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杯弓蛇影(五)

作品:《仙剑奇情

    不觉又靠近些,倏感腰间一紧,被她跨腿交夹,急难挣脱,昏乱中连烟头也掉了,没法儿再烫。小甜甜咯咯笑道:“还想溜麽?”李逍遥吃痛不禁,心下更是惊怒交加,叫道:“苦也!你这等样真要命……”小甜甜犹如八爪鱼般缠将上来,轻咬他耳,吃吃的笑道:“怕偶?偶又不会当真吃了你……”李逍遥被她这等缠七夹八,暗觉全身乱热,腹下竟露不堪之态,这更要命,挣扎道:“硬了哦硬了哦!哎,只怕真要被你搞得上火,乱烧起来就糟了……”小甜甜笑道:“天下大乱才好玩儿呢!”
    两人兀自滚做一团,小甜甜突现矍然之色,轻嘘一下,挤眼示意禁声。李逍遥晕晕乎乎的正想问:“嘘啥?”忽听得不远处林雾间“呱!”一声大叫,震得墙砖簌簌撼动。他顿吃一惊,心念转不过来:“是啥叫得这等响?”旋即异声又传,似在二三十步外,地面甕的一震。随著小甜甜惊觑的目光,透过残墙间隙,只见一个庞然巨怪蹦跳而过,每一落地,便震得地面剧撼似摧。
    李逍遥汗毛立耸,心道:“好大一团!究是何物?”那物“呱”一声叫,如裂夜空。小甜甜竟也动容,悄声在李逍遥耳边说道:“巨蛤!”李逍遥便欲摸符,忽听夜雾迷离间透送悠悠一支曲谣,似是女子所唱,千徊百转,闻来荡魂移魄。如伴柳笛清韵,寄的是清平乐:
    “风高浪快,万里骑蟾背。曾识姮娥真体态,素面原无粉黛。
    身游银阙珠宫,俯看积气蒙蒙。醉里偶摇桂树,人间唤做凉风。”
    小甜甜生恐李逍遥惊动那巨蟾,死命按住他,但见蟾背竟骑坐有一个秀发飘垂的裸身豔女,一回首间,秀发半掩的一张玉靥映将入眸,连小甜甜也不禁霎间生出惊豔之感。
    那骑蟾女子似已望见残垣後边伏得有人,丽眸转投而来,小甜甜正缩头不迭,那巨蟾又轰一声蹦出十几丈远。要说也奇,那骑蟾女子只望一眼便不回头,竟似忌惮什麽,终不停留。一人一蟾从眼前稍纵即逝,小甜甜半天作声不得,只是紧盯墙缝之外,担心那怪物又返。
    李逍遥被她把头脸按进积水里,几欲憋晕。卯足了劲儿趁她不备,跳身而起。小甜甜一时夹腿未紧,哎唷一声,甩跌於瓦砾堆上。李逍遥往四周顾望几眼,没再瞅见有何异常,回头说道:“你又险些溺死我……”小甜甜原本总是面挂嬉笑之态,自那巨怪过去之後,乌亮大眼里竟有说不出的惊忧之色,咕哝道:“又冤偶!要不是偶机警,只怕……只怕咱俩眼下都没命了呢。”李逍遥也知此属实情,凭他当下的情势,一遇魔头妖首,别说降伏,自保亦无可能。但想小甜甜再三往死里折腾他,倘非命大,九个李逍遥也剩不下一个半个,眼瞪著她,委实气不顺,哼一声道:“你那麽能折腾,还会怕吗?”
    小甜甜叹道:“都说偶被降了嘛!中了降头,只怕连两成法力也剩不下了呢……”她究属小孩儿心性,因恐李逍遥不信,掀衣给他瞧肚皮上那处溃疮,抬眸间珠泪晏晏。
    李逍遥本就纳闷:“这种恶疮是怎麽搞出来的?”听了她的言语,心念倏动,奇道:“怎麽回事?”小甜甜抬足指了指越女剑,神情楚楚地说道:“先前偶打这里路过,一迳找那小狗儿,到得此处,无意中捡到这支剑……”李逍遥忙问:“哦,你把米宝宝也带丢了……灵儿呢?”小甜甜瞟他一眼,冷笑道:“她?哎哟哦……你这麽紧张她,人家不一定惦著你哪。”李逍遥怔了一下,方道:“她必也念著我。”小甜甜小嘴一翘,只是冷笑。
    因见她神情有些古怪,李逍遥心头愈急:“灵儿到底上哪儿去了?两支剑都在这里,料想她……”突然想到不好之处,惊道:“若非出了事,她怎会把剑丢了?”小甜甜冷笑道:“谁说她出事啦?”李逍遥又怔一下,看她表情不似作伪,料非欺言,心头稍宽些,说道:“没事?真的没事就好,可是……”未及探问灵儿现在何处,小甜甜飞他一眼,笑道:“她是没事儿,只是你反而不妙呢。”
    李逍遥并未听出弦外之音,轻嘿一声,苦笑道:“对对,撞上了舔甜姐,确是不妙得很。”小甜甜叹道:“当下也只有甜甜姐肯泡你了,唉……说来你命真好。”李逍遥不禁好笑,说道:“头一回有人夸我命好,恐怕更不妙。先别急著泡我,说说你在这里看到灵儿怎麽著……”小甜甜用脚泼水溅他,嗔道:“谁说偶在这里撞著灵儿了?”
    李逍遥不由得怔然道:“不在这里撞到她,那你撞到谁了?”小甜甜眼露惧意,俏面苍白地沈默一阵,方道:“偶刚捡起这支剑,就见到那个丑女人乱喊:‘小蛙,小蛙!’一路寻将近来,问偶有没见到小蛙,还问偶在这里做什麽。偶说找狗,那老女人又问偶识不识得一个曾经隐居在苗疆的姓柳婆娘,问偶从哪里学来的巫术,还疑心偶是那柳姑娘找来的帮手,偶不耐烦理她,於是就跟偶吵。你说她有多坏,竟……竟然降偶!”说到此处,眼圈一红,泪珠滚滚而落。
    李逍遥正自寻思:“她说的那老女人……”待听小甜甜哭诉遭降之冤,他不禁好笑,心道:“依你的顽劣性子,定然没吵几句就先使坏,这回遇到高人了,有道是一物降一物。只是她说那老娘们会降术,这倒有些奇了!”不免安慰一番,因问:“具体怎麽个‘降’法?”小甜甜就势投怀入抱,珠泪犹挂,更添楚楚风情,屈屈的道:“暗算偶之後,她说是‘七步腐’,偶怎麽琢磨怎麽像茅山术。呜呜……哪天偶去杀了茅以降才叫解恨哩!”
    “你都这样了还想杀茅老仙?”李逍遥心中好笑,为要她止泪不哭,只得哄道:“没事没事,不是‘七步腐’吗?至少你还有七步可走……”
    “屌!”小甜甜越发哭得凄惨,悲诉道,“可偶都已经走过了六步啦!在你来之前……”
    “你说粗口哦,以後不许这样。”李逍遥忍笑道。“没事干啥乱走这麽多步嘛,你看你……”
    小甜甜哽咽道:“不走过来不行啊,她把偶放倒在那边积水里,好多小蝌蚪往衣裙里乱钻呢……”李逍遥想:“那也难怪。”方才明白她何以一直躺在瓦砾堆上死活不肯多走一步,原来只剩最後一步,小甜甜决计不敢迈将出去。
    正寻思解救之法,小甜甜边抽泣边问:“哥哥肯不肯救偶?”李逍遥自也不含糊,趁此良机留了一手,故做苦闷般,摇头说道:“现在心情不好,急想不出对策,这个……”小甜甜眼泪汪汪地抬眸,问道:“怎样心情才好起来?要偶陪你睡觉吗?”李逍遥挣身不迭,红脸笑道:“小脑袋怎麽想的……跟你睡那是造孽。”小甜甜嗔道:“偶不好吗?”李逍遥暗觉又硬,体内竟涌动著一股难以自抑的异热,不安之余,强自定神方道:“嗨,你还年小得很,这事儿以後再说……眼下我只想知道灵儿到底在哪里?”
    “你就知道灵儿、灵儿!”小甜甜心中不快,但想性命要紧,当下不宜多扯,於是又眨巴出新泪,凄凄的道:“你先救偶,自会跟你说灵儿之事。”似此要挟,李逍遥又岂不觉?其实不论有无灵儿之事,他既随洪大夫幼习医艺,总是不能见死不救。一时脑乱思杂,未能拢念想出除去小甜甜所遭腐肉之降,毕竟此非寻常症患,并不是懂得医术就能解除。
    小甜甜却显得胸中有数,妙波流转一阵,伏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其实……只须请你赐些贵尿就能搞定啦,偶懂得解法的!”李逍遥先是一愣,随即失笑道:“什麽?”小甜甜红著脸道:“那你到底肯不肯行个方便嘛?”李逍遥抓耳挠头一会,窘道:“这……你要我的尿干啥用嘛?自个儿没有麽?”小甜甜羞答答道:“偶是女孩儿呢,怎能喝自己的尿解降头毒哩?”
    “非要?”李逍遥无奈只好妥协,问明小甜甜所需不菲,心想:“我身为一名自学成器的大夫,为救患者於水火,给些尿无妨……只是当下缺少足够份量的容器,怎麽给呢?”小甜甜在旁托腮而睇,看出难处,善解人意的道:“若是撒在地上就没了呀。怎麽是好呢?”李逍遥转头问道:“有杯没有?碗呢?”小甜甜莞尔道:“偶像小叫化吗?哥哥你倒像捧个破碗四处化缘的小和尚哩!”
