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放鹤季节(三)
作品:《仙剑奇情》 李逍遥闻言一怔,不由转脸望她,随着江风寒飕飕的吹过,耳听得喀嚓一声脆响,冰像骤然裂开一条大缝,浊汁溢出,旋化为舌,嗤溜一声伸到李逍遥脸上猛舔,辉夜姬那唼唼笑声又即响起:“小郎儿,总之老娘非要溺杀你不可!”李逍遥生吓一跳,只觉霎间全身凉透,仿佛钻进无数冰水,惊慌之下哪顾得许多,飒一剑劈下,不料半道里手臂先被一条浊水滚漾的柔手粘缠而住,断剑湛卢落不下去,耳边喀嚓裂响之声更多。不等他挣扎,浊水凝成的那只妖异之手已推着他的手臂将剑锋朝向另一边。这时灵儿刚要抢身冲来帮忙,但听得李逍遥一声嘶哑的惊呼:“别靠近!”断刃湛卢却已抵住了灵儿。
辉夜姬唼唼的道:“杀了这小蹄子,你就永远属于我了!”猛然将李逍遥握剑的手臂往灵儿喉前一推,不料“铮!”一声响,湛卢先即掉于脚下。李逍遥毕竟手快,除了剑穿灵儿咽喉之外,还有一个截然相反的选择,那就是掉转剑头自刺,他却飞快动念:“关键时刻为了不伤灵儿,我急转剑锋自戳,这种做法无疑感人得很……但是我怕痛,所以放弃。”手指松开,让剑落地,既不伤人也不自伤,原也来得及。转头朝辉夜姬道:“阿姨!其实我们不是很谈得来,你又何必强——求呢?”
话声未落,但见冰块底下浊水荡起,托着湛卢一抬,旋出一只握剑的柔手,水光致致,李逍遥不由张大嘴巴呆看,耳听得辉夜姬幽幽的说道:“这小丫头不知何以炼成如此精美之躯,直教人羡煞!我的太阴炼形之术炼来炼去,也只能炼成这般形状……”李逍遥自从遇到辉夜姬以来,头一次听她话声如此伤感,不由一怔,但见剑锋急刺,辉夜姬神伤之音骤转肃杀之气:“毁了你才叫人舒心!”
灵儿这时哪来得及避开这道凌厉寒光,又当腹疼难抑,使不出半点法力,俏脸已煞然雪白。李逍遥大惊,急欲挣脱来救,不料脸上先按落一只旋转而成的浊液怪爪,将他照脸推顶在舱壁上,不由自主的滑步急退丈外,离灵儿霎然而远,可望而不可及。一时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剑光闪近灵儿胸前,却不知如何是好,紧张得心都快蹦出来了。
斜刺里飕的丢来一条枯藤,别别扭扭地扭住剑身,却是清凉宝宝闪将出来,拉扯藤条,硬要把湛卢剑拉转去势,李逍遥惊喜之余本想叫声好,脑中突然想起夏枯草之言:“唯有神兵利器才能切断鬼哭藤。”湛卢剑无疑是数得着的神兵利器,一念及此,李逍遥刚觉不好,枯藤崩断,咚一声响,清凉宝宝握着半截断藤望后便倒,脑袋撞在船板上,自是栽得稀里糊涂。
说时迟那时快,湛卢剑瞬间已将灵儿逼到必死之地。辉夜姬唼唼的笑声之中,突然曳转而落一曲迷迷离离、凄凄切切的箫声,荡帆而来,李、灵二人瞠然之间,只见船板一阵哗啦哗啦震动,宛如潮浪奔涌,推送一道凛凛劲气,便从灵儿身后飕然撞出,猛然冲到辉夜姬面前,那条浊水所凝之臂顿时上下扭甩,不成其形,箫声骤高之际,浊臂溅化水花,湛卢飞上半空,李逍遥一跃而起,抄手接住,突觉箫声浑若数不清、看不见的利剑倾天射落,连他亦笼罩于剑雨之下,不由大骇,提剑乱挥,急跃而退,仗着身法巧捷,躲了开去。
奇怪的是,他一躲到灵儿身边,便觉箫声变得宛转低迷,霎然寂去。
不知不觉间,他念出一声:“冰比冰水冰!”眼光乍朦而清,只见灵儿从他眉心中间收回一支纤秀白嫩的食指。
忽听得狗声汪汪,两人低头一瞧,原来是米宝宝不知何时跑到那半身已融的残冰之下,两只前爪猛烈捣鼓几下,伸嘴叼出一条小乌鲵,屁颠屁颠的便欲跑。
箫声既寂,辉夜姬如梦乍醒般地便又伸出一双浊辉淋漓的手,刚要掐住李、灵二人的脖子,忽觉底下有异,猛然间形象大变,惊嚎声中,扭曲得几下,霎然崩溃,化水而消。
李逍遥和灵儿张口结舌,均不明何故,怎能相信辉夜姬竟会这般自垮?但见那小狗儿叼着一鱼正在甩来甩去,李逍遥心念一动:“怎么会有条小黑鱼?”走到米宝宝跟前,侧头瞅看,问道:“米宝宝,你屁颠屁颠地叼着啥?”那小鱼甚滑,米宝宝究是牙没长全,一个漏嘴,咬了个空。乌鲵弹地一蹦,便到了灵儿手里,两只素掌微合,捧了起来,李逍遥和米宝宝均仰头呆望。
狗吠声中,李逍遥不禁奇道:“灵儿,你为啥抢米宝宝嘴边的野味?还給它嘛……”灵儿阖目片刻,似能感应到掌心小鲵的灵异,轻声说道:“从自然中来,回自然中去。”走到舷边,浑若白衣观音显神,笼着一层祥和圣洁气象,李逍遥望着她的背影,不由暗生仰慕欣悦之感,便连米宝宝也没叫唤了。
随着一声虚无缥缈的观音福咒,灵儿素手轻送,放生乌鲵入水。这一瞬间,灵儿眸中神光一闪,所炼水相法术已然完成蜕变,观音咒已有灵力递增之象,却都在不经意间感悟正果,亦无法道与旁人得知。李逍遥挨到舷边一望,风浪已然大弱,原本浑浊不安的江水竟尔清静了许多。
他难免心怀不安,说道:“放了它回去,只怕还会来纠缠罢?”灵儿只觉全身乏软,倚舷坐下,手凝观音拈花法诀,闻得逍遥之言,知他不安,微一阖睫,轻声说道:“它法力已破,几乎丧生,灵儿祈它得蒙观音赐福,叫它去南海寻找正果。”李逍遥惑然道:“你说什么?”灵儿知他不明,便只抿口不言,心想:
“得知将去何处,总比在这浊浪浮尘中随波逐流的好。我想它会明白……”
李逍遥不知灵儿在施观音咒为那乌鲵遥遥祝福,心下既奇且惑,但既能与这等绝世奇姝结下因缘,自也多少能猜到几分,暗思:“我当然了解她的用意,那就是以德报怨,跟我的人生追求其实一致……但我还是担心那鱼不明白,可别又回来泡我!啊,不对……应该是‘溺’。”
摇了摇头,望着昏濛濛的天空,想起一路风尘,所遇不无荒唐之事,难免啼笑皆非,叹道:“这是什么世界?”
飕飕两声,水中突然射出两道寒光。李逍遥心头一凛,变色道:“看见了吧?又来了……”一念未转,寒光溅出水面,掠空落到船上,李逍遥被水花浇脸,一时睁眼难开,耳听得缥缈间一声唼唼的笑远去,转面之时,灵儿双手各握一剑,水光粼粼,端似梦幻。他只道看花了眼,不禁呆瞪,但见灵儿持剑挥洒如银龙乍现,姿若天仙翩舞,旋身落在他面前,垂眸捧剑,递給他瞧。
此前灵儿从水月宫带出来的一对“仙女剑”已毁在太婆手里,眼见得她手中又多了一对轻盈似幻之剑,竟更是匹配其矫矫出尘的一身灵气,李逍遥心中的诧异已无以言叙,张嘴半天,只得一句:“何——解?”
灵儿眼望江波浩淼处,眸中流露惊喜之情,说道:“它明白的,因而赠我一对双龙剑。”李逍遥不由也回望,却无所见,懊恼道:“双龙剑哪儿冒出来的?”灵儿告知:“仙书上说,是观音娘娘驭化一对玉蛟而成,五百年前失落于此。”李逍遥搔头搅乱毛发,越发憋闷不明,恼道:“可我还是不明白!”
其实世上有很多本该明白之事,他又何曾明白?
怔然半晌,觉得全身脱力一般,再难支撑。灵儿究是挂心他,丢下双剑,抢来搀扶。李逍遥想起那黑苗少女阿黎之言,心头刚升起的温情立时消淡,欲待挣脱那对柔软酥手,却又不忍,生怕自己心乱,移目不触她那双痴眸,叹道:“你别待我这么好。逍遥儿怎生消受得起?”
灵儿妙目眨动,便是不解,眼见他变得这般冷淡,她心下着实纳闷:“逍遥哥哥怎么了?”李逍遥轻轻拂开她的手,自己扶着舷栏站稳,缓缓移步走开,但没走得几尺,见她怔然不动的身影在寒冷的江风中倍显纤薄,因觉过意不去,犹豫得一下,转面问了一声:“你刚才不是还肚痛麽?可好些了?”灵儿噘唇不语,但李逍遥这一问却令她霎然想起刚才的箫声,记得那曲子转为柔爱低吟之时,竟似有一股安魂还神之效,轻送入耳,居然抚消了她的痛楚不适。想来甚奇,但她向来深信这些灵异之事,此刻心念一动,不由得凭栏张望,寻思:“若无那箫声以音波功相救,我便死在那一剑下。可他在哪儿呢?”
李逍遥再忍不住,哼道:“狄武在苏州呢,你这样望是望不到哋!”灵儿回眸瞪他一眼,轻咬下唇,眼圈终于湿红了,泪花莹闪而出。情知他不免多心了,竟如此屈她,心头一阵冲动,忍不住便要把真情倾吐給他知道,但究是脸嫩,樱唇方启,原本苍白的粉颊霎时泛上娇晕。
正当欲言又止之时,李逍遥却走开了,跑到另一边拉起清凉宝宝,刚要慰问几句,那僮儿却戒心不减,一溜烟躲到了后艄,小狗汪汪地追去。灵儿咬着樱唇,鼓了半天勇气也吐不出一声,只觉水月宫那一宵的情事毕竟难以让他相信,心想:“逍遥哥哥若是不记得了,灵儿再怎麽说他也不会信的。与其由灵儿嘴里说出真情,何如等他自己有朝一日明白过来……”
李逍遥因感疲乏,正要回舱歇息,但又不放心甲板上,一迟疑间,忽见岸上有寨栅的影子,不由留上了神儿。但听得几声凄凄冷冷的箫声送将出来,灵儿方自惑然寻望,却闻曲成一调“柳梢清”,音节苍凉,情调沉痛,有道是: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
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
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
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沿着箫声来处,只见岸边原来有一片空荡荡的大水寨,不知兵马几时去尽,惟独剩下营栅处处,芦花飞,秋雨寥,有一人青衫临江,孤零零的坐于断桥边横箫垂目,自抒一腔寂寞情怀,引得几行旅雁留连。
先前李逍遥连听几回箫声,心下已自猜想,犹记得彭和尚、方国珍、孟海马等一干豪客匆匆而走,似只因了此人一支断肠箫。此时江面转窄,两岸芦丛飘絮,宛然花过雨,落英处处。放眼眺得分明,不由微微变色,暗惊:“萧乘龙!”
转面朝灵儿瞥了一瞥,看出她也眼神不同,难免又想到歪处:“嘴又跟八万似的!”但觉嘴不像“五万”,那还算勉强不是太让人着恼。
殊不知灵儿在想:“啊,真的是萧公子哦。那天逍遥哥哥在岛上做了新郎官,萧公子也来过的,要是他能跟逍遥哥哥说明,就……就好了。”李逍遥心下暗叹:“带着这么漂亮的妞儿出来走江湖,除了一路招蜂引蝶以外,应无好事。不是嘴跟八万,就是嘴跟九万似的,要不然就是五万……”但听箫声低去,清凉宝宝却在帆上嘎嘎大叫,急得不行。李逍遥和灵儿不约而同地仰面,清凉宝宝手指前方,脑袋却咚咚撞击桅木,似有不妙的暗示。
李逍遥奔到船首只一望,便惊得手脚乱了方寸,唤道:“快抛锚!别撞上去……”灵儿未及去瞧上一眼,依言抢到后艄,与清凉宝宝这等木制“大力水手”
一起扳稳了舵盘,李逍遥也来帮忙,三人合力抬锚丢下水去,犹未松一口气,船首似已触物,甲板为之一撼,摇晃得几下,两个人加一个木偶全跌坐在舷边。
幸好抢先刹停了行驶之势,才没撞坏了船头。李逍遥究是不放心,不顾伤乏之苦,爬也爬上船首探头察看,灵儿生怕有失,也随伴身边,但见船首横绊三条粗如大柱般的锁链,半点前进不得,再往前又有九道巨链横江,锁死去路。乍然见得此景,灵儿不由呆住,转面一望,岸边断桥上哪有人影?
李逍遥不由怒道:“定然是萧乘龙那厮搞的名堂!”拔出湛卢,气冲冲的瞪了灵儿一眼,又道:“看来要打一架了,你可以两不相帮。”灵儿比他细心,瞧出那些锁江巨索锈迹斑斑,半浸水面,与水草混杂,若非近看,岂能留意得到水草遮掩之下暗布锁链?仅凭这般情状便知早已锁江多日,亦非萧乘龙一人之力所能办到。其实应为当初在此结寨驻防的官军水师所布下的铁锁封江之阵,用心良苦,必是为防棒胡残众从水路脱逃。如今棒胡已亡,官军撤离,却没拆掉一应设置,难免贻害百姓。她虽猜到原委,但见李逍遥大发脾气,怎说得清?
李逍遥重患未及痊可,连剑也握不牢,说是要寻萧乘龙打架,其实一点谱也没有,反引得灵儿徒为他担心不已,幸好萧乘龙没露面。他也不去寻,转到船头趴下来拿剑劈链,湛卢虽利,却短了尺寸,船头高翘,他这时使不成轻功,提不上内力,哪劈得断?灵儿便要帮忙,他转头瞧出她面色苍白,纤手乏力,显是仍有不适,若耗多了气力,难免损伤身子。他嘴上虽硬,心下却软,拉住她握剑的手,说道:“别急,且先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再说天色不早了,急难过得这一关。”
灵儿不由自己地跌坐在他身旁,试着运几下真气,究是难以凝聚得成。李逍遥看她面无血色,神情憔悴,更多了一层风霜之色,较之初离家门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他不由得心生疼惜之意,歉然说道:“跟着我出门,让你徒吃了这许多苦头,真是对不住!”这本是关切之语,在灵儿听来却显得见外了,暗感不论是言辞抑或眼神,两人之间竟然变得生分,她不禁心中郁郁隐痛,闪出一个以前不敢想象的念头:“他……他会不会变心?”突然害怕起来,眼圈一红,不自禁的想依入他怀里,却又害羞,正迟疑间,李逍遥却落手摸她的脉,说道:“别乱动哦,这是‘望闻问切’中的‘切’!”
灵儿知他探不出究竟,但也不拂他意,乖乖让他把脉,一对妙眼似秋水横波,盈盈定眸在他那煞有介事的脸上,暗觉这惫懒郎儿神情正经之时好不可爱,但想起他的忘情负意,不由既嗔又怨,亦悲还喜。一颗芳心不觉痴了,柔肠千转,尽绕在他一人身上,哪怕自己身受百般苦楚,也自甘之如饴。李逍遥哪知她如此爱恋自己,摸了一会脉象,沉吟道:“想来你是着凉了,所以肚痛。清凉宝宝虽好,可是番薯不能多吃,因为胃里有风就会疼……”灵儿不禁想笑,但又忍住,早料他不明所以,难免又生出莫名的悲哀之情,暗叹:“逍遥哥哥本来是聪明的,可是要紧时候他却又糊涂得紧!”
李逍遥正要开药,灵儿说道:“等歇会儿,灵儿用雷咒试试劈开那些链子。”李逍遥忙道:“别!我最讨厌打雷了,而且那么粗大的链子,想必雷公也劈它不动。”摆手教她探耳过来,大眼溜溜一转,低声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话真是一点没错。我看此事须得着落在某个人身上方能解决……”说话声音压得更低,眼睛却瞪得更大,而且瞥着江岸,似在寻找什么。
灵儿心中明白了几分:“是说萧公子吧?”不觉微抿小嘴,这神情又落在李逍遥精亮烛烛的眼里。“又嘴跟八万似的……”
蓦然间帆篷一动,无风自转,咯吱有声。李逍遥犹未生出反应之念,随着一声箫语呜咽,调转“一剪梅”,脑后骤传几句清吟:“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灵儿瞥目见有一袭青影从李逍遥背后斜斜投落,不由得吃一惊,生怕有险,想也不想就抢身立在那人跟前,这时才听清了这几句旧辞,竟尔说破她此刻的心情,怔然之际,脑中闪出另一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清凉宝宝听到动静,猛地一跃而出,未及抛撒鬼哭藤,被那人扬手摔出一道劲猎袖风,正中其胸,叭一声跌回后艄。李逍遥已然察知萧乘龙便在身后,急欲拾剑,手刚伸出,倏地只觉后肩至腰数处穴道齐麻,袖风过处,身子已动弹不得,啪的一拂,扫翻在舷栏旁,背梁重重一撞,船板顿时折裂几根,直疼得半天难以定神。
灵儿虽有提防,怎奈萧乘龙出手极快,哪里給她运用金刚咒的机会,更何况她一时之间原也来不及凝聚精气,待要设法阻拦,那支黑沉沉的“龙吟虎箫”先已抵着李逍遥颈侧一处死穴。灵儿不禁惊道:“不要啊!”李逍遥虽也难免害怕这便死去,但当触及萧乘龙那双不无讥诮的眼光,顿时硬气陡生,怒道:“横竖是一死,休要求饶!”
萧乘龙双眉一蹙,冷哂道:“她对你一番好情好意,你总是不领情。”李逍遥不由恼道:“干你屌事!”话刚出口,突觉萧乘龙眼光里闪过一层深深的隐痛,竟似自责,而非仅仅是为灵儿抱不平。李逍遥并不知道此是何因,但想:“说都说了,那又怎地?”
灵儿抢到李逍遥身边,双手绰出一对辉闪闪的鳞剑,搭在长箫之上,眼望萧乘龙,鼓起勇气说道:“萧……”看了看李逍遥,樱唇微抿,方道:“萧前辈,紫金丹的配方我可以給你,但请你不要为难逍遥哥哥。不然……”咬了咬下唇,眼光毅然,“不然晚辈誓死和你周旋!”
