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多事之秋(三)

作品:《仙剑奇情

    那人不禁暗噫,又瞅他两眼,似有刮目相看之感,哼道:“说得倒象这麽回事儿……”李逍遥担心来不及去接灵儿以避老苍龙一夥,难免又急:“哎呀,你别纠缠我了……”便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三短一长的低鸣之声,便如先前从他脚下所发的那般两高两弱。李逍遥心头一动:“咦,难道真的是……”
    那中年人闻声便即动容,登将李逍遥撂在一旁无心理会,急绰捕网之竿,压声道:“莫吵,它尚在左近!”李逍遥指了指岸边一片杂草丛,说道:“大概在那儿。你自个搞定吧,我走啦。”那中年人哪暇理睬,悄悄蹑身而去,掩向蛐声所传之处,寻不多时,觑得分明,急抬捕网欲兜,忽听得身後不远处陡发一声惨厉大叫,那人不由得一愣,出手稍迟,草叶簌的一晃,那只小蟋蟀又没影了。
    那中年人急寻不著,转面望向刚才大叫声传来之处,只见李逍遥站那儿叫苦,中年人一时莫明所以,不由怒道:“怎麽又是你?为何一再搅和?可知这只蟋蟀对我有多重要……”李逍遥悲声道:“痛死我了!这儿怎麽有个老鼠夹喔?”那中年人气呼呼走近,低头瞅见这少年一只脚鲜血直淌,果真踩著了草窝里埋藏的一副捕鼠夹,箍踝难脱,却甩不开。
    那中年人见得此状,心头怒火顿减,不禁奇道:“怎会有个捕鼠器?”李逍遥急拔不动那物分毫,反增痛楚难抑,恼道:“尻……怎麽这般牢实哦?”那中年人低瞥一眼,面色微变的道:“别再乱挣了,越挣越箍得牢紧。看你脚筋都露了!”李逍遥急欲去会灵儿,仍挣脚不迭,口中说道:“这只脚瘸都瘸了,何患又断一回筋?丝……只是痛得紧!我日他妈,谁摆的道儿?”那中年人见此惨状,目有恻隐之色,不禁叹道:“弄成这样,非但干活不便,日後哪家闺女肯嫁你?”究忍不住蹲身帮忙,伸手一扳,看似随意而为,李逍遥忽感踝部一松,原已箍得极紧的钢夹竟尔张嘴,他不由得奇道:“你手劲这麽大?”
    那中年人暗觉此夹机关奇巧,竟是精钢所制,等闲刀剑决然削它不动,顿感惊讶,哼道:“用这种工巧机括捕鼠,岂非大材小用了?”李逍遥称然:“对!我也是头一回看见这种……包括你这等样手劲。”这时蛐声又起,那中年人立时心为之驰,一边转面寻望,一边催道:“你快拔脚罢。”李逍遥忽见一只绿蟀从草里蹦到伸手可及之处,不等出言提醒,那中年人急腾双手去捉,钢夹又即合上,啪一声夹回李逍遥足踝,只痛得呼爹喊娘。绿蟀一惊而蹦,又隐身不现。
    那中年人显非捕蟀老手,李逍遥一看便知端的,心想:“看你年纪虽大,玩蝈蝈却笨手笨脚,原来不是‘老鸟’,比王晶那死胖子还菜……”哪料得钢夹啪的合回脚上,这一下更是又快又痛,直欲晕去。他忍不住便用手硬扳,运上了吃奶的力气,仿佛看到了林月如那双总似瞧不起的目光,不免又想到了刚才那中年人所显的手劲,心中不服:“不信我拔不动!”仗有两分存底的阿修罗内劲,铆劲一扳,那副钢夹微有松口之象。
    李逍遥憋紧了脸,哪敢稍有松劲,因怕钢夹再合上,觑定了口子,用手卡著往外扳,换个角度之後,果然感觉又松些。正要一分分地把那只脚拔出,不料那中年人因失蟀踪,一怒回头,揪住李逍遥,恼道:“又让你大呼小叫给赶跑了,你这小子……”李逍遥好不容易把夹子掰动,冷不防被这大汉揪扯衣襟,手一颤动,钢夹又叭的合上。
    那中年汉子兀自愤然道:“这个时辰一过去,搜神蟀定然回巢不出。我又得多耗几天,却被你小子误了大事……”李逍遥有苦难言,只指著下边,痛得说不出话来。那中年人数落几句,低眼瞧见钢箍连李逍遥那只手也夹住了,怪不得如此苦楚。透过晃动的草叶间隙,只见此器有链锁联,机关半掩,这汉暗奇:“这捕鼠器怎会比寻常那些构造复杂?”忍不住便要拨草察看,忽然之间,一只小绿蛐蹦到了这汉子後肩,发出罕闻的三短一长的低鸣,他顿时又惊又喜,因怕再次失却此蟀踪影,便没敢动弹,缓缓挪步抬手,正要悄捂肩後之蟀,倏地只觉脚下有异,哢一声响,他也踩到一个捕鼠夹。这汉子猝吃一惊,本可跳身後跃,但恐惊走那蛐,一迟疑便没动弹。
    李逍遥於溜门撬锁也颇在行,虽在吃痛之下,亦感此夹似含连环机关,绝非捕鼠器这般简单。待要觑个明白再设法摆脱,但听那中年人低哼一声,悄言道:“别动弹,待我先搞定这蟋蟀。”李逍遥也觑见那小蝈蝈在中年人後肩遛达,缓缓逛往背心,料想他手够不著,便低声说道:“你别动,我帮你捉它。但你得帮我搞定这鬼夹子。”那中年人也知自己手够不著後背,忙道:“轻手些,别捻死了小家夥。”李逍遥用没被夹住的另一只手比了一比,暗觉还差了半尺,也没够著,想到“乾坤袋”中或有可拿之物合用此途,摸了一会儿,随咒掉出一只小蛮靴,心头暗喜:“就用这个合适。”
    依他所想,如将那小蟋蟀兜入皮靴之内,再抓紧靴口,活脱便是一个笼子。正要尝试,那中年人见得此靴,不由一怔,双眼张大,觑明无疑之後,变色道:“此靴从何弄来?”李逍遥暗使家传快手,兜得那蟀入靴口,方道:“问这干啥?”那中年人低哼道:“这不是女孩子的靴麽,哪儿弄来的?”看他神情,若不弄得明白,势不干休。
    李逍遥拎著靴口,放到耳边听那蛐蛐在里边又蹦又叫,笑道:“捡的,莫非你认得主儿?”那中年人脸色难看,哼道:“这分明是林家丫头足下之物,价值八千多两,如何掉给你捡?不说实话我就……”李逍遥笑:“林月奶这麽有名?连穿什麽鞋子、值几个钱都广为人知了……呵呵。”那天他本想把靴子奉还,林月如却冷不防刺他一剑,顾不上取回,当下李逍遥才想了起来,却忘了自己何时收进“乾坤袋”里。对著那中年人直瞪的目光,心下微有些窘,又感奇怪:“原来那天我重伤之後,居然还没忘记默唤乾坤咒把这只靴子收藏在身。”
    那大汉板了脸道:“看你不学无术,连名字都叫错了。那个字该念‘如’!”却不知李逍遥本是有意这麽乱叫林家娇娃的闺名儿。因见这大汉一本正经来纠错,李逍遥不禁忍笑道:“乳。”
    “这麽念就对了,”那大汉并没听出有何分别,脸色稍和,微微点头,说道:“那天我见她光著一只脚跑回家,神色说不出的古怪。问她不肯明讲,怎麽回事?”李逍遥奇道:“你……你……你怎麽知道她光著一足回家哦?”那汉子见李逍遥居然如此无知,竟是有眼不识泰山,心下既好气又好笑,并不拆明,哼了一哼,掩言道:“满苏州人都看她笑话了,何况我这老邻居!”但又哼了一下,愤然道:“真是有失体统!”
    “对!”李逍遥跟著哼了一声,心头释然:“原来邻里都知她那天多糗了。”那大汉忿然道:“听说那天她遭人非礼,不知是真是假?做父亲的连日奔忙,无暇寻她细究。若是只失去一只靴子还没什麽……”李逍遥忙道:“既然是邻里,我有必要帮她澄清,免得你们胡说八道,坏了人家名节。”那汉子称然,忙问:“那天你也在场?有何内情,快快道来!”
    李逍遥呼痛道:“你先帮我搞开这老鼠夹嘛!”他仅剩一只手可用,又因伤後力乏已极,而那机关又非寻常,自然掰动不得,惟有求助於这个手劲奇强的大汉。那汉却不著急於此,哼道:“你先说,不然别想我放你!”李逍遥恼道:“你这人怎麽这样哦?我都帮你捉住了蟋蟀了都!”
    说来也奇,那大汉眼中竟只有此靴,浑忘蟋蟀之事,一时只急欲究问林月如那天的情形,“搜神蟀”原本被他看得比什麽都要紧,甚至不惜为擒那蛐蛐而踩老鼠夹,此刻却抛诸脑後,急揪李逍遥,寒目凛然,逼问道:“那天到底有没有非礼之事?若是除了失鞋之外没失别的,尚不算於大节有损……”李逍遥被这双眼瞪得心虚,忙道:“我没非礼她,只是亲了她一口,也是出於相救之情所迫……”那大汉脸色越发难看,怒道:“你敢亲她?这还不叫非礼,你以为这是什麽年代?”从此人的眼光里,李逍遥暗觉天灵盖似有破裂之虞,心里既困惑又害怕,仿佛偷吃了糖的孩儿被大人逮个正著,慌忙辩白道:“事出有因,实情是如此如此……”当下结结巴巴地说了当日的情形,慌乱中忘了省略林女侠香袜自脱的情节。
    那大汉听後仍然凝目而瞪,似在打量他,又问明了这少年与林月如相识的经过和以往的恩怨,果与林月如性格行事相符,只觉好笑。总算李逍遥慌神之际还算老实,并无刻意欺瞒之处,至於多次惨遭林家女公子百般欺凌的往事,包括断腿之痛,均有细诉,且解襟痛陈当初挨她所戳之惨,这些经过皆属申诉主题,便是要让林月如的这位老邻居了解他的苦楚究有多深。诉罢不免暗奇:“我为啥把什麽都跟这人说了?”
    不知为何,只是觉得情不自禁非诉不可,暗感在此人威严的双目注视之下纵想隐瞒亦难,凡与林月如相关之事,唯有从实招来,方才一吐而快。那中年人听完之後,除了有几点疑惑不解之处不时仍需问明,前前後後大致已算了然於胸,口中连斥“胡闹”,心里却把李逍遥所诉经过与他从别人嘴里听来的细加比较,倒无明显出入,便信这少年所言,绷紧的面色渐缓,蹙眉说道:“这些事不许再跟别人说起,否则没你好处!”李逍遥也知这码子事儿乱传有害月如名节,暗感不安,忙道:“这正是我要警告你的,虽然你们是邻居……”
    那中年人察看过李逍遥伤处,暗觉愠恼,哼道:“这孩子忒也过份!害人腿废如何谋生?我看,该让她家赔偿於你……”李逍遥心中大感此人可亲,摇头道:“赔钱之事就算了,只要有人明白我被她搞得多少冤苦没处诉,心情总该好过些,黑锅也没白扛。”那中年人暗觉此孩儿倒是通达知理,面色愈和,叹道:“她要有你这麽懂事就好了。既然你於林家有恩,林天南算欠你的,如何能让你枉背黑锅?”
    李逍遥不禁感激道:“没想到她有个这麽好的邻居,虽然阿叔你只是个捉蟋蟀的……”提到蟋蟀,两人不约而同地转面瞧向那只掉在一旁的靴子,李逍遥咋舌道:“哎呀,刚才失手搞掉了!”
    那大汉心中正想著一事,暗自懊恼难言,眼光触及掉地之靴,怔然间顿省:“哎呀,蟋蟀……”那促织岂会仍在靴内坐等成擒,趁机早溜得没影,因见那人徒自著恼,李逍遥忙道:“蟋什麽蟀?你先帮我搞开夹子,大不了我帮你找。”那大汉心想自己毕竟不善钻草捕虫,看这孩儿既是来自乡下,必有法子,便点了点头,说道:“须得帮我捉到此蛐,我那对手最是吝啬,若不赢了他,绝难动他仓储……”李逍遥奇道:“你动人家仓储干啥?”
    那中年汉子叹道:“我自家的储粮近日都用光了,为了救急,须得赶紧凑足更多粮食运往江北重灾之区。”李逍遥惑然道:“干啥?”那大汉心事重重的道:“豫鲁皖以及苏北一带经年重灾,中原遍地饥殍,朝廷的官仓已被穷兵黩武掏空,眼下唯有靠民间设法自救了。这一带除了钱王,便数宁财神仓储最厚,此人酷好斗蝈,我若不赢了宁财神,绝难动用他私储之粮。”李逍遥方才渐渐明白,心想此人遍寻蝈蝈,原来是为此大事,竟非游手好闲这般无聊,但仍有不解之处,吃痛之余一时急想不出尚有哪些不明,只问:“钱王?我原以为宁财神是钱王呢……”
    那中年人冷哼道:“这俩本是‘天下银庄’的合股人,钱王在钱塘,财神在太仓,一个好斗鸡,另一个喜赌蛐,此外,掌管江防船渡的陈友定素嗜赛艇,要想救得江北受灾百姓,须过这三关。为了此桩头号大事,我连自家的那摊子乱局都顾不上了……”说到这里,叹了一声,忧道:“江北还有一个非要赛马的秃赤将军,真是过完一关又一关。这重重关卡便置百姓於水火之中!”
    李逍遥顾不上陪著为苍生唏嘘,眼见这中年人腿脚淌血,忙提醒道:“阿叔,你也踩了一个套儿哦!”那大汉听得此句无意之言,不由心头微怔,暗味其中是否该有一层弦外之音,但瞧这少年面有痛楚难抑之色,便想先为其解除受箍之苦,对於自己脚下的钢夹倒并未放在心上。当他探手掰那夹子之时,李逍遥无意中见其袖口之外所露的畸指,不由心念倏动,似想起什麽,但又想不起来,只觉奇怪已极:“七根手指?”
