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放鹤季节(二)

作品:《仙剑奇情

    李逍遥不禁叹了口气,时不我待,顾不上细心帮那垂危的小狗包扎压伤之处,取布巾草草一裹,置入止血药粉,塞两颗丸药强要这狗吞下,抱在怀里,心想:“若是有灵儿在旁,小狗会幸运得多。唉,只盼你和灵儿都命大……”望着那矮老儿身影消失之处,突觉不安:“为什么店里的人逃得这般急?究是要出啥事儿?”
    穿过层层烟障,到得西廊,见有店伙正在扑灭火头,趁着大雨,总算保住客栈。李逍遥匆匆抱狗行过,突然间颈侧被寒刃抵住,吃了一惊,转面瞧见几个灭火的伙计放下家生,纷纷抄刀抵住他。
    黑头老六等人见状,各抄家伙抢到廊上,念及李逍遥医治之情,怒喝声中,便要来救。不料那黑掌柜起脚蹬栏,窜身掠到西面楼道上,拦住去路。黑头老六怒道:“别人怕你‘黑下灯’,老子可没当你是啥!放了那小大夫,不然……”
    话没说完,冲在前边那几个小子已掼出栏外,滚落楼下。
    黑头老六不由涨青了脸,唰的拔剑飞刺,口中大叫:“我操你蒋胜男!”李逍遥先前曾在苦水铺山道见过这黑脸老儿与人动手,晓得剑法不弱。那掌柜的却似没把他放在眼里,随手棹出兵刃,却是左钩右剑,李逍遥只觉眼前一花,黑头老六痛哼声中,左腿被吴钩撩个正着,招数一乱,肩窝已被刺透一剑。那掌柜的身影翻转,袍下起腿,把黑头老六照胸踹倒,连同后边孙健等几个小子也一齐压跌,却摔做一堆,急切间起身不得。
    几个歪戴羊皮毡的店伙逼将上来,各抄刀斧,连黑头老六那伙也一并看住。
    李逍遥听见一声大叫从东廊传来,却是沈璎璎的声音,寻声望去,只见她蹦脚尖叫:“狗賊!竟敢伤我家老六叔,还……还捉了我的小遥遥!”李逍遥顾不上想:“谁是‘小遥遥’啊?”望见陈友谅、于文凤、沈璎璎三人虽仍未离座,每人身旁却多了两三口明晃晃的刀,也已被黑下灯的喽罗逼住。只消敢有反抗,立刻便会人头落地。
    见得这副架势,李逍遥不由暗惊:“究是搞什么鬼?”那掌柜的冷冷的瞥他一眼,左手吴钩斜垂,右手长剑却抵住他鼻头,忽道:“小娃儿,看你一副天生贼相,昨晚耍够了没有?”李逍遥不由心头一凛,突然从兵刃上认了出来,讶然道:“你……你就是昨晚偷袭苗女的那个蒙面人?”其实这掌柜的现下所用的兵刃已改,昨夜他的银钩被李逍遥斩断,铁笔也遭那神秘白衣人随手击弯。但究是使惯了这两般兵器,依然不改其形,暂以铁剑吴钩替代。李逍遥稍一定神,立时认了出来。
    那掌柜的恨李逍遥昨夜坏事,凛声说道:“小瘸賊,昨晚你有无忧公子帮忙,今天还有什么?”李逍遥方只一怔:“无忧?”倏觉寒意侵髓,那掌柜的竟挥剑欲斫他右臂,显是要废了他。凭他的轻功原也不难闪开,怎奈楼廊究是狭窄,身后又有数刀相逼,势难跃起。李逍遥急提真气,陡觉神门穴剧痛,身形一挫,情知内患又发作得不是时候。
    危急关头,倏地只见棍影夭矫疾点,穿入人丛,荡跌李逍遥身后那几个提刀伙计。去势不停,旋棍撩剑,将那掌柜的逼退数步。李逍遥不必回望便知是谁来解围,心下暗叹:“昨有无忧,今是棒胡。我怎么老是靠人帮衬呀?”便在那掌柜的后退之际,探手穿入吴钩铁剑的门户,倏地收回,手里已扯下一块皱巴巴的人皮面具。
    那掌柜的只顾瞪视棒胡,一时未觉脸上少了什么。此时李逍遥才看清了这掌柜的真实面目,面具之下竟是个满面刀疤的女子,虽已剁得五官扭曲,但看她双眸勾摄,肌肤娇嫩,隐约可想象得出当年似并不丑。
    乍眼瞧见这副毁坏之颜,众人皆吃一惊。识得底细的更不禁暗想:“据说蒋胜男早年也是一如花似玉的闺秀,如今怎成了这般?”
    只见那瘸儿身后的黑汉子淡淡的道:“掌柜的,劳烦高抬贵手。”蒋胜男眼瞳缩如针芒,却不作声。李逍遥不由转面,低声问道:“怎么不从后门闪哪?”
    棒胡扫视三宝颜灯火晃曳下的幢幢人影,说道:“七尺之躯,当从正门进出。”
    风雨中忽然响起大力拍门声。便在店内人人惊疑不定时,外边有人喊道:“
    住店的!三宝颜不做买卖了麽?”
    蒋胜男不由得与棒胡对瞧一眼,均感外边喊话之人中气充沛,绝非等闲赶路之客。店里目光来回交觑得一阵,外边拍门之声犹然不绝,蒋胜男哼了一哼,提声说道:“小店失火,正在装修。今儿不开门做生意!”随着猛烈拍门声,外边一人大声说道:“里边闹哄得很,没道理把我们晾在风雨中罢?开门!”蒋胜男只是不理,楼下几个伙计得她眼色暗示,连忙搬物堵门。不料刚走到门边,三宝颜大门轰然而塌,门板支离破碎,压倒了那几个伙计。
    借着昏晃灯火,只见门外闪入几条湿淋淋的大汉,皆是清一色戴草笠、披黑皮斗篷。李逍遥见有人撞将进来,不由投眼去瞧。旁边蒋胜男、棒胡等人也均纷纷凭栏而望,同时感到一股来势汹汹之气迫入心头。
    最先进来的那三名为首的汉子似也知不受欢迎,笠沿微抬,露出三双似含讥诮之意的锐目,朝店里冷冷扫视一遍,各自拍打衣衫上的雨水,自顾走入大堂,背后跟入五个拿长条包袱的人。楼上有眼力的皆看出包袱里必无好物,蒋胜男却反而不动声色,下楼说道:“你们硬闯进来,毁我大门,伤我伙计,是何道理?”
    那三个为首的汉子旁若无人地自拣座头落坐,居中那人坐下之前摘下草笠,旁边立刻有人接过,披风也另由一名随从帮忙除去,现出锦衣玉带,身形长大,面如紫砂。仿似没有看见掌柜的一脸怒色的前来质问,一面悠然坐下,一面随口说道:“三宝颜这里杀人越货,还不是家常便饭了?”说话间,门外又涌进一行人,各自守住大堂四下出口。
    见得这等阵势,李逍遥心里不由暗犯嘀咕,抬眼见到店里其他人也是一般的满脸异色。棒胡虽似并不动容,却已转头低声叮嘱小船女和彭七娘:“你们倆个快从后边小门离此,江边泊得有船……”彭七娘脸色惨白,目光却甚坚决,喃喃的道:“但求与你同进同出,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棒胡劝她不动,见小船女自也拉不走她,无奈之下,转向李逍遥:“小兄弟,有个不情之请……”李逍遥料到棒胡要说何事,摇头道:“要我带这倆妞儿先闪是吧?不行,这里边还有很多我不能撇下的人,除非带他们一齐闪……”转面招来黑头老六的两个徒儿,吩咐他们分头行事,亦即一个去背楚惜刀,另一个则去通知于文凤等三个身在东廊之人。他于黑头老六这伙有恩,那倆小子自无二话,何况逃命大家所欲,孙健早回屋去背了他爹出来,问道:“后门在哪儿?”
    蒋胜男脸色不由得微变,似已猜到这干不速之客的身份和来意,抬面与楼上把盏闲坐的疤脸书生对望一眼,互交眼色之后,逼着嗓子说道:“三宝颜有什么事儿,还能逃过察罕老爷的耳目吗?”
    趁那瓜子脸伙计颤巍巍的給楼下客人上茶水的间隙,李逍遥把脑袋歪到一旁,小声问道:“何意?”疤脸书生垂眉道:“意为……这地头是察罕家罩着的。”李逍遥搔头暗惑:“啥罕?”
    嗙!有人拂掉茶碗。“少他妈装蒜,你店里窝藏逆匪,休想瞒天过海!”
    蒋胜男目光斜藐,从笠沿下认出左首那个摔杯的汉子,冷笑道:“喲!这不是马歹吗?”
    李逍遥头又歪,低声问道:“马歹是哪颗蒜?”疤脸书生耷拉眼皮道:“察罕家的。”李逍遥又不明白了:“稀罕!”
    这时右边那人也除下草笠,李逍遥瞧见那张滚瓜溜圆的大黑脸,不由吓一跳:“氽!怎么会是完颜黑骨那鸟厮?”发了一会儿愣,随即猜到必是木三思既除,完颜黑骨所中邪禁亦得而自解,撞上搜林的元兵,是以又露面,原非奇事。心下立时添忧:“完颜黑骨这厮既到得此处,看来棒胡可真有点不妙!”
    完颜黑骨道:“少装蒜了,大家。交出棒胡,否则大军一到,立马踩平你这小小的三宝颜!”听得底下对答,李逍遥不由暗思:“看来这伙只是先头的,却怎会被鞑子知道这家店里有棒胡……”顾不上多猜,转头向棒胡催道:“还等什么?逮你的来了,还不快带妞儿从后门闪先?你的头眼下可值钱喽……”棒胡目露殷切之情,说道:“小兄弟,帮我照料妞儿。”李逍遥不由恼道:“意思是说我像那种只会带妞儿先闪的人吗?”
    “少废话!”马歹捻着腮边一撮黑毛,斜眼乜瞪,冷笑道,“谁不知道棒胡的脑袋可换得一身荣华富贵?三宝颜的底细我摸得很清楚,你们不是爱讲道义的人。留着棒胡当奇货自居是吧?”蒋胜男只是冷笑,并不多言。
    眼见棒胡尚未就擒,已然成为一班贪功求禄的人争抢的猎物,李逍遥不由愤愤不平,但又暗生一种难言的悲哀之感。
    那居中而坐之人仰望楼上,李逍遥不由自主的闪身挡他凛凛寻索的视线,免得棒胡被人发现。那锦袍大汉却并不多瞧,胸有成竹的端茶自饮,嗽了一口,喷于脚下,说道:“时为九月,合当飞鹰逐兔。”眼光如箭,却射到疤脸书生面上,微微颔首,嘿然道:“幽悠主人,你这张脸没毁坏之前,很象一个人。”李逍遥猛然歪头问道:“像谁?”疤脸书生“哎呀”一声,抬手捂着一边眼,忙乱中酒水洒裤,不由恼道:“撞着我眼了,这当儿你别坏我风度嘛!”
    李逍遥道:“你能摆啥风度嘛!连差人都可以随便锁走的……咦,怎么流眼泪啦?”疤脸书生挪凳避开他,口中不禁埋怨:“被你这小鬼撞出眼汁儿了,真不是时候!”随即摆回先前端杯闲坐之姿,眼光低瞰,冷哼道:“不敢请教?”
    完颜黑骨起身接茬儿道:“此是张书杰张大人,祖上便是我朝开国名将张弘范大帅,眼下官拜江南八府提刑统领……”李逍遥没耐性听这等罗唣,歪头问道:“什么来路?”心下却已有谱,只是要讨个证实:“多半又是那什么‘擦汗’老爷的狗爪子。”疤脸书生不由恼道:“你怎么又挨过来了?离我远点儿!”又把凳挪了挪,眼看不至于又有撞眼之虞,才放心摆回世外高人姿态,冷哂道:“
    我感兴趣的是张大人方才之言,不知小民在张大人眼中像谁?”
    李逍遥想:“对呀,像谁?”张书杰笑了笑,却不言语。后院脚步声响,匆匆走来两名差役,一身蓑衣淌水不停,直入大堂,向坐在桌旁的三个头儿禀道:
    “大人,长武集居民除去事先闻风而逃的一些人外,大小一百三十余口皆已悉数看押,听候处置。”其实无须聆听来人禀报,店堂里人人皆能听见外边喧闹哭喊之声,即便风雨也压不住。
    完颜黑骨酷爱表现,见张书杰低头喝茶,并无发话的意思,他便先即朝那来禀之人问道:“可有马賊线索?”那差役并没反应过来,只是瞠目愣望。完颜黑骨眨眼道:“听说昨晚这儿闹马賊,没查出什么吗?”那差役讶道:“怎会?没人说起呀……”完颜黑骨听得四下冷笑之声,不由老丑成怒,跳起身来,劈头一掌掴翻那差役,骂道:“似你这般还敢在衙门混饭?叫啥名字?”那差役仍是一头雾水,涨青了脸,答道:“小的名唤廖永忠……”完颜黑骨却哪耐烦听他报上名来,抬脚蹬开,黑着脸道:“衙门里你没得混了,小子!”
    蒋胜男冷眼旁观得半天,似是早就了然于胸,说道:“马賊只是借口。”完颜黑骨瞪眼道:“你什么意思?”疤脸书生在楼上把话接了去:“不巧得很,昨晚我刚好出恭在外,见有一伙蒙面賊骑着朝廷的战马在镇上吆喝。”李逍遥见完颜黑骨的脸色变得难看,忍不住笑道:“你们该骑牛来。”想起那朱和尚之言,竟似早已识破官军賊喊捉賊的诡计,心下暗暗佩服:“那挑菜和尚也不简单!”
    完颜黑骨一时按捺不住,跳起身来,手指楼上,厉声说道:“休要抵赖,我识得那人便是棒胡。三宝颜胆敢窝藏反寇,想造反麽?来呀,全給拿下!”
    棒胡轻手把李逍遥身子推开,低目扫觑涌上来的差役,哈哈一笑:“棒胡在此,与旁人何干?”陡然抬脚,喀嚓一声蹬塌扶栏,迎头砸在前边几个番役身上,跌做一团。豪笑声中,绰棍在手,虽仅能以一只手持棒,抡舞开来,却是横扫千军,势不可当。完颜黑骨为要在张书杰面前露一手,率众冲上,棒胡一声虎吼,挥棒跃入众差役当中,有如猛虎入羊群,转眼便倒了一地。完颜黑骨见不是头,正要偷放暗器,不料李逍遥拉满弹弓,从柱后先給了他一丸子,棒胡翻手一棍,扫出门去。
    马歹坐不住了,猛地拍桌立起,身后一名手下连忙递上长条包裹,唰一声响,抽刃而出,霎间寒光耀面,提刀迎上棒胡,一经交手,立时显出非同凡响。李逍遥晓得棒胡的手段,见这群差役人数虽众,却并非对手,料想棒胡定能轻易打发,便不急于上前帮拳,只握着弹弓蹲楼道上提防有人偷施暗算。刚叼上一棵事先卷好的纸烟棒儿,还未点着,眼见马歹单刀舞得雪花飞洒也似,刀光几乎遮没了棒胡的身影,不由吃了一惊:“这个好生了得!”顾不上点烟,抬脖观斗。随着那片刀光越来越快,心跳骤急。眼见棒胡为了不被削断竹棍,只是虚招周旋,并无进击,但他的转寰余地却也越来越小。李逍遥不免为他暗捏一把汗,转面瞧出彭七娘脸孔煞白,似已沉不住气,想跃下去帮忙。李逍遥忙道:“别去,免被捉住了,却拿你来要挟棒胡。”
    便在这时,棒胡退到角隅。旁人皆想:“你使的是长棍,越到落角地方,岂不是越发舞不转了?”殊不知张书杰虽在一旁冷眼而观,心下却委实佩服:“此人能够轰动一时,果然不是有勇无谋的匹夫之辈。当他让人以为必陷绝地之时,也就同时把对手也拉入了绝地。”不出所料,棒胡借着楼柱遮挡,晃身转到墙角堆坛如山之处,挥棍扫倒两名前来拦阻的差人,就势插棒入坛,搅得酒瓮上抛下滚,乱人视线,砸碎之声更是噼啪不绝。马歹追到楼柱密布所在,单刀无法舞开,纵想似先前那样卷罩对手的身影已不可能,又受纷头砸来的酒坛大扰心神,不得不攻中夹守,连劈两刀都被粗柱左挡右碍,非但威胁棒胡不得,更在不知不觉中露出自身大片空档。棒胡觑得分明,反身送出一棒,撞中胸口,马歹招架不及,倒跌开去。
    李逍遥拍掌叫好,心下却想:“若非棒胡身有伤势,两只手使棒,那更是有得瞧了。可是他单手抡棍,已然抽得鞑子没法儿近身。看来今天无须旁人出手,他一个儿就能搞得定……”但见那马歹也煞是悍猛,吃了一亏,反而有攻无守地大扫刀光,势如疯虎一般扑将上来。棒胡连连搅坛,棍挑连连,噼哩啪啷之声不绝于耳,酒瓮纷纷砸在马歹头脸和身上,酒汁拌着血水,淋成落汤鸡一般。
    眼见马歹兀自猛扑,李逍遥不禁想:“官家开給他多少薪水嘛,怎这等卖命哦?”其实棒胡的人头已足换来常人可望不可及的荣华富贵,衙门中有谁不曾为之动心。更何况马歹已打得性起,爹娘也拉他不住。棒胡却并不想与这等人拼命,借闪避之势,棍走如游,缠而不击,趁机连连扫倒围在一旁的其它差役,清出一片空地来。
    张书杰跷二郎腿悠然观斗,难为他此刻还能做出怡然之态。“棒胡,眼下你不过是困兽犹斗。”
    李逍遥摆头歪到一旁,问道:“这官儿有没两下子?”疤脸书生挪凳避开,答道:“官家有的是资本搜罗天下有料之人为其效劳,不论是衙门还是大内,素来不乏能人,岂止两下子而已?”李逍遥从地上抱起小狗,挨过去说道:“都蹲脚麻了,让我坐一点儿嘛!”疤脸书生移开板凳,说道:“你别跟我挨在一起,坏我世外高人的风度……”
    蓦地只听一声大叫,马歹不顾连挨棍打,猛然和身扑向棒胡,单刀斜斫,直入门户。棒胡与众差役游斗时候一长,伤处迸裂出血,一时气浮身晃,虚步难定。眼见得马歹恶虎擒羊一般猛撞上来,急将竹棍一封,刀光落处,砍断半截棍头。马歹催吐力道,便欲顺势把刀锋砍入棒胡头颅,突然一声轰响,东边楼廊有光一闪,马歹半边肩头一下震歪了去,刀势顿偏,劈了个空。身子却已撞到棒胡手中断了半截的竹棍上,其梢被削得尖利,一撞上来,立时贯胸透背,穿在棍上。
    众人惊呼声中,张书杰抬头寻视,怒问:“谁放的铳?”李逍遥也吃一惊,看出刚才那一铳似是想射杀棒胡,不料马歹扑上来近身厮拼,却挨了一铳。棒胡的脑袋悬赏极高,料是有人不甘跑了功劳,急于立下射杀棒胡的一功,哪料反而帮了棒胡一忙。但也无怪张书杰为之诧然,他所带的捕役均从雨中赶来,虽也佩有火器,弹药先已全湿,自是派不上用场。不料店里有人偷放火器,显是先已到此,弹药可以用得。张书杰心神震荡之下,不由惊疑:“难道是别的衙门赶到我前头了?”仰头一看,却是东廊有个汉子持铳楞望。
    李逍遥认出那探头探脑的正是陈友谅,不由一怔,随即想到:“这家伙必是立功心急,本想取棒胡性命,却自个儿搞砸了。那马歹扑得好生猛恶,便连我也没把握发弹弓射他一丸子,陈有亮还真敢乱射一气……你惨了你!”