    “我这小和尚没碗,”李逍遥双手一摊,咧开嘴巴。“这就没辙了!”
    小甜甜徒转半天眼珠子,也自犯愁。李逍遥心想救命要紧,只得凑主意道:“要不你用双手来接罢。”小甜甜把两手一摊,每只皮白肉嫩的手心里赫然各有一个腐洞。李逍遥一见便感头皮发紧,矍然道:“哇尻……怎麽连手心也烂穿了洞?”小甜甜指了指心口,落泪道:“偶走了六步,身上就有六个烂洞了。只要再多一步,恐怕……恐怕烂的就该是心窝了。”李逍遥悚然:“你不疼吗?都烂成这等样……”小甜甜缓缓摇头,闭眼抿出一滴清泪,方道:“就是因为这种降头不痛,才……才叫恶毒呢!”
    李逍遥心头发怵:“这样子还说要跟我睡觉?想叫我发恶梦麽?”到此地步,已不再觉得小甜甜是否仍会耍他,心生怜念,急欲帮她解除苦楚,只好出个下策:“既然这样……不介意的话,你只管张嘴、闭眼,排除杂念。让我召唤手下弟兄现身救你──根宝?”唤了好一会,才有一个怪声咕哝道:“来也。”李逍遥纳闷道:“这老半天怎麽没哼没哈的呀,你有病吗?”根宝瑟瑟缩缩道:“病是没病,可是偶总有一种极为不祥之感──怕要遭灾呢!”李逍遥晓以大义:“根本你是多虑。当下救死扶伤要紧,休要鸡婆!介不介意使一招‘飞龙在天’哪,老弟?”
    行过方便之後,小甜甜抱怨道:“都浇偶一脸了!”李逍遥教根宝急使一招“神龙摆尾”,抢於那妞儿张眼之前遁形藏身,闻言笑谓:“都怪我兄弟差劲。十步穿杨的本事那厮没练出水准……”小甜甜揩面之际,皱眉道:“味儿好重!想是你火气大……”李逍遥歉然道:“究是急火乱盛所致,不知可否将就得?”小甜甜拭嘴道:“唉,是童子尿就成。”
    李逍遥一怔:“要童──子──尿?”小甜甜笑靥如花:“对啊,要不怎麽能解毒降嘛?”李逍遥窘立一会,心头总感不安,忍不住嗫嚅地探问:“那……解了没?”小甜甜看著手上烂疮非但未现愈象,反似渐恶,她纳闷之余,不由生疑:“不对耶,怎麽不见疗效呢?”李逍遥试图补救:“许是火候不够,要不再加点份量?”小甜甜愠道:“谁要你的臭尿?你……你不是童子了!”说到此处,眼圈先即红了,脸上现出大是委曲的神情。
    “我……这个……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已非儿童,哎呀疼!”李逍遥未及多言便感腹下骤如著火一般迸发异样苦楚,不由得痛倒於地,急难明白发生何事,只觉情势不妙,欲待惊问何故,急促间连嗓子眼里都似冒烟一般,喉哑难言。心中更是惊疑莫名,夹杂百般说不出道不明的难言之苦,更加纳闷的是:“怪了哉!怎似火烤树根一般……”
    忽然间,小甜甜飞腿又缠,被李逍遥手中烟头一烫,玉足急缩。李逍遥趁机闪到一旁,背倚残墙,怒道:“你还想要我命?”奇怪的是,每当他一退出数尺开外,小甜甜必不追缠半步,当下也一样,只在原处抚腿而望,眼露著急之意,似怕李逍遥这回当真一怒而走,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偶只求哥哥一些尿,没……真的没想椤你命。”李逍遥提木剑在手,忿道:“我也不想椤你命,最多打一顿屁股。”
    小甜甜伸脚丫夹著剑梢,牵他过来,笑晏晏的道:“哥哥你别生气嘛,听偶说……”李逍遥暗觉她的腿足白花花煞是乱眼,为免分神,转面不视,板著脸说道:“要说先说灵儿在哪里。不然我就走了……”小甜甜噘嘴道:“我不!”李逍遥面对这等皮丫头顿感没多少招了,不禁苦著脸道:“到底想怎麽样嘛,舔甜姐!”若不是为了探明灵儿的下落,说什麽他也不敢在这等样小蛮女身边多耽片刻,此妞虽是千娇百媚,举手投足勾魂摄魄,令人目难暇接,但稍不留神,只怕小命不保。
    小甜甜瞥他一会,方才幽幽的叹道:“若非为了那位灵儿姑娘,哥哥你决计不肯在偶身边多留片刻,是不是?唉……你对她真好!”李逍遥看她神色可怜,心又软了,摇头道:“不是我的缘故,是你总想杀我。”小甜甜眼圈一红,垂涕道:“你总是冤枉偶。”李逍遥最吃不消女子哭泣,见她抽泣起来,一时慌了手脚。“别哭别哭……”
    不觉又靠近些,倏感腰间一紧,被她跨腿交夹,急难挣脱,昏乱中连烟头也掉了,没法儿再烫。小甜甜咯咯笑道:“还想溜麽?”李逍遥吃痛不禁,心下更是惊怒交加,叫道:“苦也!你这等样真要命……”小甜甜犹如八爪鱼般缠将上来,轻咬他耳,吃吃的笑道:“怕偶?偶又不会当真吃了你……”李逍遥被她这等缠七夹八,暗觉全身乱热,腹下竟露不堪之态,这更要命,挣扎道:“硬了哦硬了哦!哎,只怕真要被你搞得上火,乱烧起来就糟了……”小甜甜笑道:“天下大乱才好玩儿呢!”
    两人兀自滚做一团,小甜甜突现矍然之色,轻嘘一下,挤眼示意禁声。李逍遥晕晕乎乎的正想问:“嘘啥?”忽听得不远处林雾间“呱!”一声大叫,震得墙砖簌簌撼动。他顿吃一惊,心念转不过来:“是啥叫得这等响?”旋即异声又传,似在二三十步外,地面甕的一震。随著小甜甜惊觑的目光,透过残墙间隙,只见一个庞然巨怪蹦跳而过,每一落地,便震得地面剧撼似摧。
    李逍遥汗毛立耸,心道:“好大一团!究是何物?”那物“呱”一声叫,如裂夜空。小甜甜竟也动容,悄声在李逍遥耳边说道:“巨蛤!”李逍遥便欲摸符,忽听夜雾迷离间透送悠悠一支曲谣,似是女子所唱,千徊百转,闻来荡魂移魄。如伴柳笛清韵,寄的是清平乐:
    “风高浪快,万里骑蟾背。曾识姮娥真体态,素面原无粉黛。
    身游银阙珠宫,俯看积气蒙蒙。醉里偶摇桂树,人间唤做凉风。”
    小甜甜生恐李逍遥惊动那巨蟾,死命按住他,但见蟾背竟骑坐有一个秀发飘垂的裸身豔女,一回首间,秀发半掩的一张玉靥映将入眸,连小甜甜也不禁霎间生出惊豔之感。
    那骑蟾女子似已望见残垣後边伏得有人,丽眸转投而来,小甜甜正缩头不迭,那巨蟾又轰一声蹦出十几丈远。要说也奇,那骑蟾女子只望一眼便不回头,竟似忌惮什麽,终不停留。一人一蟾从眼前稍纵即逝,小甜甜半天作声不得,只是紧盯墙缝之外,担心那怪物又返。
    李逍遥被她把头脸按进积水里,几欲憋晕。卯足了劲儿趁她不备,跳身而起。小甜甜一时夹腿未紧,哎唷一声,甩跌於瓦砾堆上。李逍遥往四周顾望几眼,没再瞅见有何异常,回头说道:“你又险些溺死我……”小甜甜原本总是面挂嬉笑之态,自那巨怪过去之後,乌亮大眼里竟有说不出的惊忧之色,咕哝道:“又冤偶!要不是偶机警,只怕……只怕咱俩眼下都没命了呢。”李逍遥也知此属实情,凭他当下的情势,一遇魔头妖首,别说降伏,自保亦无可能。但想小甜甜再三往死里折腾他,倘非命大,九个李逍遥也剩不下一个半个,眼瞪著她,委实气不顺,哼一声道:“你那麽能折腾,还会怕吗?”
    小甜甜叹道:“都说偶被降了嘛!中了降头,只怕连两成法力也剩不下了呢……”她究属小孩儿心性,因恐李逍遥不信,掀衣给他瞧肚皮上那处溃疮,抬眸间珠泪晏晏。
    李逍遥本就纳闷:“这种恶疮是怎麽搞出来的?”听了她的言语,心念倏动,奇道:“怎麽回事?”小甜甜抬足指了指越女剑,神情楚楚地说道:“先前偶打这里路过,一迳找那小狗儿,到得此处,无意中捡到这支剑……”李逍遥忙问:“哦,你把米宝宝也带丢了……灵儿呢?”小甜甜瞟他一眼,冷笑道:“她?哎哟哦……你这麽紧张她,人家不一定惦著你哪。”李逍遥怔了一下,方道:“她必也念著我。”小甜甜小嘴一翘,只是冷笑。
    因见她神情有些古怪,李逍遥心头愈急:“灵儿到底上哪儿去了?两支剑都在这里,料想她……”突然想到不好之处,惊道:“若非出了事,她怎会把剑丢了?”小甜甜冷笑道:“谁说她出事啦?”李逍遥又怔一下,看她表情不似作伪,料非欺言,心头稍宽些,说道:“没事?真的没事就好,可是……”未及探问灵儿现在何处,小甜甜飞他一眼,笑道:“她是没事儿,只是你反而不妙呢。”
    李逍遥并未听出弦外之音,轻嘿一声,苦笑道:“对对,撞上了舔甜姐,确是不妙得很。”小甜甜叹道:“当下也只有甜甜姐肯泡你了,唉……说来你命真好。”李逍遥不禁好笑,说道:“头一回有人夸我命好,恐怕更不妙。先别急著泡我,说说你在这里看到灵儿怎麽著……”小甜甜用脚泼水溅他,嗔道:“谁说偶在这里撞著灵儿了?”
