游目,暗觉此家客栈後院的庭园布局果有令人迷惑之处。
若是未曾学过奇门术数之理,李逍遥即便察觉院落杂错之间路径回转繁复、虚实难辨,必也不明其中奥妙。可他幸获玄神秘笈在先,又蒙灵儿这样一位妙通奇术的少女亲授易理演卦要窍,虽仍懵懵懂懂未必尽悟,毕竟已非一窍不通,留心看出端的,愈奇:“原没想到看似寻常的一片枫荫院落,里头竟会暗藏这麽多玄机。记得灵儿与我在船上闲谈时说她所习的是‘伏羲八卦’,还给我描画过水月宫所传的卦象配图。可是我这会儿看到的怎麽总显得似是而非呢?究竟是灵儿画的不对,还是我记错了?要不然就是盖这片院落的人搞错了布局……”
其实那天灵儿演示的只是“先天伏羲八卦配洛书图”,眼下所见庭园格局实为“後天文王八卦配洛书图”的气象,两者本就似是而非,乍错一步不免大相径庭。凭那老娘们的庸庸碌碌之态,实难想象她会是这等样胸中大有沟壑的人物,便连老苍龙置身其间亦感处处玄机、其奥无穷。当日李逍遥与灵儿随井小蛙入投此栈之时,只觉红砖青瓦掩映於枫林之间,显得幽邃静谧,并未看出另有妙构。因未四处走动,哪里想到这家客栈的後院非仅既深且大,更是格局非凡。既蠡此中,顿感如临龙渊,不知其深。
李逍遥虽生敬畏之意,心下却越发的不相信此般巧夺天工的布局出自井小蛙老姨之手,暗疑:“搞得出这等名堂的,定然是大有来头的人物。难道是茅以降?”因怕迷失,从北厢院子迳往回走,一路但凭记忆,没敢乱窜。眼见得四下有路通往枫林幽荫之间,不知有何妙奥,他难免好奇。但想此刻非是探幽访秘时候,即便心痒也得按捺。
忽听得店堂方向传来叫声,李逍遥不由一怔。那人高声道:“这里怎麽回事?”李逍遥本想不理会,那人仍叫。李逍遥暗恼:“可别把老苍龙们吵将出来,害我带灵儿走不成!”又听得几声,忽觉耳熟。为免越发吵嚷不休,只得转而前去打发,到得有炭堆之处,迟疑得一下,又掬一把灰抹了抹脸。
复至店堂,只见门首已立一人,赫然竟是完颜黑骨,身著便衫,手提朴刀。李逍遥缩脚不及,完颜黑骨先已瞧见了他,也是一怔,奇道:“怎麽有个黑人?”李逍遥想起此时脸面抹黑,模样已非往日那般,谅难觑破,心想:“你老母才是黑人!”方自迟疑,完颜黑骨咋呼道:“会听人话罢?把这儿收拾收拾,好生伺候著,不然我就收拾你!”
李逍遥暗恼:“今儿怎麽了,今儿?”无奈只得低头取帚,胡乱拾掇一下,因虑此人认得他的话声语气,甚或多生枝节,是以一言不发。完颜黑骨皱眉道:“这儿邋遢得很!只怕没什麽招呼客人的好东西……”李逍遥未等听完此般牢骚,心下便乐:“对对,你趁早滚罢。到水上人家那边吆喝去,别碍著我带灵儿跑路。”却听一人戾声道:“你懂什麽?我等便是要寻个如此僻静少客的去处好说事儿,那些大客栈人多眼杂,如何隐得行藏?”
李逍遥心中一怔,抬眼只见完颜黑骨身後闪出一人,秃头黑衲,却是个瞎眼的老僧。一时间,李逍遥胸中宛如擂鼓也似:“真是冤家路窄!不想在这儿撞见灭顶老秃……”这老僧正是那日在苦水铺被灵儿剑创双目的青海喇嘛灭顶上人。
他正惊疑不定,肩後突然被轻拍一下,袂风悄至,有个人低笑道:“此镇仅两三家客栈可选,就冲这夥计笨头笨脑,咱歇这儿罢!”李逍遥心中暗吃一惊:“我怎麽没看见有个人晃到我背後?”转面只见一个灰衣老道悄立身後,看样子似从屋顶一掠而过,却从後门无声无息地蹑入店堂。此人虽说形貌木讷,双眼没神,单凭所显露的这等样悄无动静的轻身功夫,已令李逍遥越发作声不得。
完颜黑骨适时转舵道:“关道长说的是,我看这黑头小夥计似一哑巴,而且其蠢无比。看来这儿没什麽客人,只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李逍遥刚感奇怪:“什麽‘大人’?”随即看见门口多了一个彪壮魁梧的身影,!目凛凛而视,这双目光每投向一人脸上,竟都不免为之生悚。
“鬼力赤!”李逍遥自然认得此是傲雷身边那武功奇强的胡人,而且一心要取他性命方休,不想突然撞到,霎间汗为之浃,不断有其大无比的惊叹号砸落头上,心头既惊又恼:“怎麽今儿跟赶集似的一个个都往这儿凑?”但见完颜黑骨等人均恭称:“大人。”鬼力赤身旁却晃出一个笑靥如花的小姑娘,嘻嘻哈哈的道:“免礼。”
一时之间,李逍遥心中惊奇之情直催到极致:“怎麽小甜甜也……”鬼力赤冷哼道:“小姑娘,若不想多吃苦头,你最好给我闭嘴!”小甜甜显是已受鬼力赤所制,上身僵木难动,却仍浑若没事地笑道:“强抢民女这种事都做得出?你呀你真不要脸哦,不过偶不怕你!”鬼力赤冷然道:“你再叽叽呱呱,我便多点你几处穴道,教你求死不得!”小甜甜做鬼脸道:“你这丑八怪敢对我无礼,等偶故意让傲雷泡到手之後……哼哼,定叫你吃苦头!”鬼力赤微笑道:“只要你愿意去陪大帅,使他开心,我吃苦头无妨。”小甜甜恼道:“你呀你真犯贱哎!”完颜黑骨怒斥:“大胆!怎敢如此无礼?”小甜甜眼里没有这等样多余的人,只瞪著鬼力赤,依仍笑眯眯道:“甘当奴才也罢了,不想你还肯为主人拉皮条哦!”
李逍遥不禁为她担忧:“既落到这群狠角手里,你还这样口没遮拦,岂非自找苦果子吃?”恁料鬼力赤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叹了口气,涩然道:“这种事我只为大帅做一回,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小甜甜微撇小嘴,眼露鄙夷之色,轻哼道:“偶才不信傲雷偏偏对我犯相思,还不吃不喝呢!”