    张书杰觑定了放铳之人,手指陈友谅,喝道:“这儿有个賊党,給我拿下!”陈友谅变色道:“误会……误会!”那完颜黑骨哪听分说,骂道:“这厮鬼鬼祟祟,暗助棒胡。证据确凿,分明是同党!”指使一伙差役分做两路,除去对付棒胡的一路,另一拨派到楼上去捉陈友谅。后者大叫倒霉,急欲掏牌自表身份,却在身上摸索无获,登时惊得脸都青了。“靠!我的‘皇恩浩荡’呢?”
    李逍遥手探入怀,心想:“哦,原来这个小铜牌另有用处的……”昨儿他惯技重施,陈友谅身上银两诸物早就悄然易主,只不明那块小铜牌对陈友谅的后半生竟是如此要紧。一念之误,并没掏出还給陈友谅,顿教百口莫辩,只得逃难,公差自然不会放过这名賊党,于是大呼追去。
    便在又一伙衙差抄刀围住棒胡之时,李逍遥忽觉肩膀擦撞得一下,彭七娘已跃身下楼,腿影夭舞,踢倒了两名差役。但她立身未定,倏见链光穿闪,两只足踝一紧,被链子飞梭缠腿拉跌在地。
    棒胡闻声回首,只见张书杰身后闪出两名青衣随从,拽链急扯,把彭七娘拉了过去,完颜黑骨抬凳按落,将她压得动弹不得。彭七娘痛呼声中,又有一名使刀差役跳脚踩落,猛踏其腹,顿教喷吐苦胆汁,花容扭曲。刚才彭七娘一跃下去,李逍遥便知要糟,但仍是没能想到张书杰身边竟有几个深藏不露的能人,眼见那两名瘦小身材的青衣随从飞链拽扯,手法精妙绝伦,而且身形倏忽如电,只一霎间便捉去了彭七娘。他不由得张开嘴巴,诧异得呆了。
    棒胡怒吼声中,抡开竹棍,一干差役哪里近得?他却无心恋战,红了眼睛冲到彭七娘身前,挺棒扫翻完颜黑骨,方欲救人,突听得“噌”一声刀响。
    张书杰反手从一名青衣参随呈上的长条包袱抽刀,快似闪电,陡然劈入棒胡肩胛,嵌于锁骨。李逍遥惊得心头几欲蹦出嗓儿眼外,但见得张书杰仰倒于椅背上,右眼窝里插入半根竹棍,直贯后颈,手缓缓垂落,钢刀兀自留在棒胡肩头。
    众差役不由全都惊得面面相觑,只见棒胡黑衫浴血,更增凛凛威肃之气,脚步不停地挨到彭七娘之旁,左右两翼青衫晃近,两道飞梭挟生劲风猛然飙来,棒胡竟然毫不闪避,浑然视若不见,任由飞梭钉入前胸后背,信手拔出嵌肩之刀,看也没看,挥落两颗脑袋。
    棒胡转过刀锋,斜指桌后那名吓呆了的青衣汉子,并不回头,只听得脚步声踉跄倒退,任由自逃,那两个青衫无头躯犹然晃动未倒,棒胡不瞧一眼,迳自走到彭七娘身边,脚后跟留下一行长长的血迹,瞧来令人只觉触目惊心。
    李逍遥没想到这一场恶斗竟会如此晃眼如烟,仿佛做了个稍瞬即逝的噩梦。
    耳听得一声清叹:“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书卷中突然掠闪一长串连锁飞刃,自上而下,急曳而收。
    幻刃霎现之际,李逍遥心头顿时掠出一股不祥之感,扑身而下,但见棒胡已倒在血泊之中,一只手臂掉落丈外。
    那疤脸书生收拢书页,刃光骤消。李逍遥抬目扫见他仍做闲坐自饮之状,几乎不能相信片刻之前所看到的惊尘溅血之刃来自此人手中,不由惊问:“怎么连你也……”身形犹未落定,蒋胜男左剑右钩截击而来,冷然道:“昨晚的帐还没跟你算清呢,留下一只手!”
    “留你妈!”李逍遥惊怒交加之下,眼见寒刃袭来,委是避无可避,心道:
    “那就不避!”哪顾自身内患未除,手抱那垂死小狗,急切间拔剑不得,突然激起一股天罡战气,双腿连环荡击,只听得噼噼啪啪一串大响,地上石砖纷纷铲起,有如一道龙卷风猛然生自脚底,轰然撞到蒋胜男身前,顿教胆为之寒,连串斤斗倒翻而退,远远落在门外,呆望那狂风暴雨般飙落的身影,半晌难以定神。
    李逍遥一怒之下,连自己也想象不出怎生发出这等威力惊人的腿功,但觉这一招似是来自玄衣秘术,羊皮书的内容他已熟记于胸,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功到自然成,竟在紧急关头使对了风魔神腿中又一新招。落于棒胡身旁,犹未喘定,只见棒胡微微抬躯,却问一声:“先前你……你怎么没对我使这一招,什么名堂?”李逍遥怔了一下,方道:“临急自创的拼命招数,你看叫啥名堂好听?”棒胡在彭七娘怀里咳了几口血沫,浑似不觉身上伤痛,仍然豪迈而笑,说道:“就叫‘狂飙突进’罢!”李逍遥见他满身是血,面色已然萎顿,不由眼露痛惜之情,强笑道:“好,这一招是为你创的,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顿了一顿,惑然道:“只是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有路不走,偏要留在这里拼掉性命?”
    棒胡惨然一笑,说道:“我的弟兄们都已经拼没了,我自然也得去陪伴他们。只是有一事不甘……”李逍遥不由转视彭七娘,心下猜想棒胡定是放心不下她,正要出言安慰,突觉一事不好:“戏文上虽有‘托孤’这一出,可别到了我这儿改成‘托妞’了……”彭七娘却先有准备,拾刀在手,凄然道:“我明白,你是不甘让鞑子走狗取了首级去邀功。”李逍遥惑然问道:“却是何意?”
    彭七娘深眸凝视棒胡染满血迹的脸庞,痴然道:“大哥,咱们今后便不会再分开了!”陡地提刀,李逍遥究是手快,看出决绝之意,急忙拦手阻刀,问道:
    “要干什么?”彭七娘道:“先砍下胡大哥的头,然后自尽。”这句话虽然说得无比平静,却教李逍遥心头一凛,但仍抓手不放。两人正拉扯间,突然血花溅脸,均是呆住。
    棒胡的头咚的落地,掉在李逍遥与彭七娘两人的中间。他们不禁一齐怔望,随即醒过神来,慌乱地丢掉那支染血的刀。李逍遥跌坐在地,惊想:“怎么劈着他了?”店内众人一时也都作声不得,却瞧不出究竟是棒胡自己将头颈撞上刀刃,还是李彭两人无意中所为。但不出片刻,完颜黑骨如梦乍醒,叫道:“抢那颗头!”一干差役均知棒胡首级的份量,急忙来争抢,其中竟也有“三宝颜”的伙计,以及那跟随黑头老六的少年孙健,丢他老父在一旁,慌忙奔来抢人头。
    李逍遥怒极,叫一声:“尻!”把小狗裹入衣襟,布条一扎,抓剑跳起,完颜黑骨等人虽然急欲争抢首级,但见这大眼少年一改先前浑头浑脑之状,断剑一抬,倒也气势凛然,冲到跟前,被湛卢锐气所迫,不由得生生刹住脚步。
    完颜黑骨究是奸狡,眼珠一转,说道:“小子,别为一颗人头丢了性命,大不了功劳算你一份……”李逍遥怒喝一声:“你没资格跟我讲话!”挥剑作势要劈,完颜黑骨晓得他这口断剑的厉害,胆为之寒,慌忙退出老远。却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哄然扑来,长短兵刃乱挥,怎当得李逍遥横抡一剑,兵刃斩折,手臂接连飞上半空。李逍遥仗着怒气撑腰,凌空飞脚,把几支断臂踢到那伙人脸上,见者莫不胆憟。一时只围不攻,哪敢来撄其锋?
    楼上有人叹道:“你这小娃儿,一身是伤,路也行不稳。这么蹦蹦跳跳怎站得住脚?”李逍遥觑得底下那伙人一时未必有胆过于逼近,猛然转面,用舌顶出两颗药丸亮了一亮,其一自然是百试百爽的“还神丹”,另外一枚莹珠也似的药丸则是珍奇之物“水灵丸”,每当危急关头,自是不忘凝守一股真气神。而他先前在西面楼廊上观斗之时,也没漏了嗅几下“醒狮昙”,连日颠波伤乏之后,若非身怀多般灵丹妙药,并且时刻服用,又岂能支撑得下来?此前他每当使力过甚,便会引发内患,即便燕辉煌帮他禁制了“神门关”,一旦激发内疾,虽说不再饱尝气涨之苦,反而另生血脉破泻之患。但在咒木林被厉风行援手医治而后,不知服用了蜀山派什么奇药,刚才他发出“狂飙突进”那一招之时,神门穴虽然一阵刺痛,所幸并无想象中的破脉迸血情形。是以胆气壮将起来,大眼乱瞪,心想:“想抢棒胡的脑袋去献功请赏是吧?我便是不让你们这些混蛋得逞!日……反正灵儿也不要我了,做人做得这么丢脸,真没劲!大不了像棒胡那样拼掉这条命,只是我的脑袋看来不值钱。”
    想到可悲处,自有一腔无名火要寻个泻处。转面望见发叹那人便是那疤脸书生,李逍遥心想:“杀了人还扮若无其事状是吧?”不由恼道:“世外高人有你这么当的吗?”那书生垂目看杯,并不搭茬儿,忽听得一人冷冷的道:“要怪,只能怪棒胡来错了地儿!”却是那扮掌柜的女人,李逍遥转头说道:“尻!开黑店乱宰客,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蒋胜男提剑横钩,做出狂书大字之势,沉声道:“昨晚的帖还没临完。”李逍遥连忙抬剑凝守“剑二”之势,虽说当下一肚子无名火要找人渲泻,心中却没犯迷糊,也知当下最可虑的并非完颜黑骨等人,实是疤脸书生和蒋胜男这对正邪莫辨、武功了得的中年男女。眼见蒋胜男摆出大书狂帖之势,一时不知如何对付,后退一步,先采守势,蓄剑以待,蒋胜男哪知他心下没底儿,见得李逍遥摆出一招无隙可乘的古怪剑势,急难觑明虚实,便也不敢轻易来破。
    两人正自相互觑隙,突听得楼上一口齿漏风之声笑道:“何度政,你小子是学剑的,可知此是什么名堂?”李逍遥虽不转面,亦知南宫烈火露面了,心下委实不解:“老烈火到底站哪边儿的?怎么棒胡有难他不帮……”但听东廊那疤脸书生醉眼看酒,垂眉说道:“我又不想杀他,为什么要研究他的剑法?”到得此时,李逍遥才知此人本名叫做何度政,但也难辨真伪,心下琢磨这书生没精打采之言,越发揣摩不透究竟是友是敌。但当目光低触,见到彭七娘抱着棒胡的无头尸身发愣,一个念头登时清晰之极的从李逍遥心底升起:“可他杀了棒胡!”
    “可他杀了棒胡!”这句话竟从南宫烈火口中迸出,顿教李逍遥一愣。话声凛凛,在耳边回荡无定。“大家都看见了,这小子杀了棒胡。所以,老夫便要杀了他,好为棒胡报仇!”
    李逍遥心头突然寒了起来,但仍猜不透南宫烈火究是何种用意。那疤脸书生冷冷道:“棒胡已经死了,我不想再有人死。”
    “一定要有人死!”南宫烈火桀桀笑道。“这场游戏才有得玩!可是老夫身为武林前辈,怎能和这等无名小儿周旋?胜男,你还等什么?”
    蒋胜男不由微一迟疑,转面望见南宫烈火投来催促的目光,她不能视若不见,仰脸望向何书生,涩然说道:“可我本来只想要他一只手……”南宫烈火摇头道:“一只手不够,至少该留下脑袋!”疤脸书生愁绪满肠的叹道:“一只手行了,何必掉脑袋?”
    于文凤闻言一急,发掌拍倒拿刀抵她身子的几名店伙,叫道:“与我师叔何干,却要害他性命?”正要跳下来与李逍遥并肩作战,倏然只见烂衫晃闪,南宫烈火欺将上来,探手点戳,沉声道:“小妞儿不知死活!”一指头戳的竟是死穴,这老儿身法极快,李逍遥连瞧也没瞧清,却哪来得及抢身相救?
    出乎意料地,南宫烈火的手半途而断,血花飞溅之中,但见一大串刃光闪入书卷中,那疤脸书生倏地落于于文凤身前,冷冷的瞪着南宫烈火那痛楚和惊怒交集的面孔,说道:“说过了,我只要一只手。”
    南宫烈火变色道:“你……你究竟帮谁卖命?”何书生的目光从某个房门一闪而转,立时又恢复了愁苦之相,叹道:“何必多问?”蓦然间一道日炙烈掌按到了这书生胸前,他却连一丝防御的念头也没生出来,似是未能想到这老儿陡受重创之下,竟能用另一只原已萎缩在袖中的枯手发出这等凌厉已极的掌力。南宫烈火正要催吐内力,蒋胜男突然跃身而落,挡在那书生身前,急道:“师父……”话声甫出,南宫烈火眼瞳里突然映入一个黑衣僧人悄立廊中的身影,面色顿变,改掌拍之势为抓,蓦地扣住蒋胜男脉门。“捉你老婆,教你倆生离死别!”
    怨毒的话声未落,屋顶登陷一个大洞,雨如飞帘洒将进来。那何书生如梦初醒,待定了定神,南宫烈火已掳了蒋胜男瞬间逸入夜空,仿佛突然遁形一般。
    只见何书生身影随之窜出,但同时却有个玄衲飘忽的僧从长廊尽头仿佛一片絮叶般掠起,悄然蹑踪而去。李逍遥只是瞠目结舌,从南宫烈火断手,到那黑衣僧蹑随何书生而去,全是出乎所料,他怔然而想:“好在连鬼怪也见过了,还有什么没可能发生的?”后背倏地重重的挨了一下,直撞得气血上涌,一时脚步踉跄难定,转头先瞧见一枝箭弹落脚下,旋即觑着完颜黑骨在柱后目瞪口呆之态,似是想不到这少年竟会“刀枪不入”。
    幸有天蚕宝衣,这着冷箭才没要了李逍遥的命。转头望见完颜黑骨忙不迭的丢弓,李逍遥怒道:“你妈!偷施暗算是吧?”提剑便来追砍,完颜黑骨大惊,慌忙闪到两名差役背后,猛然把那两人向李逍遥推来。李逍遥倏起两脚,轻易摆平,眼望那两人犹如甩麻袋般掼到角落,不知坏了几张桌椅、几个瓮坛。那干仍想抢头的人无不慑然,又退开了数步。李逍遥心想:“须得将这些人全轰出去,省得纠缠不清。最好能把他们全給吓走,别赖在这儿抢人头了……”目光微瞥,但见棒胡的脑袋仍在地上,彭七娘却搂着无头躯在血泊里发怔。看出她眼光涣乱,面色茫然,李逍遥不由暗叹:“糟了!这娘儿们连受打击之下,看来不大行了……”
    随手一剑,斗发天罡战气,落斩于地。剑势一斫一撩,地上青石砖纷纷扬扬地撬上半空,犹如下了一场陨石雨,劈头盖脑的朝完颜黑骨一班人砸将过来。无不大呼小叫,惊声乱起,没被砸到的全都一窝蜂般奔出三宝颜,怎敢留在李逍遥剑势范围之内?
    这随手一剑既出,便连李逍遥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等声势,不由一怔,脑中闪出丁情那天在十里坡也曾用了同样的一剑逼退于文凤等蜀山同门。而这一剑的手法、力道却非蜀山渊源,记得五毒药王便疑心丁情武功的来历。李逍遥暗觉此似灵儿所说的巫后武学,只不明究属何种家数,自己又是如何得来。抬眼瞥见于文凤亦投来同样惊奇而迷惑的目光,显是也想起了丁情那一剑。李逍遥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不觉想到“酒剑仙”庄老道那时也曾用过同样惊栗的眼神看他。“
    难道我真的身怀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武功?怎么可能嘛,可是……”
    或许只是有些事他尚未记起。
    突听得门口脚步声纷乱退回,李逍遥转面一瞧,见那几个未及逃到门外的差役似是撞着了什么,竟惶恐地倒退而入。门里却随之投下高低参差的一丛渐近渐长的影,有一人哑嗓笑道:“里边谁拿到棒胡的头了?开个价,我们买下!”