李逍遥不禁暗赞:“小丫头没走过几天江湖,这番话却说得蛮有味道!”萧乘龙却浑似未闻,长箫微振,铮铮两声脆响,袍袖不动,竟将灵儿一对双龙剑弹了开去,轻描淡写之间显露了一手炉火纯青的上乘内力。灵儿虽又感到腹内隐隐生痛,一咬银牙,仍把双剑搭在龙吟虎箫之上,但听萧乘龙喟然道:“我说过,这个小子无情无义,最是该死!”李逍遥和灵儿均觉心中一凛,知萧乘龙杀机既动,绝难挽回。迎着那双凛凛瞪射的目光,李逍遥急转念头,一时想不到该当如何自救,灵儿无奈之下,说道:“你……你是前辈呀,就算要杀我倆,也该等我们养好了伤,再……再来动手不迟。”李逍遥听她结结巴巴的说出这番妙语,不禁莞尔:“都比我显得老江湖了!”
“前辈?”萧乘龙冷笑一声,讥刺般的目光凛凛射在李逍遥脸上,仿佛把他内心全戳了个通透。“小子你说,你该是叫我‘前辈’呢,还是叫别的更像一家子些?”
李逍遥心中暗惊:“尻!他不会当着灵儿的面逼我认‘姐夫’罢?说到傲家的渊源,那就糟了……”虽然满嘴发苦,但却委实想不明此人究从何处得知他与傲雪之间的私情,打定主意:“死也不认!”
“连这点勇气也拿不出?”萧乘龙似乎早便料到李逍遥会这么做,眼光里杀气愈浓,嘿然道。“杀你没的污了我的手。好在像你这块料,也活不了几天!”
灵儿心念一动,不禁问道:“你……你说什么?”李逍遥见灵儿神情有异,难免生疑,但却不明究竟,只听萧乘龙道:“仙灵岛阿汶的弟子,连紫金丹起死回生的秘方也写得出,怎会连这小子能活几天都看不出来?”灵儿只觉全身发凉,几乎握剑不住。李逍遥却没留意她的神情变化,迎视着萧乘龙那对冷笑般的犀利眼光,说道:“你不是今天要杀我吗?”
觑着灵儿的凄然神情,萧乘龙知道说中了她的心事,长箫飒然收回,仰望昏朦朦的天,缓缓吁气,说道:“就算有秘方,没了阿汶,谁也配不出第二枚紫金丹。”灵儿几欲脱口而问:“你怎知?”旋即想起此人当年曾与她恩师有过一段情缘纠葛,并在仙灵岛上住过,自能知晓水月宫炼丹的秘辛,原非奇事。但他既知紫金丹已配制不出,她要救李逍遥一命岂非更难?
灵儿正觉揪心,萧乘龙悠悠的道:“没了起死回生的紫金丹,除非阿汶生前来得及教你‘还魂咒’,否则最多十天半月,这小子便得死于走火入魔的巨患。”灵儿双剑落地,纤身摇摇欲跌。这时李逍遥才真正吓一大跳,变色道:“什么?”
“她没告诉你麽?”萧乘龙微讶。“第一眼看见你,连我都知何谓垂死之气色,所以我改变了主意,不需要亲手取你小命了。”
“不是吧?”李逍遥千盼万盼只盼听错了,但萧乘龙却要他听得更清楚:“
想必你遇到了燕老怪,而后又被下了雾月教的败血蛊,非但经脉已乱,毒性必已侵近心脏。连日耗损真气神,又与人激斗连场,若是还能活得下来,那就是天没眼了!”李逍遥嘴仍硬:“天有眼吗?”萧乘龙想了想,严肃的答道:“有时候有。”李逍遥望着此人的双眼,只觉手脚渐渐冰凉,自知体内的情势果是水深火热一般,先前并非全然不察,只不过是不愿往最坏处去想而已。便连灵儿也抱有一丝侥幸之念,昨日当她为李逍遥疗伤之际便知难除根患,本想趁这几天设法解救,怎料萧乘龙的话语便似无情的刀,一下戳破了那层本就脆弱的希望。
李逍遥忍不住问道:“我便是搞不懂,你为啥想杀我呢?”他不欲多想自身能活几日,免增苦恼,便转开了话题。萧乘龙叹道:“每一个与傲家有关的人,此刻都想取你性命!”无须他再言明,李逍遥想起那天曾听傲霜亲口下了格杀令,便连傲雪也不敢公然违拗,纵使他还能多活些日子,前景自也不妙得很。心中琢磨着萧乘龙之言,更觉全身如堕冰窖一般,但奇怪的是,他突然觉得萧乘龙似是另有心机,即便真要杀了他,也并非仅因傲雪的缘故。
“你这小子坏事做绝,而且还和邪教反賊搅在一起,坏我大元秩序……”萧乘龙冷冷的瞪着他,说道。“侠以武犯禁。武侠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大元朝繁荣鼎盛,疆域空前绝后,举世震骇,历代哪有得比?一切不合时宜的东西早该扫荡净尽。你们这些人就算活着也全是垃圾!”
“哇——”李逍遥不由叫绝,“这番演说真是好精彩!就跟背书似的,不过我死都快死了,面对一坨垃圾,你老就省点儿口水罢!”萧乘龙不再理睬这等无知惫懒小儿,斥一声“痞子”,转面望了望灵儿,却问了一句:“可知你所修炼的‘还魂咒’为何迟迟未成?”
李逍遥把脸孔朝向另一边,但见灵儿蛾眉愁蹙,摇了摇头。李逍遥不解:“
还魂咒是啥东东?唉,这麽颓废的东西练又何必呢……”殊不知在灵儿想来,若要帮心上人转危为安,唯有指望这门连自己都不知效力如何的法咒了。然而,萧乘龙似是早知此咒不易炼成,看出灵儿面有愁色,他便又说道:“虽有法诀,你师父当年也没有炼成‘还魂咒’。”
灵儿心念忽动,暗思:“这倒是。但咦……这人跟我师父曾经好过,又曾住过仙灵岛。或许他见过我师父当年是怎么修炼还魂咒的。”鼓起勇气,妙目盈盈抬起,投向萧乘龙面上。李逍遥暗恼:“她很少用这般求助般的眼神看我。”萧乘龙却负手闲立舷边,仰看帆影西移,虽没直触那对莹莹目光,却似晓得这小姑娘的心思,说道:“我的药虽然没有仙灵岛的仙药灵,生生造化丹倒是有一粒。”
“生生造化丹!”灵儿心跳不禁加快,面颊微红,眼光为之一亮,便连李逍遥也曾听说过此药起死回生之名,不由得一阵惊喜,药没到口,就只道自己有救了。灵儿方欲相求,萧乘龙冷笑道:“此药来之不易,我为何要帮你救这无情无义之徒?”灵儿心头一凉,不禁咬唇暗思:“难怪他不肯給的,听说生生造化丹究属稀世之宝,留在身上备以自救尚且不及,怎会慷慨地給了别人?”
李逍遥不禁呵呵笑:“灵儿你瞧他多会吊人胃口?但却让我看出‘賊’来—
—这家伙必是有要求,所以才跑来这儿等咱们,生生造化丹什么的,便是诱饵。”萧乘龙眼中不禁微闪一丝冷笑之意,哼了一声:“小子虽然无情无义,却也并不蠢。”李逍遥暗恼:“我头上又多了一记标签叫做‘无情无义’。”
“不错,我有要求。”灵儿听到萧乘龙冷冷的说明来意,心头登时升起希望之情,忙道:“前辈但请吩咐。只要……”咬了咬唇,眼角瞥了李逍遥一下,粉面飞满娇晕,再顾不得害羞,说道:“只要能救得逍遥哥哥,我……我什么都…
…都肯的。”李逍遥不禁心头一动,暗忖道:“什么都肯?为了我什么都肯?”
从萧乘龙诡秘莫测的神色间,忽觉灵儿这般答应他,大是不妥。
萧乘龙突然腾身而起,帆声飒响,李逍遥只觉衣风飕的掠面而过,舷边已空。萧乘龙的话声却从断桥传来:“小丫头,去砍一根两指粗的竹子,然后到林子
里来找我。”李逍遥不假思索的说道:“别上当!”灵儿哪肯放过一丝救心上人性命的机会,毫不迟疑的便要跟去,但又不放心留下李逍遥在此,不禁转面望得一下。萧乘龙青衫飘飘,头也不回,却将暗含警告的话声送将过来:“若敢让这小子跟来,我立刻便送他下九泉!”
李逍遥原本正想叫灵儿带他同去,以防万一萧乘龙起歹心,她一人应付不来。不料萧乘龙却把话撂到绝处,他不免一怔,急忙想计。灵儿眼见萧乘龙身影已在翠荫之下消失,一咬下唇,心想:“为了逍遥哥哥,刀山火海我也去。”李逍遥惊道:“休去!”灵儿生怕跟不上萧乘龙的影踪,顾不上先帮李逍遥解穴,回眸向他脸上一望,轻袂飘起,飞絮一般的掠到了岸上,瞬间闪入绿荫之间。
“完了!一定没好事儿……”李逍遥急劝不听,眼见她已掠进那片雾锁之林,片刻之后便无声息。他心中只是叫苦,暗觉灵儿处境堪虞:“这就有如肉包子
打狗……”想起清凉宝宝,忙唤它跟去瞧瞧,然而船离江岸甚是不近,清凉宝宝可没本事像萧、赵二人那般一跃便能入林。何况它生怕万一掉进水里,哪敢尝试?不管李逍遥怎么叫唤,清凉宝宝便是浑若未闻,连面也不露。
李逍遥改唤米宝宝,但想:“小狗怎么飞得过去嘛!”焦急得口燥舌枯,偏生无法自行冲开穴道,而萧乘龙的点穴手法也绝非他能解开。竖耳听了一阵,除了风声水声木叶声,哪有半点灵儿的音讯传出?他想起萧乘龙那等行踪诡测之态,以灵儿那般纯真无邪的小姑娘怎应付得了,越想越是担心:“尻!萧乘龙又没说一定会給造化丹,灵儿这小妞怎么不听我的,连这也信以为真?我瞧决无好事,孤男寡女的跑去森林里能有啥好事嘛!”既往这一层想去,不免越想越不妙,心焦似焚,连胸口也仿佛裂开了,但又觉奇怪:“萧乘龙为啥约灵儿随他去树林里呢?搞得神神秘秘的……还要她先去砍根竹子,并且要两指粗。难道要用来插窟窿吗?”不免又想到悲愤处,破口大骂:“我尻他姓萧的奶奶!若敢伤害我家灵儿,教天下姓萧的不得好死……到底要竹子插啥嘛?”骂了几声,不禁又苦苦思索,但却百般猜测不到萧乘龙要竹子的用途。
便在头昏脑胀时,忽听得舷外水声骤然溅响,冒出一个湿漉漉满是水草的脑袋,冷不防蹦上船来,影子从背后投下,顿将李逍遥吓一跳,但听得一个甜蜜蜜的声音笑嘻嘻的问道:“又挺尸啊?”
李逍遥虽然无法转头去瞧,但听声识人,登知是谁,不由讶道:“甜甜?”
啪的吃一巴掌,打得他脑袋歪到一旁,那甜笑般的糯嫩声音格格笑道:“叫‘甜甜姐’!”伸来一只水淋淋的嫩脚,往李逍遥脸颊一踢,笑骂:“偷懒是吧?连个‘姐’字都要省掉不叫?踢——死你哦!”李逍遥脸上挨了那白生生的一脚并不如何痛楚,只是心头惊疑不定:“小甜甜怎么冒出来啦?”
那妞儿交缠两腿,悠然坐在李逍遥脑后的舷栏上,却将一对雪绒也似的天足搁在他身上,轻轻踩了踩,在他衣服上擦拭脚上的水,脑袋左右转得几转,问道:“马子呢?”李逍遥不由悲叹道:“什么马子?我哪有马子?”小甜甜素手挥动,啪了他一记,笑道:“装蒜!”妙目骨辘辘转得一圈,突然猜道:“哦,我知道了!”李逍遥心下苦笑:“你知道啥?”忽觉两片温润嘴唇从后边贴近耳朵,小甜甜笑问:“该不会是妞儿又被别人泡走了吧?”
李逍遥只觉一阵奇痒,毛发皆酥,却无法躲避,小甜甜看出他表情憋怪,不禁格格娇笑,神色间透出几分自得。李逍遥恼道:“为什么说‘又’?”小甜甜伸脚蹂他小腹,笑道:“‘又’就是多一次啰!”因见这矬小子露出不明白的样子,便抬脚往他肚子上一踩,李逍遥哎呀一声叫,只听那妞儿笑呵呵道:“你呀真是‘肉腩’哎!没一点儿用……”乌亮大眼一眨,问道:“前次是委鬼、郭狂人以及狄武,今次又是被谁泡走了呀?”
李逍遥心中苦恼:“连她也这么说!”生起莫名之火,忿然道:“你屁颠屁颠地跑来这里,就是为了取笑我?”小甜甜抬手作嗔:“打你哦!”若在心平气和之时,李逍遥自是顾忌她的毒辣手段,但当他被激怒,就有如在“三宝颜”的情形一般,天王老子的面子也不給.不同的是,那天是官军赌输了赖帐,眼下却是自生窝囊气。既火将起来,纵使惹恼这小毒物,那也顾不得了,硬着脖子道:
“来呀!命儿硬梆梆的就有一条……”只道必无侥理,怎料小甜甜侧头朝他一瞧,反而笑了起来,放下那只做势要打的手,娇声道:“没想到你的脖子倒还算硬哦!”李逍遥心道:“当然硬啦!我被点了穴嘛……”
算来他已经第四趟遇到这位行踪诡秘的小苗女了,头一次是在失魂之时,并不知道小苗女作恶;第二遭却是在丁情被劫走时,情形也似当下这般,同样是被人点了穴道,偏生小苗女不爱转到他面前来,无法看清她究竟长相如何,但听声音也知是个嫩极了的“甜姐儿”,反撩得心痒痒,越发想看一看她的模样。还有一回是在傲雷大营,可是那时阿奴化了个几乎判若两人的浓粧,混乱中又哪瞧得出她本来的面目?
李逍遥不由苦笑道:“唉!回回不顺的时候,都会碰到你这小衰神。这回不知又有何贵干哦,‘舔甜’姐?”小甜甜也“唉”一声,嘲笑道:“对哦!你啥时才会不糗呢?”她之所以没有着恼,那是因为李逍遥生生把“小衰神”那个“
衰”字含糊了去,她却听成“小邪神”,非但不恼,反觉有趣,呵呵道:“乖。”轻手拍了拍李逍遥脑袋,教他半天难以定神,不知是受宠若惊呢,还是担心遭了毒手。“看在会叫‘甜甜姐’的份上,跟你这倒霉鬼说了也不要紧……”
李逍遥心下暗笑:“你能有啥的正经事儿?整天屁颠屁颠的到处疯跑而已…
…”幸好这个念头没胆说出来,不然苦头可就吃大了。小甜甜哪知他转什么念头,托了玉腮,嫩脚摇晃,跷起二郎腿,说道:“是这样的,偶要找你那位灵儿姑娘,有事要问她。”李逍遥忍不住道:“找灵儿?能有啥事儿……哎呀疼!”却是小甜甜狠狠的捏他,“有事儿能跟你说吗?”
吃了苦头之后,李逍遥明白了:“多半是女孩儿家之间的事儿,所以不跟我说也是合乎情理哋.”眼看得他总算学乖了,也痛得够了,小甜甜改捏为抚,柔笑腻腻,一对乌溜溜大眼只在他身上转来转去,直教李逍遥浑身不自在,强作欢颜道:“可是灵儿她……”小甜甜问明灵儿进了林子之后,却不动声色,竟似先已知道,笑了笑道:“她跟那个帅哥幽会去了,对吧?”素手从李逍遥怀里摸出一棵烟草棒儿,叼在嘴边,搜身的手法之滑溜利索,端已到了不着痕迹的地步,便连李逍遥也自惭不如。“給棵烟抽,”小甜甜娇笑一声,随手拈出一豆不知哪儿来的火,点着了嘴上的纸烟,悠悠的吸了一口,樱唇微张,吐出连串烟圈儿。
李逍遥苦笑道:“我可是一个烟圈儿都吐不出!”小甜甜得意道:“都说了你没有用嘛!连个妞儿也看不住,又怎么会吐烟圈儿呢?”李逍遥从她脚底下勉强张嘴呼出一口浊气,心里却不明白:“这跟会不会吐烟圈能有啥关系?”
“你,不够酷,”小甜甜伸出食指,朝李逍遥鼻前摇了摇,鄙视道,“人家那个萧乘龙可厉害了,要外型有外型,要派头有派头,要格调有格调,要实力有实力,总之要什么有什么,而你一样都没有。所以你只好躺在这儿挺尸啦,泡不到妞儿,唉声叹气有啥用?”李逍遥不禁暗奇:“她小小年纪,怎么啥都懂哦?”等听完之后,恼道:“人生在世,难免出糗。偶尔尝点儿艰辛,那也算不得什么……”总算早已被人看扁得多了,脸皮既经磨练,受了这等样羞辱,竟仍能视若等闲,不跟这般小女孩斗嘴,心中仍惦记着灵儿在林子里会否遇上险事,更百思不解的是:“萧乘龙要那根两指粗的竹子干啥?”
小甜甜帮他分析道:“偶听说一些有不良嗜好的男人会用这等粗的竹杖来鞭——挞被他猎取到的妞儿,那个萧乘龙是爱好吹箫的,以他的高雅,谅也不至于这么粗鲁哦……”李逍遥先有几分不安,旋即摇头道:“不会吧?假如用棍抽打,灵儿怎会不疼喊呢?林子里半天都没动静哦……”小甜甜道:“不可以先塞嘴吗?但偶想啊,抽的可能性不大,会不会用来插……”李逍遥抗言道:“不会吧?”
小甜甜哈哈一笑,悠然转到李逍遥身后,低瞧他犹如死尸般趴在脚下的凄惨模样,拍了拍那根从他腰后高耸而起的竹篙,拉着末梢所系拴的缆绳,探手取出李逍遥口中塞嘴布,笑吟吟的问道:“现在你赞成偶的猜想没有?”李逍遥悲声道:“拔出来哦,你插我做什么嘛?”声犹未落,大腿一阵剧痛,只见小甜甜握着一柄锋利之极的小弯刀,迅即往他腿上一划,割出一道深口子,血如泉涌。李逍遥痛得连叫声都哑在嗓子里,闷哼而抖,心下既怒又奇:“突然间她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我可没得罪她呀……”
“偶没翻脸哦,只不过是做个试验,”小甜甜笑嘻嘻的瞅着他,竟似能看穿他的心念,伸脚踢了踢,看见这少年痛苦的样子,不禁双眼发亮,笑如花枝乱颤。李逍遥胆为之寒,情知吃不消她的刁钻恶毒手段,为要引开她的注意力,省得变着法儿折磨人,他大眼急转,嘶声说道:“我便是搞不懂,你……你既是来找灵儿的,为啥不去林子里寻她,却……却留在这儿折腾我?”话声未落便转为惨呼,但也哑在嗓子里。原来是小甜甜用弯刀来戳他额头,血流满面。“什麽‘你’呀‘你’的?叫‘甜甜姐’!”