李逍遥听出些端倪,越奇:“不是吧?傲雷会……怎麽可能呢?”犹未明白情之为物,原非可能不可能。
那灰衣道人亦奇,不禁问道:“雷帅身边岂无佳丽,怎会偏偏看上这等样小娃娃?”鬼力赤叹道:“我亦不明。但我看得出,雷少爷自从见过她之後,眼里所有的女人全是行尸走肉!”小甜甜鄙视道:“不是吧?”鬼力赤冷哼道:“你这等野样儿怎能做得帅府的少奶奶?所以在把你交给大帅之前,我须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若不听她调教,苦头定不会少!”李逍遥暗奇:“要带她去见谁?”但听小甜甜怒道:“谁敢调教偶?”话声未落,鬼力赤似已吃不消头昏脑胀之感,倏伸一指,点了小甜甜的哑穴,使之不得不宁静些。
那灰衣道人含笑道:“撞到鬼力赤大人手上,合该教她学乖些。”鬼力赤道:“但若不请动关道兄出山,又怎能制得住这刁钻古怪的小丫头?就算我找得著她,蛊蛊惑惑的刁钻手段也非我所长。”那道人谦然道:“关木通愿为大人效劳。”鬼力赤点头道:“适才见你在後山助我擒这小蛮女时,果是神通广大。适值多事之秋,为了尽早消灭茅山门徒与魔教勾结叛乱之余孽,须得用上你的‘五斗米’神通。”
李逍遥惊诧之余,方才明白:“小甜甜施法的手段厉害,原来鬼力赤是有这道士相助,才制伏了她。想来这牛鼻子定然牛得很!可惜我的小仙剑不见了,只剩一空匣子,不然或可和他比一比谁更厉害些……”耳听得鬼力赤又道:“雷少爷常提到贵教掌门严遵仙长道法无边,很是钦佩,若能请动他老人家出山相助,实乃社稷之福。”李逍遥暗吃一惊:“严遵!这不是传说中撒豆成兵的严天师麽?他还没死吗?”关木通道:“有劳惦念,我师闭关十年之期未届,算来还差一年方可破壁。不过家师有口信说,对付刘福通一夥,只我一人出山就已绰绰有余。”
鬼力赤拱手道:“那就拜托了。”但听一人冷冷道:“当著我面说这些,除非杀我灭口,不然我非说出去不可!”李逍遥闻言一愣,转头觑见灭顶上人手扣一个皱脸文士之腕,那人神色憔悴,但仍昂然挺胸,目露讥刺之意。
“识时务者为俊杰,”鬼力赤把目光移向那皱面文士,微笑道:“关东强雄一向惟恐天下不乱,图谋趁乱夺权窃我大元神器。契丹已成往事,复辟终是梦想。高先生为才学之士,本该明白逝者不可追的道理,像令师兄纳兰爷一样为朝廷效力才是,何必跟著强雄做响马?”
李逍遥认出此人竟是曾与他交手的高相龙,不知如何也被鬼力赤一夥所擒,心头所生惑念实是一出又一出。比起先前老苍龙一干八百龙之人,眼下这一拨显然更加难惹。除了完颜黑骨以外,其中不论鬼力赤、灭顶上人,还是关木通、高相龙,没有一个是容易打发的。单只小甜甜已足令李逍遥饱吃苦头,还好她被点了穴道。
这干人不容招呼,迳行落座。李逍遥暗暗叫苦,可又无可奈何,心想:“在这儿耗上几个时辰我不‘挂’也快了!”完颜黑骨卯李逍遥脑袋,催道:“你这黑秃子,还磨磨蹭蹭啥?”李逍遥怕被认出,只是不敢胡乱抬头,假做扫地,偷眼一瞥,看出高相龙上身木然,显似小甜甜一般也被封了穴道,但仍行走得。他原本身手不俗,一身武功合西夏、辽东两脉渊源,绝非小甜甜这等初出茅庐的妞儿可比,似正因此,灭顶上人仍扣住他的脉门不敢稍瞬放松。
高相龙冷笑道:“灭顶老秃,倘若我能动得一只手,第一个便削你这颗秃驴头!”灭顶上人听出他忿忿不平的语气,仍是面无表情,漠然的道:“施主何必恶言相向?老纳慈悲为怀,只是不忍看你多吃苦头,在鬼力赤大人面前徒做无谓反抗。”高相龙怒道:“鬼力赤若敢跟我单挑,且看是谁吃苦头!”李逍遥却想:“高相龙能耐是不小地,但比起鬼力赤应该还差一截。那天在古观星楼没瞅著鬼力赤呀,是谁把高相龙捉住的?”
鬼力赤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道:“高先生文武兼胜,我……岂敢冒犯?本想交你这个朋友,索性放了你。可是敝上二奶奶有吩咐……”他一提到傲霜,高相龙便即变色,不禁回想当日在观象台前逃走不及、被她所擒的情形,直到现下仍不明白何以一招未交竟著了道儿,越是想不出她所使的手法,越是莫名焦躁。其实以他的身手,傲霜原也不易轻松擒他。那时高相龙已被李逍遥、傲雪、尹相思三人耗得差不多了,突见这位二奶奶扮做傲天的样子陡然现身,想起傲家大兄素享“天下第一”的位份,难免胆为之慑,无心恋战,反而给傲霜顺手拣了一个大便宜。
李逍遥想起那天的情形,不禁为高相龙暗感庆幸,因为古观星楼上的八百龙好手毕竟硕果仅存的唯他一人。转念间忽感不安:“老苍龙之所以留住我不杀,多半是因为觊觎‘河图洛书’之心不死。大概想留著我去寻他所找不到的‘霸王卸甲’秘密。可是那位风水大师临死前给我的非但不是秘密,更不妙的是那天在观星楼为保傲雪活命,我已然把这些不是秘密的‘秘密’全都告诉了高相龙。倘若老苍龙得知这一点,还有多留我活一会的必要麽?”
“敝上听说……”鬼力赤一双!攫般的锐目紧逼而来,直教高相龙回避不得,瞪了他一会,缓缓的道,“牝龙太妃已在回宫的途中,随行的还有你们‘八百龙’的大档头之一姬新龙,料想这回强雄或会有望蒙圣上重新起用了。谁不知你们八百龙的真正龙头乃是当今太妃,圣上一向孝敬他娘亲,便纵不喜重用强雄,可若太妃说话,却不得不听。”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眼仍瞪著高相龙。“当初太妃出走,说是受了傲家和花皇娘两重挤迫的气,其中不无鲜为外人所知的恩恩怨怨。我想高先生也会知道,随著太妃还宫,一片乌云已经笼罩在谁家的头上!然而傲家素为我朝支柱,经年拱卫帝业居功奇伟,海内皆知。倘若傲家终是不免要经受一场风雨,大元皇朝的庙堂势必也将为之动摇!”
高相龙冷笑道:“大元皇朝本就不是你们傲家的天下。”鬼力赤眼光一凛,语锐如锋:“可也不许有人处心积虑挑动乱局,图谋把大元皇朝给毁了。这些年来傲家并没有把强雄赶绝,仍是留他在关外为将,据知强雄将军暗中促成新月宫廷变天,趁机征服高丽国之後,已然不安於称雄关外,妄想故伎重演,也给大元皇朝来这一手,谋变孛儿只斤铁木真的庙堂为他耶律家的天下。狼子野心,莫以为我们不知!”
高相龙眉关微锁,说道:“内廷古公公与傲家素来互通声气,大概也布了一枚暗棋在雄爷身边。或许‘八百龙’也并不是铁板一块……”说到此处,不禁苦笑,轻哼一声方道:“谁不知古公公的棋子早已遍布天下!”