    这个声音陡然逼入耳中,李逍遥突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心下暗疑:“
    为什么要买棒胡的人头?”握剑不言,脚步却慢慢的退到彭七娘身旁,一咬牙,提起那个人头,用棒胡的头发打了个结系于自己腰间。趁这间隙,使眼色要小船女和于文凤把彭七娘扶到楼梯下,借阴影藏身,虽已指点了后门是一条出路,可是这时于文凤、小船女却犹豫未走。
    他正挤眼催她们速离,突觉脑后有异,倏然转面,眉心一凉,赫然抵着一支黑洞洞的铳口。
    李逍遥头皮一紧,不由闭上眼睛,耳听得于文凤等人皆发惊呼,他心念急转,闻得滴水之声不断,忽道:“弹药都湿了,你唬得了谁?”虽是这般说,心里却完全没谱。因为并非没有办法让火药在雨中不湿。
    火铳又抵得少顷,倏地收去,有人哈哈一笑,说道:“小家伙倒有点儿门道,也不很蠢!”却齐唰唰的多了一大丛明晃晃的刀剑围住李逍遥。抬面间,映目乌甲铠然。透过丛立的甲士身影,见有一人全身披挂,大刀金马地端坐在十步之外一把椅子上,头戴重盔,面有铜铛,仅露双目,不知是谁。但那双凛凛瞪视的眼睛已足令人慑然。
    李逍遥却认得收起火铳的那个面有刺青的大汉,想起他叫龙骑将。
    “棒胡的脑袋,”龙骑将瞪着李逍遥腰间,似觉那颗人头已是囊中之物,打个手势,要李逍遥自己献上来。
    李逍遥正迟疑间,门外那哑嗓的笑声忽收,阴恻恻的说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放着查漠合海瀚在此,人头合该归我察罕家。”随着话声,李逍遥背后十步不到的地方多了一群人,不由转面,见有一伙华贵胡服之人簇拥一条黑塔也似的大汉坐于西廊之下,却与龙骑将那堆甲士形成争峙之势。
    李逍遥心下刚想:“又有得瞧了……”龙骑将眼光一凛,沉声说道:“关保大人在此。”那大汉笑道:“不是猛龙不过江。关将军素有傲家二姑娘撑腰,在京中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话锋突然一转。“可这是小地方,呼风唤雨还轮不到你们!”
    这样说的结果只能是剑拔弩张,两拨明晃晃的刀剑相互一指,李逍遥的头便夹在其中,满脸刃光晃耀,闪来烁去,不由得心头暗恼:“你说这关我啥事嘛!
    最后却变成把我逍遥儿給夹在中间,打起来自然是我第一个倒楣……”耳听得龙骑将冷森森的说道:“查漠合,你不过是老察罕身边的一条狗。”李逍遥暗觉两边互戳的刀剑又密集了些,磕磕碰碰,几乎擦破他脸颊,急转念头:“不行,我得扭转乾坤才显得有得搞。”
    那黑塔似的胡人嘿然冷笑,狞脸道:“是狼还是狗,还得看谁笑到最后!”
    李逍遥已经听说关保的能耐,眼下看这谱儿果是不寻常,非但气势森严,隐隐然渊停嶽峙一般,更多了龙骑将从旁攘助,无异于猛虎添翼。心下便觉这边强胜些,但当瞥目瞟见那伙察罕家的人,心头压迫之感骤剧。那伙身着胡服之人个个眼露精光,两边太阳穴微微鼓隆而出,而且神气内敛,面笼煞气,亦非寻常。拥坐中间的那黑大汉更是手若石砣,眼窝深陷,目光仿佛一对精锐无匹的锥针,一咧嘴间,露出一口黑麻麻的牙箍,随手按落,椅子扶手宛如齑粉一般簌簌撒落。李逍遥眼睛不禁圆起,犹未“哇”出一声,龙骑将身后透出一个寒若沉刃般的话声,那重铠战将冷然道:“军国大事,从来不好笑!”
    眼看两边便要动手,李逍遥忙道:“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打来打去怎么收摊嘛?想要什么跟我说一声不就结了……”犹未说完,查漠合大手一抬,哑着嗓音吩咐道:“棒胡死在察罕爷所罩的地头上,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得把首级缴回来!”胡服众士正要动手来抢,龙骑将大刀一绰,率甲士迎将上去,凛声道:“
    棒胡的脑袋自然得归官军所有,这是我们剿賊的收获。你们这些地方豪强怎敢染指?”
    兵刃互磕声中,李逍遥若非缩头得快,几颗脑袋也保不住,眼见双方来抢,情不得已,乱挥几剑,仗着湛卢犀利,连断数支刀头,那两拨人见他兵器锐不可当,均吃一惊,不得不暂避三分,却都怒目以视,原本互相对戳的大簇兵刃全转了方向,将他逼在人丛中间。李逍遥与龙骑将的青龙刀交磕一下,手腕剧震,几乎握不住湛卢。这情形便似那天他初遇此人之时一样,难免心下暗叹:“我这时使不上几成内力,究是无法发威。而这两帮人又比先前完颜黑骨那拨难搞得多,决然不能硬拼,只好先周旋周旋……”见于文凤要来帮忙,料无济于事,朝她摇头示勿,只听那查漠合冷哼道:“小子,棒胡是你杀的?嘿嘿,识相的把人头交給咱们,不然……”李逍遥打断威胁之言,说道:“刚才好象不是这么说哦。”
    查漠合先是一怔,随即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好办,你开个价罢!”李逍遥正蹙眉想计,龙骑将已然出言反对:“官军剿賊的战利品怎能任你买卖?”李逍遥心下想得十分清楚:“不管出多少钱,棒胡的人头我便是不卖。”他懵懵懂懂地介入这场险相环生的纷争,只因与棒胡竟有难以言尽的意气相投之感,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想象,但想:“大是大非上谁对谁错,我不管,可那棒胡并非歹人,这是确实无疑的。而且他不想让别人从他脑袋上捞占便宜,虽然没机会跟他喝喝酒,或者再扁他一顿,但我既已插手,这颗头说什么也要帮他埋回地里去,就算丢进江里,也不給任何人拿去当做升官发财的踏脚石!”世人对别人示好,总难免要先想想有无回报,李逍遥虽也在所难免,但他这一次却并非为了得到什么,就像当日他肯护送灵儿回返仙灵岛打救姥姥,那时也只是仗义而为,哪曾料到竟会因而生出日后那许多情事。
    查漠合料到龙骑将必会反对,手抚一口弯刀的锋刃,裂嘴笑道:“既然不谈买卖,那就只好用硬抢的了。人头便在这瘸儿腰间,谁先到手便归谁家,这便是靠实力说话。只是难免要有伤两家的和气,咱们做手下的只管冲锋陷阵,有什么恩怨不妨留給主子们去解决好了。”李逍遥心下立时便觉不妥:“这种玩法还得是我先倒下。以他们两边的玩法,定然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摆平我再说……”果不其然,龙骑将登时大表赞成,目露杀气的瞪过来,说道:“那得看谁先占鳌头!”大刀一提,李逍遥忙道:“再想想嘛!”
    “有什么好想的?”查漠合哼了一声,忽然从龙骑将的目光神情中看出深透体髓的杀意,不由得心念暗转,猜想:“傲家的人为什么如此强烈的想那瘸小子
    的命?难道是想独自居功,连手刃棒胡的功劳他们也要霸占了去,这……”朝脚下唾了一口,心里骂了一句:“岂有此理!”
    李逍遥也看出龙骑将有杀意,心下了然:“还记得那次扣扣那多嘴鸟告发我跟雪妹妹‘走私’,傲家话事人便撂话要放倒一瘸子,亦即是我……当时龙骑将便也在场。看来眼下是个一举两得的机会了,既要拿走棒胡的人头,同时也趁傲雪不在,把我结果在这。想得美哦!”心下已自有策,摸出骰子,嘿一声想:“
    幸好从方老板船上带来这玩艺儿。”
    龙骑将心想夜长梦多,大青龙刀一挺,迳向李逍遥搠将过去,喝道:“哪来许多废话?拿头来!”李逍遥正自转念,殊不料这一刀来得如此突然,骤感头上锐气倏沉,方欲抬手撩剑去挡,胸口竟然一阵搐痛,显是又牵及内患,只消迟缓得霎间,想从龙骑将刀下逃命无异于天方夜谭。他心头一急,憋于嗓间的一句话蹦将出来:“霸王卸甲!”
    龙骑将闻言一怔:“什么?”急落的刀势不由得稍顿,李逍遥口中继续吐话:“霸王卸甲没我解不开,你这笨猪!傲雷都不敢杀我,嚣张还轮得到你?”龙骑将一转念间,杀气复又回到脸上,冷哼道:“可你还搞不清楚傲家话事的是谁!”李逍遥刚想到:“尻!他果然只听傲霜的……”噹一声响,弯刀架开青龙刃,火星激射中,龙骑将与查漠合同时上身微震,各感对方了得,不由瞪目互视,各转念头。
    龙骑将沉声道:“查漠合,你想先同我干一场麽?”两拨兵刃又纷纷互磕之际,查漠合攫取般的眼光却瞪向李逍遥,嘿然道:“何不先听听传说故事?”李逍遥晓得这胡人帮他架开龙骑将的兵刃绝非出于好心,从那般眼光中更得证实,心下暗忖:“看来对霸王卸甲感兴趣的还不止傲家!”趁着危势梢缓的间隙,横剑凝回先前的“剑二”之势,目光从两边蠢蠢欲动的人影中间扫过,说道:“别这样粗鲁嘛,大家!扩廓公子不是跟傲雷玩得好好的麽?你们两帮小弟却在这儿先打起来,岂非給大哥们乱添麻烦?”向龙骑将、查漠合两人瞥眼,看出他们果然沉吟起来,皆感眼下的僵局果是难题。于是李逍遥又道:“我倒有个不需要打打杀杀就能解决难题的法子……”
    龙骑将冷笑道:“真有这等好法子,天下间还会有打打杀杀吗?很多事情根本是谈不拢的,只有凭实力说话!”青龙刀一抬,杀气又凛。李逍遥不由把头微微一缩,却听查漠合弹指往大弯刀上磕出一声,针锋相对的说道:“龙骑将,你是马上一等一的战将,可是脚踏实地的功夫未必站得住吧?”李逍遥瞧出龙骑将眼光不由得微微收缩,料想查漠合必说中了他的短处,是以这般变色。刚才李逍遥也已见识过查漠合的本领,随手一刀便能撩开龙骑将力沉劲猛的大青龙,果是不容小觑。当下暗忖:“一打一我未必怕,可是他们两边要是一齐攻上来,就算我内力足的时候也顶不住。真有那本事,我早上一品居了……”
    忽听得一个沉刃断岩般的话声从那排甲士身后透送而来,却是关保冷冷发话了,字字入耳,断金截铁。“能文争自是不须武斗。龙骑将,且听听这位小兄弟有何主意。”
    其实不须关保发话,龙骑将自忖杀李的良机既失,寻隙半晌,无法破开“剑二”虚虚实实之势。李逍遥剑势既成,心下又回了些底气,说道:“主意是没有,不过想做个庄。请大家玩一把,人头就算彩金。”便在两拨人各皆一怔之时,垂手一抄,拾碗盖落,蹲将下来,心道:“棒胡老兄,你可不要以为我逍遥儿是个有始无终的人。并没说要拿你的人头来赌……”
    他一蹲下,龙骑将登时觑出先前那虚实莫辨的剑势骤消,不由得杀机顿起,提刀急劈,喝道:“小子你还不够格!”未等落刀,断刃湛卢先已抵着他的小腹,青龙刀登时落不下去。李逍遥头也不回的道:“你还是破不了我的剑势,所以我还是有资格做一把庄家。”其实这一招却非“剑二”,另属马君武乱剑诀之“
    肝肠寸断”,然而徒有其形,李逍遥眼下并无运成此招的内力,龙骑将见其手法诡绝,剑路无迹,先吃一惊,不由大跃退后,远离断锋。哪敢冒险试出这一剑虚过于实,未必便能伤得了他。
    李逍遥本已悬起了心,待见龙骑将慑然而退,顿时松了一口气,哈哈一笑,用剑轻敲那个盖骰子的瓷碗,眼皮抬起,问道:“赌大小,玩不玩得起呀?”查漠合一见骰子便觉心痒难禁,眼放异光,喜道:“这声音听得实在,料想不是灌了铅的。不过你小子手法欠佳,落手盖碗时没那么顺溜儿。”李逍遥一听顿然暗讶:“哇啊……这厮不是羊牯哦!”非但这查漠合顷间兴致勃勃,便连他身边那堆胡族好手也都纷纷凑眼盯来,个个面孔发光,只差没掏出银子。
    龙骑将兴头却似不大,但是关保突然冷冷的道:“赌脑袋倒是有点儿意思!”李逍遥咧了咧嘴,心念急转:“眼下最要紧是先排除掉其中一伙,然后再想法子打发另一伙。一口怎么吃得下大胖子嘛!”计定之后,说道:“彩头我来出,可你们两边也总该押点儿东西罢?这样玩才有赚处嘛……”关保当即说道:“哪边输,也要留下输家的脑袋!”李逍遥心头一凛,忙道:“赌命就免了吧?最多留下别的东西,比如……”正在搔头寻思,查漠合哼道:“留手罢,官军的脑袋,我还要不起!”
    “哇,斩手哎……”李逍遥不由得暗慑,关保却无异议,隔着厚厚面铛,谁也看不出他的表情如何。然而关保一言便是定局,龙骑将难以再有多余之话。查漠合却抚刀笑道:“若是两边都押对了,做庄的便要留下两只手!”李逍遥心下一惊:“哇……这不是成了铲庄?”龙骑将看出他脸色微变,有意的加重语气道:“若是这样,杀完了庄家,咱两边再来抢头!”旁边有好几人都发笑,仿佛李逍遥已经被铲定了,他不由恼道:“反过来你们两边全没押对,被庄家通吃,可别赖帐哦!”
    此言既出,眼见两边皆有人变色,李逍遥只作不见,深深呼吸了一下,仰面自忖:“记得那时我帮方老板跑船,在大海上跟水手们总算也玩过骰子戏法。若是他们两边都押对了,那可不妙得很!最好是暗使手脚,庄家来个通杀,教他们两伙人全都乖乖输走。”但他玩骰子作弊的手法并没十分把握,从前十有九次不能如愿,眼下手有些抖,更是没谱儿。想掷出好点数已属渺茫,何况那查漠合并非羊牯,若要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料比登天还难,而且就算赢了两边闲家,不论是哪一伙看来都不甘罢休。想来想去,仍属困境。李逍遥无奈之下,只好抱侥:“上策是庄家通杀,两边退走;中策是他们两伙其中出了输家,而且我还得设法减少一半的敌人,难喏!最不妙是,别被他们铲了庄……”
    两边皆催:“还等什么?”李逍遥不由回望于文凤,见她眼光焦虑,显是暗觉他的情势必定不妙。李逍遥吸了一口凉气,捏骰在手,忽想:“可惜灵儿那丫头不在我身边,要不然靠这妞儿的傻灵傻灵法术,也许我这一把掷下去会灵得多。”叹了口气,奈不过旁边催喝之声不绝,便在众目瞪视之下,使个家传手段,快手落骰,拿碗盖住,这一霎间只来得及暗念一声:“灵儿保佑!”
    眼皮抬起,先瞧查漠合那一伙。不觉后背早已汗湿有如淋汤,但见查漠合两眼凸瞪,沉脸片刻,嘴边先现一丝冷笑之意,缓缓的瞥了关保一眼,说道:“大!”李逍遥不由得满脸是汗,刚才偷觑碗内,已是了然:“我的运气真坏!”听得查漠合押大,李逍遥登时心凉到底,虽然沮丧无已,面上还得扮出微微自得之态,直到关保从牙龈里迸出一个“小”字,他悬起的心才落将下来,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转面问道:“再说一次?”
    龙骑将蹙了蹙眉,忍不住说道:“大!”李逍遥几欲哭了出来,挤脸强扮笑容,牙关却先打仗了,颤抖着话声道:“不……是……吧?”关保冷然道:“我已经说了,押小又如何?”龙骑将便没多话。查漠合哈哈大笑:“小瘸子用武功手法掷骰,快虽快矣。可骰子每一面发出的落响之声其实不同。”李逍遥心下暗异,忙问:“有何不同?”查漠合却没耐烦多做分解,眼光一沉,落刀抵碗,催道:“开了罢!”
    李逍遥心头一下犹豫:“开了盅会是怎样?”身下的地面滴汗星星点点,只觉有生以来,没玩过这等要命的赌局。手按碗底,竟鼓不起勇气揭开,情知一旦亮出结局,难保不把他自己也赔了进去。他这一迟疑,旁人早已紧张得心如鼓擂,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察罕家那伙胡服汉子更是眼珠凸瞪,四下里每一张脸也都绷然欲裂,便连风雨声也突然沉寂无闻。
    查漠合忍不住探手来掀碗,粗声道:“快开!”李逍遥犹未想清楚后果如何,哪里肯开,正要挪碗,随着关保那一边刃光骤射,劲气破风不断,黑影晃闪如梭,变生倏然。李逍遥不由心念电转:“动手了!”查漠合那一伙怒声不绝,纷纷发出暗器对射,两伙人急风骤雨般的各使解数,或挡或攻,没等李逍遥反应过来,耳边又平静了下去。
    关保冷笑道:“我肯跟你赌,便是坐定了赢面!”李逍遥心道:“押小你还想赢?”垂目看手,犹然按剑压碗,先前有几枚射向他的飞刃、铁镖悉数挡落面前,眼见这小瘸儿竟能从片刻之前那密骤已极的刃雨对攻之下好端端的活下来,店中众人无不惊嘘暗赞,便连关保也不免有几分暗异。龙骑将见这小子仍不开盅,喝道:“还犹豫什么?”