    那大汉并没留意李逍遥脸上的惑然之情,手上微一吐劲,钢夹便即松开口子。李逍遥刚有轻松之感,犹未解脱受箍的手脚,忽听两声怪鸣发自那大汉背後,於寂静中猛不丁倒吓一跳。“啥叫?”
    那中年大汉道:“哦,是绶鸡。”李逍遥闻言更摸不著头:“什麽‘手鸡’?”但见那大汉反手疾抄,袖影微微一晃,翻掌抬腕,手背上竟栖一只小黑雉。李逍遥讶道:“怎麽有只鹌鹑哦?”那大汉纠正道:“是送短信的灵雉。”从雉腿取下一根拴著的细筒子,里边竟有薄柬。那汉子一只手仍扳著怪夹,免又箍回李逍遥脚踝,倘若再啪的多夹一次,只怕他脚筋吃不消。因见那雉咕咕叫个不停,恐是急讯,一只手究难展笺阅信,便教李逍遥帮忙揭笺,以便看个分明。李逍遥乘机悄掠一眼,只见写道:“暮时西祠胡同讲书堂一会。”留款是:“弟建阳上”。
    李逍遥虽是出自乡下,却没见过此种小信雉,栖於手背不过麻雀般大小,眼见得其尾翎果似黄金绶,不时发出调琴般的清晰擦响,堪称奇异。他究是少儿心性,反而无心细想信中写了什麽,只一掠眼而过,便即目不转睛地瞪著那绶尾雉。待得腿胫又钻髓般痛将起来,才猛然回神。那雉扇翅一蹦,飒然隐去。
    但见得那中年大汉似怀许多心事,看完了信脸色愈发显得凝重,却嗐一声,微吐浊息,收拾心情,仍帮李逍遥掰解箍足之夹。若是等闲捕鼠器,原也毋须这大汉帮手,李逍遥自能设法摆脱,那大汉拨开晃荡遮眼的杂草时,两人投眼低觑,犹未看清那般铁光刺目之物究有怎生复杂构架,突听得“哢”一声响,半掩草泥之中的捕器骤起变化,夹住中年人双手。
    两人皆吃一惊,只微微一挣,便箍入骨里,自有说不出的苦楚。那中年人脱箍不得,一发力挣腕之下,钢箍反陷肉愈深,不禁轻嘿一声道:“好机关!”声犹未落,四下里链声钻窜,将他俩连同半埋土里的钢箍固定愈牢。李逍遥惊问:“谁设计的子母连环锁?”只一霎间,他突然看出了此般机关竟是一连套的精密之锁,凭自小溜门撬锁的本事,便纵痛急交迫之际,也不枉了这份眼力。
    那中年人试挣不脱,暗感麻烦,蹙眉道:“似是茅山派的‘猎狐锁’!”李逍遥急觑不出可堪解锁的机括,正觉懊恼,听得这中年人之言,似乎识得其中名堂,忙问:“什麽名堂?”那中年人叹道:“我亦不识此何名堂!只听说左近盛传狐妖游踪,茅山派的人连日大搞什麽‘搜狐索’、‘追狐引’,据知这种奇繁之锁也是茅山派的捉妖家数。试想连妖狐都锁得住,我等凡人不明奥妙,必难摆脱……”李逍遥听了只是啧啧不已,旋即想起小时听狩猎公说过狐狸出没的惯习,暗觉此地并非适於狐行之域,疑道:“不对吧?行家要捉狐不会把陷阱布在此处……”
    那中年人微瞥他一下,点头道:“你倒细心,此锁无疑被什麽人刻意挪换了地儿。你看那痕迹……”李逍遥倒非果真心细过人,只是知些山里的行当,心下并不以自居“农民”为耻,笑道:“碰上我这个农民娃儿,别让我看破这种外行的布置!”这当儿他仍笑得如此逍遥,那中年人难免诧异,暗感这少年隐有处险不乱的气概,此间虽说危机四伏,这少年既能镇定自若,他唯有越发不动声色,方不输给了此般初出茅庐之儿,多打量他两眼,随即笑问:“可有解锁之法?”
    比起这中年人双手落入箍锁之中,李逍遥好在还剩一只手没给套住,这便是解锁的指望。虽说眼下他并无那中年人般的力道,但想要解开此奇繁之锁不能光凭蛮劲。一边寻找其中关键环节,一边取烟棒儿叼之在嘴,为免那中年人担心,他便故做悠然地笑了笑:“不怕告诉你,其实我於打开各种锁很在行,当年楚留香……”瞥见中年人双眼不由自主地睁大几分,似听得入神,李逍遥咧开嘴乐,摆了摆手:“不提他了,单说林家妞儿,看她那麽跩法,跩得跟二五八万似地!把我惹急了,等进了城定然抽空把她家所有的锁全撬开,嘿嘿……武林盟主家爆窃,传出去还不是笑死人了?阿叔你觉得这样搞法会不会好刺激呀?”那中年人眼睛又睁得更大些,却也笑得跟李逍遥一般贼,点头道:“这主意妙,确有挑战性!你哪天干,别忘了先告诉我一声。”
    李逍遥越发得意,嘿嘿笑道:“阿叔你要不要一起干哪?”那中年人倒也识趣,立时轩眉凑乐道:“好啊,咱就光顾林家堡,拿光林天南的钱!”李逍遥摇头道:“我对拿她家的钱已经不大感兴趣,主要是想看看她躲屋里洗屁股的样子。”那中年人喜笑颜开:“妙极!咱就看看林天南究竟是怎麽洗屁股的……”面颊突然嚓一声,李逍遥往中年人脸上划燃了火引子,自点卷烟,在那人错愕的目光中,喷云吐雾道:“谁看林天南哪?我说他那宝贝女儿!”
    那中年人不禁吁出一股怒气,双眼瞪圆,仿佛要掐这小儿的脖子。李逍遥并未察觉这般眼光怒投过来,洋然道:“林月如,尻!我被她整得够惨了,还枉背淫贼黑锅这等无奈。反正在苏州城也没啥好呆的,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说到此处,打了个响指。
    那中年人忍不住哼道:“索性非礼了她?”李逍遥“雀”他一声,笑骂:“看你多淫!坏哦!”那中年人憋脸忍怒,冷哼道:“到底要干什麽?”李逍遥悠然道:“我有个很好的计划──走之前一定要潜入她屋,往她那宝贝屁股上神不知鬼不觉地留字,不多写,就仨字。”那中年人倒没想到李逍遥有此鸿图大志,愕然之余,忙问:“哪仨字?”李逍遥并没觉察身边那双目光有异,沈吟道:“就写‘悠著点’罢,要不改留‘减千谋’也行,只怕晦涩了些,达不到留书警告之意。”
    那中年人挣不出手来掐他,懊恼之余闻言一怔:“却是何意?”李逍遥笑道:“你别傻了,怎麽会那样干呢?对了,既然你们是老邻居,不知你老人家乐不乐意帮我个忙?”那中年人事先声明:“休想我去帮你写那三个字!”见其如此吃紧,李逍遥越发好笑:“别想了,怎麽会便宜你呢?其实是她家新近大概有点麻烦,需要设法给她父女俩报个信儿,但是我去肯定被她家人干掉,所以不如你帮我捎罢?”那中年人惑然道:“有何麻烦?”
    说话间,李逍遥觑著了一处机关所在,口中依然好整以暇地说道:“说来话长,而且得从‘刻舟求剑’那一回开始,话说丘白……减千谋……标参的幕後阴暗面……今朝酒庄……星云大师的茶杯……太婆……枫桥客栈三拨人的密谈……幽暗的虱灯?”最末那句却是洋泾滨的船运行水手番话。
    那中年人怎料一个乡下少年竟会见闻许多惊心动魄之事,而且得悉不少密情,经历之奇,实属匪夷所思。李逍遥口舌灵活,虽只述个大概,已足教这中年人为之动容不已,直到听完兀难回神,暗觉其中种种内情绝非此般乡下少年随口杜撰得出,自是不可不信,尤其後边那句更透无穷玄奥,因感费解,不禁沈吟地问道:“什麽灯?”
    “幽暗的虱灯,”李逍遥摸索著掰弄一处隐於草叶下的机括,不动声色地说道,“就是问你了不了?明不明?”那中年人蹙眉道:“什麽‘减千谋’?”此是当日丘白临死前所遗留於地上的三个似无关联之字,便连李逍遥也莫名其妙,哪说得出个所以然,心下困惑不解:“怎麽我按了这个钮没动静呢?”
    那中年人闷哼道:“奇怪!怎麽连我另一只脚都锁上了?”李逍遥探眼一瞅,见得中年人两脚各箍一锁,方知按错了机括。叫了声苦,叹道:“阿叔啊,要不你用‘绶鸡’呼援罢,这种锁极是麻烦,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找东西来砸……”
    那中年人哼道:“这种白金钢器构造奇固,砸也砸不开,再说我是半路溜出来的,别人怎知我在这?”李逍遥捧腮道:“不是有个人给你捎短信吗?呼他罢!”那中年人叹道:“那人在讲课呢,急切如何来得及?”李逍遥只得又摸索锁链其它环节,口中问道:“讲啥课这麽来劲?”那中年人笑了笑,眼露揶揄之色,“教行侠之道罢。”李逍遥叼烟笑谓:“行侠有啥好教的,还非要上课这麽煞有介事?”那中年人笑笑:“有的人就爱给别人上课。”
    倘无数条锁链从草底箍扣得牢不可摧,无论如何行走不得,李逍遥心系灵儿独自留在客栈中的处境,如何能够多所耽搁?情知挣之难脱,越急越找不著解锁的头绪,一时半会决计无望破解。苦恼之余,心想:“若是湛卢宝剑在手就好办多了,可惜……”转面问那中年人有无宝刀,犹未听见回答,忽然飒一声响,中年大汉身後翼声扑掠而远,似是那绶尾雉察觉凶险气息,突然受惊逃逸。
    李逍遥心头刚掠过一丝异样的预感,蓦然只见林梢叶落如雨,伴随著一人阴恻恻的笑声:“翁婿俩在这儿聊著呐?”骤闻此声,李逍遥心中不祥之感益甚,暗觉这声音似在哪里听过,同样催送这般诡变的杀机,仿佛猝入喉管的致命一击,但却不像卫猎鹿那般语声暗哑而戮力,端似绵针冷丝丝地钻游入耳。
    待得听明那人所说之言,李逍遥不由得心中一怔,兀自转不过念来:“何意?”随著那中年人眼光所示,但见林间树影幽密处寒光簇簇,四下里皆有凛凛杀气悄掩而近。只一霎间愈即大盛,後背便如芒刺锥入,寒意透髓,直若千刀万刃森然侵迫。这等浓密已极的杀机殊属少有,即便在陪伴傲雪倏陷八百龙突袭之时,李逍遥也未尝遇到,悚然之余,又隐隐觉得此非“八百龙”的路数,倒像极了那天“今朝酒庄”所历,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半空中落叶忽荡,一注尖锐的杀气蓦然侵瞳而入,李逍遥不禁毛为之耸,变色道:“怎麽阴魂不散哦?”那中年汉子微微蹙眉道:“想是冲我而来……”没等李逍遥听明,四下里飕然生响,遍地扬草飞沙,一时间土尘弥横,眼睛难睁。
    与李逍遥自小耳熟能详的武戏截然不同的是,他所亲历的江湖鲜有戏文里那般举凡开打之前必先来一席套话,往往突如其来,防不胜防。当下便在飞沙迷眼之时,一道迅急之极的寒光已穿透尘雾掠到中年汉子脑後,端的奇疾无比。
    那中年人双手两足均遭夹锁严实,此等机关又非凡响,便纵他力大亦然急难挣开,只一发劲,数条链环崛土而出,但仅拔露半尺便即刹止。地下土裂,现出花岗岩,链箍其间,如巨树盘根,一挣扎间反而箍陷更紧。那中年人心下叹气,待要再催几分劲道已来不及,嗖一声响,一口钢刀搠到背心,这大汉腾不出手脚,亦避身不得,眼看刀光削近其脊,命垂顷刻,李逍遥哪及多思,手刚摸到一处半掩草底的暗括,隐约觉得此处似乃薄弱环节,犹未及试扳一下,忽见那汉子颈後有道寒光急落,料他必避不开,想也不想便探手抓向刀光,口中喝道:“小心!”