李逍遥突然想到“三宝颜”里那个行藏诡秘的老夥计,不禁心为之寒。
“谁要你扫地?”完颜黑骨抬脚踹李逍遥,催声不迭。“先泡一壶好茶来!”
一向势大的傲家竟也渐沥风雨,因傲雪的缘故,李逍遥难免牵心挂念。本想多听些内情,怎奈旁边有催赶之声,为免起疑,只得到厨房里把先前煮给老苍龙那夥的茶水又热了一遍,沏将上来。
“好茶!”关木通赞了一声,凝杯闻香,眼睛斜向一旁,打量了李逍遥几眼,问道:“你是哑巴?”李逍遥一时不知摇头好还是点头好,好在关木通自恃了得,对旁人不以为意,眼光却移视墙上所贴画像,冷哼道:“我看这茅老仙多半是沽名钓誉之徒,各家张贴其像又顶什麽用?”随手一挥,不知使何手段,李逍遥只觉眼睛一炫,墙上画像已化为片片焦烬散落於地。
因见鬼力赤等人皆转目而瞪,似都不明其意。关木通道:“茅老道门下出了刘福通这等败类,搞什麽邪教反抗朝廷,单凭管教不严这一条罪过,朝廷就该抄他的观!”鬼力赤素知“五斗米”与茅山派的过节,两帮门人长年斗法,原不为奇,只冷冷的说道:“可我听说贵教的杜遵道最近也聚众冲击衙门,此辈害群之马,原该及早清理为好!”关木通一时作声不得,高相龙忽道:“朝廷长年利用佛道阴阳欲固其位,邪徒妖道祸害民间之时衙门并不过问,最终搞到自己头上来,朝廷才突然觉得邪教是如此可恶!”
鬼力赤凛色道:“不问苍生问鬼神,此是自来痼疾。但凭几夥邪徒尚不足以撼及根本,眼下对大元真正的威胁来自各路拥兵自重之将,勾结封疆大臣搞什麽诸侯割踞,使得令出多门,民间不知谁为中天之主。尤其是关外辽东的这股祸水!”李逍遥暗觉头大,不欲多理这等大到自己理不来的大事情,他虽自幼顽皮好惹漏子,骨子里却受教於洪大夫常年所说的“中庸之道”。当下只虑及如何设法带灵儿脱身,然後再回来周旋不迟,记挂的仍是老苍龙一夥,对於鬼力赤这干人则没暇操心。
但听得高相龙接过鬼力赤的话尾,说道:“据传太妃有心敦促圣上颁令压制傲雷将军,想来正是因为拥兵自重之故。”李逍遥不知太妃原为契丹皇族後裔,当初为笼络关外震旦王,内廷便选其女入宫为妃,不料牝龙氏日後产下之子竟尔继位,是为顺帝。牝龙太妃心向耶律家,屡与傲氏不合,但傲霜也不含糊,暗结帝後花皇娘以及後党首监古公公,太妃不堪杯葛,当年一怒出宫遁世隐居,说是事佛终生。此段隐情在民间早已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李逍遥虽曾耳闻,却觉懵懵不解。当下也无心理会,正要借机开溜,突觉旁边有双妙目朝他溜溜盈转。
鬼力赤冷哼道:“料来此是强雄的诡计。据我所知,近日盐枭张士诚集聚万船封江锁航,以罢渡要挟朝廷。镇防守将陈友定弹压不力,分明是助长贼焰。雷帅对此已经很不满,但仍按兵不动,便是要看陈友定如何解决……”李逍遥纳闷:“这个陈有!跟陈有亮是什麽干系?”只听鬼力赤继而又道:“看似没有干系,可是这件事的背後其实也有强雄老儿的阴影。正如我所探知,强雄不仅极力笼络雷帅麾下的关保将军,甚至还加紧拉拢素与雷帅面和心异的老察罕,欲图策动其养子扩廓帖木儿爷与雷帅分庭抗礼。这些勾当意在削弱傲家势力,据说这一计出自高先生的锦囊妙算。”
李逍遥又惑:“究竟这个扩廓跟无忧公子又是什麽干系?可把我搞糊涂了……”高相龙神色微变,似觉此等机密不该有泄露之径,对於鬼力赤的指摘既不否认也没直承其事,只说:“眼下姑苏城正酝酿一场风雨。可是雄爷并不在姑苏城……”鬼力赤道:“强雄的势力从来不能伸及江南诸州,如今你们企图靠拉拢陈友定和结亲林家堡来走这步棋。虽说林天南不在朝廷为官,可是江南大族历来盘根错节,在朝中不乏有人。尤其门户森严,外人等闲难以渗入其中。眼下林家举擂招亲,便是放出了一个大好机会。依我所想,大概不只是招个上门女婿这麽简单,林天南膝下无子,本想让独生女儿继他南派武林盟主的地位,却恐各派不服。是以借机开擂,便是想让林月如一人会尽年轻一代各路英豪,倘若无人堪是他女儿的敌手,顺势便由自家女儿承接新一代盟主衣钵,如此自能服众。但若他女儿比武上输给某人,那也正趁下怀,就势招之为婿,让自家女婿代执南派武林牛耳,也不失为两全其美。”
李逍遥听到此处,心头所憋疑念渐得释然:“哇……原来林月如开擂招亲不只是一石两鸟这麽简单噢!”鬼力赤继而道:“虽说林天南老谋深算,此局确是算得周到。可在我看来,强雄老儿连算盘也不必打,就借著林天南这副算盘算到林家堡的头上。派耶律强锋赶在这般好时机上门求亲,意在谋篡江南武林盟主之位。一旦八百龙控制了林家堡,强雄在江南不能说没有根基了。这步棋若做活,可以走得很多步,再跟陈友定、张士诚这两路闲棋连在一起,南方就有了大片活棋,与关外的势力南北呼应,仿佛一只渐渐握紧的拳头,中原便在手心!”
李逍遥心中“啧啧”不已,忽然想起儿时曾听人说:“大人物钓天下,小人物只钓鱼。”虽不晓得此言源自“六韬三略”这套历朝禁行的方略典籍,但却越发觉得这场看似寻常的“比武招亲”其实很不寻常。它竟似一处权谋与野心的竞技场,比较的非仅台面上的拳脚小功夫。
高相龙淡然道:“可我也听说,冲著傲家与朝中元老拓跋氏的交情,傲雷命三郡主所部小雪营驻防姑苏城外,对城内的情势以压促变,大概有意遏制强锋公子而暗助拓跋英杰成事。”李逍遥想到棒胡的首级,心念暗动:“原来傲雪的营地便在左近,胡大哥的人头有著落了。”直到此刻仍然惦记著当初答应棒胡的诺言,即便主意要打到傲雪头上,势也不能不打。
鬼力赤沈脸道:“傲家动用军力,便是要给龟缩不出的强雄透传一个信儿。据报我家萧姑爷落在‘八百龙’手中,识相就自己把人交出来,否则你们别想浮出水面。关东强雄的人,我们见一个杀一个,见一百杀一百!”李逍遥听到这里,难免暗忧:“说得容易,可是八百龙神出鬼没,你们上哪儿找去呀?”高相龙显也胸有成竹,不理鬼力赤的威胁,微笑道:“八百龙名为八百,实则生生不息。每遇血雨腥风,更加快了我们更新换代的步伐。兰陵渡与苦水铺之役,虽说折损大天龙、盛天龙、霸天龙诸位老龙头,可是我们迅即又派来了朝青龙、姬新龙、狄惊龙、薛铁龙等新一代龙头入关,对这些人你们不了解,料必更难与抗!”