    事到如今,李逍遥只得叹一口气,说道:“开了碗你们就没手了!”于文凤等人眼见他竟能在刀光剑影之下犹然举碗若定,皆是既担心又佩服,暗想:“这大眼孩儿今天若能活着离开三宝颜,来日的江湖还不是他的?”
    揭开碗来,李逍遥抬眼瞥向关保那一拨凛凛而立的人影,他面前的骰子明摆着是一对天牌,咧开嘴巴:“大!”只道关保、龙骑将等人不免要急,哪料竟是不动声色,却教他不由的一怔。
    关保冷然而视,说道:“死人便不是赢家。”李逍遥心头一寒,随着龙骑将讥刺的目光瞧过去,但见那群胡服大汉自脸到身仿佛蜂窝一般满布血口,缓缓而倒。原来刚才那一番急骤的对射已然决出胜负局,关保这边无一人折损,对手却已全数皆殁。查漠合双眼仍然瞪圆,脸上却嵌入他自己那支大弯刀,几乎将整颗头颅斫为两半。
    望着查漠合尸身仆倒,李逍遥一时作声不得,但闻龙骑将笑道:“所以说军国大事不是玩儿的,敢玩便只会玩死自己。小瘸子,还玩不玩哪?”
    李逍遥不由恼道:“可你们输了哎!”龙骑将横刀冷笑:“自来成王败寇,强者生存。活着的便是赢家!”率领一干重装甲士将李逍遥团团围定,刀光不断交闪,似要来个乱刀齐下。于文凤忍不住跃来帮忙,娇喝道:“谁也不许伤我师叔!”关保冷冷一笑,食指微摆,身后四名秃顶扈随晃身而上,半道里截住于文凤,仿佛猫戏耗子般的与她周旋起来。于文凤出自名门,身手自是不弱,使开一对素掌,但竟沾不着那四个秃顶护卫半片衣甲。于文凤数招落空,难免心惊:“
    怎会如此?”
    那四名秃头护卫各绰铜锏,只是游身缠斗,不时发出桀桀怪笑,似乎不怀好意,但并没急于下手,任凭于文凤使尽解数,却无法冲到李逍遥身旁,反而被逼得越来越远,困于墙角一隅。关保移转目光,冷飕飕的瞪视李逍遥,手中转动一副圆刃银钺,不停的把寒光耀射他脸上,虽仍端坐在十步之外,却仿佛已杀入李逍遥心底里最薄弱处。
    “没办法!”李逍遥垂目避开纷乱晃眼的刃光,凝视湛卢,一咬牙,缓缓立起,心下决意一拼。当此情势之下,除了拼命已无退路,就算他肯交出棒胡的人头,龙骑将也不会罢休。至于此间于文凤、彭七娘等人更是凶多吉少。“我最恨赌输了不认帐的人……”
    龙骑将望着他持剑立起的身影,却微微一哂:“你想造反不成?”李逍遥凝守剑势,任凭一干甲士在身旁游刃兜圈,只做不见,心头便减去一层刃光纷扰之感,守得灵台清寂,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刚才的赌局还没完。”龙骑将冷笑道:“结束了!”
    “不!”李逍遥倏地挥剑一指,瞬间抵着龙骑将鼻头,垂脸低目,说道:“
    你们押的是小,可我开的是天一对大。所以要剁下你们的手!”龙骑将刚冷哼一声:“凭什么?”蓦感全身透凉,不由得一惊,心念急动:“这小子明明被围住,如何欺到我面前?”此时李逍遥已在他门户之内,大青龙刀专擅远攻,纵想回防也已技穷。李逍遥便在他身前不足一二步之处,哪懼长刀?
    抬眼一瞧,看出龙骑将大汗簌簌而下,脸色早已变了。那干持刀甲士原本自忖已围住李逍遥,哪料这少年看似腿脚不便,身形一动竟滑似泥鳅,稍有间隙便被他闪了出去。一时间全都转头乱寻,李逍遥却已推着龙骑将逼到关保跟前,心想:“所谓‘擒賊先擒王’,打官军也得先拣头儿来打……”一念未转,龙骑将大刀一摆,便要反击。“噹!”一声大响,湛卢拍在刀杆上,李逍遥以腕间“木灵”发力,与龙骑将硬碰硬的一磕撞,两人同时上身摇晃。李逍遥究是内伤未痊,只觉喉间一甜,血涌上来。
    龙骑将大刀弯杆崩脱手心,直飞到楼廊之上,随着一串摧栏断木声响,插于楼墙,仅露半截弯曲的刀杆在外。
    李逍遥定了定神,耳听得四下惊呼之声骤起骤落,显是被青龙刀震飞的声势所慑然,龙骑将双手剧撼,掌心迸裂流血,低眼呆瞧,满脸的难以置信之情。他的武功其实与傲雪处在伯仲之间,更仗天赋好膂力,久经杀阵,青龙刀从未脱手而失,岂料竟在这貌不惊人的小痞儿剑下震脱虎口,兵刃荡失。龙骑将心头的震撼委实无可言状,趁他还没回过神来,李逍遥再次以腕发力,借助“木灵”之威,猛然将他推跌数丈开外,背撞楼柱,轰一声响,塌了半边长廊。
    断刃反斫,撩出十字电光。李逍遥情知彼众己寡,不利于久斗,更不知关保后援兵马何时杀到,为争先机,便无丝毫犹疑,下手之际便狠了几分,剑招一气呵成,将那干持刀甲士悉数逼开,最前边的三人未及躲避,挥刀劈到中途,李逍遥剑芒撞来,三支断臂霎然掉地。
    只一瞬间,断剑湛卢指向关保端坐不动的身影。
    李逍遥双目平视,蓄势而对,说道:“少搭些喽罗的性命吧,我要你留下一只手,当做押小的代价!”噹然声响,关保手腕翻转,先前拿来转动把玩的那轮圆光闪烁的银钺倏地曳射而出,竟连成一串连环不绝的飞刃,飕一声穿空激掠,来得端是迅若雷电。所幸李逍遥先已从小桃那里习得两招快剑,否则非但无法欺近关保身旁,在这等遥射闪击的飞刃猝斩之下势必连性命也保不住。蓦觉眼前寒光翻飞,已知不妙,想也不想,抬手就是一招“十字电光剑”,挡开倏然掠到面前的连环钺。
    飞刃荡转而收,关保手握银钺,眼光抬射,先前的连环飞刃又成了圆轮之状。李逍遥挥剑虽挡得及时,两相交磕之下,竟觉半身僵麻,余势冲来,不由得脚步踉跄后退,一时间气难透喘,竟感胸为之痛,心中骇然:“是我内力不足,还是他劲道强大?”犹未刹住脚步,忽听得于文凤一声惊叫,转头瞧见她被那四个秃头护卫逼至大堂一角,肩头衣衫生生撕下一块。
    那四个秃子显是不怀好意,李逍遥既觑出来,哪忍得住,晃身抢将过去,眼见一个满脸横肉的秃头大汉将毛茸茸的大手伸到她胸前,陡然撩剑削去,断臂落地。那秃汉痛呼声中,倏踢一脚正中李逍遥腰间,与此同时另外三人挥锏拍落,分三面来断李逍遥避闪之路。此时他才明白于文凤何以不敌,这四名秃子武功之强,配合之紧,殊出所料。他只顾救人,自身却陷于极是不妙的境地,因怕误伤于文凤,哪敢挥剑扫荡四面合攻之敌,不得已拼着硬挨那一脚,横转湛卢,使一招痴心情长剑中的“柔肠百转”,此招正是当日眼见修剑痴手刃强敌,被他乱学了来,并得灵儿指点。情急之下应念而生,手法虽然生涩,仗着招数奇妙,运剑如丝,穿入三锏封锁的空隙之内。那三个秃头护卫同时痛呼,兵刃脱手,捧腕跃开,地上星星点点洒落数滴血花。
    修剑痴所创的剑法取名柔婉旖旎,其实杀机暗伏,尤其“痴心情长剑”更是招招摧魂夺命。若非李逍遥存有不杀之心,这一招便不是抹手,而是抹喉。饶是如此,那三个秃头也各感险刻已极,远远后跃,一时惊魂难定,却不明白究是如何吃了亏。
    先前那断臂的大汉却没这等幸运,陡然一脚重重的踢在李逍遥腰间,只听得“喀嚓”声响,阿修罗真气反激,腿骨倏然迸折,犹未明白怎么回事,便连那粗壮的身躯也随之震跌丈外,压倒一张大桌。但这一记重击也教李逍遥大吃其苦,体内真气荡然而起,翻腾激涌,踉跄几步,只觉头重脚轻,险些没晕跌下去。
    倘在往常挨这般猛踢一脚,仗有阿修罗内力尚可自护无碍,此刻李逍遥哪能调用几成真气,所中重击又在腰间软弱部分,虽靠二三成剩余真气勉强震开那秃顶大汉,究难尽数卸去这一脚的沉猛力道。关保显然自恃身份,并未乘人之危,否则飞钺一出,李逍遥此时怎能抵挡得住?
    他抬眼一扫,看到关保犹然端坐不动,不免担心此人趁隙来袭,强撑精神,抬剑蓄势未定,忽听得关保冷哼道:“你并非我的对手,又是有伤在先。我若杀你,未免胜之不武。”李逍遥眼前叠影交晃,觑物难定,连连摇晃脑袋,勉强稳住身形,心中暗忖:“听闻此人是大都打架王,卫冕三年无敌手。多半确有其事,这时我跟他打必无好果,凭我轻功要走脱并非难事,但我若溜了,留在这里的人必会糟糕。”关保见他眼珠转朝门口,只道要逃,冷然道:“你未必有命冲到门口。”手上银轮随着话声一转,寒光凛凛,映射四壁。
    李逍遥微微一笑,说道:“便是走得了,也不会走。”关保见他眼光朝于文凤、彭七娘瞥了一瞥,露出担忧之情,猜到几分,便即冷笑道:“我从不为难妇孺,只想要棒胡的首级回京交差。”李逍遥哪里肯信,笑了笑道:“那你就是为难我了。”于文凤忍不住低声说道:“师叔,犯不着为一颗首级搭上许多人性命安危。不如……不如……”下边的话语低咽而回,心里也猜到凭这小“师叔”的性子绝不会半途而废。
    李逍遥却出乎意料的说道:“好啊,不过刚才没了结的赌帐还得先结清了再说。”关保不由蹙起眉头,旁人皆想:“小瘸子真不知死活!竟敢叫关保用一只手来换棒胡的人头,单凭这句话,今儿你就没法从这儿走出去了。”李逍遥却不慌不忙的挨到先前查漠合所坐之处,找了张椅坐下,浑似没听到渐传渐近的密集马蹄声。
    “看来赌局没完,”关保探手从墙边抄起一个酒坛,拍去泥封,微掀面铛,自饮一大口,眼光凛凛望向端坐对面的这个胆大妄为的少年,待烈酒落肚,放下面铛,说道,“想要我一只手?先前我不相信棒胡竟然会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手上,现在开始相信了。”眼光和话锋骤然一寒,侵侵逼射。“显然你有这个种!”
    李逍遥揉着腰间痛处,咧着嘴道:“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很多事情就算你亲眼看见了也别太相信。”关保冷然问道:“那你算是棒胡的同党?”李逍遥把湛卢剑放在桌上,歪靠椅背,叼了纸烟棒儿,翘着脚说:“拜火教才不会收我这种自由散漫的人,我从小不听话……其实认识棒胡也才一会儿,并且跟他打了一架。唉,本来还想找他补打一架的,没想到他转眼就挂了。”叹息声中,顺手往嘴里塞了颗还神丹,吃药便有如嗑零食一般,便连于文凤在旁见了也暗暗纳罕。
    关保诧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他的脑袋这等拼命,莫非为了朝廷的封赏?”李逍遥仰脸朝天唾了一口,笑道:“天大地大我最大,最好的封赏就是自由自在。”关保眼光一凛,抬手一指,做个放铳的手势,“单凭这句话,你的头便该挨杀一千遍!”李逍遥并不在乎,往嘴里又塞两颗药丸,并且悠然点烟,“就知道朝廷连这也不給.不过不要紧,因为你说过不会杀我。”大眼一瞪,歪了头瞅着关保,问道:“官字两个口。该不会上边说下边拉吧?”关保双眼微露笑意,又饮一口酒,缓缓道:“不是你想杀我麽?”
    “哪有?”李逍遥喷一口烟雾,瞪眼道,“不过是想要你一只手。赌输了就别赖,不然我以后怎么做庄嘛!”
    旁人纷纷摇头,心想:“这孩儿真是不要活了!”殊不知李逍遥自有用意:
    “我是没戏了,为不连累别人,最好激得这将答应只跟我一人决斗,我若败了,两颗头都給他。决计不能牵及此间其他人……”关保似也看出他的心思,说道:
    “连年不断有人向我挑战,但我只想请你喝酒。”说完,酒坛平平送出,推向李逍遥面前。
    李逍遥倘若不接,除非离椅避开,然而对决之势已成,他怎敢托大,只得抬手接住迎面飞来的酒坛,上身倏地一震,情知酒坛抛送之力暗含关保三成内劲,竟托不住,一咬牙提起真气,拼着胸口抽髓般一阵搐痛,双腿微分,支撑两旁,幸有木灵抵御一半冲击之势,勉强托稳了酒瓮,方欲松一口气,不料关保内力的余势骤然推撞而来,连人带椅推得向后滑动丈许,方才被墙顶住。咔嚓一声,椅脚断了一根。
    李逍遥脸色半天犹难回复常态,抱瓮在手,心中既惊且佩:“这家伙的内力居然如此强猛,决计不在傲家兄妹之下!哇,怎会这么多高手啊?一品居上好像没他排名哦……”耳听得旁边有人低声议论:“听说关保曾得傲天点拨武功,从此功力激长,便与傲雷相比料也相去不远了。当年光明顶武功第二的护教右使厉以宁便是死在他手上,两人对决,三招搞定。可见……”李逍遥便欲捂耳已来不及,心下暗忧:“惨了!不知他可以用几招搞定我?别一招就糗了……”其实刚才若非有那面厚墙挡了一把,他已经当众糗了一次。
    于文凤看出他毫无把握,不禁担心,低声问道:“小师叔,你……你真要跟他对决麽?这……这可不是玩儿的哦!”李逍遥抱瓮苦笑,心道:“我要不跟他玩,他就该玩你们了。”关保投目望来,说道:“喝过了酒,要不你来砍我的手,要不就是我拿你的头。”李逍遥心头一凛,忙问:“拿我的还是拿棒胡的脑袋?你得说清楚哦!”
    关保微微一哂:“你先前拿谁的头开赌,我就拿谁的头。”李逍遥暗暗叫苦:“刚才我开赌,是用自己的头来做本哪!这……”苦水还没倒完,关保手上银钺转动加快,寒光凛凛侵射,口中喝道:“我让你先出手,不过你只有一招的机会!”
    倘在他没受伤时,就算占有先机,势也不见得便能从关保手上讨得好去,更何况现下他胸内隐隐作痛,试着连运几次真气,均告不果。情知一出手便无回头余地,但听得雨中马蹄声近,哪里还敢迟疑不决,猛吸一大口酒,心想:“拼了!”脑中飞转所会的剑招,咽酒急了,猛地一声大咳,连血呛出,噗的喷射如雨,却把火摺子朝酒雨一撩,顿时焰光激炫。趁火光陡地晃扰关保视线,李逍遥一脚跺地,借势纵起,手旋湛卢,自是要抢在这千钧一发之机先以小桃所教的两招快剑连环猝袭,不知为何,这两套原本并非玄奥的快招使的次数多了,越发顺手之余,越觉其中大有伏机,似乎暗藏另一路更加晦奥剑法的秘钥,只是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命留来领悟慕容世家武学的别外洞天。
    李逍遥所使的无疑是最为飘忽幻化的风魔身法,但无论他使的是何种轻功,既要欺入关保身边十步之地,便要面对串串盘绕的银刃飞钺。倘论兵刃之奇,关保的这套连环钺当属其中之最,至少在李逍遥所见过的奇门兵刃之中,无一可及。原本盘拢在手腕上宛然银轮的圆钺,一经旋飞而出,竟似其长无尽的链锁刃片,曳收自如,矫若银蛇,陡然圈旋如练,将李逍遥身影拦空裹个密实。
    李逍遥身子凌空,此时已入十步范围之内,关保手挥飞刃,竟仍端坐椅子,并不起身迎斗,仅用一只左手曳摆连环钺,登把李逍遥瞬即逼入绝境。众人惊得鸦雀无声,不知是谁突然道破这一招的名堂,却有个诗意的名目:“都护玉门关不渡。”
    李逍遥既存决死之念,也不慌张,先划出“十字电光剑”,仗了湛卢之利,截断连环飞钺。但觉后肩大痛,原来断了一截的银钺末梢已绕转背后,钉穿胛骨。倘若他截断得慢些,连环钺已不知在他身上穿了多少个窟窿。这时却哪顾得疼痛,一气呵成,应变而生“一字追风剑”,却和小桃一样,便在电光石火的一霎眼间,竟然莫名的迟疑了一下,心头纳闷:“这儿好象有个‘梆’……”正想到“穿梆”处,剑招便连不起来。
    与高手过招,岂容片刻迟疑?关保断然放弃银钺,左掌急翻而出,觑正李逍遥两招快剑连不成之隙,劲沉势猛,推入门户。李逍遥急欲回剑自护已是不及,掌力临近,陡感气息压制,心头一沉:“这一掌足够拍死十个李逍遥了!”既知无侥,索性把心一横,宁不自救,反将剑势使足,一时间万念俱灰,脑中竟然将跃未跃的闪出昔曾见过的一招断臂反击的凌厉剑法。
    乱剑诀之万念俱灰……
    关保这道掌力拍死十个李逍遥虽也绰绰有余,但他势必也要同时赔上一只手,甚至一条命。眼见得李逍遥如此决绝,自陷绝地之际也同时把对手拉入绝地,不但关保吃了一惊,三宝颜内不知多少人惊声四起。
    但霎然间李逍遥便觉不妙,一十八式乱剑诀虽已悉数惊雷闪电般的从脑海深处现出,可是他却没有足够的内力运转剑势,胸口搐痛骤剧,眼前叠影幻生,一个关保仿佛已化为千百个。而他连催劲道,究是力不从心。
    便在自感大势已去之时,四下里蹄声如潮,扑簌簌箭声破风来袭,挟流火炽光纷射而到。店堂内先已有数人中矢而倒,呼声不绝。说时迟那时快,关保左掌忽收,右手急晃,袍下飞起一脚将李逍遥踢翻。但见他仍是稳坐椅上,手影挥闪得数下,李逍遥滚到一角,抬眼望时,关保右手抓了一大把拦空截下的火羽箭,四下里不断有人飞骑突入,弯刀乱挥,当者立死,店堂内乱作一团。
    李逍遥一时哪知发生何事,眼见彭七娘愣然不动,前边正有一骑飞蹄踏落,马上乘者把脸画得五花十色,黑衫斗笠,持刀砍杀而来。李逍遥着地滚去,未及拉开彭七娘,只得抢身横在马蹄之前,湛卢一挥,削断两只马腿,于文凤趁机扑身把彭七娘拽到一边。那乘者翻倒之际,仍是恶狠狠地抡刀劈落。李逍遥那一剑使得力道大了,胸口又是一阵剧烈搐痛,只觉脱力一般臂沉难抬。又顾着急避那匹马倒压之势,待得察觉脑后金铁破风声倏落,抬剑已是迟了。
    于文凤拽着彭七娘退到大堂一角,避于楼梯底下,眼见李逍遥有难,哪来得及返身相救?李逍遥心想这下真是在劫难逃,哪料那骑者堕马之时仍有一只脚套于镫环之中,这一刀虽觑准了李逍遥要害,坐骑翻倒时将他右腿一扯,身子倒栽,钢刀斩势顿偏,只斫在李逍遥后腰,幸有天蚕宝衣护体,虽痛不堪言,李逍遥究是捡回一条小命,大叫一声,双脚乱蹬,将那跌晕了头的骑者踹开。
    李逍遥揉腰咧嘴,眼见四下里幢幢涌入的皆是清一色花脸黑衫的持刀骑者,见人就杀,来势汹汹。他不由吃了一惊,乍然只道来的是关保的人马,急提真气,却唤不起。但见五六骑飞撞而入,刀光凛凛,竟朝关保头上劈落。李逍遥见状一愣,心念乱转:“搞啥鬼?”
