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多事之秋(一)

作品:《仙剑奇情

    两人既得重逢,此前所历伤痛离乱恍如做了一场梦。便连李逍遥也觉得,日子又回到了那天投宿之时。灵儿并膝挨坐床边,双手放在腿上,虽仍神倦气虚,依然勉力相陪,生怕再一睡下,醒时又是别样情景。其时李逍遥已非从前那等样一味胡玩不倦的乡下顽童,情知所欠灵儿甚多,怀著感激之心,借她皓腕探脉,冥神半晌,暗觉她除了体怯气弱之外,隐有一股奇强的寒气在她躯内诸脉躁动不安,凭他所感,此非外来之气,显是生於她自身,居然触手如冻。
    他心下生忧,说道:“灵儿,你生病了呢。且先躺躺,我去给你弄点汤药补补。”说罢,取出洪、夏二老所遗医籍,朝她眼前晃了晃,意为自个儿要用功去。别後好不容易相会,灵儿怎舍得让他稍离,急忙摇头不依,瞅他脸色也自不好,惜然道:“逍遥哥哥,你也该歇一下呢。我怕你的伤……”
    “我的伤没事儿,”当下李逍遥最感懊恼的只是小甜甜不知给他施了何毒,裆内辣感稍减,却又出奇的麻木,仿佛揣了根!面棒般,愣是没有知觉。虽感诡异,可这等隐秘之苦怎好意思跟灵儿提起,唯盼自行搞掂。探手摸了摸她凉生生的头额,越发急於出外拣药自熬。想了一想,又回头问一句:“对了,清凉宝宝如何胆敢擅自离船哦?”
    灵儿含笑说道:“想是米宝宝去把它找来的呢,我一醒来就看到它了。”李逍遥揉腮苦笑:“曾闻说唱传奇话本的人提起一般道士爱带骷髅精当成随行宝宝,咱怎麽只能带木偶和小狗哦?”灵儿眨闪妙眼,问道:“不好吗?”李逍遥尚不晓得时下道行不够,能带得动的唯有这两样。他也只是随口说说,心里何尝不也喜欢清凉和小狗,笑了笑道:“好虽好,只是咱帮方老板押的船货尚没交割货主呢,别丢了就行。”
    灵儿乃是细心之人,暗思:“苏州本是出产丝绸的所在,方老板怎麽会大老远地往这里送绸货呢?”此节未及提起,李逍遥走到门边,突然晃了晃手,问道:“我手里这物啥颜色?”灵儿怔眸片刻,答道:“黑色!”李逍遥心中徒增苦恼,拈著一个蓝瓶子收将入怀,暗叹:“星云法师……啊,不对!星尘法师这厮的什麽宝贝蓝药水,那时趁他不备,终究被我忍不住提拎了一瓶到手,原是快事,这妞儿却说成黑色,搞得好心情又没了……唉,她的眼怎麽回事?”
    忽听得前边店堂有人大叫:“怎麽回事?”李逍遥不由得转头张望,兀自奇怪:“那边怎麽回事?”前堂那人怒道:“你们怎麽回事?不做生意了?连个鬼影都没瞅见,死哪儿去啦……”李逍遥方才明白是客官叫唤,眼下这家客栈哪还剩下招呼的,他想:“倘是老娘们在家,你这样乱嚷一气,决计没有好脸。”本想不理,但听前堂传来拍桌之声,显是客人不耐烦。似此下去,非但不免吵闹得灵儿无法安歇,只怕更会招来左邻右舍。李逍遥心中不安:“我不是还背著此镇王员外一家的血案吗?可别招来做公的……且去应付一下算了,若是住客结帐要走,或许还有钱可收。”
    主意打定,便使手势教灵儿先歇下,随即拉门走出,到得院内一处堆炭所在,心想:“不好就这样出去见人,免得生事。”伸手搅开垃圾,抓了一把炭灰往脸上抹黑,方才悠然而出。但听书航道:“不如随便坐一会罢,上酒菜干啥?此里清静得很,恰是说事儿的好去处……”李逍遥迈进店堂後门的脚微晃一下便即缩回,心中暗奇:“怎麽会是这厮?”
    另一人低哼道:“书航究是老江湖,说的也对。游虾儿,莫再嚷嚷。要喝酒咱们不会到你们‘水上人家’喝麽,何必大清早就拣此僻静所在?”李逍遥心念又动:“这厮鸟不就是拓跋英杰麽?”只听又一人压著话声道:“书航,一大早你就鬼鬼祟祟找咱们到这破地头窝著,究竟搞什麽鬼?”李逍遥越奇:“这鸟厮好像是墨近朱哎!”
    书航嘿嘿一笑,摘下毡帽放到一旁,拿桌上洗杯的瓷缸自呷一嘴,方道:“既然大夥儿新近都投了公子爷,为免落下一个徒吃闲饭之嫌,找大家来就是要商量怎麽献个见面礼让公子爷爽一爽……”李逍遥心想:“怎麽个爽法?”墨近朱冷笑道:“除了吃闲饭之外,看不出你这小子还能折腾出啥名堂!”
    “话可不能这样说!”店堂里响起君天的话声。“每个人都能折腾些啥,未必总凭手上功夫。且听书航兄弟说出什麽高见。”
    李逍遥徒自犯闷:“怎麽……”但听墨近朱冷笑道:“君天兄昨儿立下大功,难怪说起话来底气恁般足!”李逍遥心中猜想不出:“立下啥功?”书航奉迎道:“君天大哥果然智勇双全,要不是他把修瞎子故意引到林家酒池甕林那儿,教那厮失陷酒穴,大夥儿怎能困得住那老贼?说来当算首功,瞧我这大麽指竖得多坚定……”李逍遥暗惊:“尻……”又听另一人佞笑道:“君天师兄本意是为楚二哥出口怨气,这才摆平了修呆子,我朱每兑都佩服得没说的,还用你拍?”
    耳听得外堂弹冠相庆之声不绝,李逍遥心头火冒:“却撞到我手上,正好一网打尽。”移手去摸兵刃,才想起两口剑搁灵儿屋里没带出来。他於拳脚功夫向无把握,手上没剑便觉没谱,以外边那干人的手段,李逍遥无伤无恙之时尚不足虑,眼下却造次不得。正想回屋拿剑,肩头忽落一只手,冷不丁生吓一跳。脑後之人粗声道:“小二,还想躲躲闪闪?快斟热茶来,不然拆你店铺!”却是水家夥计游虾儿的声音。
    李逍遥正拿不定主意是否就势扣腕扭翻背後那人,只听拓跋英杰在大堂里笑言道:“当下正值多事之秋,只要大夥儿肯为我所用,将来谁的前程也拉不掉……”书航喏喏连声,笑道:“是是……可惜楚二爷日前吃那小贱人一掌,尚未下得了床。不然这儿有他,事儿成算越发大了。”李逍遥心下暗疑:“他们躲到这儿究竟想商议啥勾当?”既存好奇之念,不免暂消动手的想法,游虾儿改按为拍,往他後背大力一推,催道:“上茶点去罢,还楞想啥?惹恼了大爷们,立马阉割了你这球样儿的!”
    “我想啥?想拧你胳膊哪!”李逍遥按下这般心思,又犯新愁:“茶点在哪儿呢?”只听朱每兑在里边贼贼的笑道:“这贼小子!鬼鬼祟祟的样儿明摆著,还能有啥好事儿?找大家来密议,莫非是为了打水舞阳仨妹子的歪主意?”李逍遥登吃一惊,心道:“脑筋动到这上边来了?”游虾儿忙道:“别!这事儿我绝不答应!”朱每兑笑道:“呵,想留给自个儿慢用?”
    书航板起脸道:“公子爷跟前难道还缺干事儿的?倘然果真相中了水家那仨妞儿,你不献也得献!”拓跋道:“还是别扯远了,眼下我的心事没有一人明白。”李逍遥心想:“你的心事我明白,不过有我在,总是要给你搅一搅……”书航谄声道:“小人明白,爷儿还不是为了那林月如?其实也容易……”墨近朱从桌底下猝地跺一脚,趁书航低身捧足呼疼不迭,把话接到自个儿嘴边:“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林家姑娘还不是公子爷嘴边的馅饼?”
    书航怒道:“你……”墨近朱横眼道:“要打架麽?”书航自忖不可力敌,强咽怨气,挤出笑容,咧嘴道:“大肚能容各种鬼!”墨近朱又捣他肚子一记闷拳,笑道:“这就对了!”书航伏桌忍痛,半晌没缓过劲来,李逍遥见状暗暗摇头:“这帮家夥……”
    君天问道:“拓跋爷似有心事?”拓跋英杰叹道:“虽说近水楼台,可是与林家姑娘自小青梅竹马的,并非只我一人……唉!”李逍遥心头纳闷:“煮啥马?”君天明白了,微笑道:“你是说寄斋公子罢?”拓跋英杰握拳轻落,自捶大腿一记,哼道:“不错,正是刘晋元这厮!这个刘寄斋不过一文弱书生耳,从小却跟我争,要不是因为他爹爹与家父同朝为官……”朱每兑做义愤填膺状:“还忍什麽?找蒙面杀手干他丫挺的……”君天笑谓:“干你丫挺的!”
    李逍遥暗奇:“怎麽就互相干起丫挺了呢?”拓跋英杰道:“刘尚书的衙内,自然不能说杀就杀。何况男子汉大丈夫怎可跟这等孬货计较?”朱每兑忙谄:“果是人中英杰!”君天瞪他一眼,方道:“便是因为我等皆是人中豪杰,讲的是慨然正气,所以林家这场亲事,我跟楚二向来力争须摆上台面,终於说服家师决以比武定夺。这样一来,拓跋公子自能胜券在手,那刘寄斋本无缚鸡之力,又岂敢来争?”朱每兑竖麽道:“好计!总须教那刘晋元知难而退。”
    李逍遥心道:“明知刘晋元是文弱书生,林家却摆什麽擂台搞什麽比武招亲,这不是挤兑人吗?再说光凭打架,能打出什麽好女婿来。单比武功挑婿,若是宫九上来打,你们能争得赢麽?”从门边瞥见易百山教人捧上礼金,摆於君天面前。君天摇手道:“公子爷和易先生何必客气?有文姨跟我们在林家堡暗中帮衬,这门亲事非公子爷莫属。只管筹备婚事就是!”
    “哇尻,这不是等於把林月如卖了麽?”李逍遥寻思到此处,越发不急於发作。
    拓跋英杰叹道:“你们上下打点总是须花银子,些许薄礼还望莫辞。虽说那刘寄斋不过一羊牯耳,可也别小瞧了此人。我便觉得世伯似乎属意於他,倘然变卦,这场比武岂非白打了?”君天胸有成竹,拿出一封信,微笑道:“日前忽收寄斋书信,向家师力陈比武定亲之事如何荒谬绝伦。除了极力反对以武招婿,还说他在兰陵渡游玩时被蜘蛛咬伤了手指,如若家师决意摆擂定夺,只好恳求把此事向後多推一些时日,以便等他伤愈……这封信落在文姨手上,教我拿给公子爷瞧瞧。”朱每兑唾道:“那小子有啥资格反对?等他养好了手伤,上了台还不是找揍?”
    拓跋英杰谢过君天,拿信略看一遍,忽疑道:“那小子会不会半道撞上什麽高人,现学绝活儿来争,是以行此缓兵之计……大家说说?”墨近朱冷笑道:“公子爷无须多虑,听说那小子半点武功不会,本非习武的料,哪有什麽高人看得上那等货?”座间众皆称是。李逍遥却动起一个念头:“那个高人就是我。倘能遇著那位寄斋兄,而且时候若是赶得上趟,我必教他两手‘走之旁’的怪招,好帮他‘劈克’你们。”
    君天望著拓跋英杰:“那麽这封信……”朱每兑道:“既然没啥意思,撕掉算了,省得眼见心烦。”拓跋英杰正要撕信,易百山道:“为免日後问起,还是由君天贤弟原封转呈林堡主罢。”君天笑道:“岂不便宜了那小子?”朱每兑似生一计,忙道:“给我看看。”拓跋英杰本来不愿把书信递了给他,君天突然会意道:“朱师弟惯於冒写书信,或能仿造笔迹,略改辞句,以收不意之效。”拓跋英杰惑道:“何用?”朱每兑肚里笑他草包,面上却显恭敬,等众人均望了过来,方道:“那刘晋元生性迂腐,有谁不知?只须把他信中辞句略做改动,使得语气稍变,突出其顶撞之处。家师必怒其不恭、恼其无礼,由而生厌,事必越发有利於拓跋公子。”众皆称然。
    拓跋英杰大喜道:“蒙各位朋友仗义相助,届时相府这杯喜酒定然少不了大家……”李逍遥只是摇头不已,急找不著存放茶点的所在,唯盼这夥人聊得高兴,忘了此事,哪料游虾儿偏是惦记著催他,探面低骂:“还在门後捣鼓啥?茶点快些上齐,爷儿们聊得口干呢!”李逍遥只得挪步又寻,心道:“谁叫你们这麽多话?”
    只听堂内传出君天之语:“喜酒自然要喝,只是我听说辽东宿帅耶律将军的公子、少帅强锋专来求亲,并有八百龙从旁攘扶,届时这场比武……啧,不知拓跋兄胜算如何?”此事李逍遥亦知,忍不住想探头瞧瞧拓跋英杰当下的脸色,暗觉有趣:“强锋可厉害得紧,就算不靠旁人帮拳,料也稳赢济辈。不知你拓跋公子能接人家几招啊?”