    李逍遥不由得怔然道:“不在这里撞到她,那你撞到谁了?”小甜甜眼露惧意,俏面苍白地沈默一阵,方道:“偶刚捡起这支剑,就见到那个丑女人乱喊:‘小蛙,小蛙!’一路寻将近来,问偶有没见到小蛙,还问偶在这里做什麽。偶说找狗,那老女人又问偶识不识得一个曾经隐居在苗疆的姓柳婆娘,问偶从哪里学来的巫术,还疑心偶是那柳姑娘找来的帮手,偶不耐烦理她,於是就跟偶吵。你说她有多坏,竟……竟然降偶!”说到此处,眼圈一红,泪珠滚滚而落。
    李逍遥正自寻思:“她说的那老女人……”待听小甜甜哭诉遭降之冤,他不禁好笑,心道:“依你的顽劣性子,定然没吵几句就先使坏,这回遇到高人了,有道是一物降一物。只是她说那老娘们会降术,这倒有些奇了!”不免安慰一番,因问:“具体怎麽个‘降’法?”小甜甜就势投怀入抱,珠泪犹挂,更添楚楚风情,屈屈的道:“暗算偶之後,她说是‘七步腐’,偶怎麽琢磨怎麽像茅山术。呜呜……哪天偶去杀了茅以降才叫解恨哩!”
    “你都这样了还想杀茅老仙?”李逍遥心中好笑,为要她止泪不哭,只得哄道:“没事没事,不是‘七步腐’吗?至少你还有七步可走……”
    “屌!”小甜甜越发哭得凄惨,悲诉道,“可偶都已经走过了六步啦!在你来之前……”
    “你说粗口哦,以後不许这样。”李逍遥忍笑道。“没事干啥乱走这麽多步嘛,你看你……”
    小甜甜哽咽道:“不走过来不行啊,她把偶放倒在那边积水里,好多小蝌蚪往衣裙里乱钻呢……”李逍遥想:“那也难怪。”方才明白她何以一直躺在瓦砾堆上死活不肯多走一步,原来只剩最後一步,小甜甜决计不敢迈将出去。
    正寻思解救之法,小甜甜边抽泣边问:“哥哥肯不肯救偶?”李逍遥自也不含糊,趁此良机留了一手,故做苦闷般,摇头说道:“现在心情不好,急想不出对策,这个……”小甜甜眼泪汪汪地抬眸,问道:“怎样心情才好起来?要偶陪你睡觉吗?”李逍遥挣身不迭,红脸笑道:“小脑袋怎麽想的……跟你睡那是造孽。”小甜甜嗔道:“偶不好吗?”李逍遥暗觉又硬,体内竟涌动著一股难以自抑的异热,不安之余,强自定神方道:“嗨,你还年小得很,这事儿以後再说……眼下我只想知道灵儿到底在哪里?”
    “你就知道灵儿、灵儿!”小甜甜心中不快,但想性命要紧,当下不宜多扯,於是又眨巴出新泪,凄凄的道:“你先救偶,自会跟你说灵儿之事。”似此要挟,李逍遥又岂不觉?其实不论有无灵儿之事,他既随洪大夫幼习医艺,总是不能见死不救。一时脑乱思杂,未能拢念想出除去小甜甜所遭腐肉之降,毕竟此非寻常症患,并不是懂得医术就能解除。
    小甜甜却显得胸中有数,妙波流转一阵,伏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其实……只须请你赐些贵尿就能搞定啦,偶懂得解法的!”李逍遥先是一愣,随即失笑道:“什麽?”小甜甜红著脸道:“那你到底肯不肯行个方便嘛?”李逍遥抓耳挠头一会,窘道:“这……你要我的尿干啥用嘛?自个儿没有麽?”小甜甜羞答答道:“偶是女孩儿呢,怎能喝自己的尿解降头毒哩?”
    “非要?”李逍遥无奈只好妥协,问明小甜甜所需不菲,心想:“我身为一名自学成器的大夫,为救患者於水火,给些尿无妨……只是当下缺少足够份量的容器,怎麽给呢?”小甜甜在旁托腮而睇,看出难处,善解人意的道:“若是撒在地上就没了呀。怎麽是好呢?”李逍遥转头问道:“有杯没有?碗呢?”小甜甜莞尔道:“偶像小叫化吗?哥哥你倒像捧个破碗四处化缘的小和尚哩!”
    “我这小和尚没碗,”李逍遥双手一摊,咧开嘴巴。“这就没辙了!”
    小甜甜徒转半天眼珠子,也自犯愁。李逍遥心想救命要紧,只得凑主意道:“要不你用双手来接罢。”小甜甜把两手一摊,每只皮白肉嫩的手心里赫然各有一个腐洞。李逍遥一见便感头皮发紧,矍然道:“哇尻……怎麽连手心也烂穿了洞?”小甜甜指了指心口,落泪道:“偶走了六步,身上就有六个烂洞了。只要再多一步,恐怕……恐怕烂的就该是心窝了。”李逍遥悚然:“你不疼吗?都烂成这等样……”小甜甜缓缓摇头,闭眼抿出一滴清泪,方道:“就是因为这种降头不痛,才……才叫恶毒呢!”
    李逍遥心头发怵:“这样子还说要跟我睡觉?想叫我发恶梦麽?”到此地步,已不再觉得小甜甜是否仍会耍他,心生怜念,急欲帮她解除苦楚,只好出个下策:“既然这样……不介意的话,你只管张嘴、闭眼,排除杂念。让我召唤手下弟兄现身救你──根宝?”唤了好一会,才有一个怪声咕哝道:“来也。”李逍遥纳闷道:“这老半天怎麽没哼没哈的呀,你有病吗?”根宝瑟瑟缩缩道:“病是没病,可是偶总有一种极为不祥之感──怕要遭灾呢!”李逍遥晓以大义:“根本你是多虑。当下救死扶伤要紧,休要鸡婆!介不介意使一招‘飞龙在天’哪,老弟?”
    行过方便之後,小甜甜抱怨道:“都浇偶一脸了!”李逍遥教根宝急使一招“神龙摆尾”,抢於那妞儿张眼之前遁形藏身,闻言笑谓:“都怪我兄弟差劲。十步穿杨的本事那厮没练出水准……”小甜甜揩面之际,皱眉道:“味儿好重!想是你火气大……”李逍遥歉然道:“究是急火乱盛所致,不知可否将就得?”小甜甜拭嘴道:“唉,是童子尿就成。”
    李逍遥一怔:“要童──子──尿?”小甜甜笑靥如花:“对啊,要不怎麽能解毒降嘛?”李逍遥窘立一会,心头总感不安,忍不住嗫嚅地探问:“那……解了没?”小甜甜看著手上烂疮非但未现愈象,反似渐恶,她纳闷之余,不由生疑:“不对耶,怎麽不见疗效呢?”李逍遥试图补救:“许是火候不够,要不再加点份量?”小甜甜愠道:“谁要你的臭尿?你……你不是童子了!”说到此处,眼圈先即红了,脸上现出大是委曲的神情。
    “我……这个……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已非儿童,哎呀疼!”李逍遥未及多言便感腹下骤如著火一般迸发异样苦楚,不由得痛倒於地,急难明白发生何事,只觉情势不妙,欲待惊问何故,急促间连嗓子眼里都似冒烟一般,喉哑难言。心中更是惊疑莫名,夹杂百般说不出道不明的难言之苦,更加纳闷的是:“怪了哉!怎似火烤树根一般……”
    小甜甜大发脾气,两只白生生的脚只管往他身上乱踢,恨骂道:“臭贼!屈偶?你都不是童男子了,竟敢拿臭尿来敷衍偶……踢死你!”李逍遥抬手护住头脸,苦颜道:“分明是你说要地……”心下越发纳闷:“根宝怎麽了?”自家兄弟咕哝道:“大哥大哥,一场兄弟,偶只怕没命再追随你南征北战了……”李逍遥心头一慌,浑忘身上挨踢之疼,急究根底:“宝弟,到底怎地?”那厮鸟奄奄一息的道:“若想救偶,不……不是没法子。”
    李逍遥心下忽省,忙向小甜甜道:“你把我踹死就没人帮你解降头了!”小甜甜气道:“还敢说……”抬脚往李逍遥脸上猛然跺下,这一足使了不小的蛮劲儿,倘被跺实,从此只怕要成了塌鼻崩牙茄子脸。李逍遥猝吃一惊,手边摸著木剑,抄起便拍,啪的击在她脚心,趁小甜甜捧足痛倒一旁,他转剑撑地起身,喘著气道:“臭小娘,这麽狠!倘不是为了灵儿的消息,你烂死我都不理……”
    小甜甜仍不甘心就此伏首,大叫一声,双腿飞绞而起,又施胡缠蛮夹的伎俩。李逍遥抄木剑在握,便无所忌,随手挥洒,木剑横拍竖捺,见腿打腿,遇脚打脚,顿教这小妞儿大吃苦头,哪能近得,抱腿蜷缩墙角,却嗔:“虐偶哦!”李逍遥本就没剩多少内力,连番耗劲之下也喘得促急,背靠焦垣,一边凝剑暗防她再来猝袭,一边拭汗道:“你自找地……”小甜甜揉著腿道:“腿是女孩儿家身上精华所在,哥哥怎麽忍心作践?”李逍遥没好气道:“屁个精华!”小甜甜弯眉而嘻:“其实你好欣赏偶的腿,莫以为偶不觉得。”李逍遥恼她一再作弄,越发绷著脸道:“你都快烂死了,还在那儿自我陶醉。哎服了呦!”