鬼力赤狞脸道:“不必花时候了解!我知你们八百龙以神奈川、伊贺谷为根基,所有的新人都在那里麋集,别逼我天朝大军去剿你老巢!连京都天龙寺也拆了,看你们如何容身?”高相龙微微一笑:“虽说你们斡伦靖难将军新近在西洋海域旗开得胜,缴伏三百艘红番巨舰。可要发动第二次‘蓬莱之战’,恐怕你们还得重蹈覆辙!”鬼力赤变色道:“高相龙,你死到临头还嘴硬!若不是二奶奶嘱我必须要你说出强雄在江南的秘栖地,今儿单凭这番大逆不道之言我就饶你不得!”
这厢话锋趋厉,似已没人留意他,李逍遥本待趁机溜去找灵儿,恁料小甜甜只顾妙目眨闪地瞪著他看,凭她的机灵似乎认了出来,大眼一溜而圆,流露戏谑之色,又透出几分惊奇,这般神情似是说:“啊……你!”李逍遥想她尚无危险,最多被迫去陪“自个小舅子”傲雷也不算坏事,这小姑娘如此刁顽恶毒,合该受些教训。便因此念,故做没看见。小甜甜却似溺水时抓著了一根草,哪肯依饶,急使眼色,且露哀怜之意,仿佛说:“哥哥救偶哦!”李逍遥虽是这般想得妥贴,究是经不起她那等样眼光的苦苦哀求,不免心软,一时犹豫不决:“怎麽办啊?”
小甜甜只道他不肯援之以手,登时犯急。鬼力赤并没点她腰腿之穴,仗有关木通在旁,谅她搞不出花样,只瞪著高相龙,缓和语气说道:“高先生,我只求救回萧二爷,请你帮个忙如何?”高相龙蹙眉未语,心想:“雄爷已有逐步与傲家摊牌之意,倘若果真擒住了萧乘龙,必定将他为饵,以引傲雷犯险。适值关键时刻,我不能为了保命而坏了雄爷的大计……”情知若是一口回绝,鬼力赤杀念既起,决计不容自己多活片刻,方自迟疑寻找应对之计,忽见那小苗女大发脾气,一对白生生的脚朝那黑脸店夥腹下乱踢,虽说穴道封禁未解,使不出多少力道,却也踢得劈劈啪啪响。
小甜甜只道李逍遥记恨她,必不肯答应帮忙。其实李逍遥哪有记恨之心,所虑者不知如何相救而已。便在一犹豫之间,小甜甜已然发作。鬼力赤闻声回头,往这店夥身形面廓留意一看,忽觉眼熟。偏巧李逍遥为避免小甜甜再次伤及“根宝”,不得不踉跄急退,非但显出了身法,无意中更现出瘸子本色。鬼力赤何等精明之人,这等做作如何瞒他得过,霎时眼神急变:“瘸子!”
李逍遥情知要糟,心念正转不过来,忽见门外抢进一人,娇叱道:“死瘸子,再吃我一锥!”却是先前出门的辽东女郎雪枯龙,不知如何复又转回,一进门就朝李逍遥急欺而来,想是念念不忘刚才那一抓之恨。鬼力赤!目凝瞪,立时认出了她的身法家数,沈哼一声:“好啊,八百龙送死来了!”晃手提掌,飕然一挥,看似随意而发,只为试探底细。雪枯龙却大吃一惊,好不狼狈地避了开去,转面忽见高相龙在座,竟被一喇嘛所扣,似已身陷敌手。雪枯龙一时顾不上直取李逍遥,急道:“高师叔,我来救你……”话声未落,双手已落在鬼力赤掌箍之中,牢牢扣住,便连袖中藏锥亦发不得。这一下所惊更甚:“这胡人恁地了得,只怕不在我师伯之下!”
鬼力赤冷冷道:“八百龙的人,落了单便不怎样!”李逍遥心念犹未转将过来,便听得那女郎陡发一声惨叫,双腕哢嚓折断,鬼力赤微一沈掌,仍箍她不放,眼见这少女晕晃欲跌,不禁目光愈亮,狞脸道:“高相龙,她的脖子断还是不断,在於你一句话。”高相龙冷哼道:“你自己有密探卧伏,何必向我问萧乘龙的下落?”鬼力赤脸色一变,登时目露杀机,“想将我一军?那就先杀你过河卒子!”
李逍遥再忍不住,急绰木剑,抢在那女郎被鬼力赤拗断脖子之前递出一招,剑走偏锋,无形无招,赫然便是修剑痴所传“剑一”。此时他本无几分内力可用,但这招高妙莫测的剑法仅凭其势已足慑敌。眼见得鬼力赤不得已拽著那女郎急闪一旁,竟没应接此招,小甜甜不由心中大怒:“好哇!不肯帮偶,却帮别的妞儿打架……”
李逍遥哪知她心底正转何等样古怪念头,情知憋到此时这场架非打不可,纯出仁侠之衷,为从鬼力赤手上保那女郎性命,不得不全力施为。其实当下他就算不先自拆行藏,鬼力赤也将把他拆个透彻。他俩仿佛今世的冤家,便是做定了死对头,即使李逍遥想让一步,鬼力赤仍是一心欲取他性命,只要一息尚存,势必把他逼绝。(注:公元1402年,壬午,明建文四年。元帝国最後一个皇帝即败走北漠的坤帖木儿汗被鬼力赤所杀,废元朝国号,称鞑靼。鬼力赤前後连杀北元数主,永乐三年,忠顺王安克帖木儿又被鬼力赤毒杀,命脱脱嗣位。脱脱即北元郡主傲雪之子。永乐六年,鞑靼知院阿鲁台杀鬼力赤,立本雅失里为可汗,脱脱南逃不知所向。此是後话,按下不表。)
鬼力赤死忠傲家已然毫无疑问,傲霜一句话,便是他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此时他尚未料到杀李逍遥竟会越来越难,适才分明认出了乔扮店夥的李逍遥,却觉灭他容易,并未放在心上,是以出手先取雪枯龙。哪料李逍遥突递一剑,竟是玄奥无穷。与多日前在傲雷大营所见之时相比,这少年武功如蒙神助,居然精进若斯,在鬼力赤眼中简直判若两人。心头之诧,实难名状。
李逍遥每使这一招上古神技“圣灵剑法”,意料之中的情形无外乎敌必辟易。孰知撞上了身形迅若鬼魅的鬼力赤,顿生沾不著边之感,一时心中困惑怅茫,习得此招以来,头一回暗感挫折。
“好剑法!”高相龙忽道。“然而……据说没人可以仅凭武功消灭鬼力赤,因为他有‘魅影神靴’。”
李逍遥心念一动,眼光欲掠之际,面前突然多了一个黄衲晃眼的老僧,戾声道:“那小姑娘呢?”李逍遥不禁暗凛,立时想起灵儿曾伤这青海老僧之眼,哪敢稍露口风。此刻不免後悔自己的冲动或许不免要搭上灵儿性命。
灭顶上人低哼道:“先杀你也一样!”李逍遥先已改变了形象,非但秃头黑脸,更似一个成天与灶灰为伴的邋遢乡厨一般,便连鬼力赤、完颜黑骨这些视力完好的人也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灭顶上人与老苍龙同是眼盲之人,但因伤目之恨,竟都迅即识破他的行藏,反为明眼之辈所不及。李逍遥剃头之後曾与小甜甜有一番缠夹不清,此刻躲到客栈里扮夥计,被她一眼认出自不为奇。但当倏地里被灭顶上人晃身相逼,显已确信无疑。李逍遥仍不免吃一惊,眼前袖风急笼,灭顶上人挥掌当头按下。