    时下真气不继,徒手入刃实属无奈。那一刀来得急促,李逍遥无暇取木剑拆招,惟仗“飞龙探云手”之神速无方,抢在那中年大汉身首异处之前,硬著头皮以手阻刀。心中急呼一声:“老娘保佑!”生恐一旦抓不准确,难免会重蹈爷爷当年断手之厄。
    这时尘雾如帛骤裂,随著刀光闪出一个黑衣秃子,脸上竟画戏台角儿般的大花面,赤足踢尘抢将而至,欲仗快刀速决。恁料其刃虽落得飞急,斜刺里竟绰来一只手,穿尘钻雾犹如神龙探爪,堪堪扳住刀头。
    李逍遥若仍使得出几成内劲,抄住刀头之後便会随即拗折此人兵刃,然而只能想想而已,凭他眼下的情形连刀势亦阻遏不住。手按刀脊,眼见得刃梢仍催向那中年大汉背梁,势如破竹一般透衫剜入。李逍遥推刀不动,心中大急,可又有心无力。那黑衣秃子猝起一脚,身底如卷狂飙,砰的把李逍遥照胸蹬翻,手中钢刀仍去势不减,搠入那中年人後背。
    李逍遥嘴叼半根卷烟,身子猝挨重踹之际,只觉喉眼一热,猛然呛上一股鲜血,就势喷烟而出,觑准了那秃子的大花脸,燃著的烟头不偏不倚飞炙其眼。这一招口吐飞烟的绝活儿李逍遥从小就练得其熟无比,当初只为好玩,哪里想到於今竟派大用场,不论救人一命还是自保无失,堪算奇著倏出。
    那秃子身手不弱於他,又岂能被这等小孩儿戏法所乘?眼见烟火炙临,正要摆头避过,突觉手中那一刀分明搠入那中年汉子背心,却无入肉贯躯之感,黑衣秃子顿感不对,投目觑见钢刀挑穿那汉的衣衫,不知为何却擦著此人背肌滑刃偏向一旁,竟刺他不入!那黑衣秃子只吃一惊,念犹未转,倏觉右眼炙痛难耐,不禁闷哼一声,刀刃突然反震,将他撞得连翻数个斤头跌出丈外。
    李逍遥拾还残烟复吸一口,强自定神,想起那中年人,忙问:“阿叔,你怎样……”声犹未落,半空中树叶骤地分拨,飒然劈落一口快刀,倏临中年人头顶,凛冽刀风劲摧之下,草笠先即裂飞於地。
    树梢跃下的那人身形瘦小,蓝衫乍映入瞳,李逍遥突然认出此人:“你这标参贼!”眼前此人正是那日强掳林月如的歹人之一,虽也画了花脸,究瞒不过李逍遥的眼去。这蓝衫瘦汉一见李逍遥喝破行藏,半空中陡发一声冷笑:“翁婿俩一块儿黄泉路上作伴罢!”不等说完,鼻梁猝吃一击,血为之喷,不知翻多少跟头才栽得实在。
    李逍遥嘿嘿一笑:“我一只手就摆平你了!”晃转木剑,从腰後亮将出来。适才这一招正是小桃所传的快剑打法,倘非如此,谅难抢在那中年汉子当头挨刀之前保其脑袋。那中年汉子微微一笑:“不想小兄弟倒有两下子,也是武林中人呐!”李逍遥插剑於地,腾手摸索草下那处先前找到的锁括,口中哼道:“我是农民,不是武林中人。”说话间哢一声低响,左踝之箍崩脱,那中年汉子不禁一怔。
    “武林争雄,强者不让!”树梢回旋而落一声桀桀低笑,有人说道:“林天南的那几下子又不是天下第一,凭什麽以武林盟主自居?不如挪挪坑罢!”李逍遥不禁问:“挪给谁呀?”林中那人笑道:“小兄弟,你杀了林天南,不就可以做得武林盟主了?”说话间李逍遥又暗解一锁,为免打草惊蛇,故做愣头状,笑问:“凭杀人就成了?”
    那中年汉子叹道:“武林盟主充其量不过是个各派道友会盟时的召集人,并不全凭武功说话,最要紧是讲人缘,靠大家给面子。”李逍遥纳闷道:“阿叔你说话怎麽越发不像个捉蟋蟀的?”中年汉子眼露沈思之色,涩然道:“也许我们都是蟋蟀,被别人放到笼子里斗来斗去。到死也不明白为了什麽……”
    虽觉此人倒也谈吐非凡,李逍遥一时未暇多思,仍只道这汉子即使未必是个捉蛐蛐出售谋生的寻常之辈,最多与林家堡有些干系,并没想到别处。此非他为人糊涂,只缘昔日曾听茅山派溜出来的周星也言及林月如一家的前尘往事,提到林天南原为大理名将段功的部下,又与大理亡国公主结为夫妻云云。毕竟大理灭邦已逾数十秋,因闻此事,心里先入为主,一直便觉林月如之父少说也得是个七老八十的人了,故而不虞有他,却忘了尹漠然曾提醒说那矮子也又名“疯子也”,其疯言疯语未可尽信。
    不管怎麽说,李逍遥仍信那周星也的预言,暗觉自己这一路行衰倒霉,未必尽因书航那一脸衰相之故,其中必有另般隐情,惜无暇再获指点迷津。自打茅山学堂一别之後,那“矮子也”越发神出鬼没,直如高人也似,此後虽偶有露面,却总是无隙多谈,实属憾事。
    林间有人悄问那黑衣秃子以及捧鼻叫苦的蓝衫瘦汉:“看清了没有?是不是老家夥出了手?”语气中显出对李逍遥旁边那中年人著实顾忌,那蓝衫瘦汉摇头道:“老家夥手脚锁著呢,是那小子,回回都被他坏了事儿……”那阴恻恻的话声透出几分惊奇:“他命真硬,上回那样挨一刀都死不了!”蓝衫汉子哼道:“我看是楚哑子刀下留情!”
    那大汉微一扫目,暗感四周树影下杀机重重,不知到了多少人,既冲他而来,其中决然不乏高手。料想脚下所陷机关必定也是这干居心不善的人暗中做了手脚,才挪移了位置,布於此处等他来陷。他心下纳闷:“这几天我常悄临此处寻机捉那搜神蟀,只道无人知晓,看来这风声是不漏也漏了。”李逍遥嗅得出密叶荫後杀机愈甚,不禁冷哼道:“阿叔,这干人想是冲我来的,因为我屡次坏了他们的勾当。包括今朝酒庄那一次的帐,大家都要算。”
    所谓“泥人也有土性子”,李逍遥手抚脖侧那道新痊的刀伤,心头有一股火苗儿直窜。那大汉闻言却是一怔,奇道:“真以为是冲你来的?”李逍遥哼一声道:“这夥人显然心怀叵测,不过说来也巧,每次他们对林家堡的人使坏,都被我撞破了。看来这次他们绝不会再放过我……”出乎所料,树影深幽处那人又阴恻恻的叫道:“小兄弟,以前的帐全给那一刀给撇清了,就算扯平。你若打得开锁,自己离去罢,莫理这闲事。就算一时走不成,你也别再碍著,免得又挨一刀!”
    李逍遥暗异:“好厉害的眼光!居然看得出我在解锁……”正惊诧间,旁边那中年人低声道:“听见了吧?他们说你可以走了。”李逍遥鼻际微抽,隐约嗅出淡淡酒气,一边摸索解锁,一边神色如常的道:“绝对是他们的诡计。再说我非得教训他们一顿不可,省得一再袭扰林月‘乳’一家!”那个字儿有意以强调之音拖长,中年人并未觉察有何不对,否则非掐他不可。闻得这少年之言,中年人不禁蹙眉道:“我便不明,依你先前所述,林家人这样冤屈折辱你,你怎麽还想著帮他们?为林家堡挨刀何值,不如就让他们倒霉算了。”
    李逍遥道:“话不能这麽说!一事还一事不是?不管怎麽说,我想林月奶一家不是坏人,那就不该吃坏人的亏。”那中年人感他这番话实出由衷,眼里登露抑止不住的赞赏之情,颔首称然:“大丈夫行事就该如此爱憎分明。也许……你与姓林的有缘。”李逍遥脸色又即难看,哼道:“别说我跟林月‘乳──’有缘!烦她……不过她的‘奶奶’还不错,呵呵!”
    “她奶奶早就过世了,”那中年人又没听出李逍遥话中藏俚,迳自唏嘘道,“但我说的是你跟林天南有缘!”李逍遥一时不明此话何意,急解不开这中年人所箍之锁,不由懊恼道:“尻……好像你中的是复合的母锁哎,怎麽比我的难解噢?”中年人倒不奇怪:“原知他们要对付的不是别人。”
    先前这中年人言及捉蟀乃为救灾,李逍遥并不如何当以为真,心想:“管你是捉蟀还是捉蚁,既然你是林家老邻居,我须帮你逃生,好去报个急信儿,免得林老豆蒙在鼓里,被别人暗算还不知究竟。”抖去烟灰,眼光扫掠,因未见到那干人再发猝袭,难免纳闷道:“他们怎麽磨磨蹭蹭不动手呢,是怕了我麽?”原知未必因了此故,只是随口说笑以松弛心情,但仍疑惑难消。那中年人似已觑出端的,淡淡的道:“虽说来了不少乌合之众,真正能打得过来的不过数人,却怕自拆武功家底,漏了本来身份,是以打算寻机一拥而上,以多打少,这当儿必在四面包抄,协调阵形,以便掩得再近些,待咱稍有松懈之隙,真正致命的一击只在瞬间。”
    李逍遥曾有数次与这干人殊死较量,听了那中年人析解之言,想起“今朝酒庄”的恶斗,对方把他围了许久,真正要命的一击果然只出一刀已足封喉。思及於此,不由得心头怵起,越发留神防备。
    那中年人看出李逍遥显得有些紧张起来,可却搁木剑於一旁,似是除非迫不得已,等闲不愿多碰一下,哪怕只是木剑,在他看来也是可憎的凶器。因感不解,於是问了一声:“怎麽,你心中有结?”李逍遥怔然抬眸,迎著这中年人深湛的目光,暗觉惊讶:“这个捉蟋蟀的如何看穿我心里的困惑?”自从误伤紫氅少女之後,李逍遥突然对习武使剑生出从所未有的疑虑和厌憎之感,刚才又把蓝衫瘦子打出血来,心头愈是暗畏:“再往这条路走下去,只怕真会把持不住要了人命!”便连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宿性厌杀,也许幼年曾有过另般机缘,如菩提之慈,宅心仁善。最多做得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一到当真生死殊决的关节,难免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即便他此前未有空暇好好的想过这些天来剑下伤人的惨状,可是内心究无片刻宁静安谧,尤其在误伤那少女之後,他才突然清楚地看见自己郁积的心结已有多深!仿佛一个窟窿,怎麽也填不上。或许这将伴随一世……
    两人素昧平生,毕竟初识於野,那中年人对他的心事自也未暇深悉,但觉这少年倔强的表面之下其实隐藏一颗善良却脆弱的心。在这种倏临大敌、危机伺伏的情势当前,他竟生厌战之念,无疑内外交困,越发的不妙。中年人不禁温言道:“剑本身是没有过错的,当你用对时,更不应该怀疑它。”
    李逍遥心下之苦原非片言只句可望宽解,暗叹:“我是怀疑自己,我早该怀疑自己。”他自幼憧憬降妖除魔的剑侠和天师,梦想有朝一日能像他们那样尽扫世间邪恶。可在兰陵渡,他突然发觉妖……或并非奸邪,至少桑十娘、丫头飘飘比起世上许多似善之人来得善良。不知不觉,他对自己从小抱定不疑的想法动摇了,尽管只是头一次忽有此念,将来仍有反复。
    “忠奸两个字不是写在脸上,”林中那人突然阴森森的喝道,“你们这些自命侠义道的家夥,总也该为自己所犯的事儿付出代价!”
    李逍遥刚被这声喝叫惊得倏然醒神,犹未看清端的,突感空气霎然凝固。旋即有如凝冰之裂,迸闪四道迅厉刀光。李逍遥心头一凛,不等看清来的是何等样人物,伸手取剑不及,一人迎面破尘而至,飞足溅土,照李逍遥之脸撒个正著,顿教睁不开眼。
    来袭之人果然觑定了时机,趁得此隙,於大片土尘卷动落叶纷扬之际,电光石火般地四刀齐劈,分从四面猝临那中年人之躯,谅他必难挣身而避。尘起时,不知是谁沈哼一声:“据报这老家夥身有隐患未解,看来果有其事!”
    李逍遥只道说的是自己,心头顿生忾然之气:“便有隐患又怎样?”因感旁边那中年人猝受四刀所袭,端是堪虞。当下可不比在那客栈之中须为灵儿著想,难免处处受制。在这片林子中,他既宛如困兽,只为保得这中年人随自己安然脱险,别无所虑。一时间虽然目难视物,但凭四面风声劲掠便足辨知对方身形所在,急旋飞腿,飕地扫出一圈沙弧,就势掠剑在手,间不容缓之际水月宫“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两招瞬即合一,化转“剑二”,於浓尘飞扬之中幻出无尽玄灵剑气。
    剑落如电,突然间啪的又换为乱剑诀之“不测风云”,不知打著了谁,但听得尘雾中有人惊喝一声:“好大剑气,且退!”那四人攻势立收,飒然倒掠回林,中年汉子先即闷哼,继而冷哂一声:“撒土扬尘,掩不住河套的路数!”李逍遥一记“风魔神腿”扫在树上,顿时痛呼连连,勉强睁眼一看,那中年人脸颊上多了一道青瘀之痕,显是挨了猝出不测的一击,还好只是木剑横拍。
    “还好你出剑没力,”那中年人哼了一声,自然脸色难看。但又不禁补了一句夸赞之言:“却是好剑法!”暗觉这一招竟连自己都辨不清来龙去脉,可算得奇极,心想:“是个天生习剑的好胚子!”