    小甜甜却不似惊慌的样子,反而朝他悠然跷高白花花腿足,媚眼投波道:“有个这麽仗义的哥哥在,怎会任由如此可爱的美妹烂死呢?你不舍得的,对麽?”李逍遥移目不瞧,省得又没个了时,暗觉心乱,不禁哼一声,说道:“你若肯告知灵儿下落,我自然不会让你烂透。”小甜甜竟似总能凌驾於他的心思之上,微微一笑,道:“先帮偶解去降头罢,不然……你知道我是死也不说的,反正是要死。”
    李逍遥无奈,更不愿多与这恶毒少女徒自穷缠,取了孟行远的不倒翁在手,小甜甜一见便呼惊奇:“呃哦……原来你有‘降不倒’!”李逍遥没想到她居然也识得此样茅山秘宝,怔了一下,手握不倒翁伸到小甜甜跟前,她眼光一亮,竟欲抢夺。李逍遥把手紧握不放,绷脸道:“别使坏,你的手没我快。”小甜甜扁嘴做个不信的表情,生怕他收回此宝不肯施治,便没妄动,心想:“不知咒辞是啥?”
    李逍遥教她也用双手相承,当下默念法咒:“不倒降,降不倒……无限极,盖世宝……”两人目光交投,不觉一恍神。小甜甜忽觉身上异样之感竟自那一恍惚之间消尽无遗,暗睇手心,果然溃疮不存,皓肌复如完玉也似。她心下大乐,趁李逍遥未及留意,掩低手掌,蹙眉道:“都不好使哦!该不是法咒念错了罢?”李逍遥牢记法咒无误,又岂会出错?但他究没试过在别人身上施用此咒,一时未察小甜甜搞鬼,闻言便觉纳闷:“怎麽会不灵呢?”小甜甜提醒道:“忙中出错也是有的,不如再试多几遍。免得偶‘挂’了,你那灵儿美妹没人去接……”李逍遥心中一急,不觉念出咒诀。
    小甜甜记下之後,笑道:“好罢,偶便跟你说了也无妨。你那灵儿美妹呀,又被别人泡走了!”李逍遥一愣,随即摇头道:“哪有此事?”小甜甜瞪大美目,说道:“怎麽没有?就是那狄武哦。都被撬了墙脚啦,还说没事儿?偶在林子那边见过他们,哎呀你可亏惨了!灵儿美妹露一边咪咪,还……还披著狄武的衣衫呢,可见准没好勾当。後来唐家那夥赶来搅了好事儿,只怕也迟都迟了,唉!你头上这一顶顶乌龟帽子可真是绿油油得紧!”
    虽然她的描叙大有添油加醋之处,但听得“狄武”之名,李逍遥心头便震,不由信了几分,被她叽叽呱呱地说得郁然之余,因闻灵儿毕竟安然无恙,一直悬著的心也即宽慰不少:“她没事就好。”又不免纳闷:“倘若小甜甜所言是实,那天救我性命的人不是灵儿又是谁呢?如果灵儿未曾到过此处,越女剑和木剑怎会遗失这里?记得那天我来这里打大架可没带上这两口剑……”
    小甜甜趁他心神一疏,越发笑靥可人,轻叹道:“偶没骗你。”右手倏地弹出一注细粉,犹如红雨纷泼。李逍遥顿觉异香暗袭,一边急步退避,一边撩动僧袍下裾,迅即拂去扑面的粉雾,怒道:“你又……”小甜甜立心夺他手中不倒翁,妙眼眨闪,笑道:“献宝罢,小乌龟!”李逍遥究仗手快,没等她掰指硬夺,急忙缩回那只攥握不倒翁的手,眼见这少女又欲撒毒,待要幻步交叠从她身边蹿开,胯下突然又生剧炙般痛,如著火也似,未及移步便即痛倒,苦著脸道:“你……你对根宝做了啥手脚?”
    小甜甜笑眯眯道:“不就搽点儿辣椒油麽,刚才……”李逍遥恼道:“啊……辣椒油?亏我好心捐尿,你竟然……”心下虽忿,闻听得只是辣椒油所致,倒也不算太糟,稍微宽怀些:“还好只是辣油……”小甜甜道:“那可不!你往偶脸上撒尿,怎能轻饶?除了泼些辣油之外,还多送你一样别的东西……”李逍遥早觉有异,没等听完就惊:“还有啥?”小甜甜妙波流转:“不告诉你。”脚丫悄拈先前掉地的越女剑,素足微晃,飒然踢将出去,李逍遥胯间一时痛楚不堪,仿佛稍弱的火势瞬间又炽,奇的是当他不禁涌起思念灵儿的情意之时,越发倍受剜心般的苦楚。眼见寒光骤近,徒有一身奇妙轻功急难斗展,待觉手腕剧痛,那支越女剑已洞穿而过,将手钉在墙上,所攥不倒翁登落。
    小甜甜哈的一笑,蹦身而起,抢著拾夺木剑在握,娇哼道:“偶要打断你的手脚!”李逍遥大惊,可却急难避身,不由失声道:“你……你如何这等毒?”小甜甜举剑扑来,口中笑道:“你救偶一次,就让偶伺候你一世罢。”呼的抡剑狠落,照李逍遥臂肘打去,以她这般蛮劲,李逍遥只觉胳膊不保。正惊慌之间,小甜甜居然自己绊跌一交,木剑击偏,势头所余无几,啪的打破李逍遥鼻梁,顿时鲜血长流。倘若击得稍偏几分,李逍遥一目便要遭殃,足见当下情势之恶。
    小甜甜顺手拾过那个不倒翁,待见绊她一跤的物事居然是积水下浮起的半具无头残尸,顿吓一跳,急欲挣足避开,骇然只见脚腕竟被死尸肿胀腐烂的手箍住,难免惊出一身冷汗。适才那一剑究挨不轻,李逍遥兀自脑中晕晃,忽听小甜甜迭声尖叫,如似见鬼。他心感奇怪,睁眼凝看,忽觉那死尸的手虽说浮肿奇粗,满布手上的斑驳牙印却仍可辨。霎然间他心中百感交涌:“葛金刀!”
    倘然小甜甜没被这具残尸从积水里绊跌,当下李逍遥已废了一臂,此生仍想使剑也无望了。他正生感念之际,小甜甜拔脚而出,骂一声:“欠烧啊你!”突然拈手急扬,顷刻驭生异火,把残尸焚成一滩散烬。李逍遥不禁悲声道:“葛……”喉嗓噎住,不觉语声哑然。小甜甜又捡木剑,口中笑道:“看还有哪块腩肉能帮得了你……”
    忽听一声大叫撕裂夜空:“蛙儿,你在哪里?”李逍遥不由得怔住,自然识得这般声调,心念暗动:“老姨?”小甜甜更是面色大变,甫转身便与一个满脸不痛快的妇人对得正著。
    那妇人似未想到小甜甜中了她所下的“七步降”居然转眼又浑若没事,方始一怔,小甜甜心念飞转:“这回偶不怕你了。”呀一声叫,抢先扬手唤咒:“天地炎杀!”李逍遥忍痛拔下穿腕之剑,见状暗叹:“不出所料,总是这小恶婆娘先找事儿……”小甜甜毕竟先尝过那黄脸妇的厉害,急欲报还,一照面便先发“炎杀咒”,只道那妇人急难侥免,恁料素手扬落,却没发成一粒火星。
    小甜甜大惊:“尻!难道又被她先行施法禁制了……”急施“鬼降”不灵,忙换“三尸咒”,砰一声异雾炸绽,恶气扑鼻而来,这一下倒是使得有声有色,可却偏离不知几许,那黄脸妇纹丝未动,反是左近一堵秃墙被小甜甜轰出个大窟窿。
    小甜甜不由傻了眼,正要改唤“天雷破”,但见那黄脸妇抬手拈诀,犹未布法,小甜甜先即笑了出来,举起不倒翁晃了晃,说道:“降不倒……”声犹未落,斜刺里倏然扑出一影,“嗷”声大叫,冷不防跃将过来,咬去了她手上的不倒翁。
    李逍遥投眼看见一条大灰犬衔著不倒翁从半空急欲蹿落,却被小甜甜跳起一脚踢翻,那大犬翻个斤头坠到墙角,突然褪脱狗皮,现出一个灰头黑脸的小汉子,嘴衔不倒翁,闪到黄脸妇之旁。看这躯形身影,李逍遥惊诧之余,脑中有些印象:“似是夥房里的二狗子……”犹未看明究竟,面前倏少一人,原来小甜甜见势不妙,赶紧溜了。
    那妇并不追赶,只瞪著李逍遥,一时未即认出,却问:“小和尚,有没看见……”李逍遥自己撕衫包扎腕伤,取药自敷,说道:“蛙哥是吧?没撞见。”不明那妇何以到处急寻井小蛙,心想:“蛙哥那麽大个人了,出个门你就急成这样?他会自个儿回来的,就像我以前夜里溜出家门,天一亮就又躺回床上,老婶可堵我不著……”那妇终於认出了他,奇道:“你……如何成了这般?”李逍遥未及作答,便觉旁边嗅声不迭,转面瞧见二狗子在身畔乱闻,眼光好不古怪。
    李逍遥冷不丁探手拿回不倒翁,哑著嗓声说道:“多谢两位……”忽感手上一空,不倒翁竟然到了那黄脸妇手里,只瞧一眼,便即微讶,转目瞪视李逍遥,冷哼道:“孟行远的宝贝如何在这儿?”李逍遥本想随口说“捡到的”,话到嘴边却又转念:“孟行远傻都傻了,我可别比他更傻。”改口说道:“他送了给我。”心下得意:“除了颠三倒四之外,就算当面问他,谅也枉然。”
    黄脸妇嘴巴一撇,目露不信之意,冷然道:“他当此是小祖宗,命根子一般要紧,怎会送给你?”李逍遥挠头间卯出一句:“因为……这你就不知道了。”黄脸妇冷哼道:“我有什麽不知道的?”李逍遥早就纳闷,不禁问道:“前辈莫非与茅山派有故?”那黄脸妇翻眼未答,废墟外忽有一人扯声插话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小子。岂止有故,她老人家便是茅老仙的小姨子!”李逍遥顿时怔住,心念转不过来:“小姨子?”