李逍遥几欲痛晕过去,但听小甜甜笑嘻嘻的道:“你要我去林子里找她?好啊,不怕我捉住她然后就……”李逍遥从她未尽的话语中味出险刻之意,心中一凛:“对呀,灵儿若被这毒丫头找到,可就更不妙得很!”暗觉后悔,忙改口道:“不……不,你还是留下来虐我罢!”小甜甜猛然一脚踩落,看着李逍遥呕出苦胆汁,她才笑唾一口:“你还真贱哎!去,谁稀罕虐你?”李逍遥死去活来之际,忽想:“我知道了!”
“你知道啥呀你?”小甜甜握刀又割了他一下,李逍遥顾不得喊疼,嘶声叫道:“我知道你为啥不敢入林,却在这儿折磨我了……”又是一声嘎哑的惨叫,小甜甜以欣赏的眼神看着李逍遥又挨一刀的惨样,笑问:“为啥子?”李逍遥无力地呻吟得几下,忍痛说道:“你……你是忌惮萧乘龙,所以没胆跟去。”
小甜甜脸色微变,随即大是气恼,虽然笑容不改,手脚招呼得却是又重又狠。落到这等毒妞儿手上,除了自叹晦气以外,李逍遥没别的话说,叫苦之余,忽又有计,奄奄一息地说道:“其实我……我还要感谢你,‘舔……甜姐’!”小甜甜瞪圆了眼,心中奇怪,叫道:“哎呀!扁了你还要道谢吗?”李逍遥笑了笑道:“哎什么呀?反正我已经……咳咳……已经活不长了,与其活着痛苦,不若……不若被你这等样美妹痛痛快快地做掉。”咳了几声,补充道:“拜托下手准一些,九泉之下我会天天夜里来保佑你的……”嘴上挨了一脚。
小甜甜踹翻他,才鄙夷的道:“想得美!谁说偶要做掉你?”李逍遥不禁一怔,心中委实转不过弯来:“难道你还当这是玩儿吗?”但觉腰间被刀刮了一下,随即一只丰白小手按落,揩了一巴掌血迹,李逍遥刚哎呀一声呼痛,只听小甜甜道:“你的血有毒哦!偶替你放出毒血嘛,亏你这不知好坏的主儿还在那儿冤枉我。没呀没良心哦!”
李逍遥心中的奇怪比痛楚更甚:“说我的血有毒,她不怕毒还摸?”旋即自找解释:“哦,想是这苗女比毒血还毒,是以不怕……”小甜甜伸舌尝了尝手心沾着的毒血,嘿、嘿、嘿三声冷笑之后,说道:“你是碰到蓝欣草姐姐了吧?”
李逍遥见她一尝便知下毒何人,心下惊佩无已,嘴上却说:“吓到嘿、嘿、嘿了你?”小甜甜知道他这是来激的,提脚往他嘴上一踹,哼道:“唬我?自然晓得这是用她家的割心断肠草饲养成的‘败血蛊’搞的你。灵儿美妹应该是会解蛊的,可她还没找出另一样毒呢。”李逍遥暗奇:“割心断肠草?”随即只觉大肠一番搅痛,直似钻心一般,令他死去活来。
原来是小甜甜用那根临时找来的竹篙搅他肠头,直放出大堆污物,臭气熏天。小甜甜呸一声,皱起脸道:“瞧你屙出啥?臭死了!”李逍遥悲声道:“拔出哦!”但见小甜甜取出一个小管子,咬开木塞,将一些蓝色药液注入竹篙之内,然后提掌一拍,打得竹篙又深入李逍遥肠头几分,便在他呼痛不迭时,忽觉肠内有如着火一般,不禁“呜哇”一声,全身抽搐,剧痛之下非但没昏过去,不知小甜甜使了什么手法,反而让他更清醒地感受折磨,他既疼且疑,惊道:“怎么搞得这般‘水深火热’?”便在这时,小甜甜听到后艄有动静,猛然回头,但见帆影下似有什么一窜而隐,船板发出几下“笃、笃”的声响。她不知是清凉宝宝溜出来窥测,问道:“你船上还有啥东东啊?”突然大叫一声哎呀,低头一瞧,原来是米宝宝窜出来咬她的脚。
李逍遥惊想:“以这小恶婆娘之狠毒心肠,可别一怒之下害死了我的小狗…
…”急欲叫米宝宝走时,小甜甜却捉住了它,捏将起来,瞧得一瞧,喜道:“哇!好可爱哦,还没长成牙齿就会咬人了……”李逍遥警告道:“别伤害它!”嘴上着了一脚,小甜甜抱狗入怀,吻了又吻,满脸抚爱之情,说道:“真的是好可爱!归我了,从此你就跟我甜甜姐去找宝藏,也不枉了来世上一趟……对了,屙哥哥,有没跟它起名字?”李逍遥没反应,但等又吃一脚才知“屙哥哥”指的是他,虽然羞愤交加,却不敢不答:“它叫米……米宝宝,原本是‘米宝宝便当’的掌柜……”小甜甜用白生生的脚后跟把他的嘴巴給踹闭了,却抱狗亲个不停,乐呵呵的道:“好,米宝宝就米宝宝罢!从此你呀就是我‘至尊无敌寻宝派’的掌门……呵,对了,该起啥威风绰号呢,屙哥哥?”李逍遥又没反应过来,于是多挨一脚,才动了动嘴:“就……就叫‘超级无敌掌门狗’吧?”
小甜甜大喜:“哇啊——好听哩,你这颗脑袋还真行!”拍了拍李逍遥脑袋,以示嘉勉。“但我说的‘至尊无敌寻宝派’掌门指的是你呀。”
李逍遥不禁一怔,随即怫然道:“好了吧,别耍我啦……”小甜甜突然“嘘”了一声,抬食指贴唇,脸上居然现出吃惊之色,低声说道:“坏了!”李逍遥只道她看见了灵儿,精神勉强提起,问道:“什么?”
但见烟雨寥落处,江面上朦朦胧胧地现出五六条竹筏,悄然掩来,离后艄已然不远。每条竹筏上除了一个撑篙的艄公,各坐一人。李逍遥乍只道来的是朱元璋、方国珍那几伙人,心想这可有救了,方欲暗喜,旋即生出莫名不安之感,这时映入他眼瞳的是五六个披着白底花麻大布、盘腿席坐的苗人身影。小甜甜竟也紧张起来,说道:“蛊派的!可别撞上了他们老大……”李逍遥从没见过这小瘟神如此神情,问道:“他们老大是谁?”小甜甜叫苦道:“就是圣者晨雷呀!”
李逍遥难免暗奇:“你玩蛊玩得这么好,居然还会怕别人?”他却哪知小甜甜现下所擅的无非是毒物,使毒手段滥觞并不等于高明。更何况圣者晨雷才是苗疆第一使蛊大行家,身为雾月教圣堂长老,与守护神坛的石长老素来齐称“拜月双尊”,麾下蛊师无数,自成一派,号称“圣者学院”。李逍遥曾经略有听闻,亦曾在兰陵渡见识过蛊派圣徒的手段,猜想他们的来意,一时间更是惊疑不定。
小甜甜生怕被发现,慌忙蹲低,却伸长了脖子张望,李逍遥暗想:“灵儿这时可别露面!”虽说盼着灵儿回来救他于苦难之中,但又不禁为她的处境担心,眼见得雾月教有人露面了,猜到来意必与灵儿有关,这时他顿然忘了自身安危,反而暗祷灵儿千万别出来。那几条竹筏渐漂渐近,对方的面容也越发清晰,坐着闭目养神的几个苗人看起来蔫头皱脸,手脚萎缩,仿若畸形儿一般。小甜甜啧啧两声,越发坐立不安,因见李逍遥不明白,她便小声说道:“听说蛊派的人长相但凡端正有型,那还算‘肉’得很,越是蔫巴丑怪的越厉害……”李逍遥登时多了一层忧虑:“这几个看来比兰陵渡露面那些蔫巴多了!”
虽然嗅出极为不妙的气息,小甜甜却也是个天生不甘束手待毙的狠角儿,便在与李逍遥大眼互瞪之际,素手微晃,拈出竹笛,心下急忖:“蛊派的人近身不得,趁他们还没到我跟前,试一下用御蜂术看能不能赶走他们……”李逍遥哪知她这当儿拿笛出来做啥用处,伤痛之下,他脑筋也已迟钝,只瞠然倚舷而望,但觉眼前倏地一花,船板微晃,一只白脚往他额头蹬了一下,借势弹身而起,飒然倒纵,连串斤斗翻上桅杆高梢。
李逍遥脑袋在舷栏撞得一下,待晕眩之感消去,只听得空中笛声轻扬流转,高桅上投落一个轻灵若猿猴般的小巧身影,双脚交叠着搭在杆头,竟能晃悠悠地倒挂在空中,横笛而吹。
“哇,花式哦!”李逍遥目为之炫,情不自禁地刚喝声彩,云帆突然剧晃得一下,空中交错的缆绳急骤摇动起来,他犹未明白发生何事,笛声嘎然而哑,笃一声响,小甜甜连串筋斗倒翻下来,不巧跌在李逍遥身上,只压得他喷吐苦水,口涌白沫。
小甜甜一咕噜爬起身来,伸出竹笛,另一只手拈出一小包粉末,噗的撒在笛上,动作之利落果断,直教须眉愧颜。不知她先前施用了何等药物,李逍遥竟然总也昏不过去,愈痛愈清醒,便连自己也觉可悲又可笑。但见小甜甜素手拈笛一挥,磕向船板,咔一声应手裂开,笛里竟流出一条粘液般的黑蠕,状似蚂蝗,但竟长翅,乍现之时不及指头般大小,谁知转眼间居然涨粗有如大蟒。
李逍遥吓得面如土色,便连惊呼也忘了。小苗女不由得也“呜——”的喊了声惊,没等那黑色大蠕扑将上来,素手已拈出一个小竹盒,猛然撒落大片清液,泼个正着。那巨蠕霎间消失,李逍遥对此的反应只有目瞪口呆,低眼瞧见船板上爬动一条黑线般的小蛊,形状似是刚才竹笛里倒出来的那一只,方欲张翅而飞,小甜甜跳脚猛跺,白足抬起之后,那蛊已化为一小滩脓血。
李逍遥委是不解,正愣然间,只听小甜甜懊恼的话声响起,叫苦道:“尻!
定然是多八公使的手脚,偶还没招来蜂群呢,‘八神俺’就钻进笛子嘹……”李逍遥惑然道:“什么公?什么‘八神俺’?”但见两块肥肠也似的厚唇在面前艰难翕动,话声含混不清:“偶被搞到了!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好‘矬’啊?”李逍遥不禁一怔,几乎没认出来:“矬是没有,就是‘肉肉’哋!怎么会这样?”小甜甜没工夫答腔,眼泪汪汪地掏解毒药抹上那两块突然间奇肿的唇。
这时,竹筏上撑篙的苗人开始手舞足蹈,而那几个盘膝打坐的则哼唱着妖异之调。小甜甜和李逍遥不由自禁的打了个寒战,皆觉心跳和血流骤然加剧,随着那摄魂般的哼唱而狂乱欲癜,竟似失控一般。小甜甜含含糊糊的说道:“心跳到了最……最快之时,生命就会嘎然而止。偶听盖罗娇提……提过这门法咒。”李逍遥脑中一团昏糊,虽是听见她惊惶的话声,但却急难发声回应,只觉嗓子里奇堵,如遭梦魇缠身,又像被恶魔摄魂,时而身堕炼狱,时而坠落冰窟。
小甜甜也知不妙,间不容缓之际,哪顾得嘴唇还没消肿,一蹦而起,身如矫兔高跃,李逍遥知她势必怒而反击,但想:“嘴都肿了,还能怎么样?”那些苗人依旧各施各法,任由竹筏漂近。只见一个娇巧身影从帆篷后冲上云桅之梢,端的是迅捷无匹。随着一声呵叱:“天雷破!”小甜甜素手连扬,每挥一下,李逍遥耳边便是焦雷炸响,一时脑晕眼眩,心道:“又打雷?我最吃不消这种了……”
小甜甜却哪去在乎旁人的感受,甩手便是五道急雷,从昏濛天空上轰将下来,虽然急速凶猛,其势振聋发聩,但她究是年少功浅,所学巫咒又急于求成,并无灵儿或厉风行那等样拈诀间便能同时唤雷轰击大群敌手的本事。她的“天雷破”只能逐个打落,纵然扬手换诀飞快,也来不及瞬即把五条竹筏上的敌人一齐招呼到。
天雷荡响,四条竹筏次第从中裂开,竹筏上的乘者均不免应声剧震,撑竿的艄子尤为首当其冲,身形骤然摇晃,显然吃不消小甜甜的雷击,但在一踉跄间却都没被震倒。李逍遥从船头望去,看见每个撑篙之人背后同时抵着一只手臂,原来是坐在后边那几个形貌蔫枯的苗人各出一掌,帮撑篙的艄子化解了雷震之力。
那四个撑篙之人顿时精神一振,双脚牢牢钉于竹筏上,硬是将瞬间分裂的两爿筏身合拢而回,纯以腰腿发力,双足乍分即合,竹筏浑若不曾分裂一般。
小甜甜哪顾得上瞧一瞧她的“战果”如何,素手再挥一记,发出第五道雷,觑的正是右首那条筏上两个尚未受她攻击之人,猛轰一道急雷。同时催发法力,这道猛雷来得更为迅急,那条竹筏四周登时水柱喷涌而起,一霎间隔断视线,李逍遥正想:“打着未?”水雾方淡,但见那条竹筏浑无一点毁损之象。小甜甜“
尻”了一声,就势横空架腿,伸足钩住桅绳,晃悠悠地在半空中挂住身躯,转面而望,格格笑道:“尝尝油炸红肠的滋味罢,多八公!”笑声犹然回旋未落,随着手指的方向,一道焰火飞舞而落,擦过水面,霍然撞到那条毫无损坏的竹筏之上,李逍遥只道整条筏都会烧将起来,哪料火焰一窜到竹筏上便即消失。他不禁暗叹:“又被化解掉了……”
此念未及转过,但见那筏上两人顿时身上着燃,仿佛突然变成两个火人一般,可是他们脚下的竹筏却半点火星也没有沾到。李逍遥不禁一怔,只听小甜甜得意的笑道:“炎杀咒!”粉拳一捏,眸光烁亮。不知诅下什么秘咒,李逍遥只觉眼前一暗,如入昏夜,仅那两个着火之人在漆黑中闪闪发亮。
待得眼前回复原样,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两个火人已化为灰烬,随风而消,烟淡而后,只见那条竹筏上现出一个盘腿而坐的裸身老头,白发篷乱,遮没面目,胸前挂满了大蒜,手捧芦笙而吹。先前李逍遥并没看到这条竹筏上有此人的身影,怎知他从何处冒将出来?耳听得那催惑神志的乐声又起,不由得既惊且奇,面对苗人花样百出的巫蛊神通,除了张口结舌以外,他哪还有别的感受?
小甜甜似是早就了然,并无半点吃惊之色,两足连连倒蹿,又悬到了桅杆更高处,犹如一只白蝙蝠倒挂在帆影之下,甜笑之声传来:“多八公,就知道晨雷长老先派你来装神弄鬼。”李逍遥斗然听到此名,不禁想起刚才那只钻进笛子里的“八神俺”,因感这老苗子使蛊的手段委实已到了不着痕迹、防不胜防的境地,难免一阵憟然,心道:“这班苗人一个比一个难对付了!”
芦笙声中,江水骤起一阵异样的涌动,突然间冒出无数秃头,面似僵尸,双目皆空,张口之际血汁淋漓,李逍遥冷不防被这等鬼气森森的异象吓了一跳,只见水面攢攢涌动的无数怪头密密麻麻的围在他的大船四周,齐发桀桀之声,狞笑道:“小甜甜,胆敢跑来坏神公大事,倒要瞧瞧你能有几颗脑袋!”
“哇,有这么多人?”李逍遥刚惊呼一声,突见那吹笙老儿身体一震,胸口炸裂开来,炫出大团炽光。乍然间他只道多八公又使厉害法术,虽说今日所睹的斗法奇景令他大开眼界,也知死到临头,正惴然间,但觉眼前一片血潮翻涌,小甜甜叫道:“你給偶一只八神俺,偶还你一个爆裂蛊!”
那老苗人胸腔炸裂之际,满江怪头尽皆消失。此时李逍遥才知刚才所见的异像居然只是幻影,投眼望去,那吹笙老叟仍在好整以暇吹奏不歇,胸膛的爆裂之焰竟然急缩,便连身上炸出的大洞也霎时变小,而且便在李逍遥呆望的眼光中迅即消失无痕。他虽然不明所以,也知“爆裂蛊”正在迅速失效。只道小甜甜又要栽了,不料她突然绰出小弯刀,甜笑不绝,猛然一刀插进大腿,血星飞溅,淋到李逍遥脸上之时,登时将他又吓一跳:“怎么打着打着就自己戳自己呀?”
“偶就不信搞你不倒!”小甜甜眼望多八公悠然吹笙的身影,手揩腿上鲜血,乱涂在脸上,李逍遥正自不明白,突见她伸长一条粉嫩的舌头,另一只手从腰后摸出一支大针,毫不迟疑地扎穿舌头。李逍遥“啊”出一声,惊骇无已。
小甜甜并不拔针,仍穿透舌头,顶在嘴边,接着又抄出一簇针,插进左右腮。李逍遥惊声连连,委实不忍再看她这般自残。但听小甜甜痛嚎声中,两只素手朝空虚抓几下,多八公胸口又裂,飕飕飞出几串肠子,连着血淋淋的肝脏,穿过两舟相隔的水面,竟然抄到小甜甜的手上。李逍遥一时哪里明白,心里刚冒出疑问:“哪儿来的绳子?”待得闻到血腥之气漾满天空,才知是肠脏满头飞。
小甜甜痛号不绝,双手拉扯肠脏,势若拔河一般,将多八公的肚肠乱拽出来,李逍遥只觉惨不忍睹,欲待不看,但见多八公仍在悠然弄笙,浑若无事一般,任由小甜甜拉扯他的肠子,仿佛只当这是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李逍遥不免惊奇得浑忘了恐惧,怎能按捺得住不瞧?
小甜甜眼见拉那老叟不动,恼将起来,柳眉一拧而紧,隐去嘴腮和舌头上的针,竟无伤痕留下。拔出弯刀砍断一截肠子,猛然塞进嘴里大嚼,但又噗一声喷射而出,化为大片血雨泼到多八公头顶之上,李逍遥张大眼睛,只见每一粒血花都在半空中化为血蛊,若沾到身上岂能了得?这时另外四筏所坐着的老蔫苗人一齐伸手做擎托之状,口中狂歌如咒。那撑篙的四个苗子同时挺起竹竿,照胸插入四个狂歌的苗巫体内。李逍遥惊骇之余,隐隐想到:“好像痛楚反能增强苗人的法力,难怪小甜甜和这班蛊派圣徒斗法到了紧要关头时,居然自残身体……但他们怎么不会死的?”
五条竹筏上的苗人同时发功,小甜甜所喷出的大片血蛊顿时反噬而回,却化为灿烂流火,挟带无计其数的火蚕蛊,噼噼砰砰的朝大船倾泻而下。小甜甜见势不妙,待要反击,不料多八公的肠子竟如妖蛇一般缠绕而上,将她手脚反缚,紧紧捆定,挂在帆篷之上,面临火蛊覆顶,急切间难以挣脱。
见得此情,李逍遥顿感糟糕,非但小甜甜难逃火蛊反噬,便连他和这条大船也必被殃及,可他穴道未解,前边又有巨链锁江,却哪有法子避此浩劫?