    关保正要来抢人头,不料那数骑骤然袭近,刀光中挟着箭风,连他也不放过。李逍遥忍不住蹬断一块楼梯圆头柱,踢了过去,嘭一声打下一名骑者,口中叫道:“天下大乱!”关保趁机反手抛掷先前所抄着的一大簇箭,飕飕撒开,射下数人,倒栽落马。转面寻着李逍遥的身影,喝道:“小子,你我之间的游戏还没完!”
    李逍遥挥剑荡开身旁数道刀光,奇道:“这些是哪一路的程咬金呀?”关保连发数掌,击翻撞近身旁的黑衫骑者,朝李逍遥追来,口中说道:“就算画了脸,也掩盖不住探马赤的羊膻味儿!”李逍遥心中一怔:“啊,探马赤?”瞥见关保穿闪而近,不由得撒脚便逃,眼光扫掠,见店里的人非死即逃,所存无几,于文凤扶着彭七娘犹在楼梯下不走,他晓得当下情势险恶之极,自保尚且不暇,怎能照护得了这两个女子,忙道:“后边有门,你们先闪。我马上就来!”于文凤早惊慌已极,闻声便应了一声,如梦乍醒,回道:“师叔,你小心。我们在后边等你来!”
    “想走?”李逍遥未及答话,龙骑将大喝一声跃将过来,抡刀便砍。李逍遥回剑撩开,噹一声响,龙骑将不由呆看手中半截刀柄。蓦然间人头落地,李逍遥只道眼花,待定睛一瞧,面前确然只立着一具无头之躯,龙骑将的脑袋咕碌碌滚到一旁,双眼兀自呆瞪不解,却瞅向一个威风凛凛跃马横剑的人。
    李逍遥眼光抬望,映入眼帘的是个青布裹罩半张脸的白袍少年,半敞的右边身子露出鳞鳞赤甲,脸上仅露双眼,但当目光射来,李逍遥不禁竟有夺气之感,心头一凛:“这个人怎么……”耳听得关保一声断喝:“扩廓贴木儿,你小子又来拣便宜啦?”
    “扩廓?”李逍遥不由诧异得呆了,心下只是迷乱一团,暗想:“怎么我见过几次的不是这个?”当脑中闪出一个华丽多姿的白衫俏影之时,倏觉腰间一轻,棒胡的人头已被那少年骑士伸剑撩去,四下里欢呼之声宛然山动:“少主建功立业,朝廷之福!”李逍遥低头往腰间一瞧,顿时急了,但有人比他更急,猛然跃身而起,发掌倏击。正是关保,凛声喝道:“你们察罕家拥兵自重,岂是朝廷之福?人头留下!”那白袍骑士转辔便走,头也不回的说道:“关保,你不过是一介匹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受制于人。不服的话,你只管来追罢!”仗着坐骑脚快,一阵风般飙然而去。
    关保半空中陡然一个转折,旋身蹿落,蹬翻一名来截的花脸骑兵,就势坐于空鞍之上,打马追出门外。变生倏然,李逍遥究是出道日浅,反应哪有别人快速,只愣得一下,关保和扩廓已然一先一后策骑而去,他自然也要追回棒胡人头,身形方欲展动,顿时被一大群花脸骑兵围在中间,乱刀齐加。凭他的轻功,自是丝毫不懼,陡然一脚顿地,跃上空中,虽然真气不足,但要摆脱这干骑兵,并非难事。却哪料身形刚腾空而起,迎面便是一道倏忽其来的刀光。
    他从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快速的截命之刀。
    眼帘里蓦地映入一个跨栏跃来的白衣人,苍发飘荡,面如恶鬼。当那道摧灭生机的黝黑残刀劈至咽喉之时,李逍遥脑中一片茫然。以他习武尚浅的微弱根基,徒然空有一身意外得来的内力,遇到这等可怕的敌人,便连一丝反应的念头也没能闪出,却哪有半点临险应变的余地?
    一霎间,他突然明白,不论是乱剑诀、两招落英剑法、痴心情长剑还是别的他能想到的武功,全都不足以抵御这白衣人骤然抹喉的一刀。
    这白衣人的刀法竟似从来便是用以猎杀生命的,但教彪残刀出手,生机顿成死劫。
    抹喉的一刹那,风声骤寂。李逍遥仿佛听到血喷出喉管的尖啸声响……
    但那只是“仿佛”。
    他难以相信那不是真的,生命中岂能有如此奇迹?
    恍然听到一声娇喝:“天官赐福!”奇迹便真的出现了。
    真正的奇迹便是李逍遥的喉管弹开了那凌厉的一刀。
    随着一道金光荡然而起,彪残刀竟尔崩了回去。那白衣人空漠无情的眼中掠过一层震惊之色,晃身掠回东面楼廊,只见李逍遥落在一大丛纷乱砍下的马刀中间,犹如一片飘零无助之叶。然而乱刀亦劈了个空,随着一道素练曳闪,李逍遥身不由己的飞落门边,与那帮刀客一样,也是满脸迷惘之情。
    素练从腰间抖落,一只柔白小手悄然握于他左掌,李逍遥那条伤臂的痛楚竟也奇迹般地消失了。他几乎以为是在梦境,转头见到一个纤巧秀丽的身影闪将进来,把他轻轻拉到肩旁,毫不迟疑的用自己柔弱的身躯维护他。
    直到他亲耳听见那柔美娇嫩的话声,也仍是难以相信这并非作梦。
    “逍遥哥哥,可找着你了。”
    两双眼眸相互交觑,纵然置身刀丛,亦无所动。
    “灵儿!”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相会竟在腥风血雨中……
    只有从她那清碧无瑕的妙眸里,方见一泓沧浪不变的心池。
    灵儿拈指一弹,劈近李逍遥身旁的弯刀尽摧。她浑似不见,清瞳里向来只有他一个。
    苍天之下,红尘之上。
    一万年前……
    已然心有所属。
    乍然在此时此地看见灵儿,实是出乎意料已极。李逍遥不由怔望,只觉难以相信,“我不是在作梦吧?”手指一紧,握住掌心那只绵软小手。灵儿仍是那天扮做男儿的装束,只是头上多了一顶草笠,身上湿辘辘的尽是雨水,衣衫有些地方被刺棘挂裂,雪白娇嫩的脸蛋沾些泥星,立在他身旁微微细喘,显是刚从森林里一路赶来。她望着李逍遥,抿起小嘴,眸光闪亮,粉颊如泛娇霞艳彩,容光照人,却低低的说了一句:“灵儿也以为是在作梦呢。”
    “不是作梦就太好了!”李逍遥狠掐自己一把,痛得咧嘴,却打心底里笑出来,喜道:“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真叫我不能相信,记得邻村的林老实说,人生就像番薯,堆满了一筐,当你随便拿起一个……”便在不知不觉间,经灵儿柔手拂过之处,身上许多痛楚悄然而减。
    灵儿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番薯,用衣角拭了拭,递給他,说道:“对了,这有两个生果……”李逍遥低瞅一眼,说道:“这不是生果,这是番薯。咦,这几天你就吃这个?”灵儿点头道:“是呀,可好吃哩!”李逍遥瞧出她眼圈微黑,清容憔悴,显是劳累困顿已极,不由心生怜惜之情,唏嘘道:“跟着我真是太难为你了,吃了这么多苦还不说……”灵儿垂下眼眸,低声说道:“我……”小嘴一扁,珠泪盈盈而落,别后重逢,心头之欢喜自是无以言叙。
    李逍遥却已转移了注意力,抬手按住耸立脑后的小辫儿,心道:“怎么被她一摸手,连头发都硬得翘起了?”按了几下,硬辫仍翘。他不由皱脸道:“灵儿,你以后输真气給我,不要输得这么足。瞧我这些头发一根根全立起来了,毕竟有碍一个当世酷哥的观感……”灵儿点了点头,懂事地轻眨妙眼,仍把红薯递給他。“逍遥哥哥,要是饿了就先啃啃吧,可甜了……”
    李逍遥拿了一个,啃掉半边,嚼巴有声,说道:“一个就够了,另一个你吃。”灵儿道:“还有好多呢。都在仙童那里……”李逍遥不由奇道:“哪来的‘仙童’?”随着灵儿眼光望向她身后,只见一个三髻童子满身泥污,灰头土脸的正在门外探头探脑,两相交觑之下,各皆一怔。
    李逍遥嘴里没咽下的红薯不由喷将出来,诧然道:“清——凉宝宝?原来是你这小扒手,怎么搞成满身脏泥,就跟一只叫化鸡似的……”灵儿解释道:“这个底笛可好玩了,灵儿在森林里遇到他,他不但挖了好多生果給我充饥,还似善解人意般,一路陪伴,并且带了灵儿走出那片怪林子。好像……好像他有灵感似的,灵儿跟着他一路寻来,果然找到你了。”说到最后一句,妙眸里又是不自禁的娇喜无限。虽然她向来情感内敛,不轻易吐露心情,可是一对善语般的清丽眸子里已然注满了写不尽道不完的衷肠。
    李逍遥却哪留意,心道:“清凉宝宝会挖番薯給你吃?应该没这么好,我猜它多半是在随地播种鬼哭藤才对……”清凉宝宝见了他,立刻摆出不倒翁左摇右晃之状,咯咯乱笑,似是还念念不忘李逍遥口袋里有一不倒翁。李逍遥隐隐想到:“这小子定然还想打我口袋的主意,凭它仙童般的灵感,再加上灵儿这‘傻灵傻灵’的妞儿,居然结伴走到了这儿,连木三思的咒林子也困她们不住……想来先前我在林中听到灵儿那一声奶腔奶调之语,却是这么一回事儿!”想起要帮夏枯草找回小巧,定然也需要这小仙偶发挥寻人的灵感,便要施咒收它。但手指一抬,清凉宝宝立时蹦远,一溜烟不见了,显是对李逍遥的“乾坤袋”仍然心有余悸。
    灵儿讶道:“它怎么一见你就逃啊?”因念着清凉宝宝在兰陵渡也曾救助她,难免不舍得,又想起“百草仙”,更是睹物神伤。李逍遥逮不着清凉宝宝,不由叹道:“这小东西被夏枯草教精了。”抬手又抚按脑后发辫,倏然间刀风急落,短了一截。
    灵儿虽不旁顾,脑后竟似长了眼睛一般,但觉杀气倏近,纤手已将李逍遥拽到一旁。李逍遥只顾打清凉宝宝主意,又因灵儿的出现使得心境风光旖旎,浑忘险境未脱,这一疏神,差点儿掉了脑袋。幸好灵儿心捷手快,将他拉了开去,飕一声锐响,楼上踢来的一口钢刀堪堪从他颈后掠射而过,钉入门墙,李逍遥回头时,刀柄嗡然犹颤。
    一口七尺二分长刀,凡铁打造,竟能洞穿三宝颜的粗厚石墙,仅余小半段在外。似此随脚踢送的劲道,端是惊人之极,李逍遥自忖便在内力充足之时也万难办到,不由“啧”一声咋舌,眼光望向东廊柱影下那袭白衫,问道:“前辈,咱们无怨无仇,为何你屡次要杀我?”眼光掠见四下里那数十名探马赤全都举刀呆立,每一口刀皆剩半柄,却均愣望灵儿,仿佛见了天仙下凡一般,非但如入梦幻,更在不知不觉中杀气尽消。
    但当楼上那白衫人肃杀凛凛的话声一起,一干探马赤身躯倏震,如梦乍醒,杀气又回到三宝颜。便在他们纵马踏来之际,却有如齐撞一轮无形巨墙,金圈微荡而开,顿时人仰马翻,呼喇喇倒了满地。
    “从江南到大都,你每过一关,注定会遇到我的猎杀之刀。但愿你下次还是这么好运!”那白衫人眼光射到灵儿面上,话却是对李逍遥说,因为除了李逍遥以外,此间竟无一人听见这番话。说话时面无一丝活人的表情,连嘴也没有动,仿佛只在心电交触之间,让李逍遥明白死神从此将伴随着他。
    李逍遥心头凛然,自从涉足而来,头一次感到面对一个无法战胜的死敌,或许还不是一个,这个白衫人只是一个开始。不自禁的汗流浃背,暗觉不论是面对宫九、傲雷、太婆、南宫烈火、甚至燕辉煌之时,从未有过这等样通体彻凉之感。这个人的一再神秘出现,使他感到命中注定自己要成为一个猎物,他的命运只能是等待猎杀,等待别人逐鹿而取。
    命运仿佛无法改变。可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只知道灵儿的“天官赐福”即使能挡得了此人一次,却未必能帮他挡住第二次劫数。然而劫数轮回,不知多少关!
    那白衫人双眼射到灵儿面上,仿佛穿透之刃。灵儿也不自禁的俏容微变,樱口张开,眸现诧然之情,迎着那人居高临下投落的讥刺目光,她仿佛想起了什么,脱口而出:“哦……我见过你!”那白衫人冷冰冰的开口了,这一次李逍遥听到了话声回荡耳边,“小姑娘,回去告诉狄武。想做天下第五,卫猎鹿这一关他还得过!”
    李逍遥心念一动:“原来灵儿真是认得狄武……”想起那小黑苗之言,原来果是确有其事。他心头莫名一乱,几乎听不清灵儿澹然的回答:“可他已经是天下第五。”李逍遥暗异:“哇……已经这么了解啦?”
    那白衫人冷然道:“你只须告诉他,做不到无隙可击,他的位子就坐不稳!”灵儿小嘴微呶,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自己不去告诉他?”那白衫人漠然翻眼,说道:“当我再次遇到他时,便只能用刀说话。”话声突然铿锵震耳,李逍遥和灵儿不禁一阵暗懼,脚步后退,暗觉此人若再次出手,未必不能摧破金刚咒所唤起的灵力法圈。先前灵儿能够荡开他的破喉之刀,一来是她这几日灵力又长,二来只因那人对付李逍遥时未出全力已足致命,却没料到灵儿竟会在紧急关头赶到,出其不意的唤出金刚法圈,救了李逍遥一命。
    灵儿刚才用金刚法咒已尽全力,小脸蛋仍然未回血色,此节李逍遥既看得出,那白衫人又岂会不知?她心下一阵不安,却窝着一个疑问:“为什么?”暗觉这白衫人虽透出欲寻狄武一决之意,以灵儿女孩家的细心,却味出此人对狄武似怀隐隐关心之意,而且那天又曾帮狄武杀了天龙旗的伏击客,她不明白为什么此人既关心狄武,却又想对付他,究是出于何等样用意?只觉男儿的世界总教她一头雾水。
    李逍遥却忍不住问了一句:“做天下第一不行吗?为啥非得做老五……”那白衫人眼中露出深深讥刺之意,转身时冷漠无情的话声送将下来,刀锋一般刺入李逍遥心底。“想做天下第一?等傲天死了再想罢!”
    话声震荡四壁,久久萦耳不息。李逍遥脑海里一阵潮浪激荡,恍然似见一个君临天下的人寥然独步帝释天……
    一定神之后再抬眼时,东廊已空荡荡的没了那袭白衫之影。这人现身之时突如其来,离去之际宛然黄鹤之杳。只留下无边的肃杀,无穷的萧索之意,任人自去回味。然而李逍遥暗觉他并没有走远,他已然深深留在内心最薄弱处,守候着最佳猎杀时机……
    卫猎鹿。
    一品居没有风评,历数江湖典故,后人也找不到他的来历。
    方红叶点评天下兵器,列“刈鹿刀”为万刀之帝,盖因此刀原系始皇大帝屠戮天下之器。列“彪残刀”为刀中至凶,据说此刀原为内侍赵高剖鹿弑主的凶刃,而后不知有多少持有之主自残于此刃,称为不祥之器,千百年来深藏宫廷之内。另有记载:两口上乘古刀的主人近为北宋一位卫姓宦官……
    雨溅寒刃,铁马奔跃。三宝颜杀声四起!