    因见误击,李逍遥讷然之余,陪笑道:“还好了,我被月乳那妞的一阳指戳闭三焦经多时,刚才说的隐患就是指我……不大有劲。”树丛间有人阴恻恻的低哼道:“好小子,手脚全脱了箍!”李逍遥低瞅左脚,见得踝间之锁联结那中年汉子所陷之箍,仍未得隙找出最要紧的关碍所在,急难尽除,心想:“还好没被看出我这只脚未解箍锁……”那中年人低声道:“试以针镇‘内关’、‘外关’、‘关元’、‘阳关’四穴,虽尚不足缓解一阳指闭气锁脉之伤,但若辅以聚气运功之法,或可有望瞬间发出潜闭之内力,挣脱脚上这一道箍料也不难。”说完急授法门,末了又叮咛道:“这一爆发巨劲本可顷间致敌,可是既已用来脱箍,你必会脱力难支,不足持斗,所以你若挣脱,宜速离去,自寻安全之地歇息,不必理会此间闲事。”
    李逍遥一听有办法解此苦楚,不由得心中大喜,但想:“什麽叫闲事?”蓦地里七刀齐加,碎叶飞卷,快得直难觑辨身形。李逍遥虽亦料想新一轮攻击势必接踵而来,概因他先前交手间已漏弱象,被人看出气力不继,徒凭剑招神妙而已。是以这一轮非但不给他喘息之隙,更平添了压力,七人猝然出刀,齐从树丛里撞将而到,端的迅猛之极。
    但听那中年人低哼一声:“河套沙家滨的刀法!”其中一花脸老者嘿嘿冷笑:“好眼力,正是沙千刀!”李逍遥可不理哪家刀法,眼帘里唯有纷闪夺目的断脊刀和交相穿窜的人影。对方虽加了攻击的砝码,却有四人袭向那中年汉子,另著三名头裹破巾、半遮面容的跣足汉子挥刀来绊李逍遥。
    说是“绊敌”,其实那三人出刀之狠,势也不容他活命,更遑谈还手余地。见得对手使刀路数,李逍遥心头突然一沈:“没有一个比楚惜刀差多少!”左右是个死局,唯有咬紧牙关,铆出一股悍气,心想真气不足,只好全仗快剑妙招与之周旋。好在他初生之犊不畏虎狼,便恃这股劲,急使小桃所授慕容家快剑,连变两著,先是“十字电光剑”,看似其快无匹,但却不免要把木剑送到别人刀口上。李逍遥所余气力不足以震开那三口刀,惟恐反会磕折手中木剑,因见此招实已遭那三道刀势所制,只得後退半步,变招“一字追风”,仍是小桃快剑的打法。
    那三人身形分散,李逍遥这一剑疾若闪电般地刺中左翼那汉子手腕,“当!”一声,单刀失落。另两人觑得分明,不由得同声惊噫:“似是慕容剑法!”原本两刀齐劈,决计可将这少年斩倒於地,但却突然一怔,刀凝半途。
    李逍遥心中亦讶:“怎麽会看出来的,难道我还不够快?”这一剑余势未尽,眼见得另外四人已掩至那中年大汉身旁,乱刀纷落,李逍遥顾不上打发自己身畔两敌,急把快招一催到底,飕地掠入前边那四道刀光之中,突然变幻出早藏伏线的“剑一”,化守为攻,只因内力不足,唯以快诡奇变之势致敌解围。
    欺到那中年人身边的四人各皆五旬开外,皆不弱於绊住李逍遥的三个跣足汉子,尤以花脸老者最强。李逍遥自感无力帮那捕蟀人保住性命,小桃快剑既已露底,实不堪胜,所幸他使招从无章法所拘,在旁人看来越是逾越不得的招数套路,於李逍遥心中全然不受此羁。仿佛前朝道长丘处机诗曰:“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
    由天下最是繁杂浩瀚的慕容世家独秘之剑变化而入上古奇技“圣灵剑法”的空冥洞玄天地,在别的武学大家看来断无可能。到了李逍遥手里,却是挥洒自如,从来无门无户,更无半点凝滞羁绊。只因他并未真正拜入哪家门下,素无俗念,向为拾一得一,或云俯拾即招。心头既无门户之见所羁,不论天下哪一门哪一派的剑法,在他看来都是为我所用,并无分别。
    是故随手一招,无形中已然达致前人苦勘不破的逾越门户之界,隐然踏入“一笑无拘碍”的境地。而这正合於圣灵剑法这层“无尘无垢”的本意。但他情知强敌环伺,心下毫无侥念,只欲救那中年人一命,哪有闲暇玩味这番“孤剑自赏”的畅快淋漓?
    待得木剑递入空处,方才猛然回神,耳听得惊噫之声不绝,抬眼一扫,原来那三名老刀客全跳开十数尺外,各皆目露骇色,显是惊慑於天底下竟有这等势不可当的玄奇剑招。
    自从习得“乱剑诀”和“圣灵剑法”以来,李逍遥尚未有过眼下这等失挫之感,碍於底气不足,虽逞妙招,仅刺中一人之腕,对於其余六人竟有沾不著边之感,明知此属内力未复以致剑招威力大减之故,却也难免懊恼无已:“尻!要是够力气使乱剑打法想必痛快得多……”如若当下他有足够气力可恃,便会使用自感拿手的“乱剑诀”而不是未得尽谙其妙的“圣灵剑法”了。
    因见那捕蟀汉子尚且无恙,李逍遥方才放心,可是危势未解,六道刀光齐射上他脸,一时耀目难睁。李逍遥忙抬木剑挡於双眼之前,蔽去侵瞳之芒。眼光低掠,只见地上人影穿窜,六名刀客展动身形,将他团团围定,连同那捕蟀人一并困於寒锋齐迫的垓心。
    李逍遥头皮暗紧之际,耳听得花脸老者森然道:“小哥儿使的好剑法,不知与慕容远山先生是何瓜葛?”李逍遥暗奇:“谁是慕容远山呐?”此名字头一回听见,他实为不知,那花脸老者只道有意充愣,暗暗皱眉,哼道:“这码子事儿不合你们慕容家的人来插手,给你一个机会走罢!”李逍遥虽感以一敌六,在这种情势下委实不妙,但要自己抛下捕蟀大汉不管,究竟不忍。这花脸老者的身手料非寻常,就算单打独斗,此时李逍遥亦感力有不逮,要在六刀围攻之下保那汉子周全,对他当下的处境而言实属难为。
    那中年人自能明他处境,低声说道:“小兄弟,虽说你会几招好剑法,可是沙家的人惯使乱刀杀阵,何况花脸狸沙老二在这里。你身怀旧患,出招乏力,单凭一时之勇绝无胜算,不必为一个素昧平生的陌路人徒拼性命!”李逍遥忙於寻找却敌之法,原本没暇理会,听那中年人只顾劝他逃命,愈增心烦之感,低哼一声道:“别吵!”突然心念暗动,从这中年人言语中想到一法:“乱刀阵?乱得过我的乱剑吗?”
    那中年人转向花脸老者,说道:“沙老二,你远在河西,如何率著门下跑来江南干剪径的勾当了?”花脸老者阴森森的道:“便是来杀你这废人!”李逍遥闻言暗奇:“搞不好林家堡这老邻居也算一号人物呐!不知如何成了所谓的废人,居然沦落为捉蟋蟀的……”但听林中有人阴恻恻的催道:“下刀罢,试试传闻可有属实。别光动嘴!”李逍遥眼光扫掠,因觉树丛间影影绰绰地围有许多人,难免心头发紧:“日……还有好多!”
    那中年人只瞪著花脸叟,似是半点也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心,说道:“听说慕容远山昔於你们沙家有恩,你沙老二也算河西成名人物,且放这少年走罢!”花脸老者眼见此人死到临头,居然仍念著替别人求情,不由嘿了一声,叹道:“大侠就是大侠!就跟娘儿们似的,婆婆妈妈!”突然狞起脸孔,唾了一嘴,狠声道:“老子行藏已露,当下只有生死,不谈恩怨!”
    看出花脸叟目露杀机,那中年人微微变色道:“你既识得这少年所使的慕容家剑法,倘然仍要灭口,便是忘恩负义,猪狗不如!”因见这少年仍然挡在面前,殊无自顾逃生之意,花面叟本已起心连李逍遥一并诛却,闻得中年人此言,不由得面色一变,冷哼道:“说得好!”反手一刀自搠肩窝,随即扳断刀刃,李逍遥方吃一惊,只见这老者手举半截断刀,狞笑道:“别以为就你们这辈‘大侠’会扮光棍,老子当年蒙慕容前辈救下性命,而且得以保留一臂。不论这少年是不是慕容家的传人,今儿我先还一只手给慕容家!”话声未落,一只胳膊已卸将下来。
    那中年人吃惊道:“好家夥!能驱使你这号人物甘效犬马之劳,那个人的面子岂是林天南可堪匹比?”李逍遥兀自发愣,那花脸老者突然从腰後飕的晃出一道夺目刀芒,疾声喝道:“杀!”
    六刀齐落,闪电霹雳般地劈向李逍遥和那中年人头颈,端的猝无所兆。
    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出乎众人意料地旋扫一道剑圈,势如巨波激迸,顷间五口刀应声落地,待得剑势忽刹,面前只剩那花脸老者犹未中剑掼倒。
    那中年人看出李逍遥依他指点之法瞬间激发潜劲,是有此功,但仍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猛恶难言的剑技,不由得一怔,随即提醒道:“当心沙老二的鬼牙宝刀!”这声提醒对李逍遥而言未免来得太迟,花脸老者毕竟远较他更为老到,手旋快刀急掠,霎间封死李逍遥乱剑荡击的余势,宝刀急抵木剑,两相交接。
    李逍遥大惊:“只怕木剑不保!”眼见撤转剑势已迟,只得就势使个“粘”字诀,手腕微转,把木剑从刀锋下溜溜晃转而过,贴於刀面之侧。此般手法虽说甚妙,但那老者所持究属宝刀,内劲催足之下,只道仍不免要震折区区一口木剑。哪料剑身受摧只弯曲如弧,竟未断折,那花脸老者同李逍遥皆是一怔,均感莫明所以。
    随即啪一声响,木剑反翘,往那老者脸上击个正著。接著又叭的拍落,只听骨折之声哢嚓入耳。李逍遥倾出乱剑诀之中这招“不测风云”,当初即便是宫九也避不开,这使刀老者又岂当得?痛哼声中,手腕弯垂,鬼牙刀失落於地,往後便跌,满脸鲜血,兀自嘶声叫道:“慕容家没有这种剑法……”李逍遥再荡一剑,将他送跌丈外,方道:“当然没有,这是我自家的乱打一气剑法!”嘴上虽显轻松,其实这一击几尽全力,犹未收势,顿有脱力之感。
    那中年人也看不透李逍遥所使何招,只觉其势肃杀难当,却又并非邪路,一怔之余,眼觑李逍遥斜抵於地的木剑,见其乍弯之状又即绷直如初,委实顽韧非凡。微一注目,却认出来,诧道:“此剑似是取自降龙木!难道传说中的神木林真有其事?”
    眼见得那几个灰头土脸的汉子扶著花脸老叟慌忙退走,李逍遥看了看手中木剑,正自粗喘难伏,耳听得那中年人在旁提及“降龙木”,似指木剑之韧,由来有因。他心中奇怪,转面方要询问究竟,那中年人却面色微沈,先即说道:“不知死活的小子!谁要你陪我玩儿命?如今力气大耗,你想走也走不得了!”李逍遥亦感当下脚步虚浮,即便再往嘴里填一颗“还神丹”也於事无补,情知不妙,但并不後悔适才激发余力只为救人於危难之际,闻听中年人责怪之言,只笑了笑道:“我便不想走。”突然想起萧乘龙,心下疚然:“撇下别人自顾逃脱,便是跑得掉也难安心!走得越远,心越难捱……”倏地嗖嗖风疾,四面八方皆有刀芒飞闪。
    李逍遥不禁张大眼睛,刚觑清许多钢刀投将过来,霎间穿林急掠而至,顿吃一惊,浑不顾当下力怯气虚,因避不得,急挥木剑乱挡,但感挥剑无力,决然挡不住来势如此迅猛的大片刀雨,心想:“休矣!”
    绝望关头,却觉木剑连连挡空,数十道急射的刀光犹未近身便即齐唰唰落地,扎入土里,在他两人身旁围出一圈,竖立数层明晃晃的刀丛。李逍遥不明所以,奇道:“怎麽?”心下亦知这些刀倘若多射七八尺,凭他此时挥舞木剑的气力必连一柄刀也打不掉,身上少说也得搠出数十个透明窟窿。
    “只是试探,”那中年人坐地扫目,似并不把面前的刀丛看在眼里,只望著树林幽处,沈吟的道,“先前他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现下……”笑了笑,涩然道:“现下就难说喽!”李逍遥只道指的是自己露出弱象,苦笑道:“被他们试出我筋疲力尽了,果是不妙之极!”
    话声未落,那中年人便喝一声:“当心!”李逍遥同时察觉穿叶破风声疾至,所袭竟不是他的方位,连忙抢到中年人前边,未等觑看分明,寒芒迅即侵瞳,急凝一口气,提剑撩挡,倏感手腕大震,木剑脱掌而飞,足见这口刀来势之剧!
    李逍遥刚吃一惊,胸内便感气迫,顾不得多想,随著身子震得斜趋之势,信手拾得地上那口鬼牙刀,瞧也不瞧,再次拦截那道擦颈急掠的凌厉刀光。一瞬之间,只见那捕蟀之人在刀光袭近之际竟仍面色如常,眼光平视,微显鄙视之意。李逍遥心头掠过一念:“这家夥比我还定得住!”随即手腕又震,鬼牙刀脱手的同时,却也将那口飞射之刀撩折为二,两截断刀飒然飞偏,堪堪从那中年人面颊两侧抹肤擦过,深钉树干之上,犹然余嗡不息。
    一时间,头顶叶撒如雨。经此一震,李逍遥究因当下体弱,难以支撑,随著鬼牙刀落地,也跌倒一旁。暗感投刀那人手劲奇强,显然功力非同泛泛,自己没伤没患之时要想硬截此刀也难,适才若无花脸叟所留鬼牙宝刀,决计无望截阻得下来。那花脸叟伤痛昏迷,被手下人匆忙扶走,连自家兵刃也顾不上拣回。即便其余刀客记得,又怎敢走近李逍遥之旁?先前挨他连出怪招所击,竟无还手机会,已是心神惶恐至极。
    那中年人目光转回李逍遥身上,因见这少年只显脱力之象,尚无大碍,稍微放心,提醒道:“拾那宝刀试试能否斫断锁链。”李逍遥点了点头,眼见此人临险不乱,仍是神情自若,心中愈异:“这样一个人物改行捉蟋蟀,真是可惜了!”强凝一口气,拾刀劈链,虽斫出一道深痕,竟没应手即断。李逍遥心下暗叹:“糗!不过这种所谓宝刀多半不比湛卢剑好使……”那中年人看出端的,点拨道:“刚才手法不对,应撩其薄弱环节。你该听说过‘庖丁解牛’之说……”李逍遥道:“主要是没劲了,解啥牛?解绳都不成……对了,你身上带酒没有?给我喝几口或会来劲些。”那中年人先是一愕,随即苦笑:“闻到酒气,我以为你带著酒呢!”李逍遥微感奇怪:“原来他也没带,哪来的酒气?”自感刻不容缓,怎容迟耽,正要再作尝试,突然乓一声响,砸落一个酒坛子,砰的在他抄刀的手上撞得粉碎。
    “有酒!”李逍遥犹未回过神来,头额又!一声响,迎面砸下一只盛酒之罐,在他脑袋上碎开,顷刻间酒水淋漓,当头浇洒而湿。只愣得一下,李逍遥惊得跳起,浑不顾痛,嘶声道:“是烈酒……”声犹未落,树丛四面纷纷投来酒甕,雹雨也似。李逍遥忙挡在那中年人身前,拿刀乱挥,拨打纷至沓来的酒坛子,耳听得劈哩啪啷碎裂之声遍地开花,转瞬工夫,两人身上已然尽染酒浆,脚下满是碎坛和酒水。
    此般路数李逍遥自不陌生,一见便感心揪,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只觉不好:“怕是要用火攻!”那中年人叹道:“是远程火攻!适才他们所投下的刀丛,便是有意划出一个界限。因怀忌惮,说什麽也不敢逾限逼近。”此时李逍遥不仅身上稀里糊涂,连脑筋也乱浆一般,懵然道:“什麽?你指他们怕我这麽大剑气吗?”话刚出口,暗觉似非如此。兀自不明所以,但听那中年人沈哼道:“你再不逃就没有机会了。”
    李逍遥道:“我是那种有事先逃的人麽?”心想事不宜迟,连忙再劈锁链,但仍无应手即脱的好运。那中年人皱眉道:“先前看你颇似一个小滑头,没想到沧海横流方见真本色。”李逍遥一边撩打飞来的酒坛,一边苦笑道:“少捧我了,咱不过是有点倔……”那中年人微喟道:“肯为美女拼命的人倒不少见,先前你说帮过林月如打了几回架,原也算不得有什麽了不起……”李逍遥恼道:“你又没干过这种‘英雄救美’的壮举,怎敢随口贬低我?你帮过林月如这种妞麽?”那中年人笑谓:“我吗?我帮过她妈。”李逍遥大感好笑:“骂她老母?”