    拓跋英杰蹙眉道:“我亦耳闻,只不过强锋这厮其心不诚,必怀不可告人的用意。世伯怎能把林姑娘许配给那号人?哼,关东耶律明为归顺,实属草寇,干的是响马勾当。月如若敢嫁入他家,早晚要被朝廷发兵剿灭,只须家父奏个本子……”虽然听出威吓之意,君天仍微笑道:“公子莫急,我那月如师妹究是对你有意,不致走到那一步。”李逍遥忽感好奇:“月如到底对谁有意呀?”
    “管她对谁有意,”易百山含笑又摆上礼盒,推到林家堡那两人跟前,说道。“婚姻大事还不得由林家长辈们说了算?只是你们这比武招亲的玩法,其中有些规矩好生令人不解。还望君天贤弟指点一二……”
    李逍遥蹲门外寻思:“比武招亲,不就是一上台就挨个找那妞儿轮著开练吗?还有啥的道道儿与众不同?”但听君天道:“规矩原也简单得很。依照大家的商议,初定是要比两番,这头一番嘛,又分外围初赛和决胜圈内的复试,由各位前来聘亲的武林朋友按抽签的结果捉对儿开练,头一轮先剔除那些不济事的,胜者进入决胜圈,此轮复试则按擂战淘汰法再决出强中之强,且经家师以及众位前辈朝相之後,方能依次上鼇台力争林师妹欢心……”李逍遥没等听完就咋舌难下:“怎麽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哦,搞成这等复杂?”
    易百山也不禁皱眉道:“一场比武招亲,无非走走过场而已。如何搞得恁般繁复?”李逍遥闻得此人语声,心下暗生自警之意:“这厮居然也在,他可不好对付,我须小心别露了行藏。”君天有意不瞧桌上摆的礼盒,故做矜然道:“家师怎麽说也是江南武林盟主,在京城官宦眼中,大小姐就算称不上什麽金枝玉叶,想我林家堡绝非等闲人家。堡主的爱女可不是什麽走江湖卖艺的货色,哪能随随便便到街上搭一草台子,什麽阿猫阿狗想高攀就能蹦得上台……倘不拿捏著点儿,那些个老掉牙的武林名宿只要打赢就能做得女婿,这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了麽?”这番话说得不仅李逍遥暗暗称是,易百山也没了辞儿,拓跋英杰悦然道:“如此甚合世伯在武林中的位份,择婿东床之事究非寻常,越是千挑万选,规矩越严,便不委屈了我等心目中金枝玉叶的如妹。虽说稍嫌繁复了些,可是这样的‘比武招亲’方显得不一般。”
    君天眼瞥礼盒,定了定神又道:“即便如此巧做安排,大小姐仍觉委屈。其实我们也不甚明白家师何以取此择婿之法,想他老人家必有自己一番思虑,我辈做门生的除了俯耳听命之外,便纵疑惑,也无二话。”拓跋英杰看了易百山一眼,笑了笑道:“招婿不以文争而用武斗,确是……有点儿奇怪。”李逍遥自思:“林老豆身为武林盟主,‘月乳’这妞又成天打打杀杀,比武招亲这点子虽不咋地,我看倒也合乎他们的豆乳身份。打就打罢,关我啥事?”
    易百山沈吟道:“这种比法虽说有利於先排除掉那些犄角旮旯的家夥,可是其中似亦不无缺陷。若然强雄老儿率旗下八百龙到场上耀武扬威一番,恐怕没几个前来比武的少年菁英能是他们对手……”说到此处,不觉瞥了拓跋英杰一眼,显得心事重重。李逍遥的想法不意相合,暗笑:“你的心事我明,且不说拓跋英杰这小子决计赢不了强锋,倘然帮手也可以下场开劈,易百山这字号跟关东强雄比,可不是一个级数。何况八百龙高手多得数不过来,什麽原霸宗、帅横断、鬼胄道之类的随便挑一个出来都足以独当一面……啧啧啧!”忽想:“不知傲雪救成萧乘龙没有?”
    君天道:“易先生不必多虑,按规矩获准上场的只能是三旬以下、品端貌正的少年一辈。诚然,前来聘亲的诸路少侠事先均须有侠义道公认的成名人物递帖荐举,为免黑道邪辈混水摸鱼,聘亲之人只有经过核准,方可获许参与抽签入场。这样做只是为免来路不正之人从中捣鬼,绝不给他们得了便宜去!”李逍遥做个扁嘴的表情,心想:“这样一来,宫九武功再高、长得再酷也没戏了,我也一样。嘿嘿,你说谁会推荐我进场?”本有搅局之心,至此方知无隙可乘,林家堡的森严缜密可见一斑。
    君天又道:“当然,相信届时来的都是名门正派中人,可既然是比武定亲,关乎人生大事。比武之时便不能由旁人代劳,随行的师长同门武功再高声名再响,按规矩也是不许靠近台边一步,只能旁坐远离鼇台的八面贵宾楼观看,以免高人暗中相助之事或有发生,有碍这场鼇台择婿的公正……”李逍遥听到此处又咋舌:“哇塞……布置得滴水不漏哦!这等搞法,耶律强雄、易百山这夥本领再高明也派不上场,只有远远地坐著看热闹的份儿了。”
    易百山与拓跋英杰对觑一眼,彼此交个眼色。易百山隐含诡秘的微笑,缓缓点头道:“既如君天贤弟所说得这等严正,我也就放心了。强雄武功便纵如何卓绝,势也不能代儿子下场哪!”李逍遥暗暗疑惑:“然而你那拓跋英杰仍不见得是人家强锋的对手啊,凭什麽这等放心?”他虽然心思机灵,毕竟涉世不深,对於许多老谋深算的鬼蜮伎俩终是未能一看就穿,只觉双方都不简单,筹谋布局或攻或守,有如高手对弈,可怜的只是林月如一人,活似遭人摆上台面当棋子而不自知。
    “只我仍有一处不解,”易百山沈吟道,“怎麽说林姑娘也是如花似玉的人儿,摆上擂台打斗间万一对方失手,不知轻重地伤了林姑娘,岂非不美?”李逍遥顿有同感:“对呀,拳脚无眼嘛!何况还比刀剑……”
    君天微笑道:“究是上等人家,自是不能跟街头痞子似的一味胡打蛮缠。易先生果然高明,看出了最後一处的与众不同。”拓跋英杰忙问:“有何不同?”君天做为难状,眼瞥易百山身後那苍白脸的捧包少年,迟疑道:“这……此属机密,家师严嘱不许先泄露出去。我有难处……”易百山会意道:“又有何难?”教那捧包的又呈上礼盒,垒到君天跟前。李逍遥探眼瞅得分明,心头不禁好笑:“才一会儿工夫,这厮已然贪了不少,判个死罪估计也值。”
    因见座间其他人各露妒色,君天叹道:“大家意气相投,自当慨然视之,谁有急需,我愿裸捐。”每人闻言都“雀”一声,君天笑喟:“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末轮比试到了鼇台之上,其实大有机关。毕竟男女气力有别,并非仅凭蛮劲儿打倒了大小姐就能算赢,具体如何布置,我还真不了然。”李逍遥心中好笑:“看这家夥多精!收了钱却卖关子……”拓跋英杰也感不欢,皱眉道:“不是卖关子吧,君天兄?”君天手按礼盒,正色道:“千万不要误会,承蒙拓跋公子厚待,小人怎敢不从中玉成此等美事?只是家师先已严禁门下弟子擅入鼇台所在的‘鸣凤园’,据说比武夺绣所用的鼇台尚未峻工,到底有何不同,待我探明,自会给公子爷事先透信,不过依我猜想,这最末的一场定亲之会,似乎不惟打败了林师妹便可做数,谁能独占鼇头,或与争绣相类。拓跋公子尽管放心,只须让大小姐心服口服,这门亲事就算笃定无疑了。”
    听到此处,众人只是做声不得,半晌方闻拓跋英杰苦笑道:“若非早已见过了如妹的绝色容光,怎知如此艰难终有所值!但愿一波三折,屡闯难关之後,到时果能得偿所愿,抱得佳人回第……”李逍遥捧腮自思:“那天我在三宝颜听闻此事,只道容易玩得,哪里想到林家竟会设下天大难关摆大夥儿一道,这不是刁难人吗?只怕到时候好多人远远一见这架势就跑光了,晾她林月如一人在台上闷坐等不来客,才叫好笑呢。这麽难谁玩?”脑中不禁幻想林月如枯守无人光顾的鼇台,唯他一人悠然来会,闲立空荡荡的台下嘲笑她。
    易百山摆出善解人意状,抚颌说道:“有道是好事多磨,难点儿也没什麽,只是林姑娘的性子……非但心高气傲,似乎也倔得很。料想赢她不难,但要教她输得心服口服,自甘委身下嫁,放下大小姐的身段安於服侍别人一世,恐怕最大的难处就在这里。”
    因见拓跋英杰郁面不欢,君天劝解道:“儿女之事究由父辈说了算数,公子只管宽心。只要到时候不出什麽意外,打得通关,林家长辈那里就好说了。再者,我师妹不是一直心向著你吗?”易百山心想:“不论如何,便是不容稍有意外。”寻思间忽问一句:“届时谁为林家所邀的公证之宾?”君天道:“前来参加武林峰会的各大派掌门虽众,可是到得招亲的场合,总也不能任由大家七嘴八舌。料想素与家师交好的北少林前辈降龙伏虎、天龙寺高僧天目地眼,以及真武七玄、侠王丁爷、南社朱五公子这几位都能说得上话。”说到此里,觑得拓跋主仆显然心不在焉,似因所来仅为佳人,非图武林名堂,是以对峰会之事置诸不理。
    易百山微微颔首,眼瞥君天,笑了笑道:“最说得上话的可不是这几位外客。”君天会意道:“说的是。家师平日除了最听大小姐的,尚有一人得便常伴其侧。”易百山眼光微亮,说道:“素闻文姨的枕边风好使,还盼君天贤弟代为引见一下。”君天手按礼品,自然心领神会:“只管放心。”
    李逍遥兀自好笑:“倒没想到在这儿听说林月如有个二妈……”後脑勺忽吃一记倍儿响的爆栗,游虾儿提拎其耳,怒道:“聋的是不是?你聋的是不是?叫你上茶点好生伺候著,老半天仍在充愣!”显已不耐,气冲冲地伸掌便来扇嘴。李逍遥岂甘挨他一下子,忍不住便要扭其胳膊,但听得书航忽道:“要我说呀,女人的心思最难捉摸。别以为这样就妥了,其实我还有更好的主意。要不然能找大家来麽?”李逍遥心中一怔:“你?能有啥的更损招儿……”只一愣神,脸上啪的挨了嘴刮子。
    与此同时砰一下闷响,书航小腹也挨一拳,几呕苦汁。墨近朱的手从桌面之下抬起,冷瞥一眼,哼道:“成名人物说事儿,凭你也敢插嘴!”书航挣扎著强笑道:“大……大肚能容……”嘴上又挨一掴,把辞儿撂回肚里。墨近朱晃掌按桌,白眼道:“倒想知道你肚量能有多大……”言犹未迄,突然离桌倒飞而起,委是其快难状,李逍遥方吃一惊:“好身法!”旋听一声痛呼,墨近朱打著极之利索的斤头栽到门外,跌得笃实,一时挣扎不起。李逍遥见状始明端的,不禁暗讶:“谁把他摔得这等利索?”
    易百山的双手拢於袖中,宛如未曾动过,却翻了翻眼,仰望梁间,淡哂道:“先已说过,谁敢动书航小爷一指头,那便是不给我面子。”墨近朱因与沈璎璎密切,素与林门子弟相熟,眼见其猝栽跟头,朱每兑忍不住便要起身说话,肩头突落一掌,看似轻按,却将他所有立身之劲悉数压下,不自禁地又坐回凳上,转面一瞧却是君天以眼神示意勿躁。
    拓跋英杰起身微揖,说道:“这位书航兄弟虽说其貌不扬,究有仗义之心。那天我被宵小所算,承他相助方能脱困。从今以後,他便是我们相府的僮仆厮养,还望大家多加关照,给他点面子也就是给我面子,给我面子也就是给我爹面子,给家父面子也就是给大元朝廷面子。”书航本来缩在一旁,此刻又挺了挺腰杆子,喜称:“对!”
    君天嘿然笑道:“拓跋兄的面子谁敢不给?那些村野鄙夫不懂事儿,咱别跟他一般见识。”拓跋英杰点头道:“君天兄说得实在,我喜欢你这样的人物。”君天呵呵而笑,朝朱每兑使个眼色,起身抱拳,揖道:“能与拓跋兄结交,小人也觉幸甚。那麽就此别过,两位所托之事,小的这就去办。”朱每兑抱起大摞礼盒,先已到门外等候。君天出来时,朝墨近朱瞥目悄觑,但见此人双臂脱臼,软绵绵地垂於身畔,不由得暗吃一惊:“易百山的虎风手果有一套!”墨近朱忍痛道:“那姓易的老小子出手恁狠!这帐须算……”君天以眼色示止,低声道:“咱别跟那干人一般见识。”
    “这家夥未必靠得住,”目送那三人身影远去,书航不禁嗤之以鼻,低哼一声。拓跋英杰叹道:“不要指望别人靠得住,成事只有靠自己。从今你和虾儿老弟也都是自己人了,还未晓得书航你到底贵姓哪?”书航忙道:“小人姓苏,大概跟苏东坡沾点儿亲。”易百山微笑道:“果然有才!适才见你欲言又止,想是有高见了。此刻没有外人,且说无妨。”书航正要开口,却闻“笃”一声响,却是游虾儿又在後门敲打一颗既黑且脏的秃脑袋,怒骂:“矬Bī!半天没端上茶水,你怎麽回事?”