    李逍遥经灵儿抚平几处新旧创伤,虽仍内患未解,精神究也小有恢复,当四下里火箭纷纷射来之时,他连忙拉着灵儿闪到墙后,顺手拾回先前打斗时掉地的半棵纸烟棒儿,眼光四下扫掠,沈璎璎、黑头老六等人均已不在,想是趁乱避去了后栅。眼前火光炽闪,客栈内木栏、楼柱、桌椅杂什均落硫黄火箭,猎猎着燃。
    眼见死尸处处,灵儿不免心中大是恻然,目露不忍卒睹之情,在她想来自是不能明白何以会有这等酷烈杀戮。转面见到李逍遥蹲在柱后,对着一具无头尸默望,她虽不知此是何人,心下也已猜到几分:“逍遥哥哥定是为了这个人才在此地大打出手。”李逍遥暗叹:“宁做无头将军!你已经做到了,棒胡大哥。可是我却保不住你的首级不被拿走……”自然而然的便觉事情未了,须得去追那少年战将,夺回棒胡人头。这事原本无望,但灵儿既回到他身边,从刚才的出手情形而见,她的灵力竟似又有增长。李逍遥心下暗异之余,也觉喜欢,心想:“有她帮忙,该能对付得了关保和扩廓……”
    却听得灵儿低叫一声,他转头望去,原来灵儿发现一人还没死,只是腿骨被马踩折,后腰也挨一刀,却在墙角微弱呻吟。李逍遥挨过去一瞧,认出是一个差役,似是先前挨完颜黑骨打的那个,犹记得名唤廖永忠,模样甚是老实。伤势却颇不轻,李逍遥正蹙眉间,灵儿却叫他把双手分别按在廖永忠腰部和腿骨伤处。
    李逍遥愣了一下,试着活动双手,才知那条伤臂已然痊愈。不由心下诧然:
    “哇,不是她一回来就什么都搞得定吧?”灵儿以眼光示意,教他照做便是。李逍遥双手放落,按于廖永忠伤处,却忍不住道:“特异功法我应该还没会……”
    灵儿微抿小嘴,分别把两只柔白小手放在他手背上,隔掌发送灵气,双眸微漾碧粼粼的神彩。李逍遥方才明白:“哦,她虽然救人心切,究是不好触摸陌生男子
    身上,是以借我的手做中介……”看她一派煞有介事之态,不免有些好笑,忍不住想看一看那两处伤口究会如何痊愈,可是灵儿陡一发功,李逍遥顿感脑中一阵恍惚,待又回转清醒之时,廖永忠已然起身拜倒,连连磕头,口称:“两位小神仙救命大德,小人永世难忘,请受廖永忠一拜……”
    灵儿噗哧一笑,不自禁的俏颊微红,拉着李逍遥便走,却瞟着李逍遥那愣然不解的脸色,低声道:“哥哥你也成了神仙哩!”李逍遥着实疑云满腹,蹦着舌儿问道:“你到底该算何方神圣呀,灵儿?怎么我总觉得你老是……老是傻灵傻灵的?”灵儿抿嘴不言,妙目只朝他转个不停,流露出无限依恋之意。两人只顾对望,突然一齐撞到墙上,各皆捧额呼疼。
    其实李逍遥心里早窝着一肚子疑问,眼下却哪暇得问,亦不知从何提起。眼见此栈四处火起,外边更是蹄声潮涌,似有大队兵马杀到。岂容多耽,记得后边另有出路,连忙拉着灵儿快步觅去,心想:“又是乱军之中,这回可别跑丢了…
    …”不觉把手指握紧,说什么也不敢稍松。灵儿感到他的心意,自是芳心大慰:
    “他……他原来是这么紧张我。”
    到得后边一道塌倒之门,李逍遥一脚踏出,落步未定,斜刺里突然有刀光劈来,黑暗中窜出一汉,叫道:“黑下灯,教你尝尝被黑一刀的滋味!”刀法沉猛,招数却是寻常无奇。但究属来得突然,李逍遥不免吃一惊,为省灵儿又唤法力,抢先起脚,足影微晃,蹬在那人手上,单刀顿时偏向。眼望着那汉子打着七八个旋儿跌开,李逍遥也不由得后退几步,暗觉脚麻,不由奇怪:“这厮力道不小!”幸有风魔腿法,对付寻常武人自是绰绰有余,但见那人身影有几分眼熟,定睛瞧去,那汉子提刀又欲扑来拼搏,到得李逍遥面前却是一怔,奇道:“你不是黑下灯!那賊厮鸟呢?”李逍遥犹未说话,黑暗中窜出一伙人,各抄家伙,掩到后栅之外,为首一破衫和尚叫道:“汤和兄弟,不关黑下灯的事儿。咱们该寻官军算帐才对!”却是那朱麻子。
    李逍遥认出这群泥腿汉,连忙点头道:“对呀,官军有的是好马,多抢几匹运去卖,总好过卖菜!”汤和似受启发,喜道:“说的是。多谢小兄弟指点!”
    转身便提刀而去,钻到栅栏外,叫道:“众兄弟,咱们以后不种菜了!”那朱和尚率众正要离开,走了几步转头回望,说道:“小兄弟,我不搞船了,若要用舟找别人罢!”
    “用饭也不会找你破和尚啊,还用‘粥’?”李逍遥心里好笑,转面回望,四下里两伙骑兵正自来回对冲,一时杀声遍野。正如朱麻子所说,其中一伙便是来援关保的大都铁骑,另一拨却是当地探马赤。原属水火不容之势,更何况为了争抢棒胡首级,一见面就打做一团。混乱中不知谁喊道:“关保将军掉了陷马坑,給老察罕的伏兵围住了,咱们快去!”
    李逍遥心中一怔,急欲跟去混水摸鱼,灵儿与他携肩而行,看出他摩拳擦掌,仍要找人打架,暗觉不妥,忍不住轻声劝道:“婶婶要咱们别打架的。”李逍遥心头莫名有火,只做不闻,眼光扫望四周,哼道:“这架非打不可!”因没瞧见于文凤等人,漆黑混乱中不知去了何处避难,难免暗忧:“可别被官军祸害了,该去找找看。可别只顾自家扫雪,却不理别人死活……”犹未走得一会儿,前边有人喊道:“看哪!无忧公子出现了!”李逍遥心头不禁一凛,暗惑:“无忧到底该是哪一个?却怎么也来趟这浑水……”领着灵儿一迳寻声奔去,半道又闻许多人叫道:“打起来了!无忧公子在第三招上点倒了关将军!”
    前边喊得热闹,尘雾障目,但见黑影奔突,幢幢涌动,情形究是如何,李逍遥乱望半天却看不清。难免觅得心焦,只听又有一阵欢叫之声宛然雷动:“拿住了关保!”
    李逍遥再也按捺不住,抄手托住灵儿纤秀腰身,横抱入怀,说道:“我要飞了!”灵儿只是妙眼莹莹的瞅着他,抿嘴不言,但觉身子腾空,李逍遥顿脚高纵,借灵儿先前所输送的真气,使出“风魔天下”,展动身形,大步流星的从众军头上飞掠而过,忽听得夜幕下一声清啸从西面传来,李逍遥心中一怔:“耳熟哦!”这时又有哄然大呼之声从风雨迷尘中传来,许多人惊叫道:“傲雪来了!带来了许多精骑……”李逍遥犹未反应过来,但听前边又有呼喊:“傲雪郡主接战无忧公子!看来两边皆来了不少高手压场……”李逍遥一时心痒难禁,再忍不住,骂出一声:“你奶奶的,怎么光有解说,却不让我瞧个分明!”
    越是着急,偏是瞧不见,却又有喊叫的:“第二招上,公子无忧不见了!”
    李逍遥大急:“在哪儿?”东边传来一阵哄然大叫:“两军对冲,傲家小郡主所率精骑以少击众,已然冲散了探马赤阵脚!”李逍遥急忙转身向东,心道:“这边!”
    究是重伤未愈,真气不继,身形掠转得急了,一口气提不上来,登时堕地。
    灵儿乖乖被他抱着,眼光盈盈地凝在他面容之上,仿佛总也看不够。到了要跌时,她柔腰一扭,双腿先已着地,轻手把李逍遥托稳了,帮他立身不倒。李逍遥喘息而思:“我的基本功还是远不如她。许多时候总得靠自小打磨出来的功底撑着,当初华山派招门生时,我嫌路太远没去报名学点儿功架子,这看来该是一损失……”灵儿正从手心输些仙灵真气帮他回元,忽听得苇荡中传来许多吆喝喊叫声,两人一齐回视,见有大群探马赤将十数人赶入苇丛,四面一围,便来杀男拖女。李逍遥和灵儿对瞧一眼,皆想:“这不能不理。”
    灵儿心中时刻惦记着李大娘的告诫,其中最要紧的一条自是“不许打架”,而且不能招惹官府。当她脑中犹自斗争的时候,李逍遥已窜将过去,奔到近前,见有七八个探马赤正揪一妇往暗处拖,显是要有暴行,那妇披头散发,杀猪般叫,偶发醉拳,毕竟于事无补。李逍遥一跃而落,旋飞数脚,使出“风卷残云”,全蹬开丈外,转面认出那女子竟是沈璎璎,不由的一愣。
    但见黑头老六那伙正給探马赤的骑兵逼到绝路,弯刀四起,连伤数人。李逍遥未及跟沈璎璎打招呼,猛然窜身而起,半空中拔出木剑,快招连环,瞬即拍打一圈,那干探马赤岂能招架得住,顷刻先已倒了一片,却有一名散兵躲到草影密处,弯弓搭箭,觑准了李逍遥的脑袋正要来一窟窿,自家后脑勺却被拍了一记,那兵吃了一惊,陡然转头,却见一个美貌之极的少女悄立身后。
    那兵顿时目瞪口呆,心中大生恍惚迷恋之思,浑忘了杀戮。那仙花摇蕊般的娇嫩少女自是灵儿无疑,纤手微晃,朝那兵的眼前画了个虚无缥缈的小圈儿,随着一声轻噫,那兵顿时堕入无边迷梦之乡。
    李逍遥救下黑头老六、孙家父子等一干人,把沈璎璎交还他们,转身又朝另一处奔去,正有数十名散兵游勇围捕一个少年道姑,正是于文凤无疑。她全力掩护两个女子,苦苦支撑不下,怎奈探马赤仗有骑兵冲突自如,弯刀长戈密密封堵,赤手空拳怎挡得住?李逍遥抢近来时,彭七娘已被数人拖倒,却茫然不语,毫无反应,只是任由所为,小船女却吓得不知所措,眼见几个恶兵狞笑着扑将上来,她身后已临江岸,却哪里还有逃生之路,一咬牙便往江中跳去,李逍遥见势不好,急忙扑身窜去,仗着身法奇快,拦腰抱个正着,折返身形掠回岸上,双腿连连扫荡,一路急踢,宛如狂飙突击,所经之处,中者立飞。
    转眼间肃清群兵,与那三女会做一处,转头却不见了灵儿追随在旁。李逍遥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呼一声,四下风雨交加,处处喊杀如雷,便是于文凤在他身旁也听不分明。李逍遥急将起来,但见黑头老六率一干逃脱之人走来会合,其中还有些是长武集的百姓,说起不远处探马赤兵围得密集,不知正在对付什么人。
    李逍遥担心灵儿落单受欺,急忙问明方向,把于文凤等三个女子托給黑头老六和孙柳陌帮忙照看,于文凤虽欲随他同去,怎奈李逍遥一掠而远,身影飙入迷离夜雾之中,却哪追得及?
    李逍遥一路喊着灵儿名字,连嗓子都哑了,只急得不行,到得乱军密聚处,越发挂念灵儿安危,生怕又似那天在愁云涧一般与她失散,不禁心头如燎,哪耐烦多有纠缠?换了湛卢在手,眼圈一红,心下发狠:“谁敢挡我,就别怪我李逍遥剑不长眼了!”乱军偏是一波一波的涌来挡碍,随着断剑连劈,李逍遥说到做到,一路杀去,虽说不想伤人性命,撞近他身旁的兵马损手折脚自在不免。这也须怨不得他,湛卢锋芒所向,岂有不惊尘溅血之理?
    李逍遥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到得兵马包围的垓心,原来是一大堆镇上百姓被围在其中,已有不少人遭了官军戕害,尸首分离,触目惊心。但见一伙人正与官军苦战,为首的正是那朱和尚,但究是寡不敌众,兵刃甲胄皆缺,怎是关保铁骑的对手?李逍遥若是来迟些,便连他们也难逃劫数。
    朱麻子、汤和这伙人原是要来抢夺官军马匹,用以抵偿菜田被毁的损失。却变成了保护百姓,想是一时动了义愤,不欲见生民涂炭,哪顾兵焰猖獗,提着锄头柴刀杀入圈中,分立外边一个圆阵,将百姓护在圈内。但却怎挡得住骑兵冲突?李逍遥赶到时,只见一将挎刀跃马,大喝道:“我是松江镇营千户戎无树,你们这些臭要饭的!还不放下兵刃,找死是吗?”朱麻子哈哈笑道:“瞧这小丑!
    大元皇朝不就是一株破树,我不拔你根也露了……”话未说完,那戎无树登时变色,端出一副暗弩,退入马队之间,觑定了朱麻子那颗光头,冷不防便要偷射一梭暗箭,李逍遥撞将过来,湛卢拍在后背,打翻落马,哼一声道:“暗算是吗?”那元将自是恼羞成怒,掉转弓弩,竟想射李逍遥一束箭。
    李逍遥眼光扫掠,看也没看,便知搞鬼,倏起一脚,那元将怪叫一声横飞数十尺外,远远落入江中。同时弩声劲响,李逍遥向旁一让,大簇艾镝箭擦肩射过,却偏了势头,但听一声疼呼,苇丛中有人中箭。
    随着大片剑光撒将出手,围上来的许多铁骑铠甲顿裂,人仰马翻。李逍遥连倾数剑,驱退元兵,帮这干泥腿子解了围。那朱麻子连忙指挥众汉先把百姓领去江边芦丛深邃之处,见刚才出手相援的少年犹在四顾茫然,便过来厮见,满脸佩服之色,说道:“小兄弟好武艺,不服都不行。我叫朱元璋,不知小兄弟怎生称呼?”
    “叫我逍遥儿罢,”李逍遥急于寻找灵儿,哪有心思寒喧,随口敷衍一句,眼见苇丛里传出痛楚呻吟之声,难免暗惊:“别是灵儿受了伤!”慌忙抢过来撩草寻望,但见草里倒了一瓜子脸的汉子,却是大腿插了几箭,穿透皮肉,凸出后股。李逍遥顾不得心头失望,看那人尚有气息,蹲身取药急救,那朱麻子也来帮忙。却认出来,奇道:“咦,这不是三宝颜那伙计麽?”此时李逍遥方才瞧清那人脸面,原来是那个名唤康泰的店伴。却无心多言,双手忙碌,拔箭敷药。“管他是谁的太太……”
    朱元璋却与这店伙也算相识,问道:“小二哥,你怎地在此?”康泰本来便比别人能捱,服下李逍遥的灵药,神志回复得更快了些,哼哼道:“先前我被那賊厮鸟挟持……”朱元璋奇道:“哪只賊厮鸟?”康泰瞪着李逍遥,哼道:“便是你那伴当!说是做官儿的,却成了逃犯,被一伙做公的乱追,情急之际拿我做人质,跑到此处才撇下……”李逍遥怔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陈友谅,只听朱元璋说道:“那厮不像好人!”李逍遥不由转面瞅了瞅他,说道:“你也不省油哇!”朱元璋道:“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将来会跟他打一架……”从他的眼光中,李逍遥不由的心头一凛,脱口而出:“我也有一种预感……”究是怎样的预感,却说不清。
    他搔了搔头发,不觉的说了半句令人暗惑的话语:“就是你我之间……”下边却没话了,只觉日后势必有事发生。朱元璋却不以为然,笑道:“你我之间唯一能发生之事,就是做了好朋友。”康泰不禁哼道:“预感靠不住!”李逍遥点头道:“说的也是。我便有很多预感没实现……”双手端是利索,不一会便包扎了那小二的伤处。朱元璋道:“鞑子必来追捕,我在江边有一些大筏子,足可载得好几百人过江。你们两个也跟我走罢?”
    李逍遥急于留下来寻找灵儿,哪肯随朱元璋过江?摇了摇头,却想起于文凤那一拨人不知有没走脱,望着朱元璋殷切相邀的目光,顿有计较,指点于文凤等人藏身的方向,说道:“那边还有一些落难的朋友,不知朱师傅能不能帮个忙?”朱元璋听明之后,岂有丝毫犹豫,说道:“有何难处?我马上去招他们上船…
    …小二,三宝颜的回头路没了,你且跟着我罢!”康泰却摇头道:“我要投亲戚去,不跟你们混。”朱元璋嗨了一声,转面欲劝李逍遥随他离开这等险乱之地,但一回眸间,只见迷濛雨雾起了一阵荡动,马蹄声得得传来。
    三人脸色皆变,李逍遥绰剑立身,说道:“朱老大,劳烦你先背小二哥离开,我来殿后。”原本他初涉江湖,多少有些胆气未足,连历变故而后,不知不觉已在成长,临险危难关头,说话的语气至少已显得有担当,教人无法不依。
    随着马蹄声近,雾中先闪出一骑,马脖下挂着人头,扬蹄溅尘而来。李逍遥认出那乘者正是先前夺去棒胡首级的扩廓贴木儿,不明何以落单在此,心念急动,提剑跃出,抄到前边去拦截,便在这时,方才听出又有马蹄声追蹑而至。昏暗之中,扩廓贴木儿并没在意前方有人挡路,在鞍上绰箭搭弓,侧身转面,瞄准背后雨雾激晃处。
    随着箭镞上泛闪的幽寒微芒所移指的方向,现出一骑飞闪而近的影子。
    蓦然之间,李逍遥扑到马前,猛然撩出一腿,使出风魔脚法,斜踹战马腿胫,端的是倏忽如电。扩廓勒骑不及,马蹄先已绊跌,坐骑翻将倒地,李逍遥迅即跃开,同时木剑一撩,抄夺马颈下悬挂的首级。此是他刚才一路蹿来之时盘算妥当的奇着,仗了身手快捷,便是要出其不意而非硬抢。身在半空犹未落地,眼见扩廓也自掠开,并没一丝慌乱,坐骑虽倒,仍搭弓寻找蹑随而来的另一骑,竟未理会李逍遥,显是忌惮那追来之人,哪有余隙招呼别个?