    那捕蟀人正色道:“她老母当年无疑也是一美人,为她玩儿命原也没啥。然而我不过一糟老头儿,身无长物,又是萍水相逢。肯为糟老头拼命的人可不多,更何况似你这般,根本不知我是何人,却肯这般舍生忘死,拼命维护到底……”林中传来一个阴骛之声,冷哼道:“可见你们这号‘侠’有多麽误人子弟!好端端一少年又毁在你这老家夥手上……”
    酒甕碎撒之声嘎然而止,那中年人眼觑话声传出之处,凛声道:“阁下处处与林家堡做对,为何藏头露尾,不肯现身相见?”李逍遥笑道:“大概他长得丑,见不得人……”声犹未已,脑後突然有人阴冷冷一笑:“人被烧死,料必比鬼还难看。”李逍遥陡吃一惊,全身倏然乱冒寒气,心想:“突然从我身後冒出来,是人是鬼?”
    蓦地转面,只见刀丛外飒然悄落一人,从头到脚罩在层层围裹的大红布里,只露出一张戴著白骨骷髅壳的脸。
    李逍遥登觉此人露面等於不露面,因为即便现身也看不清其颜容相貌,自也觑不破其来历,心头寒意不减反盛,暗想:“已有数次听过这家夥从暗处说话之声,没想到露了面是这个样子!”那中年人浑似未见树丛里掩近幢幢黑影,只瞪著红布裹身之人,微微变色道:“你……”
    “看你死到临头,殷泰虎不必让你做个糊涂鬼!”那红布裹身之人把左手从袍影中晃将出来,指间拈著一节点燃的火摺子,桀然道:“可惜无缘得见‘七诀剑气’中至为刚烈的那一招同归於尽著数。不过……我始终不想看见。”
    那中年人点头道:“我明白,很多人都怕亲眼看见这一招。”语声稍顿,眼中讥嘲之意更浓,笑了笑道,“或许也包括光明顶上的殷大教主在内!”那红布裹身之人桀声道:“你已经不配提殷教主,想当初一个殷紫衣略施小技,就让你吃尽了苦头。若不是亲眼看见,实难相信如今你已是个废人!”
    那中年人微叹道:“这个秘密,想必也是从林家堡传出来的了!”李逍遥暗感不安:“这鬼脸的家夥居然是魔教的?看来不好对付得紧!”虽然如此,他仍是将身挡到那中年人跟前,以便及时相护。红布披身之人似乎没把这样一个站也站不稳的瘸腿少年放在眼里,手拈火引子,话声忽锐:“这场大火由你俩身上烧起,接下来就该轮到林家堡了。”
    李逍遥一边听著那两人短兵相接般的对答,一边留意那红布披身之人手拈的火。情知当下哪怕一粒火星落地,他和那中年人必难侥免。红布披身之人话声乍落,火摺子果然抛将出手,同时後退逾尺,似乎仍是生怕刀丛中那中年人的最後一击。
    所幸李逍遥已有防备,眼帘中火星方曳,木剑便已急递而出,剑梢微摆,抢在火摺子落地之前飕然截住。那人似未料到李逍遥出剑还能如此之快,待得火摺子被木剑掠去,方始回过神来,怒道:“小子胆敢玩火?”
    李逍遥道:“我是玩大的……”就势点燃嘴边叼的半根残烟棒儿,心念暗转,急思:“我力气没剩多少了,看样子这帮人全是蛮不讲理的狠角儿,要打这场‘防守反击’可难噢!”眼角无意间瞥见脚边有一甕适才坠地未破的酒坛子,兀自滚动未定。方生一策,眼帘里红影飒闪,却是那红布披身之人欺将上前,双掌穿梭倏分。李逍遥忽觉剑梢之火骤然大炽,呼的扑面反卷,顷间舔至持剑之手。
    他登吃一惊,想也不想便即抬起另一只手,食中二指急并,自剑锷一抹而至末梢,由於手快,倒不觉火炙之痛。嗖一声响,木剑所沾之火随著剑梢的火摺子朝那人迎面扑簌溅射。同时脚下勾著酒坛子,使个玩毬动作,蹬腿踢将过去。但见那红布裹身之人摆头避过飞射之火,李逍遥心中懊恼:“我出脚慢了!”随即又见那人晃身飞快,料能连酒甕子也避得开。李逍遥心头一急,脚勾地上那柄鬼牙宝刀,故技重施地蹬将出去,刀光飕的急射,将酒坛子击得粉碎。
    眼见得酒水洒了那人一身淋漓,李逍遥不禁哈哈大笑:“现下可要看看你有没有放火的胆了,大不了一锅熟!”笑声中忽见刀光骤地反射而回,来势更急,想是那红布披身之人半道里拨转了刀头,却朝李逍遥回射。
    李逍遥方要斜身避开,忽想:“试试冒一把险,再玩一场‘草船借箭’。”便因此念,索性不避,急晃木剑,使一招“剑二之无色无相”,无须多少内劲,纯靠一个“巧”字诀,剑势圈圈盘转,看似硬拦,实则巧迎,借力打力,拨动鬼牙刀转变去向,嗖一声撩落脚下,凭那红布裹身之人的劲道,刀射之势何其迅猛,当下李逍遥也是捏了满手汗,待得宝刀断链,那只脚猛然脱箍而出,方感心头悬石落定,喜道:“搞定了!”
    旁人均没料到这小秃子徒费周折只为脱锁,虽说此法巧极妙绝,无疑也须冒了极大风险,倘然稍有闪失,凭鬼牙刀之犀利,那条腿决计难保。殊不知李逍遥却觉刺激得很,眼见得手脚全都脱了束缚,心花怒放之余,咧开嘴乐:“玩的就是心跳……扑咚扑咚!”
    那中年人在旁一直为他捏了把汗,待见这几下子一气呵成,凭其七分运气三分灵动,总算有惊无险,虽感此般玩法未免近乎拿自个命来胡闹,却也暗佩这少年有胆有识,倘非如此,此时绝难急除脚箍之锁,而且把酒洒上那红衣人之身,无疑使之立遭反制,放火之时难免也要有所顾忌。
    适才李逍遥总觉这中年人面容透著几分眼熟,虽是萍水相逢却无陌生之感,心头已自纳闷,此时无意间回头一瞥,看出此人目含关切、赞许之情,仿佛一个威严其表、爱意其衷的慈父。触及这般眼光,李逍遥心头一热,暗动念头:“想起来了,他像王庆祥。也就是戏文里常扮清官查案的那个老生,从小我就当这个角儿是我梦里的……老爸!”
    他已隐隐感到这场伏击非冲自己而来,对方出手处处皆想要这中年人性命。原本只是下意识地想保得此人不受池鱼之殃,现下既已明白这中年人的危厄处境,心头有一个念头越发强烈:“我保定了他。若想动他,须得先从我身上踏过才成!”
    不知不觉,埋伏在树丛里的大群黑衣人已在刀圈之外蠢蠢欲动。这般情景犹如恶梦重临,令李逍遥想起“今朝酒庄”之围,纵想救人於危难,同样是内外交迫,力不从心。便连四周渐弥渐烈的酒气也是一般的毫不陌生。
    惟觉不同之处在於,今儿正主儿似乎露面了。那红布披身之人沈声道:“好小子,从兰陵渡到苦水铺,从愁云涧到枫桥镇,我都见过你居间搅和的身影。莫名其妙之极!像你这等好管闲事之徒,很难想象你会长寿。”李逍遥取镜照了照自己,叹道:“我也想不出自己老的时候会是什麽样子!”
    “你不会老,”那人看出李逍遥已是山穷水尽,便纵提剑也无力可恃,料想一两招便能灭他,於是狠声道,“因为你的路今儿就走绝!”哪曾想群刀齐唰唰转向,便在这红布披身之人似有所动之际,四下里大片乱刀全数逼到此人身上。变生倏然,不仅这红衣人为之错愕,那捕蟀汉子也自怔然不解,李逍遥更是心中大奇:“怎麽牌面全都翻反了?”
    林间沈寂片刻,一个颤巍巍的老刀客摘下破笠,朝李逍遥咧出满口残牙,问道:“意不意外?”李逍遥傻眼道:“太意外了!搞啥鬼?”那老刀客高声问道:“大夥可还记得这位相公?”李逍遥正皱了脸想:“我还没出牌呢,怎麽就‘相公’了?”忽听满林子此起彼伏的呼应道:“忘本是王八!”
    “对,做人不能忘本!”那老刀客抖著手抹眼道,“何况相公给了大夥儿安家立业的本钱。俺们打从家乡逃荒出来,到哪儿都没人把俺们当人看待,官府骂咱是流民,城里人嫌咱又脏又臭,四处打工到年关时领不到工钱也还罢了,衙门还把俺们关在猪笼船里遣送回籍,一路不知闷死多少老弱……大家都是爹生妈养的,凭什麽就我们活得跟狗似的?不,城里的狗活得都比我们好!”
    李逍遥想起来了:“原来是我在今朝酒庄外边撒钱财打发掉的那群受雇来拼命的泥腿子。却要怎麽地?”那红布披身之人冷哼道:“我可是给足你们几天的饭钱了,胆敢临阵倒戈,连狗都不如!”老刀客道:“把钱还给你,俺们不帮你害人!何况这是俺们的恩公……”众汉纷纷把铜钱抛还红衣人脚下,皆道:“不干了!”
    那红布披身之人语含杀机:“就为了他给过你们银子?”老刀客道:“咱烂命一条,你们有钱算个啥?你掏钱雇俺们的时候,心里当大夥儿是啥俺们清楚!咱没念过书可也不蠢!这位小恩公那天说的几句热肠话,俺们便是忘不了……”那红布披身之人冷笑道:“那又怎样?”老刀客道:“就冲这,大夥儿这条命卖给小相公了。就算一分钱不要,咱也干!你走罢,俺们也给你一条生路!”
    眼见此景,那中年人暗暗点头,心想:“单凭一己武勇算不得什麽,这少年对我父女的一番侠骨仁心、能够不计前嫌屡救月如,这些已然难得。虽说他偶尔有些油嘴滑舌,可於大节之上却能做到济世为怀,懂得尊重别人,能做到以德服众,令一帮最是桀骜不驯的亡命之徒甘愿为他死心塌地卖命,隐隐然已显领袖群雄之风。这才是身为一个乱世中的武林盟主所必不可少的资质,虽然尚嫌稚嫩,但人材难得,有此心肠更难能可贵,倘若稍加时日予以调教,年轻一代之中便又有了真正的衣钵传人。只可惜他这个样子,未必是月如心目中的如意佳婿……”
    原本此间稍有异动必逃不过这中年人的眼去,但因心想别处,难免神疏,刚想到这位可雕之材又瘸又秃的难以改观处,只听一声轰响,混乱中传出那红衣人的低叱:“只有怨你们帮错了桩!”随即又轰一声,烟雾四弥,几名刀客痛呼而跌。
    四下里打成数团,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似是那红衣人的手下正同泥腿子激烈拼刀,虽然以少敌众,仍教泥腿子近身不得。耳听得人丛里又轰一声爆响,李逍遥兀自莫名其妙,忽听那中年人疾声道:“当心了,这是‘掌心雷’!”烟雾中倏闪利刃寒光,悄无声息地射向李逍遥,他只顾防范有人乘乱点火,犹未惊觉险情骤临,那老刀客急抢上来,挡在李逍遥身前,登时中刀倒地。数名刀客惊叫:“冯长舅!”李逍遥猛然惊省:“那老头帮我挡了一刀!”