    李逍遥本想扭其手爪,但听得书航压低的话声传来:“女人心最难捉摸,不过小人有一计,可助公子爷还未比武就先抱稳了佳人。只须依计行事,定教林姑娘打今儿起就对公子爷死心塌地,甚至死抱著不放,总之是铁了心硬了肠,此生非你不嫁……”李逍遥顿忘扭手之事,心生好奇:“有这等好使?”不由地一疏神,嘴边啪的又挨一巴掌。游虾儿愤然道:“你怎麽回事?怎麽做夥计的,茶呢?”
    听了书航之言,拓跋英杰登时眼光发亮,朝後门那儿低喝一声:“莫吵!”俊脸急转回来,一时心痒难禁,生怕书航卖关,忙催:“擂台上打败一妞儿何难,说到底对付女娘们还得是攻心为上。月如的心思活似一杆摇摆不定的枰,天晓得她是向我多倾斜些,还是寄斋那头更有份量些。你有好主意快快献来,若果能助我降伏如妹那等桀骜不驯的心性,我定重赏於你!”书航反而不急,扮苦相道:“小人前程全凭公子爷作主,因为家父一生只会帮人埋尸,老娘干的是接生婆的活计,太没出头日子了。”说到激动处,不觉捏拳一挥,咬牙发狠:“所以我要做官!”易百山冷冷道:“这好办,你肯卖力助公子爷成此好事,博得相爷一乐,让你衣锦还乡做你那县城的父母官有何不可?”书航感激涕零:“那太好了!小人上任头一件事就是抄李逍遥的家,拆他房子充公……”易百山皱眉道:“先说正事罢!”
    李逍遥本想拧转游虾儿胳膊,听到易百山的话声,心念急转:“这当儿我可打不过他,倘然闹起来,灵儿便没地方歇养了。”为免惊扰灵儿,耽误她早日复元如初,只得强咽恼火之感。耳听得书航在客堂压声说道:“小人此计值得吐血推荐,这便斗胆献与吾主。为什麽呢?因为我对拓跋公子的景仰实在有如……”拓跋英杰低哼声里显出不耐烦之意:“有主意快说罢,你这等罗唆,我都快吐血了。”书航嘿嘿两声,续道:“公子果然有够酷,我对你的殷敬……”拓跋愠道:“没事提那话儿做甚?”书航改口不迭:“哦,是钦敬……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地泻将去;又有如……”李逍遥暗自好笑:“有进境了噢。”瞥目入内,只见书航脑後的墙上映出一道欲抬又落、乍收又举的掌影,似是忍不住要劈将下来。李逍遥顿吃一惊,眼见易百山脸色不善,显将按捺不住要卯书航後脑勺,正动念是否出声示警,好在易百山究竟涵养过人,深吸一口气,悄然收掌还袖,怒瞪书航,沈声道:“你的废话太多了!”
    书航似未觉察适才已到鬼门关乱兜了几圈,但见人人脸色不善,心头暗自一跳,忙道:“听我道来,那日因见林家姑娘遭歹人标参,且不论到底有没标成她的那根参,袜子蹬脱则是不争的事实……”拓跋英杰冷哼一声:“休要再提袜子!”李逍遥也自暗恼:“我看书航这厮是要找揍!”书航似亦醒觉,嘿嘿道:“公子果然高雅!姑且不提她的袜子,只说那天之事对我的启迪……”拓跋英杰愠道:“不要再提那天的事儿了!”书航和李逍遥同时明白:“那天之事,真正糗得掉漆的未必是林月如,而是你拓跋公子当众丢了大脸,此乃你的心头恨事,不提也罢。”
    易百山沈脸道:“你这小子说话怎麽恁般不利索?”书航暗惧此人,当下心头一凛,忙道:“这就马上利索起来,话说那桩突发之事突然启发了我,不禁想到一计。”拓跋英杰皱眉道:“说了半天才转到这里,到底何计?”书航立时显得眉飞色舞,笑道:“好计!别打岔嘛,且听小人从容道来。”易百山忍不住突拍一掌,将桌角斜斜地削下一块,啪的落地,形状有如三角年糕,书航不由眼皮一跳,抬眸间早已冷汗淌额,但见易百山脸色阴沈地说道:“你再有半句废话,便如这张桌一般!”
    李逍遥心想:“虎风手果然厉害!以他的功力打碎桌子不奇,难为的是随手切抹,如此厚桌竟会削下整整齐齐的一角,好似宝刀利刃切割而成,比我拿剑来劈还要利索得多,真不愧是武林老鸟!”
    书航抹了抹汗,兢然道:“不……不想易先生竟……竟是劈砖高手!小……小的佩服得没……没话说……”易百山沈脸道:“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胆敢消遣大爷们!”书航颤手放下抹桌布,没胆再有罗!之辞,打起十二分精神,字斟句酌的道:“那天之事启发了我,倘……倘能再来一次,不过却由你拓跋公子出……出面打救她,这事不就有谱多了?”一时之间,非但拓跋英杰不明其意,便连李逍遥脑子也转不过弯来:“什麽再来一次?”
    书航结结巴巴的道:“亦……亦即是再搞一回英……英雄救美。”说罢,眼角不禁偷瞥易百山的手,显然心有余惊。易百山蹙眉道:“你是说……”书航忙迎而点头:“对对!”拓跋英杰惑然不解:“哪还有这等样好机遇?”易百山沈吟间瞥了拓跋英杰一眼,随即移视书航,说道:“机会本是人所造。你接著说!”书航显是早经思虑,献计道:“只须如此如此。”因他话声压得更低,似连游虾儿也不给听清,李逍遥在店堂後门廊外越难辨闻,不禁暗惑:“什麽‘如此如此’?”
    只听拓跋英杰道:“这……如何使得?”书航冷笑道:“公子爷既要一心抱得美人归,又说要攻心为上。倘不依此而行,凭林家小姐的劣马般性情怎能早日被你收得服服帖帖?”李逍遥越发不明:“怎麽个收法?”拓跋英杰语声中也显不豫:“虽说此来江南,立誓非收她不可,但若依此伎俩未免有失……咳咳,这个……身份。”书航道:“不怕告诉你,公子爷哎!在这方面,别说是我,李逍遥那小贼都比你高明多了。”拓跋英杰哼道:“这话怎讲?”
    书航道:“泡妞不光靠讲,爷哎!虽说你果是心地坦荡,不愧为人中英杰,假如林姑娘嫁给你实在算她三生修来的福份,势必多子多寿,这都不必说。问题是……你呀,你太单纯!”拓跋英杰听到前边几句乍感舒坦,旋即哼道:“你到底是在夸我还是损我?”书航忙道:“绝对是要帮你,爷哎!我的爷!我都不怕告诉你,比武什麽的都没用,关键是女人心向著谁。此层最是要紧,好比说她若一心要跟你做牛做马,就算比武那天别人在台上赢了她,她也未必肯嫁。”拓跋英杰傲然道:“我在京中素来深受无数佳丽众星捧月般的爱戴,讨个娘子还用你教?”
    李逍遥暗自好笑:“这只因为你拓跋公子背後有偌大家世权势,在京中泡妞才如虎添翼。打出你爹的名号,谁敢不从?又养一堆恶奴,抢也抢得。可是到了别处就不同了,听闻姑苏林家本是江南大户,朝廷里也有人撑腰。大小姐骄横惯了,仗著她爹是江南武林盟主,未必会买你的帐。别说是她,我看傲雪也不鸟你,因为她哥哥掌握兵权,还会怕你这帮只会打小报告的文臣?”
    待听书航之言,又吃一惊。那厮嘿嘿笑道:“当下在江南地头,众星所捧之月可是林月如,姑且不提时下我所献之计的背景。所谓旁观者清,你只道寄斋才是你的对手,殊不知其中已被李逍遥那厮暗插一足,这只臭脚直接踩到了林姑娘的心底里!”李逍遥皱脸而想:“不是吧?”只听拓跋怒道:“胡说!刘寄斋才是我之劲敌……”易百山冷冷地加一句:“也须提防那耶律强锋。”
    书航看这两人又即面色不善,忙道:“好好,小的胡说。可也不得不防,倘然旁人偷偷乘隙而入,从中乱插一脚,究是不美。所以小人之计便是要先下手为强,搞得生米煮成熟饭,试想熟了的小母鸡怎能飞得出公子爷嘴边?”李逍遥暗奇:“怎麽个煮熟法?”拓跋英杰忽问:“李逍遥是谁?”游虾儿又推李逍遥脑袋,忿道:“这狗贼!茶水呢?”
    李逍遥忍不住便要扭手,但听书航恨声道:“便是那天非礼林姑娘的恶贼──那瘸腿的!”李逍遥暗恼:“他为啥这等损我?”一时浑忘拧游虾儿胳膊,又闻店堂里传出拓跋英杰愤愤之语:“那贼果是可恶!再教我撞著他,定取其狗命,方解心头之恨。”笃一声响,游虾儿敲李逍遥脑袋,催道:“说你呢,矬Bī!还不上茶水……”
    书航道:“灭他容易,眼下最要紧是摆平林月如,省得夜长梦多……”李逍遥心下一惊:“哇,竟要摆平……”拓跋英杰迟疑道:“此计会不会忒歹了点儿?”书航忙道:“不歹,咱们并非当真采花。不过是教几位得力之人蒙面行事,悄掳林姑娘到得某僻静所在,然後撕她衣衫……”李逍遥没等听完便即心头火冒,浑忘脑壳被卯得生痛,暗怒:“竟然教唆拓跋英杰做此强暴之事!”拓跋英杰也不禁怒道:“如妹是我未来娘子,怎能受此羞侮?”书航陪笑道:“爷且息怒,小人的本意绝非让别人得了便宜,只是要做得逼真,须得撕她衣裳,把她脱得赤条条,当她绝望关头,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公子爷适时赶到,救她於危难之际。试想此妞感激之余,岂不图报?或以身相许,或投怀哭诉,於是你就……”李逍遥心中愈怒:“依林月如的烈性,受此羞辱,只怕要悲愤寻死,岂能如你所愿?真要这样干,势必害死了她。”
    拓跋英杰怒道:“我是什麽身份,怎能做此趁人之危的行径?”书航笑道:“公子爷既然救了她,当然不会乘人之危。可她光秃秃地把什麽都露在爷眼前,究是无可挽回。又念著公子爷及时保全了她的清白,令其贞名无损,难免感激不尽。事已至此,唯有以身相许一途了……”拓跋英杰涨红了俊脸道:“我乃名门子弟,怎能擅行野合勾当?”书航陪小心道:“当然不用‘野合’这等猴急,反要退一步除下你自身衣袍……”拓跋怒道:“既然不用‘野合’,为何要我脱光?”书航笑道:“何用脱光?公子爷只须脱下外衫,披於林姑娘香肩,帮她遮掩赤裸的身子,体现关怀备至之意,势必使她更为感激,一心认定你才是她非嫁不可之人,因为你不但能保护她,而且懂得如此疼惜自个妞……”拓跋英杰心意不禁有些动了,面色缓和,沈吟道:“对,我才是她非嫁不可的人。可是……”
    “没有‘可是’,”书航又道。“便在你俩相互拥抱之际,林家诸人闻讯纷纷赶来,见得此般光景,只道你俩木已成舟,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已把拓跋公子当成姑爷……”
    拓跋英杰变色道:“越说越离谱了。林家的人如何会来?”书航解释道:“因为小人前去报讯,说是大小姐被奸人所掳,要他们急来搭救……”拓跋英杰恼道:“你这种搞法,他们岂不以为是我干的?赶来之时,因见我抱著赤身裸体的大小姐,定然把我当成淫贼了……”书航忙道:“怎麽会呢?大小姐自会帮你澄清一切,届时大家必定感激公子爷仗义相救之德。”拓跋英杰蹙眉道:“你又何必去报知她家里人?”书航耐心释疑:“便是要把这一路好棋走绝,发挥到淋漓尽致才叫绝妙好计。当大家围到跟前,眼见林姑娘的千金之躯已然衣不蔽体,传出去定然不美。为林家名声著想,便只能让你早日娶她为妙,纵使还要搞一搞‘比武招亲’,那也是门面功夫做做样子就算了,她家人必都盼你赢得这门亲事,甚至还会暗中助你夺魁,而且林姑娘少不了也会故意输给你……不过我想,闹到那地步,比武招亲都不必了,直接让你娶了她就得!”
    李逍遥越听越恼,心想:“似此下作之事,料想拓跋英杰自恃身份,尚不至於会听信书航的馊主意。”但听得拓跋英杰默然片刻,叹道:“只要果能娶得如妹回家,要我做什麽,我……我都愿意!”李逍遥心头一怔,堂内又静少顷,方闻拓跋英杰喘声浊促,却问:“易先生,你意如何?”李逍遥想:“易百山是武林前辈,必然不屑行此下作勾当。”哪料易百山微微一笑,说道:“虽是妙计,须也筹谋得更周密些,方可保得万无一失,免留破绽教人起疑。”拓跋英杰素无主见,闻言喜道:“既然易先生也赞成,那是没错了。”书航连忙不失时机的道:“所许县官之事……”易百山的话声忽响,压下书航探问之语,沈吟的道:“主意没错,林姑娘乃当世美人,为她这麽做也值,可是林天南绝非老粗一个,为免他起疑,此事须得做狠些,所谓一不作二不休……”说到此处,眼光斗地射向店堂後门所在,首先想到“杀人灭口”,免漏风声。
    李逍遥纵没瞧见易百山那等样目光,亦觉杀机倏盛,心头一凛,急忖:“难怪他们密商时如此肆无忌惮,原该想到要来这一手。我逃不难,可是灵儿……”料以易百山的心机,既知隔墙有耳,为保事成,难免立心灭口,就算他自己此时还来得及急使轻功逃脱,这干人必也不会放过正在後院厢房的灵儿,一虑及此,李逍遥逃念又消,势已不及设法向灵儿示警。一时无计可施,心中只是後悔:“早该料到会有这一手!”