这老僧掌力沈狠,又发得突然,李逍遥怎敢与抗,想也不想便要巧避一旁。恁料完颜黑骨早挺朴刀等候他撞将上来,李逍遥斜掠不成,知另一侧有鬼力赤,实无转寰余地可择。只得硬著头皮乱递一招,欲逼灭顶上人刹转掌势,孰想灭顶上人竟似双目完好一般,晃掌间非但封了他乍递未成的剑招,手劲更催至十足,势要把木剑连李逍遥的脑袋一块儿劈个稀巴烂。李逍遥因避不成,心中暗惊:“他怎麽……”正局促之间,忽听一个低语之声从身後钻将入耳:“你用慢招无风,就教他捉摸不定了。”
李逍遥心念顿活,未暇瞧清何人暗中指点,木剑斗抬,急蓄半招“无色无相”,缓递而出,果是悄无声息。虽只来得及使出半招残缺之式,究是圣灵剑法的第二招,剑意空灵若无,既无半分肃杀之气,因他出剑奇慢,亦没丝毫形迹可寻。与高手放对使此奇慢之招原属找死,可他此时突然明白如何才能使这招剑式真正地达致“无色无相”之境,无疑那人的指点一语中的,便是要先置自身於死地,方能勘灭形幻。
眼见得木剑之梢瞬即穿过灭顶上人掌风之隙,悄无声息地递到了这老僧喉前,而灭顶上人竟仍满面茫然之情,手掌犹未落在李逍遥头顶,只消剑尖多递得几分,立时便穿了他的咽喉。李逍遥突感不忍,心中迟疑:“欺他看不见,用这种手段伤人有何光彩?”他被迫出手,仅为自保,到得将要伤人性命之时不免心颤,脑帘里霍然闪出洪大夫那双恻隐之目。
便是这一犹豫,灭顶上人得隙将他赶绝,掌势急摧,当头按落。
李逍遥好不容易挣得的一线生机转眼即失,合是命不当绝,灭顶上人干冷之掌虽已按在他天灵盖,竟没吐劲,忽问:“那小姑娘在何处?”李逍遥毫不犹豫的道:“不告诉你。”灭顶上人面颊搐然,便要将他脑门生生捻裂,谁知就在此时,关木通、鬼力赤同声怒叫,似是变生倏然。李逍遥只觉眼前一花,不知是谁闪进门里,霎间竟与鬼力赤、关木通各交一掌,到了第三掌时,却挑上了灭顶上人。
灭顶上人本想摧裂李逍遥头颅,倏感背後劲风急临,後发先落,怎容怠慢,只得转身迎手硬接那道奇快的掌力。但听一声闷哼,灭顶上人撞到了墙上。李逍遥投目惊觑之时,倏觉手腕一紧,飒然急离店堂。直到此时他仍然看不清端的,只觉那人身法奇快,端似梦魅一般。
到得树林里,李逍遥犹自不明所以,方感奇怪:“凭鬼力赤一夥的身手,怎麽不追?”突然飒一声穿入树丛幽密之荫。那人拽他晃身藏於大树之後,仍扣腕不放,悄立他背後。李逍遥一时头脖僵硬,便是回望不得,回想客栈中的情形,难免愈奇:“为啥捉我跑出来了,是帮我解围麽?”
但想此人竟能独力打遍鬼力赤、关木通、灭顶上人三大好手,这身功力委实骇人听闻。心下越发好奇,正要设法瞧清此人究是何样貌相,忽听得飒飒掠风之声迅即而近,林间接踵落下数人,先传入耳朵的是那道士关木通的声音:“似有两人蒙面来袭,却分头走了。其中一人武功奇强,绝非泛泛之辈!”这道人轻功了得,先前李逍遥已然见识,见他先一步追至,倒不奇怪。待又听了关木通之语,心下却是一怔:“刚才有两个蒙面人吗?”
只听交手之声继而传来,李逍遥又奇,苦於头颈难转,无法探头觑望。更奇的是背後那人竟会为他著想,瞧出李逍遥急欲窥看的心思,微微将身一侧,轻推他背,虽仍扣脉不放,这一挪换身形,却使他能看得著外边的情景。李逍遥鼻际隐隐闻到一丝清酚的体香,念犹未转,便听一人沈声道:“灭顶老秃,先受了别人一掌,你不行啦!”李逍遥心中一怔:“怎麽是老苍龙……”
投眼瞧去,原来林子里瞬间到了两拨人,先前投宿的那几个八百龙人物各皆灰布裹身罩头,悄立六壬遁甲方位,将鬼力赤、关木通、灭顶上人围在垓心,除小甜甜仍在鬼力赤身边之外,高相龙、完颜黑骨以及那关东女子雪枯龙皆未见著。
由不得李逍遥又生讶念,灭顶上人的冷哼声便传将入耳:“咱们瞎虎对盲狮,谁也别想占便宜!”声犹未落,便被老苍龙振臂逼得踉跄跌退。老苍龙显然得势不肯饶,刚把灭顶上人震退,飒然翻掌,中途催变爪势,呼的抓向旁边的鬼力赤,喝道:“蛮子,你把高相龙藏哪儿去了?”鬼力赤晃身避开,冷哂道:“原来你们躲在客栈里,那蒙面人不是你找来的帮手吗?”小甜甜暗中留意鬼力赤的身法,觑见其避多攻少,心念忽动,笑眯了眼。
老苍龙连发数招,似也试了出来,哼道:“鬼力赤,你也如此不济!莫非你中毒未除,时刻专於自御,连还手的余力也没剩下一成半成了?”李逍遥先前也疑此节,暗觉鬼力赤这番露面总是缩手缩脚,没怎麽卖气力,只没想到这一层,闻得老苍龙出言喝破,又见鬼力赤并不否认,而小甜甜面带得色,李逍遥方始隐隐猜到几分:“记得那次在傲雷帅帐鬼力赤护主心切,似受小甜甜使毒伤及,难道毒性还没除尽?哎呀,小甜甜这妞真毒……”
鬼力赤嘿然道:“老苍龙,杀你不必老子亲自动手。恕不奉陪!”拉著小甜甜晃身欲离,却被易怒龙所阻。李逍遥刚想到:“原来易怒龙的穴道也解了……”但听得鬼力赤冷哼一声:“让开!”不知使何手段,竟将易怒龙掼翻数个斤头。李逍遥只是咋舌难收,心下突感郁闷已极:“这些人一个比一个了得,我哪天才有望出头啊?”原知当下气力不足,无望挽转情势,眼看著鬼力赤擒小甜甜扬长而去,只不知究竟该当遥祝这两人中哪一个好运才是。
从常理而论,小甜甜落到鬼力赤这等狠角儿手里难免要吃苦头,但以李逍遥所知,以小甜甜的刁钻古怪,反是鬼力赤此後的情势堪虞,料想必没好果子可尝,或应反过来预祝鬼力赤千万悠著些。
虽是这般安慰自己,眼见得小甜甜被掳,李逍遥心头仍然百般不是滋味。可他当下连挣脱树影中那人的掣箍亦无指望,又岂有上前打救别人的余力?鬼力赤脚蹬“魅影神靴”、关木通轻功奇高,一个拽著小甜甜,另一人则拉著灭顶上人,仍是瞬间走脱,老苍龙一夥似亦有所顾忌,虽尾随而去,追得并不逼近。
李逍遥寻思:“首先要说的是一句‘你妈’。可把我搞糊涂了,当然糊涂的不是老苍龙这夥何以突然冒将出来,大概他们听到动静,窥得高相龙、雪枯龙落在鬼力赤手里,是以前来搭救自家同伴。可是高相龙究竟被谁抢走了呢?”刚才店堂内发生的情形既快又突然,而他又正处於生死只悬於灭顶上人掌端的危急时刻,怎暇旁顾,并未瞧清究是何等样人物倏然出手,又如何瞬间扬长而去。只觉那蒙面人能从鬼力赤、关木通眼皮底下把人抢走,这份本事和胆识实属常人莫及。
不知不觉,惑念脱口而出。只听背後那人低应一声,说道:“高叔叔是我爹救走的。”李逍遥闻言一怔,旋即听出此是适才在店堂里悄言指点他的那般语声,虽然压低,仍透出女儿娇俏之气。李逍遥回头不得,终是看不著那人长相,不禁奇道:“你爹?”心头惑念不减反增:“哪颗蒜呐?”