    飒然一声响,烟雾中闪出红布披罩的人影,三下五除二,撂倒了数名逼近厮斗的赤脚汉。李逍遥方要察看那老刀手的伤势,犹未抬眸便觉红影骤近,那人手握一支粗膛火器,火引子嗖嗖急燃,迅即迫到跟前,沈声道:“顷刻间全给我灰飞烟灭!”话声刚迸出牙缝,只见木剑自下而上急抵火膛,刺入铳口之内。
    刀圈里遍地皆是烈酒,李逍遥岂容此人放铳,想也不想,一招乱剑诀之“肝肠寸断”随手递出,瞬即填膛闭铳。虽说内劲时有不继,可是情急关头也有几分拼命之勇,况且木剑塞膛原也无费多少劲道,却插得奇准,只怕毕生都不会再出现一次这般巧遇。那红衣人不由地眼神骤变,耳听得捕蟀汉子澹定的话声传来:“我见过殷泰虎,你不是他。”
    红衣人所有的念头顷间凝固,砰一声响,手里短铳炸了膛,顿时满身窟窿眼,连脸面亦如蜂窝巢孔一般。
    李逍遥迅急拔剑,缩手飞快,抱著那受伤的老刀客著地急滚,避到一旁。眼前烟雾激荡,刀丛内火光猎猎而起。他心中刚叫一声不好,只见五六名褐巾蒙面的汉子冲杀出来,扶著那红衣人且战且逃,众刀客乱声发喊,挥刀穷追,究仗人多,转眼又剁俩。
    不知适才究竟是靠运气,还是凭身手,不管怎麽说,李逍遥终究躲过一劫。回想短铳崩膛时将那人炙出满身焦孔的情状,直难定神,再瞧木剑虽只黑了半截末梢,还好尚无折损。心想:“我的运气到底是好呢,还是不好?”方要察看那老刀客身势,忽见火光,省起那捕蟀汉子仍在刀圈之内,连忙先把老刀客托付旁边一肿脸汉子照看,起身便要抢入火里,返回刀丛之间寻那捕蟀之人。想起爆铳之时火星溅上那红衣人之身,心中纳闷:“怎麽他就没烧起来呢,枉我还往他身上撒那麽多酒……”
    突然哎呀一声痛呼,乍立即跌,足踝割肉般苦楚,低眼瞧见那副断链之夹仍未取掉,是以方欲行走便又箍著痛处。旁边一捉耳挠腮的家夥忙道:“恩公莫动,免伤了筋。”李逍遥看这家夥脸似沙皮狗般,秃头既癞且皱,右手一迳挠个不停;身上破衣褴褛,腰以下胡乱套件破裆裤,几难蔽体。虽然一眼便知此必是流民中混得最烂的,但因急於去帮捕蟀汉子脱困,无暇理会,复欲再起,又吃痛难支,骂了声:“尻,谁布的老鼠夹?逮著他必揍一顿方解心头之恨……”
    流民揉著脑瓜子道:“若是恩公答应不揍,俺就告诉恩公谁干的。”李逍遥捏拳道:“好,你说!”那挠头的咧开嘴乐:“俺干的……”李逍遥悲愤挥拳,那厮抱头躲闪道:“恩公莫打,俺皮硬,免伤恩公手!”李逍遥自小被人不尊重惯了,听这干人左一声“恩公”右一句“相公”,直呼得皮麻,忙道:“别这麽呼我了,不就是给过你们一点儿钱?虽说当时肉痛,不过现下却感肉麻……”那厮道:“恩公怎麽可以这般不自信呢?想前朝宋江也是爱帮助人,是以得到大家的拥护……”李逍遥皱脸道:“别提宋江了,那是投降派,受了招安的。”众刀客伏首道:“可见恩公比宋公明高明,不过咱也到了逼上梁山的份儿啦,就缺一领头儿的……”李逍遥忙道:“别提谋反了!”一流民淌著眼屎道:“只怕不反也反了,因为刚才被咱们轰跑还剁了俩的那夥,其实是衙门的人……”李逍遥变色道:“有何凭证?”那淌眼屎的从身上翻出一张驾帖,呈到李逍遥跟前,低声道:“这是从那红衣人身上失落的,写明是内卫佐领千户,姓邓。看另外几人的行色,怎麽也掩不住黑脚狗的路数……”
    李逍遥因恐连累老婶,不安的道:“别提这个了……”那淌眼屎的道:“其实也没啥,不过是找个山头聚一聚,且先厮混几年,等机会招安,谈妥後都改头换面做大将不好吗?”李逍遥变色道:“你……你叫啥?”那厮自喏道:“小人名唤崔德。跟李武是同村的,跟续继祖不同村,但同乡。”指了指旁边一棒小夥说是李武,又指一个貌似老实的人,说是续继祖。又指那挠头搔耳的,报上名是陈猱头。
    李逍遥不知这几位将来都是大有出息的,当下也看不出有何名堂,哼一声道:“别提别的了,先扑火救人要紧!劳驾各位帮个忙……”众泥腿齐声答应,陈猱头提裤起身,朝一脸面浮肿的人吩咐道:“老彭,把老舅给羝笛虎先看著,你快过来帮忙!”李逍遥奇道:“为啥非他不可?”众汉皆道:“因为没他搞不定。”李逍遥瞅著老彭手提柴刀从容指挥灭火,一打听是个惯於烧山毁林的樵子,没想到扑灭林火也很在行。
    趁此间隙,陈猱头帮李逍遥除下捕夹,原来是这夥搬动茅山派的搜狐机关,改布於此,好帮雇主伏击那捕蟀人。对此实不知究是好气还是好笑,然而他与这夥人之所以一见如故,大抵除了都有过不被人尊重的同感,尚因彼此直来直去,本乃热心肠的汉子。不管怎麽说,今日若无这帮人突然改朝对手发难,李逍遥自感必难安渡此劫。
    他想看看那老刀客伤势如何,一回头间,不意与一头大黑犬嘴对嘴撞个正著,生吓一跳:“好大只狗!”陈猱头赶开那狗,忙道:“恩公莫惊。这不是狗,是老虎狗。据说是胡人从西域带来的,自小走失,被老彭收养,名唤‘羝笛虎’。”李逍遥定了定神道:“这麽酷的名字我还以为是高手呢。”陈猱头道:“没事儿,咱们这夥也有高手。”
    忽然之间遍地火星四迸,激溅开来,挟带凛凛劲风,陈猱头这夥登时掼跌大片。
    李逍遥一惊而起,心系那中年人安危,眼见几名正帮那人解锁卸箍的泥腿汉子倏地跌飞四周,显是遭袭,怎顾气力未复,忙绰木剑踉跄奔援,叫道:“阿叔……”犹未抢近,火圈中荡现一人,斗笠低眉,身披草蓑,旋身甩出大片夺目剑花,沈哼一声:“狗贼大胆!”老彭抵挡不住,柴刀脱手,腰间挨了一道剑光抹带,跌将回来。
    李逍遥边冲边叹:“尻,我还以为多厉害呢,还高──手?”蓦然之间,飞旋的剑光拢为一线,嗖的曳空急注,流梭穿玉般地直倾而到,剑意绵绵不绝,一招仿佛万千招。倏地里已递到李逍遥喉前,他手中木剑犹未挥出,忽感生机穷绝,顿时大吃一惊:“好厉害的驭击剑!难怪老彭的砍柴刀顶不住……”
    他只顾抢入火圈救人,哪里想到往前多踏一步便临鬼门关,待觉不好,运剑自护已迟。眼帘里流光飞闪,那道急芒乍近即失,耳听得一声痛呼,原来那老刀客於危急关头不知哪来一股劲,竟又扑身替他挡了一剑,坠地滚到一旁。众汉皆呼:“老舅!”
    李逍遥胸涌热潮,急问:“冯长舅,你……你怎样?”老刀客斜躺於地,半身皆血,苦笑道:“刚才还好,现下就……咳咳……难说喽!”话声未落,众刀客齐呼小心。只见那披蓑之人反手撩剑,竟削向後边那捕蟀大汉,出剑仍是快极。
    李逍遥怎容多想,拼一股劲,荡剑递招,急来狙救。叵奈真气不继,出招徒具其形,内里威力大打折扣。那人从斗笠下掠他一眼,看出只有空架子,低哼道:“不自量力!”李逍遥硬著头皮把这招小桃快剑一递到底,心里兀自没谱,眼瞳里倏有急辉曳闪,犹未觑清来处,手腕突生刺痛,现出一道淡淡的血线。
    他心中一沈,顿知握剑的那只手顷刻挂花,快招闪击之势立挫。可他天生的遇挫不挠脾气反而愈盛,斗然激发一股“天罡战气”,迅即剑交左手,间不容缓地以守为攻,变招“剑一”,无拘无碍地划了个似有实无的“走之旁”。
    那披蓑之人既已撩伤李逍遥右腕,索性得势不饶人,甩剑长驱直入,但未近抵李逍遥心窝,倏地只感手腕啪的吃了一击,登时痛入髓里,指为之木。闷哼一声:“却是古怪!”因难握剑,急忙剑交另握,飞快换以左手绰定,飕地挥抵李逍遥颈侧,与此同时,李逍遥的木剑凝在半空,距此人头颈尚差尺许。
    披蓑之人顷间眼锐如芒,看出李逍遥显已技穷,方要递腕送刃,便欲给他一个血淋淋的教训,突然头上斗笠裂开,分成两爿落地。众汉惊呼声中,两人飒然凝势不动,各以剑指对方,刹劲未吐。
    斗笠坠地,露出一张朗朗之颜。李逍遥未暇觑看其貌,便听那人嘿声道:“好剑法!不过你的木剑短了尺许,而且力道不够……”发话之时,两人眼帘里不断坠叶如雨。李逍遥虽已领教此人注剑如丝的厉害手段,但仍不甘示弱的道:“假如我没受伤在前,剑气要多长就有多长!”
    “剑气!”那人显然不信,刚发一声冷哂,树梢突然掉下一个鸟窝,代替帽子戴在他头顶,方只一怔,喉头啪的挨了一记荡击,顿时气为之噎,踉跄後跌。李逍遥回转木剑,悄步退移,因听雀斥不已,心想:“走之旁最後那一点,原来我打高了,就有如踢毬打在门额上……”转面瞧见众刀客乱声发喊,将那人团团围住。
    捕蟀大汉先前一直默默旁观,似乎一切皆在他那双沈思般的锐目之内。眼见得李逍遥气力本已将近穷竭,但竟仍能再发神威,不免心头愈异。随著几下链声脱落地面的轻响,他起身说道:“宋九州,我这位小朋友使剑的手段可入得你的方家法眼?”
    李逍遥不由一愣,耳听得那汉子在乱刀围拥中语带懊恼地说道:“你的朋友?咳咳……怎不早说?”陈猱头卯他脑袋,哼哼道:“你一露面就打人,哪给咱说话机会?”那汉子转脸怒视:“谁动手动脚?谁?”众汉皆指当中最愣的老彭,齐咧嘴乐。
    吞了颗“还神丹”之後稍加定神,李逍遥认出那人,心下省起:“在哪见过这厮?好像是侠王府的,叫什麽‘剑舞九州’宋罡,软剑耍得出神入化……”便在宋罡揪老彭还之以颜色的当儿,李逍遥走到那捕蟀人身旁,见其已然脱锁无碍,地上断链凌乱,想是宋罡适才撩剑所削,始知误会,忙要那夥挥刀欲剁的泥腿子住手。老彭瞪著宋罡,虽然愤愤不平,高举的柴刀究也随著其他人的家夥放了下去。
    那捕蟀大汉忙道:“休要无礼,这位宋先生是北派名侠,想是来帮忙的。”除蜀山人物之外,李逍遥对俗世称“侠”之辈虽没剩余多少好印象,但当那捕蟀大汉双眼朝他望来,不知为何,心里竟无丝毫想要违忤之念,居然不由自主地顺从其意,上前朝宋罡拜了下去,诚心赔罪道:“宋前辈,小子有眼无珠,得罪了!”
    不想宋罡狞脸发狠道:“既然有眼无珠,挖出来算了!”李逍遥不禁一怔,方自惊疑不定,宋罡却又改了颜色,在一干刀客怒嚷声中满面堆欢,揉了揉仍痛之脖,嘿嘿笑道:“怎会跟小辈们计较呢?”李逍遥听了才觉放心,两边嘴腮突疼,宋罡捏他腮帮,笑道:“这小孩蛮讨人喜欢的──可爱!”
    李逍遥呼疼声中,众汉纷纷拉出又要开劈的架势。那中年大汉忙道:“好了好了,宋先生爱开玩笑,其实别无恶意。”老彭挥柴刀道:“咱不听旁人的,照砍!”那中年人一怔,只得转望李逍遥,心下苦笑:“得遇此儿,我还是头一回有了‘糗’的感觉。”李逍遥顺从这中年人所示之意,连自己也不明白究是为何,只无二话,忙教众汉且住。说来也奇,他一发话,宋罡果然免了惨遭乱刀“劈友”之灾。
    那中年人暗暗点头,蹲下身去,与李逍遥一起帮那受伤的老刀客冯长舅止血敷伤。宋罡上前见礼,说道:“奉王爷吩咐赶来接迓,幸喜盟兄贵人多福,尊体无恙。”中年人心系冯长舅之伤,只略言以谢:“承念。”又即专神帮李逍遥给受伤的其他人悉心料理患处。宋罡本有话要说,却被老彭一夥怒眼瞪了回去。
    这中年人身上也似李逍遥一般,衣衫留下几处火星烧出的焦洞,李逍遥虽无暇多想,但见他神情端定从容,不论置於危境,还是临险之後,总是面色不改。他心中难免暗异:“这家夥行噢!”
    总算没伤著要害,待止血敷药而後,老彭给冯长舅喂了半碗酒,方才缓过劲来。李逍遥感激的道:“大家本来不是很熟,你……唉!这样为我拼命,却叫逍遥儿如何报答?”那中年人在旁望他,闻得此言,不禁也自暗叹,心道:“这话正是我想对你说的!”
    冯长舅又多啜了两口老酒,面色方泛潮红,打著酒嗝道:“话……不能这样说!呃,俺们不会说话,只觉这……就是该做的。”又索了一口酒,笑道:“做人得像个人不是?”李逍遥心中感动,一时不知说何为好。陈猱头道:“相公改做此般行头,若非走近,险些都认不出来了。只怪我们不该帮歹人卖命,倘然误害了恩公,可要让咱一世不得安生!”说到此处,众刀客纷纷赔罪。
    李逍遥自抚光头,眼见得百来人向自己簇拥拜谢,难免有些不知所措,只觉此等好事罕有发生在自己身上,除非是在童年的白日梦里。这群泥腿子眼中竟似只有他一个,只同李逍遥热乎,反把那中年人冷落在一边,相形之下宋罡却不落寞,终究有条狗在瞪著他,亦即胡犬“羝笛虎”云云。
    那中年人倒不介意,只微微一笑,自顾帮几名伤者包扎上药。宋罡等得有些不耐烦,几回开口欲言,皆被那中年人使眼色教他稍安勿躁。反是李逍遥想起他来,暗觉害他捉不著神蛐,须当陪声不是,方要转面寻视,忽听得林子北麓轰一声响,似有物爆。众刀客齐跳,纷道:“不好!吴良兄弟可别有事……”李逍遥也听出似是“掌心雷”的动静,想起适才另有一夥刀客追那红衣人而去,也自担心不已:“那红衣人受了伤,所发‘掌心雷’未必有准头,可别另有接应的……”急道:“快去看看!”