    拓跋英杰觑得易百山眼露杀机,似欲除去此栈夥计,以保绝无疏漏。他暗觉不妥,连忙悄声劝道:“易先生,此来只为办成喜事,何用旁人流血……”易百山淡然道:“小人的赤胆忠心,加上该死之人的鲜血,方能染成公子爷大婚之日红红火火的喜字。”拓跋英杰脑帘里恍然现出林月如那张娇豔欲滴的红扑扑脸蛋,想到她那般总是若即若离的眼神,心为之怦,却仍不免犹豫:“可是光天化日之下,怎能……不如等夜里再干罢?”
    书航脑中转著衣锦还乡的幻景,一时没能明白此二人眉来眼去究是何意,但闻拓跋英杰那句迟疑之言,心头顿省:“夜里再干?原来你俩……居然会有一腿?竟是这种人,那还娶啥亲哪?”正觉全身犹如蚁爬一般不自在,只听易百山低声道:“我也知在镇子内不宜犯急,可是枫桥镇居民素受林家势力所罩,为免转眼间风声就传到林家堡,怎能等到入夜之後?”书航想:“既然生怕丑事传到林家堡那里,又何必急著在这里做?难道说话间就要包房……”拓跋英杰蹙眉道:“倘然弄出动静,招来左邻右舍如何是好?”书航暗叹:“跟你们在一起真丢人!待会儿邻居闻声而来围观,见我在一旁等候,该不会以为我也是‘这种人’,却在房外排队罢?”不觉窘然转顾,无意间瞥见那个脸色苍白的捧包少年在後边目不转睛地盯著自己,书航心头一怔:“别看上我……”
    易百山因觉书航在旁躁动不安,便伸手按住其肩,微哂道:“我用暗劲,等咱们离开此处之後始见端的。”书航兀自暗暗叫苦:“完了,完了!终究逃不脱易先生这基佬的魔掌……”但见拓跋英杰点头道:“过一会发作,自是最妙。”
    李逍遥暗觉不妙,苦於一时无计,凭他眼下的情形便纵硬拼,势也接不住易百山数招,逃既来不及,打又打不赢,委实生望穷绝。即使到了这等生死只系於一线的关头,他也不愿被拓跋一夥觑破本相,否则只有死得更快。在这店堂里的每一人先前都与李逍遥朝过相,可他此时形貌装扮已然变化,头发剃秃,脸上搽满炭灰,身穿一件既脏又破的灰袍,打著赤脚,便似外地流窜找工的泥腿子殊无二异。游虾儿一直在旁盯著,却也没认出面前这个秃子竟是太湖上那偷鱼少年。李逍遥倒是认得他,想起那天曾令这莽汉饱吃苦头,今时挨得几下打骂究也不枉,只惦著不敢稍露跛态,挨著墙有意磨磨蹭蹭,以掩瘸腿本相。游虾儿本对这家枫桥夜栈没甚好感,好歹有机会到这儿熙指气使一番,越发咋咋呼呼,孰想催了半天竟驱使不动李逍遥,不由大怒道:“秃子,你到底是聋还是哑?怎麽枫桥客栈的人个个都恁地古怪,原只是听野狐兄说起,今儿我算信到十足了……狴样儿的!”越发气恼,伸手扳转李逍遥肩头。
    李逍遥急中生智,转身之际,两眼立时瞪成斗鸡般,挤出歪鼻斜嘴的怪相,朝游虾儿呵呵傻笑,突然打个喷嚏,照脸便来了个“啊乞”。游虾儿登时满脸唾沫星儿,叫一声苦:“尻,是个流‘喀啦子’的!”只觉气不打一处来,挥拳朝李逍遥脸上猛击一记,口里骂道:“白痴!”李逍遥虽说尚不是易百山的对手,可要避过游虾儿这一拳半点不难,忍不住又想拧其胳膊之时,眼角瞥见易百山起身瞪视,他心中一惊,转念飞快,宁挨游虾儿的拳头,望後便跌,强忍疼痛,兀自滚地玩耍,口角流涎地念念叨叨:“吹个球,吹个屁屎球……”
    易百山早知後门有耳,本想:“那店夥在後边听了我等密议之事,留下必乃祸根。”是以立意杀之,免得事泄。待见此般情景,不由一怔,奇道:“怎麽回事?”游虾儿起脚踹李逍遥胯间,连跺几下,眼见这秃子痛得尿汁淌地,竟仍痴痴笑笑,心下登信不疑,瞪视一阵,方道:“是一傻子,难怪小的一直呼他不动。”
    李逍遥抬脸呵呵一笑,呶嘴吹出一个唾沫泡儿,哑声道:“屁屎球,屁屎球……”虽说痛极,心下越发清醒,暗想:“记得小时看社戏,有一出剧目说的是古时一个姓孙的瘸子因遭朋友陷害,逼他写什麽兵法。那孙瘸子装疯才算逃过一劫,後来当了不知什麽国的军师……”即便想通了当下只能如此,或能有望避过一劫。但以他向来的心性,若非为了灵儿著计,实是不愿枉受此罪。心想既然装了,索性做得更加酷似,越发傻笑不绝,朝游虾儿乱喷唾沫泡儿,吐舌道:“屁屎球!”游虾儿怒道:“你骂谁?”劈脸就是一耳刮子,李逍遥只得受了。
    这番做作倒是极为生似,拓跋英杰信以为真,笑道:“既是白痴,你又何必跟他计较?先前我说别叫茶点了,虾儿非要催到手不可。这傻子邋遢得紧,又是口水又是鼻涕,他上的茶水我可不敢喝。”游虾儿陪笑道:“爷说的是。看那傻鄙样儿,小的也没了胃口呢。”
    李逍遥暗盼易百山改变杀念,伏地吹泡之际悄瞥一眼,但见易百山眯眼而盯,杀机竟似不减。李逍遥惊忖:“不用连白痴也杀吧?倘若仍要灭口,我这一把可赔大了,早知别挨游虾儿那几脚,痛得连站都站不起来,这会儿想打架也难……”方自後悔,只见拓跋英杰起身立於易百山之旁,低声道:“易先生,这号人决计无法泄露咱们所议之计,我看……算了罢!”他并非宅心宽仁,只是不愿徒然生事而已,免得万一闹出官非,回京遭父所责。
    易百山亦明此节,但恐有诈,正沈吟间,书航突然蹩到李逍遥面前,笑眯眯地侧头瞧了瞧。李逍遥连忙低头,心下暗惊:“可别被这厮认出!”书航揪他耳朵,硬转其脸,又歪脖细瞅两眼,呵呵而笑:“真的是很像傻Bī哦!”李逍遥兀自紧张,游虾儿在旁哼一声道:“矬Bī!”
    “管他什麽Bī!”书航凝目片刻,抬手抠鼻,脸上仍挂不怀好意的笑容。李逍遥暗觉他眼闪异光,心头不禁叫苦:“这小厮到底想搞什麽鬼?”虽感不妙,一时急觑不透此人究存何般心思。只见书航抠了半天,挖出一坨粘稠之垢,伸指递到李逍遥嘴边,笑道:“请你吃块糕点。”游虾儿在旁皱脸道:“噫……何意?”书航笑眯眯道:“既然是白痴,那就是分不清鼻屎跟糕点的差别啦?记得小时我跟同村的李逍遥逃学去看社戏,有一出剧目说的是瘸子孙膑装疯,连屎都吃……”李逍遥只听到这里,心头登沈:“你……不用搞得这麽绝吧?”
    书航把那根粘有鼻垢的食指撸向李逍遥唇间,眨眼道:“不是这麽没有诚意吧?小时候扮忠奸游戏,我都可以演得够坏,扮得够损,只差没吃屎了!呵呵……吃了它,吃掉这坨鼻屎,这才像白痴嘛!”游虾儿瞪大眼睛瞅著那块好大的垢物,不禁欲呕道:“不用搞得这麽恶心吧?我看他都快吐了……”书航笑道:“白痴怎麽会吐呢?但我认为他果是白痴,瞧地下这滩尿。呵,都失禁了耶!”李逍遥忍不住嘀咕道:“可是疯子傻子也没几个吃屎的呀!”书航猛然按脖,冷不防把李逍遥的脸孔压到那滩尿上,口中越发嗤笑得欢:“不这样你怎麽能过关呢?”
    李逍遥几乎便要发作,书航忙道:“都已经混到这地步了,我看你还是忍忍罢,把臭棋走到底算啦……”李逍遥心头猛省:“对,我若豁出去,拼掉自己性命也算了,可是灵儿大病未愈,必难抵敌易百山这干人。她为我做了这麽多,到头来若因我一时沈不住气累她丧生於此,我如何对得起她?”想到此处,怒气渐抑,又恢复了那般傻笑之状。殊未觉察此刻满面尿汁淋漓,竟渐冲淡先前所抹的炭灰。书航目光闪烁诡诈之色,越发得意道:“怎麽样?你这妆太淡了……”顺手把鼻屎抹到李逍遥脸上,呵呵大笑。
    书航身影遮挡,店堂里的人难以看清李逍遥脸面,拓跋英杰问道:“怎麽回事?”究因此前只见过一面,游虾儿仍未认出李逍遥当下秃头污脸的貌相,暗觉此人隐约有些面熟,却急想不起,一时讷讷未语。书航嘿嘿道:“这家夥……”眼看他即将说出不利之辞,李逍遥心中大惊,情知势无可挽。便纵要拼,料想其余几人虽不足虑,可那易百山的武功非同等闲,就算比之耶律强雄尚有不及,凭李逍遥先前同他交手而知,绝不逊於强锋、大天龙甚至鬼胄道这干辽东一流人物,自己即使身上无伤也非此人敌手,当下若打起来恐怕连他一招都接不住。想到此处,心中越发绝望。
    谁知便在此时,客栈外忽然有人清咳一声,书航的话语未暇说完,只听那人在门口喏道:“黄花娘子在吗?下官有事登门请教!”易百山等人脸色微变,相互交换眼色,转面便见一个皂衣捕快悄候门外,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神色间却似一头久猎山林的悍豹。李逍遥乍闻其声便觉头皮发紧,心下苦笑:“我的运气怎麽这等背法?”耳听得拓跋英杰接茬儿道:“在下拓跋英杰,何人大胆叨扰?”
    “‘叨扰’不敢当,”那青年捕头抱了抱拳,进门厮见道。“下官步望月。”
    易百山冷哼道:“你不过小小捕头,既见我等,如何不拜?”步望月揖毕直身,神色间虽仍谦恭,却不肯拜,猎豹般精悍异常的眼光往屋里一扫,心中已自了然,答道:“步某身著官服,此来纯为公干。职责在肩,便是要拜,也得一拜君父,二拜上官。虽说拓跋公子乃是相爷之子,可你尚未出仕,无职无衔,连个举人都不是,请恕在下不敢自乱官仪……”拓跋英杰见他不把自己衙内的身份当一回事,心下暗恼,冷笑道:“你腰杆子硬,见我不拜也罢,可是易先生衔领候补千户,比你的阶儿高得多。你为何连他也不拜?”步望月道:“下官虽只百户之禄,然而我这六省总捕的差事乃是正衔,本朝惯例哪有正职管吏反拜候补闲员之理?是以不拜,免乱朝廷规矩,乞望两位爷海涵则个。”
    李逍遥心下不禁暗感佩服:“这厮官做得虽小,做人的骨气却是了不起!”易百山、拓跋英杰二人虽均暗恨,但见这捕头於本朝律例了如指掌,所言无以指摘,不由相觑一眼,皆忖:“小小捕头,这芝麻绿豆的官儿还做得挺当回事儿!不知他何以突然至此?”两人各怀狐疑,缓和脸色,还以一揖。易百山问道:“不知步捕头此来何事?”步望月回揖道:“正如易先生所知,为了本镇的命案。”李逍遥听到此处,头皮又紧,暗猜:“该不会是来抓我归案罢?他怎会这麽快就知道……”
    只听易百山道:“哦,王员外家那一桩……”步望月显得面色凝重,满怀心事地摇头道:“不是那桩,昨晚本镇又出命案,却越发的古怪了!”李逍遥当即想到太婆头上,易百山的声音却显诧异:“昨晚?如何未闻动静?”步望月叹息未答,拓跋英杰不禁探问:“然则……步捕头何以有暇驾临这等僻静小栈?命案遮莫与此店有关?”步望月不愿多谈案情,眼光打量店内,随口答道:“只是照例挨户聊聊。”拓跋英杰恍然道:“哦,寻访线索来著。”步望月眼觑店堂後门,因见有人探头探脑,立时留上了心,口中说道:“也可以这麽说罢。不知老板娘在不在家,可有夥计招呼?”
    易百山暗使眼色,游虾儿连忙迎将出来,喏道:“不知有啥分教?”步望月上下打量他几眼,眉头微轩,问道:“你是夥计?”趁这间隙,李逍遥揪著书航衣襟,冷不丁拽到门角边,书航武艺不济,拎他只如拎小鸡般,可他一惊之际便欲大叫,李逍遥急忙掐住其脖,低声道:“你中了易百山以阴绵掌力所发的暗劲,只有我能帮你!”书航本要呼救,闻言一怔,立时想起易百山刚才曾伸掌往自己肩头按过一下,不禁咋舌:“真的假的?”