蓦然间江风乍起,吹皱一带碧练。
但闻一曲箫声流转,曳涛而来,宛作鱼龙之舞。又似东风催放花千树,两岸木叶如潮浪倏涌,乍起而止,满空火雨拂然而消。小甜甜挣出身子,蹦落船首,只见那串肠子飕一声缩回多八公腹间,芦笙犹奏,声竟哑然。李逍遥心念一动:
“箫声……”然而箫声却在刹那间寂去,那几个苗人也似呆若木鸡一般瞠然顾望,各皆惊疑聆听,就连多八公也不由自主地浑忘了吹笙,眼光中浮闪出莫以名状的恐惧之情。
奇怪的是,他们全都好象在情不自禁地倾听。可是箫声分明已经杳然无闻,江天一片萧索寥落,仿佛风也在霎时凝固,水纹无动,木叶俱寂。李逍遥起初不知那干苗人在倾听什么,但觉他们面色凝重无比,呼吸也渐渐粗浊起来,每张脸都似醉酒般的涨得血红,不知不觉间目眦尽裂,身躯摇摇欲坠。看到这等情景,李逍遥才吃了一惊,突觉四下里似有余韵犹在萦转未去,虽然低得难以听清,但当用心去感觉这般“无声之曲”,便感到一股浑然无形的肃杀之气潜侵而浓。
李逍遥猛然抬眼,映入眼帘的每一根桅绳都在嗡嗡自颤,帆篷款摆,似在配合那无声的韵律而动。这一霎间他突然明白了:“箫声没有寂去!”急忙运用家传“凝神归元”意守玄关,暗觉箫音于他无害,那干苗人刚才狂歌吹奏,声犹未消便給箫声所乘,难免要作法自毙。他不放心小甜甜,忙提醒道:“小心音波功!”小甜甜的心智远较他更为机变百出,又岂会不知“此时无声胜有声”?她刚才就已悄悄取棉花团儿自塞耳朵,尚保得一时无碍,却不甘刚才白吃了苦头,蹦起身来,手捏“炎杀咒”,正要反袭多八公等一干黑苗人,突见他们僵挺挺的身影已无生气,她不由得怔了一怔,随即叫将起来:“尻!怎会全都死了哎?”李逍遥闻声望去,眼见多八公和那一干蛊派的苗人眼眶流血,竟都在不知不觉间断气了。他哪曾见过这等寂音杀人的手段,不免骇然无语。
小甜甜蓦然回首,眼望江岸,恍觉漫天芦花竟似静止不动,她脸色登变,脱口而出:“好厉害的音波功!”李逍遥心想:“杀人于无形,岂止厉害而已?”
水声嘭的一响,小甜甜不见了。
李逍遥知她慌忙从水下溜走,方欲松一口气,不料小甜甜又蹦回船上,飞手抱起那小狗,素足朝空虚踢,一跃而远,到得半途,伸脚往锁江巨链上一点,借势又朝前纵,如此这般,倒也闪得飞快,身法之巧殊不下于李逍遥所会的风魔之术。她溜得这等慌急,显然是害怕遭到多八公那样的下场,李逍遥却觉萧乘龙若要连他们倆人的小命也一并终结,又岂是能逃得掉的?便连他所潜运自防的“凝神归元”,其实也是多此一举。
就在万籁俱寂之时,突听得“铮!”的一响,连接主桅的铁索断了一根,嗖的弹开,却从他头顶扫过,嘭的打折船首一块拦木。李逍遥正在发愣,猛然惊醒过来,只见那几条竹筏散了开来,江面上漂浮着的尸体若隐若现,这时箫声方始悠扬升高,先前那无孔不入的凛凛杀气却已淡去,代之以一缕清冷冷的自嘲韵味。但没等他味出其中酸楚之意究从何来,箫声再作一番转折,隐隐透出干戈之气。
只见林中走出一个手持大斧的赤发老者,体躯魁伟如嶽,面若紫金,往江边一站,仿佛巨灵显神。李逍遥不由暗吃一惊:“怎么又来一个?”因不知这天神一般威猛非凡的老者是否来寻萧乘龙的晦气,心头只是不安,但瞧出那人并非黑苗装束,自忖不算太糟。眼光触及那赤发老者手中巨斧,难抑惊奇之情:“这么大一个斧头我可没见过,少说也得有上千斤罢?这老头居然毫不费力的提得动,难道是山神什么的化做人样……”
“咣啷!”一声巨响,江天俱震。原来是那赤发老者挥斧劈链,但见一道蓝幽幽的厉光宛如霹雳闪电般的从空中划落,斧刃斩在锁江铁链上,火星激溅开来。李逍遥刚瞧见一根粗大的链子应声而断,耳边便即轰然大震,犹如天雷荡击一般。先前他为防萧乘龙的音波余威,潜运“凝神归元”之法自守玄关,这时犹未散去功法,但在那大斧断链的剧震声中,仍是抵御不住。不但双耳顿失听觉,便连心脉也倏受震撼,头晕目眩之下,噗的吐出一口鲜血。
此处共有一十二道锁江链,那赤发老者一斧下去,锁江链登时少了一条。断链顿失凭依,沉入江底,陷入淤泥之中。李逍遥自感五脏六腑仿佛都在流血,若再受一回震荡,不免性命难保。但他穴道仍然未解,无法取药服用,眼见那柄青幽幽的利斧再次举起,只得勉力凝住心神,“咣!”一声响,随着大链劈断的又一轮剧震,他脑中如遭五雷轰顶一般,口鼻流血,苦不堪言。此时神志犹在,暗惊之余,顿知“凝神归元”在此情势之下不足以助他抵御斧声震击,想起修罗心法,连忙敛念调用。
这两下斧声立时把林中那时有时无的箫声压了下去,赤发老者再次举斧之际,嘿然说道:“萧二爷,能挨得过老夫一连十二道‘战天斗地’之音的人,世上没有几个了罢?”李逍遥行功纳息之际,闻听此言,难免心头一凛:“难怪他的斧声如此震撼人心,原来是以上乘内力激发,似乎隐然已有抗衡音波功之势。”
再看那柄幽光漾闪的斧刃,委实端非凡物,心中称叹:“什么九大名剑、八小名刀……这才叫真正的神兵利刃哪!”他并不知那赤发老者手中的巨斧是何名堂,但觉斧刃之犀利固然不亚于湛卢,但若无那老者深湛强劲的一身内力,换做别人也决然不能似此一斧断链,并且发出如此惊人声势。单凭刚才这两下子,便可见得那老者的功力修为非同凡响。但却不知是何来历,李逍遥猜想:“难道是萧乘龙的仇家?”
第三斧下去,锁江链一齐嗡然剧荡,却只剩了九条。李逍遥半天不能回神,但听林中箫声凄清,掩去斧链的震荡余音。萧乘龙的话声随即传将出来,闲声道:“刑天再现,猛志犹在。”
“不错,此斧便是‘刑天’!”赤发老者举斧凝视,缓缓的说道,“不过当初我尚无连发十二道‘战天斗地’神功的这份修为,所以……”下边的话却咽住不吐,却猛劈三斧,倾泻满腔激愤郁积之气。
李逍遥虽然已运起阿修罗心法中的“回神”之诀,但仍抵受不住这三道一气呵成的威猛斧力震荡之势,不禁又喷鲜血,面色萎顿,暗想:“再这么来几下,只怕我熬不到灵儿屁颠屁颠出来时……”本已无心再与那老者震天动地的内力抗衡,暗觉或许放弃便不会受这许多苦,但一想到灵儿的处境仍然吉凶难测,只得又提起精神,自忖:“罢了罢了,且看我能撑多少下?”不顾胸痛难抑,再次凝运修罗心法,耳听得萧乘龙悠然的话声又飘出林梢,说道:“老前辈隐居了这些年,功力大增,实是可喜可贺。”
李逍遥暗异:“听他话声如常,难道比我还顶得住?不对吧,我的阿修罗内功按说已经练得很不错了……”只听那赤发老者道:“萧二爷不愧是萧二爷,世人说你攀龙附凤,可又有几人知道以你的这身功力才略,其实不必寄人篱下。”
林中箫声凋零,韵意索然。萧乘龙似只一笑置之:“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那赤发老者嘿然无语,但只沉默一会,不禁问道:“傲雷有没有你眼下的功力?”萧乘龙微微一笑:“傲家最了得之人并不是傲雷。”李逍遥暗疑:“说着说着,他们怎么又扯到傲雷身上去了?而且那老头似是对傲雷很有敌意,提到他时连眼神都不同了……”那赤发老者冷哼道:“傲天自然很有两下子,可他不是早就瘫了麽?他傲家还能有谁比傲雷更强?”萧乘龙叹道:“并不是事事都靠武功的!”
李逍遥忽想:“他俩个在这儿对答,灵儿这小妞呢?”苦于动弹不得,无法起身去寻。但见赤发老者举起巨斧“刑天”,话声轰轰震耳,说道:“萧二爷不愧是有心计的人,可若不凭武功,你又怎能撑得过我剩下的这六道‘刑天战气’?”萧乘龙悠然送出几下若即若离的箫声,始道:“果然是‘刑天战气’。”李逍遥听到了箫声,暗觉竟有抚神宁思之韵,心想:“是了,每当斧击声响起之时,立刻便有这等样箫声回应,竟似能缓解震荡之势。莫非萧乘龙便是以此安渡先前六道难以抵挡的战气冲击?”
他既能猜到,那赤发老者更是了然,提声说道:“我连发六斧,萧二爷的‘破阵子’是不是也能破解得了呢?”李逍遥心下顿明:“果然箫声藏有玄机!”
只听萧乘龙道:“既敢来请老前辈出山相助,岂能空手而来?我有一曲‘定风波’,也要斗胆一献。”
“好个萧乘龙!你请我来砍这十二道巨链,却是考较老夫有无当年剩勇来着,”那赤发老者说完,落斧如电,但闻六声巨响合做一声,李逍遥先已料到必非寻常,怎奈内患一再阻碍真气运转,急难守住神元关,当船前水柱滔天之时,他突感气息顿滞,阿修罗心法犹未闭窍而成,胸口已受大震。这电光石火的一霎间,他所凝成的六层功法仿佛一堵堵崩塌之墙,无法抵挡那赤发老者六斧合成的神威战气。巨链迸断之际,他感到体内经脉也将要随之而断,生死关头,两股箫声汇做一处,化去船首滔天巨浪。
便在那六股战天斗地之气倏受阻隔的一霎时间,李逍遥得了稍瞬喘息之机,体内天罡战气陡然激发,遇强而生,重筑六层无形之墙,先前窒滞纷乱的阿修罗内力一唤而回,聚于奇经八脉,但未及凝成一道无隙可漏的浩天罡气,耳听得另外一曲轻箫前来应和,与萧乘龙互成犄角,曲声高低相合,宛然无数关,层层封锁那一声侵激而来的战斧锐鸣。李逍遥不由得心念一动,猜想这阵清风霁月般的出尘之音究是何人所奏。只一分神,刑天战气侵隙而入。
浪花飞绽之间,一袭娇影飘然而现,轻柔平和的箫声从李逍遥背后送出,曲成“望海潮”,化去凛凛战气,其意有如三变之辞所唱: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李逍遥心中诧然无已:“她怎么也会‘音波神功’了?”无怪他会如此惊讶,除了萧乘龙的一曲“定风波”之外,来自他身后的这首“望海潮”显然也是借助“音波功”所发。两曲合奏,风浪尽抚,十二道横江锁链悉数沉没,战气余劲犹未荡消,灵儿凝箫口边,那赤发老者横斧望来,待见船头竟有一对少年男女浑若无事一般,不由得满脸惊愕之色,嘿然道:“萧乘龙,原来你有了徒儿!”
萧乘龙却既不回答,也不再露面,一曲“定风波”余韵未了,啸声已远。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半睡半醒之间,恍见那一对妙眸含愁,凝注舷外流光飞舞。
仿佛梦里方有的佳景,风浪不兴,灵儿又回伴他身边。李逍遥又安心昏睡过去,再次醒来时却闻箫声,乍只道是萧乘龙上了他船,猛然睁眼,只见灵儿秀发披在肩后,一袭白衫胜雪,倚坐舱窗之旁,却拿着一支绿竹箫自抒柔肠。
李逍遥第一个反应就是伸出两指,量了一量那支碧玉般的竹箫。
灵儿见他苏醒,回眸一笑,俏面却飞起一抹红晕,垂下脸去,避开他那双充满疑问的大眼。似此情状,李逍遥见得多了,并不为奇,不知昏睡了多久,只觉脑子清醒了许多,张嘴正要发问,灵儿却头一回抢到了前边,问道:“米宝宝呢?”
“又是那小甜甜……”李逍遥说起小甜甜来过,并且抱走了米宝宝,但没说几句便刹住话题,皱起鼻头,哼了一声:“怎么不先问问我?”
灵儿含笑低眸,忸怩一阵,轻声道:“有……有什么好问的?”李逍遥“哎呀”一声叫唤,瞪眼道:“翅膀硬了想跩是吧?这么跟船老大说话……”心下暗恼:“定然是因为傍上了大爷!”却是想得歪了,灵儿小嘴微噘,嗔道:“原来你也是认识小甜甜的。可……可是为什么給她抱走米宝宝呢?”李逍遥大眼骨辘一转,这才明白她为何不乐,叹道:“让她抱去玩两天也好,米宝宝死过一回,应该命大……”虽是这般说,心里又何尝不惦挂那只小狗儿,但既被小甜甜看上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可想?为了转移这等不开心的话题,他便揪灵儿刚结成的辫子,问道:“小甜甜说是来找你的,究竟有啥事不能跟我说?”心想:“若是那小毒婆娘想来为难她,我自然帮灵儿这边。”
灵儿摇了摇头,眼露茫然之情,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呀?”李逍遥知她向来老实,既说不知,那就绝无作伪,心道:“原来连灵儿也不晓得小甜甜为啥找她,唉!早说了嘛,就那小甜甜,屁颠屁颠的,还能有啥事儿嘛。”把这件事像撩辫子那样随手撂到一边,却念念不忘萧乘龙要灵儿随他入林,大眼又瞪,问道:“搞什么鬼嘛,你们?”只道灵儿要老实交代,不料她却摇了摇头,低声道:
“不……不能跟你说的。”
李逍遥心中大恼,正要问明究竟,灵儿却生怕被逼不过,扭身溜出了船舱。
他伤势未愈,怎追得上?唯有抚胸自喘,捶榻悲愤:“都这么熟了,不能跟我说?”想到气苦处,不由呛将起来,灵儿虽躲到舱外,究是关心他的身子,并没溜远,蹲在舱口拐角处,听到里边传出咳声,于是又进来。走到床前想帮他抚平气息,却见李逍遥一边咳嗽,一边拿着那支绿竹箫作势要丢出窗外。灵儿忙道:“
不要嘛!”李逍遥有意引她央求,哼道:“你说不要的,那我就真扔啦?”
灵儿生怕引他伤势复发,不敢来抢,但又怕他真的扔了那支新箫,妙眼嫈嫈的望过来,央求道:“不……不要扔。”李逍遥道:“若想我不扔,你得从实招来。说啊,到底有何秘密?”灵儿哪里拗得过他,望着他手举着的竹箫,噘着小嘴,说道:“他教我吹箫啊,还……还……”李逍遥怒道:“哇,吹箫……还做了什么快说呀!”灵儿道:“还給了一颗药。”顿了一顿,嗔道:“就是生生造化丹哪,你吃都吃了。”
李逍遥哼了一哼,不想领情,捏着竹箫越看越恼:“哪儿来的?”灵儿心想这不是秘密,便回答道:“砍竹子做的。”李逍遥伸出两指一比,既合尺寸,心下由不得不信,但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出来?”灵儿心思无邪,坦然道:“
找竹子要走好远才找到这样子的呢,而且还……还……”李逍遥捏拳道:“还做了什么?”灵儿噘唇道:“还学吹箫呀。”李逍遥哼道:“箫有啥好吹的?对了,他为何对你这么好,又肯給药,还教吹箫这么有雅兴……从实招来!”灵儿当他是夫郎,自是不敢隐瞒,垂下眸子,答道:“他……他有事要灵儿帮忙,又看在恩师当年的情份上,才……才肯给药的。而且……而且萧前辈本来就不是坏人哪。”
“他绝非好人!”李逍遥怒道,“他傲家要啥没啥?武功又那样高,能有啥事要你这小姑娘帮忙?哦……莫非要你为他吹箫?”后边这句话脱口而出,眼光触到灵儿那清丽无邪的神容,不免暗感亵渎,但已改口不及,正后悔不该轻言唐突,灵儿却并不明白粗俚俗言,妙眼一眨,天真的道:“是呀,只是吹箫。”李逍遥摇了摇头,一时无颜以对,暗觉自己未免多心了,以萧乘龙那等样人物,岂似他想象的那般?这一番胡思乱想,更难免辱及旁边这清莲仙露也似的人儿。
但他不禁又隐隐有些奇怪:“为啥别人一对灵儿好,我就会大吃飞醋?她眼下又不是我的人,不过是同伴而已。她又没说要跟我好,最多是朋友罢了,我生这些气是啥由头?”灵儿见他垂头不语,脸色古怪,只道他仍为此事难以释疑,心想:“他是灵儿的夫郎,盘问一番也没什么不对,也是出于紧张我的缘故。逍遥哥哥对灵儿一直很好,灵儿不该惹他生气的。”不自禁地挨将过来,柔声说道:“逍遥哥哥,那位萧前辈并无恶意,只是有事相求而已。至于……至于他执意教灵儿音波功,说是要还我师父当年一份恩情。”
李逍遥忍不住又问:“啥事求你帮忙,说来听听?”灵儿抬眸正视他那双仍然疑云未消的眼光,犹豫了一下,说道:“此刻不能说的,我答应过他。”见她执意不肯说明,李逍遥难抑疑念:“究是什么事儿不能跟我说?难道……莫非…
…不会跟傲雪有关吧?坏了,萧乘龙这厮定然说了我许多坏话!”但从灵儿脸上又看不出丝毫“不对路”的迹象。不安之余,李逍遥又忍不住刨根究底,趁灵儿不舍得离开他身边,正好一直纠缠:“说哦!反正他又不在这儿,怎知你有没泄露?并且我可以对天起誓,绝对不跟别人说……”
灵儿拿回箫子,不论李逍遥怎生试探,除了摇头以外,她偏是只字不吐。李逍遥没了辙儿,只好问起别的:“那赤发老头是谁?”灵儿摇头不知,眼神迷惑,显得是真的不晓得那赤发老者的来历。当时她的心念只在李逍遥身上,亦不知那赤发老者何时走了的。
李逍遥搔了搔后脑勺,回想当时情形,因有不明之处,问道:“那时我怎么突然就昏过去了?”灵儿说明之后,他才明白那是听了她一曲“如梦令”,暗唤回梦咒,破了小甜甜在他身上所施的禁魂咒,使他得以在迷睡中摆脱伤痛的煎熬。
有了萧乘龙所赐的“生生造化丹”,李逍遥性命已算挽住,连日来灵儿天天为他施药疗伤,体内毒蛊不存,唯剩安养而已。这其中自也有小甜甜一份除毒的功劳,只是每当想起她那狠心手段,李逍遥便会不寒而栗,暗盼最好别再遇见她。但又不时想念米宝宝,暗思:“不知她们寻到宝没有?”