    然而弓箭却瞄了个空,刚才蹑雨而来的那一骑竟尔没了踪影!
    李逍遥撩夺那颗首级,心中刚松一口气:“不管怎么说,终于帮棒胡拿回脑袋了……”双脚着地之际,倏地只见扩廓转过弓箭,闪电般的瞄到他这边。李逍遥触及那双凛凛逼射的锐目寒光,登感心头下沉,突然瞥目掠见自己身后投来一个横枪跃马之影。两股锐不可当的杀气骤然交织,李逍遥便在中间,仿佛两虎争夺的一头鹿。
    没等他反应过来,弦声飕响,面前飞箭连环。李逍遥晓得厉害,急忙向旁一避,心想:“原来要射的是我后边那人……”身子刚斜扑而起,剑头蓦地一轻,上边搭着的首级已然易手。李逍遥急将起来,趁剑梢一轻之际,撩剑回夺,招若追风,哪料那乘马之人便在箭到之际瞬间离鞍,挺枪扑入雨雾之中,一闪即远。
    这回却轮到了扩廓追赶而去。
    李逍遥转头望时,那匹中箭的战马陡然撞在他胸前,人与马皆翻出丈外,各跌一边。凭李逍遥的轻功,原本不至于躲避不开,但便在转面寻望的一刹那,突然心头一晃,认出那离鞍飞掠的身影,方欲定睛多瞧一眼,忽感胸口剧震,仿佛散骨也似,旋即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宛如一片羽毛飞上半空,却重重的掉在冰凉的泥地里,耳边传来一声惊呼,不觉面孔侧转,朦朦胧胧的见到一个俏巧的身影穿出芦帐,飞奔而来。
    李逍遥不由得惊喜过望,刚欲张口叫出一声:“灵儿!”话到口边,喷涌而出的却是鲜血。面颊贴地,隆隆的铁蹄奔踏之声震入耳鼓,他顿吃一惊,吃力地转头,只见大群幢幢涌动的骑兵影廓冲出雨雾,倏然逼近。他急欲起身迎战,却感胸骨剧痛欲裂,口中又喷一口血,却连手臂也抬动不起,遑论握剑。
    到得此时,李逍遥唯有苦笑,心道:“怎么失败老是伴随着我?难道真的是运气糟透了……”脑袋微抬,已枕在一支温柔的臂弯里。李逍遥抬面见到一张朦胧清颜,知是灵儿回到身边,想到铁骑已近,心头却急将起来,说道:“快走…
    …”却哪有话声,嘴巴微张,喷出来的又是大股苦涩的血汁。他刚才看到的似是傲雪,可是雨雾昏濛,临敌势急之际傲雪却没瞧清他。而他此时满身泥污,蓬头垢面,若是还有力气照镜子,只怕连他也难以认出自己的模样来。
    眼见得四下里探马赤兵杀气汹汹的掩近,李逍遥不免担心连累灵儿陪他糟殃,越是焦急,越是说不出话来。却没料到灵儿身后蹿出一影,肩宽袖大,跃到前头,双手连连撒抛,一时间暗器如雨,不知射杀多少人,没死的被他追上夺刀乱劈,有如砍瓜切菜一般,哪是敌手?
    李逍遥心中奇怪:“这却是何人?”本待多辨一眼,突然间面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戊寅年。五黄凌太岁。元禁汉人、南人执兵器;有马者缴官;禁止汉人习蒙古、色目文字。各衙门均以蒙古、色目人为任。伯颜主张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顺帝不听。
    棒胡败死。是年,山东、河南、徐州十五州县河决。奉圣州、宣德府、京师相继大震,河南地裂,巩昌府山崩。
    天若有情天亦老。
    滂沱不尽的大雨,仿佛上苍怆然之泪。
    谁说天公无情?江浙已然经年久旱,至元改统以来,皇后小燕贴木儿血迹未干,自春至八月无雨已是常事。突然之间天下皆涝,有人说,那是泪花化做倾盆雨。天是有眼的!
    因为有泪……
    波光粼粼,映照娇颜,但见霞光霭然,朦朦胧胧的现出一对珠泪泫然的眸子。
    却是喜泪欲盈,将落未落,隐含一缕爱怜横溢的疼。
    李逍遥睁开眼时,杀戮离乱之象已然不见,轻帆离岸,荡行于浩淼大江。映入眼瞳的只是她那含情凝睇的眸色。鼻际清香袅袅,仿佛能驱散他连日来无以消释的伤痛倦乏,驱去他心头的离乱之愁。
    灵儿又回到他身边了,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慰解他。
    李逍遥张口欲言,才知连日困顿之下,心力交瘁已极,便连嗓子也暗哑失声。灵儿在他昏迷时,久久的守在他身边,此时看出他有说话之意,却又牵动胸口痛楚,她便把一根纤秀的食指轻轻贴近他微翕的唇前,妙目轻眨,示意他且先躺着,莫要急于说话。李逍遥虽说哪里忍得住,便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之间也吐不出半字。直到现下,他才知道自己伤得委实不轻,虽有灵儿悉心施治,料也急难痊可。眼见她膝下趴着一只毛茸茸的大头小狗,正自旁若无人的舔爪。李逍遥认出是那米宝宝,不由奇怪之极,想起他杀出三宝颜之际,把这狗儿塞于衣襟之内,后来他在混乱中被傲雪的战马撞个正着,全身有如散了架般,这狗儿岂能活得下来?
    可是这狗儿便真的活生生的在他面前,哪有半点受过致命伤的样子?
    他愕然之余,想起那日在十里坡后麓有只垂死的蝴蝶在灵儿手中复活的情景,不由的暗奇:“这丫头究是用什么办法做到的?”但想蝴蝶和米宝宝既然能得而如此,他自己有命捱到现下,也已不足为异。在灵儿身边,仿佛没有什么不是奇迹。
    她的眼光仿佛一支宁谧祥和的安魂曲,便在这般久久的含羞凝视之中,李逍遥不知不觉又入梦乡。
    迷迷糊糊间,宛然看到满天鹤影,翼舞翩跹。
    宛然回入一片迷离晦暗的深闱之中,踏过遍地血泊,直走到一个满身鲜血的华衣美妇面前。仿佛听到一个尖锐刺骨的话声冷冷诵读一绢黄旨:“皇后秽乱宫闱,今奉圣上密旨立即赐死!”美妇气息奄奄的伏于血染的玉石地板之上,一双渐渐失神的眼眸凝蕴一汪清泪,那般无限眷恋爱怜之意在他梦中久久萦刻不散…
    …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等可怕的梦中情景,极力想摆脱那对慈爱凝望的目光,竭力想逃出来,逃得越远越好。可是不论他跑得多快,迷雾中总有一声声缈远而又清晰的召唤在他耳边回荡不息。
    归去来兮!他乡不可久留……
    满天的鹤影化为纸烬,在烟淼雾萦的江面上翩翩飞舞,随风散落四方。有人大哭道:“千古艰难为一死,万古流芳大丈夫。棒胡兄弟,黄泉路上你不寂寞。
    我那好徒儿周子旺前日已在袁州殉难,咱们常说,成则周武三千,败则田横五百。死不足惧,可是天越来越黑暗,昼夜难分,直教人痛心疾首!有时候我不知是自己瞎了,还是别人看不见。为什么人们都无动于衷?难道中原芸芸众士骨子里流的全是奴才的血……”
    李逍遥猛然惊醒过来,心下诧异之极:“彭和尚!他怎么在这儿?”醒来之时烟烬已消,肩头按下一只手,却先扇他脑袋一巴掌,朦胧中有个肩宽袖大的身影从眼前晃然而现,粗声斥道:“你这小子,却骗得老子好苦!”正是彭莹玉的声音。
    李逍遥不由奇道:“你……你如何冒出来了?”此时他已能勉强发出暗哑的话声,但若不凑近细听,绝难听清他含含糊糊的说了什么。彭和尚怒道:“敢跟我放妖蛾子你是第一个!今儿非捏扁你的鼻不可……”灵儿便在一旁,只道是真,忙道:“不要啊,彭大师。逍遥哥哥給你下的只是赤血蚕呢,大补的喔!”彭莹玉佯怒道:“丢脸便因为此!我混了这许多年江湖,却給你们这俩小东西耍得团团转,害我白担心了多日……”灵儿忙道:“可他医好了你的伤啊。”
    因见李逍遥大惑不解,灵儿便挨在他耳边悄言告知:“逍遥哥哥,那天灵儿找不着你,便又回到渡口去寻,见彭大师仍在船上生气,说是你耍了他好苦。后来我们商量好,分头从水陆两路寻你,幸好大师熟识这一带的情形,于是约好在长武集所在的江边碰面……”听她这番说明,李逍遥方才明白,不由苦笑道:“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彭大师偷走了船呢……”脑袋自然又吃一巴掌,彭莹玉怒道:“小孩之心!老子就算稀罕你的破船,那也是硬抢,而不是偷……”灵儿生性天真,忙道:“不要抢喔,逍遥哥哥是船长呢!”
    话声未落,四下里胡哨声乱成一片,有人喝道:“刚才那大嚎的秃子可是彭莹玉这賊?”彭莹玉先是一怔,不由大怒道:“你奶奶才是賊!哪儿来的不要命货色,竟敢在老子耳边鸹噪……”外边那人回骂道:“你老母!”彭莹玉一怒而出,灵儿生怕有不测之变,连忙护住李逍遥,但从舱口望将出去,只见四面皆有小船围拢而近,密密麻麻的立满了戴破草帽的汉子,各抄渔叉、杆棒,做张做势,吆喝不断,彭莹玉一现身,岸上却又奔来一大群人,为首一矮子举屐大叫:“
    彭莹玉,没想到你堕落成偷船賊!老子受人委托,前来拿你!”
    灵儿见李逍遥目有顽笑之意,不免奇怪,却哪知外边这两拨人皆受他雇佣而来,专寻彭莹玉为难。但听得另一人沙着嗓子叫道:“孟海马,你来搅啥浑水?”岸上那矮子道:“闭嘴!否则百屐齐发……”李逍遥暗自好笑之余,忽想:“
    这两拨人办事倒是认真,原非拿了钱不干活的脚色。说起信义,还真是穿鞋的不如泥腿子……”
    彭莹玉哈哈大笑,昂立船首,说道:“方国珍、孟海马,老子正要找你们。
    苦于无所寻处,你两个倒自己找来了……”方国珍干嘿两声,说道:“少攀交情!一事归一事,咱要拿你这偷船賊去见事主……”彭莹玉随手一掌,把船栏硬是拍下一块,瞪眼道:“谁敢胡来?”那两伙人见他掌力厉害,难免吃惊,却仗着人多,仍是吆喝不绝,非逮着彭莹玉去交差不可。见得此情,李逍遥忙要灵儿扶他起身,心道:“事主再不露面,彭和尚少不了要气恼得乱拆我的船……”
    灵儿一时不明何故,担心李逍遥伤势难支,勉力起身又会新增苦楚,方自迟疑,李逍遥已立在舱口,那两拨人正冲着彭和尚吵得不可开交,乍眼见这少年从彭和尚身后晃将出来,不免怔住。但听得一曲凄凄清清的箫声随风送来,萦飘江上,仿佛孤雁嘹唳,一声声送一声悲。闻者无不相觑憬然,恍似听到烟雨缪缈处传来一声长叹。
    “何处望神州?
    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在灵儿微讶的星眸中,李逍遥暗觉这等样凄凉愁索的箫声似曾听过,一时想不起来,方自蹙眉回味间,船首发出一声长啸,豪气昂扬,随箫声荡向江岸,一洗曲意伤感之气。彭莹玉顾首眺目,提气高吟。内力吐处,苍劲的话声远远催送而出。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
    曹刘。
    生子当如孙仲谋。”
    箫声低寂下去,仿佛连雾中那人也在回味彭和尚这几句豪情激荡之词。方国珍、孟海马两伙人先是愕然良久,随即不知是谁先交头接耳,低声说了三个字,待得传遍每一个人,已均作声不得,只听橹声荡响,尽萌退意。彭莹玉转头望一眼立在舱口的李逍遥、灵儿,说道:“来日方长,去也!”李逍遥只一愣,但见彭莹玉已跳到了方国珍船上,极目江岸箫声寂处,目露沉思之情,不再发一言。
    方国珍、孟海马见李逍遥露面,各皆一愣,连忙指着彭和尚,齐道:“小哥儿,事情給你办了。多谢赏赐!”随即作别而去,似是自那箫声传来,竟无一人胆敢在此多留,各皆慌忙避去。
    李逍遥足有半晌摸不着头,转面看到灵儿也是眼神奇怪,他不禁问道:“究是怎么回事?刚才一对一答的莫非黑道上的切口?”灵儿轻咬指节,痴想半天,才幽幽的答了一声:“只是一首怀古词而已。”
    究是伤后疲乏,他只站了一会便感不支。灵儿连忙搀扶,两人眼光相触,她不知又想起什么,玉靥飞起红晕,低下眸子。李逍遥眼望江上,自言自语般的道:“他们怎么说走就走啊?”灵儿欲言又止,因觉他不过是自言自语,便不接腔。李逍遥瞥见她这般神情,不由生起无名之恼,拂掉她手,哼道:“男女授受不亲哦,可别乱有肌肤之亲。”扶着舷栏,慢慢挨脚而行,查看船上有无损坏。
    灵儿负手跟随其后,因觉他不欢喜,便不作声。李逍遥勉力绕船走了一圈,察看已毕,除去彭和尚刚才那一掌拍坏之处,并无别的损失,方老板的货物在舱里也自完好无差。他欢喜起来,心想:“彭和尚手脚干净,果是个做大事的。”
    转头望了望那段受损的舷栏,想那彭莹玉一掌之威,原也这般了得,不禁又思:
    “只是这厮有时粗鲁了点儿,未免沉不住气……我看元军很多独当一面的人都比他稳得住,唉!只好祝他走运了,天下不是那么好打的!”
    探头吐一口痰,但见外舷居然画有一条美人鱼,似是渔叉所为,裸露丰胸,画工虽糙,但也有几分神采。李逍遥看了几眼,不禁恼道:“有没搞错?方国珍这厮手真闲,居然在我船上乱画……”之所以咬定是方国珍的手笔,并非空口胡猜,只因这条美人鱼令他睹物思人,想起方国珍那条有“奶奶”的干鱼,记得名叫“儒艮”。
    灵儿爬到舷板上帮他擦洗掉,又不知使了何等样“傻灵傻灵”的手法,随手拭过之处便即无痕留下。李逍遥惊异之余,不由又恼,说道:“谁叫你擦掉它?
    留着供同行观赏,没什么不好……”灵儿见他左右都是不爽,跳将下来,呶唇道:“擦都擦掉了。”李逍遥不禁道:“你肯定是在妒嫉它能有这么好的胸脯。”
    灵儿不跟他说话,转身便到了另一边,却在洗他换下来的脏衣衫。
    李逍遥冲她背影哼哼两下,心下却想:“咦,为啥那条美人鱼能有那么大的‘奶奶’?难怪方国珍不舍得出售……”忽觉一事好不奇怪,惊问:“谁在帮咱们开船?这船怎么会自己往前开的?”待一路查去,却见一个三髻的影儿煞有介事地在把舵,难怪风帆鼓足,劈波斩浪。
    “清——凉宝宝!”李逍遥蹦将起来,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奇,大叫一声。清凉宝宝乍然看见了他,不由得一愣,随即身子大晃,摆出不倒翁左摇右歪之状,便在李逍遥眼花缭乱时,舵边突然空了,飒一声响,清凉宝宝已躲到了灵儿身后。
    李逍遥心中奇怪:“这仙童般的木偶怎会跑到我船上啦?”灵儿护住清凉宝宝,说道:“它喜欢跟着咱们呢,又会开船。逍遥哥哥,你别吓着它!”李逍遥原本是要收这童偶回乾坤袋里,正捋袖伸指,便欲来捉,听了灵儿之言,不禁心念一动:“对了!既然这样,先不忙捉它。记得这小东西是怕水的,谅也跑不掉……”其实当真要想捉到清凉宝宝,以前番的几回失手情形来看,也非易事。灵儿料他自有难处,不禁抿嘴微露笑容,低声说道:“清凉宝宝很乖的,又会驾船,留着它嘛!”李逍遥心里更想收留这童偶儿,只怕它不跟而已,孰料越是不捉它,它越发跟随而来,若不惊动,此刻正在帮他开船呢。一打听得悉,若非清凉宝宝撒鬼哭藤帮忙退敌,他重伤昏迷之时,凭彭和尚一人纵然再勇十倍,也挡不住大队官军。便在那时,清凉宝宝跟上了船。因灵儿对它友好,一宿放心掌舵,乐在其中,倒也相安无事。先前李逍遥只道是彭莹玉把舵,此刻才知另有其“人”。
    他心下暗喜:“有了这个爱开船的‘水手迷’,不但我省事儿,这一路若是上岸,也无患没人看船了。”顺着灵儿心意,佯装没看到清凉宝宝藏于她身后,转头说道:“其实米宝宝也不错。”灵儿妙目瞥处,那小狗衔着她鞋子屁颠屁颠地溜开了。清凉宝宝见到小狗,生吓一跳。
    非但灵儿安然回来,方老板的大船亦无差失,船上更多了两个活宝做伴。连遇磨难而后,这无疑是做梦一般的好景。李逍遥心情却快活不起来,想着棒胡之事,恨自己没本事帮他保住人头,恨自己没用,总是不能力挽狂澜……
    灵儿见他神情间显是不开心,忍不住又挨过来相陪,但只瞥着他的脸孔,并不作声。其实两人劫后重逢,她心里自有说不出的欢喜庆幸。但她究是细心,看出自从三宝颜再次相会而后,李逍遥对她似无往日那般密切,眼光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她的眸子。
    她坐在旁边,眼见李逍遥摸出一个血染的蓝布包袱,但因伤后手颤,却解不开。灵儿便接过来,默默的解开系包的结子,然后又不声不响的回到一旁,凭栏看景,秀发随风飘逸,纤肩单薄,愈增惹人爱怜之感。李逍遥从她背影上移开目光,心下暗叹一声,收拾杂念,低瞧那个包袱,脑中回转着那老苍头之言,只盼从这个包袱里能找到些答案,打开一瞧,却是一本当下流行于省城士人之间的册子。
    中原士人自蒙古夺占龙廷以来,不免痛定思痛,产生一些道德上的反省。当时流行一种“功过录”,条缕列出各种善事与恶事,并从道德的观点加以评分,譬如杀人是一千个恶分,救人一命是五百个恶分。据说一个人只要对照“功过录”上的各种行为,算出善分与恶分,功过相抵,就可以知道自己在道德上是善是恶。李逍遥昔日入塾就学之时,曾听先生孔祥和盛言推崇此书,并要学生各自去买来随时“三省我身”,那时李逍遥手头缺钱玩儿,婶娘所給他的买书钱却拿去输了骰子,为此还屡被先生教训,斥为:“孺子不可……教也!”