    其实李逍遥自也看见适才的情形,料想易百山尚不至於连书航也要灭口,但是急中生智,故意吓一吓这厮,免得叫将起来,徒生变故。当下的处境他已想得清楚,情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易百山的敌手,而且来不及到後院拉灵儿逃走,两人或病或伤,不论硬拼还是逃命势必力乏难支。他不想惊动正在後院厢房里歇养的灵儿,唯有设法独自周旋,只盼多拖一会也好过立时摊牌。
    书航素知李逍遥的能耐,只道他一眼就已觑破易百山所使的手脚,不由软了腿,想起易百山那等样隐含杀机的眼光,越发冷汗浃背,只觉全身不自在。他本就忌畏易百山,又吃过一吓,脑中晃来晃去皆是易百山随手削落桌角的影像,难免更是悚然而颤,兢声道:“哥儿,救……救命!”李逍遥只是随口唬唬他,原未料想这小厮如此怕死,扯著书航衣襟抹了把脸,低哼一声:“你跟这帮人混,早晚没命。”书航心中一寒,作声不得,却想:“易百山那老贼虽说难处,不过拓跋公子待我甚好,此是罕见的羊牯,不宰便要後悔一辈子……”
    但听得步望月凛然逼问:“你是这店里的夥计?可识得一个名唤井小蛙的店夥?”游虾儿眼望易百山,苦著脸道:“这……我……我……”易百山佯做未见,暗思:“不知刚才我等所议之语,这捕快有没偷听了去?”因感疑虑难消,问道:“步捕头早就到了门口罢?”步望月敬他是武林名家,照实回答:“刚到。若是因而打扰了两位茶叙的雅兴,实属不安。”易百山同拓跋英杰对视一眼,心情稍定。
    步望月冷觑游虾儿,说道:“你自称是此店的夥计,如何胆敢怠慢客人,怎麽不给客官上茶点哪?”游虾儿登时咋舌难收:“我……我怎知茶点在哪儿?”先前他便是这般催促李逍遥,孰料转眼竟轮到他被人催著上茶点伺候,那黄脸妇出门时已把店中茶叶、糕点收拾锁起,如何急寻得著?
    步望月偏仍不依不饶:“你怎麽当夥计的?京中两位有名的大爷在这里,你竟敢怠慢?”游虾儿被催不过,暗暗叫苦:“易老儿干麽教我临时改扮店夥哪?可苦了我也!”步望月见其迟疑未动,不由越发严厉,冷哼道:“我看你倒像个渔民,哪有一点跑堂的样子?胆敢冒充店夥戏弄於我,难道就不怕步某治你一个‘阻差办案’之罪?”游虾儿双腿一软,不自禁地便要瘫将下去,易百山便在一旁,见状伸手悄托其腋,不动声色地帮他复又立稳了身躯,心想:“素闻步望月幼蒙侠王庇荫,虽然年轻,却屡破疑案,竟享‘神捕’之誉。此人眼光果然了得,一觑便知游虾儿本乃渔人。以他这等精明,旁人在跟前还真搞不了鬼!幸好他没听到先前我等所议之事,凭我的耳力,倘然有人早已悄立门外,又岂会不察?步望月轻功出名,虽说突然现身,多半果是刚到,因他轻功了得,来得不声不响,倒教我徒吃一惊……”
    李逍遥一见步望月现身,先不免猝感忧虑,转念又觉未尝不是福之所依,毕竟他於绝境之中,本就糟糕已极,有人搅上一搅倒给他不期然地带来了转机。耳听得游虾儿在店堂内结结讷讷的道:“小……小人果是渔民,因与此间夥计相熟,是以……是以便来帮……帮帮忙。”李逍遥暗乐:“步望月来搅上一局,似乎帮我把牌面又往好里翻了回来。”料想易百山虽狠,未必便敢杀这公差灭口,而以步望月的身手就算打不赢,逃命自也无碍。李逍遥想到此层,更是忧念大减,但仍有些不安:“我尚背著黑锅,别被这差佬又缠上了。”书航在旁边忧道:“哥儿,小的还剩几个时辰可活啊?”
    步望月冷哼道:“既然如此,且唤这店里的人出来,我有事要问。”游虾儿转面去望易百山,心中打定主意:“这种难事,我不跟你做了,自个儿搞定吧你!”易百山也没想到越搞越难收拾,但以他的老谋深算,此般局面尚且难他不倒,微微一笑,示意拓跋英杰假做与步望月搭讪,当他身影遮挡步望月视线之际,易百山朝游虾儿手心里悄递两粒丸子,暗使眼色,眼光往後门处一瞥即回,淡淡的说道:“去,找个店里的人来,活儿利索些,打点打点罢!”游虾儿怔然不解,易百山只得悄言道:“先给那白痴喂下这颗三更失魂散,另一颗放在茶水里给步望月端过去。”
    步望月探面忽问:“你们在说什麽?”游虾儿瞪易百山一眼,会意的道:“易先生教小的好生伺候著。”易百山蹙眉道:“忙去罢,少废话!”步望月颔首道:“对,我也素喜多做事、少说话的人。”易百山微笑道:“人生苦短,阎王要你三更报到,五更你就挨不到。世人合该多做些事儿,免得死後追悔莫及。”拓跋英杰暗觉气氛抑郁,不禁说道:“这破地头没什麽好呆的,步捕头,不如到‘水上人家’叙叙,请你喝上好的龙井。”步望月觑著游虾儿的背影,沈吟的道:“公子盛意怎敢不依?待小人见过事主,这便相陪两位一晤。”
    游虾儿肚里骂骂咧咧地挨到店堂後门,出到廊间,递一颗药给书航,悄声道:“塞那白痴嘴里。”书航问道:“啥药?”李逍遥在他耳边说道:“毒药。”书航转面探问:“怎麽办?”李逍遥望著游虾儿在不远处勺水添锅的身影,不动声色的道:“给我吃了罢。”书航皱起脸道:“真会说笑!你死了我不也没得治?”悄悄把毒药揣好,作势掰李逍遥的嘴腮,两人扭做一团,游虾儿回头问道:“怎地?”书航狞脸道:“还能怎地?”李逍遥假做捧喉乱喘之状,游虾儿只道书航已逼其服药,摇了摇头,叹道:“可别转眼发作。”端锅回来,摆於灶上,又从廊下厨门边探脑袋瞧了瞧李逍遥,仍想不起这张脸怎会恁地熟,挠头道:“那捕快要见店里的人,喊他快去。唉,好像这里边都没别人了,却赶了哪墟去啦?”
    李逍遥听闻步望月非要晤面,心头难免又生苦恼:“一见面非被他认出不可,怎麽办呢?”书航在旁偷觑他的神色,陪著小心探问:“哥儿,我的伤势……”李逍遥瞪他一眼,正没做理会处,前堂响起步望月略显不快的话声:“这家客栈怎麽回事?我便觉得透著点怪……”易百山瞪著这捕快,一时窥不透他葫芦里卖什麽药,忽听街上有数人叫嚷,纷声唤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有人为林家大姑娘干起仗啦!”
    店内诸人不禁都奇,转动同一般惑念:“怎的?”街头有人边跑边叫:“今儿这出唤做‘血战枫江第一楼’,有瞧热闹的没有?”拓跋英杰急道:“谁先下手为强了?是不是刘寄斋找人干的……”步望月疑道:“拓跋公子此言何意?”拓跋英杰哪有心思搭理,只急著要走,易百山不禁心感後悔:“早知有人先去动了林月如,我等正合出手解救,又何必搞出什麽‘杀人灭口’这等多余?”步望月听闻街上又有闲人连呼“血战”,忙道:“职责所在,须去阻止。两位……”话未说完,拓跋英杰先已抢出门去,易百山只得叹道:“我等亦有阻斗之意。”言迄,但见步望月微一抱拳,流星赶月般的闪到了拓跋英杰的前头。
    游虾儿一听有热闹可瞧,连忙追随而出,眼见得易百山一干人纷纷走尽,李逍遥方欲松一口气,心却又悬了起来,想到那天在今朝酒庄所遇之事,似有一股难以对付的势力要与林家堡做对,一方在明一方在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不禁担忧:“林月如该不会出事罢?这妞儿脾气劣,得罪人多,别因而爆了大钁才好……”急欲起身,伤痛倏涌上来,眼前金星乱晃,又跌坐在地。书航生怕李逍遥跟他算帐,慌忙拜倒磕头,犹如鸡啄米也似,哀声道:“哥儿饶命!”
    李逍遥叹道:“你知道我不能拿你怎样。”书航偷瞥他神色果是没甚不对,便即放心,嘿嘿一笑,旋即想到易百山那一掌,不免忧从中来,乍一起身忙又拜倒,悲声道:“哥儿救命!”偷眼一瞧,只见李逍遥挨到缸边勺水漱口,连喷数次,如此方觉反胃之感稍减。书航一边瞅他神情,一边取巾恭递,殷勤的道:“哥儿且先抹一把脸。”李逍遥蹙眉道:“你呀你……”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书航却甚乖觉,忙道:“小人知错了!哥儿且给治治罢,身上越发不舒畅了……”李逍遥强自忍疼,扶墙慢慢坐下,摇头道:“总觉得从前你不是这麽可恶……”书航催道:“我知道了。快些帮我治伤嘛!”
    李逍遥心想:“倘若跟你明说,只怕转眼又会领人来捣蛋。”正沈吟之间,书航觑他脸色已有好一会,忽疑道:“哥儿,做人要坦诚!你该不会是讹我吧?”李逍遥心下好笑:“便是讹你。”脸上却愈显严肃,哼一声道:“那你何不赌一把?”书航眼皮跳了一跳,迟疑片刻方道:“怎麽可以拿自个儿性命来赌呢?别见死不救哦!”李逍遥谅他不敢,忍笑道:“你这般疑难杂症一时半会我治不了,倘然下药不对,你照样没的救。”他这番话本是寻计之际随口敷衍,书航听著越发心情沈重起来,不由得又信几分,忧道:“有这麽严重?”随即破口大骂易百山。
    李逍遥生怕吵著灵儿,忙道:“别吵!这有一颗理气续命丹,你先拿去顶一顶,等我想出疗法再帮你搞定……”书航睁大眼睛,只见李逍遥的手从襟内拔出,递了一颗灰丸子过来,急忙抢之在手,拿到鼻际一闻,皱脸道:“怎似有腋汗味儿噢?”李逍遥心下暗笑:“我不从鸡鸡那儿取材做药赏你已经够好的了。”为免拆穿,板起脸道:“你可以选择扔掉。”书航哪里肯扔,却掰开丸子细瞅,又闻一回,嗅出药味,疑念稍减,心想:“他要杀我何必使毒?随便一捏就死翘了。”忽见丸内竟有一颗异物,顿吃一惊,口里怪叫不迭:“怎麽有一个虫形的晶体噢?”李逍遥竭力忍笑道:“此药之所以有……嗯嗯……有续命奇效,便是因为里边包含这只晶体虫,你看它像不像极品仙珀王?”书航凝目又觑一回,脸肌乱跳的道:“什麽琥珀王?我看它简直就是一个形貌狰狞的僵死虫!”李逍遥叹道:“这是我一百只赤血蚕中的一只,素有奇补之效,你不敢吃就还给我罢。”伸手作势要夺回,书航急忙倒蹦而避,犹未落地站稳,那颗丸子已塞进嘴里,咕噜咽下,皱著脸说道:“听林老毒提过赤血蚕好使,就算没伤没病吃了也补。怎麽可能还给你?”
    李逍遥边翻医书边问:“那只蛊好不好吃?”书航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掩口道:“蛊?”李逍遥把医书翻到安神理气回元那一篇,留意寻找合适灵儿的疗法,头也不抬的道:“此蛊尚未破茧,每隔十几个时辰须得服药镇它,否则破茧而出,一旦入脑就爆大钁了。从现下算起,你每天都得服药,直到九十几天之後,那只蛊迟迟不能破茧,终告难产而死……”书航本想恨而开骂,闻言忙问:“最後那句‘难产而死’,指的是我还是蛊?”李逍遥眼皮没抬的道:“当然是……蛊。”
    书航怔了一阵,想到中计误服毒蛊的不妙处,只觉全身发毛,不由颤声道:“哥儿,你……你为何使卑鄙手段来毒害我哦?”李逍遥翻阅医书,急寻灵儿复元所需之方,没暇搭茬儿,书航只道李逍遥仍要从书中寻找折磨他之法,越发颤抖难立,哭道:“怎……怎生是好?”李逍遥取还神丹自镇伤痛,冷哼道:“我要是你,定然赶在毒蛊发作之前飞奔去找药王林居士。”书航哽声问:“为……呜呜……为啥?”李逍遥取药油搽拭胯间瘀痛处,头也不抬的道:“因为只有他才能搞定你肚里的蛊。”
    待得抬起头时,书航已然飞奔而出,没留神脚绊门槛,连跌数个跟头,顾不上疼,起身又奔,口中兀自骂声不绝:“李逍遥,我跟你没完!等解了毒蛊……”李逍遥找著灵儿所需之方,方才抬脸,目送书航远去,心道:“等你解了‘蛊’再说罢!”合上书页,手掏襟内,取出一个小赤盅,揭盖瞧了瞧,暗叹:“你小子若肯安心留在林居士那儿多学几年医药之术,怎会连‘赤血蚕’都不识得?”