灵儿虽然手段高明,却对李逍遥体内淤积于“神门关”的那数道异气无从着手,每日除了做些妇道人家的活计,便是苦苦寻思根除李逍遥内患之法,想那燕辉煌的独特手法,委实玄奥已极,既受这位世外奇人的禁制,若无机缘,急难破解。但在她妙手施治之下,他胸部的“一阳指”之伤倒是康复得飞快。运气之时,已不似先前那般滞憋良苦。李逍遥尝试运行内力,虽仍感神门关有异,内息已然勉强流转一周天,情知重患之后难免恢复缓慢,好在不曾想要去争什么武林名声,倒并不着急。只盼能早日复元,至少不必生受体内痛楚的折磨。
清凉宝宝见危不救,李逍遥能下得床时,少不了要寻它晦气,但碍于灵儿在旁,究是不能拿它怎么样。总算这仙偶并非全无用处,李逍遥养伤之时,有它日夜不停地帮着把舵,他和灵儿倒也省了许多气力,只消把方老板那张航线图教灵儿看懂,不知她用了什么妙法,竟能让清凉宝宝明白。有时李逍遥担心:“可别把船又开回兰陵渡。”不免要常常留意大船的航向,所喜并无改变。
灵儿每当闲下来时,除了到床边照顾李逍遥之外,便是在后艄弄箫。看着她的倩影,李逍遥不免暗叹:“就只会摆弄箫子。也没吹出一首象样的曲儿……”
有时猜想她会不会是在想念别人,但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时,他也难免会想到别的姑娘:“傲雪那小鞑女该不会又在四处剿賊吧?哎,有她忙的……月如这妞儿眼下多半已回她苏州的家了,这趟上姑苏,不知会不会见到她?”想到丁情之事未了,须得上“侠客山庄”打探他的下落,李逍遥又打起了精神,起身绰剑,心想:“说不定前头有一场大架要打,须得把剑法练熟些。”
比划几下小桃所传的两招剑法,却不自禁地想起被她捉弄之苦,心烦意乱,练不下去。改练乱剑诀和“痴心情长剑”,木剑却屡次脱手失落。李逍遥既奇且怒,委实不解:“为什么每当我要把剑法往深里练,那根手指就不听使唤?”灵儿闻声来看,弄明究竟之后,猜想:“多半是因为越高明奥妙的剑法,越讲究招数变化之精细,逍遥哥哥那根手指伤过筋骨,难免碍了剑招往微妙之处发挥。”
李逍遥忿然道:“有没搞错?我学的剑法讲究剑意,又不全靠招数取胜。怎会一伤了手指就玩不转了?”灵儿晓得他对剑理所知不多,只得耐心传授,不免要大费口舌,从低而高,身教言传,盼能帮他堂堂正正地入门,先打根基,而不是仗着几招玄奥剑式就想天马行空。并且让李逍遥明白:“再有剑意,也得用招数表达出来。就像做文章,意以字辞表达。无招并非真的没有招数,不是要你连剑招都不练了,‘无招’其实是不着痕迹的高明招数,挥洒自如,剑意随心,不受拘泥约束……”
这日李逍遥照常在船头练剑,灵儿则在后艄习箫,凭她冰雪聪明,自行领会萧乘龙所传授的“音波神功”。昔日常听黎婆婆痛斥萧乘龙的为人,只道果真薄情寡义,萧乘龙并不辩解,但在他传授音波功之时,吹奏的却是一支“江城子”
,诉说那一夜梦中所见,带給他刻骨铭心的伤悲。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回味这寥寥数言毫无粉饰的词句,灵儿脑中不禁浮现那个四方奔走的男人饱经风霜的衰老面容。借一首苏词,就象谈家常似地一句一句诉说他隐忍多年的真情。在他心里,这是在追悼亡妻。他说有一夜在梦里又与阿汶相见,仿佛当年他在仙灵岛那段时光,只是梦里的阿汶容颜不改,梦外的他却已面目皆非。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萧乘龙的话声又在灵儿耳边萦转:“但有一事相求。在我死后,希望你能帮我葬回仙灵岛,我与你师父生不能同衾,只盼死后得能同穴。但想阿汶未必肯原谅我这个负心人,死后我也不配与她葬在一起。就把我葬在海滩上罢,让我永远守望水月宫……”
灵儿不明白,萧乘龙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会找她交代后事?
“此地又名‘平沙落雁’,昔是战国时楚相春申君的封邑。相传春申君黄歇疏浚了一条通往长江口的河道,后人便叫它春申江、黄歇浦。自赵宋以来,沿江渐成商贾云集的要津,风樯浪楫朝夕上下……”
眼望浑黄水天一线,不见半片帆影,空中便连飞鸟亦绝。李逍遥不由质疑道:“这儿荒凉得很,除了我这艘船以外,哪来的‘商贾云集’?”旁边一个撑小艇的老儿跺了一脚,不慌不忙地答道:“这儿有你有我,不算荒凉了。要知道这可是坏天气,连日风雨不绝,谁还蠢到出来?”李逍遥暗觉这老艄公能说会道,口舌油滑,必是见多了世面的,笑了笑道:“那你还出来?”那艄公叹道:“养家糊口,不出来捞怎么成?”
李逍遥趴着舷窗边笑问:“捞啥?”留意看小船上并无渔具,故有此问。那艄公笑答:“捞客啊,别看我船小,摆渡这活儿求的是稳当!”因觉这少年并不像相信的样子,便又补充道:“不是吹的,我送的来往客人从来都不抱一声怨言。小爷,你这艘虽是大船,若是没我小船领路,稍有偏差便要在芦滩上搁浅。信不?”
正当发大水的时节,除了茫茫浑汤便是芦丛,李逍遥望不出江岸究在何处,心下没底,情知那艄公话声不假,哪敢贸然把船往前开?拿出航线图乱扫一眼,心想:“方老板哪儿搞来这张图?画得不够细,可别害我搁在这儿了……”虽说有些糊里糊涂,也知此处大概离长武集并不算天差地远,惦记着打救丁情,便向那老艄子探听道:“最要紧是找着‘侠客山庄’的地头,不知老丈晓不晓得怎么个走法?”
“那你算找对人了,小老儿家不远便是侠客山庄。”待两个少年从大船下来后,那艄公提篙点水,眼望江雾苍茫之处,说道:“只是那一带河汊狭隘,遍布芦滩,除了搭小老儿这等样小舟之外,大船是决计进不去的……收个三五两不算多罢?”
李逍遥随口敷衍一声:“那有什么话说?我大船又进不去……”转头朝他船上回望,究是不放心,低声问道:“锚只好抛在这儿了,却不知清凉宝宝看不看得住?”灵儿打伞为他遮雨,另一只手抹着粉颈里的雨滴,答道:“我跟它说过了,不会有事的。”那艄公究是眼光老到,灵儿依照李逍遥的主意,先已改扮男妆,但当她衣领里露出一截娇白之颈,难免露了馅儿,老艄公不禁打心眼里赞美一声:“竟有这等俊的小相公,老儿今日该不会是遇仙了罢?”
灵儿听了别人夸赞,不禁羞涩低头,无意中露出后颈更多美白肌肤。李逍遥连忙遮住她,朝那艄公瞪眼道:“又不是搓麻雀多一张牌,相啥公啊?哪有那么多仙可遇,开船吧!”那艄公把小船摇摇晃晃的撑开,李逍遥转身刚想朝清凉宝宝挥一挥手,眼睛却撞在伞沿,“哎呀”一声叫苦道:“撑高些,戳着眼了……”本是叫灵儿把伞抬高些,那艄公却猛然把长篙一撑到底,小船登时来了个大兜转,李逍遥脚下一颠簸,险些掉下水去,幸好灵儿手一伸,及时拉了他回来,待得颤悠悠的蹲下,李逍遥不由回头抱怨道:“不是说你的小船撑得稳当吗,老丈?瞧这左颠右晃劲儿,我差点儿掉水了!”见身后有篷舱可避风雨,也不客气,领着灵儿正要钻入,突然惊叫而退。“尻!怎么有棺材?”
无怪他吓了一跳,原来小船舱里赫然摆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那艄公忙叫勿惊,笑言道:“休要大惊小怪!小老儿出门时帮别人捎回去的,里边没啥……”
李逍遥惊魂稍定,与灵儿对视一眼,暗觉不吉利。但听那艄公悠悠的又道:“不就是死人吗?呵呵……这年头多的是。好时节每当出来一趟,总会载上一两具回乡尸,据说大多是跑去外地挖矿的。”李逍遥明白了:“哦,原来你是常給死人摆渡的,难怪搭你船的那些客人怎么颠簸都没法抱怨。”啧了一声,顺手往棺木贴了张符,挪身蹲到外边,与灵儿挨肩相挤,一路但觉没谱,所幸并无异常,只那小船始终左颠右晃,每当拐弯时,总教李逍遥的下盘功夫备受考验。
苦头总算熬到尽,艄公面朝前边一处河湾村落,笑道:“到家了!”待船靠岸,李逍遥正要起身,却觉腿麻,灵儿轻盈巧捷地跳到岸上,听到背后传来叫苦之声:“哎呀,腿都蹲木了!”她连忙回身搀扶,两人随那艄公踏过一道木板坞桥,见阡陌间有一块旧碑,依稀辨得刻写的是“古越会稽郡”。石碑留有一道裂缝,直从顶部延至中间,不知何物所削。那艄公告知:“此是越王勾践当年洗剑之处。”李逍遥明白了:“这碑上裂缝却是他顺手一剑砍的?”灵儿小嘴微抿,忍笑不言,看出其中有伪,想是后人做出来的。正要悄悄告诉李逍遥,这小子却愣头愣脑的问了一句:“越王使的是啥剑哪?”
灵儿不假思索的答道:“越王剑啊。”李逍遥抚碑猜测:“会不会是越女剑呢?”灵儿摇头,心想:“好像是越王剑喔。”但听那艄公头也不回的道:“是湛卢!”话声传来之际,李逍遥突觉腰间斜插着的湛卢霎间没了,不由吃了一惊,抬眼之际,只见那艄公手提湛卢,走得飞快。
以李逍遥和灵儿两人的身手而言,在当下的江湖上也算殊属不弱。可是走江湖的经验委实太过微不足道,竟没能瞧出这艄公并非常人,待到宝剑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此人取去,才一惊而省,晓得遇上高人了,两人对视一眼,正要追上前方,不料身后骤传一声掀翻棺木的声响,劲风倏然而到,李逍遥和灵儿又是猝不及防,还未看清后边扑来的身影,那艄公一个倒翻,迅急异常的封住他们的转寰余地,一前一后,把这两个毫无江湖阅历的少年夹在木桥中间。
一切仿佛当年在侠圣宗祠。
雨天。又是这样一个雨天,大地昏濛,垂丝若帘。透过醉眼看那一排寨栅,侠客山庄倾斜似欲颠覆。
他提着一壶残酒摇摇晃晃地立在“侠客山庄”门前,恍似未见寨栅里涌出二三十个幢幢攢闪的黑影,自顾举壶就口,这时刀光剑影已耀射到他那摧颓愁索的脸上。
酒入愁肠,化做亡妻狂儿在雨中狂舞的昏黄旧影。
“宫里吴王沈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
吟哦声中,寨门前已是一排刃光如垣。两副藤椅抬将出来,坐有两个身负重伤之人,左首是个乱发少年,脖子上犹然厚裹绷布,伤口新迸,浸染半身。右边则坐一个身有烧伤的长身男子,按刀喝道:“侠客山庄君天、东方无忌……”话声忽哑,抚胸一阵急咳,上气不接下气,后边的人连忙伺候他先服药再说。
“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寨前那人依然吟声未已,但见他手中突然绰出一口长剑,只是寻常长剑而已,然而剑须看握于谁人之手。眼见得寨栅前那一干剑拔弩张的少年脸色倏变,竟都不自禁地纷纷后退数尺,那长衫尽湿之人面孔微侧,似看见又似视而不见,横抬长剑,将半壶残酒悉数倾在银练般的剑刃之上,一洗如新。水辉荡射之中,吟声忽转长啸:“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好词!”木栅旁一株老树下突然转出一个长发垂面的人,粉面红妆,魏紫姚黄。探脸一瞧,笑道:“喲,是修五侠啊。大老远的跑来侠客山庄,可是要躲躲雨呀?”这自然是楚香玉,但修剑痴却只仰脸望天,对谁都懒得瞧上一眼,闲步向前,口中说道:“这场风雨任谁都躲不过去。”楚香玉变色道:“那你是要踢馆啰?”
“踩场子,”李逍遥咧嘴一笑,移回目光,扫掠间看出四处山坡上现出不少人马,虽似作壁上观,但就连灵儿这等没有多少江湖历练的小姑娘也感到此地危机四伏。不过,只要能在心上人身边,纵然身处刀山火海那也视若等闲。只李逍遥有些难抑的失望之情生了出来,眼前所见的“侠客山庄”除了一层寨栅之外,里边便是大片足可跑马的荒地,三五株枯木,七八处屋落,并无想象中的繁华气派。前边更有一小渔村,草汇成肆。原本做买卖的百姓大都挤做一堆爬着半堵矮墙看热闹,有小童奔走相告:“那边又开打了!又有得瞧了……”李逍遥正感好笑,灵儿突然眼光一亮,望着墟口一家米铺,喜道:“可以在这里买米哎!”
李逍遥也知船上没米为炊了,但见灵儿就只惦记着这等鸡毛蒜皮之事,不由恼道:“买米急啥?武林中就要出大事了,亏你还只记着买米!”灵儿噘嘴垂眸,不敢接茬儿,心下却委实不明:“米不要紧吗?”
“命最要紧!”李逍遥脑后那高个子之人冷哼一声,说道:“这码子僵局再不解决,若是被人所乘,咱四个都得束手就戮……”李逍遥心中亦烦,不愿多想僵局,说道:“嗨!办法照想,热闹照瞧——”
“我不想搞得这么热闹,”修剑痴把眼光从山坡上那些骑马的身影一扫而回,映眸只是“侠客山庄”那块在风雨中摇摆不定的大牌匾,提剑而行,凛凛逼近门前那一排齐举的刃墙,口中说道:“叫丘白出来见我!”
一提到此名,不仅李逍遥闻言一怔,寨门前那群山庄少年更是纷纷变色。君天目光悲愤的说道:“大……大师哥不在,有话跟我们说!”啪一声响,倒空了的酒壶抛落于地,修剑痴冷冷的逼近大门,沉声道:“叫丘白出来见我!”李逍遥暗惑:“老修怎么了?莫非他还不知丘白已经挂啦?”
心头疑念犹未转过,但见寨门前刃光急闪,黑影交窜,随着那个名叫东方无忌的乱发少年嘶叫一声:“給大师哥报仇!”二三十名各持刀剑的少年已将修剑痴围在垓心。
不闻兵刃交磕的声响,兔起鹘落之间,宛然有一道银练游掠而起,在乱闪的人影间隙穿转一圈,修剑痴身旁立时哗啦啦的倒了一大圈人,兵刃尽落,那干动手的少年庄客全都手腕中剑,腿足挂花,半招未交,便已稀里糊涂地躺了满地。
修剑痴长剑翻转,拍落东方无忌好不容易才举起的大剑,连人踹翻一边,口中说道:“有会林家七诀剑气的,使来瞧瞧!”君天咬牙提刀,颤巍巍的想从椅上立起,连唤几声“火云刀”,究因那日受伤太甚,并未痊愈,任他怎生卯劲,此时也发不出半分功力。李逍遥不由暗叹:“泡到个像灵儿这样儿的妞,有她傻灵傻灵的法术庇护,伤得再重也有如小菜一碟,那就不用搞得这么惨了……”
但见袂影晃闪骤止,修剑痴飘然立于侠客山庄大门前,长剑按在君天肩头,眼望那块牌额,索然道:“我进去了。”声犹未落,飒然一响,大簇寒针雨点般激撒而来,却是楚香玉纵身高跃,凌空倾射数不清的“落雨神针”,口中叫道:
“想杀进去没那么容易——接招!”
李逍遥不由暗惊:“这等样乱射毒针,岂不是连君天也要跟着遭殃?”但却是多此一虑,在修剑痴烁然织就的绵密剑网之前,哪怕再微小的暗器也是无缝可钻。满天针雨遇剑气反激,悉数弹回,楚香玉这回倒是反应奇快,着地急滚,避身于大树干后,总算躲过一劫。
修剑痴正要昂然踏入大门,迎面却闪出一个长袍书生,嬉皮笑脸,噗的打开一支大折扇,扇面上以毛笔写有“武林笑笑生”五个攀仿颜体的大字,但没等别人多欣赏一眼,折扇飒然叠回,宛做点穴镢。这人身法奇疾,以折扇使开打穴功夫,但仍是半招未交,书生便跌到墙角,那支扇破碎开来,仅余几根鱼刺般的残缺扇骨。
李逍遥眼见得修剑痴竟然一路打将进门,虽说并无意外,但因未见林月如露面,心下难免暗异,寻思:“像这种热闹场面,怎会少她林大小姐来撑枱脚?”
这等样神色落入灵儿眼里,她虽说心思澹雅,不类常物,究是情有独钟,岂会不嗔?小嘴微嘟之时,耳听得那艄公抱怨道:“先前若是使鞭,你我便无此刻的尴尬困窘之局了!”李逍遥正想:“月乳也是善用鞭的……”脑后那高若竹枝之人沉脸哼道:“你若用剑,这两个小家伙还不是早躺下了?却来怨我不使鞭子……”
随着一面冶艳之伞倏地晃闪而出,“侠客山庄”门前杀气又炽。但见伞影飞旋中寒光激射,木栅后曳出一串链子刀,伞下有人尖声喝道:“优客李伶领教高招!”修剑痴斜身让过那串银光闪闪的链子刀,回转长剑,脚步后滑数尺,似想先瞧分明,并不急于出招。那个撑艳丽花伞之人乘机跃身门外,连串甩刀荡击,迅若急电一般又将修剑痴逼得多退数步,背后雨花激迸,骤然穿来一道截金碎玉的刀光,宛然银瓶乍破,又似秋水横波,冷不防地劈断修剑痴的退路。
李逍遥看那人是个前额光秃、后脑勺结辫的葛衫汉子,肩头爬有一条形貌拙怪的大蜥蜴,左手使刀狙截修剑痴退路,右手却托一鸟笼子,笼中竟蹲一小猴儿,叼着一枝花,挠头搔耳,好不古惑。那人现身之际,喝一声:“在下江南!”