    那中年人眼觑宋罡,流露寻思之色,缓言道:“自从贵府的邓仝当年不知所踪,我很久都没有听过江湖上传出‘掌心雷’的动静了。”宋罡眼瞳不由得一阵收缩,强笑道:“江湖中大概不止邓仝一人会使‘掌心雷’……”那中年人微笑道:“可是江南霹雳堂的掌心雷秘笈,当年便是被大弟子邓仝所盗,从而失传。”林中又传一声爆迸的动静,宋罡忙道:“我去看看。”
    李逍遥脑後衣风扑簌,转面只见宋罡大步流星地掠入树丛密处,旋即从另一片树影里撞出一群人,瞧服色正是先前去追敌的那夥衣衫褴褛的刀客。为首的年轻汉子倒提朴刀,边走边笑:“放炮的那厮被一娘儿们救走了,不然非剁了他不可!”犹未会做一处,头顶上叶荫急荡,蹿过一道皂袍之影,後发先临,飒然落地,凛立於两拨刀客汇聚之间的空地,疾声喝问:“适才谁放的‘掌心雷’?”
    李逍遥缩头不迭,闪身躲到一株树後,暗暗咋舌:“尻!把步望月那厮引来了,可别纠缠上我……”众刀客一见公差,不由面面相觑,所幸先前挨剁的那俩并没毙命,否则尸体绝难急掩得住,那中年大汉背对众人,犹自蹲身未起,步望月并没留意瞧他,只寻向人丛密集处,厉声问道:“邓仝!是不是邓仝在这里?”
    李逍遥在树後纳闷:“邓仝是谁?”陈猱头随他同蹲一处,因见李逍遥神色不安,忙问:“那厮可是来找恩公麻烦的?要不要找几个兄弟去剁了他?”李逍遥心念一动,说道:“只须把他引开就得。”陈猱头答应而去,但又转回,问道:“引多远为妥?”李逍遥怔得一怔,随即笑道:“自然是越远越好……”唰一声响,眼前展开一张既脏且皱的地图,陈猱头寻著一处遥远所在,戳指按下,朝一人吩咐道:“傅友德,带那做公的去黑龙江找邓仝!”那老实巴交的汉子依言而去,到得步望月跟前,说道:“找邓仝是吧?我知他下落。”步望月忙揪住他,因见这汉老实,不虞有诈,急道:“快带我去!”
    耳听得脚步声远,李逍遥只是发愣,随即唰一声响,破地图又即收起,塞入一个脏脸少年怀里。李逍遥正想:“奇怪!步望月干嘛急著找什麽邓仝?不是真要上黑龙江那麽远吧……”那脏脸少年放下背书篓,向李逍遥拜见道:“小弟耿炳文,拜见恩公。”陈猱头随手把刀插入那背书篓里,提了提松垮垮的破裆裤头,笑谓:“不怕恩公笑话,这是我新收的小弟,自称读过几本书,家境贫寒又无亲无故,没钱应酬科举,是以随我作贼。砍人不在行,好在他有张这麽大的地图……”李逍遥好心提醒道:“你鸡鸡露脸了。”
    陈猱头蛮不在乎,笑道:“跟恩公自当坦诚相见,何况这儿没妞羞咱……”李逍遥便是喜欢这帮粗卤汉子的直肠热肝,彼此之间无需猜疑防范,加之言谈风趣,极合口胃,验过伤者已然无碍,本想多处些时,听得这汉提及“妞”字,立时想起灵儿一人尚留在“枫桥客栈”里,此时不知怎样了,不禁矍然而起,焦急道:“不好!瞧我忘了啥……”
    众汉皆问何故不安,李逍遥被拥得没法儿走,只得约略说了。众汉一听有妞,各皆思乡。老刀客冯长舅躺破车上叹道:“前次倘非得遇恩公,我家中老伴定会饿死。”陈猱头也红了眼圈道:“咱出来混了这些年,哪一个乡里没有老娘、媳妇儿和兄弟姊妹等咱捎钱养家?今年灾情愈甚,咱又没钱寄回,眼见得绝了生望,幸有恩公慷慨解囊,往雪里送炭,帮大夥儿家里渡过难关,救得乡里亲人性命,这份恩德比打救俺们这些光棍的性命不知深了多少!”一烂脸大汉噙热泪道:“也许别人不觉算啥,可对俺们,这……这……总之是没说的。”冯长舅抹眼道:“这些天我们无刻不想寻著恩公,不……不只是要报谢,这百来条命从此便卖给恩公了。”
    众汉齐拜,皆道:“供恩公驱遣,绝无二话!”李逍遥连忙回礼道:“大夥别这样,逍遥儿可吃不消哪!其实……”定了定神,正色道:“只须当逍遥儿是兄弟、做朋友就得,驱策什麽的……从何说起?”众汉如何肯依,均道:“无以回报,合当如此。”其实那日李逍遥只为解围,哪里想到许多,万没料到所撒之财竟然救了这些汉子家乡受灾的亲人,他行事素存好心,原系生性宽厚,本不曾想要何回报,眼见得这干泥腿子报答之心如此热切,难免大感局窘,越是不应允,越发地被纠缠得急无摆脱之策,不由的转头去望那中年人,盼获指点。
    却望个空,李逍遥寻不见那中年人身影,方感纳闷,崔德淌著眼屎凑上来报知:“刚才有蛐蛐声在树丛里叫唤,恩公那位朋友便急觅而去,仿佛掉了魂儿也似,你说怪不怪?”李逍遥始才明白:“这家夥……”旋即心中莫名地不安,忙道:“可别又著了道儿!”陈猱头便即吩咐道:“崔德,你带几个得力兄弟且跟著去,有事便叫唤。”崔德答应欲去,走了几步又返,将一根地上捡来的捕箍断链呈到李逍遥跟前,说道:“另有一事更奇。恩公请看,那位老哥所箍的夹锁并没削断之痕,像是脱落的,瞧!相连的几处锁环全直崩崩地脱钩了,不知是啥力道竟有这般大……”
    李逍遥自也不明,待崔德领数人提刀寻去相护,他拿著断箍正要多看一眼,众汉却仍在耳边鸹噪未休,争论断链原委,搅他头昏脑胀,难以静得下心。加之在林中徒耽多时,不免越发担心灵儿时下处境。陈猱头见他著急,忙道:“恩公想去何处,大夥且随你一道,有谁还敢招惹恩公?”
    这夥人虽然热心,李逍遥仍是犹豫一下,心想:“一二百人随我这麽杀到镇里,虽也威风。搞不好会被傲雪美妹的部下当反贼给剿了……”枫桥镇究非僻野小站,时距苏州城池颇近,惟恐撞著官军巡骑惹出大漏子,便摇了摇头,取银在手。陈猱头只道要打发人,面色不愉的道:“恩公,不是每件事都可以用钱摆平的,尤其兄弟之间的交情如何能凭银两来估?”
    李逍遥笑道:“可是要买这麽多酒菜宴请大家,终须要钱。那家小客栈我看没什麽可吃的,‘水上人家’又透著邪门儿,不是请朋友吃饭的地头。是以……”众汉方才明白,皆乐:“相公这一说起,俺们发瘪的肚子都山呼万岁了。”李逍遥道:“闹了半日,我也饿得慌。且请几位大哥到镇上卖些酒菜回来,待会儿咱就在这林子里团团围坐,席地大吃,岂不快活?”陈猱头喜道:“这太有阮小二聚饮石碣村的豪气了!”急忙教人去买酒食,但却不肯接李逍遥递来的银子。
    李逍遥硬塞到陈猱头手里,说道:“这顿合该我请各位老哥,下回再说……”陈猱头执意不拿,最後瞪起眼道:“倘再如此,便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咱了!”耿炳文也道:“请恩公吃酒的钱说来也是恩公那日给咱的,虽然大都往家里捎了,可还剩余些救急钱。”老彭甕声道:“请恩公吃顿酒,又破得甚麽费?”李逍遥只得依他,但转念一想,仍是把银两塞到耿炳文的背书筐里,虽说里头先已挤满了各家好汉的刀,银元宝终究不占多大地儿。因见陈猱头等人又瞪起彪眼,李逍遥笑道:“其实这也算得不义之财,被我一路顺手牵羊,大概已有不少。是哥们儿就帮我花差花差。”
    陈猱头、老彭、吴良、李武、续继祖、耿炳文等皆笑。都觉这少年行事虽或并不果决,可却体己可亲,众人在外谋生艰辛,倍受情凉眼冷多时,在李逍遥跟前处处感到暖意,无不打心眼里欢喜他。
    李逍遥自也欢喜这夥,但想自己究要陪同灵儿深入苗疆寻母,这一路不知有多少艰险周折,带上这一大帮刀客同行并非好主意,想再资助盘缠,好叫他们先回乡去,又怕一时说来话长,耽搁了时候,只得先且按下不提。好在枫桥客栈离此不远,李逍遥打算先接了灵儿再说,趁那几个买酒菜的破汉未回,正可赶去接灵儿来此。
    陈猱头忙道:“且让多些兄弟随恩公一道,省得先前那群歹人不甘心,又生这那。”李逍遥心念一动,寻思:“别人倒未必回来堵我,怕只怕一进客栈撞上老苍龙那夥……哎呀不好!先前我误服了毒水,再不赶紧回店里,别半道发作起来。”因见他面有难色,众汉忙问何恼。
    李逍遥受伤的手脚虽已包扎,究仍痛楚难消,迈步既艰,怕连家夥也握不住,倘遇老苍龙一夥,如何是好?不禁忧道:“那店里或有难缠的人物在堵咱,只怕打他不过……唉,事已至此,只有碰碰运气了。”众汉问明之後,皆各磨拳擦爪。陈猱头道:“怕他鸟!咱这夥也有高手……”这种话李逍遥先已听过,也已见识过众汉群殴的家数,料想万万拾夺不下老苍龙这等人物,随他同去徒自送上许多人命,苦笑道:“还是算了吧,大家……”
    为免又生枝节,他已等不及,往嘴里填入一个定神丸,强自定神,转身迈脚欲行,却跌个趋趄,只觉头沈步虚,果然如那捕蟀大汉所说的脱力难复,除非得以多歇时日,否则连走回客栈也难,遑谈与八百龙中人放对。
    众汉忙拥将上来,七手八脚扶稳李逍遥,见他气喘难定,陈猱头二话不讲,抢在老彭之前,把李逍遥背起,说道:“走吧咱,大夥儿护恩公去见识一下啥叫难缠的人……”刚要迈脚,破裆裤掉了下地。
    众人哄笑声中,陈猱头红著脸慌忙把李逍遥放下地来,急去提裤。吴良早推破车接住李逍遥,教旁人扶他坐上,说道:“虽比不上轿子,总也是个车。”李逍遥见到林间推出好几辆独轮车和俩轮的载货板车,其中还躺得有人,不由瞠望。吴良告知:“这些车都是偷的,本是为了那日受伤较重的几个弟兄,省了行走不便。说来恩公所赐疗伤药真是好使……”李逍遥想起那日在“今朝酒庄”混战中被自己所伤之人,心中不安,忙问现下伤势如何。
    吴良道:“小的打了几十年架,还真没见过像恩公这般赐药帮对头疗伤的人物,那几位弟兄後来都怪自己跟错了歹人,没一个不念著恩公的情义。养了些日,教他们先回乡去,既然伤了就别再出来混,做点小买卖也好,於是打发走了,顺便帮大夥儿捎钱回家……”李逍遥疚然道:“怪我那天出手狠了些,若是伤了人命,如何是好?”吴良:“没……合该打醒咱!”
    笑了笑又说:“沙家兄弟跟咱不是一路的,性子又冲得很,看谁不顺眼就揍。刚才给恩公狠克了一顿後,不知溜哪儿去了。”李逍遥想到一事,问道:“那天在‘今朝酒庄’,後来不是还有一拨人吗?不知是何路数?”吴良道:“他们神神秘秘,我也不知打哪来的,似乎沙家兄弟认得其中一哑子。”约略叙说之後,李逍遥才知这群泥腿子当日只是被别人雇来堵前门的,庄内自有另人打理,显然里边那夥蒙面人才是主儿。
    但见挨近的手推车上躺得有人,酒气熏鼻,只是面目遮於破袄之下,难觑究竟。李逍遥方感奇怪,吴良教人掀了掀破袄,指一个面缠绷布的锁甲大汉,说道:“这瞎子是日前咱在路上撞著的,昏於路边沟,到现在还跟死人似的,只尚有气息,俺们便不忍丢下他不理。”推车的破汉亦道:“这厮伤得很重,怕捱不过明儿了。”
    李逍遥突觉眼熟,探头多瞅一眼,登吃一惊:“杨叛!”脑中霎时唰的闪现那日在“侠客山庄”与这人斗剑的情景。犹未回神,破汉拽杨叛头发,将他身子翻转,拉下衣衫,指一处背伤,说道:“恩公请看,这道掌印好惊!”
    果然堪惊。一眼瞧见杨叛肩後那道触目惊心的紫金掌印,李逍遥心头便即扑通而跳,不觉想起九戈龙神、“姑苏三奇”以及惨死於这种紫金掌痕下的茅山弟子南浦云。
    他登时坐不住,急想细看杨叛伤势,以寻解救之法,忽听得一人嘶声大叫:“胜男!”破车上有人探手抱住了他。李逍遥鼻际满是烈酒气味,直呛得发昏,兀自不明,旁边几条破汉连忙抢将上来,硬拽那人,死命按回车上。李逍遥方才得脱,但见那人头发蓬乱,叫声不绝,只唤:“胜男……胜男,你在哪里?”
    陈猱头提裤走近,因见李逍遥不解,先即说道:“这家夥是个高手,先前我指的就是他。可惜失心疯了,终日烂醉如泥,一醒来就嚷著要什麽‘胜男’,不知受何打击?”李逍遥只顾瞅向乱发丛间那张满是泥垢的脸,心头堵著一结,浑未留意多听旁人言语。那人嚷了一会,又即颓然躺倒,没神地咕哝道:“酒!给我酒……不如醉死!不如醉死!”