那人并不回答,等老苍龙一夥大概去得远时,李逍遥正猜想他们是不是往高相龙被掳的方向追踪而去,忽觉身子不由自主地急移,那人不知出何用意,竟要拉他远走。李逍遥好不容易盼到老苍龙一夥离栈,本想此是趁隙把灵儿带走的好机会,哪里肯随旁人离开?一时又焦急又困惑,不禁惊问何故。
那人只是不答,但奈不过李逍遥一路挣扎著穷问不绝,终於说道:“带你去会一个人。”李逍遥如坠五里雾中:“你爹?”那人忍笑道:“才不是呢!”李逍遥越发疑心此是小妞,不免心活口溜:“你妈?”那人并未听出语中调侃意味,默然一会,正色道:“见到我师姊你就知道了。”李逍遥不禁头大:“哪门子的师姊嘛?我这会儿很急,拜托别来搅局好吗?”那人奇道:“是内急吗?”李逍遥本来无计救急,听了这人没头没脑的一问,立时有招:“对对……尿急!”
那人顿感窘迫,嗫嚅道:“怎……怎麽办呢?”李逍遥适时献策道:“好简单!只须撒完就没事儿了。”那人窘道:“那……我背过身去。”李逍遥苦笑道:“你拉著我一只手,如何能够?再说……有妞儿在旁,我是绝对射不出尿水地!”那人不由愠然道:“这儿哪有妞?”李逍遥几乎忍不住要扮她娇嫩的语调,笑道:“别充棍了!”那人显得不大谙懂世间俗辞,哪吃得消李逍遥俚语连篇,奇怪的问道:“什麽棍?”李逍遥忍笑道:“就是说……别装棵大蒜在脐眼里──充棍。”那少女仍然不明,却觉他语气调笑,不由羞道:“我看你不急,那就继续赶路罢!”於是拉他又走。
李逍遥虽说体力尚虚,与老苍龙这样的高手对抗不得,但想落在一个少女手上,总也脱身不难。哪里想到这少女一扣住了他的脉门,便挣不动分毫。李逍遥惊诧之余,当下所能想到的只是要设法先摆脱她的纤手掣箍,忙道:“只怕要撒一路、一路撒……”那少女果觉不妥,只得又停步,蹙眉道:“哎,你这人真麻烦!”李逍遥心想:“你才麻烦,拉我干啥?莫名其妙!”听她语气松动,正中己怀,忙又说道:“其实不麻烦!以姑娘的身手何怕我溜得掉?只须你行开些,背过身去,不就妥了哦?”
那少女一想也对,因感窘然,只得依他自便。虽放脱了手,料想跑不脱。背身说道:“那你快些。”李逍遥眨眼道:“为啥催促?”那少女背对著说道:“我爹若不见我跟上去,必会来寻的。”
“所以你最好快些去找他!”李逍遥活动了一下手腕,就势取出纸符卷烟叼之在口,说道:“别半路跑题。”那少女未闻浇撒声,顿有上当之感,语声微变:“你……”李逍遥忽觉树丛间有人影疾掩而来,身临於空,悬链飞荡,便似鹰!之掠。他脑中突然闪出那日在“今朝酒庄”所遇之敌,顿时一凛,急绰木剑在手,说道:“敢缠我不放,那就不客气了!”此前一迳憋屈之火乱冒而出,顺手将剑一挥,摆出不惜打一架的气势。哪料那少女竟然不避不挡地迎将上来,似是急想复扣他手,又不担心他会伤了自己,然而命运竟尔重演一次,她一下就撞到了李逍遥剑梢。
本来以这少女的本事,若在交手之际,李逍遥绝难轻易伤她,更无伤她之念。这一挥剑纯属无意,只为助增声势唬一唬人,但却无意间使上了“乱剑诀”手法,加之积郁良深,须有所渲,原本所余无几的劲力全寄於这一挥剑之间,挥出一注“追悔莫及”的剑意!
直到那少女倒於他剑下,一目血流如注,李逍遥才猛然醒觉。可是乱剑诀中这一招的後果恰如其名,正是“追悔莫及”。
那少女含情脉脉的俏目撞到了原属最无情最酷烈的这一剑之上。此节出乎李逍遥所料,听到她中剑之时那句嘎然而断的话语:“我没恶意……”随即面纱飘落,露出一张苍白的俏靥,半边莹玉也似的面颊已被夺目的鲜血染殷。此时李逍遥方才认出这个手臂带伤的紫麾少女,旋即脑海里永远印下了这张凄豔绝伦的血染之靥。
“紫英罗!”随著一声急喝,弯刃的弧光劈空而落,树梢掠下一个蒙面少年。李逍遥只觉时光倒退,霎间又回到了“今朝酒庄”那惨烈的一夜。面对横空削落的刀光,他竟浑忘避挡。其实只须再似刚才一样乱挥一剑,只消再来一次“追悔莫及”,他自身便无凶险可虑。但他眼见这紫氅少女再次伤於自己随手一剑之下,心头所负之重如何能量?
这般无以言状的沈重之感立时把他的木剑压得抬不起来。只觉那蒙面少年的一刀反是解脱!