    另取两只晶珀状的蚕蛹子做药,其余仍封储还盅,略施手段,将那盅赤血蚕收回“乾坤袋”中,霎间无影无迹。虽说计退书航,心头并不轻松,自去厨房淬药洗罐之际,寻思:“书航这厮说是不堪管教,私逃出来胡混,料想回到林居士处再难擅自下山。”牺牲一只虫药奇珍赤血蚕,却送书航回五毒药王的管教之下,料想以林居士的茅山名宿身份,或许有望可将书航调教得像个人样儿,而不至於在江湖上终日不择手段地鬼混。以德报怨,正是李逍遥的与众不同处,自己虽在窘迫潦倒之中,仍要给别人留一条活路。
    刚把拣好的药放到灶上,但听得店门外有人叫嚷。他迟疑得一下,踅到门边,探头见有路人谈论,言必提林月如。李逍遥忙问:“那妞儿怎麽啦?”路人道:“崆峒派跟仙霞山的人说是为了林家大姑娘而起争端,各带一帮人,约好在枫江第一楼大战。我正要赶去瞅这好戏,又闻新月派的长孙公子约了霹雳堂的少当家小雷上北固亭,此外还有好些门派、帮会的大弟子或少舵主也在不同的地方开打,搞得我们都不知道去哪个场子才更精彩些……唉,好戏别赶著一块儿凑哪!”李逍遥递了棵卷烟棒儿给那人,也往自个嘴上叼一棵,奇道:“怎麽天下大乱哦?”路人道:“还不是为了争抱美人归?唉,林家这场东床之争还没开锣,江湖上就越发的腥风血雨了!对了,小孩儿,你给我这棵是啥呀?”
    李逍遥刚说是“烟”,忽见那路人肩窝猝然钉了一枝冒烟的硫磺飞箭,正痛呼间,街头晃出两名手执弓刀的黑衣人,各戴狗皮帽,赤脚一立,大叫:“白丘,日前你们九华派不是下战书邀咱乌衣帮到沧浪亭一战麽?怎麽缩到这儿来了?”李逍遥方只一愣,那路人以及旁边俩伴当各从手推车里拔剑而出,哇哇怒叫,追将过去。乌衣帮的泥腿子且战且走,口中大叫:“不必等比武招亲那一天,今儿咱就全歼你们九华派!”
    李逍遥傻眼之余,忽感不安:“倘若易百山或是步望月又回来此间,可不好打发!”顾不上熬药,转身便要去拉灵儿同逃,没奔几步又回来搬门板儿堵实入处,口中连呼:“打烊,打烊!”区区几扇门板谅必挡不住易百山那等样人,毕竟关上了门,心里终归好些,只盼易、步诸人若然返来此处,见得门闭,只道店里打烊,或会改日再来。旋即又觉此念好笑之极:“他们不会跳墙进来寻麽?还是走为妙,下回再扮痴佬可就混不过去了……”
    依他少年心性,眼见得外头如此热闹,又岂会不动心?终究念念不忘灵儿的病情,自是无暇去凑热闹,想来林月如或尚无恙,那干江湖人徒做东床之争,居然干戈四起,凭他一人也管不来,料步望月自会一一镇压,只须耗些赶场子的气力,一时半会未必得暇上门盘桓,所虑者仍是易百山势必前来灭口,李逍遥不胜懊恼:“本来想陪灵儿乖宝宝在这儿多歇几天,我俩都须养伤,哪料易百山这厮却听了书航的馊主意,为了驾驭林月如这等样劣马,搞什麽杀人灭口这麽血腥……”
    想到林家这门亲事办得如此血腥,李逍遥难免暗惑不解:“江湖中厮混的人向来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性子,连我都知,林老豆素为南派武林的大哥大,又岂不知这其中的干系?怎会听信楚二、君天这夥的馊主意搞什麽‘比武夺美’,就有如往火锅里浇辣椒油,搞得这等水深火热有什麽好收场?真不知葫芦里卖啥药……”想到辣处,竟引得另生憋苦之感,不由懊恼加甚,心头既恨又奇:“刚才都被人跺出尿来了,居然不觉得如何痛楚,小甜甜究竟从根本上对我使了啥手脚?”
    虽然疑惑已极,但想小甜甜所做的事儿若有解释,日头岂不得从西边出来?一路到得後院,又觉眼下另有一事不解:“清凉宝宝拿著我的不倒翁上哪儿玩去了?老半天没出来帮忙,害得我被人玩……”然而清凉宝宝的行径若是也有解释,那就不是清凉宝宝了。
    到得厢房门口,忽觉自己一生所遇之事最不能解释的还得是灵儿。
    比起小甜甜的无定向胡闹、清凉宝宝的无厘头脑袋,抑或书航的无来由使坏,即便这些不明白之事全加起来也不及灵儿。便是这等样清丽无双、与世无争的少女,竟会始终令他觉得说不出的神秘和灵异。只是不愿去想,倘然想到此处,所有的惑念便如潮涌,一古脑地灌入心田,可又屡屡不得其解,直欲憋爆。
    揣著这等憋闷的心情推门而入,突然间吃了一惊。进屋之际,鼻际先已闻到一股酽酽的异香,仿佛百花之放,又有如浓酿之醺,他脑中一晕,顷间竟似脚踩棉花团般地轻无所凭。只道自己究因伤痛未愈,连番颠波之下气乏步虚,待得扶墙立稳,忽见地上湿辘辘的皆是呕吐之物,灵儿秀发从床沿垂下,纤身蜷卧,一动不动,竟已昏迷不醒,乍眼一看犹如死人也似。
    李逍遥大惊,慌忙抢上前去,欲待察看究竟,哪料脚下一滑,赤足踏过湿腻的地面,没留神儿跌个大满贯,纠一声几乎滑到了床底下。秃头在地上磕得生响,一时浑未觉痛,只叫了声晦气:“这一跤跌得实在!”心急探视灵儿当下情形,乍一迷糊便即拢回跌散的神思,撑地勉力爬起,却又嗤的滑手,掌心按偏尺许,险些又栽一嘴。心想:“再栽一次就是狗啃泥了。”想起米宝宝,转顾屋内却没瞅著,暗奇:“那小狗儿呢?怎不留下陪伴灵儿……”鼻翼微动,暗觉异气浓呛,头脑恍恍眩然,仿佛置身酒窖一般。抬手看掌,眼见得碧涎丝丝垂淌,因辨不明竟是何汁如此腻法,不免大是纳闷:“满地腻滑腻滑这些都是啥?还这麽粘……”
    但见灵儿面如金纸,已非惨白黯淡所能形容。李逍遥唤她几声,摇她不醒,所幸微息尚存,虽是低弱断续,却尚胶韧,若说她气若游丝又觉不然。探她鼻息之时,只感触手冰寒,李逍遥忧情愈甚,连忙取出“醒狮昙”、“还神丹”、“赤血蚕”诸般好物,当下毫不吝惜,只管施用,辅以银针净符,惟盼快些救醒灵儿。
    总算洪大夫的鬼魂所遗赠的“醒狮昙”果是灵妙,经已屡试不爽,李逍遥信心所寄,终不辜负他一番忙碌,让灵儿多闻片刻,始见她悠悠苏醒,小巧玲珑的鼻翼微动几下,受药味所激,不禁轻打喷!。当她柔睫翕展,李逍遥顿生欣慰之感,不由叹道:“可醒过来了!”
    灵儿一对妙眸虽仍黯淡无采,乍睁眼睛便即投睇他脸上,一含眸间自有所见,不禁疼惜道:“哥……哥哥的脸怎麽又肿了?”李逍遥为免她徒增担心,抚摸後脑勺隆起之包,苦笑道:“摔了,只是路没走好,栽个跟头。”避开她凝睇之眸,不觉心头一酸,暗叹:“不想告诉你,其实哥哥挨打了,连咱们根宝弟也遭了池鱼之殃……”
    灵儿看到他额头破了一块,兀自悄淌血丝,她一颗心只挂在他身上,见得心上人流血,岂有不立时急煞?就算只是一两滴血,也似刺痛她心一般,不顾当下身怯气虚,抬起素手轻按他额角伤处,含目低颌,欲似往常一般凭自身灵异之禀为他抚平伤痛,恁料此时屡不见验,她心下倏感不妙。李逍遥怔然而望,见她玉容较诸先前两人相会之时又憔悴许多,方才醒转竟只牵念著他,稍耗真元又即娇息促急。越发教他怜惜不胜,忙劝道:“灵儿,先别操心我,最要紧是你先养好身子。”
    灵儿连试数次仍无见效之象,不禁眼圈一红,黯然道:“我……我的法力没有了!”李逍遥先是一怔,随即安慰道:“你先别急,这当儿元气未复,定然显不出本事。现下别为我乱耗真气了,等养好了病再说!哥哥是没事也受伤,有事死不了,你莫为我担心……”灵儿再试不成,登时颓然坐倒,倚枕喘息之际,心里暗叹:“法力没了,我知道的。可是为了逍遥哥哥,吃再多苦,遭再多罪,我也不後悔。”
    李逍遥想到易百山可能转眼就回,心下著急,可是眼见得灵儿这等情状,一时之间如何能走得动?心头所忧之事,自然不想跟她言明,免增苦恼。一边安慰她,一边寻思:“易百山这厮听信书航的馊主意,定会回来灭口方肯罢休。可是当下我既没力干仗,只怕逃跑的气力也不够,倘想仍似从前那样一遇险情大可抱著灵儿这小妞开溜,如何使得成轻功走脱?既使不出轻功,别说抱著灵儿,撞上易百山那样的人物,我只身独跑也逃不掉。怎生是好?”
    正思到愁苦处,突见灵儿纤身抽搐,竟又伏在床边呕将起来,只吐得眼泪汪汪,却再也吐不出什麽。李逍遥心头又即揪紧,看她如此备受苦楚,自也难过,急取还神丹、补心丹、炙甘草、老参片、良附丸诸般收藏之药欲助她缓和些,谁知一古脑儿全教她服下之後,反而越发吐得厉害,所服之药尚未入肚便又倾喉吐尽。李逍遥忙换别般和润之药也不见验,灵儿仍然恶呕不止,几乎连五脏六腑亦欲吐个净光。李逍遥忧急无策,苦於所习医术有限,既瞧不出她的病因何在,更不知怎样消解,只觉计穷,眼看她吐得死去活来,竟无了时,心头不胜焦灼,失声道:“灵儿,你这样吐,吐得我心都碎了!到底怎麽才能帮你……才能帮上你忙?”
    灵儿又吐良久,虽然胃里早已无物可吐,但竟遏止不住,这般耗元穷竭,不免气息奄然,迷迷糊糊地听闻李逍遥焦虑之语,为减他忧情,她勉力抬手捂口,仍难抑按那般翻江倒海似的难言之苦,一时更是说不出片言只字。李逍遥正焦头烂额间,忽觉灵儿柔白的食指微颤地指著她自己脖侧,眼神似有所示。他又愣得一阵,方才隐隐而明,忙问:“你指著风池穴,又望著我搁椅上的银针盒子,莫非……”
    两人心意仿佛瞬即相通,因见灵儿目露许色,李逍遥渐获启示,但仍踌躇:“那是足少阳胆经所在,风池又属死穴,怎能乱插?记得……记得洪大夫似曾说过,‘风池’连结‘听会’、‘瞳子!’、‘阳白’、‘风市’、‘环跳’、‘阳陵泉’、‘悬锺’这条经脉,关乎胆脏要窍,等闲不能贸然行针,倘有差错,轻者便会造成耳聋、眼坏、面神经瘫、中风乃至偏瘫和下肢不遂诸样後患,更严重还会丧命!”一虑及此,顿时惊汗淌背,但觉从来行医之险,素无当下尤绝,哪敢冒险一试?可若无所作为,难道便只能看著灵儿倍受这般无尽苦楚?