虽说腹背受敌,修剑痴却不慌不忙地闪到左翼,脚下平移七八尺,长衫不摆,端似闲庭信步。眼见那前后两道急骤刀光均告落空,连修剑痴半片衣角也沾不着,李逍遥暗叹:“前辈就是前辈!”可是修剑痴既有意让出先机,立时便自陷险地,闪身左避之时,雨帘中蹿出一黑衫少年,光膀赤足,长发垂散,提一支朴刀杀将上来,抢断修剑痴必取的方位,横刀拦截,喝一声有如破锣敲响:“刘建良讨教!”
这三人全是使刀,身手似较先前那二三十人来得迅捷利索得多,经历连场江湖争斗之后,林天南门下难免好手折损,更留下许多伤患未痊之人。李逍遥只道此处必乏生力军,修剑痴这一来便有如虎入羊群,定然一路无阻。待得见到瞬间又杀出如此犀利难当的三刀合击,才知没那么容易。
那艄公眼见修剑痴受阻于门外,不由越发愁眉不展,叹道:“一帮浑小子!”李逍遥难免奇怪,问道:“你们两人不是来帮这班‘虾壳’的麽?”那艄公打量他一眼,皱眉道:“你小子更不知所谓!看你们既非侠客山庄的人,又不是蜀山派的,却来凑哪门子的热闹?”李逍遥朝灵儿眨了眨眼,咧嘴道:“这儿凑热闹的哪止我们两个?”
这时围攻修剑痴的又多了两人,一个大头丑汉却是李逍遥认得的,记得名唤何闯,另一个却是青竹叟那老儿,见面数次之后,看出这人其实并非年迈,不过是未老先衰罢了,模样摧颓,倒也与众不同。李逍遥只道林月如说话间便要露脸,却盼了个空,待又添一拨人前来阻截修剑痴,瞧见其中有鲜于怒马,廖卓等几个照过脸的,均受楚香玉驱赶过来加入战团,雨中人影穿闪,寒光连成一片,淹没了修剑痴的身影,但直到此等险恶关头,修剑痴仍没出剑。
那艄公视若不见,眼光从山坡上那片骑马的人影一扫而回,脸上皱纹折得更深,眉头紧锁,哼了一声,心中猜想那帮人马的来意,却不言语。那群骑者只在高坡之上摆定了包围之势,居高临下地观斗,既不插手,亦无阻止之意。李逍遥也看不出他们身份和来意,只觉阵容齐整,人强马壮,毫无山林之气,不像江湖中人。正纳闷间,“侠客山庄”里锣声大响,转面瞧去,见有焦烟弥天。那高瘦如竹竿之人不由变色道:“庄中似是出事了!”
闻得此言,李逍遥心念一动,问道:“两位莫非也是姑苏林家找来帮拳的?”先前原本疑心这两人是侠客山庄的,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像:“虾壳山庄哪有这等老的?”那艄公道:“你小子认不出我们倒不足为奇,可是先前没瞧出你俩个居然有此身手,这几十年走南闯北的江湖路,看来我们是白混了!”李逍遥听出话中大有萧索之意,眼珠溜转,笑道:“可我倆也没搞懂啊,这几天江湖也算白走了……彼此彼此。”灵儿妙目微霎,忍不住低声告诉他:“你后边那个会法术的。”
李逍遥不由讶道:“哪门子的法术?”灵儿蹙眉未语。那高瘦之人沉脸打量半天也看不出这个样貌美丽的小俊孩儿是何路数,却先被她觑出法门,不禁哼一声道:“不错,我是茅山术士。你倆却不像蜀山中人哪!”李逍遥先是一怔,随即冷笑道:“茅山派的人我没几个不识得,偏是想不起有你老这么一号‘高’人……”话未说完,心头突然有些怪怪的。但未及转过弯来,那瘦高之人冷哼一声道:“等你死后或许有机会与我同行。”李逍遥心头之感越发怪异,但仍是没想起来,那艄公微微一笑,打破哑谜:“你后边这位老兄来自‘尸家重地’。”
“尻!”李逍遥想了起来。“莫非你就是传说中人见人避、鬼见鬼跑的所谓‘僵尸先生’?难怪你躲在棺材里边不轻易露面,据说茅山派赶尸班个个都其貌不扬,连鬼见了都怕……”
“只猜对一半,”那瘦子冷哼道:“我叫欧阳平复,是万花谷僵尸草堂的衣钵传人,僵尸先生是我师父……”李逍遥认错了人,心下不甘,大眼一瞪,反问:“有个林正英专演捉鬼天师你认识吧?”那瘦子自然瞠目不识。
“嘭”一声响,雨珠激荡。李逍遥心中一凛:“修老五出剑了!”投目只见艳伞裂开,露出一张厚施粉黛的马脸,这打扮冶艳的汉子背撞栅墙,呆若木鸡。
转瞬之间,他那粉面正中现出一条血痕,自头额垂直伸到颔下。李逍遥憟然之余,亦知倘非修剑痴手下留情,优客李伶整颗头难免削分两爿。旋即只见一个鸟笼子迸裂开来,滚落于地,猴儿惊窜,怪蜥横尸,四下里爬满大群霎间中剑的人影。红裙急闪,楚香玉丢了一只鞋子没顾上捡回,虽然模样狼狈,总算今次时运甚济,躲过剑锋,慌忙溜到大树后头,连呼侥幸。
“我与丘白有约,今日便来践言!”修剑痴长剑掠转一圈,斜指着地,索然立于一干中剑仆倒的人影当中,却浑似没有看见,映入眼眸的只是濛濛的雨中苍穹。君天在那张藤椅上挣扎半天,双手勉强握起刀柄,咬牙一举,仍是发不成刀中火云之劲,正喘间,叮一声响,修剑痴反手一剑磕掉君天的刀,并不回瞧,举步走向那扇洞开的大门。
君天颤巍巍的在藤椅上说道:“修……修五侠,枉你还是武林前辈!你窃夺湛卢宝剑,害我大师哥,只要……只要侠客山庄还剩下一人,咱们没完!”修剑痴并不理会,长衫微晃,已走到门口。楚香玉嘶声大叫:“拦住他,别让他进去!”东方无忌爬将过来,猛然一扑,抱住修剑痴的腿。
李逍遥不禁叹道:“修老五的剑法练到这样,我看没人能拦得住他……”声犹未落,一道迅猛之极的刀光从门里甩将出来,修剑痴正要挥剑应接,墙后纵出一个黑衣汉子,半空中荡剑夹击,这两人出手之前似无呼应,但却瞬间互为犄角,显出非一般的身手,刀剑合流,登时将修剑痴逼入绝地。
然而修剑痴一直都当自己身处绝地,从来便是进一步如履薄冰,退半步如临深渊。便在同时遭到两路急袭之时,他视若等闲,右脚反甩,将东方无忌摔向那黑衣汉子面前。原本那汉子这一剑志在必取,却听到后边有人大叫:“剑下留情!那是自己人……”黑衣汉子刹剑不及,眼看东方无忌难免要得个透心凉,谁知黑衣汉子从墙头跃下地时,不知为何竟一个头重脚轻,先摔了一交,长剑落偏,只削去东方无忌一只胳膊。
眼见得那道剑光似未沾身,居然霎间卸人一膀。李逍遥诧然之余,突然认出黑衣汉子粗拙的形貌,不由一愣,奇道:“不就是那墨近朱麽?怎么追沈璎璎追到这儿来了……”记起那日见过此人在山道与修剑痴飞车较技,剑法殊属不弱,而他所持兵刃唤作“昆吾”,原非凡物,似并不在湛卢之下。这黑衣汉子墨近朱先前受伤其实不重,得那僧人救去,不知为何又来到这里。见他一露面便栽个跟头,胸口血迹殷然,李逍遥才知他还没养好伤就急着出来与人打斗,想起自己的伤势愈合之快,不由瞧了灵儿一眼,心中不免暗奇:“傻灵傻灵的!”
修剑痴甩飞东方无忌阻消墨近朱来自背后的攻击,绝地已然变为生路。得理不饶人,就势一剑斜撩,运转流光,飒然荡向正面甩来的那道迅急刀光,两人在大门两边交手,剑势虚空,刀光飘忽,兵刃竟未相碰。众人但觉眼前一片炫然,银辉激撒,遮没那两个交手的人影。
随着大片折木碎栅之声噼砰盈耳,栅墙连着大门毁于这阵刀光剑影中。“侠客山庄”牌匾从众人眼前飞落,君天大叫一声,不顾伤势,从藤椅上扑将起来,却没接着,重重的跌在雨泥里。
说来也巧,那面大牌子竟然落于修剑痴和那刀法奇诡之人激斗的中间。这时修剑痴剑势已变,圈圈回拢,急凝一丝。李、灵二人均认得分明,看出他使的是“痴心情长剑法”,这无疑要将对手瞬即逼入死地,可是也晓得那人快诡无匹的链子刀同时也将修剑痴逼绝,迫使他不得不出杀招。剑若情丝,酒入愁肠,正是痴心情长剑中的一招,名唤“黯然消魂”。
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
这正是生离死别之剑!
急坠的大牌子突然停住落势,挂在地面之上不过数尺处,刚好遮挡两人上半身,仅露脸面。灵儿不忍再瞧,低垂眼眸,俏面惨白。每当目睹人间纷争杀戮之时,她总是这般情伤不已,李逍遥觉得这小姑娘忒也心软,他却哪肯不瞧这等样精彩绝伦的斗技,但当认出修剑痴面前的那人赫然竟是楚惜刀,难免大是讶然:
“怎么他也在此?”旋即望见黑头老六颤巍巍地领着几个提刀少年走出来,才隐约明白:“哦,这干人把楚惜刀背来侠客山庄了,养了几天伤,能够和修剑痴这般大打出手,说来还是我的药好使……至于那墨近朱,必是因见沈璎璎随黑头老六来了林家地头,便也不顾死活地追寻而来。唉!这种奋不顾身泡妞的精神,实在可歌可泣……”
长剑穿透木牌,钻过“侠”字,抵着楚惜刀咽喉,但却凝势不发。李逍遥心中突感奇怪:“修老五的剑向来是有去无回,今儿为啥处处留手?”随即眼见牌匾上“客”字亦透出一截剑刃,刺入修剑痴胁下。
修剑痴浑似未觉,两眼只盯住楚惜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凝视一阵,毫不理会胁下滴血如注,突然问了一句:“教你刀法的可是卫猎鹿?”李逍遥隐约听到最末三字,不由得一愣,心头阵阵发凉,想起在“三宝颜”那家客栈面对的那个猎杀生机之人,和那神秘的刀……
楚惜刀默默地瞪着他,脸色犹未回转如常。旁边却有一个长发乱飘的大汉哈哈狂笑,朝修剑痴说道:“修老五,那天本狂在你剑下输了一招,今儿这场子就算找回了!”笑声忽敛,从嗡嗡震撼的木牌上看出修剑痴这一剑仍有后势含而未吐,只消轻送剑尖,立时便会一剑封喉。这大汉猛地拍出一掌,将楚惜刀推出丈许开外,挺身与修剑痴隔匾相对,双目炽光精闪,激动得脸色涨赤,豪声说道:
“今儿你没了宝剑,不知还接不接得下我的‘狂接舆’剑法?”
楚香玉原本在树后探头探脑,此时大喜而出,叫道:“大哥,快结果了他!”那乱发飞飘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一生狂热炼剑的楚狂生。一狂一痴,曾在张士诚船上狭路相逢,却未决出最终战局,这时突然再次迎面擦撞,人人皆是精神斗振,料想今日必会分出胜负,甚至决出生死存亡。
李逍遥正感担心,但见楚狂生长剑微偏,只贴着修剑痴胁下擦破一层皮肉,并不伤及要害。修剑痴眼光微低,瞧了一眼,听见楚狂生劲声说道:“那天你伤我胳膊,这一剑就算偿还。本狂岂屑于乘你之危?”话声凛凛震耳之际,突然收剑后跃二三十尺,乱发飞扬,喝道:“再来打过!”
修剑痴既已受阻于栅外,楚香玉松了一口气,无意间望向桥坞,却与李逍遥的眼光触个正着。此时李逍遥急移视线已然不及,心下难免叫苦:“被这家伙发现了,实在不是好事……”楚香玉却扫目瞧向那艄公,脸色微变,随即满面堆欢,叫道:“啊,怪道面熟。原来是阎大镖头光临……”没等听完,李逍遥便讶然道:“什么大镖头?”
那艄公犹未作声,楚香玉的目光又移到欧阳平复高瘦的身影之上,一边拾鞋穿回,一边殷勤打招呼:“欧阳师兄也来啦?”欧阳平复沉着脸道:“阎爷已帮你们取回丢失的湛卢宝剑,还不过来帮我们解穴?”李逍遥忍不住道:“这样不算已经‘取回’吧?最多是个僵局……”楚香玉投眼瞧见这四个人在桥坞上呆若木鸡之状,起初一怔,旋即看出端的,心中暗异:“一位是江南五大镖头之一的阎文亮,另一个是万花谷僵尸堂首徒欧阳平复,先前君天极力主张向他们飞鸽传书,邀来帮忙寻回湛卢宝剑,说这两人出马必搞得定。怎么一来就成了这种局面?”
那个扮作艄公的老儿正是江南联镖五大档头之一的浙东阎文亮,本是当地武林名宿,自有独到之能。李逍遥望着他那张满是皱纹的圆脸,一直暗觉似在何处见过,却想不起,便在疑惑之际,灵儿突然低声告知:“逍遥哥哥,还记得吗?
从张士诚那里跟踪咱们大船的就是他了,那时咱们船后边多出一条‘尾巴’……”李逍遥被她这一提醒,顿时省悟过来:“对,就是他!你怎么不早说?”灵儿歉然道:“我也才刚想起来。”
阎文亮哈哈一笑,说道:“你倆小娃儿手上有两下子,不过反应未免太过迟钝了些!”言辞中也流露出几分佩服之情,但那更多是因为灵儿的手段让他这等老江湖居然走了眼,可说栽在这里。
方才他突然与欧阳平复同时出手,只道毫不费力便能点倒这两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男女,这绝非托大,阎文亮以手上功夫成名,擒拿制穴之术可说一时无匹,若果不然,李逍遥别在腰间的湛卢剑也不至于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抄了去。而那欧阳平复虽说名声不著于江湖,究是出身茅山奇人“僵尸先生”门下,自非酒囊饭袋。孰料两人同时出手,竟然一齐失手,便在欧阳平复揭棺跃出之时,灵儿已自警觉,急唤法术不成,顿知对方亦怀异术,是以不受禁制。
那一霎间李逍遥也不含糊,飞龙探云手一抄,迅即抓住阎文亮插于腰间的湛卢,但未及拔出,阎文亮已点了他的穴道。与此同时灵儿反手一拂,也制住了阎文亮的数处穴道,欧阳平复双臂平伸,犹如跳尸一般蹦落,左手捣中李逍遥后背“身柱穴”,右手拍在灵儿“中府穴”上,灵儿身子僵住之际,另一只手已然撩在欧阳平复腰侧“章门穴”之上,四人霎时动弹不得,但因所制之穴均非哑门,各皆说话无碍,只是无法急解僵局,唯有看别人的热闹,等待穴道自行抒解。
其实四人之中除李逍遥既不谙点穴,也不会解穴,唯有听天由命以外,另三人皆在暗较自解穴道的内劲,阎文亮冲开了六七成,欧阳平复则接近五成,暗忖这大眼小子必无自解穴道的本事,倒不堪虞,所虑者是旁边这男妆打扮的美貌少女,但从她若无其事的神情上总也看不出她是不是也在暗解穴道,阎文亮寻思:
“小丫头连有两处要穴封闭,谅她少说也得花上几个时辰方能一一冲开所闭之穴,决计不比我快。所谓‘姜是老的辣’……”
李逍遥的脑子也没闲着,却想:“那边打了半天,林月如怎么没露面啊?以她那烈火奶奶般的性子,怎少得了她?难道出事儿了?真的出麻烦啦?”先前见到山庄冒出浓烟,寨内似是出事,但令人不解的是,楚香玉这一伙怎会不返回救火,却在栅外死命阻拦修剑痴一人?李逍遥自然晓得修剑痴的来意是为了丁情,然而似乎又不仅止于此。
“还为了什么?”眼光不由自主地又望向山坡上那排骑队,暗觉心头压迫得渐渐透不过气来,却又说不清何以会有这种不祥之感。
“侠客山庄”大门的所在是一处缓坡,地面空旷,俯临一马平川的沙洲绿渚,若敌从正面来攻,或许尚不足为虑。然而山庄其余三面均受更高的山坡所围,看似天然屏障,丘壑起伏,绵延如巨龙盘踞,那群马队一露面之时便已占据高地,虽不打出旗号,敌意却是显而易见。数百骑一旦发起冲击,仗有地势之利,无须压倒多数便能迅速制胜。李逍遥既能看出不妙,阎文亮等江湖老手何止忧虑而已?眼光相交之隙,阎文亮朝欧阳平复苦笑道:“我们所熟知的江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从前武林中门户放对,派别相争,大都旗帜鲜明,一边一个垒。如今世道大变,人心不古。似此不确定之局,我可没有把握得以全身而退,更遑论排解纷争,维护公道……”
楚香玉心下冷笑:“谁请你来排解纷争、维护公道?你以为自己是谁呀,武林盟主?你不过是个保镖的!”对山坡上的马队视若不见,眼光射向湛卢宝剑,展动身形,正要来抢,李逍遥突道:“别过来啊,当心中蛊!”楚香玉哪里会怕,冷笑道:“动都动不了,这张嘴还是那么能吹!”猛然扑身而来,探手夺剑的同时,另一只手里暗拈毒针,只待宝剑到手,立时便喂李逍遥一簇针沙毒雨。
此时李逍遥仍抓着剑柄,宝剑便在阎文亮腰间。他二人均动弹不得,眼睁睁地望着楚香玉窜身而来,哪有办法?阎文亮喝道:“休要造次!为免此剑再遭丢失损折,须得由我亲手呈交令师林大侠……”然而楚香玉不予理会,眼中只盯着阎文亮腰畔那口古剑,袖影翻闪,五爪探攫如电,桀桀笑道:“由我来交不也一样?”