若非那少女忍痛叫一声:“新关,不要伤他!”李逍遥或许从此便解脱了这一生一世没完没了的烦恼——
【本章梗概】傲雪重兵围城,江湖人的”峰会”之约仍然风雨不改。武林城聚首前夕,林天南父女为平息各派所执”正邪不两立”的争吵,依从”侠王”之意,迫丁情出家寒山寺,以断绝昔与魔教女徒的一段孽情。宋香柠闻讯上山寻夫,不顾林月如率领各派门人拦道封阻,誓要见丁情一面。虽有李逍遥从旁相助,终因寡难敌众,望门而不得入。宋重伤垂危之际,已然剃度的丁情现身相见……
合该林家堡难得安宁,混乱中林月如竟遭早已窥伺在旁的神秘人掳掠而去,与此同时,西夏”架势堂”首领纳兰春树为报爱徒之仇,决意率众拜庄,抬棺上门要林家父女偿还命债。一向势大的傲家也渐沥风雨,传太妃牝龙氏还宫,迫顺帝压制手拥兵权的傲雷一家。傲家素与名相拓跋太平交好,有意遏制耶律强锋而助拓跋英杰与林家结亲。强雄因受太妃所重,有心与傲家逐步摊牌,一面支使张士诚集万船封江罢航,挑拨镇防守将陈友定与傲雷不和,一面暗中笼络傲军大将关保以及素与傲家面和心异的老察罕及其养子扩廓帖木儿,欲图削弱北庭傲家的势力。并以萧乘龙为饵设下圈套,以引傲雷犯险。
弯刀生生刹在李逍遥颈侧,他浑似未见,只想走近那少女身旁帮她敷伤。心中的感觉已非“懊悔”二字所能名状。仿佛儿时闯了祸,但从没似此伤人。犹未靠近,那少女的眼光便令他肝肠欲断。只是不明白怎会发生这种惨事,偏偏发生在他身上,更在不该发生之时。
他未及靠前,那蒙面少年又已抑不住心头恨火,提刀便欲削落,但听那紫氅少女颤声叫道:“别……这不怨他,是我不小心。师弟,我……好痛!”那蒙面少年不由得怔住,李逍遥见这少女非但不记恨,反倒为他分说,难免心为之颤,暗暗後悔自己不该把怨气乱撒,却伤了一个无辜的少女,这般深深悔恨之情自难言叙,突然对自己所学会的剑法生出憎意。
那蒙面少年究仍恨意难释,碍於紫氅少女出声求恳,弯刀劈不下去,眼见得李逍遥仍要走近,不由得倏起一脚将他踢翻,口中恨恨的道:“师姊若有三长两短,这笔帐回头再跟你算!”
此时李逍遥浑未想过防御,反而自卸护体功法,便是要生挨那蒙面少年重重一脚,似觉这样才能令自己好过些。那少年恼恨之下,这一脚何其狠重,在李逍遥胸口踹个笃实。只听那少女惊叫一声,李逍遥感觉自己倒飞而起,随即砰一声闷磕,想是後脑勺撞到了枯树桩上,顿时失去知觉。
那一霎间忽想,若能长此昏厥未必不属幸事。可是命中注定他再痛也得醒著承受,恍恍惚惚地只听一声碎溅声响,身子浸凉而醒。原来自己撞过河边斜树丛,滚落水里。若非突然想到灵儿当下的处境堪忧,他便索性躺於水中随波逐流,不再起身重回烦恼中。凉丝丝的河水乱灌入耳,呛进口鼻,越发令他清醒。
眼帘里波诡云谲,隐然酝酿一场不测之变。仿佛老苍龙那张阴晦莫测之脸……
李逍遥突想:“老苍龙一夥若追不回先前被掳的高相龙,定会重返客栈。灵儿一个人留在那里决计不妙得很!”既明此危,怎可不矍然而起?虽说满心颓丧,只得强撑著爬回岸上。磕伤之处犹似流血未已,他却浑未觉痛,只感心头之痛倍甚於外。摇摇晃晃地踅回先前那片林子,拾还木剑之际,眼光触著地上滴滴血星,自是那少女紫英罗所留。料想其同门已将她带去救治,只不知情势如何。
李逍遥想到她那只受伤的俏目多半无望痊愈如初,心头一搐,忽想:“练武作甚?耍什麽剑?”想起自己剑下所伤之人已不为少,并非全属怙恶不悛之辈。颓废之情陡然而生,不禁厌恶手中的剑,一冲动之下,把木剑砸向旁边枯树,甩手便掷,只想把它打折。哪料木剑啪一声反弹回来,当头打了他一记。
此是李逍遥自小玩耍之物,从未想起它的来历,懊恼时已不知扔了它多少回,或许机缘所系,究没失损。当下木剑磕额,李逍遥不禁奇怪:“怎麽总是摔不断它呢?”便因忽生此惑,竟没想到避开,不免生挨一击,脑中反而越发痛醒几分,顺手抄住木剑,心想:“该打的人是我,不是剑本身,何必让刀剑代人受过?”
经此一事,终究不舍得折弃这支伴随自己成长的木剑,何况要保灵儿这多灾多难的少女一路没事,直到找著她失散多年的亲娘为止,前路无疑劫数重重,这支木剑便如自己最忠实的夥伴,必不可离。
他叹了口气,收好木剑,觑定客栈的方向,举步便要回返,忽听得一人急喝:“别动!千万别动那只脚……”
李逍遥吃了一惊,心念一时转不过来:“为啥动不得?难道……”那人又叫一声:“危险!”李逍遥听他叫声促急,不免愈感七八只桶打水,悬乎悠哉,惊忖:“我脚底下有危险?”随著树丛声响,钻出一个头戴宽沿草帽之人,匆忙趋至,眼往李逍遥底下急觑,口中“嘘嘘”不迭。
李逍遥被嘘出尿意,不禁窘道:“搞啥飞鸡?”那人见他抬起的脚欲落,急忙喝止道:“别动!当心要命……”因闻这般急促之语,李逍遥突有踩雷之感,惊想:“难道我脚下有……”脑海里闪出儿时听过的江南霹雳堂的“伏雷连环阵”传说。
正惊疑不定,但听脚下发出几声悉悉微鸣。李逍遥低头去瞧,不巧那人一头轧过来,两颗齐趋的脑袋顿时相互撞个正著,同叫阿也,各自退後。只听又悉一声,草叶微动,不知何等样细小之物一窜而没。那人急伸捕蝶网来兜,却扑个空,眼睁睁地看著那物受惊遁入草丛深密之处,竟逸无踪。那人搜寻不获,只是跌足叫苦,李逍遥正莫名其妙,却听那人抱怨道:“都怪你这小子不机灵!却苦了我也!”