    想那老监神秘的言行,李逍遥只道会給他何等样不寻常之物,以释心头疑团,哪料打开包袱,竟只有如此不足为奇的一本“功过录”,唯一不同的便是书页上留有千家驹的血迹。那老监在屝页写道:“余自宫事圣以来,从无手刃一条人命,但仍心怀仄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宫属恶,损德五百。多年兢兢业业,不敢稍有越轨之行。但仍无积寸善,惟恐终老无福见圣也……”字里行间沾留斑斑泪痕,李逍遥瞧着不禁暗生恻然之意,此刻始知那老监武功原本高于南宫烈火,却为何宁死不肯下重手杀人,但想:“原来割鸡鸡要损五百分,补都难补回来哦!那老公公临死之时把我误认为什么大老爷这么了不起,想是他平日成天念叨着要见什么圣,又怕见不着,所以到头来脑子昏乱不清,却把我当成什么圣,拜一拜才甘心去死。瞧我給他这么大的安慰,不知该算多少分哦?”
    左右无事,翻开“功过录”查看自己能得多少分。“功过录”共分十个篇章
    ,其中所列男女之事列在第三篇,所举皆属恶或过错。诸如,强暴已婚妇人,五百个恶分;倘若该妇为仆人妻室,则二百个恶分。强暴寡妇或处女,一千个恶分;但若她是仆人的未亡人或其女,则五百个恶分。强暴尼姑则是万恶不赦,但若强暴妓女,只损五十个恶分。
    李逍遥“啧”了一声,没敢自做对照,脑中先已想起他与傲雪之事,暗觉这一处该损好些恶分,绝不比“自割鸡鸡”好多少。再往下看,又如,一时热情冲动而施暴:已婚之妇,二百个恶分;但若她是仆人的妻室,则一百个恶分。寡妇或处女,五百个恶分;但若她是仆人的未亡人或女儿,则二百个恶分。若是尼姑,一千个恶分;妓女,一百个恶分。
    李逍遥又“啧”一下,忽笑:“我怎么一翻就到了这篇?”既然如此,那就接着看。继而为“事先预谋而诱引成奸”的条列:勾引已婚之妇,一百个恶分;
    仆人的太太,五十个恶分。寡妇或处女,二百个恶分。尼姑,五百个恶分;妓女,二十个恶分。倘若夸耀此类丑事,如对象为已婚之妇,损分五十;寡妇或处女,一百个恶分;尼姑,二百个恶分;妓女,十个恶分。
    李逍遥不禁“啧啧啧”,暗生自警之意:“最碰不得的是女尼,大概也包括道姑。以后我可得当心些,亦即离出家女人远点儿……咦,为啥妓女就那么不值哦?难怪这么多人要嫖妓……”书页其间引述马嗑菠萝语,翻过来为:“异邦视淫他人妻室之罪过甚于坏寡妇节操,元国人却视寡妇之贞操重于一切。此即风俗之迥然也。”李逍遥惑然:“什么马嗑菠萝?”
    再看其他条目,暗觉惭愧:“什么嘛!”原来是这几样,盗窃或非经许可拿他人物品,每取一样损分五十,若是贵重之物,则依价值而论;妻妾数目多得不象样,五十个恶分;偏袒某一个女人,十个恶分;对某人女眷的姿色品头论足,一个恶分;嘲笑他人女眷,一个恶分;作色情梦,一个恶分;色情梦导致色情举动,五个恶分;哼唱轻浮的歌曲,二个恶分;研究轻浮的歌曲,损分二十;在箱柜里暗藏春宫画,每张十个恶分。李逍遥暗自庆幸:“幸好我早从箱子里拿出来了,改藏在兜里。”
    接下来又有:不意地碰到他人女眷的手,损一分;含有色情的意图,损十;
    在危难时为援救她而碰到,恶分为零;但若这种援救兴起绮念,损十;对街上的女人产生绮念,亦损十分;称赞某女的美德,零分;称赞某女的慷慨与智慧,五分;谈起某女的淫秽事迹,损分二十;若是为了激起女子听后的羞耻之感,零分。李逍遥合上“功过录”,半晌未能定神,不禁望了望灵儿,心下暗思:“所以我更要和她保持分寸,免得无谓损分。”
    怔了一会又不禁失笑,暗道:“什么玩艺嘛这些?真要按着上边每一条来做人,活着有多累?瞧那老监便是一例,而且也没得好死……”于是不以为然,但在无意中竟扫见末页有这一条:“修得善果积逾万分,生为人君者可以圣德之功登极九重,君临天下。还其真命天子之尊。”看笔迹却非那老监所写,但也绝不是刊印之字。李逍遥不禁呆楞良久,直到渐渐回神,却觉好笑:“做人君有啥好?而且坏人也可以称王称霸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灵儿忍不住低声说道:“可是积德行善也很好啊。”李逍遥心下悲叹:“眼下我绝非好人!难怪这么倒霉,该不是以前坏事干多了罢?”没敢多想,收起那书,他却哪里明白那老监虽说死于非命,究属如愿以偿,能在临终之时见到他一直想见的人,并无丝毫遗憾。
    转过头去,见灵儿又低转了俏脸,柔睫微垂,露出一截白嫩的粉颈,娇姿可可,好不动人。李逍遥不由食指翘起,但又生生拢回,心念乱转半天,究是按捺不住,哼哼的问了一句:“你跟狄武是不是很熟哦?”灵儿抿嘴不言。李逍遥料到她会这般,不由扁起嘴巴,故做悠然的靠在舷边,眼睛望天,叼着烟棒儿转了好几圈念头,又问:“你怎么没跟他去啊?”灵儿垂眸不语,两只纤白的秀手只揉弄衣角,却不知在想着什么“傻灵傻灵”的心思。
    李逍遥心烦意乱,登的起身,一瘸一跛的往后艄而去,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欲来跟随,他头也不回的抬手一摇,说道:“别跟来哦!”灵儿满腹委曲,哪里明白他究是何意,不禁樱唇微呶。但见那小瘸子登登登的溜到后艄,远远撂来一声响指。“我要‘嘘嘘’!”
    灵儿俏脸一红,背转了身子,只听后艄传来这等样声音:“嘘嘘也!也乎哉!”接着是舷边响起流泻之音,仿佛斟酒般。
    李逍遥伤势已经灵儿医治,起身行走竟无大碍,蒙她独门的符箓咒法和灵岛仙丹之助,只须将养些时日,自能痊愈如初。蓝欣草所施的毒蛊也难不倒她,对于苗疆的手段,灵儿似更不陌生。但他这时究是并没康复,多走几步便感气衰胸堵,竟仍是爬到舷栏之上,灵儿远远见到他的影子颤悠悠的立将起来,难免吃一惊,叫道:“下来嘛!”
    “嘘——”李逍遥朝脑后摆了摆手,眼见得一道黄线泻入江中,不由得呼爽,却哪料收势之时,那道尿汁飕然回泼,出其不意地倒淋身上。他方只一愣神,全身突然裹进一大团浊液之中,噗咚一声大响,灵儿奔过来时,他已掉进江里。
    李逍遥哪里想得到撒出的尿竟然泼回他身上,一漾开来,流辉荡闪的浊汁已然裹他全身,粘缠手脚。这一霎间他脑中闪出一个惊骇之极的念头,但未及叫出“辉夜姬”三字,水里粘线万缕,伸将出来,飕然拉扯他跌出船外。他虽怀玄衣秘术,究因重伤未痊,又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哪里施展得出?
    变生倏然,李逍遥自是做梦也想不到撒尿竟撒出辉夜姬的一番纠缠,大呼而坠,便在身子将欲被浊水吞噬之际,后艄飞来一根枯藤,飒然曳下水面,抢快一步缠住李逍遥腿踝,拉他倒悬而起。李逍遥百忙之中往枯藤来处一瞥,见到一个三髻的影子在那儿拉扯。知是清凉宝宝出手,以鬼枯藤来抢救,怎奈水中粘丝拽拖的力大,细丝变粗,仿佛章鱼无数触臂伸出水面,密密的裹住李逍遥,清凉宝宝非但拉不回来,随着口里“嘎嘎”乱叫之声,脚下一滑,更险些坠出舷外。
    眼见清凉宝宝独力难撑,李逍遥正忧虑间,忽觉腰肢一紧,素练夭矫飞缠,却是灵儿从船首抛绫来援。两相拉扯之下,李逍遥顿时悬上江面,灵儿乘机唤起法力,猛来一通急雷,纤指一挥,噼哩叭啷的打在水中。
    便在李逍遥耳鸣嗡嗡之际,但觉身下水溅如沸,大团泡沫滚涌而开,粘臂顿失。嘭一声响,他已结结实实地跌回甲板之上。灵儿和清凉宝宝拉扯之势一时收不住,各自跌倒。所幸李逍遥业已安然救回,江水复转平静。
    一时间惊疑不定,各觉平静中妖异之气未去,反而越发逼近,仿佛凶险就在船上。灵儿法力虽高,怎奈体质柔弱,每当多用灵异力量,便好一阵气血翻涌,难以定神。眼见李逍遥伏于船板之上,身下水渍漉漉,她难免担心,正要挨过来察看有无伤损,李逍遥却先抬手摇了摇,脸面缓缓仰起,口中吐出一股脏水,方道:“我就不明白,大白天的辉夜姬怎么跑到长江里来了?”
    话音未落,身下浊汁漾动,崛然而起,旋出一个云鬟高挽的透明美妇身形,李逍遥犹未反应过来,身子一紧,已被一双水光辉闪的手臂抱住。不由得一怔,但见辉夜姬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转将过来,起了一波波奇异的涟漪,幽语入耳,唼唼的笑道:“天这么黑,谁还分得清夜与昼呢?”随着这凄迷而忧悒的语声,李逍遥仰目望了望天,果然昼昏如夜,大江之上一派幽暗凄迷。他不禁心下一凛:
    “再这般暗无天日下去,满世界的妖魔鬼怪都要出来混了!却叫人怎么活?”移回眼光,却见辉夜姬色转幽蓝,全身骤起一阵异样的泡沫滚腾,突然失去人形,映眸宛似狞恶猛鬼之状。
    李逍遥骇然大叫声中,灵儿翻动柔腕,陡然一股旋风从天而降,刚好罩住那幽蓝魅影,猛然一搅,顿将那浊水凝聚之躯生生搅没了。
    啪!李逍遥跌将下来,面朝下地趴在甲板上,仿佛又要散架一般。
    灵儿这回可学了乖,急忙发出素练,将他拽到身边,妙目扫视,并没见到那妖魅再次回形。两人挨在一起,皆喘不止,暗觉凶诡之气未去。李逍遥不安的道:“这阿姨水做的,怎么打都打不掉。厉风行拿她也没辙儿,那咱就更没辙了!”灵儿并不知道辉夜姬究是如何缠上李逍遥的,娇喘片刻,暗捏法诀,随时蓄守金刚圈以防那妖魅猝袭,想了一想,蹙眉道:“这是阴雨天气,又在大江之中,它比咱们多占天时地利呢,想来魔力也强了许多……”李逍遥心中惶恐,生怕那妖姬趁机掳他去溺个痛快,难免惴惴,只觉唯一的仰赖便是旁边这“傻灵傻灵”
    丫头,落手拍她肩头,目送鼓励之色,说道:“好灵儿,全看你的了!”
    话声未落,头上先落下大片水珠,有如一大盆凉汤撒将下来,顿将他倆淋个满身湿,端似落汤鸡一般。两人正相对发愣间,身子已被揽在辉夜姬怀里。水珠瞬间凝聚,现出魅光四射之形,辉夜姬面无表情的笑道:“真是一对璧人!好似观音娘娘膝下的善财与龙女一般……”李逍遥惊呼:“灵儿!”可是灵儿只一愣神,被辉夜姬欺入她金刚圈将成未成的间隙之内,急切间哪来得及另生反击之力?
    辉夜姬变脸为数不清的妖头鬼脸,唼唼的道:“小姑娘,你敢跟我抢男人,难道不怕淹死在欲水横流中?”声犹未落,只见一个三髻的影儿摇摇晃晃地闪将过来,从背后起脚乱踢屁股,但却全踢在浊水里,并无半点实在。辉夜姬却眼神一变,没等清凉宝宝抛出鬼哭藤,整颗头忽变一只手状,啪一耳光,将清凉宝宝掴得团团转。然而木偶并不怕痛,虽被掴得满地乱爬,仍是瞅隙儿丢出鬼哭藤,嗤溜溜缠上这妖姬之躯,但却扯了个空,水纹一漾便复原状,辉夜姬唼的一笑,仿佛只当挠痒痒,整颗头突然由手状变为脚形,长长的伸出,把清凉宝宝踹开去。
    趁这间隙,灵儿已觑得了使法力之机,辉夜姬那只长在脖子上的脚刚变回人脸,突然间由里而外冒出烈焰,瞬间熔化,只剩半截无头之躯犹在火中挣扎狂跳。李逍遥被灵儿拉到一旁,远避那团炽烈之火,没等站稳,他便拍手叫好:“三味真火是吗?果然灿烂精彩……”灵儿只是拉着他急退,哪有工夫答话。
    无怪灵儿这等紧张,在她“三味真火”攻击之下,辉夜姬妖身已化,竟仍能从甲板上迅速流动两道水线,急渗而来,李逍遥退得慢些,忽觉脚腕一紧,低头瞧见一条火蛇般的怪异之物缠将上来,绊跌一跤,身上顿时着火。灵儿所用的“
    三味真火”本来有望在片刻之间将辉夜姬焚化为蒸汽,不料辉夜姬猛然将火蛇反噬到李逍遥身上,另一道火线蔓延开来,竟要连船烧毁。灵儿见不是头,连忙收了火相法咒,素手挥出,掠起一片冰光莹闪的彻骨寒风,随着一声娇唤:“冰封!”
    李逍遥颤巍巍的从冰雪中爬起,不但头发眉毛冻得霜白,满身更是凝结一层冰棱,顾不上喊冷,转头先望了望身后,登吓一跳,只见辉夜姬那扭曲变形的怪躯便在背后,手爪只差数寸便抓到他脖颈,但却霎然急冻,凝固而成一块硬梆梆的冰雕。待看明了这妖姬已无法动弹,他才松了一口气,牙齿打着寒战,结结巴巴的说道:“灵……灵……灵……儿,我……我也好……好……好冷!”
    但若不是灵儿的冰咒刚才连他也一并招呼,身上的火蛇岂能急速消灭?灵儿眼见制住了这妖姬,顾不上喘口气儿,正要过来帮李逍遥解去冰寒之苦,突然间腹部大痛,闷哼一声,俏脸煞白,额头沁出星星点点晶莹的汗珠。李逍遥见她举步难行,跌坐在船舷边,他哪里知道何故,不由诧然张开嘴巴,却作声不得,只道灵儿已然受伤。
    灵儿自知此是刚才心情陡受惊扰,并在激斗中不慎动了胎气所致,一蹙眉间,勉力伸手拂消李逍遥身上的冰雪,瞬即解除他的寒冷之苦。李逍遥既复常况,连忙过来扶她,脑中不由想起“功过录”,却不缩手,心道:“管它呢!”但他未得休整复元,刚才又受了辉夜姬的折腾,哪剩下几分气力,腿脚一软,却先跌在灵儿身旁。微一挣动身子,但觉头晕目眩,胸口涌起一阵烦恶之感,气喘不过来,几欲昏厥。
    这一来,却变成了灵儿搀扶他。李逍遥不禁苦笑:“我真没用!”灵儿见他懊恼,一时不知从何劝起。自从劫后重逢,她心里盼着同他更亲热些,可是李逍遥神色间似是对她产生了莫名其妙的隔阂,这岂不令人暗自伤心?
    李逍遥见她沉默无语,不由得心中着恼:“那就是默认了!”一个按捺不住,脱口而出:“跟我这种没用的人,不如去找个‘天下第五’的!反正连别人都知道了,你也就别蒙我逍遥儿……”灵儿却没来得及听清他说什么,俏面陡然回转,只见那块冰喀嚓声不绝于耳,出现许多裂缝,不一会已是湿漉漉的淌水。灵儿不禁暗忧:“这可怎么好?那……那妖姬不忌水火雷金,连冰咒也冻她不住,难道只好弃船逃走?逍遥哥哥定然不答应……”
    李逍遥也见到冰像淌水,咋舌之余,怒道:“灵儿你还等什么?快把它一阵风吹掉,别留在我船上搞破坏……”灵儿正受着腹中苦楚,急切间哪使得成五行法术,再说风咒未必能解除危困之局,反会加快冰像融解,她想再以冰咒加固,一抬指间,腹中又一阵抽痛,莹白的额头上汗珠涔涔而落。见得此情,李逍遥只得绰剑在手,撑起身来,眼望那块幽蓝之冰,气冲冲的道:“敢跑到我船上来捣乱?把你打成一块块再丢下去……”挨到那冰像之前,举剑正要劈下,灵儿在身后忍疼说道:“别劈,裂开之后会……会化得更快!”