阎文亮急凝一口真气,暗感封闭之穴已近破关当头,可是楚香玉已然跃上木坞,倏飞一脚,朝李逍遥蹬落,便在这时,李逍遥出乎意料地提脚踹入楚香玉袍底腿胯之间,嘭一声响,楚香玉脸上现出百般不能相信的神情,随即五官挤做一团,怪叫一声,倒头掼跌二三十尺外,栽入浅滩的浑水淤泥之中。
非但阎文亮、欧阳平复斗然吃一惊,便连李逍遥脸上也现出不解之色,咋舌道:“怎么回事哦?”阎文亮看出这少年压根不谙解穴、制穴,虽说内力不弱,武功委实只能勉强算是马马虎虎,这当儿竟然是他先解开穴道,决计意想不到,而且也绝无可能。然而李逍遥刚才那一脚却是踹得货真价实,岂容怀疑?阎文亮一怔之际,突感自身的穴道也已冲开,身形方动,倏见一支雨伞从李逍遥高抬的腿弯内侧迅即晃闪而回,伞柄有一只紧握的柔白小手。
阎文亮此刻突然明白:“那小姑娘居然先冲开了穴道!”但未及转念,胁下突然一麻,低眼瞧见伞梢反撩,撞中他的穴道,阎文亮好不容易刚冲开被闭之穴,未及舒展手脚,居然又着了道儿,心头懊恼已极:“这小丫头从哪儿来的?怎会如此莫名其妙……”
“傻灵傻灵的!”李逍遥感到穴道已被柔手拍开,不由咧开嘴乐,但听水声连连溅响,楚香玉栽没了影的地方突然大绽水花,飕飕跃出几个白皮光裸的身影,各抄银枪,扑向木坞桥上,端的是突如其来,诡速之极。李逍遥刚叫出一声:
“似是冰肌玉骨妖!”欧阳平复闷哼一声,后背溅出血花,挨了水中搠出的一支银枪猝刺,贯穿肩窝。
只一霎间,木桥四周溅水如丛,飞满枪影,不知斗地窜出多少白条条的人来,搅得李逍遥眼花缭乱,半边脸颊突然溅染血星,只道灵儿受伤,登吃一惊,转头看到阎文亮肩膀血迹淋漓。李逍遥急忙从他腰带里抽出湛卢,未及挥剑御敌,后背接二连三中枪,幸好他穿有天蚕宝衣,银枪不能透入,却也撞得他喉头发苦,眼花身摇,几乎站立不稳,暗惊:“力道不小!”
灵儿拔身跃起,脚踩李逍遥肩头,借风拔伞面,在半空中飘然欲仙,手捏金刚咒诀,抡伞挥扫数圈,呼呼啸风,荡开纷至沓来的十余支夺魄银枪。冰肌玉骨妖攻势受遏,却不退却,一声唿哨,手足勾连,串接成一轮兜转急骤的空心环状怪阵,仍是包围木桥坞上的四人,仿佛群起捕猎的鱼鹰,各以单手绰枪,随着急旋之势,从四面八方纷搠而至,更教难以抵挡。
李逍遥一边挥剑招架,一边叫道:“好灵儿,咱们别跟着在这儿耗,须得去救丁情大哥!”灵儿答应一声:“好的。”飒然收伞而落,双手拍在欧阳平复、阎文亮身上制脉之处,轻捺即罢,那两人突然又能动弹了,知是穴道已被这小姑娘随手拍开,齐声怒喝,四手乱挥,各使绝技,再加上李逍遥扫剑相助,猛然击破冰肌玉骨妖飞轮之阵,耳边水溅之声不绝,空中不断有赤身杀手中招坠落。
李逍遥拉着灵儿乘机飞跑,木坞上那两人急欲来追,却被剩余的七八个冰肌玉骨妖拦击厮杀,两方均互受牵制,又不及那对小男女身轻脚快,怎追得上?
灵儿眼见前边有一伙“侠客山庄”的人挡道,她没有多少主意,忙问:“接下来怎么办?”李逍遥晓得这俊丫头每一步全仰赖他马首是瞻,自有一份优越之感,不假思索的便指点道:“咱们须得趁乱潜入庄内,对了……你先吹个狂风,搅他个天昏地暗再说!”
话声刚落,突见灵儿一个俏生生的筋斗翻将起来,头脚倒悬,却伸一只素手往地上抓了一把泥沙。他正愕然呆看,但觉眼花缭乱,灵儿在空中大翻筋斗,伞影圈圈飞转,抡扫骤急,但闻风声呼啸,一时间遍地泥沙纷纷扬起,弥漫天空,四下里人声惊乱,影像模糊,仿佛天地突然变色,昼昏莫辨。李逍遥在狂风飞沙中东倒西歪,连跌数次,不免慌将起来,捂眼大叫:“够了够了!好多沙子吹进我眼了……”
不知不觉,他跌跌撞撞地处身于两个犹然在风沙飞扬中凝剑互对的人影之间,一时目难睁开,泪流满面,痛苦不堪,心下不免抱怨:“吹的啥风?你瞧瞧…
…搞成这等状!”倏地只觉心头一阵异样的惊憟,毛发悸然,虽揉不开眼,亦感身子两翼各有一股凛冽肃杀之气侵然而来,越距相交,而他便在两道凌厉剑气互撞的中间,仿佛当初他在张士诚船上所见……
那时,有一个名叫柯慕昂的人便死在这两道至激剑气的骤然交织之下。李逍遥脑中闪出那一幕,不由得全身肌肉瞬间僵硬,暗叫不好:“尻!我怎么卷进楚大先生和修老五的激斗中来啦?”
他的眼睛睁不开,修、楚二人自也好不到哪去,但修剑痴究是心细,便在风沙乍起之时,已解下头巾裹住两眼,在脑后打一个结,蒙上眼之后,凝守“剑一”之势,楚狂生一时无隙可击,风沙扑面而来,情势比起修剑痴更为不利,但他向来狂放不羁,越是临阻遇强,斗支越盛。虽然双目钻满沙粒,却并不放在心上,剑气凛凛激发,大喝一声:“今天你我之斗已然超限,须得倒下一个才是了局!”
李逍遥暗觉四下里来了更多飒飒侵逼的杀气,本想开口提醒,嘴里却先钻满沙土,话声登时噎然。倏然之间,一道炼自当阳山大剑炉的狂烈剑气铺天盖地般推撞而来,楚狂生逆风出手,仍是锐不可抗。李逍遥情知这两人无须用眼,仅凭彼此之间的剑意互交便能唤起应对之招,这时他纵想使轻功逃开亦然不及,楚狂生剑势大扩,狂飙般地席卷而来,何止吞覆数十尺地!
似此势头,不等吞没修剑痴在风中时隐时现的身影,李逍遥便得首当其冲。
生死关头,他惊出一身冷汗自是难免,但一股天罡战气也斗然而生,心道:“这一关不拼就绝对过不去了!”形格势禁之下,哪还来得及生出害怕之情?
耳听得楚狂生断喝一声:“怒剑啸狂沙!”许是天意所佑,这一招虽是“狂接舆”剑法中极尽威肃刚烈之气的制胜剑式,所幸李逍遥曾在竹林见识过一次,当时灵儿帮他化解了险情,靠的是“圣灵剑法”。他心念一动,朝剑势最密集处荡转一剑,手中“湛卢”虽仅半截断刃,但其锋芒所向,顿教楚狂生剑势大挫,霎然回收,身影飒一声倒退数十尺外,又惊又怒地叫道:“剑二!”李逍遥出剑之际,并不去想是不是“剑二”,剑意只是应念而生,待听见楚狂生那声嘶哑的大叫,才知自己似乎用对了剑招。
但仍是汗流浃背,难以定神,情知凶多吉少,急忙回凝“剑二”中的守势,突觉身后那一道绵密剑气消失了。虽然难以睁眼去瞧,此时此刻唯赖感受剑气的所在来判别修楚二人的方位变化,李逍遥感到修剑痴趁机脱身了,不由得暗生惴意:“剩我一人留下,怎挡得住楚大先生嘛?”
楚狂生亦有所感,飕飕挥剑,变换剑式,烈声叫道:“修老五既然溜了,那我就先夺回湛卢剑再说。不管是‘剑二’还是‘剑三’,不要命的就再接我一招!”李逍遥不由吃一惊:“不是吧?”楚狂生举剑飒然逼近,这回学了精乖,没等李逍遥变“剑二”中的守势为攻势,迅即封绝他的变招余地。这一招来得突然,亦非李逍遥所能感知,犹未想到应对之招,登时有如身处狂浪之巅,骤落无底深渊。心头随之一沉:“坏了!他这招怎么挡嘛?”
不等李逍遥想出抵敌之策,楚狂生已然举剑飞劈。他原非嗜杀之徒,却生来性如劣马,狂暴之性发作起来,剑招之中登时杀气大盛,便连自己也控制不住。
先前蓄势良久,只盼击败修剑痴以偿心愿,孰料李逍遥从中一搅,却让修剑痴乘机全身而退。楚狂生失望之下,不免将一腔怨气泻于剑梢,哪去理会这招下去,李逍遥是死是活?
忽然霹雳声响,半空中一个急雷劈闪而下,正中楚狂生高举的长剑,炽光激炸,震得李逍遥耳鸣不已,跌到一旁,勉强睁眼,模模糊糊地瞧见数十尺外坐着一个烧鸡似的焦头烂额之人,满头乱发耸立,冒出袅袅青烟。
李逍遥不由大奇:“楚大先生像是遭了雷打哦!怎么搞得跟酱油鸡一样?”
但听楚狂生焦裂的嘴唇艰难翕动,喃喃自语:“一个宝,两头大,耳朵尖尖……
这么大的个儿!”李逍遥不禁“哇啊”了一声,身后飕的翻下一影,手中雨伞已被大风刮反了伞面,灰头土脸地挨过来,却把李逍遥吓一跳,揉眼惊叫:“你是哪个?”那灰头土脸的奶声奶气道:“我是灵儿呀!”
李逍遥恼道:“你回来就好,瞧你干的好事儿……我指的不是那只油炸鸡。
但,雷也是你放的吧?”灵儿顾不上抹脸,也没工夫告诉他:“我修炼的‘风卷残云’成了嘢!”一过来就拉起李逍遥的手,说道:“快跑!”李逍遥正要问“
为啥跑”,耳听得鸾铃声四起,夹杂许多马蹄奔踏之声,潮水般地四面掩近。他心中难免打鼓,牵着灵儿手便跑,但听背后惨叫之声频传,脚步不由放缓,一边揉眼,一边回头,迷迷糊糊地望见一些跑不及的庄客倒毙在奔马弯刀之下。
李、灵二人刚辨出四下袭近的骑者便是荒坡上那些人,但并非全数涌下来,三面高丘仍留有影影绰绰的许多骠骑,端是意向叵测。他倆正觉惊疑,旁边钻出一个满头沙土之人,战战兢兢地叫道:“我认得……认得他们的服色!这些明明是郡主傲雪的亲军,北疆有名的‘燕云铁骑’!”李逍遥心想:“傲雪有亲军吗?我怎么没见过这么一号人马……”那满脸沙土之人颤抖道:“就是有名的‘燕云三十六骑’呀!所过之处,令人闻风丧……丧胆!”李逍遥却觉眼前所见何止此数,有几分不信,转头问那人:“你是谁呀?”那人似是吓得忘了逃跑,抖腿道:“我……我是吴白马啊。”
李逍遥想不起来,也顾不上多想,眼见楚狂生犹在那儿愣坐,儿歌不绝于口,似是那道雷把他轰懵了,尚未恢复常态。李逍遥来不及惊叹灵儿的雷咒竟有如此精进之威,瞥目看到楚狂生身后沙雾激扬,冲出一骑,鞍上有个黑帽黑氅的乘者,脸罩面具,宛似恶鬼之形,举刀照楚狂生后颈削来。若在往常,楚狂生自能对付得下那倏忽抹来的一刀,可他这时除了只会唱儿歌之外,没别的反应。李逍遥不假思索地窜将过来,左手将楚狂生从刀光之下迅急拽开,右手旋出一串快剑寒光,原想磕断那骑者的兵刃,却撩了个空,不由暗惊:“这厮刀法之快不输于我所见过的郎小京!”飕一声响,刀光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抹到李逍遥后颈,待他惊觉不好,已不剩半寸之距。
灵儿便在李逍遥冲去救人之时已捏定“金刚咒”为他护身,这原是他们百试百爽的守望相护之术,不料这一次竟感咒术失灵。没等她反应过来,李逍遥已险相环生。灵儿心中大急,顾不上施咒从李逍遥腰间“乾坤袋”中取出她的双龙剑,从塌倒的栅栏上拾起一支木条,跃到李逍遥身前,不待双足落地,急使一招“
水中望月”,直刺那黑氅骑者面门,采取攻敌必救手段,果然使得那人未及抹断李逍遥颈项,急忙回刀削断木条,化解险势的同时,顺手撩出一道快狠之极的刀光,瞧也不瞧,削向灵儿喉前。灵儿手中仅剩半根残木,再挡得一下,又少一截,刀光唰的抹近,此时她已无抵挡之物,再使一次仙术亦然无验。
眼见灵儿为他而遇凶险,李逍遥刚才所生出的畏怯之情霎然一扫而光,乱剑击打,招不成招,却在急怒交加之间用了马君武所传的一招“不知所措”,但不同以往的是,当下他所持并非木剑,而是湛卢。
剑刃之锐更激长了剑势中的绝地反击之威,那黑氅骑者虽能克制灵儿的咒法,但既是真刀真枪地厮杀,却不得不面对李逍遥的凌厉剑招,回刀反撩,把李逍遥逼得着地急滚,狼狈退开。乱剑诀中的妙着向来帮李逍遥不知多少忙,在此人毫不犹豫的一刀反撩之下竟然顷刻穷绝,李逍遥不禁惧意又回,拉着灵儿翻滚急退,那人正要策马追斩,突觉战马前倾,竟尔翻倒。这时他才看到另一段马身倒于身后,原来李逍遥刚才已将战马拦腰分削,坐骑后臀连着两只后蹄早翻在一旁。
趁那黑氅骑者被这一剑所阻,李逍遥急忙再挥湛卢,催激真气,使出乱剑诀之“无力回天”,断石裂地,荡起大片惊尘,登时湮没了后边幢幢而闪的蹄声和人影。趁这间隙,让那庄丁吴白马负起楚狂生,在儿歌声中,各自逃散。他和灵儿惦记着丁情犹在庄内,展开身形,飞也似的往里急奔,一路寻找。灵儿想着他倆刚才死里逃生的险情,俏脸煞白,娇喘未定,听见李逍遥问:“后边是啥声音?”她留意了一会,暗觉似又多了另一拨相反方向来的马蹄声,但不能确定来的是不是同一拨人马,待到一阵阵兵刃厮拼之声传来,两人不禁对视而想:“奇了!怎么会有另一群骑马的人来这儿混战起来?”此中缘故原非他们这等局外之人所能窥测,既不明白,便先不去乱做猜测。眼下单是寻找丁情,就已足够烦恼。
李逍遥又问起一事:“刚才你的仙术怎么又不灵啦?”灵儿懊恼道:“有时总是这样的!”其实另有一层她犹未想到的缘故,只隐隐觉得那黑氅骑者身上似有与她同一渊源的神秘气息。李逍遥更想不出,只是心有余悸的道:“那家伙刀法好生厉害,而且够狠!每一刀都是想也不想、看也不看,随手这么一撩,咱就没招了……对了,非但没见识过他这等撩一撩要人命的刀法,连那种怪刀的形状咱也是头一回瞧见。你识不识得那是啥刀?”灵儿脑中飞快翻书,加之刚才印象深刻,心中已自猜想,蹙一蹙眉,沉吟道:“好像是……是蛊苗刀!”李逍遥又不解了,“啥?”
灵儿只得解释道:“是苗族野战用的战刀。”李逍遥心头一凛,随即又觉难以相信:“苗人?那家伙不是北边来的鞑子骑兵吗?怎会是苗人?不会是老姬一伙吧?”这一连串的疑问,灵儿心思再怎么聪慧剔巧,一时也无从回答,只觉若然那黑氅骑者是苗疆雾月教中人物,又怎么会扮做北国游骑之状?
李逍遥回想那天遇到姬灵通一伙,不安的道:“咱们得小心些,老姬那伙人又来了厉害的脚色,可别就在附近!”灵儿也从他口里听说了蛊派高手再次露面之事,虽然她没遇上,但想起姥姥以及一班道姑的惨死,心情自是不好。帮李逍遥吹掉眼里的沙子之后,她蹙眉闷想一阵,说道:“我是不会跟他们走的,逍遥哥哥。”
寨栅内一片杂乱,烟尘被风沙吹得四处飘散,不但遮掩了他两人的身影,便连辨路也昏朦不清。李逍遥一路见有死尸,身上血仍未已,显然是刚遭殃不多时,因没看到林月如露面,他心里难免惊疑:“小烈火奶奶却是上哪儿去了?”拉着灵儿一路急奔,突见前边倒了一人,肩背犹自耸动。近前一瞧,虽不认得,看样子也是“侠客山庄”的,正好揪起来打听:“你们庄里到底出了啥事儿?林月如呢?”那人颈侧中了一箭,贯穿脑后,眼见是不活了,咯血道:“磨……磨…
…剑……堂……”一口血沫呛将出来,灵儿施救不及,这人先已咽气。
“什么磨磨磨剑堂?”李逍遥犹未反应过来,眼光触及那支蛇形铁箭,却是闻所未闻,拃舌道:“这是啥箭啊?弯弯曲曲地戳进去,伤口左近的血管全保不住,想不死都难……”灵儿见他用手攥住箭尾,硬是要拔出来瞅个明白,她却瞧出那蛇舌状的箭头其光幽碧,血迹变黑,显然有毒,忙道:“这是毒箭,别碰它!”李逍遥心中打鼓,便欲缩手之时,烟尘中突然窜出两人,未及奔近,惶声大叫道:“冯衡师兄!”
李逍遥转面望时,其中一人倒退几步,瞪着他攥箭的手,惊怒交加道:“狗賊,你……你杀了冯师哥!”闻声识人,李逍遥一下想起:“这个是青竹叟。”
另一人背着一个伤者,瞪着李逍遥的脸,认将出来:“这小賊我却见过!他……
那日他伙同傲家小娘儿害死了我师父,今儿他又带着鞑兵来害咱们了!”李逍遥一怔之下,却想不起后边这人便是宋别离的门下,名叫金墨客。
他不由得摸了摸脸颊,刚才灵儿替他吹去眼里沙粒之时,顺便用她所带的香帕拭干净了他的脸,是以那金墨客一见之下,登时想起杀师大仇。青竹叟拉住金墨客,说道:“快逃,免被杀人灭口!”李逍遥未及解释,那两人转身便溜,金墨客边逃边叫:“小汉奸,有种到姑苏来,到时看你怎么死!”