    黄脸妇面朝话声传来之处,冷冷道:“阿也,那天你突然来找我家小蛙,就没好事儿。小蛙呢?”李逍遥转面之时只见黄伞飘眸而过,那人在昏雾中笑道:“谁说没好事?行善哪!”黄脸妇面色越发难看,哼道:“你这老疯子,鬼鬼祟祟拉我家蛙儿夜出,多日未归,还翻了我的箱底,搞什麽名堂?”那人从黄伞下露出半截青袍,飘然笑道:“小南子说要借你这老娘们压箱底的还魂丹使使,想是为了救人性命。找你肯定不借,多亏了蛙儿帮忙偷出来,怎麽说也算替你行了善……”李逍遥听到这里,方始隐隐明白,但想:“好象是疯子也的声音。他到底是不是疯的?”
    黄脸妇怒道:“死疯子!还魂丹你偷拿也罢了,如何把我家小蛙一诳不回,他若出什麽岔子,老娘决计不饶你……”李逍遥正想:“蛙哥能出啥岔子?”只听周星也笑嘻嘻道:“我既不怕遭你冤枉,也不见得就怕了你放狗。因为我也有──红男!”林畔传来汪汪吠声,二狗子立时来神,倏然缩身拢入背负的灰狗皮里,旋即又晃做先前那般大犬模样,嗖一声疾蹿而去,飞箭一般追周星也以及红男入林,一时但闻吠声大作,夹有三两叫苦声,自是周星也所发:“哎呀!二狗你练的啥怪招,净咬……”
    耳听得林中杂声渐远,李逍遥瞠目结舌之余,奇道:“怎麽回事?”黄脸妇乜眼瞪他片刻,冷然道:“二狗子一路追去,倘若小蛙果真被那老疯子诱拐,自能找出下落。”李逍遥究仍困惑:“诱拐?蛙哥这麽大的人……”忽感手腕一紧,那老娘们冷不防扣拿脉门,冷哼道:“男人便都是这麽没良心!”当下李逍遥尚在忙乱包裹葛金刀骨灰未毕,猝然给这妇人拽身而起,险些失手撒落,不由惊问何故,那妇并不搭茬儿,扯著他突然抄身疾掠,斗地里显露上乘家数。
    李逍遥心中惊佩不已:“不想那家小客栈竟是卧虎藏蛇之地!自老娘们以下,连烧饭的夥工二狗,全都这般了得,还真人不露相这麽复杂……想来蛙哥也是什麽奇人异士了,虽不知他是怎麽被别人诱拐的,当下我却有了被拐的不妙之感──老娘们拐我干啥?”
    他念念不忘寻找灵儿,如何有心思四处徒耽,急问:“老……前辈为何拽我同行,却……却不知有何吩咐?”黄脸妇身形纤瘦,看似没几两肉,拽著李逍遥这等样少年居然有如毫不著力,闲庭信步一般。若非眼见得身畔树影疾退,实难想象两人正在风驰电掣般的急驰。虽说李逍遥的轻功未必不及於此,但也难免生佩,心想:“我跑得虽快,究仍少了这份从容不迫的气概。江湖中这些老鸟就算飞得没我高,跑得没我快,可是老鸟就是老鸟,连这黄脸婆也如此了得,先前怎麽看都没看出来……”
    黄脸妇面笼忧色,并未回腔,锁眉又行一阵,突道:“你进过茅山学堂?”李逍遥怔了一下,方答:“基本上……大家玩得很开心。”心下愈奇:“她足不出户般,连这也知?”那妇并没听出这少年话中机巧之意,怎知他从自家老婶处久习此般含糊辞令,既非存心欺言,但也并不算得太过直白。她自思孟行远的为人处事,面色微和,哼道:“干姐夫长年把小孟管教得过分了,好端端一个徒儿被他折腾傻啦。”叹了口气,把不倒翁递还李逍遥。他正想到堵处:“干姐夫?”眼见那妇归还不倒翁,不由得怔然未接。
    黄脸妇冷哼道:“依孟行远的童真性子,定然是见你陪他玩得开心,才送这小祖宗给了你。”又叹一声,眼圈微潮。闻得此言,李逍遥的脸却微微红了,暗愧:“其实……跟孟行远玩得真正开心的人,该是‘疯子也’才对。”那妇原是念旧之人,忽问:“最近他在做什麽?”李逍遥又怔一下,才省了过来:“孟行远吗?还不是骑木马在那儿颠来倒去,说是要千里走单骑这麽有前瞻性……”那妇叹道:“他太执了!竞日为要钻研一门破解拜月教神机堂‘木牛流马’秘阵的奇术,沈迷多年,自己骑了木马却下不来了。”李逍遥唏嘘之余,随口安慰一句:“不疯魔,不成活。”伸手欲拿回不倒翁,那妇却没给他,晃腕间教李逍遥拿了个空,他不禁一愣,听得那妇冷冷道:“小苗女所中的降头是你给解的罢?”
    李逍遥料她猜得到,只讷然不言,预备著要挨黄脸妇数落一顿。那妇非但没加训斥,反而叹了口气,说道:“於今教我果真得见东郭先生这等蠢人!”此言指的无疑是李逍遥救了小甜甜之後,反遭其害的蠢事。他脸色一红,笑道:“一天之内,已有两人跟我提过东郭先生这位前辈了。”黄脸妇冷冷瞪他一眼,问道:“还有一人是谁?”李逍遥说了霍小玉之事,随後叹道:“原来太湖死鱼烂虾之事,都是太婆搞的鬼。对了,前辈……你有没办法破她的妖闭迷阵?”
    黄脸妇仰目望了一会儿天色,暗觉妖雾莫辨,哼了一哼方道:“关我何事?折小翠虽说近年猖獗得很,可也不能算大奸大恶之辈。此事与茅山派无干,自有高人磨她,何必由我出面?”李逍遥挠头道:“谁是折小翠呀?”黄脸妇哼道:“便是南宫世家的败家儿媳──太婆。”李逍遥回想太婆那般老态,忍不住好笑:“小翠?”随即又问:“什麽高人将要出面哦?”黄脸妇掐指暗算,目露异样神情,轻嗟般道:“此刻寒山寺的方向剑气冲天,大概来的是‘剑宗’封求败!”
    “蜀山封三?”李逍遥心情大动,一迳回望不迭,究因相隔不近,眸间林木翳葱,望不见寺影庙廓。只听那妇突然轻叹道:“凭封三侠的‘万剑诀’修为,自能将折太婆布下的妖障撕开一条大口子,倘再加上丁情的师父厉二,破她不难。只不知……不知方公子是不是也会来?”
    李逍遥听出这声喟叹隐含相思之情,不由得一怔,随即记起井小蛙曾有提及此妇昔年暗恋蜀山方红叶的往事。那妇默行一段,转脸冷瞥他,突道:“不知死活的货!你为那小苗女解我降头,可知这样一来,你将减寿十年!”李逍遥吃了一惊,原没料有此殃,惑道:“怎麽……怎会?”黄脸妇冷笑道:“你白进茅山学堂了,於本门道术所知太浅,当真不识天高地厚。这不倒降用以自保无碍,可你用来帮别人消解本门茅山降,又岂不受天惩?”