    旁边破汉忙找酒坛给他抱在怀里,却挡住了李逍遥的眼,急难看清此人面容,只觉在何处似曾见过。陈猱头敲了敲坛底儿,说道:“那日咱们过一小镇,见这疯汉独打数十个丐帮的花子,其中还有三五个背著八只破袋的老头,耍起刀来好不骇人!却经不住这疯子三下五除俩──全摆平了。”众汉皆有同感:“厉害!”
    声犹未落,陈猱头先已掼飞丈外,其余数名按著那疯子的破汉也都纷纷从李逍遥头顶栽过,顷间滚了满地。酒坛迸碎,那疯子跳身而起,怀中歪揣一套破书,追著推车的泥腿子乱打,口中怒骂:“拿个空坛子来糊弄我?混小子们,是不是南宫烈火教你们来嘲弄我?好,我要杀光你们,再去找南宫老儿算帐!”一巴掌扇将过来,却掴在李逍遥脸上。
    虽说猝未及防,李逍遥眼冒金星之际,却也觑认而出,不由脱口叫出此人名号:“幽悠书斋主人!”随即脖子一紧,被那人揪将起来,举在空中。
    自“三宝颜”忽忽一别,不想“幽悠书斋主人”成了这等状:蓬头垢面、衣衫脏破,怀揣那卷书从半敞的前襟里微露出来,教李逍遥一瞥立即想起那日所见“书中藏刃”的情景,无疑印象良深。只难明白这位时刻不忘保持世外高人风度的卖书先生何以发了疯,刚叫一声,呼吸立窒。这疯书生虽说神智不清,本事究竟丝毫未失,随手掐脖再一擎臂,李逍遥双脚离地,登时高人一等。
    卖书先生喝道:“狗贼,你们把好酒藏哪儿了?”李逍遥兀自莫名其妙,众汉忙围将上来,怒道:“快放开恩公,不然……”卖书先生从破袍下乱飞数脚,踢翻了几个贸然近身的,红著眼道:“你们抢去了我娘子,杀光了我兄弟,今儿还骗光了我的酒,老子跟狗贼们拼了!”嚷到悲寒处,声为之咽,一边举著李逍遥,一边追著老彭乱打。
    众汉岂是敌手,又不愿操家夥开剁,只是叫苦连天。李逍遥在“长武集”见识过这书生的手段,晓得厉害,虽仍不明何故发了疯,惟恐他失急之下错手杀伤无辜,急欲挣身说话,怎奈这书生扼喉甚紧,使他呼吸欲断,嗓噎难言,终究叙旧不得。况连经厮斗之後,李逍遥气力几近耗没,撞上“幽悠书斋主人”这等样浑号复杂的另类高手,如何还能扑腾得动?
    老彭边跑边呼:“快拿酒给他,免伤咱恩公性命!”卖书先生从後边猝踹一脚,眼见得老彭飞矢走箭般地射入草窝,陈猱头叫声苦也,随即挠额道:“哪还有酒剩下给他?”他们先前砸光了酒坛子,仅剩一些又分给了受伤的冯长舅等几人,唤去镇上买酒菜的伴当又没走返,急切间如何拿得出?但也不含糊,早有几人拉了绊马索候在疯汉追人的必经处,由续继祖指挥,待陈猱头将疯书生引了过来,突然发喊,齐有动作。
    尘飞土扬之中,数条绳索打脚底下绷将起来,簌簌交缠,疯书生一愣神间,双脚已被捆住。众汉探头瞅实,方才大笑走近,陈猱头敲破锅!!有声,扯嗓大唱:“穷秀才,撞著兵,有理扯不清;疯书生,遇见咱,俺们陪你扯……天是棺材盖,地是棺材板!”众汉齐掏家夥朝书生撒尿,嘻嘻哈哈。
    扼喉之苦稍弛,旋自疯书生眼光里,李逍遥暗感不妥,未及出言提醒,突见那书生错步交闪,扑簌踢尘,身影倏晃倏移,便在众汉惊呼声中,绊索接连崩断,大力拉索的几人倒跌了去。旋即破袍扬起,底下足影飞抡,又不知倒了几人。
    疯书生红眼一扫,瞧见陈猱头倒戴破锅,兀自在草窝里晕头转向,不禁放声大笑,笑声中竟带无尽凄绝之气,一迳笑,一迳茫然而行,丝毫不把这干泥腿子放在心上。从这惨不忍闻的狂笑声中,李逍遥不禁想起幻剑书生的传说,想起传说中月黑风高之夜,幻剑书盟群英聚首“温柔乡”,只为夺回他们首领的新娘子……
    “胜男!”疯书生突然大叫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一回头间,却见李逍遥手捧一包爆米花往嘴里填,状似悠闲,摆出边吃零食边瞧热闹的架势。冯长舅等老成之辈见状不禁一怔,随即苦笑:“小孩子真是不知死到临头,这会儿还吃得进?”殊不知这包爆米花乃是那日得自“幽悠书斋主人”店里,李逍遥收於乾坤袋中,却忘了拿给灵儿当零食吃,当下突然想起来,趁这书生箍扼之劲放弛,忙唤咒取出,盼他能由此认出自己。虽强自镇定地不断往口里塞,却怎咽得下,只填了满嘴,两腮鼓鼓囊囊,心下兀自乱蹦不定。
    疯书生一双怪眼朝李逍遥瞪上片刻,瞅清了爆米花,突然变色道:“你怎敢吃我的书?”李逍遥一愣:“啊,书?”张嘴时爆米花直往外掉,旋即想起这书生的书店里只摆爆米花,原本无书可售。犹未回过神来,倏吃一耳光,手里的爆米花全撒了。
    疯书生大怒道:“狗贼!你也是帮歹人毁书的……掐死你!”手指箍紧,揪著李逍遥乱甩。众刀客惊怒交加,因恐李逍遥丧命,再顾不上别的,乱声发喊,纷纷提刀杀来。那书生显已认不得人,一手揪著李逍遥,仅凭另一只手或拍或抓,随抓随扔,众汉乍近即远,不断掼跌,究无一人堪近其身。慌急关头,李逍遥只管探手乱抓,无意间拽书而出,那疯书生刚要发狠,回手摸襟落空,不禁一怔,待见独门兵刃不知如何到了这小秃子手上,益怒:“狗贼竟敢偷书!”
    李逍遥藏书未及,刚到手又被这书生夺回,惟恐此人疯劲发作,使书中幻剑杀伤泥腿子,不顾气噎之苦,嘶声大叫:“快逃……”众汉如何肯逃,但也没再纷乱靠前,一迳呼喝不绝,叫那书生放人。疯书生冷笑道:“敢毁我的书?好,且让你们晓得书中藏剑的厉害!”言迄斗展书卷,页影急翻之间但见刃光叠闪。
    李逍遥大惊:“夺命书中剑!”昔在三宝颜已曾目睹书中幻剑的厉害处,情知这书生一荡卷之下此地必成血海,间不容碍的关头,他突然急窍洞开,唤咒攥出从遁甲奇兵那里窃得的一发“魄魂弹”,知此物投掷於地可造成敌人混乱,抢先急抛而落,旋即!一声大响,地面震动,夺目炽光乍闪即弥浓烟。众汉惊呼走避之际,那书生也不免吃一惊,双眼大眩,急难觑物。不知发生何变,越发神慌意乱,抓著李逍遥转身飞掠,迳往镇子方向奔去,众汉犹未回神,他俩便没了影儿。
    “失算!”李逍遥怎能料到疯书生虽受惊吓,却终是没放开他,竟仍揪著前襟胡乱疯跑,犹如两只粘在一起的没头蝇也似。暗暗叫苦之余,脑中急转念头:“不想这厮疯得很了!酒……对了,我似还有点儿雄黄酒。”默唤乾坤咒取将出来,那书生闻到酒香,急夺过去,捧了就饮,但仍没放开李逍遥。
    他从家里所带出的雄黄酒究已所剩不多,怎经这书生一口而尽?因感不够劲儿,那书生急来搜身,说道:“想是还有!”李逍遥不禁叫苦:“怎麽搞的哦?”正做没理会处,突然急中生智,想起昔於三宝颜尝有见闻,似乎这书生如此失态乃为情。犹记得他新婚之夜竟遭歹人劫走新娘子,多年离散,好不容易得聚,爱侣又被南宫烈火所掳,想是找不回,难怪如此伤心。
    李逍遥急欲脱身去接灵儿,岂容一再耽碍,既已有计,便即挤声叫道:“相公!新婚之夜你别这麽粗鲁嘛,对人家……”这般声音嗲将出来,那书生不由一怔:“新婚之夜?”李逍遥见他犹未酒醒,料想雄黄酒的新劲儿也加了进来,必识不得人,心下暗叹:“没办法!只好……”於是又啼将道:“郎啊郎,郎啊郎……你不记得小红了吗?”总算儿时没白看社戏,逼尖了嗓子这般嗲上一嗲,虽说戏腔难消,那疯书生竟尔懵然:“小红……”一时不知身在何地。
    李逍遥暗觉肉麻,无奈之余只好接著来:“长生殿那一宵,转回廊说誓约……”急切间想不起这句调儿从哪拾来,唯盼这书生意乱情迷之下放脱了自己,哪料他心神激荡,反而抓得更紧,泪花蒙眼的道:“娘子,是我害苦了你!你……你在火坑这些年,我都没找著你……”李逍遥挠头发愣:“火坑?”
    那书生突然面肌乱搐,眼露异光,李逍遥正自七上八下,但听他恨恨的说道:“我年轻气盛时抨击朝廷,得罪了傲家,他们想羞辱我,却使这种卑鄙伎俩对待你……傲霜,便是这贱人!只要我何度政有一口气在,这仇非报不可!”此事李逍遥亦已耳闻,但未经证实,原也想不出傲霜何以这般做,当下为免扯远,忙挤声扮嗲,幽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何书生一怔,随即深情的道:“娘子说的是。但教我俩得能长相厮守,真希望一切都没发生过!”清泪忽垂,吟:“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李逍遥愕道:“这句指的是什麽?”但感前襟缓缓放松,何书生只顾与他痴眸凝对,浑未觉察四周渐围渐多泥腿子,眼中景象恍然回到春宵时光,面对娇妻,深情地说道:“若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咱们便在洞房之时……”旁边大堆泥腿子个个愣然不解,李逍遥生恐打岔,忙使手势示勿作声。待听疯书生渐喘渐粗之言,李逍遥鸡皮疙瘩乱冒:“洞房?”
    “春宵一刻值千金,明日愁来还明日。”疯书生乱吟两句,便在众汉错愕的目光中,竟噘嘴朝他幻觉中的新娘子微颤的樱唇嘬去。李逍遥顿吃一惊:“阿也!”凭他机灵劲儿,岂能任其得占便宜,飞龙探云手应念而生,急拽陈猱头挡在跟前。
    众汉惊噫声中,可怜陈猱头躲闪不及……李逍遥慌忙闪身而出,未暇松一口气,急朝老彭使个眼色。“!!”一声闷响,疯书生紧抱陈猱头,不顾挣扎正往低处徐徐趋卧,方欲胡天胡地,突然後脑勺挨一砖头,天旋地转而倒。
    “总算搞定了!”眼见得疯书生颓然不起,似已在昏迷中得以重返春梦而不思出,李逍遥方才心弦大弛,朝聚集过来的众汉苦笑道:“你们从哪找来这难缠的主儿?多亏及时赶到,不然我就糗了……”耿炳文道:“那日见这疯汉追殴丐帮的花子,说是花子们拐了他老婆,非逼他们交还不可……後来又见他跌倒在一巷,喝得酩酊大醉。老彭担心丐帮的人趁机找来要他命,是以带了此人同行。却整天这般疯疯叨叨,没酒就闹……哎,幸好没伤著恩公。”
    李逍遥叹了口气,说道:“他遭际很惨,拜托大家关照著些。”众汉连声答应,都说爱惜这疯汉的好本事,决计不能怠慢了他。说话间老彭已找来了粗绳,为免书生醒来又闹,正要将他绑在车上,李逍遥暗觉不妥,方要阻拦,突然!一声响,老彭飞矢走箭般地掼入草窝,众汉惊呼声中,那疯书生竟又蹦起,拽著陈猱头乱甩,目光疯厉地喝道:“便是你们这夥狗贼,把新娘子还给我!”众汉拥著李逍遥忙退,疯书生掴翻了耿炳文,转面寻著李逍遥被簇拥的身影,仿佛新娘遭抢时正向他无助地呼救,这书生脑中幻像愈盛,越发怒不可遏,大叫道:“娘子,我来救你!这回说什麽也不让别人把你抢去……”飒然抄身,势如疯虎般追打而来,众汉怎挡得下?
    李逍遥惟恐再给缠上便没完没了,心中叫苦,急忙拔脚飞逃,怎奈气力徒耗将尽,难使轻功,究跑不快。正惊慌之间,簌一声响,绊马索又崩土而起,仍由续继祖指挥,眼见绊得那厮跌步趋趄,众汉发一声喊,乱扑上去,纷纷压到疯书生身上,叠罗汉也似。
    旁注:冯长舅、陈猱头、李武、崔德、老彭、关先生、白不信等李逍遥一路所结识的“泥腿子”日後皆为刘福通麾下红巾义军将领,屡破元末名帅察罕、扩廓父子以及傲家大将孛罗帖木儿,虽在元廷北逃前夕战死沙场,究於青史留下一笔英雄事迹。
    这是一个衰败的年代,充满死亡、丧乱、腐朽和妖异的气息。洪武建制不久,元大将扩廓贴木儿(王保保)死於败局难挽之日。天元帝脱古思贴木儿等数君先後为部下鬼力赤等弑死,帝国崩溃,残部改称靼鞑,鬼力赤执意拥立脱脱嗣位。不久,脱脱命阿鲁台赐补羹一碗,以谢鬼力赤。
    鬼力赤心知大限已届,并不拆明,默默接羹而饮,只有他自己看见一滴老泪悄落羹碗。饮毕跪拜,向少主脱脱告别回府,当夜独坐床头,垂泪追忆自幼入傲家为奴以来的一幕幕情景,不知不觉鼻血长流、双眼淌泪成血……鬼力赤死後,脱脱便即遭逐。明军追击阿鲁台,逐靼鞑溃逃斡难河以北,断其与中原最後一丝联系,筑长城拒之。
    此是後话,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