李逍遥哪有心思理会,拉了灵儿之手,说道:“尻!你瞧这世界多麽疯狂…
…”但却有意朝那两人逃走的方向蹑随而来,心想:“这当儿前门外头正有厮杀混战,他们两个多半是往庄后逃去,跟着他们便能寻出名堂来。”不出所料,那两人逃进一处隘口,李、灵二人刚追过来,前边两处石丘现出人影,弓弦声响,灵儿立时察觉,把李逍遥拉开,两人仗着身法快捷,闪到岩石背后,刚才所立身之处插了一大丛箭。
谷隘左边石丘上有人喝道:“什么人擅闯山庄重地?”青竹叟在前边大声答应:“是我们,快封住隘口,有歹人追来了……”高处那守候之人拿旗一挥,放青竹叟、金墨客逃入,李逍遥拉着灵儿正要跟进,不料上边又放下箭石,那守隘之人叫嚷道:“放着我‘后庭飞花’平诲在此,教你们半步也进不得!”李逍遥心下冷笑,把灵儿纤腰一挟,展动身形,飒然掠飞而过,仿佛一阵风也似,正是玄衣秘术小试牛刀。那伙守隘之人只觉眼前一晃,什么也没看见,虽已弯弓搭箭,却均瞠目结舌,不知该射何物。
穿过隘口,不过瞬息之间,李逍遥脚不点地般的掠出十数丈开外,眼见得谷地荒芜,林木皆秃,却有一片木屋成群,围成空心之圈,中间有块空地,筑一草堂。牌子上写明了是“磨剑堂”,四边墙壁挂满竹简,张贴各种市面上不见有售的侠客传记,体裁各异,有宋元话本,有唐人志怪,有五代惊奇,更有游侠列传。不知什么人进来纵火,草堂木屋皆在大冒焦烟。李逍遥先前只道此处必有大群好手恭候着他,哪料竟看到一派残败之象,不禁暗异:“发生什么事儿啦?”待得更靠近些,耳听几声兵刃交击之声,劲风非同寻常地猛烈,似是有人正在激斗。
灵儿只听得一听,便即说道:“其中一人是修五侠。”李逍遥却没这听音辨形的本事,晓得灵儿显然是有异禀的,也不奇怪,但感不解的是:“修老五刚才还在外边,怎么眨眼间就溜到里边来了?”转念一想,修剑痴念念不忘要救出丁情,自然要不遗余力寻到这儿,既摆脱了楚狂生的纠缠,此间再无别人能拦得住他。
“修老五既然在这里跟别人大打出手,想必他已经找到丁大哥了。”李逍遥心头暗喜,正要飞奔进去,灵儿却面有忧色,低声咕哝了一句:“修五侠的剑法似有些急乱。”李逍遥知她向来惜言如金,话虽不多,却最是言简意赅,每当形格势禁之际,总会留意她有无不祥的预感。听言之下,又瞧出她蛾眉蹙起,目笼忧患之意,似乎嗅出了他所不能觉察的凶险气息,他不禁心想:“难道老修遇上了劲敌?会是谁呢?”被灵儿提醒,虽说先有了防备,脚步却丝毫不缓,但听得几声呼喝,柴扉两旁寒刃交叉劈落,原来草堂前边院子有人埋伏,李逍遥刚到门口,迎面便是两道急落的刀光!
刀势封堵虽疾,却劈了个空,飕一声响,那两人刚觉不对,蓦觉衣风掠面,恍见有个影子从头顶高跃而过,快速之极的纵到了草堂的茅盖顶上,但当转面回望,却又没瞧见屋顶有影掠过,只有几根干茅草飘飞在那两双急促寻视的眼帘里。
砰一声响,后窗撞开,风入草堂,四壁垂挂的许多白色长布一阵飘舞,每块布上均留墨铭志,或书“无所惧”、“无所动”、“无所欲”;或写有诗句,诸如“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却秦不受赏,击晋宁为功”、“脱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当朝揖高义,举世称英雄”这等豪言壮语。中堂大书一个“
剑”字,墨迹深嵌墙壁,银钩铁划,笔势纵横。“剑”下却供一案,并无神袛宗牌,只摆一块粗大笨重的磨刀石,旁边有个磨秃一端的铁杵。
这便是“磨剑堂”,磨的却是如此粗大的一根铁杵。屋内烟雾弥漫,光影昏暗,原本那些人正在观斗,倏闻后窗磕响,其中数人转面回望,只见草堂里多了一个大眼乱转的小辫孩儿,年纪说小不小,也还没大到足以引人注目。但当这少年身前几条白布飘荡而开,好些目光立时射向他腰间斜插着的一口断剑。
“湛卢!”随着几声惊呼,数道黑影急欺而来,纷纷探手来夺李逍遥腰间的宝剑。
这一霎间,李逍遥也吃了一惊:“这几个身手了得,却是打哪窟窿冒出来的?”他所习练的“飞龙探云手”时日虽短,但因投合天性,又时常演练不怠,委实已有几分足以自得的火候,可是当下向他欺来的这几人出手之快速精妙,却半点不遑多让。难免教他一时不知所措,那几只手来自不同方位,家数各异,目标只是湛卢宝剑,但这般齐抓下来,李逍遥登时没了闪避的余地,蓦地里一根雨伞从他身后伸出,噗的张开,伞面飞旋,暗含水月宫玄幻莫测的“雾里看花”奇招。那几人手刚触到伞面之上,如遭巨力反弹,顿时身躯剧震,慌忙后跃,缩手不迭,眼光齐望,只见雨伞乍张即收,大眼少年身边多了个灵气逼人的纤秀少女,虽做男孩装扮,却掩不住那满身娇美无限之气。
李逍遥知道灵儿使的手法,不由在她耳边悄问一句:“这次怎么不念‘天官赐福’了?”灵儿小嘴微抿,低声答道:“最要紧是心里得念。”那几人自忖手段老到,哪料竟然莫名其妙地在这娇滴滴的小姑娘跟前吃了亏,又不明究是如何给她震开,一时哪敢再次贸然上前,免得徒招他人所笑。
昏暗中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侠王府的湛卢宝剑怎会在这小厮身上?”先前李逍遥跃进来时,磨剑堂里尚无半数的人转面望一眼,待听此言,投过来的目光又多了七八双。李逍遥却顾不上理睬,眼见地上躺着几个气息奄奄之人,鼻际嗅到一些飘在风中的血腥气,他低目扫掠,认出昏卧不动的人里赫然竟有那“姑苏三奇”在内,登吃一惊,记得那日为救丁情,与这三个怪侠打了一架,半点便宜也占不着,反被点倒,至今仍为这三人的怪招所慑,自忖不易抵敌,一路赶来的时候便在寻思对付之法。哪料一进来就看到“姑苏三奇”昏迷在脚下,李逍遥搔了搔头,大觉意外,但想这三人既也在此,丁情多半不会在别处。
“姑苏三奇”旁边蹲一老儿,正是那黑头老六,让两个小徒弟帮忙施药泼水,抢救了半天,这时“弈侠”江南棋、“琴侠”高拙音已微有些气息透出,只那“戏侠”萧放歌仍无醒转之象。李逍遥见有个黑袍道士帮黑头老六救人,手法看来远较他更见洗炼,用的亦属不为多见的还丹,心下甚奇:“这是哪个山头的居士?”忍不住站得近些,探头瞅见萧放歌的衣襟被那道人解开,瘦骨嶙峋的胸脯上留有一道浅紫色的掌印。
再看另外两人身上亦有这等状的掌痕,江南棋所中掌的部位是在颈侧靠肩窝之处,断了锁骨;高拙音却是后腰中掌,两人虽有呼吸,但却低难察觉,面如金纸,汗光淋漓。黑头老六边跺脚边叫苦道:“龙老大是这般,没想到这里又有三位兄弟被人打成半死不活!”李逍遥见灵儿面有不忍之情,妙目向他望来,似在求恳。他点了点头,心想:“救人要紧。且看看灵儿手段高明,还是那黑衣道人了得?”其实那道人已显得束手无策,虽施了药,却无法把人救活。灵儿得了许可,便即蹲过来察看那三人伤势,脑中寻思该从何处下手,并不在意那道人疑虑的目光正瞧着她。
这时兵刃交击之声又响了一下,轻叩则消,劲风忽急忽缓,时有时无。李逍遥心中暗异:“打了好一会儿,怎么只发出两三下兵刃相交的声音?难道那些招式全使在虚处?”穿飘晃的布幔间隙,踏前几步,犹未看清剑光中那两个人影,却见中堂那幅巨大的“剑”字前边悄立一人,面墙微喟一句:“好轻功!”
李逍遥转脸之际,突觉那长身玉立的背影仿佛一道侵凛出鞘之刃,寒意丝丝剔骨,透髓而入。他不禁全身凉飒飒的冒出冷汗,暗觉此人似曾见过,但却想不起来。墙边另有一妙龄道姑,含情脉脉地凝视着那锐气逼人的身影,浑忘了身外的一切。李逍遥一怔之下,认了出来,讶然的叫了一声:“于……于姑娘?”
那小道姑正是于文凤,三宝颜一别,不料在此相遇。李逍遥见她安然无恙,心中不胜欢喜,只道于文凤见到自己亦会大喜过望,急想:“放着灵儿在此,若是于姑娘对我做出亲热表示,我得巧妙避开,免得不好意思……”哪里想到连唤两声,于文凤才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一声,眼光却只凝在那青年男子的身影之上,并没在意旁边站的是谁。
李逍遥尴尬之余,正觉奇怪:“于姑娘怎么好象没看见我似的?是中了邪吗?”看见于文凤眼里只有那俊朗男子,却视自己有如无物,他不免愠然又想:“
哇,怎么说变就变嘛?该不会是中了妖人的‘帅哥降’吧……”忽听一声欢叫:
“遥遥!”李逍遥转面瞧见一个乱发如魅的女子蹦跳而来,张开双手,作势欲扑,他认出是沈璎璎,慌忙转头就溜,口中诉苦不迭:“别叫人家‘咬遥’嘛!”
沈璎璎正要来擒,却见李逍遥避到了一个俏生生的少年背后,那人抬起清靥,朦胧中有如璧光辉映,满堂皆亮。沈璎璎被灵儿那双俏目一望,顿时眼前眩然,目瞪口呆,惊想:“世上怎会有这等绝色之人?”半天回神不得,迷迷糊糊地听见旁边有一人深情地叫道:“璎璎!”不必转头去瞧,便知是那追求她多年的墨近朱。
李逍遥躲到灵儿身后,暂时松了口气,见沈璎璎被她容光所摄,浑忘来缠,便放心地望向场中相持不下的两个身影,耳听得一个遒劲的话声回荡四壁:“修五,听闻你的旧同门厉风行仍要找你算当年的老帐,以你今时的武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何必还为丁情如此拼老命呢?”话声震入耳鼓,腰间湛卢嗡然回应,李逍遥不由微微变色,心道:“这却是何人?内力如此强劲,老修和我的内力加起来恐怕也不及他!”
手按湛卢,看那说话震撼屋宇之人,却是一独眼大汉,身披顽狼锁甲,头发奇短,方额宽颧,面颊上疤痕密布,乍然被他那只凛凛悍狠的左眼一瞪,任谁都会不禁心生悸然之感。然而与修剑痴对峙的并非此人,而是一个秃头瘦子,身穿一件华丽袈裟,外罩一副护胸锁甲,露出半边肩臂,肌肉虬结,使一口宽刃长剑,法度森严,既似战将又透出高僧气派,与众不同。旁边有识得的指点着说道:
“释武宗不愧为当今少林派最正宗的武学渊源!三年前佛笑痴力挫真武教玄一道长,已然改写‘真武七玄’与少林派百战不败的历史,如今他师弟一嗔禅将重入江湖,达摩剑对蜀山剑法,此战若胜了修老五,释武宗必将再次改写神话!”李逍遥不禁问:“你是说哪个?”那观斗之人白了他一眼,讥嘲道:“没长眼吗,小子?连一嗔禅将也不认得?不认得一嗔禅将也罢了,连杨叛也不识,那你就太不配出来混了!”
李逍遥搔脑袋,笑道:“哪个是杨叛哪?”那观斗之人望着独眼大汉手驻之剑,赞道:“昆仑派虽远在西陲,当今江湖有谁没听说过一代剑王姬轩辕大师门下三位高足的豪强事迹?这位杨叛杨爷便是昆仑重剑的传人,因与大师哥季秋堂不和,早投了关东强雄,为辽东第一猛将,号称‘一剑镇关东’,实是当今武林不可多见的高手……”李逍遥心道:“怎么又冒出这么多‘高手’啦?可是数来数去,真能让人记得住的还不就是那几个?看来这年头还真有一些会赚吆喝的,找些‘托儿’在那吹,要不然就自己换身马甲出来吹自个儿……”瞅着旁边这人亦是身穿关东服色,口喷羊膻气,果然似是一伙。
忽然又听到兵刃交磕一声,那一嗔禅将原本同修剑痴相距七八步远,各自缓转长剑,慢悠悠地使着剑招,哪像交手?但每过片刻,两人的剑光同时加快,一嗔禅将晃身欺近,与修剑痴急骤交拆了几招,快得令人目不暇接,没等看清,两人身影倏地又分开,一嗔禅将晃回原地,仍与修剑痴相离甚远,攻势虽少,每一次进击却都威力递增。修剑痴却始终立于原地,背靠木柱,一只手握剑,另一只按在某个人的脑袋上。李逍遥只道那人便是丁情,定睛一瞅,竟是楚香玉!
修剑痴脸上仍扎着那条布巾,裹住双目,面孔微低,竟只凭听风辨形使剑过招,退无可退,只守不攻,隐然处于下风。李逍遥不禁暗想:“不是吧?修老五怎么恁地托大?那一嗔禅将打扮虽不伦不类,我瞧他的达摩剑好得很哪,比起楚大先生亦是只高不低。修老五跟高手过招还把自己眼睛蒙上,而且一只手还扣着人质,这不叫痴,简直是狂到疯了!”因想不明修剑痴的用意,蹙眉纳闷不已:
“他活腻啦?”
一嗔禅将也觉疑惑,再次欺身来斗,却只冲到相距三五步之处便不多进半寸,悄步蹑足,缓缓运剑,风声不起,修剑痴果然判断失误,剑招变换之际微一迟疑,一嗔禅将就势把剑伸到他胁下。李逍遥起初也不明所以,但见修剑痴竟不察觉,面孔微偏,似在留意身边究是哪个方位发出动静,这时杨叛也已看出端倪,突然朝左边振动衣袖,风声飒响。
以修剑痴的武功造诣,等闲之人绝难在他面前全然隐去声息。可是一嗔禅将竟能悄立于他身后,而不被察觉。李逍遥一愣之间,突然看出一嗔禅将步法宛如魔猫夜行,似乎使了一门迷踪身法,虚虚实实,隐身于修剑痴右侧一排从梁间垂遮而下的布幔之后,修剑痴但觉白光朦胧,竟看不到。杨叛目露诡诈之色,斗地振袖发出一声微响,引得修剑痴骤然转身,自行将胸胁撞向一嗔禅将的剑尖。
李逍遥忍不住叫道:“左胁……”话声甫出,噗的一声响,杨叛怒道:“多嘴!”甩来一道劲风打在李逍遥胸前,虽然李逍遥运起“真元护体”,但究是火候不够,胸口骤感大石压砸一般呼吸立滞,眼前金星乱激。灵儿在一旁帮忙救人之时,亦时刻留心李逍遥身旁的情势,见那独眼大汉甩袖荡击,她连忙暗唤“金刚咒”,哪料竟会毫无效验!
灵儿吃了一惊,抬眼掠见白幔间那僧将拈指垂眉之影,四周更有幢幢人影各透诡谲气息,当她再次唤咒之际,倏感心口仿佛被针刺入,一时剧痛欲眩。
“老子有云,”中堂那面墙前悄立之人负手微吁,双目看字,并不回头旁略,自顾说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李逍遥胸膛陡遭剧震之时,尚且心存侥幸,只道灵儿必以“金刚咒”帮他化险为夷,怎料灵儿咒法受人禁制,也自有意想不到的麻烦。他眼前仍然金星乱冒,手脚顿无知觉,如堕梦魇之窟。杨叛本想发力将这少年摔到墙上,眼光触及他腰间所别的湛卢宝剑,心念一动,探手便要来夺。
此时李逍遥自身尚且难保,岂护得住佩剑不失?
但就在杨叛五指探落之际,一道袖影从李逍遥背后晃来,缠住手腕,拉了开去。杨叛攫爪抓空,怎可甘心,陡地离座而起,欺身发掌,仍要来抢。但见一个黑袍道人从那少年身后闪到前边,袖影翻处,以掌相迎。双手急骤一交,黑袍道士脚下数块地砖震荡而起,上身向后一仰,口中赞声:“好霸道的掌力!”杨叛催掌劲推,但觉去势胶着,不由得哼道:“原来是武当绵掌!”劲道猛推,催到六七成,全似铁打棉球一般不着实处。黑袍道士哈哈一笑:“你这样是推不倒我的!”后仰的上半身犹如弹筋一般飒然前趋,掌势乍收即送,所承大半力道悉数奉还。
李逍遥犹未踉跄站稳,杨叛那粗大的身影有如甩飞石般地倒射而回,落坐先前那张椅上。黑袍道士只是上身微摇得几下,宽袂未移半分,白幔后一秃顶老叟面容稍现即隐,垂手悄立墙影之中,恹声道:“玄一真人功力精进,可谓今非昔比。”李逍遥心念一动,眼望那黑袍道人,不由又惊又喜:“这不起眼的老道竟是玄一真人?”脑中想起有一首童谣是这么唱的:“龟蛇斗,真武现;七子庇襄汉,玄一传帝钵……”
真武教七玄之首的“丹阳子”玄一真人,正是当今武当掌教。先前他蹲在灵儿身边抓耳挠腮,对“姑苏三奇”的伤势束手无策,非但毫不起眼,更不免让李逍遥小看了这貌样平庸的道人。谁知他竟然是武林泰斗,这份错愕之情自是无以名状。
玄一真人却只摇头而笑:“少捧我,大家都知道武当七玄之中,数我最不济。当个掌教,不过是论资排辈罢了!”李逍遥不禁唏嘘赞叹:“哇,你老人家的谦虚真是令当今无数小辈汗颜……”大眼一转,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那个秃顶老儿不是你请来的‘托儿’吧?”心下猜想:“或者是他某个师弟换了马甲跑来这儿吹嘘自家人?”
玄一真人拿牙签掏耳,眼光却瞪着墙影下那秃顶老叟,笑道:“老苍龙,就算是‘托儿’,那也不是来托我的。我没说错吧,老苍龙?”李逍遥不禁问道:
“老苍龙是哪颗蒜?怎么我没听说过……”玄一真人笑道:“老苍龙嘛,就是八百龙这堆蒜里边最大的那一颗。暸不瞭?”李逍遥舌头伸出来却缩不回去,不得不用手塞回嘴里,咂咂有声,惊道:“那不就是八百龙的龙头老大?”正发怔间,见有一个披麻袍之人悄然从门外闪进,向墙影中那个垂头丧气的秃顶老叟躬身禀报:“老龙头,外间火势已然遏制。”李逍遥张嘴难合,作梦也想象不出“八百龙”这个最神秘可怕的杀手群里竟由这么一个病恹恹的矮瘦老头执掌权柄,只愣得挢舌难下,回想先前屡在八百龙狙击之中九死一生,岂无余悸?惊骇之下,心下忽生疑问:“怎么会有武当派和八百龙的老大们出现在这里?其中到底有何惊天大图谋……”
血星点点似红梅落瓣,这时众人皆听到利刃裂衫之声,目光转向修剑痴身影之上。只见他以剑尖抵地,撑住摇晃的身躯,胁下血染衣衫,李逍遥吃了一惊:
“修五侠还是挨了那一剑!”正要抢身相扶,玄一真人突然悄悄扣住他手腕,登时半身僵木,动弹不得。李逍遥正惊疑间,突听修剑痴提声说道:“我虽然看不见,亦知此间来了不少高人。可我既然来了,就得把丁情从这儿带出去!”
李逍遥眉头不禁一蹙:“看不见?”杨叛红着眼瞪了玄一真人半晌,慢慢喘过气来,听了修剑痴之言,转面冷哂一句:“你已瞎了,自己都未必能活着走出去!”李逍遥登感吃惊,定睛瞧时,修剑痴微仰的脸上果然有几条细细的血丝从裹眼布巾里淌落。这一霎间,李逍遥几难相信:“修五侠怎么可能被人刺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