    李逍遥兀自将信将疑,强抑不安之情,说道:“反……反正我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顾不了那麽些了。”那妇冷眼而瞪,哼道:“不後悔?”事已至此,他唯有苦笑:“做都做了,後悔啥?”脸上突然吃了火辣辣一耳光,眼前金星乱飘,不由又惊又怒,问道:“前辈如何胡乱打人?”那妇厉声道:“好色不要命的小子,枉人家徒冒奇险挽你一命,竟然如此不知自重!我这一掌便是替她教训你……”
    李逍遥暗觉这妇颠三倒四,实属不可理喻,抚颊恼道:“前辈太莫名其妙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还是各走各的道罢!”黄脸妇冷哼道:“你如此浑蛋,还好小蛙没你这等不识好歹,谁对你好谁对你坏都分不清!若他似你一般,老娘赏一巴掌还算是轻的……”李逍遥火气上涌,忍不住说道:“你还说呢!蛙哥平白乱挨你百般虐待,换了我早就离家出走啦。谁跟你混?”那妇面色立时变得越发难看,沈声道:“你说什麽?”
    李逍遥索性豁出来数说她:“我说又何妨?料想蛙哥就是受不了你才跑的,平日你若待他好点儿,撵他都不走……倘若他从此不回家了,这事只能怨你自个儿,别怪这怪那!”黄脸妇干瘦的身子不自禁地气得颤抖起来,红了眼圈说道:“你知道什麽?竟敢无礼胡说,他……他与我相依为命多年,如何舍得不声不响地走了?定然是那姓柳的婆娘寻来此地,把他诱拐了去!”
    李逍遥忍不住好笑:“又来了又来了不是?蛙哥那麽大的人了,怎麽可能随随便便被什麽婆娘诱拐……”脸上又叭的挨一巴掌,无数金星从眼里往外乱蹦之际,听见那妇怒道:“你知甚麽?小蛙本是她所生……”忽觉失言,急忙闭紧了嘴巴,但又憋不住心头急恼之情,恨恨的道:“那婆娘不是好人!我如何能让小蛙跟了她去?”
    李逍遥又挨一耳光本极窝火,待得金星消散之後,但见那妇急得眼噙泪花,对井小蛙的关切之情油然而露。他心头不禁一软,乍涌的火气平了下去,忽然想起家中老婶:“这位老姨跟我的老婶竟有如此异曲同工之妙。别看她平日凶巴巴的,其实都是一般疼爱自己拉拔大的孩儿。”既生此般感念,恼她不起,慰言劝道:“没事的,甭急。我看蛙哥……”
    话声未尽,忽感一阵奇诡之寒飒然卷地而来,扬起漫天枯叶。随著几声柳笛悠响,昏暝郊野上空荡落一个千徊百转的女子笑声,幽幽的道:“沧月,可还认得我的声音?”李逍遥四顾无觅语声何来,只觉心头寒意骤剧,兢然道:“跟……跟谁说的?”那黄脸妇冷然道:“金蟾鬼母,亏你还记得我当年的道号!”
    那女子凄凄的道:“当年你跟你姐姐铃月偷走了我刚生的孩儿,此恨怎麽能忘了呢?”黄脸妇面色顿变,急声道:“果然是你这贱人搞的鬼!你……你如何知晓我跟小蛙在此隐居?”那女子唼唼的笑道:“左走十三步,到那株枯树下看看有什麽?”李逍遥正自寻思:“好像在哪儿听过这般媚入骨里的声音……”转面便见不远处果有一株其状妖异的枯死之树,乍一望如见巨鬼也似。
    黄脸妇暗生不祥之感,更不打话,拉著李逍遥晃身掠到那株怪树之下,只见一堆残解之躯堆放跟前,状似一坟,顶上摆一颗割下来的人头。李逍遥没等觑清形貌,心头便即惊跳不迭:“别是蛙哥……”待到近处,隐约分辨得灰发苍颜,似一老者之首。李逍遥正惊疑之间,头顶一道雷电劈树,炽光斗耀,把那颗人头照得清清楚楚。顷刻之间他与黄脸妇不约而同地惊叫出口:“黑头老六!”
    昏雾中又飘来那女子如泣之笑:“就算找不到玄剑小道,逮著了黑头老儿加以逼问,打听你的下落又有何难?”李逍遥兀自头大:“怎麽会牵及黑头老六?”突然想起那日在“茅山学堂”曾听李斓提及的一番陈年旧事,一时似懂非懂。只见黄脸妇面色骤白,颤声道:“金蟾鬼母,你要寻仇不该扯上旁人,找我便……便是。”
    那女子冷笑道:“蛙儿不是说他拜林家堡的人为老大麽?这群庸人凭什麽做我儿的‘老大’?撞到我手里,还不照样瞬间支离破碎!”黄脸妇挥灭枯树之火,大地霎间又暗做一团,凛声道:“当年你跟怨恨妖蟾风流一宿,自甘沦落成这等人不人妖不妖之状。你不成器也罢,我把小蛙抱走,便是不让他得知身世。柳姑娘,且放你儿子一条生路罢,跟著你做妖没好处!”李逍遥暗感不安:“蛙哥怎麽回事?”
    那女子在昏雾迷缈处笑道:“小蛙他爹爹快要回来了,你们这些人终究没活路!沧月,想要回小蛙,跟你姐姐一起来找我罢!”笑声倏忽远去,如风之逸,满空枯叶又即荡落,面前怪树突然不见,一切恍似幻象。李逍遥不由揉眼道:“怎麽回事?”黄脸妇扬手卷起大片土尘,忽变掌势为按,泥尘纷堆,瞬即葬没黑头老六之骸。李逍遥结舌之际,那妇说道:“她根本已去得远了,此是幽冥传音。”
    李逍遥不安的道:“那……怎麽办?得赶紧去救回蛙哥才是。”那妇突然放脱他的手腕,说道:“你到我家去,有个人在等你。”李逍遥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自顾说道:“不知那柳夫人所住之处远不远?倘若……倘若前辈不嫌我碍手碍脚,救人时逍遥儿这两把剑还是能使得上的。”那妇摇头道:“她只要见我两姊妹而已,带上旁人决计找不著她的巢穴。你若有心帮忙,代我告诉铃月,要她赶来会合。”
    李逍遥又即头大:“得上哪去找铃月?”本想问明,那妇突然不知所踪,李逍遥抬眼欲寻,倏感手中多了一物,低眸瞅见那个不倒翁不知如何竟已悄攥手中。正诧异不解,一股劲风陡然推来,将他疾送甚远,兀自晕头转向,耳边风声骤止,砰一声撞门跌入屋中,睁眼时居然已在“枫桥夜泊”小栈的店堂里,昏灯依然,宁静如故,一如宿梦乍回。
    他只傻眼不已,心头大是困惑:“怎就到了这里?”背後突有微声簌近,瞥眼间但见一个小影儿摇头摆尾地迎将上来,朝他手上舔得欢。一惊而觑,原来是那毛茸茸的小狗儿。
    “米宝宝?”李逍遥大奇道,“你如何会在这里?”小狗低唤两声,屁颠屁颠地又跑了进去。李逍遥虽感奇怪,仍是情不自禁地起身跟随而入,到得红枫下那间寂静小院,一步犹未迈入门里,迎面却与一个三髻之影撞个满怀。
    李逍遥捧鼻叫了声苦,随即看清了那三髻影儿宛做不倒翁左摇右摆之状,不禁冲口而唤:“清凉!”那童偶却不搭茬儿,迳自抢过李逍遥失手掉落的不倒翁,如获至宝,嘎一声欢叫,溜得飞快。
    李逍遥心中纳闷:“不是留你看船吗,怎麽跑来这里……”急欲追那童偶儿,却听厢房内小狗大叫,李逍遥转面见到灯光透窗映出,不由得心念一动,脚步迈入院内。犹未到得廊下,倏听得“嗤!嗤!”微响,两边腿膝奇麻,一跤跌在阶前。
    待见膝盖上各嵌一片草叶,钉穴奇麻,下肢已动弹不得。李逍遥难免生骇:“摘草飞叶都能如此,究是何方神圣哪?”耳听小铃儿响,廊下木栏悄坐一人,身穿淡青夹格的一袭道袍,秀髻双挽,腰挂一副小铃铛,朝他侧首端详,目露好奇之色。
    李逍遥一定神之下,看清了这道姑约莫四旬年纪,虽是半老徐娘,却生得皓面娇如满月,皮肤更是粉团捏做也似,衬著那般总也长不大的孩儿情态,委实说不出的可喜。他正愣望间,听那道姑稚声笑问:“小和尚急著闯人私第要化缘麽?”李逍遥惫懒劲儿发作,因恼这女道人冷不丁袭倒他,嘶哑嗓声回敬道:“何方妖道堵在我订的房间外掺和啥?”
    那道姑笑容忽敛,虚掌作劈,低哼道:“胆敢无礼?”李逍遥正想说:“无礼又怎地?”倏觉喉头似挨一记猝击,痛翻一跟头,半天作声不得。那道姑笑道:“没大没小,当心姑姑赏你一帖烂头降。”李逍遥偏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越吃苦头越倔,梗著脖道:“我有茅山降不倒,不怕你使坏……”话未说完便觉不妙,心下叫苦:“都忘了不倒翁在进门时遭抢了!”
    他喉咙又添新痛,话声更是暗哑低微,只盼那道姑没能听清,不致赏他一帖烂头降。那道姑却似听得分明,素手微抬,眨眼笑道:“茅山的大号你这小和尚也敢乱报?”李逍遥瞅见她腰带上挂的小银铃儿,心念忽动,忙道:“先别下降!免得没人去帮一个叫沧月的妇人收尸哦……”不出所料,那道姑变色而起,蹙眉道:“我妹子怎麽了?”