    灵儿此时倘若尚存几丝气力,定已自取银针镇入“风池穴”,岂能让李逍遥如此心焦,可她久呕多时,本就娇弱的身子越发虚软不堪,伏在床边便连眼皮也渐难撑得。李逍遥看在眼里,心为之疼,为减她苦楚,只得取过炙穴所用的银针,依她指点的部位小心翼翼地轻锥而入,虽然暗捏冷汗,无可奈何之下但想:“与其看她如此难过,便纵徒冒风险一试,总比什麽都不做要好。”
    他收拾心情,提心吊胆地逐一把针炙入“风池”以下相关诸穴,惟恐稍有闪失,如此要紧所在只须小小偏差,便会置灵儿於万劫不复之地。好不容易扎毕数针,不过短短片刻工夫,李逍遥心里已不知绷断了多少根弦,更数不清自己祈念了多少声“菩萨保佑”。又等上一会,倍受七上八下的煎熬,始见灵儿情势渐缓,虽仍虚弱,总算没再剧呕失抑。李逍遥不禁道了声“阿捏婆婆”,取药欲给灵儿喂服,无非还神、理气诸类滋补之药。灵儿低声道:“水……水灵丸、花露丸各一,蜂王蜜半匙,调入……调入神仙茶里。”李逍遥一怔,晓得此妞的医术素来神奇,更不迟疑,依她说的照做无误。
    幸好两人良药不缺,李逍遥从洪大夫处收藏药材颇丰,加上灵儿从水月宫带出来的仙家奇丹,此後一路游历更有所获,若无“乾坤袋”这般包容无限的百宝囊,单只随身所带的各般药材就已带不动了。蜂王蜜原是李逍遥自小歼蜂的战果,花露丸则是灵儿在仙灵岛采集奇花玉露所炼,加上洪大夫的鬼魂所赠之水灵丸,此三样可补体力及真气的上等佳药融於仙茶极茗,自有不难想象的妙效。这几样药方李逍遥自也知些用途,但经灵儿指点,他才知合在一起又能倍增复元之功,心里不免赞叹:“跟她在一起,我总能受教不浅。洪大夫医术是可以的,用药之巧妙备至似又不及灵儿这小妞了。比起夏枯草的霸道疗法,不知又是谁更高明些?可惜夏前辈他老人家死得早,没能跟他多学几手……”
    到厨房里取了先前游虾儿所烧的热水,担心水中已下了毒,先以银针试探,因见无异,李逍遥倒是暗诧:“易百山教那小子泡杯毒茶端去给步望月,按说往烧水里放毒最易见效,他怎麽没下毒呢?”再多试几回方感放心,却先尝一口,果无不妥,啧了一声,心道:“那小子没下毒,许是来不及这麽干,又或是没胆子谋害官差……管他呢。”泡出灵儿所要的药茶,捧碗端到床边,只见灵儿勉力抬起素手,微一凝神,往茶碗里画了一道观音符,李逍遥脑中一恍惚,探眼没瞅分明,待她饮毕,不一刻果有缓和气象。
    灵儿歇一会,眼见李逍遥寸步不舍地在旁伺候,心中既感激又过意不去,含眸脉脉,歉然道:“怎好让哥哥这般……这般操劳?”李逍遥担心她服药不适又似方才一般呕吐难止,犹自忐忑不安,听她这般说,便“嗐”一声,摇头道:“操劳啥?你到底怎麽回事嘛,吓的我……”灵儿垂眸不语,只是偷眼瞟他,因感他果是如此紧张自己,心头升起一股甜蜜之情。
    李逍遥看她难掩倦态,而且服药之後正在出汗,忙道:“最好多躺躺,盖上被子闷出汗来,许会好得快些。”不容多说,便即扶她躺下,拉被盖得严实。但见灵儿又从被窝里露出小脸蛋,秀发散在枕边,兀自妙波盈盈地望著他,流露无尽眷恋缠绵之意。李逍遥不觉脸上微热,涩然地笑了笑,嗫嚅道:“这样瞅我干啥?都瞪得我不好意思了,歇会儿罢!别耗眼神……”灵儿妙睫微眨,仍瞪著他,竟似稍瞬不舍。
    触及这等样情意浓浓的眼波,李逍遥不禁心头一荡,如漾水花。便在这时,忽感腹下火燎一般炙灼欲爆,先前麻木之处顿时有如烈火烧柴,只欲痛倒而呼,但恐在灵儿跟前丢脸,只好强行忍耐,可这如何吃受得?一时间难免暗惊:“这个小甜甜,她到底……”此般吃痛不堪的情状登教灵儿看了出来,惊问:“哥哥哪处不适?”闻声之际,李逍遥嘴叼之烟棒儿不觉掉地,慌忙背转了身子,免被灵儿觑出当下窘态,此层难言之苦更是不宜告之,一边强忍隐痛,一边慌乱掩饰道:“没……没啥,只是烟头儿掉了烫著脚。丝!我尻……”
    灵儿心纯,对李逍遥之言从来信而不疑,疼惜地望他微微抽搐的背梁,想了一想,又见他打著赤脚,便柔声道:“哥哥,乾坤袋里有鞋子呢,拿出来穿啊。”李逍遥心头乍动的情意因这阵突如其来的炙痛而消,而他所受之痛竟也随著爱欲倏减即消,柔情既忘诸脑後,奇怪的是胯间的剧痛也没了,旋又回复先前那般麻木之感。方感纳闷:“怎麽回事哦?”听了灵儿之言,不由得想起:“都忘了乾坤袋被灵儿搞成了装衣物的包袱……鞋也往里塞?”
    有鞋穿究比光脚丫舒服些。他默施法咒,乾坤袋里果然掉出好几双新鞋。因感脚脏未洗,只拣家里带出的木鞋胡乱先垫个底儿,香兰所缝的那对布鞋究没舍得穿上,刚收回袋里,灵儿问道:“那双好精致的布鞋哥哥总不舍得穿,可是……可是别的姊姊所送?”李逍遥面孔微红,掩饰道:“老婶搞地。”灵儿妙睫轻霎,说道:“可是鞋里绣著香兰姊姊的名字哩。”李逍遥窘道:“搞什麽签名嘛,你说?绣个鞋还没忘记签名……”
    灵儿心思澹淡无邪,其实并不因而著恼,侧头伏枕,盈眸又望一会,想了想才轻声说道:“我也要给哥哥做一双鞋子。”垂下柔睫,稍顷又补了一句,幽幽的道:“也要绣上灵儿的名字。”
    李逍遥一怔,居然没有味出灵儿此言所含柔情挚意,小女儿家的婉娈细腻情怀自非他这等毛头儿郎顷刻能够明白,她越是欲倾柔肠,他竟觉越发窘迫,讷然道:“缝什麽鞋嘛?绣上名儿被我整天踩著有啥好……先别胡思乱想了,养好身子要紧!”脚尖微挑,抄帚在手,正要拖地擦扫那一滩滩碧汁,忽觉地面嫋嫋冒起柔绵之气,白烟淡雾也似,稍瞬便消。脑中只一恍惚,脚下竟然一净如洗,他不由大奇,连忙揉眼再瞧,哪里还有半点碧液可寻?
    转头但见灵儿目含俏皮之意,李逍遥方自惑然:“搞啥东东?”看出她微复血色的俏脸又即苍白,未及相询,灵儿又喘息促剧,犹如一口气接不上来。李逍遥心又悬起,忙抢近前帮她拍背抚平乱息,暗觉灵儿突然脱力般的情态便似一个小女孩刚扛过几百斤米,娇息总也透不过来。当下李逍遥的元气也未康复,无法运用自小学会的“气疗术”帮她搞定,忙乱了半天,终於靠一颗窃自易百山襟兜的“镇心理气丸”使这妞儿不再粗喘。待她宁定一些,李逍遥方松一口气,忽想:“从王员外家起始,连摸了好些人衣兜,全在乾坤袋内,还未有空整理,除这颗理气丸之外,不知有些啥宝贝?”
    虽惧易百山寻返,可是灵儿的情势远未转缓,稍使气力便又喘不过来,如何走得?李逍遥挠头之余,唯有暗叹:“带个这麽娇怯怯的妞儿真麻烦!都不能想走就走了……”事已至此,唯有赌一赌。扶她躺好,拉被盖妥,强抑忧意说道:“灵儿,要想好得快,宜多歇息。我去看看汤药煎好没有。”灵儿生怕又失散,说什麽也不舍稍离片刻。李逍遥低眼瞧见衣袖被她素手紧攥一角,雪白的手背肌肤连紫青的柔筋也显了出来,可见得她心中多麽紧张!
    他不禁叹道:“不用搞得跟连体婴一般吧?灵儿,哥哥怎麽舍得丢下你呢?”因见这妞儿焦虑不减,想是不愿再似此前一般饱受离散之苦。他又何尝不是,为免徒教灵儿犯急又喘,只得坐在床边,慰言道:“好罢,哥哥留下陪你就是。”心头暗忧:“这可怎麽是好哇?”当下唯有等灵儿睡了之後,他再瞅隙儿溜出去端药,更盼易百山别这麽快回来。
    灵儿见他坐了下来,心情稍定,妙眸从被子边缘晏晏而睇,见他亦极憔悴,不禁心疼,料想他必是连日未暇好生将养,如此怎能伤势早愈?她幼长仙岛,素不在意世俗之习,情意既涌,又觑知他正受难言的痛苦,灵儿暗忧之余,愈想与她心爱之人亲近,手掀被角,红著脸说道:“灵儿要哥哥陪著睡。”虽说心思纯真无邪,此般相邀同寝之意既出口边,仍是不自禁地羞涩难状。
    李逍遥先是一怔,大眼瞪圆,随即暗感忸怩,恐遭先前那般苦楚,怎敢往情动之处转念,连忙移目他视,以避灵儿那对含羞俏眸,不觉讷然而笑,说道:“什麽话?哥哥若钻进你被窝里睡,灵儿你就嫁不出去了。”灵儿赧言相邀之时,便担心又像前次那般被他拒诸门外,反正已然羞煞,也不介意把小女儿家的面子在他跟前失尽,把心一豁,红著脸又道:“灵儿……灵儿才不要嫁出去呢!”话声愈低,却透坚决之意,腮泛梨涡,柔声道:“我只要跟著哥哥。”
    闻言之下,李逍遥心头一热,暗觉那处又痛,不知遭了小甜甜怎般荼毒,一边强自隐忍,一边苦笑道:“别逗我哦,灵儿!哥哥会受不了……搞得跟连体婴一样就不好自拔了。呵呵!”灵儿越发飞红了俏靥,连一对妙眸也没敢抬起,但更执意不改,仍掀被角,羞声道:“来嘛!”
    “不来!”李逍遥越发水深火热,强忍苦楚,呻吟道:“受……受不了哦!”
    灵儿柔声道:“进……进来就会好了。”李逍遥挣扎道:“乜?”灵儿道:“我知哥哥有难言之苦呢,可是……”悄眸瞟了瞟他,想到窘处,俏面越发含娇似绽,究是羞不可抑,本想缩脸躲进被里,但思:“他是灵儿夫君哪,有什麽使不得的?”虽尚青春年少,毕竟女孩儿生来比男孩儿谙事得早,便是她这等样自幼修仙的妙人儿,不须如何经历俗世烟火,亦知夫妻之间合该尽享鱼水欢、床第趣,此节并无半点悖德逾份。且已隐隐看出李逍遥所受何罪,这等细节怎能瞒得过她那对善解人意的妙眼,是以更加执著,图减他的难状之苦。哪顾得少女生性之矜,含羞再邀:“哥哥到灵儿这里就……就会好的。”
    李逍遥越发冒烟,如火烧!般,惟恐倍遭百般煎熬,更是不敢往那儿想,自感危殆,为免瞬间崩溃於斯,急运阿修罗回神之法,强自定神,说道:“我要逃啦!你再不肯自个儿睡,哥哥只好避而不鸟。”灵儿生怕把他逼跑了,只得抿嘴不作声,缩头入被,把丢了的颜面藏了起来,心下暗叹:“哥哥好像中了忘情花毒呢,是以每当情热便感鸡鸡痛,唉……只有此法可解,他不明白灵儿的心意。却教人家难为情死了!”
    果然李逍遥一旦不往那儿想,稍瞬便即宁定些,哪里明察灵儿的苦心,只觉这妞儿怪,越是相处日多,越感不安:“她怎麽跟别的妞不同哦?偶尔也很妖……搞的我!”好容易等灵儿没动静了,料已睡著,只是素手仍抓著他衣袖不放。李逍遥一时百感交集,真盼日子始终这般祥静,不再有颠沛流离,不必徒受江湖风波之苦。
    本想等灵儿睡熟再去拿药,可他亦已疲惫不堪,坐在椅上不觉打起盹来。迷迷糊糊地见到瓦罐煲裂,药汤流了满地。登时一惊而醒,揉眼怔望,始知刚合上眼就做了个“爆大钁”的梦。
    他轻轻从灵儿手里挣袖而出,到得门外,把木剑往束腰带子里一别,斜插腰畔,眼光四扫,虽是一派清静气象,却也轻忽不得,心想:“看来一时半会是走不了啦,且看明日灵儿能不能好点儿。”越女剑留於床头,供灵儿触手可拿,以便用来防身。但想以她当下的情势未必还能使得动剑法,倘然有敌来袭,李逍遥唯有一人独力周旋。忽感豪气满胸,主意暗决:“谁敢来试试?我一夫当关,定要保得灵儿睡个好觉。”一时浑忘手臂乏力,取木剑挥洒数下,剑稍截空接住一片飘落之叶。
    倏然想起:“哎呀,锅……”因怕熬药久了爆钁,顾不得多耍,收了木剑,连忙奔进厨里,眼见灶内火歇,还好药罐没爆,方松了口气,坐一旁等罐子凉些,拿碗盛药,却没怎麽洗碗,只随手撸到水盆里咕碌碌胡搅几下,算是洗过。
    从灶上拿下药罐子,自感肚饿,毕竟汤药再补亦不能填胃,乱寻半天,总算那黄脸老姨走时匆匆,并没全然“坚壁清野”。给他找到一大块干面条,使个暗器手法遥遥丢入锅中,又翻一会,从厨角的缸子底下寻著几条腌萝卜,平日虽不爱吃这物,眼下腹饥,也管不了许多。把找著之物连同食盐、豆油,胡乱搅做一锅,倒水便煮。添过了柴,眼望灶里火盛,忽省:“好像忘了洗锅哎!但……算了。”若非连日疲倦难支,他原也不至於懒态复萌,唯笑:“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趁这会儿,先把药端去灵儿房里,叫醒她先喝毕再睡。随後说道:“过一会儿再来喊你吃面。”灵儿睡眼惺忪,一时懵懵然。李逍遥笑了笑,把她脑袋摁回被窝,出到门口乱打几个呵欠,眼皮渐渐交战,心想:“困了!真困……”轻轻掩门,眼光无意中又瞥低,瞧了瞧老姨不许别人乱碰的盆栽,几乎按捺不住顽童心性,要采些盆里所种的仙鹤草、茅苍术。犹豫几番,好不容易又强自忍下这般想法,叹道:“这是人家纪念单相思的珍藏物,还是算了罢!”
    一路打呵欠回入厨房里,没耐烦等汤面蒸熟,舀一勺水泼灭灶中余火,不顾烫手,端锅下地,又咕碌咕碌“洗”了个碗,勺面条盛入,先送了一碗到灵儿房里,要她起来胡乱吃一点聊以垫肚,虽也晓得不好吃,仍怕灵儿嫌味不可口。灵儿只是懵懵揉眼,被他撺弄著吃了半碗,没说别的。李逍遥又摁她的头回被窝里,带门而出,却又在那盆栽之旁犹豫了一回,啧了一啧,不知如何走回厨房,又咕碌咕碌“洗”个碗,盛面而入,独自坐进空荡荡的店堂里,拣副座头,对著墙上所贴茅老仙的画像吃面。
    边吃边想:“这老仙倒是长得仙风道骨!虽说没我帅,毕竟多了几分老鸟的气概……不知老姨小姨们有没找著蛙哥?二狗又在哪儿呢?茅山派有很多事我不明白,比如周星也和他爱狗‘红男’。”忽见门板缝隙透入的日光被一袭悄然而近的人影所掩,李逍遥只道是清凉宝宝玩够了现身,抬眼却见面前悄立一个颧突额兀的老翁,眼也不眨地呆望著他吃面之态。
    李逍遥猝然一惊:“你是谁呀?”这其貌不扬的老翁笑眯眯道:“对著老夫吃相如此不佳的人,你是头一个。”李逍遥愣然道:“不解!”老翁道:“世间有许多绳子不需要全都解了。人间本是乱麻一团,缘份也好恩怨也罢,都是解不尽的结,有的是死结,有的是活结。”李逍遥懵然道:“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难得糊涂!”老翁笑道,“难得如此糊涂。不过也没关系,有的人活著是为了解那无数结,有的人则是打结无数,任你我怎麽也解不完。有的情是死结,有的仇是活结,死结有如宿命,十世纠缠,你总也解不开,无从摆脱。一些看似勘不破的恩恩怨怨则是活结,宽恕本身即是解法……”
    李逍遥不自禁地茫然问了一句:“那……灵儿和我之间究是死结还是活结呀?”老翁呵呵道:“是死还是活,结果如何,最终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李逍遥陷入沈思,暗觉这老翁句句话都是莫测高深,又突如其来,委实诡异,不禁惊问:“究竟是何方神圣哦?”