李逍遥愕道:“干啥怨我?”那人悲声道:“你可知走失了啥宝贝?”李逍遥挠头道:“能是啥宝贝?我只听到蟋蟀叫……”那人劈胸将他一揪,急得笠下须抖,忿然道:“这不是一只寻常的蟋蟀!”李逍遥见其急得话声也颤,不禁失笑道:“这种蛐蛐有啥了不起?山里多的是……”那人愤然道:“这是苏州城外,不是山里。天下促织虽多,可是极品没几只……”见其气不打一处来,李逍遥越发好笑:“极品?说到极品你就不懂了,比方说‘大将军’,城里虽然卖得贵,其实还不如‘黑头小霸王’,再说单凭打斗的本领,我看‘红袖妹妹’就比它好使……”
那人哼道:“红袖有啥长处?”李逍遥冷笑道:“因为它有‘挽留刀’啊,就是打起来总爱冷不防扎几下……”那人从笠檐下瞥他一眼,冷哼道:“挽留刀算什麽绝技?我家的‘无敌闪客’身法如电、出招神速,若单是比快,天下没有几只蟋蟀扎得著它。”李逍遥笑:“你那是‘光!坐花轿’了!要说身手神出鬼没,哪只蛐蛐也比不上‘讦谯龙’……”那人冷笑道:“但‘讦谯龙’长性不足,若遇著‘耗死猫’跟它比耐性、斗顽强,还不是望尘莫及?”李逍遥不以为然:“算了吧你!那得看谁用,对於‘讦谯龙’这种脾气急躁的公蟋蟀,只须平日多找几只蛐蛐妹妹陪陪它,长性还不是与日俱增?不过也有讲究……”那人忙问:“什麽讲究?”
李逍遥急欲要走,不耐烦多讲:“比方说‘小凤仙’啦,‘李二姐’啦,都得是妹妹中的极品,虽然上不了场,却有非同寻常的调剂妙用……唉,改天再说罢,忙!”那人却拽不放,追问道:“倘然猛蟀‘韩擒虎’对敌时总爱分心,如何解决?”说到玩蟋蟀,李逍遥对答如流:“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不用它,同城里的普通名家放对时,换上‘大醉侠’就可以对付著用了。但要喂点儿酒……”那人忙道:“可若对手是‘闻太师’,我就只能用‘韩擒虎’以克制它。”李逍遥问:“你多少钱买的‘韩擒虎’赢?”那人叹道:“江北八州的六十仓粮食。可惜就只这麽多……”
李逍遥奇道:“你们赌粮食?怎麽有人赌粮食的?”那人涩然道:“我也赌面粉,但须赢得对方的八只‘马王爷’,山东那边的面粉才可以动用。”李逍遥心下纳闷:“怎麽有下面粉注的?”那人叹道:“且不说究竟能不能如期弄到鲁仓一千担面粉,但只我这边所需的运粮船过江就需三五百艘才赶得完。人命关天哪!”李逍遥不明白,但怕纠缠,又不忍见那人烦恼,好心指点道:“捉一只最是中看不中用的‘花心大萝卜’放进韩擒虎住处,试试看这一招灵不灵……”那人奇道:“为何用这招?花心蟀不都是公的吗?”
李逍遥笑道:“不怕告诉你这秘密,我发现‘韩擒虎’搞基哦!上次我用这招,过些天派韩擒虎上阵时,以一对二,居然干掉了马荣成的‘雄霸’和绎民伯伯花六百文从嘉诚伯那儿买来的‘太公’哦!”那人不禁睁大眼睛,“这招真的能够如虎添翼?”李逍遥道:“你试试看就知道了,至於‘马王爷’这种无敌级别的斗蟀,我家也养过,确是不好打,何况对手出八只这麽多!不过可以出千……”
那人冷笑道:“说得倒是如数家珍,可也太天花乱坠了点儿!我须三日後如约斗败对方的八头三眼马王蟀,并且还得赢得斗蟀之王‘战神’,方有希望如期搞到足数的船粮过江赈灾。你说,用什麽对付‘战神’才有一线胜算?”李逍遥挠头道:“对方有‘战神’?那你只好另找一只‘战神’来对著干了……”那人冷哼道:“用什麽来找‘战神’?”李逍遥沈吟道:“我听说‘搜神’这种珍稀之蟀虽然不属斗蟀行列,但只有它才能帮人找到‘战神无敌蟀’的藏身地,不过‘搜神蟀’本身就是极品中的极品,等闲难以觅见……”那人怒火又起,愤然道:“刚才你弄跑那一只就是‘搜神’!”
李逍遥不由一怔。他自小熟稔斗蟀昆虫,上学时常搜尽八宝与人赌斗胜负,在当地也算行家。虽仍不及晶合庄的王天林,却曾师随“百家蜂”老浆店的斗蛐博士阿杜习蟀,见识自非一般,晓得奇稀之蟀“搜神”专有名蟀捕手盛誉,唯它方能搜索到“战神”等十二种名贵斗蛐的藏身所在,虽说此蛐本非上场斗胜之蟀,便因此长,其价值不言而喻。李逍遥寻思:“市面上‘韩擒虎’级斗蟀和‘泥米鹚’级潜蟀也不过卖到三五百两,可是‘搜神’的冒牌货‘白头神探’却值万两之多,还未必只只都好使。可见‘搜神’有多金贵!据说我们那儿没人找到过,等闲就算见著也认不出,因为‘搜神’这种蟋蟀个头既小,长相又寻常,与其它蟀在外形上没区别……”想著那人的话语,不禁将信将疑,问道:“凭什麽一口咬得这麽‘啃!’?”
这时稍加凝目一瞧,笠檐下有一张清臒之脸,颔下一指长的那丛黑须修剪齐整,似是中年人,身形适中,只腹有发福之隆。见其身穿粗布土褂,脚蹬草鞋,显是乡民无疑,李逍遥不禁暗想:“长得跟戏台上扮员外的似地,就跟县城红角李莲英常演的那种女主角她爹差不多一个‘老而且帅’的德性。没想到这种老牌帅哥级人马居然是个捕蟋蟀的下里巴人这麽颠倒,唉……真是糟蹋了这副员外般的长相!还赌粮食?”
那中年人哪知自个儿在李逍遥心目中已然是个没出息的形象,因觉此少年竟比自己於蟀所知为博,不禁多瞧他两眼,随即吹胡子瞪眼道:“总之你得赔!”李逍遥咬定此是老牌游手好闲之徒,暗觉其脾性倒与苏州名嫒林月如一般蛮不讲理,恼其纠缠不放,越发不买帐,哼道:“赔鸟!随便找只没用的蟋蟀硬说是‘搜神’这麽高级,要不要我捉只蚂蚁说成是无敌战蟀来给你呀?”
那中年人揪他衣襟,板起脸道:“莫耍贫。我问你,行家凭何辨识名蟀?”李逍遥不慌不忙地答:“凭的是伯乐相马的本事。不过辨蟋蟀可不能光看外形,最要紧得会听音识真伪,此外还要多驯养些时候,观察举动和个性才知端的。因为市面上的蟋蟀里头也有很多冒牌货……”此属自幼从别的养蟀老手口里听来的行话,自然有门有道。那中年人不由得又多瞅他两眼,面色稍缓,冷哼道:“说得倒是有板有眼。不过还没说到点子上,可知‘搜神’有何不同?”李逍遥想了想,说道:“据说‘搜神’这种蟋蟀的形貌没啥出众之处,但若此中老手可凭其叫声三短一长、两高两弱来寻访踪迹,此是独特之处。传说此蟀常在白天的这个时辰出来活动,并且喜好在水边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