    李逍遥暗奇:“做姐姐的怎麽活得比妹妹鲜嫩多了,如何滋润的?”因见那道姑著急,他便即宽怀,笑了笑道:“想必是铃月美妹了?”衣襟陡然被揪,那道姑身似未动,不知如何已立到他跟前,素手微提,李逍遥脚便沾不著地。正惊慌间,听那道姑稚声问道:“你如何晓得我是玉铃月?”李逍遥不吃硬的,虽感难受之极,仍自强笑:“想知道详细,你得先解开我的穴,再奉上一杯香茶……”玉铃月愠然道:“我这般年纪做得你妈,竟敢跟我耍贫!看来不教训一下真没治了……”手里倏地多了六支降头钉,作势要戳入李逍遥秃脑门里,屋内有人弱声问道:“逍……逍遥哥哥,是……是你在跟前辈说……说话麽?”
    李逍遥斗然一怔,浑忘降头钉抵肤之险,更顾不得脖伤犹痛,急忙回头不迭,哑声道:“谁?灵儿,是你麽?”屋内只有两下低咳,伴以米宝宝之叫。
    因未闻答应,李逍遥失望之余,一时恍如置身梦里。降头钉又即悄隐入袖,玉铃月愕然瞪他,满眸讶意,不禁咕哝一声道:“你?”李逍遥犹未明白这道姑何以惊异,屋内传来碗落之声,似是那卧床之人欲起又倒。
    玉铃月放他下来,拂袖而入,说道:“小丫头,你可醒过来了。”屋中女子语声哽咽,微弱的唤道:“逍遥哥哥,是……是他的声音,他回来了……”李逍遥心头大震,更似作梦一般,不觉回想小甜甜所说之言,直难相信灵儿会在这里,可若不是灵儿,还能有谁?
    恍恍惚惚地只听屋里传出那道姑的叹息声:“就算是你所等的那人,这时你还能看得见他麽?你的眼睛……”李逍遥再也忍不住,嘶嗓大叫一声:“灵儿!真的是你?”双腿穴道未解,行走不得,只好强忍手上旧伤新痛,撑臂爬了进去。只见床上卧一少女,面靥苍白无一丝血色,流瀑也似的一掬柔发披垂肩畔,地上药碗碎撒,满屋尽酽。
    那少女正是灵儿,他苦苦寻找多日的灵儿。不意在此相会,李逍遥心头一热,几欲喜极而泣。两手相执之际,暗觉灵儿肌肤冰浸般奇凉,不禁心弦又紧,惊道:“灵儿,你怎麽了?”但见得灵儿当下的样子无比憔悴,仿佛大病一场,哪有平日的半分明豔神采?李逍遥问起之时,她只字不提,手抚他腕间伤处,眉梢眼角皆是掩不住的爱怜横溢之意,柔声道:“哥哥,你总是弄伤自己。”心头一疼,珠泪悄落他手上,如露之凝。
    李逍遥起身不得,瞪那道姑一眼,说道:“我再怎麽受伤,也不至於瘫了。主要是这位有道行的阿姨……”玉铃月微微一笑,拂开了他被点的穴道,晃手轻拈两片从他腿膝取出的仙鹤草叶,摇头叹道:“我便是想不到,这小丫头竟会为了你这顽嘴子,自甘死去活来!”李逍遥顾不上道谢,奇道:“怎麽个死去活来?”
    玉铃月瞥灵儿一眼,并不回答他,却蹙眉问道:“小姑娘,会著了你的心上人,眼睛可好些了?”灵儿面色一红,垂眸羞怩未语,似感这位前辈当李逍遥面说出“心上人”三字,好教难为情煞。李逍遥未暇细察此般小女儿情态,只望著灵儿的眼睛,急问:“眼怎麽了?”
    玉铃月诊视过灵儿之瞳,低声问道:“真能看见了?”灵儿抬眸瞟李逍遥一眼,颊飞娇晕,含羞点了点头。李逍遥急道:“怎麽回事哦?都不跟我说,别忘了我才是大夫……”玉铃月注视灵儿,蹙眉道:“倒也奇怪!先前她连我都看不清,这小子一回来就好转了……”突然抬掌晃到灵儿眸前,问道:“此是何色?”
    灵儿双目微睇,珠眸霎闪之间,轻声道:“白的是手,黑……黑的是叶……叶子。”
    玉铃月缓缓摊平素手,掌心现出一片红叶。李逍遥见她面色有异,心头徒自莫名其妙,忙问:“怎麽?”玉铃月指著他所穿淡青灰褪的僧袍,问灵儿:“此是何色?”灵儿凝眸良久,突然掩目摇头。
    李逍遥渐觉不妥,强笑道:“灵儿,你……你别逗我哦!告诉她这是啥颜色……”灵儿咬唇摇头,便是不作声,看她神情已然苦恼无比。李逍遥正自不安地望著她,耳听得玉铃月低叹道:“这孩子眼中只剩下黑白两样,辨不出别的色彩了!”
    李逍遥心中一惊:“灵儿,可是真的?”灵儿本待摇头,奈不过他迭声逼问,终不否认。其实不论李逍遥还是玉铃月,对她此般异常情形徒有百般惊奇,均未明白其因何在。若说苍天有情,实不该这样对待灵儿。旁人自是不知,那日她冒险使成“还魂咒”挽回所爱之人性命,从昏迷中苏醒而後,在她身上出现的第一个不测反应便是眼中所能见到的色彩渐减渐弱,渐成黑白……直至再也不能明览这片华彩缤纷的世界。
    望著灵儿黯然失色的双瞳,李逍遥不知不觉泪眼朦胧,恍然想起数日前他昏暝中的那个原本只有黑与白的梦境。当他梦里渐复往昔那般缤纷灿烂之时,灵儿的俏眸里却只剩下黑白二色,不再有鲜花的娇豔、云彩的瑰丽、碧波的澄湛……
    当下他心中仍然憋著许多疑问,看到灵儿这个样子,一时之间又怎能问得出口。只觉自己的梦中所见似是真确,便纵有再多不解之处,又怎麽比得上灵儿对他的恩情来得要紧?人的一生终有所爱,但未必每个人的生命之中都能遇到如此珍爱他远胜一切的人儿。正如他曾经听过的那番铭言所云:苍天之下,红尘之上,从来心有所属。不论浮生历多少劫,只此不变。
    李逍遥望著她,哑然无话,可是他深信灵儿听得到自己的心声,犹若他也能在生死之间的那个梦境里真切地感觉到她在救他。
    生离死别又重逢,灵儿心里自也欢喜不胜,两人都似做了一场梦,梦中风雨险恶,醒时窗明几净。她的性子向来娴静内敛,即便身受万千爱意时刻纠缠萦困,终究只是含羞不吐。他们在此相聚,在李逍遥想来实属不易,且感意外惊喜,毕竟先有小甜甜那番话徒教迷乱,只道灵儿随狄武去了,不再伴他同闯江湖。出乎所料地,她竟仍在枫桥夜栈寄身相候,仿佛知道他便要来会。灵儿总有这般的预感,就像她自小便知,十六岁那年将会与他在仙灵岛上相遇。千里情缘,只系一线之间。她在线的这一头,痴心等候她的挚爱随缘而来。
    玉铃月忍不住打断这对少年男女的相见之欢,叹道:“小姑娘究是新醒,何妨由她多歇一会。”李逍遥和灵儿均是心中不舍,虽都无语,只盼时光凝在此刻,好让他俩这般默默厮守多一会。玉铃月却朝李逍遥瞪一眼,说道:“有话日後再说不迟,小孩儿相守的时候长著呢。你且随我来。”李逍遥想起黄脸妇之托,心神立醒:“这事儿明摆著因我而起,想来该是南浦云和那疯子也要井小蛙帮我偷出他老姨压箱底的还魂丹,为此遭拐。他老姨只身去找恐怕不大妙,我别只顾著跟灵儿傻坐,须得有所担当。”
    “你如何担当?”到得院内,玉铃月听罢李逍遥急叙之语,瞥他两眼,蹙了眉头起踱片刻,仰面喟然。“原来小蛙偷我妹子的还魂丹是这麽一回事儿,唉!你们这些孩子……总算还都个个懂得为情义胡腾。”
    李逍遥想起南浦云、葛金刀便是为此而死,心头一热,噙泪道:“这事究因晚辈而起,自当追随铃月前辈同去救回蛙哥……”玉铃月冷哼一声,说道:“此因小蛙身世而起,与你何干?找柳媚娘算帐,有我姊妹俩就够了。你有你的路……”说到此处,话声微顿,朝屋里瞥了一眼,含笑缓言:“里边那小姑娘与你有十世的缘,情深义重。这当儿你可别离开人家。”
    李逍遥料想灵儿得以在此安养,必是这两位前辈相救,诚心拜谢道:“还未谢过前辈照顾赵姑娘的恩德,请受逍遥儿一拜。”正要叩下头去,玉铃月却闪身不受,微笑道:“俗礼就免了,我还是喜见你刚才那等样惫懒劲儿。再说,我也没做什麽,那日在观里掐算出小蛙将遇麻烦,便即赶来寻我妹子沧月,途经今朝老窖那处废墟,见这小丫头昏倒积洼之畔,旁边却有一只小狗和一偶儿守护不弃。当下我便觉得小姑娘似非寻常人物,是以带她到了我妹子处,此後她时迷时醒,不知唤了你多少声。”
    李逍遥眼眶又湿,心生感动之情,实难自抑:“对我这般好法,叫逍遥儿如何相报?”玉铃月眼望厢房昏灯淡晖,沈吟地说了一句,语含叮嘱意味:“可这小姑娘似有劫数在即,你小心守护罢。”李逍遥闻言一凛,未及细问此谶究藏何意,眼帘里落叶荡起,玉铃月霎间出墙而去,以李逍遥当下的眼力之快,竟也觑不清那袭袍影所逸何方,犹闻铃声微萦耳边,伴他痴然良久。
    照李逍遥平素的情性,岂有不想追随双月姊妹前去帮忙救人之念?可是玉铃月去得飞快,便是不欲留给他丝毫跟随的机会。李逍遥徒有余心,修为尚浅,在这等前辈高人跟前终不免只能望尘兴叹,忽畏:“几个小姨子都这样,那茅老仙岂不是更神了?”转念一想,不禁失笑:“废话!我打从夹著尿片上街那时起,就已听闻当世三大道法宗师屌到没法形容,除了蜀山剑圣之外,茅山老祖茅以降、龙虎山张天师这两位也都是名下无虚的世外高人,几千年後都有人拜呢,还用我来夸?”此三位分别以“一代剑圣”、“降王之王”以及“伏魔祖师”赫赫威名行世,果如李逍遥所言,千百年来备受民间景仰,无须人为造神。
    他想起灵儿,忙又回屋,暗觉这种放不下的心情实所少有,进门急促,差点绊了槛儿,忽生感喟:“怎麽就跟拖家带口的人一般,都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抬眼但见灵儿仍复往日衣妆,想要下床相扶。
    李逍遥原未曾想她趁这会儿工夫便已梳毕,不由微微一怔,忙道:“急著下地做甚?合该多躺些时候才是。”灵儿出於小女儿心性,想起这些时日玉容清减,发妆不整,如何给得心上人看?既思及此,立时卧寝难安,乘他随玉铃月稍离的间隙,不顾身仍乏力,连忙草草结辫理妆,起榻迎候。本不愿给李逍遥多瞧她此时憔悴容颜,免他徒担愁虑。可是她苍白的面色又岂是淡施粉黛所能尽掩,起身得急了,更不免娇喘微促,听她低咳之声,李逍遥越发不安:“她就像大病一场,怎会如此?”