    老翁翕动著一双微鼓的眼泡儿,笑道:“你靠还魂丹才活过来,怎麽不知道我是谁?”李逍遥奇道:“你是阎王爷?”老翁眯眼笑道:“我是茅以降。”李逍遥不由倒吸了一口气,几难相信自己的耳朵,皱起脸道:“你就是一代宗师、人称道法巨匠的茅山老祖茅以降?”老翁得意道:“小孩儿吓到要拜倒了?”
    “扯!”李逍遥手拿筷子,拨开老翁挡眼的头,指著墙上张贴之像,哪里肯信。“少盖了!人家茅以降多帅?鹤发童颜、满面红光,每根雪丝也似的胡子都洋溢著仙气,哪像你?满脸皱巴巴的鸡皮、眼鼓得跟猪尿泡似的,还长得有棱有角,活似还魂丹蜡壳上画的那种死相……”
    一路溜舌到此处,突然间心头念动,不觉哑然,暗悟:“他就是还魂丹蜡壳上那个人!”
    老翁转头瞧了瞧墙上画像,微笑摇首,眼露讥讽之意,叹道:“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什麽的,其实只是世人对我的美化。未必每个偶像都长得跟‘角儿’似的,修道讲究的只是内在……”李逍遥暗觉失望:“你真的是民间偶像茅老师?”茅以降道:“你再用这种歧视的眼光看我,老夫就要降你了。”李逍遥心中一寒,连忙揉眼,强笑道:“没……”定了定神又道:“其实走下神坛也没啥不好。”
    茅以降拉凳坐於一旁,叹道:“能听到你这句话,不枉我俩神交一场。”李逍遥挠耳:“什麽交?”茅以降道:“神交。”李逍遥懵懵懂懂,又问:“要不要给前辈端碗面条来洗洗尘先?”心想:“他老人家远道而来,定是为了蛙哥之事,风尘仆仆,没来得及吃上饭也是可能地……”茅以降道:“不用了,睡觉之前刚吃过饭,这会儿肚还涨呢。”李逍遥愕道:“什麽?”心下纳闷:“他说话怎麽怪怪的?”
    茅以降道:“没什麽。相见即是有缘,既然刚一合眼就遇上你,而且言谈很合我口胃,不像门下弟子只知顶礼膜拜,终日把我当老祖宗来供奉著,想找个闲谈得来的人也难!直教老夫腻烦煞……”李逍遥安慰道:“前辈这一世如此成功,到头来难免要因为成功而寂寞。”茅以降叹道:“连一个敢陪我多聊会儿的人也无,你不知道我有多寂寞!天天到河边对著渔网而聊,於极度郁闷中不意悟到六道神符,亦即‘困’、‘脱’、‘定’、‘镇邪’、‘幻眼’、‘守御’……这六道符凝我半生修为,未经测试,惟恐太过玄奥难以传世,且因闭关之期未讫,连个听我说法的人也急寻不著,你愿听吗?”
    李逍遥本在吃面,左右无甚要紧事,因见这老翁如此自感孤寂,不忍看他闷闷不乐,便道:“究有多玄哪?说来听听也无妨!”话既出口,旋即後悔莫及,只听耳边絮絮叨叨,仿佛无数苍蝇蚊蚋萦转熙攘,竟是无休无止,直教烦煞。暗觉茅以降一旦开侃,居然罗唆已极,且口齿不清,乡腔浓浊,言辞乏味,说法时没精打采的表情更显面目可憎,有如一个口才拙劣的说书人滔滔不绝大讲不知所谓的故事。
    李逍遥越听越恼:“难怪没什麽人愿意听你讲课了。除你自个儿在那自讲自乐之外,谁能受得了一个上百岁高龄而且牙齿漏风的老鸟在耳边跟苍蝇似地嗡嗡不休?”事已至此,唯有竭力按捺,只怕惹恼这老儿,徒遭降头惩罚。茅以降浑不在意李逍遥如何躁动不安,倒是越讲越欢,口沫横飞,没法儿刹舌了。
    李逍遥本想在此清静地吃一碗面,孰料撞上了这等纠缠,不免饱受煎熬,又忍一会,愈觉头昏脑胀,几欲憋死。茅以降自说自笑之际,突然往他头顶猛拍一掌。李逍遥再忍不住,怒道:“好了吧你……干嘛冷不防打我一记?”茅以降终於说穷了辞,爽然收舌,虽觉意犹未尽,但已累极难继,於是不再唠叨,起身笑道:“好,灌进去了!不想今日如此之爽,真是快哉!”
    李逍遥抚头问道:“灌啥进去了?”茅以降舒展了眉眼,一洗苦闷之相,笑道:“虽说有如填鸭,毕竟梦中传法最是难忘,这六道茅山符法你先拿去用,等过些天若仍有缘得会,再跟我说说效果如何。呵呵,究是新近所悟,不曾找人试过好不好使……”李逍遥惑道:“什麽叫‘梦中传法’?”茅以降笑吟吟的望著他满含疑惑的双目,忽问:“有没听说过庄生梦蝶?”李逍遥怔了一下,方道:“我只看过‘大劈棺’那出戏,讲庄子跟他老婆……”
    “他老婆果是年轻漂亮!”茅以降双眼一亮,随即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道,“不过你说的那出是‘庄子戏妻’。我说的是有一天庄子睡午觉,梦中见蝶,醒时大惑不解,自问:‘究竟是我梦到那只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李逍遥奇道:“这有什麽难解的?是他梦见蝴蝶呀。”
    茅以降微微一笑,问道:“那麽你说说,此时究竟是我梦见你,还是你梦见我?”李逍遥不由得怔住,心头懵然:“梦?”抬眼间这老叟竟已踪影杳然,但闻一声慵然懒叹,如梦之呓,犹有余音萦於心头:“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方自迷迷惚惚,斗闻汪汪吠声,李逍遥一惊而醒,张眼时才知自己仰靠椅背打了个盹儿,桌上那碗面条未吃几口,犹冒微微热气。一只小狗不知何时奔进来,正是米宝宝,却朝墙上画像叫骂不休。
    李逍遥只觉脑堵,心念一时转不过来:“梦?”不觉抬眼望墙,画像中的茅以降仍是那般鹤发童颜之相,哪有半点梦里所见的形貌摧颓?但比起眼前这般仙风道骨的画像,惟觉梦里之人更似是真。怔想一回,忽感好笑:“别跟逍遥儿玩玄的了,老人家。是我梦见你才对!”起身伸个懒腰,顺手拎小狗起来,戳它鼻头,斥道:“狗小子,跑哪儿去啦?这会儿才露面哦!”到厨房咕碌咕碌“洗”个碗,盛面条而入,回到店堂内,置小狗於桌,教米宝宝与他同桌进食,各自一碗,因感饥饿,谁也没有挑剔。
    米宝宝把碗翻个底朝天,没找著肉。不免懊恼,又不甘心,伸爪把面条搅了满桌,摆出不依不饶的架势。李逍遥不由恼道:“好了吧你!别挑三拣四的好吗?当初你在那老儿处打工,搞什麽‘米宝宝便当’,不见得顿顿有肉吃。请你跟我一起吃面条你还搅和!”伸手往狗鼻上弹一指头,总算教它安稳些。
    其实李逍遥疲乏已极,哪有精神吃这般乏味的汤面,只啜几口便觉嘴里淡出鸟来。倘非念著下一顿不知何时方能继上,为了早些恢复体力,再难吃也得将就。强撑著连吃两碗,满身出汗,打著嗝想:“脑堵得紧,天晓得梦里都被灌了些啥?不好好睡一觉看来想不起,可是……”不免又想到易百山,把手边纸符卷烟点燃一端,闲叼嘴上,吸了几口,果然稍拢几分散乱的心神。
    “易百山倘然不想真去动林姑娘,又何必杀我灭口?就算他想打歪主意,谅也没这机会。林月如身边从来不乏伴当,个个都是名门子弟,寸步不离,想必她已回到她爹身边,凭林老豆一品居榜上排名‘天下第六’的水准,易百山动坏念头时可得想想。所以我不必想,反正他动林姑娘不得,既然动不得她,又何必杀我灭口?何况杀都杀过了……”料想易百山势必以为书航已把那颗毒药逼他服下,挨不数时自会毙命。若信以为真,多半不至於仍要回来验证尸身。心想:“他没这空,其实我毋须多虑易百山,头疼的倒是那步望月八成会回来问话,被这厮缠上可没好事儿。”
    不觉又勺第三碗面条,眼见得一小片枯叶漂在汤上,忽省:“对了,船!与其在这儿提心吊胆,不如回船上好些……”此念既生,一时喜来忧去,若能带灵儿回到船上将养,非但不虞外人徒扰,两人在江上只需数日太太平平地歇息,自能越快好转。虽动此念,却仍有心事放不下:“听说老修……啧,修五侠和丁宋伉俪都是同我跟灵儿交情不浅的人,还有萧乘龙、泥菩萨、蛙哥,眼下他们大概全都有难。不知寒山寺那些人有没逃出太婆的妖爪子?做人不能光顾著为自己打算,虽说灵儿情势不能令我放心,可我怎能置这些人而不理?”
    耳边沙沙雨洒屋瓦之声渐密,越添心烦意乱,急难想出妥善之策,正觉苦恼,鼻际忽感气味有异,定睛一瞅,原来米宝宝这狗儿吃了些面条,竟在桌上撇留一坨微冒热气之物,状似李逍遥自小上学时每晨必吃的油炸鬼。李逍遥掩鼻不迭,恼道:“尻!我这碗面还没吃完呢,你竟然在我面前做个这麽新鲜的糕点?”事已至此,究竟没辙,刚用筷子把米宝宝撇下之物推到桌边,未及料理,忽听得门板敲得山响。
    李逍遥只道寻仇的来了,吓得手一颤,米宝宝之物悄落凳上。但闻大力拍门之声擂鼓也似,李逍遥隐约窥见门板缝外站有数人身影,愈慌:“尻!这麽多……”怎敢答应,急屏气息,抱起米宝宝正要溜离店堂,那小狗却只顾在他怀里射尿,哪知得当下情形之险?
    李逍遥正跟狗崽儿忙做一团,只听门外有人沈声道:“里边的夥计,我听到你在屋里遛狗的声音了,开门罢!”虽说并非易百山等人的话音,李逍遥一时仍然惊疑不定,心中猜测:“该……该不是想赚我开门罢?”为免引狼入室,究竟没敢动弹,门外那人已显不耐烦,沈声催道:“再不答应,老子这就破门而入了,非逮你揍一顿不可!”李逍遥登吃一惊,心下大困:“怎麽办?”原本他自小便非怕事之辈,反而好惹是非,此刻虑及灵儿正在歇养,倘有惊扰而生变故,她这等嬴弱的身体如何还能经受得起再次颠波流离?
    既已心怀牵挂,自是做不成光棍,心中惦记著玩不得儿时惯技,为免生事,只是迟疑不已,但恐外边那凶霸霸之人当真破门来殴,惟有挤著嗓子哑然答腔:“谁……谁呀?”门外汉子哼道:“住店的!”李逍遥听出关外口音,心头稍安:“易百山那夥乃是幽燕口音,步望月说话跟卖商旗的安徽人似地。如此说来……”但仍不愿开门纳客,免生枝节,迟疑得一下,说道:“打烊了,今……今儿打烊啦,你们且到水上人家去投宿罢。不远,就前边左转……啊不,右拐!”
    本想拒诸门外,却听一个低沈的女子话声轻哼道:“一路入关而来,还未遇过只会往外挡客的店夥。”李逍遥方自一怔,门又拍得生响,先前那汉子道:“少装蒜!前日我们已跟老板娘订下房间,还缴足了数日之银,怎麽?想赖帐不认麽?”李逍遥听出那人话声里大有忿然之气,心下顿感无措:“不料这夥竟是日前先已订了客房的,老板娘既收了房钱,这可赶不走!看他们如此生气,多半不会有诈,大概退钱他们也不依……”
    门外那汉愈怒:“下著雨呢,哪有将客人淋在门外不让进的?老子砸破你门!”一拳呼的击出,却打在空处,原来面前那块门板刚巧搬了开去,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狗之头,朝外吐舌,只听一个暗哑之声说道:“不好意思得紧,各位客官且请进来。刚才这位初生不久大概未满一岁的底笛拉稀,小的忙於清理,无心怠慢……”
    “少废话!”那客人早就等得心头不快,哪里耐烦等待夥计边赔不是边搬门板,振掌一拨,余下数块未及搬动的门板立塌,几乎砸到李逍遥身上,幸仗身法尚巧,忙不迭地抱狗避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