    灵儿为免他担心,只得仍坐床边,望著他走近的身影,小嘴先即微扁,低声道:“你……哥哥怎麽成了这个样子?”随著她似欲泫然的目光,李逍遥不觉手抚秃头,虽说有些难为情,却笑:“一觉醒来找不著你,以为不跟我混了,伤感之下便落发为僧,念起了‘阿捏婆婆’──这个造型意不意外?”他不过随口胡诌,灵儿只道是真,急得珠泪盈眸,揉捏衫裾的一对孅手紧张得浮起微筋,哽声道:“哥哥出家了,灵儿怎……怎麽办?”李逍遥生怕把她逗哭,忙将泥菩萨收留之事约略说了,因见这妞儿仍是转不过弯来,似怕他当真去做和尚,他素知此女从来一条筋儿一门心思,为要她放心,只得举掌赌誓道:“有灵儿在,逍遥儿决计不做和尚。假如做了,这辈子都没头发,死也是个秃子。”
    灵儿从未听过这等怪誓,不禁破涕为笑,瞟他一眼,俏颊突然红了,慌忙垂下眸子,低声说道:“灵儿相信了。”李逍遥侧头瞧了瞧她,不安的道:“你的眼睛……唉,怎会看不清色彩呢?”灵儿揉弄一会衫角,方道:“能看得见哥哥,灵儿已是知足了。”脉脉此语所寄深情,李逍遥岂无所感,心头热潮起荡,不禁捏拳说道:“哥哥发誓,总也要帮你把眼睛恢复似从前一般。”暗决矢志,默铭於心:“若不能早日还灵儿一片多彩的世界,我李逍遥习医何用?”
    他的拖鞋丢在酒庄废墟之间,此时仍做赤脚,两足沾泥渐干,一时浑未留意。待觉有物在床下舔得津津有味,低头一瞧,才见脚上无鞋,且被米宝宝撒著欢儿一迳玩味。李逍遥吃痒不过,把那小狗提将起来,笑道:“我可不是‘小舔甜’哪!”作势要拎出门外,灵儿忙道:“多亏了米宝宝呢,逍遥哥哥。要不是它,那天……那天灵儿怎能找得到你?”李逍遥捏米宝宝之鼻,哼道:“这小子不是已然改换门庭了麽?”
    灵儿抱过小狗,轻抚其首,柔声说道:“它可念旧了。这一世我们还能相见,多亏了米宝宝懂得忠心救主。”其实李逍遥对那天之事仍能零星记得一些,他在葛金刀身边昏迷之时,便感有一小狗跑来舔醒了他,可他一睁眼,这小狗又即跑开,直到他在“今朝酒庄”恶战力竭的险恶关头,他竟似听到米宝宝在夜幕中的叫声。
    灵儿见他兀自不明,叙道:“那天灵儿在道上急寻不著哥哥,心……心里害怕极了,不料米宝宝突然冒雨来迎,把灵儿领到那……那处酒庄,天可怜见,总算来得及。”李逍遥方才明白:“我听到小狗叫唤,原来是你寻过来了。那些围著我的可怜虫呢?被你一通乱雷全给劈没了罢?”
    “进去时,只见哥哥一人在内。”灵儿想起那天的情景,不禁眼露余惊,只觉有如一场恶梦,实是不忍回思。泪眸默凝片刻,颤声道:“哥哥孤零零地挂在梁上,满……满身是血,而且昏迷不醒,可把我担心死了!”
    “‘挂’这个辞用在这里太对了,”李逍遥为使她心弦儿舒缓些,自拍头颈,故作轻松般道,“哈哈!我福大命大,这样都死不了……”
    灵儿嗔道:“你……你还笑得出来!先前林家姑娘那一剑刺中心脉,你差一点儿就没命了。後来脖子这里又挨一刀,还好割偏了些许,幸未……幸未削断你喉管。我进来时你……你仍有一息尚存,而且还魂丹竟在你身上失而复得,许是哥哥命不该绝哩。”听她说到惊心处,李逍遥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颈侧刀创所在,隐感心口犹痛,眼皮微微一跳,强笑道:“那……後来呢?”
    灵儿垂下头去,不愿多说那日施救的情形,但又避不过李逍遥究根刨底的倔劲,只得略言掩过:“我情急之下只好冒险一试师父教我背过的还魂咒,诸般法器既齐,酒庄的地下秘窖恰巧又是施法的好所在……许是上苍保佑,说来侥幸得紧!”述至此处,低眸不再多言。李逍遥虽然懵懵懂懂,亦非毫无余忆,暗感当日的情形未必便似灵儿所说的这等轻描淡写,又想起泥菩萨之言,倍增疑惑难释,不安的道:“哎呀!我听说强行施用尚未练成的法术,很容易走火入魔地……”灵儿瞥他一眼,又即低头,不知为何却似有些心慌意乱,小狗儿脱手蹦下地去,摇著尾儿钻入床底。
    她既不肯多说一字,李逍遥自也不便究问下去,感激她又救他一命,屡番如此,此生终难悉数回报,不禁嗫嚅的道:“这麽说……你是拼了命才救活了我!”灵儿眼圈微红,又咳一阵,低声道:“没……没什麽的。”悄眸微瞥,看出他眼中尽是深深的感激,她不愿让他这般,暗觉他的心底里仍没当她是他妻子,难免徒生怅然之情,噙泪道:“都怪我以前不好好学,若能早些练成这门法术,姥姥……她也许就不会死了。”一时哽然难言,只在心里默默的道:“如今要是你也死了,我……我怎麽办?”
    这当儿李逍遥仿佛又变得笨嘴笨舌,想出言安慰,却感口结,揉捏了半天嘴腮,讷讷的道:“好了,别哭了。现在我不是没事了吗?”因觉此言尚不足慰,又捏了一会儿腮,仍找不著往日那般伶牙俐舌的感觉,急道:“你放心!我李逍遥可以对天发誓,从今以後决不会让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灵儿暗味此言似有长相厮守之意,虽仍含糊,霎间却也心动怦然,如弦之拨。不禁柔睫微抬,两对目光犹未相交,忽听得後院墙外有人悲声道:“我也对天发誓,找不到你决不罢休!”如此清静时候竟被叨扰,李逍遥不由恼道:“谁在後窗吱吱歪歪?”抬面时目触晨光,原来天已放亮。那人隔墙赔罪道:“请恕老儿失礼,因闻屋中似有少女说话,只道我女儿吴小雪在内,走近始知弄错了,故感悲凉已甚,不禁叹气。”李逍遥扒窗探目,问道:“只要不是离家出走,多半仍会回来,却叹啥气呢,老伯?”心下委实纳闷:“这儿的人怎麽回事?活似家家都有儿女走失,岂非怪哉……”
    那老儿无心耽留片刻,扶拐边走边叹,忧心忡忡的道:“小雪呀,你千万别抛下爹爹不管。天杀的蛇妖,可别真的有……”李逍遥一怔之余,心中好笑:“蛇妖?”从窗前回眸,无意间瞥见灵儿秀眉蹙起,於晨光之中面靥愈显惨白,又似薄笼一层淡淡的暗青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